第四十章 东海狐
“我过来了……”秦承祖从门房里走出来,站在廊檐挂起的灯笼下看着林缚,钱小五、赵飞熊等人都给吴齐先支使到别处去了,前院没有外人,午后积了一层薄雪,没什么模样。
相比秋后在清江浦时,秦承祖在海上生活了数月,皮肤吹黑了一些,削瘦的脸上给冷冽的寒风割开几道干裂的细口子,相貌看上去略显苍老,神色奕奕,灯下双目炯炯有神,他穿着一袭绸衫,扮成商人模样。
“秦先生能来真好,”林缚也很高兴秦承祖能亲自过来,周普与吴齐都各有专长,让他们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绝对要强于他人,但是说到落子布局,他们都不及秦承祖善谋,有些事情,林缚希望能跟秦承祖商量,走过来,关切的问道,“进城有没有遇到麻烦?”
“今年逃荒流民潮比往年都早,再说江宁素来升平,我们拿假牙牌进城倒是无碍……”除了吴齐派去联络的人,秦承祖就带着一名部下沿途潜行,到江宁地界后乔装成商人进城,他说道,“从崇州到江宁的水路,我要走一下才放心……”
“嗯,我是脱不开身,不然我也会再走一趟……”秋暮离开清江浦后,林缚与周普先将苏湄、四娘子、小蛮送回江宁,他们沿水路从江宁到崇州走了一个来回,林缚请秦承祖等人到正院厢房去,边走边说,“傅先生、子昂、乔冠、乔中他们在岛上还好?”
“都好,辛苦是辛苦些,其他倒还安妥,不然我也不敢轻易离岛,”秦承祖说起长山岛的情况,“入冬来有过几股东海盗从扬子江口侵入崇州、海陵,长山岛不在其航线上,没有起什么冲突。不过我们上岛之后,也不断有海盗船接近、觊觎岛上,我与子昂、青河商量都觉得忍气吞声立不了足、要打。上个月初旬将一股上岛海盗诱歼于丛林,中旬直接将要靠近长山岛的两艘海盗船逐走,之后就安静许多……”
秦承祖说的容易,林缚却能想象他们的艰辛与凶险。
秦承祖一系人马还剩下的精锐战力才四五十人,老弱妇孺却有三四百人,要在长山岛立足,除了在岛上生存的辛苦外,更要露出獠牙打消其他海盗势力的觊觎与贪念。在弱肉强食的东海,没有人会因为长山岛好相与就会对长山岛格外的客气,恰恰要其他海盗势力知道妄想吞下长山岛必会付出血腥的代价才行。
“林缚在江宁等着听秦先生、子昂在东海重立威名……”林缚笑着说。
“可我们在东海放出去的名号是东海狐谭纵……”秦承祖眯眼看着林缚。
林缚微微一愣,又哈哈笑了起来,说道:“秦先生当真好计谋,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在长山岛立足,既要立威,又不能不跟东海盗接触,岂能轻易给别人看透底细?我随意想起的那个化名就借给秦先生你们用了,这么看来,我更不能让东海狐这个威名给坠了!”林缚心里很清楚秦承祖这伙流马寇始终是一支内聚力极强的**势力,不会轻易依附别人,更不可能将今后的希望寄托他这个没有什么势力的举子身上,之所以用他的化名在长山岛立名号,也许有感激他这段时间为他们尽心做事的因素,更主要的原因还是秦承祖在长山岛故布疑阵迷惑其他东海盗,又笑着问,“可是为什么匪号要用‘东海狐’?”
秦承祖笑了起来,笑着说:“这可是青河想出来的,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日后去找他。”林缚的反应很让他满意,虽说林缚很值得人欣赏,也很值得信任,但是现在还不是想太多的时候。
这会儿柳月儿端着茶水送到正房来,她刚才就听钱小五说有外地来的客人过来,这会儿看见林缚回来,便沏茶端来,看着秦承祖与林缚对案坐谈,周普、吴齐、赵虎、陈恩泽、林景中等人都站在一旁,也知道客人身份不凡,因为之前奢飞虎以及赵舒翰等人上门来,她可没有从周普、吴齐眼里看到对人有如此的敬意。
柳月儿万万想不到今天过来的客人原来是个马贼头子,现在改行当海盗头子了,将茶水放案上,朝秦承祖敛身施了一礼,问林缚说道:“客人过来时,宅子里已经用过餐了,我这会儿又准备了些酒菜……”
“好,我跟秦先生一会儿就过去,辛苦你了。”林缚说道,看着柳月儿在灯下这张千娇百媚的脸,又想起离开顾宅前顾悟尘所说的那句话来。
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不过林缚心里清楚石梁知县梁左任将柳月儿送给顾家当厨娘是什么意图,让柳月儿留在宅子里一直都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今夜给顾悟尘一句话说得再看柳月儿倒有些异样感觉来,心里暗想:所谓心防不过如此。稍走神之际,脑子里又闪过苏湄清媚的娇容来,林缚抬头问吴齐:“秦先生过来,有没有告诉四娘子?”
“人不在柏园,我等会儿再去看……”吴齐说道。
柳月儿拿着托盘站在那里,微微喘着气,一种感觉紧紧的拽住她柔嫩的心房:林公子与客人谈秘事竟没有避开自己!她低着头,微微抑着心间的激动。
秦承祖朝柳月儿微微颔首示意,又瞥眼看了她一眼看她退出去,他过来后,宅子里什么情况吴齐都有跟他说起,他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林缚谈事不避这女子。这年代,最容易控制的恰恰是这种千娇百媚的美艳女人,只要口严就行。不像有野心的男人会出卖主家换赏银换功名换富贵,这些女子的荣华富贵与安全感只能依赖于某个男人,一旦林缚在江宁垮势,如此美艳的柳月儿,只会引来其他人的争先抢夺,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
酒菜准备好,林缚请秦承祖以及随他前来的两名部下移步用餐,周普、吴齐、林景中等人坐陪。用过餐后,林缚又与秦承祖回到厢房谈起利用集云栈作掩护给长山岛输送物资的安排来。
“从江宁到崇州,水路曲折近四百里,归江宁、维扬、海陵、平江四府共辖,江防区又分别属于江宁守备将军府下辖的燕矶水营与江东提督府下辖的宁海镇水营所属,除了上游的洞庭湖匪跟江口外的东海盗会时不时入境外,这一江段虽然没有成势力的水寇长期盘踞,但是也偶尔会有地方乡豪势力会进来混水摸鱼,情况相当复杂。说实话,这种情况还真不如让一家不管是官兵是江匪的势力将这一江段霸占下来,反正是要交买路钱,还不如只交给一家……”
这年头盘踞一地、有势力的江匪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官府的角色,只要商船交过买路线,一般情况下能保障商船顺利过境,就算东海盗在各自的势力范围之内打劫商船也有规矩,他们很清楚涸泽而渔的坏处,只有偶尔外来觅食的水寇势力才会究凶极恶的杀人越货,林缚知道这样的道理,才有这样的感慨。要说盗民,千百年来,官府可不就是一直在做强盗做的事情?只不行蒙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罢了。
林缚在一张简易的江东郡地图摆在书案上,跟秦承祖解说江宁到崇州扬子江段的形势,地图很简陋,但也得来不易,林缚怀疑军中有没有更精准的地图,只能勉强将意思说透。
秦承祖他们刚刚到长山岛立足,与外界接触少;林缚作为按察副使顾悟尘的门人,本身又是举子功名,有查阅普通塘报的资格,接触按察使司官吏也密切,打听江东郡的形势要远远比秦承祖他们便利、细密。
“好在林记货栈也有在走这条水路,沿途需要打点什么,需要买通哪些关节,大体上不会出差错,”林缚说道,“另外,集云社从秣陵县拿商帖;商船武卫之事也谈妥了,集云社本金虚报两万两,许向镖行雇四十人带刀充武卫……”
商帖跟千年之后的企业经营牌照性质相似,商号与商社便拿到商帖才能合法行销或坐销商货。
向镖行所雇的武卫只是将人名挂在镖行旗下,实际上是商号、商社自有的私兵,这是半合法化的私兵,要是商队觉得这些人手充当护卫还不当,那才要真正的向镖行雇佣镖师,不过规矩总是不会受到严格的遵守。以杜荣为首的庆丰行带刀武卫许两百人,林缚估计庆丰行江宁总号的护卫就有两百人左右,将散在各地分号以及随商队、商船在外的护卫集中起来,绝对是一支不容小窥的精锐武力。
商号诸多事归宣抚使司及府县衙门管辖,单单镖行一事是归按察使司管辖,监控、限制地方武备本来就按察使司的一个重要职责。
林缚又跟秦承祖说起将在金川河口建货栈之事,秦承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江岛大牢司狱官一职真是恰到好处……”心想林缚安排真是妥当,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不露破绽的将人手按插进来。
林缚笑了笑,这时候刚刚潜去柏园找四娘子的吴齐回来了说道:“四娘子她们回柏园了,苏湄姑娘说也要见见故人……”
林缚想了想,跟赵虎说道:“你拿我的名帖,直接去柏园,我们明天光明正大的去柏园……”柏园仆役与护院都是藩家派出的人,只身前往给撞破大不了立即逃跑只会给当成梁上之贼,人去多了容易给撞破,给撞破后不引起藩家疑心才怪,还不如明日索性光明正大的去造访。接下来,他就将秦承祖安排在厢房里好好休息,让周普、吴齐跟秦承祖好好叙旧,他先回房休息。
第四十一章 市井八卦
林缚回到房中,拿簪子将豆大火苗的烛芯挑了挑,使房里亮堂些,外面还在飘着雪,中庭的雪积了一层,给风吹打在窗纸上,簌簌的响。
林缚拿出一张裁好的纸,拿笔醮墨在纸上写下“东海狐谭纵”五个细正字来,柳月儿看着林缚回房端茶过来伺候,她歪头看着林缚在纸上写的五个字,问道:“这是谁啊?”
“这可是东海很厉害的海盗,现在还不出名……”林缚笑着跟柳月儿说道,“说不定以后会很有名、很有名。”
“那他一定很聪明。”柳月儿笑着说,那浅笑盈盈的挂在嘴角上,使她在灯下看了有种俏皮的美,聪慧过人的她知道秦承祖、周普、吴齐都不是普通人物,心里想说不定这个东海狐也是林缚的朋友。
“哦,对了,差点忘了你想做个狐狸精来着,听说有人唤东海狐便觉得聪明……”林缚笑了起来。
柳月儿粉脸绯红,心里涌起一股羞意,所谓狐狸精的话只是前些天的胡言乱语,没想到林缚记在心里,没有像以往那样急忙躲开,她也看出林缚有跟自己聊天的意思,再说她也想跟林缚多说些话,站在那里笑着说:“公子取笑月儿,这戏文都说狐狸是很聪明的生灵呢……”
“这只狐狸啊,宁死都不改的犟脾气,真算不上聪明……”林缚自嘲道,他两世为人还步步犯险,说到底还是心里那种不甘,又问柳月儿,“你也能看出这宅子里藏着凶险,你心里怕不怕?”
“也许月儿也是只笨狐狸,只在这宅子里才觉得安心呢。”柳月儿壮着胆子说道,她父母兄嫂能为了每个月能从梁左任那边白得三两月银,可丝毫没有顾忌她的感受就让她离开了石梁县,她起初随林缚过来,也是满心警惕,此时的心防却渐渐打开,当真觉得林缚跟这世间的其他男子不一样。
林缚抬头看着柳月儿在灯下清离闪光的眸子,看她在眼睑上投下阴影的弯长睫毛,便觉得真是迷人,真是个名符其实的勾人狐狸精,他将案上那张写着字的纸拈起来慢慢的撕得粉碎,丢掉旁边当废纸篓的小柳条筐里,才跟柳月儿说道:“我也是只笨狐狸,你以后就安心的将这里当成狐狸窝吧。”
柳月儿心思玲珑,知道林缚这么说她就再不用担心给送到顾家了,虽然不知道林缚怎么会是这东海狐谭纵,但是想着林缚将这最隐密的事情说给她听,便是不再将她当成外人了,嫣然笑着,站在那里望着林缚线条明俊的脸庞,林缚望过来,她的眼神又躲开,安静的站了那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公子看书不要太晚,月儿先回房了,有什么事情唤一声。”
“你去早些休息吧,我还要看会儿书……”林缚说道,看着柳月儿走出他房间,他心里又想起秦承祖说以东海狐谭纵的名义在长山岛立名号是傅青河的提议,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担子还真是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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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林缚便带着秦承祖光明正大的到柏园来拜访苏湄。
柏园是藩家提供苏湄在江宁居住的私人寓馆,并不是意味苏湄就不会在柏园会客,只不过苏湄在柏园会客能更随自己的心意,除了平时结识的文士名流会投帖上门拜访外,江宁平时要好的姐妹之间也会时常走动。
虽说就是街前街后几步路的时候,林缚与秦承祖到柏园来,还是让赵虎套了马车,周普、吴齐骑马充随扈过来。
一夜积雪,林缚他们出来稍晚一些,街上的积雪已经给行人践踏得没有模样,倒是屋檐墙嵴疏枝门楣上都是白雪。
到柏园时,恰逢另一个以才艺丰色名扬江宁的女人也在柏园,那便是在江宁与苏湄齐名的静斋园主人陈青青。
“静斋园的陈姑娘也在,林爷赶来真不凑巧,要不坐着稍等片刻?”说话的宋道婆便是那夜跟苏湄去藩楼、在藩家少主藩知美嚼林缚舌头的仆妇,她是藩家派到柏园的管事婆子,便是小蛮挨了她的训,也只能到苏湄面前嘀咕两声,她心里对林缚的来访自然不满到极点,但是她亲眼在藩楼看到林缚浑不把少东家藩知美当回事、甚至以割舌威胁藩楼主人藩鼎出来道歉,她就是满心的怨恨也没有半个胆子敢当面撒出来,这会儿拿陈青青当挡箭牌,想将林缚撵回去。
“那就麻烦宋道婆去通报一声,苏姑娘觉得不便,林缚自当离去。”林缚不冷不淡的站在门庭前说了一句,宋道婆毕竟不敢给林缚脸色看,就进去通报了。
林缚到江宁后没有留恋过***之地,静斋园主人陈青青的名号也听说过,与苏湄一样,同为乐籍中的名角,善舞,秀白楼专门给她在楼里南天井中搭了一个莲花棚,棚里有银铸的莲花高台,径长五寸,常人站在银莲高台上转身都担心坠下,陈青青却只在这莲花台上当众起舞。要说名气,陈青青只怕比苏湄还要显三分。
乐籍中的女子有洁身自好者,如苏湄,苏湄与江宁风士名流交识甚广,却一直都有好名声;但是乐籍女子毕竟是受世人轻贱的一类人,在浊浊红尘中能有坚强性格而自立毕竟是少数,找个权贵当依靠才是她们最常做的事情。陈青青十七岁时就给曾给当时的江宁守备将军何月京从秀白楼赎去为妾,何月京在江宁建了静斋园安置陈青青,陈青青从此就自号静斋园主人。何月京给调去蓟北任靖北辅国将军,战死在去年春季的陈唐驿一役中。何妻自然不会容一个乐籍女子还留在何家,去年就将陈青青从静斋园赶了出来。陈青青给赶出来之后,一时找不到其他依靠,只得重回秀白楼入籍,得了银子在南薰门街购了栋宅子依旧取名静斋园,也依旧以静斋园主人自居。
虽说陈青青给赶出何家,但她名义上还是要算为国战死的辅国将军的遗孀、未亡人,江宁城里贪恋陈青青美色的权贵大有人在,却没有谁会在这时候徒惹风议将陈青青纳为妾室。倒是听苏湄说起晋安侯嫡长子,也就是元锦生的同脆兄长元锦秋近来往静斋园走得勤,元锦秋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不大受晋安侯的待见,但他是晋安侯爵的法定继承人,这一点就是晋安侯元归政自己也无法改变。
林缚另外还从巷坊间听说当世沐国公曾铭新对这个静斋园主人陈青青也有意思,而且市井间风传得尤其的风风火火。
沐国公曾铭新与晋安侯元归政是同辈份,算是元锦秋的叔伯辈,沐国公府与晋安侯府又相互是江宁城里的死对头,曾铭新与元锦秋暗中争夺的又是前辅国将军的小妾、江宁***场里第一等的名角——此等超级八卦如何能不引起市井小民的关注?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陈青青在江宁的名声比苏湄还要彰显三分。
林缚就算双手将耳朵捂起来,到江宁后听到别人提起陈青青的名字也远远不止一次两次,只是没有见过其人,倒没有想到陈青青今日会到柏园做客,心里却是奇怪:苏湄不介意聊些其他的市井传闻,怎么从来没说过沐国公曾铭新暗争陈青青的八卦?
林缚与秦承祖等人在柏园前院看着院子里栽种的一株梅树,梅枝吐着花骨朵儿,又挂了雪。宋道婆走进去通报不过十几息的时间又折返回来,林缚抬头看去,小蛮跟在后面走出来:“啊,林公子,你过来了,小姐说了,你过来就直接领你进去,我这就领你进去……”
昨天赵虎过来送拜帖,就给宋道婆刁难了一回,苏湄怕林缚与秦承祖今天又给刁难,算着到约好的时间就让小蛮到前园子来看看,正会挨上宋道婆进去通报。
柏园里的雪景没有给践踏,其他人都在前院等候,林缚与扮成崇州大商户的秦承祖跟着小蛮往后园子走,苏湄与陈青青在后园子里赏雪、赏梅,林缚这才是算第一次见到陈青青。
与苏湄的清媚绝尘相比,陈青青有一种入骨的别样美艳,她坐在那里,穿着锦袄,在户外还披着雪白无染的白狐裘,还是能让人觉得她的胸鼓腰柔,难怪号称能倾倒半城江宁男子。
“这便是苏妹妹嘴里说起的林举子?”陈青青与柳月儿一般年纪,比苏湄年长两岁,但是在红尘混迹多年的她看见林缚与秦承祖走进来,却一点都不心怯,坐在铺了锦垫的石凳上,撩眼看着林缚,嘴里吐字却如刀锋利,“苏妹妹倒是有些眼力呢,能将藩楼少主吓得尿裤裆的角色,我看比那个什么解元强!”眼神撇过林缚的脸,看向苏湄问道,“对了,陈解元回乡下闭关读书准备明年金銮殿一鸣惊人,该有好些日子没跟妹妹你书信来往了吧?”又站起来挥着锦帕说道,“好了,好了,我不留下来烦人,苏妹妹你就跟林举子相会吧,我回静斋了……”也不跟林缚多说什么,喊过宋道婆,“宋嬷嬷,赶明你跟苏妹妹到静斋来做客,今天我就不打扰了。”
陈青青与婢女还有宋道婆走出后园,苏湄才面带尴尬的跟林缚说道:“陈青青就是嘴巴不饶人,人可没有多少坏。”
“我知道,”林缚笑着说,“她提陈明辙不就是还怕我对你死缠烂打吗?唉,这名声坏了,一时半会还真难挽回。”
唯有小蛮嘴最快:“陈解元倒是让人带了好几封信来,小姐可是给他缠不过才回了一封信,那封信我也看过,真是在认认真真的谈学问呢。”
“去!胡说八道什么。”苏湄轻啐小蛮一口,她粉脸微红,给秦承祖敛身施礼,“苏湄见过秦先生……”
第四十二章 唯恐天下不乱
林缚与苏湄刚陪秦承祖坐下交谈不多久,静斋园主人陈青青就去而复返,她的人还没露脸,又娇又脆的声音就从月门那边传过来:“苏妹妹,我又回来了,你看看我在街上遇到谁一同来了?想着还是这边热闹,姐姐我再不想回冷清清的静斋园去……”
林缚将手里的茶杯放在石桌上,转头看过去,只见藩知美、元锦生、王、顾嗣元四人随陈青青从月门那头走过来,陈青青那张艳若入骨的脸上洋溢着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笑容,再看藩知美阴沉不豫的脸,想他多半是给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陈青青挤兑住才硬着头皮走进柏园来。再看顾嗣元,没想到藩楼事件生之后,顾嗣元与藩知美、元锦生他们的关系非但没有生分,反而走得更加亲密了,想起昨日小年夜在顾宅看到顾嗣元午后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想来昨日也是他们在一起吧。
柏园与藩楼一样,实际上都是藩家的私产,苏湄看着陈青青与藩知美等人走进来,也不便赶走他们,走到凉亭外,问在园子门口守哨与伺候的四娘子:“宋嬷嬷人呢,少东家跟小侯爷过来,她也不招待他们?”
