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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纸上谈兵(一)

    林缚与周普套了马跟着杨释前往顾府。

    与前些日子来相比,顾家前院门房里多了几名穿兵服的带刀护卫,杨释唤来领头的小校,跟他说道:“这是林举人……”介绍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就领着林缚往宅子里走,周普牵着马在前院等候。

    杨释半道逮了个婆子问知顾悟尘人在谨园,便带着林缚往后宅方向走,林缚才知道谨园是顾家后宅的那座小花园,顾悟尘给起了个雅致的名字。林缚从月门进谨园,几株腊梅横在眼前,听见后面唤:“爹,你要看的书,我拿来还你……”

    林缚奇怪的站住脚回头望了一眼,却见顾君薰提着襦裙一角、露出裙下的绣鞋、花袄裤,欢快的奔跑过来,另一只手臂弯里还捧着几本书。

    顾君薰看见林缚转回头来,才发现喊错了人,小脸臊得通红,没有脸跟林缚打招呼,低下头要抢到林缚前头往园子,脚下给门阶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书丢了一地,她好不容易扶树桠站住,更是尴尬窘迫得不敢看林缚,脸红得要滴出血来,耳根都是娇艳的酡红,她看着书就在林缚的脚下,看着林缚弯腰去捡书,她就没有好意思凑过去捡,只鼓足勇气细声说道:“这些书是我爹要看的……”扭头跑出了园子。

    林缚哑然失笑,他在千年之后从来没有遇到这么易害羞的女孩子,将几本书捡起来,却是《武学七经注》。这倒不是指写拳脚技击之术的著作,而前人兵法著作的合辑,本朝开国名将苏晋书整理加以注疏,可以说是当代军事著作的集大成者。这套书,民间书坊书肆禁印禁售,林缚想高价求一套而不得,不过顾府有这种书也不奇怪,顾悟尘十年流放军中,对军事兵法有兴趣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想到顾君薰没事会从他父亲那里借这套书看,难不成这么害羞的女孩子还梦想着当个女将军不成?

    杨释从林缚手里接过书,说道:“小姐真是不看人就乱喊……”比起往日,言语间对林缚客气不少。

    林缚笑了笑,看着厚厚几本《武学七经注》心里倒有所触动,跟着杨释往园子里走。

    谨园角上有座暖阁,顾悟尘与其子顾嗣元正坐在里面用餐,顾悟尘看见林缚过来,招呼道:“来,来,来,没用早饭就坐下来喝碗粥……”

    林缚也不生分,坐下来让边上侍候的婆子帮忙盛了碗玉米粥吃起来。

    “嗣元说你昨夜在藩楼请江宁兵马司的张玉伯吃酒?”顾悟尘问道。

    “嗯,”林缚猜到顾悟尘一早喊自己过来多半是为这事,心想顾嗣元不说,顾悟尘也会从其他人嘴里听到这事,他说道,“张玉伯在担任江宁府兵马司左司寇参军之前,曾在按察使司任过三年的知事,林缚怕跟随大人去按察使司不知道规矩,才约张玉伯出来见面。另外,东阳乡党,林缚对张玉伯印象颇深,集云社要在江宁立足,也希望能多借助张玉伯……昨天相见甚欢,离开藩楼后,还与张玉伯找了一家深巷子酒店,听说那家酒店的羊睑子肉是一绝,昨天却是没有吃到,不过闷烧羊肉却是不错,何时大人有闲暇,林缚请大人过去喝酒吃羊肉。”藩楼的事情自没有必要再说,将与张玉伯的事情略说一下。

    “……”顾悟尘刚才有些担心,听林缚这么说,就笑了起来,说道,“好啊,这天气吃羊肉驱寒最是合适,你们下回再去,记得喊我。”

    顾嗣元坐在一旁见林缚轻描淡写的硬是不提他昨夜在藩楼威胁藩楼少主惹事生非,便说道:“没想到你倒有这闲情,我昨夜回来跟父亲说过,父亲还让杨叔带着人去东华门街出去找你……”

    林缚放下碗筷,朝顾悟尘说道:“大人如此关怀,林缚无以为报。”站起来要作揖行礼。

    “坐下吧,是我多虑了……”顾悟尘说道,让林缚坐下继续喝粥,便揭过此事不提。

    顾嗣元心里郁闷,心想父亲大清早将林缚喊来,不是要警告林缚日后在江宁莫要太嚣张跋扈吗?毕竟从昨天在藩楼听来的议论来看,此刻在江宁林缚身上已经打上了顾家的标签。

    顾嗣元闷头吃过早饭,他是国子学生,随顾悟尘到江宁后,就转入江宁国子学,来年参加国子大考成绩获优等之后,才能到衙门见事候补官缺,这时候还是要老老实实去国子学接受授业。

    “我吃完先走了。”顾嗣元放下碗筷,准备起身离开。

    “初到江宁,我看你还是多将心思放在温书上。”顾悟尘吩咐了顾嗣元一声就让他离开,过了一会儿,才跟林缚说道,“还是杨朴昨夜回来告诉我,才知道嗣元昨夜是给元锦生领着去藩楼跟藩楼少主还有王府尹的公子见面,这孩子终是还不能替我分忧……”

    “大人过于担心了,少君聪颖过人,做事也有分寸,是林缚所不及的。”林缚说道。

    “你不要说替他说好话,”顾悟尘说道,“藩楼与永昌侯府关系不同一般,你昨夜之前就有听说过吧?”

    “嗯,”林缚点点头,“想着以后跟藩家总不会是一路人,实在没有必要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没想到让大人操心了……”

    林缚心想顾悟尘作为楚党新贵到江宁来担任按察副使,总不会单纯是为了当官发财,跟江宁地头的原有势力不可能一直相安无事,那些个将顾悟尘送到江东按察副使位子上的楚党官员也不会希望看到顾悟尘到江宁来跟江宁地头蛇们和睦相处。但是,顾悟尘有顾悟尘的难处,首先楚党在朝中还没有完全得势,另一个就是江宁高官显爵遍地,便是江宁府尹也是堂堂的正三品大员,顾悟尘才四品官位很难镇住局势。

    顾悟尘处于两难之间,他要在江宁站稳脚跟就要江宁地头蛇们表面上维持一团和气,不能一下子就将关系搞缰,要有足够的时间容他在江宁拉帮结派,形成顾悟尘他自己的势力***,但是他也要露出点獠牙让远在京城的楚党官员看到他不会跟江宁地头蛇妥协的姿态。

    偏偏顾嗣元作为顾悟尘的儿子不明白这些道理。

    至于藩楼与永昌候府有什么勾当,永昌侯府非要藏在暗中扶持藩家有什么用心,这个问题这时候真的不能去深究。

    顾悟尘眼睛看着镶银的筷子尖,心想林缚除了书文不佳外,其他地方无一处不让人满意。若他昨天在藩楼跟藩楼少主起冲突只是一时义愤热血冲头,那真的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一个莽青年罢了,难得是他完完全全的认得清形势,心机沉勇也丝毫不比他人差。

    顾悟尘倒是不忌讳年轻人比他更出色、更有心机,他要想掌握江宁的局势,靠那些庸才是成不了气候的,顾悟尘对林缚这段时间来的表现相当的满意,多重关系也让他愿意将林缚当成自己人看待。顾悟尘心里想:江宁仍是大越朝的留京南都,除了正常的塘报体系传递军民情况外,中枢必要有另一只眼睛盯着江宁,只怕昨夜在藩楼发生的一切都已经给人写成文书在发往京师的途中了,他也应该更明确的让留在京师盯着江宁看的楚党同僚知道:林缚是他的人。

    就算是在江宁这边,也要让那些地头蛇们知道,我顾悟尘并不是好啃的骨头,想到这里,顾悟尘侧脸看林缚,问道:“前些日子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好没有?”

    “嗯,一直都在有考虑,考虑如何才能更用心的替大人效力,”林缚在考虑如何才能说服顾悟尘同意他去江岛大牢当一名牢头,说道,“林缚斗胆猜测大人到江宁有清扬吏治、整肃武备的宏愿伟志……”

    “嗯……”顾悟尘不置可否的轻轻哼了声,示意林缚继续说下去。

    “吏治之事,林缚些微功名,难挤入清流之列,怕是帮不了大人多少忙;林缚今秋在白沙县里遇匪,算是人生一大劫,从此对这江水上的匪盗痛恨有加;说实话,林缚心里也怨地方武备弛怠致使匪盗如此嚣张,恨不能提枪纵马荡寇舒志。林缚不敢奢望平生能官辖兵备、监军佥事;初到江宁时,途经金川河口看到按察使司的江岛大牢,看着江岛形势,林缚竟生出一些妄想:江岛大牢正当的朝天荡百里方圆,素来是江宁藏匪纳寇之地,林缚愿领大牢司狱及守岛典尉,庇护大牢周全,也叫江洋湖寇休想从金川河口滋扰江宁地方……也叫那熊熊一窝的三万江宁守备大军看着,三五百精锐如何拒匪于境外!”

    站在一旁的杨释听林缚如此说,眉头挑了挑,心里多有不屑,他与父亲跟随顾悟尘流军十载,从小在军营中长大,对军事有些认识,却不认为林缚这么一个自以为看过几页兵书的儒生知道什么是军事。

    顾悟尘兴致却很大,说道:“来,来,来,我们就算是纸上谈兵,你说说看,要如何只凭借三五百精锐就守住江岛大牢,还能阻止江匪从金川河口滋扰江宁地方……”

第二十六章 纸上谈兵(二)

    林缚提及江岛大牢,恰恰也说中顾悟尘的痒处。

    顾悟尘初来江宁,担任江东按察副使,先要按部就班的在江宁站稳脚跟,才能去考虑做革故鼎新的事情。即使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说法,那也只是杀鸡骇猴、小打小闹,轻易的去伤害大部分人的利益,会遭来强力的反弹,实是智者不为;更何况顾悟尘不会忘记自己头上还有按察使大人、还有江宁一大班子人在等着他出差错。

    当然,顾悟尘也不是看到局面艰难就不求进取的人,到江宁赴任这些天,他也在思索找哪个不起眼的地方去打开局面。

    江岛大牢最初是江宁刑部、江东按察使司联合推动建成的牢城欲以长年坐监苦役替代流刑,建成没过一年牢城之议就被京师中枢否决,成为江东按察使司囚押普通判处徒刑囚犯的大牢。

    七八年之前,西秦派官员正当势,把持中枢,视江宁守陵官如无物,这几年来江宁刑部与江东按察使司一直都在不停的奏请重开牢城,都给中枢断然否决。所谓“三十河东、三十河西”,今日西秦派官员已经不再受到今上的信任,楚党在中枢崛起,顾悟尘心里想着这时候重开牢城阻力最小。

    顾悟尘倒不是简单乐观的人物,又知道江宁这些守陵官的为人原则实在有限得很,他们更多时间是跟燕京中枢闹别扭。昔时中枢反对,他们就一直不断的奏请,说不定中枢赞同,他们就会掉转枪头反对了。顾悟尘觉得在他重提牢城之议前,就要做足准备,毕竟暂时还不具备重开牢城的条件。

    江东按察使司城中大牢,依托江宁府兵马司及江宁守备军的守备兵力,纯粹的守备狱卒只有六十人;江岛大牢独悬城外,又位于江匪湖寇往来自如的朝天荡水域之中,为保障江岛大牢安全,那里就驻扎的狱卒比城中要多一倍。

    由于江东郡有相当一部分的囚犯分散关押在各府县大牢,只有那些判处三年以上、五年以下徒刑又无钱赎罪的囚犯才解押到江岛大牢集中关押(江宁以外府县的囚犯为了避免离乡关押,即使家中贫困,也会极力用钱赎罪降到三年以下),种种情况,致使整个江东郡关押到江岛大牢的囚犯不足百人。

    正因为关押囚犯人数有限,岛上积存物资自然也有限,加上狱卒守备力量充足,虽有江匪水寇过境,绝大多数不会主动骚扰岛上。

    一旦重开牢城,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

    重开牢城后,江东郡所有判处流刑的重罪囚犯都要集中到江岛牢城来,甚至那些个已经流外边疆的囚犯也会通过种种门路转监到牢城来。江岛牢城的在押囚犯会很快超过千人,岛上的储备物资会大增,对江匪水寇的吸引力就大增。再一个就是给判处流刑的重案犯显然要比给判处坐监徒刑的轻微案犯更难管理,甚至很多人就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或山贼水匪的头领,内外勾结的囚犯逃狱事件就会层出不多。

    如此一来,仅凭江岛大牢现在的守备力量就会显得很薄弱,甚至可以说漏洞百出。特别是在江宁众人抱着看好戏心态时,顾悟尘就不能指望驻扎在城外的江宁守备军会及时提供救援。

    江宁想看自己好戏的官员太多了,一旦自己奏请中枢重开牢城,结果致使大量流刑重犯逃离或者招来群寇袭狱,顾悟尘心想那时他能保住自己的位子就不错了,不用奢谈什么革故鼎新了。

    奏请中枢重开牢城是一件需要异常谨慎的事情,没有万全把握之前,顾悟尘是不会拿自己前程冒险了,但是林缚提出要去江岛大牢当这个司狱官,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林缚要是真有能耐,说不定就能让重开牢城的条件具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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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林缚说只凭三五百精锐就能将江岛大牢以及金川河口守得固若金汤,杨释站在一旁有些不屑,顾悟尘却饶有兴趣的跟林缚讨论起来。

    “按察使司是文臣衙司,虽仍有少量的直辖武力,也许只有官员身边的护卫武卒能称得上精锐,缉捕匪盗一般都要依赖地方上的府军或乡兵乡勇,狱卒的武力就更不值得信任了,”顾悟尘说道,“你说凭借三五百精锐就能将江岛大牢守得固若金汤,但是我也没有办法调三五百精锐给你……”