“你可不要责怪宋嬷嬷,我领他们直接进来的,大冷的融雪天,园子里又没有暖阁,人多还暖和些——实则也是姐姐我不想回冷清清的静斋园去,苏妹妹你要是怪我,那我就知趣走好了……”
“苏湄怎么会怪陈姐姐,我只当宋嬷嬷怠慢了贵客呢,”苏湄对陈青青此种性子也颇为无奈,只得吩咐四娘子唤人再准备一套茶具、搬来椅凳出来,将陈青青、藩知美、元锦生、顾嗣元、王等人领进赏雪的凉亭里来。
小蛮本来天真无邪的坐在林缚的身边,看着林缚、秦承祖与苏湄说集云社的安排以及长山岛的生活,看见陈青青领着藩知美等人进来打断这边的谈话,便站到林缚身边不说话,心里多少有些不悦。
藩知美与元锦生、王、顾嗣元来找苏湄,得知林缚与别人在柏园,不想自找不快,就要转去别处偷闲;没想到给陈青青撞上,给陈青青拿话挤兑住,不得不领着元锦生、王、顾嗣元走进来。要按他的想法,既然不能派人暗中拔掉这根刺,哪肯跟林缚当面碰到?这会儿进园子来,心里还是怕林缚这个鲁莽人动粗,想让护卫跟着进来,又怕给陈青青这只老少通吃的骚狐狸精取笑,真是纠结得很,最终还是忍着给陈青青取笑的风险,令他两名随扈守在院门口,免得等会儿言语不和再给林缚欺负。
顾嗣元想起昨天在家平白无故因为林缚挨他爹训的事情,看到林缚心里也没有什么高兴的,不过半个江宁城的人都知道林缚是他爹的亲信门人,他心里再不悦,也不能表现在脸上,看到林缚还是僵硬的点点头。
元锦生看到林缚却是和颜悦色的迎过来作揖施礼:“想不到林举子有雅兴在陪苏湄姑娘赏雪,锦生过来打扰了……”
“小侯爷客气了,”林缚也不能拳打笑脸人,站起来与元锦生还礼,出于礼节,介绍身边的秦承祖,“这位秦先生是我外乡过来的朋友……”
“锦生见过秦先生。”元锦生又给秦承祖作揖施礼。
“不敢当,不敢当,秦某人一个行脚货色,哪敢当小侯爷的礼?”秦承祖慌手慌脚的站起来朝元锦生作揖,又朝王、藩知美、顾嗣元等人作揖,“秦某人见过诸少君……”看他此时缩胸塌肩,一脸谄笑,谁能想象他驰骋淮上做马贼的风采?便是刚才他与林缚、苏湄对坐而谈时儒雅风度不弱当世名士。
“……”小蛮看着秦承祖转眼间就恍若两人觉得十分有趣,抿唇而笑,嫣然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沁人心怀。
王作为江宁府尹王学善的公子,对举子出身、攀上顾悟尘门下的林缚一向是看不上眼,他本是冷眼看着元锦生跟林缚客套,待看到小蛮笑起,便觉得眼前一亮,定睛往这个小美女看去,想不到这小女孩子容貌倒丝毫不比苏湄、陈青青差半分,只是年纪尚幼,脸上稚气未脱。
小蛮给王盯住看厌烦,人往林缚身后躲了躲,避开王的视线;小蛮也是下意识的拿手指顶了顶林缚的后腰,想要让林缚去看王那副令人厌恶的猪腰子脸,这亲昵的动作却落在藩知美的眼里。
藩知美眉头微微一蹙,心里暗道:难不成在白沙县一同历劫真让她们对林缚这个莽夫举子心有好感了?
“旁人只知林举子书文学问过人一等,然而在东华门外义援奢家姑嫂,才让世人真真切切的知道林举子仍文武全才之人……”元锦生坐下来还是不忘恭维林缚。
“小侯爷过誉了,”林缚笑着说道,“林缚虽然读过些书,却是鲁莽性子,可当不起小侯爷这么夸。”
“林举子谦虚了,林举子若不觉锦生唐突,锦生便抖胆唤你一声先生……”元锦生语出惊人的说道。
听元锦生这么说,林缚也是微微一愣,元锦生过了年节便是弱冠之龄,只比自己年轻一岁,他下意识的看了顾嗣元一眼,心想应该是他与赵舒翰合著《提牢狱书》一事让顾嗣元嘴快说给元锦生听了。
顾嗣元、王以及藩知美在旁边见元锦生待林缚如此之重,心里都想:至于吧,这小子不就跟无关紧要的江宁刑部主事赵舒翰合著了一部狱书嘛?
顾嗣元昨夜给他老子教训,又给强迫看了几十页狱书,今日与元锦生他们相聚,便牢骚的将这事说出来,却万万没有想到元锦生因为这事就尊称林缚先生。
陈青青知道藩楼那夜生的冲突,只当林缚是个得势便嚣张的跋扈角色;她也知道林缚适逢其会救了晋安侯奢家姑嫂,说起来当初她给前江宁守备将军何月京纳为妾室之后,何月京给东闽总督李卓参了一本斥责其在后方对东闽战局支持不力才给朝廷从江宁调走,后又战死蓟北陈塘驿,以致她最后给何妻赶出何家,她心里对在东南叛乱十载的奢家没有什么好感,巴不得看奢家的好戏,自然对林缚救奢家姑嫂一事的感观极冷淡;当然她对藩知美这个纨绔子弟也没有什么好感,抱着游戏红尘的心态,挤兑住藩知美进柏园来,便是想要看一场狗咬狗的好戏,哪里想元锦生进来会对林缚如此恭敬有加?
静斋园主人陈青青心里当然清楚藩楼实际是受永昌侯府控制的物业,元锦生对林缚恭敬有加,就算藩知美有满腹怨恨,也不敢这会儿去驳元锦生的面子,她心里却是奇怪,这林缚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让元锦生待他如此客气?
真正的永昌侯爵位继承人元锦秋是元锦生的同胞兄长,与陈青青往来甚密。由于元锦秋的袭爵是法定袭爵,兄弟之间不存在残酷的袭爵之争,所以元锦秋虽然纨绔,但是不避讳在陈青青面前夸耀他这个自小聪明过人又给他父亲、当世永昌侯元归政寄以厚望的脆弟,耳边听多了,陈青青对元锦生还是略有了解的,甚至知道永昌侯府事实上在元锦生从燕京归来之后就让他协助藩鼎打理藩楼的事务。想着真是有趣了:藩楼少主藩知美对林缚恨之入骨,藩家暗地里的主子又对林缚欣赏有加、意欲笼络,大半个江宁城都知道林缚是顾悟尘的亲信门人,偏偏顾悟尘之子跟林缚在江宁城的死对头藩知美走得亲密,这到底算什么回事?
便在这众人心绪复杂、纠葛之间,元锦生跟林缚讨教起狱书来。
林缚早就知道江宁刑部主事赵舒翰让他在狱书上署名是成名的捷径,却没有想到事情会最先从顾嗣元嘴里传入元锦生的耳朵里,他也愈的感觉得元锦生结识人的目的性极强,与其说是欣赏自己的才华,不如说他是想笼络自己。
林缚心里对元锦生以及其背后的永昌侯府暗暗起了警惕,难道永昌侯府也看到朝廷暮气沉沉、积途难返而起了别的心思?
林缚与秦承祖对望了一眼,便与苏湄说道:“天时不早了,今日多谢苏湄姑娘招待,改日再登门拜访……”站起来又朝元锦生、陈青青等人拱拱手,说道,“林缚便不再打扰小侯爷、青青小姐与苏湄姑娘相会了。”
陈青青到底是惹事的性子,她说道:“小侯爷说林公子文武全才,刚才听你们谈论狱书,青青才略知林公子真有文采;不过恕青青任性又眼拙了,林公子何以能称文武全才,总不能拿藩楼之事说叨吧?”
林缚眉头一扬,冷眼睃了陈青青一眼,心想:这娘们美艳得紧,这心思怎这么恶毒,非要挑拨得藩知美跟我斗个头破血流不成?林缚不明白陈青青藏在怎样的恶毒心思,但看藩知美的神色,知道他已经给陈青青撩拨得性/起。
林缚将腰间刀取下来拿在手里,冷淡的问陈青青:“要怎样才能让青青小姐相信林某人手里真有一分本事?”他倒也不谦虚说元锦生刚才是谬赞,站在那里就像一柄冷冽出鞘的利刃。
林缚将腰间刀解下,藩知美那两个守在园子门口的随扈听不见这边说什么,怕藩楼之事重演,解下刀拿在手里不等吩咐就跑了进来。
陈青青本要怂恿林缚跟藩知美的护卫比斗,但是给林缚冷眼盯着,心头竟是虚,怕这鲁莽举子对自己言行出格,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撩拨下去。
林缚望了苏湄一眼,问道:“苏湄姑娘有觉得这园子什么碍眼的,林缚替你除掉……”按着刀鞘上的机括,铛的一声响,露出三寸寒光来。
林缚这话说得杀气腾腾,藩知美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元锦生、王、顾嗣元都心里惊骇,心想:这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动刀动枪起来?难不成苏湄说他们碍眼,林缚就要拿刀杀人吗?
林缚看着藩知美那两名带刀随扈抢一步站到凉亭台阶上,挡在他与藩知美之间,他哂然一笑,指着横在园中石径之上一枝婴儿手臂粗细的老梅枝桠,跟苏湄说道:“我看这梅枝挺碍眼的,我今日替苏湄姑娘除去……”
林缚拨出刀来,跨步举刀劈斫而去,在别人眼里只是一道寒光闪过去,待他们看清楚时,婴儿手臂粗细的梅枝已经林缚一刀劈断掉在石径上,那株梅树就像给阵风吹过,轻摇了两下,飘下几朵花瓣落在雪地上……
林缚将刀归了鞘,看了陈青青一眼:“林某人就这些丝微伎俩,”朝苏湄作揖说道,“今日便告辞了。”便与秦承祖走了出去。
藩知美见林缚不敢跟自己的护卫比试,看着他与秦承祖离开,再看了看石径上的断梅枝,冷笑道:“不过这点伎俩,便是将这满园子的梅树都砍光了,也就这点伎俩……”
元锦生弯腰捡起梅枝,看着平整如割的梅枝断口,回头看了藩知美一眼,恨他没有一点眼力。虽说这事还是陈青青挑拨起来,但是陈青青是他大哥追逐得紧的女人,他不便说什么,冷声教训藩知美,说道:“便再多两人保护你,林缚刚才要杀你也易如反掌!”将梅枝掷到藩知美的两名护卫跟前,“你们两个劈给我看看……”
两名护卫要顾忌藩知美的面子,却不敢对小侯爷说谎,摇头说道:“属下无能。”他们都是行家里手,当然知道林缚这一刀的力道、刀、刀筋都堪称一流,即使他拿的刀也好,却绝对是一流的刀术,换成他们如此大力的劈击,多半是枝断刀也断;关键他们谁也没有见过这种刀术,竟然将通体狭长窄刃的腰刀劈出猛烈如火的气势来。刚才林缚一刀看得他们冷汗直冒,脸色有些白,幸亏没有主动挑衅,不怕给当场杀死都白死了。
藩知美这才脸色苍白不吭声。
陈青青当然没有练过武,但是前江宁守备将军何月京自夸武艺过人,常拿着一把齐下颔高的大陌刀砍树桩给她看,还自夸如何难得。陈青青到底不知道林缚那一刀如何精妙,却能感觉到他那一刀的气势比何月京不知道要强上多少,特别是林缚刀劈梅枝之前的那些话,可是真真切切的在警告园子里的众人,园子里谁要让苏湄觉得碍眼,他这一刀会毫不犹豫劈下去。
陈青青想着林缚离开前看她的冰冷眼神,心头也微微寒,心想自己真要把他的性子撩起来,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又偷眼去看苏湄,见她神色平静得很,真是过于平静,心里想:她不应该也觉得很惊讶才是吗?心想她与林缚之间的关系大概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林缚走了,但是事情给这么一搅,陈青青等人也无趣再留在柏园,各自告辞离去。
陈青青坐车回到静斋园,看家的婆子就过来禀报她:“国公爷今儿过来了,在你房里等了好一会儿了……”
“这个老不死的,要老娘逮到机会去撩拨人,差点害老娘得罪上一个煞星,”陈青青满脸怒气,吩咐园子里的婆子、丫鬟,“把那老不死的赶出去……”
“我们哪里敢赶国公爷走?”婆子们尴尬的说道。
“你们不敢,我去赶,曾家没一个好种,就知道拿别人当枪使。”陈青青怒气不消,提着襦裙大步朝后院园子走去。
第四十三章 劈击实习录
林缚与秦承祖坐车离开柏园回到集云居。
“你那一刀真是不简单啊,一刀劈击迅烈异常,我看长山岛上能有把握挡下你这一刀的人也没几个,”秦承祖犹回味着林缚在柏园劈梅断枝的那一刀,回到集云居才问林缚,“对了,你学的是什么刀术?拿腰刀直接劈击的刀术,似乎很罕见。”
“让秦先生笑话了,我哪学过什么刀术?”林缚笑着说,在这件事上他只能继续扯谎要让别人更容易接受,“我自幼喜欢读些杂书、学些杂术,少年时得到过一本名为《劈击实习录》的杂录,上面简单说了一些练习劈击的方法,我当时也浑不当回事,当成健体之术练习,一直以来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却是经历长山岛诸多事后才觉得有些实际的用处。回来石梁县后还想再找那本早给我丢到那里去了。这段时间我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整理了一些内容,不过遗漏还是很多,正要跟秦先生提起呢,让秦先生帮着看看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便让柳月儿进屋里将他整理的那份讲解劈刺术的书稿拿出来。
“你跟豹子整日在一起,他用刀是行家,我能看出什么不足来?”秦承祖笑了起来,他站在走廊前的台阶上等着柳月儿将林缚凭记忆抄录下来的那本《劈击实习录》拿过来,他心里好奇是什么样的奇书让林缚这么个看上去文弱的书生使刀有这么大的威力。
秦承祖嘴里所说的豹子是钻林豹周普,秦承祖这一伙流马寇里,没人用刀能胜过周普。
书稿拿来,很薄,只有六七页纸,与秦承祖寻常见到的武学册子迥然不同,不要说招形图录了,连招术套路都半点不提,与其说是武学经籍,不如说是练习劈击之法的要点记录。
秦承祖翻着书稿,手指点在字上,轻轻读道:“彼未实劈,我切忌手动身摇,为敌所乘;日常需练到敌刀枪及我身再相格还击,使敌措不及防。劈击须下力,创人需重,否则伤敌亦易被敌所伤。击人需击要害,善击者不便要打击准确,还需有力。多与生手练习对劈,增胆力与经验,虚实变化皆由实劈中体验出来,实劈经验愈多,乘势借力的机会愈多。基本法练劲力,虚实变化,非实劈不能精妙,花招套路无用。实劈时须采取连击法,击敌不闪,乘势连击赶打,不纵不跳,连进连退。交手既为练习也不相让、不讲情面……”
秦承祖粗略的将手里的书稿看完,只有六页纸,写满蝇头小楷,林林总总列了四五十条,不过三四千字,讲述的根本就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武学,而是日常练习劈击之术的注意点,甚至开宗明义的将普通武学的花招与套路斥为无用,。
换成其他武师,说不定要跟林缚争执一番:这算哪门子的狗屁刀术!秦承祖他们早年从军、而后为匪,手下的工夫早就将那些最初学的无用花招、套路都焠练干净,自然识中这本《劈击实习录》直接点明技击之术的要害,教导练习之法。
秦承祖理解更为深刻,他是秀才出身,三十岁时才弃文从军,之前只能说身体强健,从军之后才在军营里随大流学过几式基本拳路跟刀法。从军时也不用他捉刀上阵厮杀,却是落草为寇后才认真练武。拿传统武师的说法,他打小没练基本功,没有练好筋骨,拖到三十岁再苦练也铁定是个废物,但是秦承祖率众落草十载,身手虽说远远不能跟周普、傅青河相比,七八个普通壮汉还不在他眼里,提刀上阵厮杀也不落人后;细想起来,平时也只是苦练那些实用的技击之术。
秦承祖眉头蹙着,看着坐在檐下扶廊上的周普,说道:“这劈击术要说是刀术,却是一门专用来杀人的凌厉刀术……练习之法似乎也不局限于用腰刀,你觉得拿用这法子练陌刀能不能成?”
“这劈击术必是军中高手所创,除刀一类外,稍加改动,同样可以拿来指导练枪……”周普相当肯定的说道。林缚要将后世所学的劈刺术融入当世刀术之中,许多方面自然要跟周普请教,周普对这劈击术薄薄的六七页书稿早就熟悉透了,也拿劈击术跟自己所掌握的技击之术一一印证,提出许多改进的建议,这份书稿可以说是林缚与周普两人共同制定下来的,只是给林缚假托了一个不知名先人的名义,他哪里知道劈刺术原型恰恰后世武师借鉴诸多对战技击武术为军旅所创?
秦承祖又将书稿细看了一遍,有不解之术,便问林缚、周普,还将吴齐拉来,就在堂屋前的走廊檐下一起研究起这本《劈击实习录》来,越琢磨越有味道,不知不觉天都黑了下来,挑起灯笼,在灯下周普与吴齐甚至拿刀在雪地里对劈练习起来,柳月儿两次过来问能不能开晚饭,他们都不觉得肚子饿。
“这劈击术能拿去指导训练武卒得一部精锐易如反掌……”秦承祖判断说道,又问林缚,“我能否抄录一份带回长山岛?”
“那是当然,花这些工夫整理出来,可不是只为自己练习用刀方便。”林缚笑着说道。劈击术说起来还是最基本的练兵方法,持之以恒的练习也只是提高士兵个人的持械搏击能力,真正要将寻常兵卒操练成精锐之师,却远不是薄薄六七页书稿能说透的。林缚有一些后世的经验,但是不同的战斗形势,训练方法与战术都有很大不同,他所记得的后世很多训练方法与战术都需要大幅度的调整跟修改,所幸在冷兵器小规模战术修养上,周普能给林缚提供足够多的经验。想到过了年节就能正式出任江岛大牢司狱官,林缚心里还是几分期待的,他先可以拿江岛大牢近两百守狱武卒当成他练兵的试验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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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承祖到底没有肯留在江宁过年节,只多留了一日,这边林景中以集云社的名义直接拿银子买了一艘乌蓬双桅旧货船装满米面、棉布以及少量茶叶以运往崇州贩卖的名义,载着秦承祖等人顺江而下。
这艘乌蓬船将直接出海,不能用雇佣来的船工,吴齐直接带着两名手下跟秦承祖以及护送秦承祖来江宁的一人共五个人驾舟离开江宁。
很难想象吴齐他们离开马背之后就如此迅去适应舟楫生涯要吃多少苦,林缚计算着时日,秦承祖他们一切都顺利,也要过了年节也能到长山岛。所幸冬季海面相对平静,不然在扬子江上都不能算大船的双桅乌蓬旧货船出海面临的覆倾风险实在太大,毕竟长山岛离扬子江口还有一天一夜的航程。
秦承祖虽然从新浦县又弄到几艘船,但都是不利于海上航行的内河航船,甚至还有两艘无桅桨船,连一起拖到长山岛去。在茫茫大海远程航行,不利用风力,而是用人力划桨,一船水手累死在大海里都有可能。这些内河船只能在近岛十数里范围内的海域航行,风浪大了还要及时回岛避风;长山岛现在能用来在海上远程航行的依旧只是林缚他们最初夺下来的那艘三桅海盗船。
虽说在江宁就有现成的船可买,但是考虑到近海特别是夏季的风浪甚大,甚至要考虑到作为战船在海上跟其他海盗船进行对抗,林缚要求林景中哪怕先租借几艘旧船运货,他们购买的新船必须要有经得住夏季近海风浪摧残的坚固,哪怕数倍的价格都不惜。
在秣陵湖东、与秣陵湖相通的龙江湖畔有江宁工部所辖的龙江船场,是大越朝最大的官营造船基地,曾有能力营造八桅、载重高达两万石甚至三万石的大型船只。
龙江船场不仅给官府造船,也给民间商号及私人造船,兴盛时,龙江船场号称新造的舟船楫帆能将整个十多里方圆的龙江湖都遮闭掉。
奢家叛乱以来,朝廷肯定无意也无能力出动水营战船从东海远程扰袭奢家腹地,拨给龙江船场的造船经费自然就直接砍给东闽平叛军当军饷了。另外,这些年来东南税粮主要用在东南战事上,前往燕京的漕运疲软,从最盛时的每年八百万石漕粮骤降到三分之一不到的水平,江东、两浙等郡就都有大量的漕船运力空闲下来,龙江船场这些年几乎就没有接到一单新船的订单。也不单龙江船场,江东其他地方的官营及私人船场这些年都陷入绝境,官营船场还能苦苦坚持,私人船场主就只有卷席铺走人。
这些船场里这些年总是几艘甚至几十艘已经造成或即将造成的新船因为卖主撤单或无力支付购船款而砸在自己手里,林景中这段时间来一项任务就是替林缚到江宁府境内的各家官营或私人船场考察,除了要选择将来利用海上航行的新船外,另一个主要的就是这些新船都砸在各家船场手中脱手不得,林景中也要借机压低购价。
这些天顾天桥打理的茶货铺子拿顾家及林梦得提供的近两千斤老茶在江宁城里铺销路,林缚在藩楼替集云社立下名头,又有江宁府左司寇参军张玉伯额外照应,茶货铺子没有遇到其他什么大的阻力,甚至给兵马司巡街差役的例钱都要比其他店铺少一半,但是这些天每天的盈利也就两把银子,这在江宁已经算经营得相当不错的茶货铺子了。
茶货铺子要大规模盈利还要等明年顾家新茶上市,但是就算来年顺利包销顾家新茶,集云社一年能落净利最多也不过两千两银子而已,就算林景中现在手里还有近七千两银子可花,他哪里又敢随便花?
小年夜过后几天,江宁城大街小巷的市井之民都在为年节准备。林缚亲自到赵舒翰宅中去送年礼,顾悟尘囿于党争不肯用赵舒翰,也使得林缚有些愧见赵舒翰。赵舒翰倒是突然放开了,也知道这事林缚替他尽心尽力了,再说他这几年有些事也看透了,心情倒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年节前后要么就留在宅子写书,要么就到集云居来找林缚喝酒,江宁刑部衙门也甚少去。
除夕夜那一天,林梦得也来邀请林缚除夕夜到东阳会馆参加留守江宁的乡党聚宴,林缚先是在顾悟尘府上喝酒,再去东阳会馆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回到集云居已经是深夜凌晨,听着锣鼓声响、巷民欢呼,新的一年、崇观9年就这样来了。
年节,也就是后世常称的春节,是当世民众最重视的节日,正月头几天又集中好些个重要节日,正月初五迎财神、正月初八谷神节、正月十三上灯日、正月十五元宵节,一直到正月十八落灯日,年节气氛才算消淡。江宁城里的各处衙门恢复正常的坐堂,该出门做工的才出远门做工,放舟赶车前往外乡才放舟赶车前往外乡,无论对官员还是生活安康的市井民众来说,持续差不多二十天到一个月的漫长假期还是有结束的这一天,也是正月十八这一天,出任江东按察使司江岛大牢司狱的公函正式送达林缚手中。
第四十四章 新官上任
林缚一直不习惯这个年代闻鸡而起的生活,每日总要蒙头睡到天光大亮才起床洗漱、练刀,然后再处理每日的杂务。-====-
十九日这天,头遍鸡打鸣后,窗纸外才透出微明的青光,林缚在睡梦中就听见房门给哔哔剥剥的敲响,柳月儿在外面轻声唤他。林缚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就听见“吱哑”一声,柳月儿推门进来,屋里光线很暗,就看见柳月儿在那里摸索着找火镰点了灯。
“什么时辰了?”林缚欠起身子问柳月儿。
“鸡打头遍鸣了,快到卯时了……”柳月儿端着燃着豆大火苗的烛台走过来,放在林缚床边的角凳上,有些不敢看林缚暴露在冰寒空气里的结实上身,说道,“公子该起床了,今天可是你新官上任第一天。”心里想,公子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脸也瘦,身子却是结实得很啊。
林缚这才想起来他今天在去江岛大牢履职之前还要先到按察使司衙门应卯。
这时代可没有早九晚五的作息时惯,且不说乡下人绝大多会闻鸡而起,店铺、作坊里的掌柜、伙计也都要在天亮之前准备齐当开门迎客,官吏也需要在卯时到衙门报到,换成后世的计时法,就是要在清晨七点之前去衙门官署点名报到。
虽说意识到这点,只是卡在脑子里的睡意却难消去,林缚伸手要去拿衣裤差点将角凳上的烛台碰掉。
“公子等会儿去按察使司衙门要穿公服了,总不能午后再回换衣衫……”柳月儿想伺候林缚穿衣服,看着他打着赤膊,有些放不开,转身将整整齐齐叠放在三角边桌上的公服捧在手里,先看着林缚坐在床边将内面的袄衫穿好,才将青色公服递给他,看他穿衣服笨手笨脚的,又忍不住上去替他整理领襟……
林缚洗漱过,在院子里练了一回刀,等天光稍亮一些能看清院子角落里的景物,才用过早餐,与赵虎骑马前往按察使司。
在衙门口,凑巧顾悟尘也坐马车给杨释、马朝等人护送着到衙门来。
“正好,你先跟我走,等会儿贾大人过来,我带你去见贾大人以及诸位佥事……”顾悟尘下了车,热切的招呼林缚跟他走。~~~~
事实上,林缚出任江岛大牢司狱,只是小小的从九品文职,刚刚入流而已。按道理来说,除了按察吏贾鹏羽及诸佥事之外,林缚要先拜会衙门里比他官阶略高的照磨、经历等官员;除了职辖佥事之外,要拜见其他正五品佥事官,也要先通报上去耐心等候召见。
所谓扯着虎皮充大旗,虽说平时与同僚相处要谦恭平和、守着规矩,这时候顾悟尘要直接拉他去见贾鹏羽,林缚自然再不会拘泥那一套老规矩,说了声好,跟顾悟尘往他院子里走。
按照老规矩,林缚初入仕,还不能直接就去江岛大牢履职,到按察使司就职后,需有个见习、职事考核的过程,周期可长可短,短则三五月,长则一两年都可能无法正式就职。
顾悟尘想尽快上书奏请朝廷准许江东重开牢城,没有太多的时间给贾鹏羽等人拖延,按他的心意,自然希望林缚能直接去接管江岛大牢,《提牢狱书》恰好给他提供一个绝佳的借口。
等不及正业堂将《提牢狱书》刻印出来,顾悟尘又让人又抄录了一本送到按察使贾鹏羽的案头;贾鹏羽本来就不想跟顾悟尘作对,只要顾悟尘拿出理由来,他自然也撇了老规矩不阻止林缚直接去接管江岛大牢,就算日后要出什么篓子,也是顾悟尘背得多。再说江岛大牢坐监关押的都是些穷鬼,能出多大的篓子?
先随顾悟尘拜见贾鹏羽,林缚又由杨释带着去拜见今日在衙门里当值的诸佥事官。
正五品按察佥事地位比按察使、按察副使略低,有刑部体系提拔上来的官员,有出身都察院系统的,皆是京派官,唯有国子学及进士出身的官员才得以委派。许多府镇,为了长官统辖地方或指挥军事作战方便,通常会以知府官职加按察佥事衔或骑都尉将职加按察佥事衔以显集权,比起其他官员的晋升,按察佥事更容易给派到地方主持大局。
林缚上回救了奢家姑嫂送来按察使司衙门,衙门里的诸官吏都见过他,他与顾悟尘什么关系以及他这段时间在江宁惹下的什么事,按察使司衙门里没有几人不清楚,自然不会因为林缚只是刚入流的从九品司狱官就看不起他,林缚过来拜见,都十分的客气。
职辖江岛大牢及城中按察使司大牢以及江东各府县大牢、狱事点视等事务的佥事官肖玄畴算林缚的顶头上司,他混迹官场近二十年,没有什么背景,不过上元十二年的进士功名也使他平稳的升到正五品按察佥事的高位上,他没有别的上进心,只想着钻营一下去哪个富裕之地混一任知府好搂些银子养老。
二十年的官场生涯让肖玄畴是十足的官油子,他知道楚党在朝中正得势,便花十分心思的去讨好顾悟尘,平时也完全没有架子的跟林缚、马朝、杨朴等人称兄道弟,先看着杨释进房来,亲热的招呼:“杨贤侄今日怎么有空到我房里来?”又看着林缚进门来,忙从书案后站起来,“林……啊,以后你我就是同僚,我该要唤你林大人呢。”
“大人开林缚玩笑呢,”林缚见肖玄畴脸上皮肉皆笑,但是该守的规矩他还是要守,作揖给肖玄略施礼,“职下林缚过来听见大人吩咐。”
“什么吩咐不吩咐的,同僚之间不就是商议着将事情做好?”肖玄畴过来揽过林缚的肩膀,说道,“要说吩咐,我们一道去听顾大人有什么吩咐……”
顾悟尘对林缚接管江岛大牢有什么期许,平时在宅子里都细说过了,到衙门里嘱咐一番只是例行公事。
午前,林缚就在按察使司衙门里四处拜会,正式结识衙司同僚。中午花二十两子在荟萃阁摆了四桌上席宴请衙司同僚及各按擦佥事私人雇请到衙门帮着署理公务的书办、僚属。午后林缚回按察使司衙门听顾悟尘吩咐了些话,就由正五品按察佥事肖玄畴亲自点了一队武卒送到金川河口外的金川岛就职。
林缚到金川河口来过几次,都只是远远的眺望金川岛,没有上过岛。
早春时节,江水清浅,露出水面的金川岛才三里方圆。岛的北面是相对较陡峭的涯岸,金川河口没有渡口,林缚与肖玄畴出东华门到九瓮桥码头就弃马乘船,沿金川河往北行驶了十多里水路,才出河口进入朝天荡上了金川岛。
江岛大牢的前司狱官葛祖信与几名狱吏以及武卒班头看着九瓮桥渡口的官船驶来,就赶到北岸的简易码头等候迎接。
也是肖玄畴怕赶不上天黑之前回城,将林缚送到岛上,就急着要返回。
按说前司狱官葛祖信应该在岛上再住几天,与林缚交接清楚了再离岛。只是葛祖信卸职之后就直接回乡养老,不用再巴结讨好谁,也许还有某些人别有用心的挑拨,他与林缚只做了简单的交接,肖玄畴上船离岛,他也带了老仆拿起早就打包好的行囊要上船。
举人出身的葛祖信九年前花了好些银子补了江岛大牢司狱官的缺,以为这里是堪比按察使司城中大牢司狱的肥缺,他哪里曾想到江宁刑部、江宁府以及江东按察使司联合奏请的牢城之议给中枢断然否决?几年来送到江岛大牢来坐监的都是些没钱洗罪的穷鬼,这些穷鬼贪图岛上好歹还能两餐吃食,打开牢门让他们逃都不逃,又能有几个铜子搜刮?偏偏江岛大牢正对着朝天荡,防匪防盗的守卫责任尤其的严重,这几年也出了些问题,但总算是按察使司体恤这边的难处,没有追究罪责。
葛祖信一肚子悔恨跟怨气,恨不得早一天从这鬼地方离开,林缚上岛后,他便是一刻都不想留,哭丧着脸求肖玄畴许他今日离岛,肖玄畴体恤他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说心切了些,见林缚没有什么意见,就带他一起坐船离岛。
林缚与赵虎站在简陋的码头前,看着肖玄畴所乘的官船驶进了金川河口,才转回身来,看着站在身后这群狱吏、班头们,拱手说道:“今后林缚就要与诸位同舟共济了——我初来乍到,对司狱之务不甚熟悉,大家都先按照老规矩各司其职吧,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逃不脱,你们也兜不下……今日天时已晚,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说。”说罢,也不管太阳正悬在半空离天黑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就径直朝大牢正西面的高门走去。
江岛大牢虽说离江宁城才十余里地,但是弧悬城外,如非必要,狱卒、狱吏都极少离岛,也只有各衙门送囚犯过来,才有跟外界打交道的机会,这些人并不清楚这个新来的年轻上司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些个狱吏、班头都摸不准新来上司的脾气,也不多声,听新上司说一切照旧,便跟着后面回大牢去。
第四十五章 暴殄珍物
金川岛以及江岛大牢的地形构造,林缚早就从按察使司调阅过详细的资料,江岛大牢都建在汛期洪峰线以内,给长一百六十丈、高两丈的砖石垣墙围在里面。<<>>在坚固高大的砖石垣墙外侧、东西北三面还另筑一道矮土墙,土墙与垣墙之间留下狭窄的空间,作为供更夫通过的更道,也是巡道。
墙头墙脚都铺满荆刺,使得整座江岛大牢看上去像座城堡。
除了监房之外,司狱厅也建在高墙之内,这也将是林缚以后在岛上日常署理公务与生活起居的地方。
位于高墙之内、监房南端的司狱厅是座由四进院落组成的建筑群。前院为正式的署公场所,前院有三间正厅,班房四间,林缚就职后将在这里日常办公。与城中大牢不同,江岛大牢的司狱官及狱吏、班头虽无明文规定,却因为往返城中不便,都要长期在狱中值守,中院后院便是司狱官与狱吏、班头的住处。林缚独自占一间中院,其他书吏、狱吏、班头共住后院。最后一进院子是武卒院,供守狱武卒以及杂役居住。
司狱厅与监房之间还有一道高大的垣墙相隔,垣墙之后就是江岛大牢的主体建筑监房了。监房内建有一栋狱神庙、一栋拜殿、一栋厨房、二栋外监、三栋内监,此处,还建有下院,是定案各犯亲属探监之地。
一般说来,大牢专设内监是用来关押重刑犯与恶案犯,方便加倍的戒严,还有一道垣墙将内监包围在最里层。不过牢城之议被否决之后,江岛大牢关押的都是无钱赎罪的普通坐监囚犯,再加上整座江岛大牢以按照两千囚犯满员的标准进行设计建造,现时关押的囚犯才两百多人,所以内监房一直空着未用。
林缚走进高墙,没有去署理公务的前院,而是直接到他将搬进来住的中院,由于前司狱官葛祖信走得忽忙,此时的中院有些凌乱,庭下种植两株老梅,正当梅花开放之季,枝头的梅花都散落到地上,还给人恶狠狠的踩过几十脚。
林缚在司狱厅转了一圈,又回到中院来,跟身边的赵虎笑着说道:“看来有人并不高兴我们过来……”又问跟着他们进院子的一名书吏,“倒是可惜了,高墙之中本来就没有多少可看的景致,周书办,你说是不是?”
其他狱吏、班头遵林缚吩咐各司其职去了,不过刚才跟葛祖信的交接太简单了,这边也怕触了新上司霉头,推举书办周师德过来小心伺候,将江岛大牢一些更详细的情况随时介绍解释给新上司头。
除坐监囚犯外,江岛大牢还有吏卒杂役两百余人,其中可以说是吏目共有两名书办、五个监房班头、一个杂役班头,两名守狱武卒小校;由于在江岛上,囚犯生病送医与召医来治都不方便,另设医官一人。
书办周师德是秀才出身,好不容易求得这一不入流的小吏官职,七八年来敬忠职守,倒是这江岛大牢里对狱事最熟悉之人,所以才给众人推出来跟新上司打交道。
周师德见林缚刚进院子就挑前司狱官的毛病,说道:“林大人多想了,昨天夜里风大了一些,知道林大人今日要过来,葛大人特意让人将这中院收拾了一些,人多跑得杂了……职下立即将这庭子再打扫一遍。”
“不用麻烦别人了,”林缚打断周师德的话,“监房开饭之前,你随我进去点视监房……”
周师德见林缚刚才要大家各忙各的去,他这会儿突然提出来要进监房巡视,心想这个年轻的上司看来不好伺候,反正这些天大家都不会懈怠,也不怕林缚搞突袭能看多大的问题来,说道:“待职下去取坐监名册便领大人进去点视……”
周师德拿着坐监名册过来时,另一名书办长孙庚跟今日轮休的武卒小校江进以及狱医官孙存思都跟了过来,林缚也不说什么,他第一次进监房点视,他们要不跟进来,倒是轻视他这个新上司了。
在过来之前,周师德、长孙庚、江进等人的名录,林缚都看过了,长孙庚也是秀才出身,江进与另一名守狱武卒小校曹赏都是正九品的武职。大越朝崇文抑武,不要说林缚从九品的司狱官将两名正九品的武卒小校吃得死死的,就是林缚不在岛上,也是两名书办周师德与长孙庚轮流主事,轮不到江进与曹赏。
赵虎是林缚随行带过来的家仆,不是江岛大牢里的吏卒,按例是严禁走进第二道墙的。
林缚在没有将江岛大牢的这些人完全吃住之前,自然不能先坏了规矩,让赵虎留在院子里先收拾他们今天要过夜的地方,他领着周师德、长孙庚、江进三人径直往监房走去,曹赏得信就在入监房的第二道门前守候,除杂役班头外,其他五名监房班头都在监房里恭候。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脸上都十分的恭敬、温顺。
由于囚犯远远没有满员,又不有重刑犯,五栋监房实际只用到一栋,在甲字监房里,拿道铁门隔成男女监,走在监房的长廊里,虽然寒冬,监室里的臭味还是扑鼻而来,每室或关押五六人,或关押七八人不等,虽是寒冬,监室囚床还是只铺着草席,拿草毡子当被褥,囚犯所穿的冬囚衣大多破棉破絮,脏腻不堪。
倒不是前司狱官与众狱吏贪鄙,而大越朝所有监狱都是如此。
坐监囚犯们对江岛大牢新长官走过来都很漠视,监牢班头点名号,才站到牢门前来应到,周师德与长孙庚则指点名册给林缚解释此囚所犯何罪、应囚几年、还有几年囚满待出。
这两百多个囚犯逐一点视过,也到了监房开饭时间,林缚便站在女监前看着监房里差役们给众囚供饭。
囚粮本是江岛大牢一宗大开支,每年按需向宣抚使司支领,每日两餐,用定制容量为半升的铜勺给监囚供食。以两百坐监囚犯计,大约年需米粮四百余石,守狱吏卒的工食银自然另计。按说囚粮应该是江岛大牢最大的一项开支,但是由于坐监远远未满的缘故,但使守狱吏卒的工食银要远远超过囚粮。
周师德这些书办、班头每年的工食银加上各差不多能折换十二三两银子,普通狱卒、杂役每年能得五六两银子,就算是林缚的正俸每年就只能折换十八两雪花银子。
林缚尝了一口囚饭,都是陈粮杂粟所蒸,很难下咽。除了饭食之外,另外每餐还要给囚犯供汤一瓢。林缚拿勺舀汤喝了两口,两只给抬进监房来的大木桶飘着几叶菜,没有丁点油星,尝了两口几乎没有什么咸味,林缚没有吭什么声,将铜勺还给差役,让差役给女监房的女囚们供食。
这些都是老规矩,林缚从赵舒翰那里对当世的狱事了解得相当彻底,周师德、长孙庚这些狱吏至少在他刚上任的今天是不敢花什么花样克扣囚粮。
林缚又隔着牢门看了监室里的女囚们一眼,比起男监房里男囚的漠视,女监房里的四五十名女囚更是神情呆滞,蓬头垢面,衣服破旧不堪。
按大越律例,女子犯法除了死罪及奸罪等少数罪名需关押坐监外,其他女犯都由丈夫或亲属领回看管,这主要是为了避免女子在狱中受辱。
江岛大牢不关押死囚,女监关押的大多数是因为犯奸/淫之罪给送官办的女囚。女监除了监房班头外,监房里还用六个役妇婆子方便对女囚进行看管。
林缚点视过监房,也不多说什么,确认实坐监人数与名册对照无误,就出了监房,后面杂役班头追上来问林缚要不要立时用餐,他就让人马上送到中院来,林缚点头答应,当长官自然要享受一些特权,不然这些下属也会浑身不自在。
赵虎正将院子里的落梅都扫进簸箕里,见林缚负手回来,问道:“点视过了?”