    “林缚倒是略知练兵之法,”林缚知道顾悟尘的意思,他心里就只想要练兵的名额,“林缚可代大人前往东阳府募集子弟兵充当守狱武卒。”

    虽说提督府所辖的镇军是大越朝军事力量的主体,但是本朝一直都有以文驭武的传统倾向,在镇军体系之外,屡屡有文臣直接治兵的先例,像东阳府知府沈戎直接对治下的兵马司所辖府军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制就是朝廷默许的行为,这大概也是朝廷对文臣更加信任的缘故。林缚提议到东阳府募集家乡兵,顾悟尘也没有觉得特别的诧异,至少在他听来,林缚是没有什么私心的。

    在江宁,顾悟尘是当然的东阳乡党领袖,林缚募集来的东阳兵勇又将直接纳入按察使司辖内管制,这三五百精锐可以说是他顾悟尘的私兵。

    顾悟尘倒不是有别的野心,但是想着日后手里有三五百家乡兵,总要方便些,他说道:“这些不忙说,你先谈谈你的练兵之法……”要是可以,他日后会让杨朴、马朝或者杨释直接统领这三五百家乡兵去江岛大牢当守狱兵,但是杨朴三人都没有功名在身,武官的品阶又太低了些,再说他觉得林缚还是值得信任的。

    “苏侯《武学七经注》集先人军事之大成,”林缚眼睛看着顾悟尘手边的那几本书说道,“林缚得幸读几篇残章,对卒伍之法略有所悟……”便将这段时间来跟周普推敲的一些卒伍、治兵、用兵之法细细的跟顾悟尘说来。

    自古文人都有纸上谈兵的嗜好,也有提缰纵马平天下的幻想,顾悟尘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流军十载,比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对卒伍治兵之法有着更深刻的理解与更深入的认识,这也是他引以为自豪的地方。他原先以为林缚对兵法在大略处有些了解跟感悟,却没有想到林缚真正精通的还是小规模营伍的治兵、练兵之术,这些细处认知恰恰是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最缺乏的。林缚说来头头是道,令在流军近十载的顾悟尘闻之动容,杨朴、马朝过来催促他去衙门坐堂,只是他跟林缚谈得兴起,便让杨朴与杨释替他去衙门守着有事快马回来禀报便是。

    顾悟尘叹道:“我还是建议你去燕京一行,你拿我书信去燕京,只要汤公与张相认可你的才华,即使乡试不得意,你仍不用担心在燕京没有出路……”

    林缚笑了笑,说道:“林缚更愿在江宁辅佐大人……”

    “只用你为司狱,你不觉得委屈?”顾悟尘问道,他心里也未曾不希望林缚留下来助他,他在江宁太缺乏得心应手的助手了。在他看来,用林缚治江岛大牢,重开牢城就大有希望。能成功的重开牢城并维持下去,就是本朝刑名的一次重大革新。

    “林缚想做这司狱,还存有一分私心。”林缚说道。

    “哦?”顾悟尘看着林缚。

    “林缚有意在金川河口建一货栈……”林缚说道。

    此时不说,日后在金川河口建货栈来,顾悟尘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明堂来,与其到时让顾悟尘觉得生分,还不如此时就坦诚相告。

    “呵呵,”顾悟尘对林缚的坦诚相告很满意,再说他顾家在集云社有银股,要是一点都不允许林缚兼顾私事,他家以后又怎么好意思从集云社拿股子钱,笑着说道,“虽说文臣均以大公无私为典范,但是真正大公无私者只是戏文里所唱,生平未有见,你只是要记住莫要因私废公就行。”

    “林缚谨记大人的教诲。”林缚说道。

    “嗯,募集武卒之事急不得,倒是这司狱之职探囊取之,你这两天便等我消息,”顾悟尘也自然满满的说道,“你去治狱,诸多事情也需抽丝剥茧缓缓图之。你有满腹才华,又一心为朝廷效力,不用担心前程,董原不也是举子出身?”

    “谢大人提拔。”林缚站起来朝顾悟尘揖礼道。

    顾悟尘留林缚一起用午餐,用过午餐,顾悟尘去衙门坐堂,林缚与周普返回集云居。林缚没想到说服顾悟尘让他担任江岛大牢任司狱一职会这么顺利,细想起来,也能猜到顾悟尘有意将江岛牢城当成他在江宁大刀阔斧进行革故鼎新的第一步棋。

    林缚不知道病入膏肓的大越朝还能维持多久,却知道顾悟尘想对当下的官僚体制革故鼎新是何等的艰难,他与周普回到集云居,牵马进了院子,钱小五说有访客在等候,林缚探头一看,却是钱小五的老债主、西城放印子钱的陈赖五涎脸站在院子里。

第二十七章 立竿见影

    林缚没想到钱小五的老债主、西城放印子钱的陈赖五过来造访他。

    “公子爷……”陈赖五腆着脸凑近过来,“前些天多有得罪,赖五今儿给公子爷赔罪来了。”

    “赖五爷客气了,”林缚将马交给赵梦熊牵到后院去,问钱小五知道赵虎、林景中带着陈恩泽大早就去茶货铺子还没有回来,他不是很想应酬陈赖五,但总不能将陈赖五丢给钱小五应酬,跟钱小五说道,“有没有给赖五爷上茶?”抬脚往前院的宾客房里走去,就想着在前院将陈赖五应付走。陈赖五这种地头蛇轻易得罪不得,到底是他们放低姿态过来造访,要是得罪了他们,也许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但是他们使出些下作手段来,能让人恶心死,这种人留给林景中应付最好,毕竟集云社要在江宁城里做生意,倒用得上陈赖五这种角色。

    “不用了,不用了,喝过茶了,”陈赖五非常客气的说道,林缚请他坐,他也只是在椅凳上搭小半个屁股正襟危坐,“早就知道公子爷是混江龙,是一等一的头面人物,今儿早上听说公子爷昨天大闹藩楼的事迹,赖五才知道还是对公子爷看走了眼。赖五虽然没有什么见识,但是也知道做什么事情要跟着英雄人物屁股后面,这叫什么来着…附…附骥之尾。这藩楼藩家贼不是个东西,做尽了刨绝户门、踹寡妇门的坏事……”陈赖五一口气说了藩家许多阴损话,直到钱小五端茶送过来才歇了一口气,欠着身子跟钱小五说,“小五哥你如今是林宅的管事,哪敢劳你沏茶?”

    钱小五对逼他卖妻还债的陈赖五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将茶递到桌上,跟林缚言语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林缚琢磨着陈赖五的来意,想起昨夜张玉伯说过陈赖五与沐国公府的管事是姨表亲,沐国公与永昌侯一样,都是江宁城里的世袭望爵,陈赖五能在西城里胡作非为也是依仗沐国公府的势力。永昌侯府与沐国公府在江宁立族两百多年,两大家族子弟也有千人规模,这两家子弟两百多年来在江宁城中互通姻亲的次数极少,要说这两家背后没有什么龃龉,鬼都不信。林缚心里暗自琢磨:陈赖五这个无赖地痞会是沐国公府派来试探水深浅吗?

    林缚不动声色的将陈赖五应付走,客客气气的送他出门,折回来看着桌上陈赖五过来时带了当见面礼的几包蜜饯,唤钱小五拿去处理。

    “丢大街上去?”钱小五问道,几包蜜饯也就值三五十个铜子不值,钱小五觉得就算自己这个穷光蛋过来谢礼也都嫌礼轻了,陈赖五那家伙嘴里十分的客气,只是这见面礼送得也太轻慢了,钱小五/不理解林缚为何要应付陈赖五这么久的时间。

    “不,人遭恨,东西又不遭恨,”林缚笑着说,“给柳姑娘送一份去,其他的你们拿去分吃了,不要糟蹋好东西……”心里想陈赖五要真是沐国公府派来试探深浅,那就要让沐国公府知道自己既然一言不和拔刀相向,也能受得下这轻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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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赖五出了簸箕巷,巷子拐角外的街边停着一辆马车,掀开帘子来,一名穿着青衫的五旬老者探出头来问:“如何?”

    “你没有进去看,他对我那叫一个客气,你也看到了,他送我出门口,那长揖真叫一个标准,”陈赖五这时候不讲什么仪态,擤着冻青的鼻头,将鼻涕擦鞋底上,“我看这林举子不是什么了不得人物……”

    “呵,”老者双手笼在袖中,笑了笑,说道,“那你惹他一惹。”

    “我有毛病去惹他?我不怕他,还怕张玉伯剥了我一层皮呢。”陈赖五摇头,又问道,“到底是谁想试他的水底,是老公爷?”

    “这你就不要问了,”那老者说道,“你在藏津桥也收敛些,张玉伯真要将你拘了剥一层皮,你不要想我过去捞人。”说完就放下帘子,吩咐车夫驾车离开簸箕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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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缚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书,赵虎、林景中他们就回来了。

    林景中走进中院,看见林缚大冷天也坐在院子里看书,说道:“恩泽留在铺子里。我们早上去铺子时经过一家扁额店,想进去问问集云社的招牌怎么做,你猜猜怎么着?”

    “怎么着?”林缚笑着问,他见林景中眉飞色舞,一定是在扁额店里遇到什么好事了。

    “扁额店里围着一群人正谈昨夜藩楼之事,藏津桥南的裕泰茶坊掌柜也在那里,知道我们家行销茶货,当下就要我们送几样茶过去试吃一下。我们此行带过来的百斤老茶,都是顾家精心留存的,茶质自然是上佳。我们午前备了茶送过去,裕泰茶坊的东家恰也在那里,试过茶觉得行,就让我们在新茶上市之前,每月给他们送五十斤茶去,价也给得不错,”林景中眉飞色舞的说道,“说实话啊,昨夜在藩楼,我是有些吓着了,但是要是能想到能有今天立竿见影的好处,我指不定当时也会说几句豪言壮语。我等会儿去见梦得叔,看货栈能不能先借一千斤茶货给我们应急……”

    等到明年新茶上市还有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集云社只能从顾家拿到一千余斤老茶,裕泰茶坊今天一下子就要走两成,难怪林景中这么兴奋,集云社都还没有正式开张呢。集云社从顾家拿茶,即使在林记货栈的基础上再提价三成,普通的高沫茶,一斤也才八十钱,运到江宁销价就是两百钱。只要销路通畅了,等来年新茶上市,顾家四万茶运抵江宁,转手就是三四千银子的赚头,就算折去顾悟尘、张玉伯等人银股钱息以及别处的各种孝敬,这边也净落下两千两银子,这是原先在林记货栈每月拿一两银子月银的林景中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林缚笑了起来,要没有这点好处,他昨夜锁住藩知美咽喉时何苦报出集云社的名号?过两天只怕大半个江宁城的人都知道集云社跟庆丰行、跟藩楼不对付。

    林景中又问道:“对了,你说在这江宁城里,庆丰行跟藩楼到底有多少对头?”

    “这就要你日后仔细留意了,”林缚将适才陈赖五来造访的事情说给林景中听,“时下讲究个中庸之道,除非能一下子将对头搞死,不然就算心里恨得要死,表面上还是会一团和气的,这叫不失体统。庆丰行、藩楼在江宁城里那些对头们自己不想失体统,也许是不敢正面跟庆丰行、藩楼为敌,但是他们心里却希望有人替他们出头恶心一下、打击一下庆丰行、藩楼的,我们刚来江宁立足,可没有什么体统好失的,大不了拍拍屁股滚出江宁城去……”

    林景中想想也是,什么都没有的人胆子最大,真的要在江宁争一番富贵荣华,胆子太小怎么能成事?只是知易行难,林景中知道自己遇事却没有这分胆魄,以前自负得很,读史也没有觉得那些英雄人物有什么了不起的,这段时间经历这些事,终是知道就是那些个英雄人物身上不起眼的地方却是常人远不及的过人之处。他又想起一件事,问道,“梦得叔昨天说要借四个人手给我们,你拒绝了,等下我去见他,他要是再提起这事,我该怎么答复他?”

    林缚沉吟片刻,说道:“这宅子里暂时不用什么人,其他事情你看着办……”

    “晓得,晓得。”林景中说道。

    在这个时代,乡土故情是最聚凝力的一种东西,朝中做官讲究乡党,经商游学讲究乡党,商号店铺讲究雇佣家乡人做活计,当兵打仗也讲究乡邻为伍,就连落草为寇、下海为匪,也通常是聚乡人而为之。

    商号兴起百十年来,这已经是一个深入人心的传统了。

    林景中、顾天桥、赵虎上次回去从顾家带了两个学徒出来,赵虎又将他弟弟带上,就是这个道理;林缚提议从东阳招募子弟兵来充当江岛大牢的守狱武卒,顾悟尘就颇为意动,也是这个道理。

    货栈的事情马上就要筹划起来,这边始终会面临缺乏合用人手的问题。昨天林梦得主动提出借人手给这边,是担心林缚在江宁的安全,是借四名武夫给林缚当护卫,林缚拒绝了;林景中这时候又提起这茬,是希望从林梦得那里借四个熟手伙计跑腿。

    林缚又跟林景中说起他过来可能去江岛大牢做司狱官的事情,林景中睁大眼睛诧异的问:“怎能这么巧?”