“天下牢狱都这般模样,一时还不出什么道道来,还要多看两天,”林缚点点头,初来乍到想摸清楚情况很难,他指着簸箕里的梅瓣,说道,“这些落梅不要倒外面去,就堆在墙角边,许是有些浮香……明日清早会有船来岛上,你回城去,让林景中拨些银子,在金川河口雇个船工、备艘船。”
为防止囚犯夺船逃走,岛上码头禁止备船,林缚知道这规矩没有什么用,囚犯能从高墙里逃出来,跳水游上一里多远,就能到江南岸,何需要用船逃跑?只是这条规矩要改,还需先给按察使司呈文待批。
金川河口没有码头,岛上要用船就需要十七八里的九瓮桥码头定时派船,一个地方远了一些,再一个林缚在岛上有急事,也无法及时通知九瓮桥码头派船,林缚想着让林景中在一里之外的河口准备一艘船,即使夜里要用船,点上火把挥摇几下,也能将船调过来使用。
这会儿,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林缚想起杂役班头刚才说要送餐到院子里来的事情,只是觉得脚步轻盈不像男人走动,疑惑的回头看过去,却见两名容貌秀美的少妇提着漆盒走进来,有饭菜香从漆盒里飘出来。
“司狱大人……”两名少妇朝林缚敛身施礼,说道,“杜班头让给司狱大人送餐来。”也不用林缚多吩咐什么,就提着餐盒走进当餐厅的西厢房里去摆放饭菜去了。
“来人,”林缚眉头微竖的看着这两名秀美少妇走进西厢房,将院门守值的差役喊进来,“将不当值的书办、班头都喊到我院子里来!”
周师德、长孙庚等人眨眼工夫就赶了过来,林缚脸色阴沉的看着他们,指着两名秀美少妇,问道:“她们是怎么回事?高墙之内、女监之外,可以用仆妇吗?”
“大人,你误会了,她们不是请来的仆妇……”周师德忙解释道。
“她们是谁?”林缚眼睛盯住周师德。
“她们是……”周师德给林缚眼睛盯着有些发虚,硬着头皮说道,“女囚坐监,苦役使其知悔改,这两人是女监里的囚犯,使唤来伺候大人算是充苦役。”
“是这样吗?看来是我多想了,高墙之间断不可坏了规矩让女眷进来,你们谁要告假回城省亲,尽可以跟我来说……”林缚眼睛扫过周师德、长孙庚及众班头,又问道,“那你们有没有用女囚充苦役?”
“我们哪敢?这都是大人你的福气。”周师德见林缚不再追究这事,便放下心来,“那职下就不打扰大人用餐了。”
“哦,对了,囚粮、囚衣之事,是长孙书办负责,你留下来陪我用餐,我有事要问你。”林缚点名要长孙庚留下来,让两名少妇囚仆给长孙庚多准备一副碗筷后,跟其他人都先退了出去。
待其他人都退出院子,林缚给赵虎使了眼色,说道:“你去院子里看着,不要让其他人靠近这屋,”将筷子放在桌上,盯住长孙庚说道,“长孙书办,我看你刚才神情,似有话跟我说,我将其他人支开,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长孙庚脸上依旧迟疑,说道:“那两个使唤来充苦役的女囚年青也漂亮,只当成丫鬟使唤,大人不觉得未免有些暴殄珍物了吗?”
第四十六章 治狱(一)
大牢之中用美貌女囚充当仆妇,当然不会只是折冲苦役这么简单,但是眼前这个长孙庚,林缚也信不过,也不相信周师德、江进、曹赏等人就任长孙庚将这江岛大牢里的所有龌龊事都涓细不露的说他自己听。也许长孙庚不甘同流合污,但是现在还不是自己对江岛大牢究根问底的时候,林缚听长孙庚这么说,他心里就有了底,但也果断的打断长孙庚的话,只笑着说道:“我当长孙书办有什么细情跟我陈述,什么暴殓珍物不珍物的,我可没有多大的兴趣。那两个美貌女囚,长孙书办若是有兴趣,你可以领回去一个,只要小心不要给走脱了……”
长孙庚给林缚的话狠狠的抽了一下,苍白的脸骤然间涨红,好不容易按捺住心里的怒气,手按着桌边子说道:“原来大人来岛上求财,恕长孙庚无能奉告,打扰大人用餐了,恕职下先告退……”
“哦,请便,”林缚说道,“等会儿,你将囚粮、囚衣的簿账拿过来,夜静无事我好看看,葛大人是拍拍屁股走了,我可不想葛大人留个大窟窿等着我去填。”
“职下晓得。”长孙庚站起来就走,却是急切了些,袖子将桌上的杯子带落一只,在砖地上砸了粉碎。
在外面候着门的赵虎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拿刀推门进来,林缚笑着说:“没什么事情,打碎一只杯子,你收拾一下。”
长孙庚离去后,林缚才对赵虎说道:“江岛大牢有什么事情,刚刚离岛的前司狱官葛祖信绝脱不开干系。我写一封信,你明天带去先找顾悟尘,唯有顾悟尘能随便找个缘由先将葛祖信缉拿归案。江岛大牢有什么细情从葛祖信嘴里问不出来?但是在葛祖信嘴里掏出实证之前,绝不能让岛上知道一点风声,你跟周普、吴齐说一声,我要他们这几天辛苦一些,带着人潜伏到金川河口监视岛上,替我阻止他人暗中上岛或离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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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庚愤然离开林缚居住的中院,径直朝前厅走去,周师德与江进从暗处走出来,笑着说:“长孙书办与林大人把盏言欢如何?”
“你们又遇到一个好上司!”长孙庚愤愤不平的说道。
“嗬,长孙书办这是说哪里话?”周师德冷声笑道,“这狱中女囚莫不是犯奸罪被囚,论宗法都是要浸猪笼的,偏偏值得你长孙书办同情?不要说一个刚刚上任的从九品司狱,你以前暗中将状纸递到江宁府尹衙门之事,就当我们不知?”
“你们……”长孙庚瞪眼看着周师德。
“我们什么,”周师德冷笑道,“你知道我们为何容你到今日?天下乌鸦俱一般黑,城中大牢不容你,将你踢到这边来,我们倒要要看看你长孙庚能清高到何时?”
长孙庚气得胸口喘息,知道周师德这些人心黑手辣,不跟他们争辩,只说道:“新上司要查囚粮、囚衣账簿,看你们怎么解释去?”
“二百多号人的苦粮寒衣能摸几个钱,有些亏空又有什么难解释的?再说这里出了窟窿,也是你长孙庚的责任。”周师德笑道,这才与江进放心离去。
长孙庚看着给密云笼罩、暗无天日的天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去前厅拿账簿给林缚送去,心里对这个年轻的新上司再无期待,回房后喝了几杯苦酒,就沉沉睡下。
在岛上虽然清苦,但不用按时应卯,平日无事,从来都是想睡到几时起床就几时起床的,次日清晨天光大亮,长孙庚还躺在床上,听着院子里有人说话。
长孙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起床披衣到院子里,听旁人议论,才知道新来的上司一大早就跟家仆带着两名差役到江边去捉鱼了。
“开什么玩笑?”长孙庚心里想道,年节后天气一直大寒,他披着夹袄出来,给风吹得直打寒颤,新上司发什么神经去水里捉鱼?看着周师德等人也披衣起来,虽然跟周师德、江进他们有矛盾,但是新上司发神经,他们不当班的吏目还是一道赶去江边看究竟。
也不知道林缚从哪里找来两只破网兜,赶到江边,长孙庚只看见林缚与随行家仆都赤脚站在浅水里拿网兜从水里捞鱼,两名差衙畏寒不敢下手,一人捧着林缚的乌皮官靴,一人提着一只大木桶,长孙庚心里想:这能兜到鱼吗?就算想吃鱼,让岸上隔三岔五送几条过来不就行了?
林缚看见长孙庚与周师德等人走过来,他将网兜丢给赵虎,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将脚上的污泥洗净,对长孙庚等人说道:“这江水真冷……”
“可不是,大人你要冻着了,可是要连累我们挨上面训斥的,赶紧穿上吧,算我们求你了,你要吃鱼,让职下跳进江里去捕,也比你亲自下水强啊!”周师德忙从差役手里接过厚布袜与乌皮靴走到林缚身边递过去。
“不试试江水温寒,哪能叫你们先下水去?”林缚满脸笑容,觉得腰间佩刀碍事,解下来放石头上,又抬头跟长孙庚说道,“米仓里有些烂米,我拿来当鱼饵洒在浅水里,这江鱼也笨,吃食都忘了我有网兜等着他们……”
“大人英明……”长孙庚冷淡的说道,这时候大木桶里溅出一蓬水珠来,长孙庚探头看了一眼吓一跳,十几条尺把长的白花花江鱼将大木桶挤得满满当当,心想这新上司到底是举人出身还是打鱼的出身?
林缚穿好鞋袜,站了起来,看着不当值的吏目都赶到江边来,将腰刀拿起来系在腰间,说道:“新官上任总要点三把火,我也有我的新规矩……”
长孙庚、周师德、江进等人心神一凛,不管林缚要说什么,都肃手恭立,静待训示。
“从今之后,烂米不得杂入米粮之中蒸给犯人食用,你们要吃,我无所谓,我也不想吃,”林缚便像当平时事一样的吩咐道,“还有,每餐供囚汤水,每桶需要加油一勺、加盐半勺、菜蔬加倍,不得克扣。今日所捕之鱼,一半供囚犯,一半供狱卒……”
周师德、长孙庚等人都连声应好,这又能算什么新规矩,即使将来米粮油盐有什么不足,也是这个新上司跟上头哭穷去,要宣抚使司增加定额。
“还有一事,就是今天要辛苦诸位将众囚都移到乙字监房去,你们每日都在甲字监房里转悠,都不觉得那里恶臭难忍吗?囚每多病,多半出于此,另外,我看仓里草毡有多余,就再给每囚多发一条草毡夜里御寒……你们先去给众囚开餐,餐后使之到院中休息,然后再换监。”
众人见林缚只是惘囚换监房,虽然麻烦些,所谓新规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都应好回去照办起来,也没有注意到林缚的家仆随午前来岛上的船离岛而去。
长孙庚午前将两百多草毡都发给差役去准备乙字号监房,他将仓中烂米数量统计了一下,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量,这是很大的亏空。
囚粮里混有烂米,也不是他们的责任,而是前往宣抚使司粮大仓领囚粮时给强制搭配的,其他的也多是杂粮,这其中的差利,都是给宣抚使管大仓的仓大使贪去了,他们也无可奈何,申斥也没有用。
长孙庚心想林缚即使没有彻底整顿江岛大牢的心思,但他心里总是惘囚的,将烂米去除,添油加盐、更换监房,加一条草毡就能让囚犯的生活得到极大的改善,但是因此形成亏空却是头疼的问题,他拿着账簿到正厅去找林缚,林缚正坐在正厅里的书案后听周师德、江进汇报狱中武卒防守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林缚问长孙庚。
长孙庚也不管周师德、江进在场,径直将亏空报给林缚听:“仅烂米一项,每年就要有一百多石的亏空;油盐一项看似小事,但是真要每桶汤水加油一勺、加盐半勺,亏空却与米粮相当;菜蔬加倍的话,亏空再加一些……”
“每年大约需多填一百两银子进去,对吧?”林缚抬头问长孙庚。
“……”长孙庚没想到林缚早就将账算得清清楚楚,心里他拿了账簿多半没有睡吧,点头说道,“差不多,葛大人在时,为弥补亏空,便狱卒用餐,也是要一比八杂进烂米的。”
“行,我知道了,”林缚不置可否,说道,“监房应该开饭了,我们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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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治狱(二)
林缚他们走进监房,还是跟昨日那样死气沉沉,那些坐监囚犯都垂头丧气的各自坐在监房角落里。 空气混浊,大概是班头知道林缚的喜好,监房里的恶臭气比昨日稍淡了一些,应该有过粗略的打扫。
狱卒将剔除掉烂米的米饭以及加足油盐的鱼菜汤拿木桶送来,经年没尝过油荤的囚犯们闻着香气,像是饿了经年的饥虎,顿时都涌到牢门口来张望,眼里放出渴望的光芒。
周师德也知道讨好林缚,拿着铜勺敲着木桶,大声说道:“新任司狱林大人怜悯诸位,今日特立下新规矩,烂米不再入食,汤水每桶各加油一勺、加盐半勺,今日汤中鱼肉也是林大人不顾江水刺寒亲自下江捕捉。餐食之后,先放尔等到院中吹风,再换去干净乙字监房,每天添草毡一条御寒。你等好感恩戴德,好生坐监赎罪,再有妄图滋事甚至逃监者,必严罚不怠……”
这监牢中囚犯每日所求甚微,只要有一点改善,都觉得是奢望,哪里想到新来的司狱刚来就给他们立下这么好的新规矩。周师德提醒他们感恩戴德,当下就有几人在牢门前跪下,嘴里喊:“多谢大人可怜……”在封闭的牢中,情绪的传染是非常迅速的,有几人跪下谢恩,眨眼间所有监室牢门前都黑压压的跪了一片,即使有囚犯不想跪下,也会迫于从众的压力跪下。
“送餐吧……”林缚挥了挥手,吩咐狱卒给众囚开餐。
这牢中所囚都是“作奸犯科”之人不假,但是大越朝有拿钱赎坐监罪一说,关押在这里的囚犯绝大多数是拿不出钱赎罪的穷苦人。他昨夜翻了一夜的名册,这些囚犯中,有偷窃劫径者、有奸/淫妇女者、有滋事斗殴者、有妄议朝政抗法者,不过大半囚犯却是因为缴不起地租以抗租之罪名给送来坐监的破产农民,他们缴不起地租,自然也缴不起赎罪钱。也有像钱小五那样借了高利贷还不起给债主揪来吃牢饭的破产市井苦民。
这些囚犯感恩是一回事,一见开餐有好饭与鱼菜汤吃,都馋得要老命,满监房里都是吐咽口水的声音,声音之大,吓了林缚一跳。
林缚与众吏目都站在监房中间的走廊里,众囚犯倒也次序井然,只是一餐食毕,平时觉得难入口的囚钣,今日却觉得远远不够,囫囵吞下,腹中饥饿仍在,贪婪的看着走廊里的装汤饭木桶,喜欢能再添一碗。<<>>
这会儿,狱卒将空木桶撤出去,众囚犯才知道这一餐是结束了,就期待起下一餐来。
林缚这才出声说道:“这鱼肉好吃,是我今日下江去捉,这时候江水是有些冷……”他这句话一说,牢门前又黑压压的跪到一片,他挥了挥手,不让众囚发出杂响,朗声说道,“你们若想每餐都有鱼肉吃,你们当中就要有人愿意为众人在这些寒冷天气下水捕鱼!你们给我推举十人出来,第一要不怕江水寒冷的,第二不要滋事生非妄图逃监的。尤其是第二点,你们大家都要给我记住,捉鱼之时若有一人妄图逃监,捉鱼之事,从此就不再提,新规矩也尽数废掉。推举捉鱼之人,事关大家切身利益,要记住断不可推举奸滑之徒……”
“我,我,大人,小的从小都是打鱼出身,也不怕江水寒冷……”
“我,大人,小人也不怕水冷……”
林缚虽说要众囚推举,但是众囚都争先恐后的自荐。
谁要是长年累月的给关在几步见方的囚室里,要是能有机会出去透口气,谁会在乎江水寒冷?再说捉来鱼是添餐的。
“嘭,嘭,嘭,”监房班头拿戒棍敲击牢门,让众囚安静些,“林大人的话,多会的工夫,你们都不听了,老实些!”