    “哪里会是巧事?为了江岛大牢司狱一职,我用尽了心思。”林缚笑着说。

    “对,对,”林景中恍然大悟道,“江岛大牢孤悬城外,左右又无军营庇护,正当面的朝天荡局势又比其他城郊之地复杂,别人想坐上这位子,也总要他的能力与做事的气魄让人放心才行。”

    “是啊,这个位子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坐稳妥的,况且也没有什么油水,”林缚说道,“事情定下来后,我要周爷跟赵虎去帮我,这边的事情就要你多费心了。另外,也小心提防庆丰行跟藩楼的人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第二十八章 晋安侯进奏使

    腊月十二这一天是开基节,也就是太祖登基的纪念日,意思上跟千年之后的国庆节有些相似,有些区别的就是,开基节这一天除了官府张灯结彩、官府中人有所表示之外,平民百姓却没有太多的热情。

    这一天,顾家千余斤茶抵达江宁,有七夫人、林梦得的默许,运有茶货的商船走水路没有碰到什么意外,吴齐等人也随船过来。

    当初随吴齐扮成贩马客到上林里的淮上流马寇加上吴齐一共七人,这次过来四人,还有三人留在上林里,留在七夫人顾盈袖身边。虽说顾盈袖有顾悟尘做依仗,林庭立、林宗海、林续宗等人都不会过分的开罪她,但是也要防备小人狗急跳墙背地里下黑手,再说七夫人顾盈袖那边也需要使唤人。

    腊月十二这一天,天气薄阴,吴齐他们过来时,江北已经在飘雪花,却是江南岸今冬还未曾下过一场雪。

    “前日东阳知府沈戎乘官船抵达上林里巡视,说是向宣抚使司奏请赏给上林里乡营指挥林宗海一顶云骑副尉、正七品武官的帽子……”吴齐到江宁后才来得及喝一口茶,赶着林景中从茶货铺子赶回来,他说起这段时间来上林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有些事情信里无法详细记述,还是要有人过来才能当面问仔细。

    “沈戎倒是一直不放弃将乡营编入东阳府军的努力,”林景中摇头微叹,“这种事情他以前就做过一回……”

    “一顶正七品武官的帽子顶个屁用,”赵虎在上林里乡营呆过两年,知道上林里乡营是什么样子,对沈戎的努力有些不屑,说话就有些粗鲁,“上林里乡营五百健勇是林家每年拿近万两银子养起来的,沈戎要是能每年拿出这么多银子,就算强制将乡营编入兵马司,林家又能作什么声?要是沈戎拿不出养兵银子来,硬要将乡营编入兵马司,林家来个釜底抽薪断了供养,那丢给沈戎的就是一个大麻烦。”

    赵虎虽然看问题不及林景中细致,但是养兵要大把银子这种粗浅道理却是很懂的。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林庭训能主事时,沈戎搞这些小动作算不了什么,现在的问题关键是在林宗海——林宗海不是本宗子弟,将来不管是谁都轮不到林宗海去做林家的家主,相反的,别人当上家主甚至第一个要防范的就是林宗海;另外,上林里乡营是以林族子弟为骨干,乡勇又多是上林的子弟兵,一般说来林宗海是无法脱离林家**掌握乡营的——怕只怕沈戎稍一示好,林宗海就奋不顾身的迎合过去……”

    “二爷对此事会是什么态度?”林景中问道,林庭立是东阳府通判,在东阳府的地位仅次于沈戎,即使强硬的否决掉沈戎给林宗海加武官衔的行文也是可以的。

    “难说,若只是奏请给林宗海加武官衔,林庭立也很难反对——沈戎未必是要立时的将上林里乡营编入府军,我看他这轻轻的一步棋只是想让上林里的局面变得更复杂、林家变得更四分五裂就够了。”林缚说道,他心里想沈戎应该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怕就怕他趁着林族内部明争暗斗而徐徐图之。

    当然了,林缚这么想倒不是替林族的将来担忧,不管怎么说,四分五裂的林家对他也有利的,林族越是团结的凝聚在本家的周边,他作为旁支子弟就越是会给边缘化,就越少能利用到林族的资源。要是林庭训好好的能主持林家的事务,他想在七夫人与林梦得的帮助下将顾家茶货运抵江宁那是做梦。

    “唉……”林景中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他从小给灌输的观念就是诸事以林族为先,想到林族黯淡不明的前程,自然有些忧虑。

    “太多考虑这些也没有用,”林缚心想着中风在床的林庭训就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多虑无益,上林里那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江宁这边尽快打下根基才是首要,跟林景中说道,“茶货铺子那里缺个车夫,我给派个人手过去,再调两匹马过去,人是过去驾车的,不要让顾天桥他们觉察出有什么异样来……”

    “行,”林景中已经知道周普等人的身份以及林缚他们要在江宁立足的谋划,换作他在上林里时,自然会惊惶失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江宁后,他整个人的心境变化许多,生性谨慎的他在林缚影响下,也有了些豪烈性子,不这样想又能如何?拿赵虎的话,他已经上了贼船,他看着林缚手指着的干瘦跟庄户人似的汉子,问道,“老哥贵姓啊?”

    “林五爷你是集云社的管事,你喊我周瞎子就成。”那汉子说道,他左眼给一块丑陋的疤痕覆盖,乍看上去触目惊心。

    林缚指着周瞎子的眼睛,跟林景中说道:“周瞎子左眼给箭伤了,为了掩盖箭伤,他将左眼上下皮子都拿刀割开口子……”

    林景中听得下面两颗卵/蛋微微的抽搐,心想这些流马寇对自己真狠,难怪能纵横淮上近十载。江宁城中的那些地痞跟这些真正的亡命之徒比起来,还真是太小儿科了,只是他不明白林缚将这么一号人物放在茶货铺那边当个车夫是要做什么。

    “现在我们在江宁城就像走钢……”林缚继续说道,他想说“钢丝绳”又怕林景中他们理解不了钢丝绳是什么东西,换了个词,“我们要在江宁尽快打开局面,处处行险、如走悬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难以想象的大凶险,我将周瞎子跟两匹快马放在茶货铺子那边,是作为一招后手以备万一。你要不是遇到特别艰难的事情,就不要让周瞎子做马车夫之外的差遣……”

    周瞎子嘿然一笑:“我驾车也是一把好手。”

    林景中点点头,觉得林缚这么考虑是为更稳妥些,他跟林缚说道:“我就领着他过去,就说是你的远亲,性子木讷得很,不容易亲近……”

    “让周瞎子自己牵马去茶货铺子,”林缚说道,“你随我们出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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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齐他们这次又随船带了不少马过来,策马行在冰得坚实的泥路上,林缚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心想不会南岸这边也要下雪了吧?勒马缓行,等林景中等人从背后跟上来。

    “江宁这边茶货铺子算是开了起来,下一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崇州同样开间茶货铺子,这样,从上林到江宁再到崇州的商路就算有个雏形,”林缚说道,“再往下就是要在江宁建货栈,大宗货物从江宁转运崇州,在从内河转入崇州县城之前,船停在江心分货,就很容易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所需物资运到长山岛去……”

    吴齐双腿轻夹马腹,与周普从后面跟过来,嘻笑道:“可惜十年来没有林爷替我们这些流马寇筹划,不然也不用像今日这般只能做这丧家之犬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必须要有在江心停船分货的借口。”林缚说道。

    “自然是船太大,怕驶入内河会隔浅,必须停在江心由小船进行分装……”吴齐笑着说道。

    “那就要买五桅大船来跑货,”林缚问,“总不能三桅船就说船太大怕进内河隔浅。”

    “嗯,是要五桅大船,”吴齐点点头,又说道,“另外,崇州那边要尽可能的用跟江宁不相关的人手,这样就能避免在分货时露马脚……”

    “崇州那边,就完全由你们去负责,”林缚说道,勒马停在官道边的田埂上,“我是没有时间再往崇州走一趟的,江宁吏部已经发了文书召我明日过去问对,做了司狱官之后,江宁这边就轻易脱不开身——崇州那边,要么是你乌鸦爷亲自走一趟,要么派两个人过去打点……”

    “我还是留在江宁,林爷你更需要人手,”吴齐考虑了片刻,说道,“反正秦先生他们离崇州也近,这段时间秦先生虽然没有派人来找我们,我想他们也应该派人在崇州上了岸,我只需要派个人去联络,将这一切计划带给秦先生他们就可以了……”

    “嗯!”林缚点点头,他身边只有周普、赵虎,总觉得人手不够用,周瞎子作为一步暗棋不动,再多吴齐两人,想做什么事情就更宽裕一些。

    这时候,前头上百名骑士拥着五六辆马车过来,队伍前头的两名领骑扛着两杠朱红锦旗。旗帜给风裹住没有展开,也看不出马车坐的是什么人,看这气势,来头倒是不小,林缚他们下了马,牵马让到一边给进城的人让路。

    马车跟骑队行到近处,一阵北风吹来,将旗帜展开,林缚看了一惊,那旗子上写着“晋安侯府江宁进奏使”两列大小不一的锦绣字,想不到除了庆丰行外,奢家竟公然派人进驻江宁了。要知道朝廷策封奢家为世袭晋安侯的文书才抵达江宁没有两天,还没有正式张榜对外公布呢。

    进奏院跟后世的驻京办性质差不多,是各郡三司衙门(宣抚使司、按擦使司、提督府)的驻京联络地,各郡三司衙门都在进奏院都设进奏使,负责向朝廷报告本郡军民情报、呈递本郡表文,朝廷有什么诏令、文牒也由他们向本郡传达。

    晋安侯作为本朝唯一裂土拥军的实权封爵,地位不在各郡三司之下,自然有向进奏院派驻进奏院的权力。

    本朝在燕京、江宁两京都设进奏院,但是江宁远离中枢,守陵官都是失势的人物,江宁进奏院自迁都之后就一直是空壳子,没有哪个郡的三司衙门会吃饱了撑着往江宁派驻进奏使。

    前无古人,却非后无来者,刚刚归顺朝廷、裂土封侯的奢家竟向江宁派驻进奏使,如何令林缚不惊讶:奢家到底想要做什么?

    队伍缓缓行过时,那些护卫骑士警惕的盯着路旁佩刀的林缚他们,倒是马车里的人一点都不在意,林缚听着第二辆马车里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听忠伯说二哥上回秘密来江宁时遇到一个漂亮的女人从此就念念不忘,倒不知道二哥做了什么,总之挨了爹爹一顿训;嫂嫂怂恿着二哥来江宁当进奏使,就不怕二哥再去找那个女人?”

    这声音煞是清亮好听,林缚眉头却微微蹙着。

    “男人总是贪得无厌,等你以后嫁了人就知道,我哪有心思烦心这个,他爱娶几房就娶几房,反正不要过来跟我争老大的位子……”又一个听上去语气软绵绵慵懒、话里意思却尖锐的女人声音传出来。

    这时候却是车里人想透一口气,将车帘子掀开来往外看,露出挤挨在一起的两张如花似玉的脸,她们想开车外的景致,却与林缚的目光撞到一处。

第二十九章 拔刀救人(一)

    寒风凛冽,泥路给吹得发白,官道两旁榆柳桑枣等杂木枯枝萧条,不时有断枝给吹折断下来,除了林缚他们以及晋安侯府的马车骑队外,还有十几辆装满木炭的牛车拥挤在官道上,午后官道上行人也不少,马车行得很慢。

    奢明月感觉行速慢下来,在车里等得厌气,掀起来车窗帘子来,恰看见林缚那张削瘦冷峻的脸,与他的目光接上,换装其他女孩子,或许会惊羞的放下车帘子,奢明月只是娇媚玉脸微微一侧,避开林缚的视线,打量着路侧这些个牵着高头大马的汉子,心里好奇起他们的身份。这些高骏良匹在东闽晋安更罕见,这路旁的六个汉子竟然人手牵一匹,如何让她不好奇?

    奢明月年幼时给一匹烈性子的小母马蹶了一蹄子,她娘亲心疼她就让随从将小马给杀了,等她爹回来,当着仆人的面抽了她娘亲两巴掌,奢明月就知道良种骏马在晋安是比一般东西都珍贵的东西。

    林缚看着车窗帘子掀起来,看着车帘子里露出两张如花似玉的脸蛋来,那少女下颔稍尖,美则美矣,只是稍有些青涩,眉眼间也有些英气;那少妇却是肤如雪光、圆润玉泽,眸光流离清亮,眉眼间流转无限风情,那鼻、那唇以及轻红飞起的双颊无一处不美,她乍看见林缚也看着她,那眸光一惊一闪一躲,又添了几分娇媚意味。林缚看了也心里微叹:这女人好美。

    马车缓缓行过,赵虎、林景中他们都犹有余意的盯着马车看,赵虎声音嗡嗡的问:“这娘们是谁,竟比七夫人还美一分?”

    “七夫人不在这里,小心让她听见,对你不待见,这女人最见不得说她不如别人漂亮。”林景中开玩笑说道,待马车跟骑队过去,才微带讶异的跟林缚说道,“奢文庄策封永镇世袭晋安侯的事情还没有诏告天下啊,奢家就大摇大摆的派遣进奏使进驻江宁,他们想干什么?”