“先开牢门将众囚放到院子里去,选人之事就在院子里进行,要他们推选出二十人出来,我们从中再严格挑选十个可靠的人选使用,”林缚吩咐长孙庚、周师德及众班头,“乙字监房,你们要抓紧时间准备起来……”
长孙庚看着狱卒看管着众囚老老实实的到院子里去放风,按照旧规矩,囚犯每月逢初五、十五、二十五才许放到院子里透气,但是这时候没有人会来跟林缚提醒这旧规矩。何况林缚早晨在江边都明言他要实行他的新规矩了,只要不触及他们吏卒的利益,他们又怎么会触新上司的霉头?至于新规矩将形成的亏空,也是新上司头疼的事情。
长孙庚没有其他事情,就跟着林缚到院子里盯着众囚推选捕鱼的人手。这也是预防牢头狱霸搞串联,毕竟能出监房透气对这些给经年关押的人来说是非常难得透气的机会,可以说是一项大福利了,有时候人宁愿从事苦役,也远远强过给长年累月关在狭小的牢房里。
周师德则去负责布置乙字监房的事情,事实上,内外监共五栋监房,狱卒两百多人,囚犯也就两百多人,腾监换牢之事轻而易举,只是这等简单之事,却从来都没有人想起来过,只任甲字监房使用近十载,卫生状况变得极糟糕,充满着霉变的味道,囚犯关在其中也容易生病。
众囚犯哪里经历选举的事情,到院子里放风本来就兴奋,推举捕鱼人也乱糟糟的,所幸有众武卒弹压着,吵闹杂乱不可避免,但是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林缚就站在场院里盯着,也没有人这时候犯忌讳胆大妄为搞串联,折腾了近两个时辰,这边推选了二十人出来,周师德那边乙字监房也准备齐当,开始给众囚犯换监房。
林缚让班头将推选出来的二十人当独关在两个监室里,又各派两名狱卒一起住进去,在确定最终人选之前,防止这些人搞串联。
监房这边开始开晚餐,林缚让长孙庚将这二十人的名册挑出来,拉着长孙庚、周师德以及五名监房班头一起到司狱厅前院商议捕鱼的人选。
长孙庚、周师德等人虽然觉得放囚犯到江边捕鱼有风险,但是觉得林缚选人之法也很谨慎,再说林缚拉他们一起商议,也觉得受到重视,心里想着才十人放出来也容易控制,不妨试一试,也十分的热心帮着林缚选人挑人,从入狱罪名、入狱后的表现等等诸多方面考虑去挑选放心的手。
第二天,林缚依旧亲自到江边捕鱼,长孙庚、周师德再没有眼色,也巴望着跟过来要跟林缚一起下手,他们都是儒士出身,哪里受得到冰寒江水,在水里站了片刻,实在受不住,连上了岸帮着林缚提篓拿靴,守狱武卒要来帮忙,林缚拦着不让:“你们职责是卫护大牢周全,捉鱼之事,跟你们不相关……”只让两个身强体壮的班头在浅水里帮他捉鱼。
长孙庚便觉得这位新上司从根本上与前任司狱有着不同,心里只是遗憾林缚没有彻底整顿狱事的决心。
捉鱼之后,林缚便按照名册将二十个推选出来的囚犯一一唤到前厅来约谈,最终从中挑选了因抗租逃债之罪坐监、坐监又将期满、在狱中表现一向良好、身体还算强健的十人来。
午后,林缚将让狱卒将这十名囚犯都带到他署理公务的前厅来。
寒冬还没有过去,这些囚犯都穿着单薄的囚衣,在林缚想表现得抢眼一些,但是数年的牢狱生活也让他们胆颤,又怕愈了规矩,细微的动作与脸上的神色都让他们看上去手足无措、内心惶然。
林缚坐在书案后,沉默的看了这十人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大多还有三五月都监满待释,我现在很信任你们,你们也不要辜负我的信任才好。你们首先要明白,胆敢逃监者,武卒射杀不论的……你们尽心帮我捕鱼,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天寒地冰的,待会儿,给你们每人再发一套寒衣。每日下水捕鱼前后,也有姜汤糖水喝了御寒。要是身子实在扛不住水寒,你们都要如实跟我说出来,不要硬撑着,牢中还有其他差事我会安排你们去做。另外,你们下水捕鱼,我给你们每人每天计五个铜子的工钱,待你们出狱之日,悉数补发给你们。你们要是听到狱中有人想滋事生非,也都可以跑来跟我来说。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今后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在这狱中,我就是天王老子,还没有我管不了事情,你们都听明白了没有?”
长孙庚、周师德等人在旁边听得暗暗心惊,林缚压根儿就不相信他们这些吏卒,挑选这十人明里是要捕鱼,也的确是要捕鱼,但是也有以囚治囚的心思。说白了,这挑选出来的十名囚徒有着比一般狱卒都大的特权,他们以后还想将狱中一些事压住欺瞒这个新上司,只怕比以往要困难万分,他们偏偏又提不出反对的意见。
“听…听…听明白了。”众囚胆怯杂乱的回道,没想到除了捕鱼之外,还有这么多好处,一天五个铜子的工钱,要是在外面帮工,的确很少,但是他们是在坐监,难道还敢奢求更多?再说还不用担心吃喝穿衣的问题,跟他们入监之前的生活,都要好上十分。
这等好事来得太突然,这些囚犯又是惊喜又迟疑。
“声音大点,听明白没有?”林缚又大声问道。
“听明白了……”这十个囚犯声音稍壮,还是有胆怯与慌乱。
林缚挥了挥手,吩咐长孙庚跟班头,“给他们每人添加一件夹袄,牢房给他们准备间干净、宽敞的,草毡子再加一条,饭食汤水也加倍供给。今后捕鱼之时,我都会到场亲自监管,再抽二十弓箭手在场监备!”
第四十八章 治狱(三)
赵虎当天入夜前回到岛上,在顾悟尘的亲自干涉下,按察使司派出缉骑在前司狱官葛祖信回乡路上对其实行秘密缉捕。<<>>缉骑由杨朴亲自带队,为防止消息走漏,抓住人之后没有回江宁城,而且跟秣陵知县陈/元亮在秣陵县里借了地方秘密审讯。
不管顾悟尘还是林缚,都不想这时候从按察使司内部挖出什么大蛀虫来,但是林缚要彻底掌握江岛大牢,手下怎么能用不让人放心的吏目呢?
江岛大牢的吏目狱卒必须进行大换血,这是林缚与顾悟尘取得的共识。
杨朴带人将前司狱葛祖信秘密缉捕;林景中听从林缚的吩咐,这边也秘密在金川河口安排了一艘乌蓬船,周普亲自带着两名船工守在船上,吴齐带着另一名流马寇潜伏左右监视狱岛。
听赵虎回到岛上说了这些安排之后,林缚还是一切如常,他还让赵虎回岛时从城里带了许多网兜、鱼篓子、鱼叉、鱼钓、鱼杆等捕鱼的工具来,还带着几篓鸡鸭猪肉来补贴改善狱卒的生活。周师德、江进等人丝毫不觉得有异常,只觉得林缚这个新上司虽说有控制全局的意图却也不忘拉拢他们这些吏目。
用囚犯到江边浅水捕鱼之事进行也很顺利,林缚在狱岛的北滩,选了一处水面有十六七丈宽、淹不过人的大腿的浅水滩,江水趟过去,浅水滩上洒烂米为饵,即使没有渔舟,只要人不畏水寒站在浅水里用网兜捕鱼所获也颇丰。
选出来十个人,倒有三个人有湖里打鱼的经验,晓得江鱼在春寒料峭的节气里特别笨,十分尽心的带着其他人下水捉鱼,第一天就捉到四五十条、两三百斤肥美江鱼。
当然,林缚也不会足量给囚犯供应鱼肉,大概每二十个囚犯提供一条尺把长的江鲤两餐烧鱼菜汤。狱卒的伙食本来就是稍好一些,也只是添给少量江鱼改善伙食,一天就都能多百十斤鱼就跟附近的乡民换蔬菜、鸡蛋、猪肉、米面等东西。
临近江边的郊外,鱼肉应该甚贱才是,事实情况却非如此。江宁府、秣陵县以及江宁守备将军府变着法的收税,不单渔船下江下湖要缴钱,便是寻常百姓家里有张渔网、有根钓竿给发现也要缴河捐。如此苛捐杂税,再加上江宁城有十五万户丁口,便在江边郊外,鱼肉也要超过两倍米价,运入城中,更是四倍、五倍的米价,毕竟进城除了商贩要牟利之外,还交纳进城过税跟市税。
林缚上岛之后,就看见江宁守备将军府下辖的水营小艇每日沿河巡视多次,起早贪黑十分的尽心,他们不是戒防江匪,主要是为收河捐,以及缉拿逃河捐的渔舟与偷渔之民。
缉拿逃捐抗税之人,将疑犯送到城中大牢去,城中大牢可以借各种名目盘剥疑犯,自然也愿意跟送疑犯来的衙门分肥。许多人因为细微小事给各衙门抓住,大多怕去大牢遭到严刑盘剥,都愿意当场认罚走人,甚至杀人放火的凶徒只要有钱,一样可以讨价还价求脱身——千方百计的抓疑犯就成了各衙门争肥的活。
江宁守备将军府本是驻军衙门,严禁干扰民事,不要说揖拿抗法之徒,收河捐本来也不干他们的事情,但是如此分肥之事焉能不做?地面上的事情给各府县衙门分割干净了,他们有江防河防的借口,自然将扬子江、朝天荡、龙藏浦等江宁府及周边的主要水系变成自己的地盘,甚至反过来将府县衙门收河捐的队伍从这些水面驱赶出去。数千水营战力倒有大半分散出去做这些事情,警戒江防、河防自然成了笑话,甚至水营收河捐的小艇也常常成为江匪袭击的对象。
江岛大牢虽然只能算从九品的衙门,但是好歹也是衙门,至少在江边捕鱼不用上税,拿江鱼到岸上跟乡民换米、换蔬菜也不怕府县衙门来追捐,每天要能多百十斤鱼多出来,差不多能将林缚立下新规矩以来的多项亏空抵冲掉。
才实行了三五日,长孙庚、周师德等人都觉得这个新上司治狱真有头脑,甚至觉得有必要再多找些老实可靠的囚犯放到江边来捕鱼。要知道江宁城有十五万户人丁,每日要消费大量的江鱼,借按察使司的名义将江鱼运入城中贩卖,牟利更多。
正月二十六日,也是林缚上狱岛第八日,杨朴带着一队武卒上岛来,拿着文书宣称明天按察副使顾悟尘要上岛点视,他带人过来是为加强狱岛的武备以防意外。
牢城之议被否之后,江岛大牢似乎给人遗忘了似的,这些年来除非出了比较大的问题,平日按察使司里就没有什么高级官员还记得这边。前些天肖玄畴按察佥事送林缚前来就职,已经是两年来到岛上的最高官员了,但是肖玄畴在岛上多呆一刻都嫌长;还没有过几天呢,按察副使就又要到岛上来巡视,周师德、长孙庚、江进、曹赏等低级文武官吏,都觉得受宠若惊,给林缚支使着筹备接待之事,根本就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
林缚单将杨朴迎进他在狱岛独自居住的院子里。
“大牢里的诸狱吏可曾有起过疑心?”杨朴终究不大放心,不能干净利落的将事情解决掉,对顾悟尘在江宁立足不利,江宁城里好些人等着看顾悟尘的好戏。
“就这几条小杂鱼,他们会想到堂堂按察副使会亲自出马缉拿他们?”林缚笑着说道,“一切安好,只管明日拿人就是……”
“唉,江岛大牢关押都是无钱赎罪的坐监囚犯,守这狱岛,可以说是最没有油水的差事,他们倒是想着办法来钱,”杨朴介绍起这几天来的审讯情况,“前司狱葛祖信给我们缉拿归案,吃不过刑,才三四天就招了口供。他们确实勾结起来,以克扣囚粮、动手私刑相威胁,强迫那些稍有姿色犯奸罪女囚到城东曲阳镇的妓馆卖身牟利,那些个女监的看管婆子,有三人就是曲阳镇妓馆里的鸨婆,狱吏里也有强迫女囚侍寝之事,倒是传言你要来江岛大牢接替司狱官之后,这勾当才暂停下来,只怕想收手……”
“他们哪里想收手?”林缚啐了一口,心里想强迫女囚卖身之事,倒是千百年来都不曾绝过,他说道,“我刚来头一天,他们就派了两个女囚来试我,想着将我拖下水才甘心。”
女囚犯奸罪才会给判入牢坐监,罪刑再重一些,甚至会给判入官窑为妓。
狱吏迫使女囚为妓,史不绝书,大越朝十六郡各按察使司、各府县大牢近千所,也绝不止江岛大牢一处在干这龌龊事。换成其他地方,按察使司长官便是知道治下有这等恶行,多半也会置之不理。在寻常人的眼里,特别是道德家的眼里,这也许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恶行。前户部尚书、与辅相陈信伯党争失利后辞官到西溪学社讲学的陈西言甚至公开放言犯奸罪的女囚都应充入官窑为妓以赎其罪。
杨朴心想顾悟尘与林缚也许只是需要一个清理江岛大牢的借口罢了,嘿然一笑,说道:“为免打草惊蛇,明天先从这边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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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前,算着时间顾悟尘差不多要在九瓮桥码头乘上船,林缚与杨朴率领长孙庚、周师德、江进、曹赏及众班头、武卒头目等十多人到岛南边的简易码头恭候。随杨朴过来的一队武卒都临时驻扎在司狱司大院内,监房也都暂时关闭起来。
先是四艘武卒桨艇驶来,驱赶狱岛南侧水道的渔舟商船,临时封闭水道,接下来顾悟尘才乘官船而来。官船上站满穿暗红兵服的执刀护卫武卒,顾悟尘身穿正四品朱红官袍、长脚直角乌冠幞头,站在船头甚为显眼。官船靠上码头,护卫武卒鱼贯下船来,分四列站在码头上,长孙庚等人看着直觉得新上任的按察副使顾悟尘十分的威风,跟着林缚过去参拜。
“职下金川岛大牢司狱林缚率诸吏恭迎顾大人检视……”林缚长揖施礼,请顾悟尘下船来。
“好,好,”顾悟尘下船来,连说了几句好,看着林缚身边的诸吏,站在简易在码头上,朗声说道,“尔等在此守牢有**载,有三四载,大都劳苦功高,我这边拟了一份名单,名列其上者请站到我的左边来……”
长孙庚等人微微一愣,以为顾悟尘要有嘉奖,心里都十分的喜悦,恭敬的站在一旁等候顾悟尘念名单。
“书办周师德、武卒小校曹赏、江进、班头杜子腾、肖虎、陈大壮、杨黑……”
长孙庚听着顾悟尘念毕名单,八成狱吏、班头、武卒头目都给点名站到一边去受赏,单单没有他跟另外两个只会老实做事的名班头字没有给点到,心里忍不住有些失落,看着周师德等人得意洋洋,心里更是意懒心灰,只想着回去好好的喝上几杯,任这世间清浊不分、黑白。
林缚袖手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人脸上的神色,心里想:下一刻的脸色变化大概会很精彩!
“你们心里都清楚自己劳苦功高,知道我会赏你们什么吗?”顾悟尘眯着眼睛看着身前的大牢诸吏,陡然间变了脸色,指着眼前这些吏目,沉声下令道,“将这些作奸犯科之徒给我悉数拿下……”
周师德等人猝然不知何故,顾悟尘带来的护卫武卒就如狼似虎似的将他们从背后捆了结实,他们想到喊冤,护卫武卒哪个管他们,拿着布团子将他们的嘴巴一个个的塞起来,押到一边候命。
顾悟尘又朝林缚、杨朴说道:“你们率人将岛上的守狱武卒及差役都卸了器械,关押起来逐一清查,断不可放过一名奸徒……”
这码头上的巨变令长孙庚瞠目结舌,即使没有人上前来缉拿他,他站在那里也不知所措。
“长孙书办,你在想什么?”林缚将腰间佩刀解下来拿在手里,看着长孙庚站在那里发愣,说道,“众差役与守狱武卒中有谁是这些恶徒的爪牙,你心里最清楚不过,还不随我进去认人?”
“啊!”长孙庚这才知道新来的上司在按察副使的支持下要对江岛大牢进行彻底的清狱,他与另两个老实清白却给吓得差点掉魂的班头紧一步慢一步跟着林缚、杨朴往大牢方向走去,一队随顾悟尘过来的护卫武卒跟在他们后面,长孙庚又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周师德等人绑在码头上,顾悟尘又回到船上。
长孙庚甚至不清楚按察副使怎么就确认他跟另两名班头是清白无辜的,林缚看他脸上惊疑不定,安慰他说道:“前司狱葛祖信在回乡的路上早就给杨典尉率人截道缉拿归案了,诸吏中有谁涉案,有谁不涉案,按察使司这几天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只是武卒与差役中谁为爪牙,葛祖信他自己也不全……”
周师德、江进、曹赏以及众班头、众武卒头目都给一举拿下,林缚有众多护卫武卒,高墙之内的守狱武卒及诸杂役自然不敢生事,都老老实实的卸了兵器,给关进丙字监房等待清查,杨朴先率领一队护卫武卒担当起江岛大牢的守卫。
杂役与众多武卒即使充当爪牙,也大多是被胁从,经长孙庚及两名班头辨认,将近二十名性质恶劣的呈凶作恶之徒捡选出来上了枷锁,其他人只是集中关押。那两名班头手下二十名差役也因为头目清白没有给胁从做下什么恶事,进行简单的问询之后就给释放出来,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在杨朴及众护卫武卒的监视下给囚犯准备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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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治狱(四)
监房那边稍为安妥,控制住局势,听人传报顾悟尘已从船上移驾到司狱厅,林缚带着长孙庚等人去前院见顾悟尘。<<>>出在二道垣墙,长孙庚见其他人拉后一些,他紧步走到林缚身侧,小声的说道:“林大人,城中大狱问题更严重,职下略知一二……”
林缚停下脚步,看着长孙庚。
长孙庚是崇观2年考取功名的秀才,今年才三十一岁,与自己一般高矮,身材削瘦,长期在照不到多阳光的高墙内置理公务,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林缚有些不知道如何跟长孙庚解释。
顾悟尘到江宁是负有重任,他担负的是楚党托他到江东掌控局势的重任,绝不是想来江宁担当一个可名垂青史的廉官清吏的。要不是顾悟尘有心重开牢城之议,需要对江岛大牢进行完全的控制跟改造,他是绝不会支持这边搞出这么大动静进行清狱行动。
城中大狱恶行累累,林缚早就从张玉伯、赵舒翰那里听到许多,甚至许多恶行就发生昭昭天日之下,但是城中大狱涉及到的利益链太多太复杂,甚至各衙门直接拿押送疑犯跟城中大牢做交易。就说江岛大牢之边,顾悟尘的意思也仅仅是将前司狱葛祖信以及诸吏目缉拿归案,至于葛祖信交待的其他什么问题,顾悟尘也许会私下留一份笔录好要挟一些人,这次却不会拿出来扩大牵连。
要说罪恶,几乎半个江宁城的官员都知道江宁府尹王学善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喜欢将女犯往奸罪方向审。旁人也许不知道王学善这是为哪般,张玉伯却在一次酒后跟林缚点透其中的奥秘:按大越律例,女子犯奸罪,堂前施苔刑去衣就刑。
说白了就是江宁府尹王学善喜欢看衙役们将女囚犯的裤子扒掉拿藤条将雪白屁股抽打得血肉模糊,所以千方百计的将女犯往奸罪上判。
为了满足王学善这个嗜好,每年在江宁府衙大堂上不堪其辱撞柱而死的女囚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谁又能奈堂堂正三品的江宁府尹王学善何?
“这江宁城中,满城官员要说都拖出去砍头,肯定有冤枉的,要是间隔一个挑着去砍头,肯定有大把漏网的……你知道你向江宁府申斥江岛大牢前司狱及诸吏迫囚为妓的状书最终落到谁的手里?”林缚站在老梅树下看着长孙庚,在江东官场,长孙庚虽然是枝末小吏,却是个“另类”,他不想长孙庚再到处碰得头破血流,叹了口气说道,“缉捕葛祖信时,杨典尉从他行囊中搜到你亲笔具名的状书,刑讯时葛祖信说你写了一手好字,才将你的状书留存一同带回乡下去……”
“……”长孙庚愣在那里,失声无语,哪里想到会是如此绝大的讽刺,赶情葛祖信容他至今,还是欣赏他一手好字?这世间到底是清浊、黑白不分了,只怕葛祖信心里并没有将迫囚为妓当成多大的恶行!林缚的话也很明白,吏治已经是一团糟了,断不定一人热血就能挽狂澜的,林缚并不支持他将更大的问题捅到顾悟尘面前去,捅了也没有用,顾悟尘只是正四品的按察副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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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打更走过院子外面,已经是午夜子时,监房里的审讯还在进行。
至于能从周师德、江进、曹赏等人嘴里能掏出别的什么秘密来,林缚也不感兴趣。人贵知分寸,刑讯之事,林缚也没有让长孙庚等人参加,而且将地方借出来,由杨朴、马朝两人来负责。
司狱厅前院灯烛通明,林缚与顾悟尘对坐在案前,书案上还放着一盏烛台,喝着酽茶说话。春寒料峭,庭中梅树枝叶给风吹得沙沙作响,仅仅是坐在室里,还无法感觉身处于戒备森严的高墙之中。
正厅里,除了顾悟尘跟林缚之外,只有杨释守坐在门口的桌子前。
顾悟尘当夜没有急着离开狱岛回城去,林缚与他谈了许多以囚治囚、分罪治囚、役囚筹用等思路。这些思路都是些还没有给总结出来的监牢管理经验,林缚也没有按照记忆完全照搬,而是审时度势的提出些适应形势的监狱管理改良建议。
有与赵舒翰合著《提牢狱书》打底,林缚提出监狱管理改良建议就更有权威性,不然在这个凡事讲资历的官场氛围下,别人无关紧要的一句“嘴上无/毛”就能轻飘飘的将他的很多努力抹杀掉。
林缚想到这狱岛之上做什么事情,也必须要取得顾悟尘的支持,首先要取得顾悟尘的信任,但是顾悟尘再信任他,也不能无视官场的规矩,不然顾悟尘肯定更愿意杨朴或者马朝来代替他管理这江岛大牢的。
一部《提牢狱书》当真替林缚打下些可以替代资历的基础。
“以囚治囚、分罪治囚,便能役囚筹用,也才符合‘监囚劳役以惩其罪’的刑律精神,”林缚谈他的治狱思路,也谈他将在狱岛实行的一些具体措施,“待天气稍暖一下,我便差使囚犯在高墙外围开辟一座菜园子、一座牲口圈棚。监房里此时还有大量牢室空下来没有用处,我想着拿一座监房试做工场,添购些织机,役使女囚劳作,囚衣也可以在狱中裁剪,还可以搞些匠作铺子,木作、铁作等活计,在高墙之内都能行之。细心管束,无需担心逃监之事。我计划着,今年之内,除米粮需从宣抚使司支领外,其他物资都尽可能的做到自足,监房修缮等工务,也完全可以役使囚犯来做。节约下来的银钱,除了可以拿来改善吏卒生计外,若按察使司那边需要支度,也可以调拨一二……若狱中人力还有多余,狱岛上所出之物产,可贩卖到城中。我想着生产之原料,此时由集云社来预先供给,他日所出之物产,交给集云社来统销折抵前款,只要狱岛管束整肃不生变,想来贾大人也不会有意见。”
顾悟尘边听边点头,他本来就不是拘泥成法之人,对现实也认识得足够清醒。
迫使女囚到官窑妓寨为妓之事在本朝就算不上大事,城中大牢役使囚犯给官私营作坊当苦工是司空见惯的常例,每回要修缮城墙、建造官衙等大型营造,牢中囚犯更是给大肆役使的对象,林缚欲在狱岛设工场,只是在这些基础上稍稍进了一步,顾悟尘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以后要大规模的实行牢城,坐监规模达到数千人甚至上万人,除了看守监管之外,牢城的给养将成为最大的问题。
囚粮、囚衣、监房修缮、狱卒吏目工食银、刑具械具、医药等诸多项钱银再加上各个环节的克扣,平摊到每名囚犯头上的拨银,差不多达到每囚十两银子的水平,就算将来的牢城达到两千人的关押规模,每年就要耗银两万。
按察使司诸项权力颇大,就是管不到银子,每年能自由支用的银子也就三四万两银子。这一点比不上提督府,更比不上直接管钱粮的宣抚使司,将来别人要反对牢城之议,只拿一句话“银子自己解决”就能将顾悟尘的退路完全堵死。
虽说城中大牢狱吏每年盘剥囚犯所得银钱绝不止两万两银,但是顾悟尘总不能犯众怒让上上下下将这银钱吐出来用在牢城上吧?
要是林缚提不出这些建议,顾悟尘反而觉得他不堪用,除了举子功名之外,这也恰恰是林缚远远强过杨朴、马朝、杨释等人的地方。
当然此时由集云社来向狱岛供给生产原料,将来狱岛所出物产交给集云社统销,集云社自然能从牟取利益,顾悟尘对这点很清楚,在他看来林缚毕竟是有些私心,这个也好,完全没有私心的人才是最难控制的。再说他顾家每年也要从集云社拿一千两银子,这一千两银子当然不会凭空生出来。
“好,你放胆在狱岛作为,只要有我一天在江宁,这狱岛之上便由你来当家作主……”顾悟尘手撑着桌案,听了林缚一席话,当真觉得狱岛上没有什么好再吩咐他了。要说周全,林缚比自己想得更加周全,说起来心里还有些失落。要说书文,江宁城中胜过林缚不在少数;要说济世之学,顾悟尘还真没有看到比林缚更出色的青年。之前林缚拿《提牢狱书》,顾悟尘多少有些觉得林缚是在拿赵舒翰当台阶,如今在他心里,赵舒翰再有济世学问,比林缚还是有些差距的。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林缚说道。
“你说。”顾悟尘说道。
“治狱,监防役劳也,其中监防之责尤其为重,林缚不敢或忘。当前守狱武卒实不堪用,多用人则费银,少用人则防不足,唯有精卒之道可行,但是狱事繁重,精卒之事,还要请大人派个人助我……”
“哦……”顾悟尘微微一怔,沉吟片刻,指着门口守坐在桌前的杨释,问林缚,“杨释可不可行?”
杨释坐在一旁听到这边说起他来,忙走过来。
“杨兄弟不觉得委屈就行。”林缚抬头看着杨释,说起来杨释的父亲杨朴对自己的感观好一些,石梁县发生的一些事使杨释对自己一直有芥蒂,但是林缚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人的资格。
一般说来,大牢的狱吏差役会长期使用,但是守狱武卒说到底还是军伍性质,名义上甚至归按察使司兵备分司与江宁府兵马司双重管辖,林缚很难完全的去控制。
再说天下本来就没有不加保留的信任,与其给按察使司另派其他完全不知根底的武官过来,还不如让顾悟尘直接再安插一个亲信过来。林缚也明言了,他在狱岛上要行精卒之道,按察使司能直接控制的兵力很有限,三五百精锐之师看上去人数不多,顾悟尘未必不想直接掌握自己的手里。
“杨释你觉得呢?”顾悟尘也抬头看向林缚。
“谨遵大人吩咐。”杨释说道。
虽说跟在顾悟尘身边实惠会更多,但他不是十分想去贪那些实惠,再说有他父亲在顾悟尘使唤,有什么实惠,也少不了他家的,他更想做些事情,而不仅仅跟在顾悟尘身前身后跑脚。
“那好,明天你父亲跟我回去,你就直接留下来,我回去之后补张调令就是,”顾悟尘决定下来,但是他也怕杨释年轻气盛与林缚在狱岛上争气,至少此时他是完全信任林缚,也相信林缚远比杨释更能主持狱岛大局,当下也直言告诫杨释,说道,“但是你要晓得,林缚虽然只比你大一岁,学问、本事却要强过你不少,你要好好的跟他学,不要学嗣元的犟硬脾气。要是林缚觉得你不合适,我随时会将你调回城中去……”
“杨释记住了。”杨释点头说道。即使对林缚印象再不佳,杨释至少也知道林缚虽然年轻,却是在济世才学上有资格跟顾悟尘对案坐谈的人物,这半夜坐下来,就听着林缚在那里滔滔不绝的说得顾悟尘连连点头,在狱岛之上,谁为主谁为辅,他这点分寸还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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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特权
金川岛利用岛南端的燕尾形石矶填土石稍加整理作为码头来使用,狱岛上人将这些称为燕尾矶码头。 燕尾矶码头很小,勉强能停泊五百石载量的官船,漆成暗红色的官船停在码头上,四艘警戒小艇也早就依例驶出,将水道内的渔舟、商船驱逐出去,封锁水道。
次日清晨,顾悟尘在上船之前,站在矶石上举目四望,南岸很近,才一里许宽的水面,江岸上的草木、左右警戒线以往的渔舟、商船都触目可见,甚至有许多乡民给吸引到江堤上看热闹;视线越过狱岛,北面则是茫茫朝天荡,看着青黑色的山脊与岸线断断续续的在天际延伸。
林缚站在顾悟尘的身侧,他不知道举目四望的顾悟尘有着怎样的心情,身来江宁觉得任重而道远吗?林缚却时不时的看着金川河口的方向,顾悟尘同意扩建燕尾矶码头,深淘水道,向两侧延伸,使码头可以停泊两到三艘千石甚至更大的江船,也同意在江对岸、金川河口建码头跟狱岛对接,但是所需银钱都要林缚自己想办法,按察使司拨不出一两银子,也很难想象宣抚使司会同意拿出这笔专银来。
林缚只需要按察使司的名头,虽说林景中手里还有六七千两银子也办不成多少事情,但总能支度一段时日。
杨朴随顾悟尘坐船回城去,替儿子杨释理了理褐色皮甲,看着林缚与顾悟尘站在一旁,他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说道:“不比在大人身边,在狱岛,你要多看多学少说少问事……”杨朴与林缚相识近三个月来,知道此人有才学、有手段,也有野心,他相信顾悟尘这时候完全有能力驾驭林缚的野心,但是他担心儿子在狱岛上做事不知道分寸,所以格外提醒一声。他随顾悟尘流放充军时,将杨释从小带在身边,顾悟尘也将杨释当成自家子侄看待,就算杨释有什么过错,顾悟尘也能包容,换成林缚就未必了。
“孩儿心里记得。”杨释说道。
“那就好……”杨朴看着顾悟尘登上官船,他也跟了过去。
林缚站在燕尾矶码头前,看着顾悟尘所乘的官船驶入金川河口给江岸遮住,只有那高耸入云的主桅还能看见。~~~~
相比较昨日燕尾矶码头上的挤挤挨挨,今日随林缚来码头恭送顾悟尘离岛只有廖廖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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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悟尘乘船离开回城去,周师德、江进、曹赏等犯近三十人一同押回城中待审,他们勒索囚犯求财,给关押到城中大牢之后,他们也会享受到曾施加在别人头上的待遇。另外一百五十名役卒以胁从论不治罪,但都卸了武装另乘舟船调回另作处置,顾悟尘断然不会将这些麻烦丢给林缚去消化的。
大牢书办长孙庚因为奉公守法、精于吏事,提拔一级以“流外二等”留任。
大越朝官吏入流官共分九品,每品又有正从之分,共十八级,林缚出任江岛大牢司狱,为从九品官职,可以说是入流官最末一级。
除了入流官之外,大越朝还有流外官,通常又称为吏,又分九等,以流外一等为最高。
入流为官、流外为吏,寻常人都不知道官跟吏有什么区别,拿千年之后的事例打比方,这官就是各级党政领导,这吏就是普通公务员。虽说官跟吏都是平民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但是官与吏之间存在天壤之别。
大越朝,入流为官才有正俸,才算是真正吃皇家粮的大人物,每年正俸多少,皆有定例,地方不得克扣,只会有好处添加,手里有职权、有事权,即使再不济的司狱也管着地方大牢,再不济的县尉、县丞、县主簿,也是一县的主要长官,再不济的巡检司巡检也是乡镇一把手。
长孙庚给提拔为“流外二等”大牢书办,距入流为官仅两步之遥。也就这两步之遥,长孙庚以秀才功名出身要没有机缘,要没有得力的靠山,半辈子都迈不过去。
除了长孙庚之外,这次清狱还有两名班头没有给牵连进去,一人姓史,一人姓毛。这两人没有涉案,倒不是洁身自好、毅力坚强,而且他们跟书办周师德有很深的私人矛盾,才一同遭到排斥。
既然未涉案,自然是提拔留用,经历此番清狱之后,想来他们会更珍惜这份差事。史、毛两名班头手下的近二十名差役自然也留用。
之前的差役、班头都是安排满监配置的,实际上牢城之议被否之后,狱岛上的坐监囚犯一直都在两三百人间,远远达不到满监的程度。只是衙门用人从来都是只进不出的,差役、班头、吏目配置全了,若是因为坐监囚犯人数不足而要裁减吏目、差役却是千难万难,**年来就这么维持下来。此时四名班头给缉拿归案,四十名涉案差役也给调出岛另行处置,就剩下两名班头率领二十名差役在狱岛做事,暂时也不觉得人手不够用;另外就是杨释率领六十名武卒驻守狱岛。
顾悟尘与林缚谈了一夜,除了接纳林缚提出的种种建议外,还许给他一项特权,就是狱岛吏卒配制暂时不会精减也不会增加,按察使司也不会另派人到岛上来,此次清狱所形成的空额,就任由林缚处置。
按察使司每年能支度的银钱都有定额,几乎每一分银钱都有用处,想要每年多挤上千两银子拨给狱岛,牵扯太广,顾悟尘便默许林缚吃一部分空额;另一方面,林缚要大刀阔斧的对狱岛进行改革,没有使唤随心的人手不行,顾悟尘也默许林缚在狱岛自行招募人手。
除此之外,顾悟尘也答应林缚将赵虎转入武职,先从最低级的武官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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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悟尘离去之后,林缚将长孙庚、杨释以及史、毛两名班头到司狱司前厅来,他笑着让大家在他的案前围坐下来,说道:“以后大家在这狱岛之上就要同舟共济了,狱岛上,要出什么问题,按察使司会第一个拿我问罪,但是你们也不要想脱开干系;狱岛若是治理有方,得上峰赏识,有我的好处,诸位也不要担心我会忘掉你们。眼下人手少了,你们会不会觉得辛苦……”
长孙庚与史、毛两名班头心里还惶惶不安,谁能想到才一夜的工夫这狱岛给清狱之后原先的吏卒只剩下十之一二,林缚这些日待他们一向都和颜悦色,这时候才深刻的体会到林缚的和颜悦色背后藏着杀机,忙不迭的说道:“为大人效力,不辞辛劳……”
“不要说什么辞不辞,书吏少了一人,班头少了四人,日后你们每人身上的担子都要比原先重了一倍不止,我很清楚,”林缚说道,“按察使司那边也缺人手,狱岛缺的人手要慢慢解决,你们身上的担子重一些那就重一些吧,不过每人的工食银在原先的基础上各加五成,这个我能做主……但是!”
长孙庚本为听到工食银都加五成,心里一喜。长孙庚是书办,是吏,要不想勒索囚犯或囚犯家属,他唯一的上入来源就是工食银。他知道岛上暂时不会增加人手,但是按察使司哪里也不会精减这边吏卒名额,这样一来,狱岛这边每年就能多得千余两银的空额钱,但是这空额钱怎么使,完全在于林缚,就算林缚要将这空额一人独吞了,他们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林缚这时候允诺每人的工食银都加五成,心里自然高兴,只是林缚嘴里吐出“但是”二字就陡然有了几分杀气,长孙庚听了心头一凛,抬头看了林缚一眼,只见他眉头微竖起来,脸上多了几分严厉,这几天相处以来,特别是昨日清狱之后,他心里再不敢对这个新来的年轻上司心存怠慢。
林缚声音稍严厉些,继续说道:“……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哪个私刑虐囚、勒索银钱怕狱中规矩,我必将你们送入牢中享受一下被人私刑、勒索的滋味。下面差役、武卒,每人的工食银、饷银在原先基础上加三成,我这一番话,你们跟他们认真、严肃的交待清楚。要是你们哪个手下出了问题,我最先追究的是你们的责任!都记住了?”
“记住了。”长孙庚、杨释以及吏、毛两名班头都立即应道。
“那就好,”林缚将双手放在案上,跟长孙庚说道,“杨典尉初来狱岛,他麾下武卒也是刚来守狱,狱岛、监房以及守备监防的要点,你今日跟他详细说明;我午前要到南岸去一趟,这岛上要有什么急事,长孙书办你来随机处置……”又跟杨释说道,“赵虎既入武职,在狱岛之上那就先归你调遣吧。”
杨释毕竟不如他父亲老练,他心里清楚赵虎是林缚的亲信,他不应该直接差遣赵虎,但是一时半会又想不到什么如何做才更圆滑一些,只得先闷声答应下来。
“捕鱼之事,要不要暂缓两天?”长孙庚问道。
“为什么要暂缓?”林缚问道,“我离开后,捕鱼之时,你与杨典尉共同监备……”捕鱼的十名囚犯是严格筛选出来的,不会出什么问题,其他囚犯都给关押在高墙之内,要不是担心可能来自外部的冲击,守狱武卒便是再少一倍、只有三十人也能照应过来。
第五十一章 行舟议事
狱岛上的事略加吩咐,中午用过餐,林缚便乘一叶乌蓬船离开狱岛。-====-
江水细浪翻涌,如碎玉堆簇,似乎才几日工夫,吹到脸上的江风不再那么寒冷,江堤下有些水鸭子浮过,看着乌蓬船驶来,扑啦啦飞了一阵,又落下稍远处的水里。
“乌鸦爷上过长山岛,那边生活如何?我就怕秦先生挨着苦也不肯告诉我们。”林缚坐在船头,跟吴齐、周普两人说话,船尾操舟之人也是流马寇改行的长山岛寇。午后,周普与吴齐亲自到狱岛接林缚到岸上去。
年节前吴齐亲自护送秦承祖押了一船物资前往长山岛,吴齐归来时,林缚已经上了狱岛,这还是年节后跟吴齐第一次见面。
“赶着西北风呼呼的刮,在年节那一天上了岛,一刻不稍停的和面包饺子,还连夜制新衣……我们上岛之前,岛上整整有一个月没吃上米面了,海鱼充饥,有人能适应,有人上岛之后就一直不停的拉肚子,又没有药,又缺少寒衣,搭了些草棚子,风大一些就吹散掉,岛上冬天雨也多,有十多个身体差的,没能熬过去。”吴齐说长山岛的事情,他到底是刀山血海里趟过来的,死人见多了,生死看得也淡,伤心过了,便能将伤心放在心里,不会悲戚的摆在脸上,毕竟赶在年节前将一船物资运上长山岛,长山岛的情况就改观了几分。
林缚想着长山岛的情况,就算没有新的人上岛,要养活近四百号人,每两个月就要补充上百石米粮以及布匹、医药、一些铁制工具等等,差不多要两年时间才能让长山岛自给自足;一旦海岛遭到台风袭击,岛民在家园给摧毁之后想要重建,还是要借助陆上的援助——这也是周边小海岛单纯依靠民间力量开发极为缓慢的缘故。
吴齐见赵虎没有跟林缚上船,问道,“赵虎兄弟呢……”
“借这个机会,就让赵虎入了武职,”林缚将这两天的清狱风暴略说给周普、吴齐听,“这段时间先让他留在岛上,我也就狱岛、河口两边跑,不跑远,不用他跟着……”
要让顾悟尘彻底对自己放心,林缚训练守备狱岛的武卒必须重用杨释,但是他也要防备着杨释不听话,便直接让赵虎也入武职进入武卒序列。
说起来周普、吴齐直接入武职更有利于他将来将守狱武卒牢牢的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但是周普与吴齐的身份毕竟经不住太细的推敲,赵虎则是身家清白。
林缚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司狱还担不起纳匪藏寇的罪名。
事事并非绝对,李卓任江西按察使时,一日上刑场监斩,有个江洋大盗在被砍头前跟李卓讨碗酒喝。两人对上了眼,李卓惜他豪气,当场就缓了斩刑,上奏朝廷替该江洋大盗洗脱要收为家奴。李卓入东闽平叛,这个江洋大盗便做了他的亲卫首领,还带了许多落草出身的兄弟给李卓当亲卫,李卓都公然替他们洗了罪,一时传为美谈。
可惜李卓做那事时,已经正三品地方大员,林缚才是屁大的官,可没有成为美谈的资格。
周普、吴齐这几天人都潜伏在河口这边盯着狱岛,却也没有想到狱岛上这么大的动作,吴齐挠了挠后脑勺,说道:“这金川狱岛以后就彻底掌握在你手里了?”