    周普、吴齐也都眉头微蹙,有一个杜荣要对付已经够头疼了,没想到奢家光明正大的派了这些人进来,而且进奏使很可能就是幕后指使白沙县劫案的奢家二公子,这局面是越发复杂了。

    “听上去像是奢家向朝廷投降求和,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清楚,东南这仗朝廷是无力打下去了,被迫裂土封爵招安奢家,”林缚摇头叹息,“对于奢家来说,伺探江宁的动静,甚至比伺探燕京的动静更重要……”

    “你是说奢家这次归附后其实还不会安分下来?”林景中问道。

    “朝中会放心的让奢家永镇晋安吗?”林缚反问道。

    “开国两百多年来,还没有哪家像奢家这般裂土封侯的,仪同开府三司,权势之重,一等亲王爵都不能比,不是朝廷放不放心的问题,只是中枢要面对的麻烦不止奢家这一桩,所以要暂时安抚奢家腾开手脚来……”林景中说道,“这道理也浅显,等腾出手脚来,中枢还是要收拾奢家的。”

    “奢家自然也是看透了朝廷的虚实,但是他们忌讳李卓,李卓与麾下数万精兵始终留在东闽,也令他们喘不过气来,不如暂时归顺,好让朝廷中枢放心将李卓以及李卓麾下数万精兵调去蓟北对付东胡人,他们好守着晋安静候时机;中枢对奢家也不可能不防备,使李卓担任江宁兵部尚书兼江宁守备将军坐镇东南几乎也成定局,听顾悟尘说李卓的任命诏文在年前就会发下来……只是眼前不是谁来东南坐镇的问题。”林缚微微一叹,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景中也摇头微叹,在上林里时,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跟朝中大事如此的关系密切。

    林缚跨上马,这时候前头运炭的十几辆牛车不知怎的,突然间有一辆斜倒在官道上,数千斤木炭从车上倾泄下来,堆成黑黢黢的一堆,十几辆牛车顿时乱成一团,将整个官道完全堵住,晋安侯府进奏使的车队自然也给堵了严实,护卫骑士都拥到前头驱赶运炭牛车。

    “不对……”吴齐拉住林缚的马头,让他回头往牛车方向看去。

    装载满木炭的牛车行得慢情有可缘,但是官道上还有许多散骑行人却也慢腾腾的跟在牛车后一点不焦急就有些奇怪,林缚他们刚才的注意力一直在晋安侯进奏使的车队上,没有去看运炭牛车队的异常,这时候看到这十几辆牛车将官道堵住,才看出些异常来。

    “大家上马……”林缚当机立断道,奢家在东闽作乱近十载,东南不知道有多少男儿死在奢家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因为奢家家破人亡,虽说朝廷给奢家裂土封爵,但是恨奢家入骨、杀之而后快的人不在少数,就像维扬府知府董原就不惜跟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东闽总督李卓绝裂也绝不肯赞同招安奢家。不管谁要在江宁东华门前刺杀晋安侯进奏使,他们六人都插不上手,关键他们本身就是骑马佩刀,不避开很容易给误伤到,林缚勒着缰绳跟周普说道,“你带上景中,我们躲远些……”

    “我会骑马……”林景中想抗议,腰下一紧,瘦弱的身子给周普夹在腋下横放在马背上,吴齐牵过林景中的坐骑,六人骑着五匹马牵着一匹马朝远处策马而去,才走过百十步,前头的异变就在突然间爆发了。

    林缚勒马回头看过去,就看见晋安侯进奏使车队的大半护卫给吸引到前头驱赶牛车,即将进江宁城,的确是车队防卫最懈怠的时候,很难想象会有人就在离江宁东华门不到三里地的地方行刺,那些个散在车队两旁的十多人纷纷抽出刀剑朝为首那辆马车冲过去,更令人惊讶的,更前头拥牛车而行的十多扮成运炭客的人更是拿出强弩站上牛车朝着当前的护卫骑士攒射。晋安侯进奏使车队顿时给杀了个措手不及,十多人连刀都没有来得拔出来,就成了弩下亡魂,四五名刺客跳上为首的马车,瞬间时就看见一股子鲜血从车窗飚出来。

    林缚还当刺客得手了,却不料下一刻就有个刺客钻出车厢在车头大叫:“奢飞虎不在这车里……”这刺客也甚是了解,跳上车厢,就朝第二辆马车扑去寻找他们此行的刺杀目标。

    刺客们一下子慌了手脚,纷纷往剩下四辆马车扑去。

    这会儿,就看见第二辆马车突然间调转车头往林缚这边驰来,刺客们认准目标人物就藏在这辆马车时,都舍弃其他马车,盯着这辆马车追来。那名手脚最快的刺客在马车放速狂奔之际,飞身抓住马车后厢壁上了马车,其他刺客有撒开脚追赶的,也有人去牵马要骑马追来。

    “怎么办?”吴齐、周普都看向林缚。

    “救人。”林缚眼睛盯着屈身上了马车顶的刺客,马车前头除了驾车车夫外,还有个护卫的武士来,那武士已经拨出刀转身要去斗那个刺客。

    “……”吴齐、周普都发愣,他们原先想暗中使个绊子阻止马车逃跑,让刺客顺利的将奢家一名重要人物刺杀掉最合他们的心意,没想到林缚竟然要救人。

    “奢飞虎有八成可能不在马车里,两个女流之辈倒是有勇气以身吸引刺客,不要犹豫,准备好救人。”林缚盯着马车驰来方向,他刚才只看见姑嫂两人从车窗露出来头来,虽然不确定里面还有没有人,但是奢飞虎在进城时跟姑嫂两人挤同一辆马车的可能性较小,再看前面乱在一团、斗成一团,那些个护卫反应过果然优先保护第四辆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马车,只分了十二三骑过来追赶追逐第二辆马车的刺客,更多的护卫跟最前头的刺客杀在一团,那些追赶第二辆马车的十多名刺客还没有发应其中的异常。

    最先扑上马车的那名刺客以命相搏,竟然不躲护卫刺向他左臂的一刀,一脚将那名护卫踹下马车,胁下给车夫短刃刺中,他却不缓分毫的一刀割向车夫脖子,在他撩开车帘子要杀进车厢里去时,却愣怔了一下。

    吴齐这时候飞身跳上马车,一拳只打向刺客的后脑勺,林缚也奋不顾身的跳上马车,将给吴齐打昏的刺客抱进车厢,见车厢里果然只有两个给吓得玉面苍白的佳人,回头吩咐吴齐:“我们将人救走。”吴齐嘿然一下,堪堪将要冲进田沟里的马车拉住,策马往远处驰纵,周普他们将吴齐跟林缚的坐骑牵上,也跟在马车后往远处逃去。

    林景中给周普压在马背颠得难受,直让他要将吃进肚的午饭都吐出来,这姿式却能看见后面的情形,追来的十多刺客就要给十几名护卫赶上,心想着他们只要将马车挡住,阻止刺客片刻,就能帮助护卫将马车里的人救下来,林缚为何要让吴齐驾车远走,他们也要跟着逃跑?

    林缚将那个给吴齐打昏的刺客放下,看见车里的美艳少妇拿出短小的银妆刀要刺来,一手将她手里的刀夺下来丢出车厢外,说道:“夫人多心了,我们只是路见不平相助夫人的路人罢了,夫人可莫要误伤了好人,”又觉得这少妇心思难猜,放心不下,说道,“对不住夫人了,林缚可不想救人之时再给你们从背后刺一刀……”眼睛盯住少女,双手快速的贴着少妇身子搜了一遍,确认她身上没有藏别的利器。

    那少妇不清楚林缚他们的身份,给林缚那快如蛛爬的手指贴着身子搜一遍,也没有寻常女子的扭扭捏捏,依旧警惕的盯着林缚,嘴里说道:“只要救下我们,奢家自有厚礼相酬!”

    “可不敢贪奢家的厚礼,救下你们,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林缚嘿然笑道,又眼睛盯着少妇,将少女身上搜了一遍。

    虽然林缚的搜身非常的专业,并没有淫/邪的意味,那少女身子给男人摸过一遍,粉脸通红的骂道:“登徒子,你竟想占我跟嫂嫂的便宜,小心奢家将你的双手斫了。”少妇倒是知道林缚搜身没有淫/辱她们的意思,虽然给个男人搜身也是受辱,却能忍住不出声。

    “小姐这么威胁我,那只有将你们交给刺客了。”林缚放松坐下来,嘻笑着坐到少妇跟少女的中间,一脚踏住昏死过去的刺客胸口,任吴齐在前面纵马前行,只是不让两女人看车外的情形。

第三十章 拔刀救人(二)

    林缚他们完全不管身后的情形,过了九瓮桥驾车纵马直奔摄山而去。

    进了山,就弃了马车,听着后面有马蹄声,林缚只朝奢家姑嫂两人说道:“刺客还在后面追赶,得罪了。”先后挟着少妇、少女两人软绵绵的身子放到马背上,牵着马往山林里钻,那个给打昏的刺客由吴齐放在马背上,林景中这才给周普放开自己牵马走,赵虎牵着三匹马,周普跟另一名随行的流马寇留在最后步行掩藏行迹。

    摄山之中,林缚与周普前天刚来探过地形,他们在山林里钻了半炷香的时间,就将身后的追踪马蹄声甩开,他们在密林中间的清溪边停下来,将奢家姑嫂两人放下来。

    那少妇这时候也早明白林缚他们绝不是寻常路遇不平的路人,她们家的车队护卫有百人之多,刺客顶多才三十多人,他们救下她们姑嫂二人不往护卫那边逃,也不往江宁城或者秣陵县城方向逃,偏偏是越逃越荒僻,最后逃到这山里来,心思自然叵测。清艳少妇给放下马来,她稍远些站在溪边石上,稍理混乱的心绪,也知道林缚是这伙人领头的,看着他:“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将我们救回去?”

    “你们要敢对我们怎么样,小心我们奢家……”奢家少女心里发虚的补了一句。

    “夫人跟小姐真是多虑了。看我再解释什么也不能释你们疑心,你们便等着吧,看我们到底有没有歹心,”林缚嘴角漾着浅笑说道,又扭头跟赵虎说道,“你们在这里好生照看着这二位,我们过去将这名刺客解决掉……”便与周普、吴齐挟着刺客往另外钻,林景中也深一脚浅一脚跟了过去。

    “奇货可居?”林景中跟着钻进山林深处,眼睛瞥了奢家姑嫂两人的藏身处,疑惑的问了林缚一句。

    “你啊,平时谨慎起来啊有些胆小,这时候倒比我们还贪心,我们有资格跟奢家谈奇货可居?”林缚笑了起来,让周普将刺客放下,对给丢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刺客说道,“这位大哥,你要是不醒过来,我们也不敢替你包扎伤口。”

    听林缚这么说,那刚才跟死了似的刺客就翻身坐起来,手捂着肋下的伤口,眼睛盯着林缚:“你们是什么人?”

    “你不要问我们是什么人,我也不问你们是什么人,”林缚也找了块山石坐下来,坐在刺客的前面,见那刺客三十岁左右,颔下短须如针刺,阔脸说道,“我想你也不忍心对两个女流之辈下手,所以我们就顺手救了下来,并不是想阻你们刺杀奢飞虎——我们跟奢飞虎可没有什么交情。你们一开始就盯错了车,注定此次行刺会失败,我们驾车纵马往这边逃,吸引你的同伙追过来,是希望进了山,你的同伙能借着地形多逃出几个人出来,你可千万不要认为我们有什么歹心……”

    林景中才知道林缚他们一路驾车纵马往山里逃的用意,说到底还是不忍心看到这些刺客都丧命奢家护卫刀下。

    “我还识得好歹,大恩不言谢,”那刺客忿恨的一拳打在山石上,“我们在溧水时看到奢飞虎坐上第一辆车,没想到这厮会中途换车……”

    林缚看他一拳打得拳头血肉模糊,也知道他心里为这次失败的行刺悔恨不已,奢飞虎有百多名精锐护卫,他们总共才三十多人,就是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现在误中副车、奢飞虎应该安然无恙,他们却不会有多少人能逃出来,而且江宁这边会展开兵马去搜捕他们。

    林缚也知道如何去安慰他,看着他如木石的坐在那里,示意周普给他包扎伤口。

    这汉子肋下的刀伤不重,吴齐从背后一拳将他打昏也有分寸,周普给他包扎过伤口,林缚将随身带着充饥的几块麦饼跟些伤药包好跟一把没有记号的腰刀递过去,说道:“我们便当壮士你是半途挣脱逃跑的。这摄山不大,藏不人,明天多半会有官兵来搜山……”

    “你却是不问我们因何刺杀奢飞虎?”那汉子问道。

    “奢家这些年做的缺德事多得去了,我们管那么多做什么?”林缚心知此时没有资格过深的涉入更深层次的斗争中去,他们手头还有一堆麻烦等着解决,不想将太多的事情的揽到自己身上来,打断这汉子的话,抱拳拱手,说道,“我们走了,你们多保重。”

    那汉子也知道不能奢求林缚他们太多,默然无语的看着林缚他们离开。

    ********

    林缚他们回到山溪边,在赵虎他们看护下,奢家姑嫂二人都很安稳,没有想着逃跑,林缚走过来,笑着说:“看来刺客是给甩掉了,我们这就护送夫人、小姐去江宁,免得夫人总是怀疑我们有什么歹心。”

    那少妇脸美艳得紧,眉头却微蹙着,似是在怀疑刚才给林缚他们带进山林深的那个刺客的行踪,林缚又说道:“那个刺客啊,大概过两天尸体就给山里豺狼吃食干净了……”

    林缚有意让奢家多焦急些时间,好分散城中以及奢家派出去追捕刺客的追兵,他们刻意穿过山林从摄山南麓离开,又绕过紫金山、秣陵湖,到南城的南薰门进城,直接将奢家姑嫂二人送到江东按察使司衙门里,这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下来。

    到按察使司衙门才知道晋安侯江宁进奏使在入城之前遇刺、随行家眷又给刺客劫走,让江宁城里都闹翻了天。江东按察使司、江宁府兵马司都派出大批的巡骑出东城搜捕刺客以及寻找奢家姑嫂两人,江东按察使司还派人去知会江宁守备将军府,希望派出驻军配合搜救。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不单单按察副使顾悟尘天黑之后仍守在按察使司衙门,就连按察使贾鹏羽也守在衙门里等候进一步的消息。不要看晋安府江宁进奏使才是正六品的官衔,但是担任晋安侯江宁进奏使的是晋安侯次子奢飞虎,被劫持走的是奢飞虎的娇妻奢宋氏跟晋安侯的爱女奢明月,东南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要是再起兵衅,这责任是他们这些三四品的地方大员担不下来的。

    顾悟尘得杨朴进来禀报说林缚他们在城外恰逢其会的将奢家姑嫂两人救下来,兴奋的说道:“快将他们带进来,”又吩咐身旁的听差,“快去禀报贾大人,就说人给我们救了回来。”他站到台阶前看着林缚他们牵马拥刀护送着奢家姑嫂两人进来。