林缚嘿然一笑,这时候船到金川河口,在岸上等候的林景中、林梦得等人深一脚浅一脚爬到河滩上来,船后面那个流马寇扮的船夫将搭板伸到河滩上,接林景中、林梦得上船来。
林梦得、林景中踩着晃悠悠的船板上船来,都担心这天气掉水里去——这便是没有码头的坏处。
船都要吃一定深度的水,不能完全靠上河滩,小船能用搭板连上河滩;千石大船、特别是尖底船的吃水差不多都超过一丈深,江滩的入水坡度又很小,一丈深的水常常要离岸十三四丈远,就要拿长达十三四丈的长木板跟河滩连上,这么长的木板要用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老树取材。就算如此,物货、人下到河滩,从河滩再到河堤上也会相当的费力,远不及有码头带得便捷。虽说江宁东城外在九瓮桥北有一座码头,但是九瓮桥码头就在金川河中道上,金川河在那里才十七八丈宽,多停几艘船就能将整个河道堵住,所以江宁官府只许那里停泊官船、兵船。
要想运货便捷,还得在开阔的河口或者直接在江岸上建码头。
“听景中说,你在这里建码头、建货栈?”林梦得跳上船来,周普与吴齐站起来,将座位让给他跟林景中。
“嗯,”林缚点点头,在船上没有那么讲究,提起铁壶拿热水烫了烫杯子,就拿周普与吴齐喝过了的杯子给林梦得、林景中续了茶,“我不能随便离开狱岛,所以让景中将梦得叔请过来商谈。”
“要是昨天,我觉得这事忒难办,说不定懒得走这一趟,”林梦得也不跟林缚打什么马虎眼,他现在就是遗憾林缚为什么不是本家的子弟,他拿起杯子嘬了一口茶,是铁幕高沫茶,放下杯子,看着林缚,问道,“狱岛上的事,都是你拿主意?”
“梦得叔的消息真是快啊。”林缚笑了笑。
“怎么能不快?顾悟尘押着近两百号人进城,我就是蒙着双耳也能听见啊……”林梦得说道。
“眼下算是吧,顾大人派了杨释在岛上助我。”林缚这才回答林梦得刚才那个问题。
林梦得点点头,他拜访顾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顾悟尘身边什么人,他都认识,要是顾悟尘不信任林缚,就会派杨朴或者马朝到狱岛牵制林缚,不会派杨释这个毛头小子。
虽说江岛大牢司狱才是从九品的芝麻小官,但林梦得也不是那种眼睛只会给官阶大小蒙闭住的人,特别是顾悟尘对江岛大牢搞出清狱这么大的动作来,他也能猜到顾悟尘要在金川狱岛上重搞牢城。官位大小倒是其次,关键要有实权,还要看这实权是不是有其他的用处。
日后要是把江东所有流刑以上的重囚都关押到牢城来,自然不难想象处于朝天荡南端的金川狱岛日后守备会严格到何等的程度,这边距金川狱岛才一里水路,自然能给金川狱岛的守备力量辐射到。
林梦得摸着下颔的胡须想了片刻,又跟林缚说道:“听说集云社从秣陵县拿商帖,本金有两万两银,但是要在江边建码头、建货栈,两万两银子都打不了底啊……”林梦得自然清楚那两万两银本金是个虚头,他实在想象不出林缚从哪里能拿两万两金来,他甚至怀疑集云社就是个空壳,除了那些个外乡贩马客在上林里买马得到的钱;再说那些外乡贩马客到底是什么来路,林梦得心里迄今在猜疑。
“是打不到底,再说我手里就算有些银子,派用场的地方太多,”林缚说道,“所以才找梦得叔来商量。”
林梦得、林景中上船后,船就出了河口贴着江岸往西缓行。
上林里建码头时,林梦得那时还小,后来码头扩建时,他有参与,知道在石梁河与上林溪的河汊子口建码头有多难,这时要在江边建码头,难度更大。
林梦得看着给江水淘蚀的岸石,指着船下的江滩,跟林缚说道:“要堆石方一直到能停千石船的江心里,差不多要堆出三四十丈远的石筑码头才行——江浪太大,用土肯定不行,就算用石,要往江底打大木桩子、用巨石压底。这个工程太大了,只怕江宁府出面主持都很难行啊,若是想凭借几个商号的力量……”林梦得这还是第一次实地考察,越想心头越打退堂鼓,在这江边建个小型的码头,耗银也是数以十万两计的,有多少商号愿意拿银子出来冒这个险。
“不,不,不,没有梦得叔你想象的这么艰巨,营建码头有两个思路,一是筑高台就深水,一是挖水道就高台。时下常规的做法,的确是垒石筑高台一直延伸到深水处以利航船停泊。我与景中认真研究过,梦得叔你看这江滩,我们雇人手从江滩下挖出一条深水道来让航船驶进来直接靠岸石停泊,就要极大的节省人力。唯一的困难就是深水道会时不时给江泥淤平,需要经常性的派人下水清淤……”
“……”林梦得愣在那里,他自以为见识广,却是没想到营造码头可以按照这样的思路来,想想也说,说到底不就是想办法避免让吃水深的货船隔浅、方便上下货吗?
“你们有没有找营造师傅细问过?”林梦得问了一句。
“问过的,找的都是有经验的师傅,开始人家还不信能这么在江边建码头,拿好酒好肉招待接到江边来细看过,都觉得可以试一试,”林景中说道,“还根据不同季节的江水变化,拟了个完整的对策。要选石岸,岸涯越是陡峭越好,要是石岸太高,可以凿石阶,总要比将石台筑到江心去省力多了。”
林梦得点点头,凿石头当然容易,先堆柴火烧烫,再烧冷水,一冷一热,石头一崩一大块,凿一条直通江滩的石阶倒耗不了多少人力。
比起在江浪滔滔的江心筑高台,挖深水道的确要容易太多,就算以后水道清淤也容易,毕竟筑高台之后要防备江水的日侵月蚀也省力。
林梦得心里却是奇怪:这么个简便办法为什么不常用?细想也明白了,这方法只适用石岸,最好是天然石岸,要是岸堤是土堆的,就在土堤根下挖深水道,这不是方便土堤崩口子吗?
林梦得看着江岸,心想难怪林缚建货栈要选在这里,这些嶙峋石岸连到底都是石头胎子,就算往下挖十丈深,都不怕石岸会给江水冲塌。
林缚与林梦得、林景中坐船考察适应挖深水道建码头的地点,就听见有马蹄声传来,马蹄声就在头顶上的江堤停下,林缚心里奇怪:谁这时候骑马到江堤上来看风景,抬头看了看,眨眼工夫,宋佳那张千娇百媚的脸探头看过来。
第五十二章 江涯争地
这一段江堤都是嶙峋石涯,有十一二丈深,马蹄响过,晋安侯江宁进奏使奢飞虎之妻宋佳从岸上探出千娇百媚的脸来,林缚看了吓一跳,心里想这娘们在春寒料峭的天气跑到荒郊野外来做什么,难道跟野汉子私会?
宋佳探头看见江涯下停着一艘乌蓬轻舟,林缚与一长一少两个文士打扮的男子坐在船头饮茶,她也吓了一跳,看着船尾还站着三名彪健汉子,其中一人在集云居见过,想来是林缚随扈。
奢飞虎、杜荣等人下了马,没有注意到江涯下有艘船,招呼着随行护卫将绳索拿过来在江边老树上系实,让四名护卫拿绳子一头系在腰间下到江滩去,这才注意到下面那艘乌蓬船,都相当的意外。
林缚看着奢飞虎、杜宁相继探出头,他们还让四个汉子拿绳系在腰间从陡峭的石涯上放下来,瞬间想明白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目的。
林景中脑子里也闪过一个念头,抬头看着江涯之上,跟林缚说道:“他们难道也想在这里建码头?”
“多半如此,”林缚轻声说道,奢飞虎到江宁当然不会老老实实的在城中当他的江宁进奏使,联络各方、招揽人才、暗蓄实力才是奢飞虎来江宁根本之目的。庆丰行总号设在城里,就算能暗藏三五百精锐,但在守备森严的江宁城中限制也太大,在城外要有几处庄园,不单更方便隐藏实力,要做什么事情也方便,自嘲的跟林景中、林梦得说,“不知道这能不能说是英雄所见略见?庆丰行这两年来的船队扩张很快,他们在城南龙藏浦有一处货栈,但是太小了,另外,那里就在江宁守备水营的眼皮底下,他们想做什么勾当也不方便……”
“奢家暗中跟东海盗勾结,倒是不怕朝天荡藏匪纳寇冲击他们的货栈……”林梦得说道。
林缚笑了笑,手撑着小桌子站起来,朝江涯上施礼道:“少侯爷、少夫人今日也有雅兴到郊外来赏江景,林缚在此有礼,船上无所物,唯一壶热茶,若是方便,请少侯爷、少夫人到船上来共赏一派江景……”奢飞虎在年节前刚拿一千六百两官银跟四粒龙眼大的南珠拿厚礼相赠,林缚在郊外遇到奢飞虎自然要讲一讲礼数。
“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烦林公子稍等片刻,我们这便下来……”奢飞虎朗声说道,林缚能猜到他们出现在这里的意图,但他们很难猜到林缚等人坐船停泊在此处的用意,见林缚站起来相邀,奢飞虎便起意到船上相会。
“少侯爷……”杜荣迟疑的拦了奢飞虎一下,他与奢飞虎还有少夫人上船去,乌蓬船上便没有多少空地,顶多再让两三名护卫上去,要是林缚有什么歹心,在船上他们便只能受制于人了。
奢飞虎给杜荣拦了一下,瞬时明白他的担心,也迟疑了一下。宋佳在旁边轻笑道:“没胆子的两个家伙;便是林缚要将你们俩生剐了,又能卖多少钱去?”
奢飞虎给妻子讥笑得老脸一红,将护卫手里一根绳子系在腰间,又一手将妻子挟在腋下,让护卫放他们下了江涯,杜荣也只有硬着头皮从护卫手里拿来一把腰刀系在腰间跟着下去。林缚也吩咐周普等人将船板伸到江滩上,将奢飞虎、杜荣还有宋佳以及两名护卫接上船来。
“少侯爷、少夫人请坐,春风拂面不寒,正是赏江景的好时节,在岸上策马总是不及船头行水……”
林缚招呼奢飞虎与宋佳坐下,又让林梦得坐下来陪同:“林公讳梦得是林缚的族叔,也是难得有闲情逸致到江边一游……”硬生生的杜荣丢在船头不理会,连个正眼也不看他。
倒是一同站在船头陪侍的林景中不忘招呼杜荣:“杜财东多日不见了……”
杜荣老脸僵硬着,他知道林景中是集云社的管事,但是集云社跟庆丰行比起来算个狗屁,不要说林景中了,便坐着的林梦得平时遇到也只有给他提鞋的资格,此时的杜荣恨不得一头跳扬子江里去,又恨不得把腰刀拔出来将林缚剁上十块八块,偏偏这满肚子的委屈发泄不出来。
奢飞虎、宋佳也知道杜荣心里委屈,但是林缚来江宁前夜在朝天驿当着众人的面跟杜荣誓不两立,此时没将杜荣赶下船去已经是十分的客气了,杜荣心里的委屈,他们只能装作看不见。
“这是林缚家乡的铁幕茶,寻常的高沫,林缚待友之道,平常心待之,”林缚接过周普递过来刚烧沸的热水,拿干净杯子替奢飞虎、宋佳沏上茶,“请少侯爷、少夫人品尝一二,不要嫌弃茶品低贱……”
奢飞虎端起茶碗,小心吹去碗边的茶沫,饮了一口,这茶当真是普通之极,只是林缚杯中也是这普通之极的茶叶,心想林缚在船上没有备好茶也没有什么好见外的。
宋佳饮茶时,拿袖轻掩朱唇,姿态优雅得很,灵动的双眼,看着江上的风光,果真跟岸上有很大不同。
他们上船后,林缚便让人下了锚,将船停在这江涯之下,往东北望去,金川狱岛就横亘在一里开外的江面上。
顾悟尘雷霆万筠的对金川狱岛进行清狱、一举缉拿近两百吏卒入城算是今天轰动全城的大事件了,这也是楚党新贵到江宁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他们也是在出城之前就听说了。
年节之前,就传出林缚要到江岛大牢担任司狱官的消息,在很多人眼里,小小的从九品司狱官在满街官员多如狗的江宁城里实在算不了什么。就是林缚正月十八正式担任江岛大牢司狱,但是东阳乡党内部也没有当成多大的事情,但是今天这么一来,意味就深远多了。
宋佳秀美的眸子望着横亘在视野里的金川狱岛,她在考虑两个问题:顾悟尘到江宁想做什么,林缚在这金川狱岛上的权力会有多大?
“舟停在这涯下,除了这边风景绝佳之外,我与族叔还觉得这里建一处货栈码头最是合适,”林缚端起茶碗,慢悠悠的将飘在碗边缘的茶沫吹开,眯眼看着奢飞虎说话,“少侯爷觉得如何?”他倒是不怕让奢飞虎知道他们停船在此的目的,日后若是要争这块地,要在这里建货栈,也瞒不了别人。
“啊!”宋佳在旁边听了一惊,不小心给热茶烫了一下嘴,失手让茶碗滚了下来,砸落在小桌上,林缚、奢飞虎、林梦得都避不及,给溅了满身,奢飞虎、林梦得给吓了一跳,站起来避开,林缚倒是镇静,手背给热水烫了一下,却及时将刚要滚下桌子的茶碗接住,将自己的茶碗放在桌上,将脸上几点茶水抹掉,说道:“船上就备了四只杯子,少夫人要砸了一只,就只能让少夫人跟少侯爷共用一只杯子饮茶了……”将茶碗递给宋佳。
宋佳再是大胆泼辣,这时候也满脸羞红,伸手去接茶碗,手指跟林缚轻触了一下,不知怎的,轻麻了一下,眸子闪过去,避开林缚的眼神。心里想初次相遇时,就算全身给这家伙拿手搜过,也没有觉得异样,现在手指相触倒是有酥麻感,真是奇怪。她瞥了一眼只顾擦拭脸上热水的奢飞虎,朝林缚颔首致歉,说道:“却要怨林公子言出惊人呢,这江边怪石嶙峋,站个脚都不稳,怎么能建码头?”
“少侯爷跟少夫人出身海边,海港码头跟江港、河渡的营建之法有很大差异,少夫人怎么考较起林缚来了?”林缚笑着问,“说起来要怎么建码头,我还要跟少夫人、少侯爷请教呢,”他指着背后的金川狱岛,“金川岛上,有一座码头,与九瓮桥码头相接,要多走十七八里水路才能上岸,有很多的不方便。我想着在这里选一处石涯,开条石阶到江滩上来,建个简易码头,使金川岛与岸上往来便利一些,少夫人跟少侯爷觉得如何?”
奢飞虎与站在一旁的杜荣都惊疑不定,他们今天来这里,的确是杜荣早就相中这里建码头、货栈,他与妻子宋佳是来这里实地查访的,没想到林缚会船停江涯下,更没有想到林缚也相中这里。
奢飞虎、宋佳、杜荣等人给林缚的话打乱心思,奢飞虎便借口身上衣裳给茶水泼湿了,告辞离去,又借着绳索上岸去。林缚看着奢飞虎身上背着个人缘绳而上还如此敏捷,想来是个虎将,杜荣平日也是文士装扮,这时候倒能看出他身手敏捷。
林梦得站在林缚身边,问道:“他们会不会打消念头?”
“这个可不容易,”林缚说道,“奢飞虎来江宁,其志甚大,哪里会给我们这点小挫折挡住去路?”