    风灯高挑,映得院子门亮如白昼,奢家姑嫂二人担惊受怕的给林缚他们牵着鼻子走了半天,花容惨淡,鬓斜发乱,锦衣襦裙也给划破多处,但是在***的照耀下,美色没有稍减,又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引诱得按察使司衙门里留守的官吏以及武卒都走出来站到走廊里围观。

    林缚这才朝奢家少妇笑道:“这里便是江东按察使司衙门,夫人一颗心可是安下来了?”看见顾悟尘走出屋子站在台阶前,忙过去作揖行礼,“林缚见过顾大人。林缚午后本与随从出东城去拜访秣陵知县陈/元亮大人,不曾想在东华门外遇到刺客行刺晋安侯江宁进奏使。林缚人寡力薄,其时十多名刺客一起追杀这位夫人跟这位小姐所乘的马车,林缚不敢停留,救得人后,给刺客追杀着逃进摄山,躲过刺客又怕路上遇到官兵解释不清楚,便索性将这位夫人跟小姐从南薰门进到按察使司衙门来,交给顾大人处置……”

    “好,好,你还没有进按察使司就立下奇功一件。”顾悟尘高兴说道,心里想只要林缚没将这姑嫂二人留在城外过夜,救下人来就是大功一件,要是过夜了,这姑嫂二人的身子清白问题就解释不清楚了。

    林缚又给奢家姑嫂二人介绍顾悟尘:“顾大人是江东按察副使,夫人跟小姐有什么委屈,尽可以找顾大人倾诉。”

    奢明月瞪了林缚一眼,满腹的委屈却是说不出口,她跟二嫂的身子在马车里给这无赖摸了一遍,这委屈又怎么跟外人说起?他们明明能更早将她们带进城来交到奢家人手里,却偏偏从南城绕了一个大圈,绕到天将黑才进城,让她们一路上都在担心会不会遇到别有用心的歹人、身子清白能不能保住,他这时候却轻轻一句“怕解释不清楚”就将这一切揭过去。

    那奢家少妇却像将午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忘在脑后了,朝顾悟尘敛身施礼,轻柔说道:“妾身奢宋氏拜见顾大人,多幸这几位义士费心搭救,妾身与小姑明月才能安然无恙的到江宁城中来,还请顾大人快快通知我家夫君晋安侯江宁进奏使奢飞虎,好让妾身夫君好好答谢这几位义士……”

    “不必、不必,林某人的身牍已经在江东按察使司衙门内,虽说还没有正式赴任,也算半只脚踏进按察使司衙门了。今天路遇匪盗拨刀除之,实是林某份内之事……”林缚心想这娘们挺不简单的,首先以身为饵吸引刺客的追赶,虽说在路上给他们吓得够呛,到按察使司衙门里转眼就镇定下来,倒是奢家小姑娘心里还是有些怨恨不懂掩饰。

    这时候江东按察使贾鹏羽接到禀报急冲冲的从正院走过来,看到奢家姑嫂二人安然无恙的站在院子里,松了一口气的问顾悟尘:“有没有派人去江宁府报信?”

    “听贾大人吩咐,我这便派人去报信,”顾悟尘笑盈盈的说道,让杨释拿他的手牌去江宁府衙门报信,又跟林缚说道,“晋安侯少侯爷他们在江宁府衙门等候回音呢,你派个人跟杨释一起去报信……”

    说起来直接将奢家姑嫂二人用马车送到江宁府衙门更方便,但是奢飞虎他们在江宁府衙门等候消息,明显是看不起按察使司的搜救力量,无论是顾悟尘还是贾鹏羽都不会主动将人送到江宁府衙门的,而是要奢飞虎以及江宁府负责搜救的官员到按察使司来接人。

    杨释过去报信是报喜信,奢家自然要给报信之人打赏,顾悟尘才让林缚派个人一起跟过去报信,也是要奢家跟江宁府衙门知道林缚他们才是立下大功之人。

    顾悟尘吩咐杨朴:“你快去让人准备一间静室,请少夫人、奢小姐稍作休息等候少侯爷他们过来……”又亲热的拉过林缚的手给贾鹏羽介绍,“这便是我前些天跟贾大人推荐的林举子,奢家二女便是林缚与家仆全力救下……”

    林景中这才知道林缚为什么要绕个大***擦着天黑才进城将人交到按察使司衙门来,除了折腾奢家外,还有就是折腾的动静越大,越显得他们救人的功劳之大,但是也需要一个有地位的人来替他们彰显功劳。

第三十一章 论功待赏

    江东按察使贾鹏羽出仕之后,立功多在刑曹,但是他籍出西秦,无可避免的给打上西秦派的烙印。

    去年官兵在冀北陈塘驿给东胡人打得大败,元气大伤,也迫使中枢以裂土封爵的屈辱条件接受奢家的归顺,以换取东南精兵能支持北线。陈塘驿一役使得圣上对当权的西秦派官员丧尽了信心,即使西秦派领袖陈信伯还能勉强保持相位,却也摇摇欲坠,朝中其他西秦派官员或贬或適已是七零八落,昔时盛极一时的西秦一派,眼见就要彻底的殒落了。

    贾鹏羽以谙习律令得除江东按察使司,在江东以清廉勤慎、善谋决断而素有美名,但他知道这些成为不了他的护身符,楚党新贵顾悟尘咄咄而来,他便想着要能顺利的告老还乡就好。

    年届六旬的贾鹏羽,短须及鬓发微有霜白,在***下他眯眼看着院中站立的林缚,看着这位前些天夜闹藩楼而名起江宁的青年,见他身材挺拔、气度从容,虽是举子儒士,然而按刀虎步行止有英武之姿,才弱冠之龄就是举子出身,难怪顾悟尘力保他去做江岛大牢的司狱官,心里却奇怪:他怎么不去京师参加会试以搏更显赫的功名?心里又想:不要这显赫功名也好,朝中朋党攻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不定十年八年后楚党又失势,挤进中枢的漩涡说不定尸骸无存,还是留在地方上安稳些。

    贾鹏羽此时也只想着能安然致仕还乡,或许过些年楚党式微他骨头未老还有出仕的机会,这时候却不会无故去触顾悟尘的霉头,虽然他对顾悟尘力荐的人心里有所排斥,但是亲眼看林缚气度不凡,再说林缚今日也确实立下大功劳,他更不会太冷淡,热切的按着林缚的肩头说道:“好,好,顾大人力荐的年轻人果然是有前途。”至于林缚从南城绕了个大***才将人带进城里来的细节,贾鹏羽才不会细究。再说林缚他们走东华门,奢家姑嫂二人多半会给江宁府兵马司的人截走,那按察使司的功劳就显得淡薄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贾鹏羽也觉得林缚他们做得好。

    “林缚一切都赖两位大人栽培。”林缚说道。

    奢明月与嫂嫂奢宋氏站在院子低眉垂眼,她们一路上都不知道林缚他们的身份,只是担惊受怕给带着绕城而走,这时候见江宁按察使、按察副使两个地方大员对这个叫“林缚”的青年都亲近有加,心里更是奇怪:他到底是谁?她们过来之前也没有听说江宁城中有什么林姓大族。

    这会儿,杨朴那边备好静室,请奢家姑嫂进去稍作休息。奢家姑嫂二人在静室里休息片刻,就听见大门外有马蹄声传来,衙门外守值的兵卒大声通传江宁府尹王学善、江宁府兵马司左司寇参军张玉伯等人前来,院子里步伐杂乱,接着就听见院子里有熟悉的说话声传来,奢明月一时没能忍住,不争气的哭了出来,打开门看见二哥在众护卫簇拥下站在院子里跟按察使司的两位长官寒暄,哽咽着喊道:“二哥……”

    林缚静然站在顾悟尘的身后,看着晋安侯奢文庄次子奢飞虎在江宁府尹王学善、江宁府左司寇参军张玉伯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奢飞虎虽然此行到江宁是担任晋安侯江宁进奏使,正六品的文官,但是他此时身穿绯红铜铆钉镶钢片绵甲,腰间系着环首镏金嵌玄色革铜鞘佩刀,他的左手拿白布包裹起来,想来是与刺客搏斗时受了轻伤,身后两名侍从一人替他拿着一顶漆红插羽铜胄、一人手里帮着拿着齐胸高的棹刀,刀身在***照耀下雪亮耀眼,使奢飞虎整个人看起来杀气腾腾,再加上他身材挺拔,脸略削瘦,浓眉大目,目光霍霍如电,十分的有卖相。

    要不是午后亲眼看到他在东华门外坐视其妻、妹以身犯险替他引开大部分的刺客,林缚或许会将他当成一等一的英雄人物,这时候嘴角却是溢着在***下不那么分明的浅笑,看着他与贾鹏羽、顾悟尘在院子里寒暄,心里想奢飞虎即使是个人物,也不过奸雄而已。

    奢明月情绪激动的冲出来,奢飞虎之妻奢宋氏则从容淡定的扶门轻唤了一声:“夫君,你过来了……”娉婷走到奢飞虎的身侧,又十分温顺的给王学善、张玉伯等人敛身施礼。

    “敢问是哪几位义士救了拙荆跟舍妹,飞虎自当厚礼相谢。”奢飞虎抱拳朝院子里众人说道。

    “不敢当,林某人不才,与家仆在东华门外适逢其会侥幸救下尊夫人跟令妹。”林缚站出来朝奢飞虎拱拱手,也没有客气的拒绝奢飞虎厚礼相酬,他刚才听顾悟尘跟贾鹏羽介绍说奢明月是晋安侯奢文庄的幼女,心里奇怪奢明月怎么不留在晋安侯的膝前,偏偏要跟着她的兄长奢飞虎到江宁来赴任?

    “这位是?”奢飞虎目光锐利如电的望了林缚一眼,转头看向江宁府尹王学善时,他的眼神又变得有几分疑惑,似乎在等在场的江宁官员替他介绍林缚的身份。

    东华门外官道上车队跟林缚他们错身而过时,奢飞虎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就有注意到身系腰刀、牵高头良骏的林缚他们,说实话正是林缚吸引了他以及众护卫的注意力,反而对真正的利用运炭牛车做掩护的刺客掉以轻心。后来林缚他们从刺客手里抢过马车,毫不停顿的纵马往东逃窜,奢飞虎他们直到刚才接到按察使司派人报信之前都还将林缚当成刺客的同伙,奢飞虎将身边护卫悉数派出进摄山搜捕,又让江宁府兵马司以及江宁按察使司派出大量的巡骑出东城搜捕,哪里想到林缚一行人从城南兜了大圈、兜到天黑说人是他们给救回来了。

    奢飞虎心里窝囊,却又不得不承认人的确是林缚他们救下来的。本来他的护卫可以将三十多个刺客都围杀干净,只是一前一后的追杀进了摄山之后,反而给五六名刺客从山间逃走了。即使林缚绕了个大***最后将人送到按察使司来,他也只能当成这是江宁城府司之间的内部斗争,再说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江宁众人对作乱东闽近十载的奢家会有什么态度,要不是担心他们奢家重新起兵衅,在场的这些江宁官员说不定更盼望他在东华门外给刺客杀死。

    王学善、张玉伯都不知道要怎么介绍林缚,贾鹏羽笑着说道:“少侯爷是少年英雄;林举子也是少年英雄,很得顾大人的欣赏……”

    顾悟尘在旁也面带微笑的颔首,很满意贾鹏羽当着众人的面说林缚说是他门下中人。

    奢飞虎还是不知道林缚究竟是谁,他却知道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眼前这林姓青年是楚党新贵、江东按察副使顾悟尘的亲信,这又朝林缚举拳行礼,说道:“飞虎在这里多谢林举子了,今日拙荆与舍妹受了惊吓,飞虎要带她们回馆驿早早歇息,自当另择时日到尊府酬谢……”

    “请便、请便……”林缚还是拱着手笑嘻嘻的说道,非常客气的看着奢飞虎等人离开按察使司衙门。

    奢飞虎等人离开之后,江宁府尹王学善也没有停留就随之离去了,倒是左司寇参军张玉伯还要跟按察使司汇报搜捕刺客之事留了下来。说实话,只要奢家姑嫂二人安然无恙的归来,江宁府兵马司以及按察使司对搜救刺客没有多少兴趣,只不过面子上的事情仍然是要进行下去。

    林缚问张玉伯才知道除了逃入摄山的五六名刺客外,其他刺客都在兵马司的人马赶到之前给奢家护卫悉数杀害。奢家护卫死亡也相当惨重,差不多有二十人当场死亡,重伤也有十多人。讽刺的是,刺客使用的刀枪、手弩都是晋安府所出,张玉伯猜测这些刺客也许是李卓麾下军士不忿奢家叛乱十年一朝归顺竟然能裂土封侯才秘密组织了此次行刺,毕竟李卓所率军队跟奢家作战多年,部下缴获有晋安府出的兵器实属正常;这一点也可以从奢飞虎并没有抓活口追问幕后指使的打算来间接证明。

    不过除了兵马司的巡骑外,奢飞虎也将他的护卫大半都派出去继续搜捕刺客,想来也不愿意轻易就放余者逃生。

    林缚唏嘘不已,奢飞虎除了几十名完好不损的精锐护卫外,还有庆丰行的武力可以秘密调用,他都有些替那些刺客担心了。当然,他也不担心今日放走的那名刺客万一给奢家抓住给牵涉到他的头上来,他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说那刺客逃脱后反咬一口。

    林缚在东华门当机决断要救奢家姑嫂,可不是单纯为了怜香惜玉。一是他们当时持刀牵马,也属于形迹可疑之徒,当时情势也很难跟奢家护卫解释清楚,为避免给误伤到,只有远远避开。再一个他猜知奢飞虎不会在马车里,救下奢家姑嫂二人至少使奢家日后抹不下脸面公开针对集云社;想着日后集云社跟奢家在江宁的潜势力庆丰行誓不两立,奢家却要将集云社当成恩人对待,想想就有趣得紧,大概奢飞虎知道自己立誓要跟庆丰行为敌之后,心情会相当的郁闷吧。当然,能救下奢家姑嫂二人在按察使司内部也是大功一件,林缚即将正式进入按察使司衙门当差,需要这样功劳来撑门面;顾悟尘力排异议荐他去担任江岛大牢的司狱官也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如此一来,按察使司内部对他出任司狱官一事再不会有什么异议。再一个,林缚当然也希望奢家的敌人越多越好,这样就能减轻了集云社以后可能会面临的压力,林缚这才要抢过马车远遁,将刺客引进摄山密林之中避免给奢家护卫兜圆杀了干净。

    林缚当时也猜到这些刺客可能有军方背景,这个牵扯就深了,所以他们救人之后打死也不追问详情,想想这些刺客也真是可怜,说不定以后还会给军方追杀灭口,毕竟朝中主流还是希望与奢家维持眼前的关系。

    顾悟尘在厅堂里跟张玉伯细问过江宁府兵马司追捕刺客的事情,与贾鹏羽商议将追捕刺客之事悉尽交给江宁府兵马司一力承当,张玉伯告辞离开之后,顾悟尘又想着将手里几件公务处理掉再回宅子,杨朴过来说林缚他们还在衙门里等候,顾悟尘这才收拾准备离开衙门,走出厅堂看着林缚牵马在厅堂前的银杏树下等候,问道:“怎么不早些回去休息?”

    “东城外闹刺客,就怕城里也不安宁,总要看着大人回到府上,林缚才能放心离开。”林缚说道。

    “那些刺客在江宁城里没有那么大胆。”顾悟尘笑着说道。

    “还是小心为好,”林缚说道,“倒不是林缚乱猜疑,石梁县里事,奢家也是有嫌疑的。”

    “这种没影的事情,在外人面前就不要乱说了。”顾悟尘嘴里虽然这么说着,语气却是温和,显然他也有这猜疑,毕竟他作为楚党新贵、堂堂四品地方大员给刺死在赴任途中,将使朝中的派系斗争立时激化起来,中枢越是混乱,奢家自然也就有利。当然了,石梁县所遇的刺客也可能是其他派系幕后指使,因为牵涉太多,所以顾悟尘才不想细究石梁县刺客之事。

    “林缚知道,在旁人面前绝不敢乱说话的。”林缚说道。

    “对了,明日江宁吏部召你问对之事准备如何了?”顾悟尘想林缚要正式担任江岛大牢司狱官明天还要过最后一关,想想又笑道,“你今日立下这样功劳,想来江宁吏部明日也不敢故意刁难。”

    “林缚近日研读律令不敢懈怠。”林缚回答道。

第三十二章 夜色潜情

    虽说庆丰行商号是奢家在江宁秘密培植的势力一事,江宁也有不少人知道,但是为了照顾朝廷的颜面以及民众的情绪,奢飞虎一行人刚至江宁还是住进城中的驿馆,也不会公开的跟杜荣以及其他庆丰行主事人见面。

    在东华门外遇刺,虽然杀了近三十名刺客,但还是给五六人逃脱,随行护卫伤亡惨重,还不知道江宁有多少官员在背地幸灾乐祸,奢飞虎心中郁苦可想而知。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妻、妹都及时救了回来,要是给劫持在城外过了夜,即使日后给救回来也将成为奢家的一桩耻辱。

    回到驿馆,厅堂里松脂烛滋滋的燃着,散出浓郁的香气,青烟袅袅。奢明月与嫂嫂宋佳回房洗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回到堂上。

    夜色已深,庭前老树上却有只昏鸦突兀的哑叫一两声,在冷寂的夜里,听得人心里甚是碜得慌,

    “将老鸦赶了。”宋佳双手提溜着襦裙,避免裙摆拖到砖地上,听着老鸦乱叫,吩咐门口的侍卫去驱赶,她整饬妆容出来,明艳依旧,清亮的眸子在烛光映照下熠熠生辉,似乎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对她没有什么影响。

    奢明月却是憔悴不堪,情绪也低落,洗漱换衣回来,稍振作些。

    奢飞虎解了甲衣,换了便袍箕坐在案前的软榻上,手上的伤还裹着白布,他正跟幕僚坐在那里商议事情,看见妻、妹相携而来,手撑着桌案,稍坐直身子,说道:“你们怎么不早些歇下?”旁边坐着的奢家幕僚是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儒生,穿着青袍,看着宋佳与奢明月进来,站起来轻声招唤:“少夫人、小姐……”

    “夫君你也要早些歇下才是,你才是我们的主心骨,半点意外都出不得,手上的伤要不要紧?”宋佳坐下来,似乎半点都没有注意到奢飞虎脸上的尴尬,又轻启朱唇问站在一旁的青年儒生,“子檀今日也受了惊吓吧?”

    “多谢夫人关心。”青年儒生甚是恭敬,见少夫人似乎没有问及今天殉难的兄弟,他也就老实的站在一旁不多说话。

    “有没有派人去打听这林缚到底是什么来头?”宋佳又问道,“他们虽然跟刺客不是同路,但是救我跟明月的心思也不单纯。”

    奢明月终究脸薄,听嫂嫂说到林缚救人的心思不单纯,就想到在马车上给林缚搜身的事情,粉面微红,都感觉有些发烫,依着她嫂嫂坐在一旁,默不吭声。

    “庆丰行那边又派了两人去联络,”奢飞虎说道,“江宁府与江东郡三司衙门斗得厉害,这个林缚是顾悟尘的门人,对我们的心思自然不会单纯。”他倒没有乱想到其他地方去,林缚真要贪图他妻、妹的美色,断不会在天黑之前安然无恙的将人送回来。

    宋佳任意的坐在案前,轻托粉腮望着堂下摇曳的烛火,回想今日所发生的种种细处,她对林缚所知甚少,到江东按察使司衙门后也只知道他是江东按察副使顾悟尘的门人、举子功名,也许即将要到江东按察使司当个不入流的小吏,但是他任侠随性,身上没有半点儒生的酸气,气质风度完全不同于她以往所认识的男人。在马车里给林缚搜身时,她都做好受辱的准备,偏偏她预料错了,她知道便是她的公公晋安侯看她的时候眼睛也烧着一团烈火。

    门外侍卫走进来禀报:“少侯爷,杜荣来了。”

    “不是让他不要随便走动吗?”奢飞虎眉头微蹙,又挥了挥手,说道,“人既然来了,快请他进来。”

    怕给驿馆里的人认出来,今夜在驿馆给奢飞虎守值的又都是江宁府兵马司的武卒,杜荣进了屋子才将罩着头的帽兜子放下来,将遮风的黑袍子脱下来交给侍卫,给奢飞虎、宋佳还有奢明月行礼:“少侯爷、少夫人、明月小姐,今日都是杜荣罪该万死……”

    “不关你的事情,这些刺客都是死士,防不胜防的,”奢飞虎说道,“这么晚你过来见我,有什么别的事情?”

    “少侯爷在东城外折损了些人手,杜荣怕少侯爷身边使唤人不够,而江宁城中欲对少侯爷不利的人也多,杜荣特意选了五十人给少侯爷暗中使唤,他们都是杜荣当年从晋安带出来的子弟,绝对可靠,”杜荣说道,“还有林缚这人,杜荣觉得有必要过来跟少侯爷当面说一下,说到他就要说到白沙县劫案……”说到这里,杜荣稍停顿了一下,拿眼角余光瞥了少夫人宋佳一人。

    “说吧,不就是一个没得手的女人嘛,我至于不知分寸为这个沤气……”宋佳在一旁冷声说道,她心里也奇怪今日这位林举人跟白沙县劫案有什么关系。

    杜荣便从白沙县劫案说起,将他所知道的林缚原原本本的说给奢飞虎、宋佳及奢明月知道。

    “倒是有趣的人,”宋佳倒不知道要如何去形容林缚,朱唇轻启的说道,“杜先生说林缚最先给人的印象只是个寻常之极的儒生,与此时的林缚大相径庭,我看也没有什么费解的,男人在漂亮的女人面前总是会有失水准,白沙县劫案还不是飞虎要你做的一件蠢事?”

    杜荣早听说少夫人是个厉害角色,这时候只能站在那里不吭声;奢飞虎尴尬的咳嗽了几声,要将尴尬掩饰过去。

    “至于林缚所说要跟庆丰行誓不两立的话,杜先生也莫要太当真,也莫要不当真,我看多半是集云社想借庆丰行在江宁立名。听杜先生说集云社就是一个空壳子,空壳子还想要在江宁立足自然很不容易,大多数人听到集云社这名号,转身就忘之脑后了,要是听说集云社作为庆丰行的死对头存在,这印象就深刻了,指不定庆丰行在江宁城里的其他对头还会主动去联络集云社,”宋佳任意的坐在案前,素手托着粉腮,眸光盈盈的望着自家夫君奢飞虎软声细语,“这么看来,这个林缚倒是一个既有胆识又有心计又能当机立断的人啊,只怕心肠也不会太软,你在按察使司衙门说过两天要去他府再当面酬谢,我要跟你一起去。”

    “到时候再说……”奢飞虎给妻子抓住把柄,也不便拒绝她什么要求,问杜荣,“这林缚住江宁城哪个地方?”

    “呃,”杜荣稍稍犹豫了一下,据实说道,“这林缚在江宁城里的住处叫集云居,在簸箕巷,与苏湄姑娘的柏园隔着一户人家。”

    奢飞虎眉头一跳,忍着没有露出什么异样,宋佳却轻笑起来说道:“诺,诺,真是个敢虎口夺食的家伙。”

    杜荣担心的问:“会不会他们知道什么?”

    “就算他们知道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宋佳笑道,“不就一个歌姬,便是一刀杀了,还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杜荣见少夫人笑盈盈的说这句话,只觉背脊丝丝的往上冒寒意。

    ********************

    将顾悟尘送回顾宅,林缚等人才牵马穿街过巷返回簸箕巷。

    有些疲倦,回到集云居,林缚便直接回房休息,柳月儿端茶水进来放在书案,看见书案角上放着一封信函,疑惑的问:“什么时候送过来的书信,我还刻意吩咐钱小五/不要随便进公子的房间呢?”自从她上次给林缚从背后吓了一回,也知道林缚不喜欢别人无故靠近他卧室,所以才特别的吩咐钱小五、云娘夫妇没事不要到正院来,她也只有林缚在的时候才进来,今天晚上一直到林缚他们回来,除了钱小五、云娘夫妇跟她外,这宅子里也没有其他外人,这封信怎么就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书案上?

    林缚将信函拿过来,却是四娘子留给他的一张便条,苏湄要见他,四娘子又不便在这院子久等,就留下一张便条。他看着灯下柳月儿那秋水迷人的眸子里有些疑惑,为了不使她随便猜疑钱小五夫妇,说道:“一个朋友,不喜欢惊动人,这信是她留下的……”心里想着大概是苏湄听到奢家二公子进江宁的消息了。

    “呃,”柳月儿应了一声,又问道,“对了,以后看到这院子里有外人,我怎么知道是贼是公子的朋友?”

    “……”林缚轻笑起来,看着灯下眉目精致、脸蛋迷人的柳月儿稍带狡黠的望着自己,说道,“我这个朋友,你也见过,是刚进江宁时跟小蛮一起的冯姑娘,要是你以后在院子里看见她,可不要再吓到摔一跤。”

    “……”柳月儿心里疑惑冯姑娘怎么能不惊动别人就到院子里来,给林缚的话提醒到又想起上回崴了脚的事情,感觉脸有些微烫,怕是又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再留在林缚房里,与林缚居室独处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低声说了声,“我知道了……”便退了出来。她也没有急着回后院去,便站在外面黑漆漆的走廊里想些事情,自从给顾氏赶过来给林缚当厨娘也有月余时间,眼见年关将至,按说厨娘是帮佣,年节可以跟主家告假回家的,只是她心里头提不起回石梁县的念头,想着留在这里过年节却也不错。

    刚过来时,柳月儿心里确实很防备林缚。

    毕竟这年头女人抛头露面给主家当帮佣,要是给污了清白都没处说理去,还不如仆役给主家私刑致伤残还能得些赔罚银子,女佣给主家奸污了,官府都不受理。那些个大家族的俊俏丫鬟有几个出嫁还是完璧之身的?有些就是肚子里有了孩子又不被主妇所容给扫地出门才嫁人的。那些个娶媳妇困难的光棍汉能得一房漂亮媳妇又能得一笔丰厚的嫁妆,自然不会介意娶来女人是否完璧仰或已经当了便宜爹。

    柳月儿早已不是单纯不谙世事的少女,当初给顾氏赶过来给林缚当厨娘,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差不多就已经是林缚的女人了,一个平民小寡妇的清白与贞节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她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坚持,床头还藏着把剪刀,可惜上回给林缚揉了半天脚、揉得意乱情迷,那把剪刀没能发挥用处,这些天过去,她自己看到那把剪刀都觉得好笑,情绪也有些莫名的惆怅。

    看着林缚在房里吹熄了灯,还以为他要睡觉,柳月儿也打算回后院睡下,却不料“吱哑”一声响林缚推门走了出来。柳月儿站在暗处好一会儿,适应了黑暗环境,能看见林缚换了短装衣裳一副要出门的模样;林缚却刚刚从亮处走出来,看不见暗处的柳月儿。

    柳月儿吓了一跳,直看到林缚要撞到她身上来,想要躲开又怕像上回那样崴了脚,忙小声提醒道:“公子,是我……”

    林缚收住脚,差点贴柳月儿身上去,鼻尖都蹭到她额前的刘海了,往后稍退了一步,看着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些微的光泽,不知道她用什么抹身子,靠近了她身上的香气真是好闻,问道:“你怎么站在外面?”