“我们要怎么做?”林景中问道,他打心底里还是不怕跟堂堂的晋安侯府争锋,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这段江岸,我们相中了,当然不能相让,”林缚说道,“天气回暖,江水还没有涨起来,再过两天挖水道正是合适,再拖,等江水涨起来,就到拖到明年了,不能拖。挖水道的事情,你立即组织人手来做;买地的事情,你也去做,这段江涯往里的地,要尽可能多买些下来;庆丰行要是跟我们争,自有应付之计。你要知道,现在不是我们头疼他们,而是他们头疼我们。”
第五十三章 锐气初挫
奢飞虎、宋佳、杜荣以及众护卫上了江涯,奢飞虎眉头微蹙着,他原想以庆丰行的名义在这里修码头、货栈不会惊动谁,哪里想到有个林缚跟他们想到一块去了,真是棘手。
“你说林缚能知道我们的用意?”奢飞虎问道。
“怎么看不出?杜先生跟我们在一起,他脸上有半点惊诧表情没有?”宋佳也不用人扶就骑跨上马背,她穿着旋裤,这种裤子穿了站在地上,看上去跟襦裙没有什么分别,但是裆下分开,方便女人穿了好骑马,“不然也用不着直接跟我们透露他们也要在这处修码头的意图……”到了岸上,风更大一些,宋佳伸手将脸上的乱丝撩到耳根后,看到江涯下林缚他们起锚远去,远远的看着林缚坐在船头,还感觉到接茶碗时手指相触的感觉。
“真是棘手啊。”奢飞虎轻叹道。
“他们或许没有想到,这江边的地已经在我们手里了。”杜荣说道。
“只怕没用,”宋佳摇了摇头,说道,“官征民地,从来没什么道理好讲的,秣陵知县陈/元亮恨不得在脑门上贴张楚党门人的标签,奢家又不能公开站出来。”
要说权势,晋安侯府比林缚小小的从九品司狱不知道要强上多少,但是朝中对奢家有很强的警惕心,原先他们想不动声色的以庆丰行的名义将码头修了、将货栈建了,只要有足够的银子砸下去,自然能让江宁的官员装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时候林缚公然站出来跟他们争这块江边地,可以说江宁没有哪个官员敢公开站出来支持他们奢家。再说林缚刚才那番话也说得很明白,林缚是要以金川狱岛的名义拿下这块地,说白了就是顾悟尘在背后支持他。
“这个林缚是不同一般啊,以前真是小瞧他了,”杜荣从护卫手里接过僵绳,骑到背上,轻勒住缰绳,皱着眉头说道,“金川狱岛需要物资,从九瓮桥码头运送,就算麻烦些,又能有多少麻烦?这边建码头、修货栈,还要另筑一条马车便道跟东华门外的官道相接,不是要麻烦十倍、百倍?他是嫌九瓮桥码头太小,不够用,也嫌九瓮桥码头只停官船,不能停民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又知道背地里集云社跟顾家有多深的勾当?”奢飞虎说道,“林缚到狱岛才几天,顾悟尘就对江岛大牢进行清狱,不就是方便他在狱岛上只手遮天?别人看不起小小的从九品司狱才是个芝麻大的官,但要说麻烦,还真是个麻烦啊。”
“是不是可以给他们找些麻烦?顾悟尘清狱之后,狱岛就添了乱子,顾悟尘总要有所交待……”杜荣说道。
“怕是不行,林缚不是轻易给折服的人,顾悟尘流放充军近十载,性子也不会弱……”宋佳蹙着眉头说道,“我看他也是个有野心的人,未尝不能坐下来谈一谈……”
“已经塞了一颗甜枣,接下来就要打一棍子,不能将别人的脾气给惯坏了,”奢飞虎眉头皱起来,断然说道,说实话他听妻子如此重视林缚心里有些不舒服,跟杜荣说道,“你去安排,不过你要晓得,不能用我们的人……”
“我晓得。”杜荣说道,林缚背后毕竟站着顾悟尘,楚党执掌中枢之后,顾悟尘多半会接任按察使,他们断不能现在就跟顾悟尘闹崩了,不然他们以后在江东做什么事情就会处处受制于顾悟尘。
宋佳抿着粉润红唇,也不再吭声,心里想林缚这么号人物,肯定是心高气傲的,要是不遇到些挫折,只怕也难为奢家所用。要是可以,她恨不得拿着鞭子抽他两下心里才叫爽快,不自觉就是幻想起将林缚扒光上身拿鞭子抽打他的情形,心间有些微异样的感触流过,竟是十分的期待。
奢飞虎见娇妻突然不吭声,粉脸上飞起轻红,神态怪异得很,问她:“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宋佳回过神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渐远去的乌蓬船,说道,“要怎么做都随你们,我一个妇道人家可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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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如今在狱岛没有多少忌讳,明天要送林景中跟林梦得过江去,就直接留他们在狱岛上过夜。
去年,北方晋中、西秦等地受灾府县要多于往年,但是奢家裂土封侯之后,东南战事平缓,朝廷得以从东南抽调大量精兵强将加强北方的军备,不仅加强了燕山一带对东胡人的防线,也加强对西北等地抗租抗捐等闹事民众的镇压。
往年西北等郡农民总要过了春种才会大规模的逃春荒,但是持续苦寒干旱,不要说青黄不接的春荒了,很多农民家无余粮连冬天都挨不过去,在精兵强将的镇压之下,又不敢轻易的聚众闹事,只得早早的出来逃荒了。
年节后江宁城里的流民明显要多于往年,这还是有茫茫三五十里阔的朝天荡挡着,江北岸聚集的流民更多。沿江府县对流民严防死守,除了投亲靠友的流民,官府控制的渡口都严禁流民渡江。
集云社要在江南岸开码头建货栈,还要修从码头跟东华门外官道相接的车马便道,这都需要用到大量的人手,乘船到江北从流民挑选健壮雇佣是最合适的。不过建码头之事还没有正式提到日程上,集云社不能拿这个名义招募流民,不过集云社从秣陵县拿到商帖之后,不仅可以募四十名带刀护卫、备十张软弓,还可以光明正大的雇百多名伙计、脚夫、力役。
林景中明天就去江北为集云社挑选这些人手。
按说商号或者乡豪都是禁止直接招募流民的,以免民间有人借此养名望蓄死士,但是法弛禁废,有一百条禁令,不能严格落实、执行,就能生出一百条变通之法来。
林缚这边做事还是相当上规矩的,他早让林景中跟秣陵县打好商量,集云社挑选中的流民,秣陵县这边都先负责将这些流民及其家属列入县黄册,算是让他们先在秣陵县正式落户再给集云社雇佣。
这对秣陵县也算是一项政绩。每年大量的流民南涌,除了组织人手将流民遣回原籍之外,朝廷也希望地方官府能尽可能多的原地安置一部分流民,以缓解北方的压力。对地方官府来说,让流民入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大量无地流民的涌入对地方治安的冲击非常大,另外当地人跟流民的矛盾也是官府很难调和的问题。即使安置流民要算政绩,但是地方官府却很不容易接受这些失地、破产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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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金川狱岛,金红色的夕阳在远处山巅摇摇欲坠,林缚带着林梦得、林景中、周普、吴齐等人进了司狱厅的院子,长孙庚以及其他在前厅当差的吏卒看到也不说什么。
按照本朝刑律只是严禁私人进监房,没有说司狱厅的院子都禁止私人入内。有些老规矩只是狱岛上的老规矩,如今林缚在狱岛上只手遮天,律例之外的规矩自然由他来定,就算律例,逾越几分也无妨的。
林缚逮住长孙庚问杨释、赵虎此时在那里。
“在后面武卒院操练,职下将他们喊来?”长孙庚问道。
“我们自己过去就是。”林缚说道,他领着林梦得、林景中等人就朝后面的武卒院走去,林梦得、林景中跟杨释也不算陌生,他以后要用杨释训练武卒,自然是要搞好关系。
听着杂乱叫喝声,林缚走进武卒院,站在院子口就看见杨释领着近三十名不当值的武卒在院子中间整齐的操练一种军营通习的拳术。林缚走进来时,诸武卒打起精神来,动作看上去也整齐,究其实质,跟千年之后哪所中学的学生一起做广播体操的情形相差无几。
林缚就站在院子口看着,由于他离开时让赵虎跟着杨释,这时候赵虎也老实的跟在杨释后面练习打拳。一通拳六十四式练完,杨释让诸武卒排好队列站到场地边,他与赵虎走到林缚身边,脸上神色颇为自得,说道:“林大人回来了,可有什么训示?”
“你挑五个拳打得好的……”林缚说道,他知道这些人已经是按察使司治下的精锐武卒了,也知道杨释跟顾悟尘、杨朴他们从小在北线军营长大,有些见识,但是也不过如此。
杨释看了林缚身后的周普一眼,只当林缚要周普考究他手下这些武卒,也不多说什么废话,点名挑了五个精壮的武卒站到场地中间来,跟林缚说道:“他们拳术练得不错,请林大人检验。”
“好,我就亲自检验检验他们的拳术,”林缚将腰刀解下来给周普拿着,又将青衫公服脱下来,只穿着里面的短褂子,走到场地当中,站到五个武卒面前,“我们这就开始了……”话音刚落,探手就是一拳,直击当中一名武卒的胸口。他这一拳力大势沉,那名武卒措不及防,硬生生的挨了一记,连退了两步,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扑通”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给打蒙似的看着林缚,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敌人可不会提前跟你们招呼一声,”林缚伸手将一屁股坐地上的那名武卒拉起来,说道,“你们不敢朝我动手,你们到底有多少实力,我终究检验不出来,”指着身后的赵虎说道,“你们动他,不用顾忌什么。今天你们要将他打得鼻青脸肿还不了手,每人赏五百钱;要是你们五个人一起打他,反而给打得鼻青脸肿还不了手,你们这个月饷银就不要领了!”林缚双手剪在身后走回院子口,脸色沉毅的盯着场地当中看,也没有看杨释一眼。
杨释这才明白林缚原来是对这些武卒很不满意,他脸色讪然的站在林缚身后。
说起来杨释跟他父亲随顾悟尘到江宁来,直接到按察使司衙门顶了典尉的武职,这些个武卒的战斗力好坏跟他跟他父亲都没有直接的关系,就是在昨天之前,杨释更多的是在顾悟尘身边跑脚,都不负责这些武卒的日常操练。但是顾悟尘让他率领诸武卒戒备狱岛,好像长期在军营生活的他梦想突然有了寄托,他打那一刻起就将这些武卒当成自己的兵,林缚的神态就像是在他心里猛抽了一鞭子,他很不服气,希望场地里的五个武卒能将赵虎狠狠的教训一番。
事实总是让人失望,赵虎打小就身强力壮,长大后三五名汉子近不了身,进乡营这几年缉匪捕盗积累了好些实战经验,甚至还当上头目,真正能用于实战的技击格斗水平以及体能却是这三四个月的时间大幅提高,踏足进场精神气就紧崩得像头猛虎,在军营里只习操练、打拳打得跟广播体操似的、从未有实战经验的武卒只凭着身体健壮哪里是他的对手?关键是这五名武卒之间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配合,争先而上,摆开招式要将赵虎打倒,赵虎拳下却是没有什么架式,始终移步走斜角,避免给对方包围,出手时,提拳抬脚也没有什么美感可言,唯有干净利索而已,出手也毫不留情,在眨眼间的工夫打得一名武卒鼻血横流、一名武卒捂腹蹲下来疼得站不起来,一名武卒胯部给狠踹了一脚,跌开四五步远,也愣是没能站起来,剩下两名武卒给打得胆怯,不敢上前去……
林缚这才挥了挥手,让他们停下来,说道:“你们这样的水平,我都不好意思扣你们的饷银,但是我更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们就是这狱岛的武卒精锐,”跟身边脸色很难看的杨释说道:“要说武卒的战斗力,一个个的排着队站在那里打拳打得再整齐都是假的,在战场上杀人或者被杀,都是一刀两刀之间就能解决的问题,不需要三十二式或者六十四式。这些个武卒,我暂时不提太高的要求,我教你们一个动作,你们要是不停息的做六百组,还能整整齐齐的站在那里将刚才那一套拳不走形的打一遍,再来跟我谈战斗力的问题,”林缚跟赵虎说道,“你把全蹲练息式示范给他们看……”
赵虎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全蹲动作,又将动作的要领跟杨释以及众武卒讲解了两遍:阔胸、深呼吸,手自腰后自然下伸时下蹲,下蹲到最低点时手触地,手臂自然划弧到体前站起吐气,手臂抬到肩平气吐尽,一个全蹲动作算是完成。
这个全蹲动作简单得很,场地里的近三十名武卒,每个试做了两三个,动作基本上都能做到位。林缚也不为难杨释,让赵虎站在场地前示范,只让他监督这些武卒将六百组深蹲不停息的做完,他过一会儿再来看。
林缚带着林梦得、林景中等人到中院,让杂役给他们准备过夜的客房,用过晚餐之后,再回到武卒院,几乎就没有看到还能站起来的人。
林缚站在院子口就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话,就退了出去,心高气傲的杨释差点都哭出来。刚才赵虎在前面示范,他想着为将之道就应要身先士卒,也跟着一起做全蹲动作,绝大多数武卒只能支持连续做两百组到三百组,他硬生生的跟着赵虎不停息的将六百组做完,看着林缚出现在院子口,他连手撑着地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让他心里如何能好受?
第五十四章 只手遮天
杨释强忍着浑身肌肉的酸疼,到司狱厅中院来见林缚。
院子四角上的悬挂着两串风灯,昏黄的火光照得天井里暗影浮动,周普与赵虎在院子里练拳,吴齐没正形的蹲在厅前檐下的栏杆上看着,他们看见杨释过来就收了手,回到走廊上来。
杨释见赵虎不停息的做完六百组全蹲动作这会儿还有力气跟周普打拳,有些尴尬,他以前挺瞧不起赵虎的,当赵虎只是在乡营里厮混过两年、粗习拳脚的粗鲁汉子,今日却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看不起别人,摸了摸鼻子,问赵虎:“林大人在里面?”
“大人说了,杨典尉过来就直接进去。”赵虎帮杨释推开前厅的门。
杨释探头往里看了看,林缚正与林梦得、林景中坐在案前商议事情,书办长孙庚也坐在一旁。
“你过来了,有什么事情也别站着,先进来坐。”林缚招呼杨释进去坐下,不忙着跟他说事情,继续跟林梦得、林景中还有长孙庚商议。
杨释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林缚找林梦得、林景中还有书办长孙庚过来是在商量置办棉纺车的事情。
杨释对纺车也不陌生,他家跟顾家在塞北流军时,日子过得穷,他娘跟顾夫人两个妇道人家不便抛头露面,就请手艺师傅做了两辆手摇纺车纺棉、纺麻补贴家用,除了吃饭睡觉,两人一天不停息能纺两斤棉,一天辛苦能换两三斤糙米。
杨释想着狱中有近五十名女囚,添置五十辆纺车,役使来劳作,每日总共大概能得两三百钱,倒是能折抵她们在狱中的吃食,心里想这种求财做法虽然保险,却未免太笨拙了些;难怪前司狱葛祖信与书办周师德等人要跟外界秘密勾连起来迫囚为妓,稍有姿色的女囚强迫到妓馆卖身一夜就能拿到两三百钱。对于求财的人来说,这种做法虽然卑劣,却是更有效,要是别人知道林缚役使女囚纺纱从中牟财,大概会讥笑他迂腐、迂气吧。
林缚不知道杨释坐在旁边在胡思乱想什么,事实上杨释才听到他们的商谈一部分。
林缚的案头摆着永瞻帝时期的工部侍郎张世祯所著的一部《农书注》。林缚找林梦得了解情况,知道江宁周边农家多用手摇单锭纺车,一个农家妇女昼夜辛劳能纺一斤棉纱,倒是在张世祯所著的《农书注》介绍四十多年前平江府就有人改进了剥棉、弹棉以及纺车技术,使妇人昼夜能纺棉纺三斤有余。
这都让林缚对当世的技术推广速度都快绝望了,平江府就跟江宁府挨着,平江府在四十多年前就有人大幅改进了纺棉技术,将棉纺工作效率提高了三倍多,竟然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推广到江宁府来?
张世祯也是十足的文人脾气,《农书注》的用笔十分简练,几段卖弄文句的介绍,根本让人看不出平江府纺棉工艺到底比江宁府先进在哪里。
狱中女囚有平江府织户出身,林缚刚才使书办长孙庚将女囚从狱中提来询问,才知道平江府不仅有脚踏纺车,还有工场作坊甚至采用一种两到三人同时协作的大纺车。
集云社没有什么人手,林缚想请林梦得派人帮忙去平江府了解情况,最好能聘请两名师傅过来,实在不行,买两件纺车实物回来找江宁的木作仿制。
林景中在旁边倒会算账,想着要是真像那名织户出身的女囚所说,一架大纺车三人协作,每天能纺二十斤纱,平摊下来,一人辛劳产出足足比江宁城郊的普通农户高出七倍。狱中五十名女囚每日纺棉纱就能有两千钱的收入,一年差不多能挣七百多银。乖乖,便是在城中开一家生意红火的大酒楼,都未必有这么好收入。
再说了,谁说只有女人能役使来纺纱的?那些男的在外面可以摆谱,不干女人活计,在这监牢之中,还能自己做选择?两百多个囚犯,要都役使来纺棉纱,每年从中摸两千两银子来是少说的。
想想集云社通过顾悟尘的关系垄断顾家茶货的行销,满打满算每年顶多能净得两千两银,谁能想到狱中藏着这么大的财源?林景中此时才明白林缚为什么之前如此重视杂学匠术,对商贾来说,钱财完全能从杂学匠术中来。
林缚心里叹息,从女囚口中得知,便是这种用来甚便的大纺车在平江府也不普及。这段时间来,林缚对周遭世界也有深刻的了解,倒是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大纺车在当世仍然要算相当复杂的器械,当世的匠户制度、工场主被官府盘剥的现状以及传统的小户经营习俗,都严重限制了这种复杂器械的推广。即使有能力去推广这种先进生产器械的人或者势力,又嫌这么做来钱太慢了,
林缚知道当世主流视杂学匠术为奇巧淫技加以鄙夷与后世唯生产力论加以推崇两者所形成的巨大落差在哪里。林景中、林梦得还好一些,长孙庚眼里就有许多疑惑,坐在一旁的杨释眼神都有些不屑了,林缚才不跟他们长篇大论的解释什么,他一力行之,旁人看得明白,心里自然就明白了,不然费再大的口舌,也很难去改变别人顽固的想法。
说完纺车的事情,又说菜园子、牲口棚子的事情。这天气马上就要回暖,这些事马上就要做起来,狱岛上不愁劳力,但是建菜园子、牲口棚子的竹木砖石等营造原料,还有菜籽、菜苗、鸡鸭羊猪崽等等,都要岸上提供,集云社没有什么人手,要林记货栈派人先帮忙做这些杂事,林缚跟林梦得说道:“梦得叔,这些什么的,都照市价结算,你毕竟是替林家在江宁主事,我再怎么说也是林家的子弟,狱岛上有几分好处,断不能少了林家的一分……”说这些话,也不避杨释,这些事情说完,林缚也没有让长孙庚他们回避,侧过身跟杨释说道:“今天在武卒院,你挑选出来那五个精通拳术的武卒,你要他们明天一早到我院中找周普报道,我要用他们当护卫……”
杨释脸有些红,他刚才选出五个精通拳术的武卒给林缚检验,却给赵虎一人打得人仰马翻,想来更不是林缚身边那个周普的敌手。按照惯例,林缚从九品司狱,顶多用两名护卫随身,但是惯例也好、规矩也好,从来都是给强势者破坏、践踏的,林缚开口就要五名武卒给他去当护卫,杨释只是觉得尴尬,没觉得有其他不妥,点头说道:“好,这五人从今之后只听大人一人命令。”
林缚从案头翻出一叠书稿来,推到杨释面前,说道:“关于练兵之法,我写了一些文字,我希望你看一看……”
杨释将书稿接过来,粗略翻看了几页,正襟危坐的说道:“卑职一定会认真体悟。”
“也许跟你在军营里所学有很大不同,你未必能接受,”林缚听杨释话说得言不由衷,也不介意,直接将自己的意图说出来,“这样好了,除了给我当护卫的武卒外,其他人分成两队,一队你来负责训练,一队就交给赵虎来训练,期限三个月,到时候看谁更有成效,你觉得这样如何?”
“……”杨释满肚子委屈,林缚这么做明明是将他的兵权分掉一半,虽说手下才五六十个武卒,这兵权也没有什么争头的,只是心里憋得慌,但是武卒院里现在还有十多个武卒腰酸背疼站不起来,他就是有满腹的委屈也抱怨不出来。另外,林缚对他不藏私,与长孙庚、林梦得、林景中他们议事也不避着他,训兵之法的书稿也抄录一份给他看,杨释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就是利用三个月的时间将一队武卒训得比赵虎更强、更精悍才能扬眉吐气。
杨释与长孙庚离去,赵虎入了武职,夜里要去监房当值,周普与吴齐以家仆的名义,林梦得、林景中是客人,都随林缚住在中院。
林梦得也是上岛之后,才真正感受到林缚在狱岛之上只手遮天,不要说书办长孙庚了,被顾悟尘视为子侄的杨释在林缚面前也完全露不出锐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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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听着外面说话声,林缚穿衣推门出来,昨天给赵虎打得鼻青眼肿的五个武卒都站在院子里等候训示,他们的身体素质在这批武卒中算是强的,身手相当灵活,不然昨晚杨释也不会将他们挑出来,但是真正的实战技击是普通军营训练不出来的。
林缚并不想让杨释掌握狱岛上的武卒,一方面林缚也不知道自己会跟顾家走到何时就分道扬镳,一方面杨释并不是统领狱岛武卒的合适人选,但是这时候不能将给顾悟尘视作子侄的杨释排挤在外,所以要尽可能不动声色的将武卒分化成几部分。除了护卫武卒之外,将守狱武卒也分成两队分别由杨释、赵虎负责训练,日后有机会,林缚还会在身边再多增加些人手。
“我用你们当护卫,不是你们很强,但是你们有可能变强,我不管你们能不能吃得下这苦,在我身边做事,你们就是心里再苦也给我先忍着,”林缚厉声训示道,又侧头吩咐周普,“你帮我去拿几把木刀来,这些人暂时没有其他用处,拿来练习劈击术却是有用的。在他们给我练刀之前,你将劈击术的要点给他们讲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