    “我…我……”柳月儿都不知道怎么说自己在走廊里走神的事情,都能感觉到林缚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面上,她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不是故意要站在外面的……”突然觉得这么解释也不对,再说林缚明明有隐密的事要做,偏偏给无事站在走廊上发愣的自己给撞见,这段时间来就看见林缚他们做什么事情都神神秘秘的见不得,脑子里闪过一个吓人的念头,害怕的抬眼看着林缚看。

    “你害怕什么?”林缚看出柳月儿眼睛里有些恐惧来问道。

    “我没…没在怕什么。”柳月儿气急的说道。

    “你怕你撞到我正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林缚笑了起来,指了指屋顶,“其实我只是喜欢无事到屋檐上吹吹风,要不你也来试试?”

    柳月儿知道林缚在胡说八道,又觉得刚才那念头来得又是莫名其妙,娇嗔道:“谁知道你是不是爬墙去偷会哪家的小媳妇大姑娘?”话出口就觉得这话太轻佻,又怕林缚打蛇随棍子对她语出轻佻。

    “还真让你猜到了,”林缚嘿然一笑,说道,“替我保密啊。”

    柳月儿只当林缚开玩笑,她这心思转得也快,壮着胆子问道:“屋顶你要怎么才能上去?”那神态好像真就相信了林缚夜深人静这般打扮真就只是准备上屋顶吹吹风。

    柳月儿装糊涂,林缚也装糊涂,总不能将他要去跟苏湄相会的事情说给柳月儿听。

    林缚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柳月儿更多的事情,要是让柳月儿知道这边更多的事情,那日后就绝不能再将柳月儿让给顾悟尘为妾;另外,柳月儿就住在这院子里,林缚可以让钱小五、云娘夫妇不得随意进出正院,但是他要用柳月儿为宅子里的管事,总不能限制她出入正院,有些事情即使现在不跟她说,这么个聪明的女人总是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要如何处置柳月儿,林缚觉得头疼得紧,想着等他去江岛大牢做司狱官之后,就将柳月儿留在这边冷处理好了。

    柳月儿又装糊涂的说道:“你去吹风吧,仔细莫要给冻着了,我先回去休息了……”转身就摸黑往转拐角回廊走去,听着后面异响,回头看了一眼,就看见林缚黑黢黢的人影像猴子似的上了院墙、沿着墙脊眨眼间就消失在夜里,她又不是不长嘴不长耳朵的笨女人,当然知道簸箕巷那头就是江宁名姬苏湄所住的柏园,苏湄恰好有个贴身漂亮小丫鬟叫小蛮,却不知道苏湄怎么会跟林缚夜里私会?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为什么不能公开的约会?

    ****************

    林缚也不管柳月儿心里想什么,上了墙头就贴着墙脊往柏园而来。

    苏湄身边人除了小蛮跟四娘子之外,其他仆妇、杂役以及前院的护院几乎都是藩家所派,没有一个是值得特别信任的。

    林缚翻身进了后园,要避免给其他人碰到,看着苏湄房间还亮着灯,贴着墙脚根走到苏湄房间窗下,还先要确认她房间里没有旁人。

    “要不要洗洗先睡吧,都不知道林大哥几时能过来,”小蛮在屋里打着哈欠说道,“说不定他今晚就不过来——要是他夜里回来先去那个小寡妇的屋子里呢,哪里还可能看到冯姐姐留下的信?”

    林缚心里暗想这嚼舌头根大概是女人的天性,小蛮才多大的人,就在背后编排他跟柳月儿,接着就听见苏湄在那里打趣小蛮:“怎么了,心里酸了?”

    “我是替姐姐你打抱不平好不好?”小蛮声音稍高些说道,“你说林大哥也真是的,明知道我们的事情见不得光,还往宅子里领这么漂亮的女子。男人有时候给迷了心窍,做事就是不可靠。”

    林缚还不知道小丫头心里怨气这么深,他哑然失笑的拿手指轻叩了几下窗棂,等着苏湄打开窗户翻身进去,屋里却没有看到小蛮,问苏湄:“小蛮呢?”

    “小妮子背后编排人又给人听见,哪好意思出来见人?”苏湄笑着说道,“屋里的丫鬟都要撵到别院去了。”要林缚说话不要太小心。

    “谁说我不好意思见人了,我只是想睡觉了。”小蛮在外屋闷着声音说道,“再说你们俩人说话,总不要我在旁边帮着拿蜡烛吧!”

    “这死妮子,得赶紧送到你宅子里去,都会跟我呛声了。”苏湄笑道。

    林缚知道苏湄担心奢飞虎进江宁的事情,便将今天东华门外发生的一切都细说给苏湄听,苏湄托腮听得入神,临最后诧异的问道:“这么说过几天奢飞虎还要拿着厚礼来谢你?”

    “那是当然,他硬是来谢,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他的诚心。”林缚笑着说。

    苏湄今天听说晋安侯派来江宁担任进奏使的次子在东华门外遇刺,特意让四娘子领着扮成少年的小蛮坐车过去认人,认出晋安侯次子奢飞虎恰是今年八月杜荣领来听她唱曲的那个化名“杜晋安”的年轻人,这倒是证实了奢飞虎就是白沙县劫案的幕后主使,对此完全的束手无策,苏湄心里自然担心得很。

    现在听林缚细说了今天发生的种种事,不知不觉间心里的那些担心就烟消云散,看着林缚烛火下线条硬朗的脸跟那炯炯有神的狭长双眼,便觉得心安得很,想着有林缚在,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三十三章 提牢厅主事

    走墙脊从柏园潜回集云居,林缚想着刚才跟柳月儿说的玩笑话,没有急着下墙,踩着屋脊走到一处坡度稍缓的屋面躺下来,看着暗沉沉的天空想些事情,许多事情都清晰无比的涌入脑子中来,有那个千年之后前世时空的回忆,也有林缚在这个世间的记忆,纷乱而交错,想得太多都有些头疼了。

    虽说躲在背风的阳坡顶,夜深霜寒,还是有些冷,林缚将身上的衣服裹紧些,不忙着下房去睡觉。

    他当然不甘心还庸庸碌碌的重活这一世,但是前路也非想象中那种轻松。

    东阳、江宁两府位于地处土地肥沃、市井经济达、士绅豪族势力强大的江东郡,普通人生活看上去平淡而且平静,江宁城里每天都醉酒笙歌、繁荣异常,几乎都完全感受不到大越朝此时的暮气沉沉、难以救药。

    事实上,从林缚那些浅薄的历史知识也能知道地处扬子江中下游平原的江东郡在得到充分开之后,即使处于一代王朝的末期乱世,经济结构也很少遭到彻底的破坏,毕竟江东郡每年两季的土地高产保障了民众的生活要比北方的农民宽裕得多。

    历来只见北方流民往南方涌,罕见南方流民往北方逃。

    大越朝的问题恰恰出现在北方,奢家势力再强大,也给李卓死死压制住出不了东闽,北方东胡人的势力几十年里却从渤海扩张到辽西再扩张到蓟北,朝廷只能依靠燕山的险峻地形将东胡人的铁蹄挡在燕山之外。

    陈塘驿之战后,官兵退守燕山之险,东胡人对燕山的攻势稍缓,调转兵锋远征燕山西北的乞颜、翰黑等北方部族,作势要将整个燕山以北区域都纳入东胡人的势力范围,届时将更加的尾大不掉成为中原的心腹之患。

    时不相予,历来给帝国依为重心的西秦、晋中等北方大郡这些年蝗灾、旱灾三五年间或不绝,偶尔一两年雨水充沛,也由于北方的水利设施薄弱又酿成涝灾,总之没有一年能安生过。

    奢家叛乱之后,东南税源之地的税赋几乎都投入这边的无底洞中。塘报里没有涉及到具体的数据,不计算其他损失,林缚从跟与顾悟尘的谈话中也能估算东南战事这些年军资靡费不会低于三四千万两银之巨。具体多少,这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进行核算,户部跟江宁户部甚至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衙门来核算李卓所部这些年糜耗的军费。

    所幸邻近东闽战场的江东、两浙、江西、湖广等郡府到底是富饶之处,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军费也没有感到特别的吃力,但是这些年向北方的输供却是停了。

    大越朝这几年来不能依靠东南这一块帝国最重要的税源地,还要维持帝国的基本运转以及北方的战线所需要的大量物资粮钱,就只能从西秦、晋中、河北、两川等地加倍的搜刮,苛捐重税又兼北地连年重灾,苦无生路的农民自然频频举事,三秦故地几乎是遍地狼烟,盗匪多如牛毛。

    这些事在安逸如温柔乡的江宁城中看不到,却不意味着北方没有生,正因为北方危急,虽说朝中对奢家痛恨入骨的大有人多,也有更多的人将扭转危机的希望寄托在奢家的归顺上。

    奢家归顺不仅可以将滞留在东闽的近十万精兵调到北线去跟东胡作战、镇压北方的农民叛乱,最关键的是期待奢家归顺之后东南诸郡对北方的漕粮输供能从当前不到两百万石恢复到六百万石的水平,缓解北方的财政压力,粮食通胀压力。

    太宗时,为体恤船工辛苦,恩许船工水手输转漕粮时以十二比例携带地方物产南北贩卖,以此形成的漕路厘税恰恰又成为朝廷近百年来的一个重要财源。中枢也希望奢家归顺后漕路大开,漕路厘税能从当前的五十万两银恢复到一百五十万两银甚至更高的水平;也希望奢家归顺后,东海盗的活动能有所收敛……总之朝中对奢家归顺寄以厚望的大有人在。

    林缚两世为人,倒是明白了一个事情,道理说起来简单,要去做却是千难万难。即使奢家暂时归顺松开给勒紧的颈脖子给朝廷以喘息的机会,但也要有人能站出来替大越朝抓住这个机会才成。

    奢家也是看透了朝中的底细,归顺时讨价还价,不仅裂土封侯,晋安府成了他奢家的私地,就连奢家麾下予以保留的一万两千余私兵还要东闽郡的财政来供养;此时更是直接向留京江宁府派遣进奏使窥探东南的局势,也是更方便奢家向东南各郡府渗透。

    前几日听顾悟尘说,东南各郡要补之前战事的亏空,不愿意马上就恢复向北方输送粮钱,而历年以来总是以南补北,这背后的积怨也深,朝中南方两派官员纷争也多,西秦派是北方官员的代表,当今圣上有些起用楚党,也是楚地处于南北之间,希望能平衡南北的利益矛盾,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林缚站在墙脊上,听着越过屋脊的风声,想起自己两世为人,前世又丧命殂击枪下,心里轻叹了一声,蹲身从墙头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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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宁吏部的问对性质跟千年之后的公务员考试类似,投了身牍,通过吏部问对,也就有了候补获缺的资格,不过要等有实缺才能依次补上。

    林缚担任江岛大牢司狱官如同按察使司直点,江宁吏部的问对就是走形式,次日午后,林缚还是将打点的银子准备妥当才赶到江宁吏部衙门。

    江宁城很大,大越朝再没有比江宁还要庞大、繁荣的城池了,就算燕京人丁也还要比江宁少两万户,但是长脚的消息却传得飞快。前段时间林缚在藩楼教训藩家少主一早就在城中传来,午后赶到江宁吏部衙门,这边清闲官吏已经聚堆在说昨日奢家少侯爷在东华门街遇刺之事,林缚往江宁吏部衙门跑了有三回,好些官吏认得他,看着他进来,便围过来问奢家姑嫂的容貌、身段。

    江宁吏部要比其他五部稍好一些,却也是没有几个实权的清水衙门。依照惯例官吏悉数配齐,由于没有实权,除了正俸之外,这些官员没有额外的油水好捞,要是家大人多,在江宁城中的生活就颇为清寒。林缚甚至看到几个小官吏公服上还打着补丁,却是这些人见到有捞钱的机会绝不肯手软。

    江宁吏部衙门里每个月也处理不了几桩人事案子,官员政绩考核也完全不归他们管,林缚获任江岛大牢司狱官已是定局,这衙门里的大小官吏几乎都认识他,今天看到他过来,还没有等他参加完问对,就纷纷过来贺喜讨利市钱。

    林缚准备了几十只礼锦囊,根据品阶的不同,放入三五两或三五钱不等的小银锞子,便是堂堂的正三品江宁吏部左侍郎接到林缚替过去装有三两银子的礼锦囊也眉开眼笑。

    “还以为三品侍郎是好大的官……”赵虎待江宁吏部侍郎拿了银子走了压着声音颇为不屑的说道。

    林缚微微一笑,这江宁吏部侍郎跟燕京城里的吏部侍郎相比,好比是得罪了领导、退居二线的失势官员。他们一旦抹开脸来,不要说三五两银,就是三五钱银子都不会缩手的。

    问对之事,比预想中还要轻松,即使有江宁刑部提牢厅的主事赵舒翰参与,也只是走了个过场。

    提牢厅主事赵舒翰甚至怕问住林缚,全程只用商量的口气跟他说话,律令律例方面的问题一概回避不问,问对结束,赵舒翰还热情要请林缚到吏部附近的醉仙楼吃酒。

    赵舒翰是崇观第四,一进翰林院就任从七品检讨。当时可以说前程远大,大越朝两百多年来差不多有四分之三的辅相大臣最初入仕都是担任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奈何赵舒翰在当朝权相陈信伯草拟的奏章上指出一个小错误,事后又多嘴在同僚面前说了这事,给人传到陈信伯的耳中,没过两天就给陈信伯踢到江宁刑部来担任提牢厅主事。名义上江宁刑部提牢厅主事要比翰林院检讨高出半品,但是一冷一热,天差地别,赵舒翰一家五口带一个丫鬟一个老仆在江宁城中就靠他每年六十石的正俸过活,甚是艰难,公服里面穿着内袄都露出磨破的袖边。

    林缚也明白赵舒翰请喝酒的意图,谁坐了四年的冷板凳都没有磨掉些傲气。赵舒翰得罪当朝辅相大臣陈信伯给贬出京城,说到底他也是没有什么声望的小虾米,就算陈信任给楚党扳倒踢出燕京,中枢也没有谁会记起他这条小鱼来,但是他一旦搭上顾悟尘这条线情势就可能完全改观。

    看赵舒翰穷困潦倒,林缚自然不能让他破费请酒,便借口说他来做东请教赵舒翰司狱之事。

    刑部提牢厅是两京主管天下牢狱的主管衙门,只是江宁刑部完全没有实权罢了,林缚心想赵舒翰在江宁刑部空耗了四年,说不定业务能力还有些。

    林缚请赵舒翰本是无心之举,心想着即使不能帮他在顾悟尘面前通容,也不想寒了他的心。在醉仙楼喝酒时颇为随意,听赵舒翰说他这四年来在江宁无所事事,对提牢之事记录文稿甚多,林缚午后也无其他事情,便备了礼物到赵宅造访。

    在赵宅看到赵舒翰四年来手写数百页文稿从囚粮、条例、章程以及杂事等诸多方面事无粗细的将当世提牢之事说了个清楚、通彻,林缚才知道眼前这个刻意想通过自己去巴结顾悟尘的细眼瘦脸文士实实在在的有着一肚子的学问跟才情。

第三十四章 人生难逢一知己

    林缚相中江岛大牢司狱一职后,花了些精力去研究本朝狱务。

    除了朝廷颁布的律令之外,相关方面的论著极为罕见,刊行于世的只有几本文人入狱所写的笔记,记述也多是从狱卒嘴里听来的几桩狱司轶闻,根本就没有系体性介绍狱务的论著。当然了,这个年代,不要说基础理论方面的内容了,对其他行业的专业性、系统性论著都极为罕见。

    军事方面,除了开国名将苏晋元在两百多年写了一本《武学七经注》之外,两百年来就没有更高水平的论著出来,就好像大越朝开国两百多年来军事技术、作战理论就没有过进步。农政、水务、船政、铁工、织访等诸多方面的专业论著都是很罕见,即使有,也都是些有着上百年甚至几百年历史的古典名著了,近百年的各类技术展成就要么口口相传,要么就作为师门秘籍私相传授,外人是绝对窥不到门径的。

    林缚万万没有想到四年前因为一件细微之事得罪权相陈信伯给一脚踢到江宁刑部冷衙门的赵舒翰利用四年坐冷板凳的时间写下这部煌煌数百页纸的狱务专著。

    “书稿可对林兄有益?”赵舒翰说道。

    “哦……”林缚回过神来,一时走神都忘了要跟赵舒翰说什么。

    赵舒翰看着这位新近在江宁城里名声雀起的新贵,虽说只是为乡试排名末等的举子,但是他在城里掀起的热议,堪比秋季时的江宁名流人物、江东乡试解元陈明辙了。

    如今陈明辙回乡闭关读书为明年的春闱准备,这位受楚党新贵顾悟尘欣赏的举子却丝毫不恋进士功名,投入顾悟尘门下后,一心要在江宁求个一官半职,还积极筹备着要经营商号。

    虽说赵舒翰许多清流同僚都相当鄙视的说林缚只是个投机取巧、贪利图财的侥幸之徒,初历仕途就遭到闷头打击的赵舒翰比之四年前要务实许多,甚至也无师自通些钻营之术。赵舒翰不会去细究林缚的人品,也不会自恃二甲第四的显赫进士功名看林缚不起,更多的是希望能通过林缚投到顾悟尘的门下。

    至于士子耻于求财的风气,四年来江宁城中生活清贫的赵舒翰也是轻蔑一笑,他那些同僚为勒索一二百个铜子都费劲心机、用尽手段,随意逮到借口就抓人入狱,甚至逼迫他人家破人亡,难不成光明正大经营商号求财就成了可鄙视之人?

    赵舒翰对林缚还不熟悉,即使他对林缚没有太深的成见,从听来的传闻中,也只将他当成借势而起的人物,他对自己的文稿颇为自得,看着林缚拿起他的文稿看了大半天,临了又手指压着他的文稿走神了半天,忍不住出言提醒他一声。

    “林兄若觉赵某愚稿可读,不妨携带回去,过几天再归还我不迟。”赵舒翰也能看出林缚给他的书稿吸引,心里也颇为得意,四年宦途得意之处也就是在这里,看到赏识之人,心里自然能滋生出许多好感。

    这世间许多交情之中,知己之交大概也是最能让人兴奋的一种。

    “这……”林缚脑子打着结,过了片刻才理清思路,跟赵舒翰说道,“赵兄煌煌巨著,是我林缚平生以来读得的第一精彩文章,赵兄为何不将其刊行于世、以利世人?说句冒犯的话,比起赵兄二甲第四的进士功名,林缚认为赵兄真正的传世功名却是在这部文稿之上……”

    “哈哈,林兄过誉了,”赵舒翰虽然觉得林缚的话很夸张,但是给人如此夸赞,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是舒坦的,手把着林缚的胳膊,比起刚才的钻营心思,这一刻忘情的都将他引为知己了,“林兄是豪族子弟,不知道清贫的辛苦,虽然舒翰也想将书刊行,但是上百两银子的刻书钱,舒翰可掏不出,林兄若真是喜欢,舒翰便化十天工夫,再抄一份书稿赠送给你……”

    “我算什么豪族子弟?如此可好?”林缚看着四壁清寒的赵宅,说道,“赵兄将书稿委托给我刊行,我付赵兄一百两银子,书稿刊行之后,自当署赵兄名字,但是日后卖书所得之利就要尽归我囊中……”

    “又不是梨园戏曲,刊行于世能有几人会买,林兄开舒翰的玩笑呢。”赵舒翰摇头说道。

    “这个不用赵兄管,赵兄只管答应我就是,”林缚说道,唤赵虎进来,问他袋中带了多少银子出来,将赵虎身上的二十两银子悉数给了赵舒翰,“恨不能当下就找地方拜读此著,便不再耽搁时间再请赵兄吃酒了,余下八十两银子,我回宅子后就让人送来……”

    “怎么敢当?”对一年正俸都没有二十两子的赵舒翰来说,林缚这时塞给他的二十两子都觉得异常的压手,哪里敢再要另外八十两银子,再说刊书刻书又是一笔巨大的费用,他一时没有想到林缚竟是认真说这些话,愣怔之余,都不知道要如何推辞,送林缚主仆出门都还有些蒙。

    看着林缚主仆三人骑马离开,赵舒翰还觉得手里二十两银子压手,他根本就不敢想分文不掏的让林缚替他刊刻书稿还能白得林缚一百两银子,又琢磨不出林缚有别的意图,再说今日明明是自己有事相求于他的。

    “看你失魂似的,人家都走了半天,你还守在门口望着做什么?”赵舒翰之妻走将过来,往暮色沉沉的巷子里望了望,推了推她失神的夫君,“何时见过你痴情的看过别人家姑娘?”

    赵舒翰不理会妻子的玩笑话,问她:“你说我整日琢磨那些稿子,费纸费墨又换不回一文钱,别人却说那部书稿只是替我刊行就值一百两银子,你信不信?”

    “你失了心疯,还是别人失了心疯?”赵妻说道。

    “那看来是别人失了心疯,你看……”赵舒翰摊手给妻子看手里那几颗银锞子。

    “啊……”赵妻秀眸瞪大的盯着赵舒翰手里的银子,愣怔了半晌,才吐了一口气说道,“莫非他有别的事求你?”

    “我也这么想,”赵舒翰说道,“但是他初来就跟庆丰行誓不两立,以割舌威胁藩楼少主,救下奢家姑嫂保全其清白,他是顾悟尘门下的红人——我一个冷衙门的小官,不要看是正七品的官,江宁府衙门前的看门小吏都敢给我脸色,我有什么好值得他求?再说要求人,也是我去求他才对。”赵舒翰百思不得其解,将银子交给妻子,让她叫老仆出去买几斤酒回来,便觉得能遇到一个赏识他书稿的知己也是痛快。

    “得了些银子就知道吃酒,也不知道想着先给浩儿添件棉衣……”赵妻抱怨道。

    “对,对,对,先给浩儿添件棉衣,再给娘子打只银钗子。”赵舒翰笑道。

    “我才不要什么银钗子,天已经黑了,要买棉衣也还要等明白才能去估衣铺子,我倒想着有了银子要节省着花,过几天就是年节了,你中午喝过酒了,晚上一顿酒可以省到年节前夜让你喝个痛快。”赵妻说道。

    “行,行……”赵舒翰看着爱妻跟他这些年也吃了好些苦,诸事便都依她。

    回屋片刻,听着巷子里又有马蹄回来,赵舒翰诧异的问妻子:“该不会真将剩下的银子都送来了吧?”听着敲门声,忙去开门,真是赵虎牵马站在门前。

    “赵大人,这是我家公子允诺余下的八十两银子,你清点一下,”赵虎将包银子的小包袱递给赵舒翰,又回身将马背上几个实沉沉的布袋子解下来放到院子里来,说道,“年节将至,我家公子说这是他提前给赵大人送的年礼,都是些老家的土产,请赵大人笑纳……我家公子还吩咐我去做其他事情,便不耽搁了……”

    看着赵虎骑马离开巷子,赵舒翰手扶着门沿,百感交集,仿佛在江宁受尽了四年委屈,才真正的找到一个能赏识自己的知己。

    “瞧你这样子!人家只是个举人,你还是个二甲第四的进士呢,要是银子是按察副使顾悟尘送来的,你还不得在巷子口就哭出来哇?”赵妻见夫君情绪激动,忍不住打趣他,又说道,“得,得,知道你心里高兴,你先将东西都买回屋,我唤诚伯给你打两斤酒去,再给你买一斤卤猪头肉回来……”

    “快去,快去……”赵舒翰还真怕自己没出息的在妻子面前流下泪来,催促妻子快去喊老仆去买酒菜,他情绪激荡的回到屋子里,又觉得这么拿林缚一百两银子于心不安,就算要刊行书稿,还有许多要删改的地方,只是他之前怕费纸墨钱,有些要修改处都留在心里,还没有来得及动手,越想越是兴奋,喊来妻子,“酒菜你们吃了,我还有事要去拜访林举子去……”

    “都这么晚了,你不怕人家说你是去蹭吃喝的?”赵妻说道。

    “林举子不会这么想。”赵舒翰此时对林缚有着知己的信心,浑不介意的说道。

    “那让诚伯陪你过去,天都黑了。”赵妻说道。

第三十五章 杂学之论

    回到集云社,天色已黑,林缚草草看过书稿,赵舒翰为了节约纸张,书稿写得很满很密,所幸赵舒翰一手小楷十分的漂亮,即使有许多涂改增删的地方,整部书稿看得也十分的舒服。

    为预防书稿送到书坊刊印中途会出意外,林缚回到宅子就将钱小五、陈恩泽都喊到厢房里来,要他们分头将书稿仔细抄录一份,让柳月儿在他房里多点了两根烛;林景中事多,抄录书稿的事情就不让他参与。

    “分文不取刊刻此书不说,还真要另付他一百两银子?”林景中与林缚对坐在案前,将抄录钱小五、陈恩泽抄录好的几页书稿拿过来凑着烛火看,疑惑的问着林缚。

    “当然是真的,”林缚笑着说道,“已经让赵虎将剩下的八十两银子送过去了。”

    “真是要亏死了老本。”林景中有些肉疼,一百两银子是很大一笔钱,能抵得上赵舒翰江宁刑部提牢厅主事五年的正俸了。

    “书稿刊刻或许会亏老本,但是赵舒翰真是好学问,提牢之事历来都无专著,赵舒翰这部书稿却将司狱之事说得透彻,那这部书稿对天下司狱之职便价值千金,”林缚笑了起来,“我是要去做司狱官的,付他一百两银子,你说应不应当?”

    “应当的,”林景中也觉得林缚去做司狱官,有这么一部论述详细的书稿指点,就不用给狱中老卒牵着鼻子走了,这么说来,一百两银子花得真不冤,又问道,“不过,真要拿到书坊去刊刻?这可又要一大笔银子。”

    “刻!”林缚断然说道,“书稿刊行于世,不仅有利其他人用来治理狱事,他人也能进一步研习治狱之事,长年累月,就会有明显的增益。不单单治狱之事,世间其他事务,莫不如此:积累经验,著书传世,后人再进一步研习提出增益改进,特别是这类杂学,更是需要一代代人去摸索,去总结,去创新。那些个认为祖宗之事法不能更改毫厘的顽固思想,我是没有,你们也要不得。”

    “……”林景中视线落在灯火下的书稿上,他想得没有林缚那么远,听林缚这么说起,倒有所思。

    柳月儿坐在案前拿着剪灯剪烛花,她以往在石梁县里开茶酒店,也时常听三五文士官员坐在店里喝酒吹嘘,林缚所说的这番道理却从来未听人说及过,她斜坐在那里,偷看着林缚在灯下线条鲜明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心里想他脸长得真耐看,那边抄写书稿的钱小五觉得烛火有些暗了,唤了她一声,她“哦”的一声,有些心虚的挪过去帮钱小五、陈恩泽拿剪刀将烛芯挑了挑,将黑头剪掉一下,使烛火更亮堂一些。

    这时候赵虎进来说赵舒翰过来,林缚兴奋的站起来,说道:“快请他进来……”嘴里这么说着,又改了口,将林景中拉了起来,“景中,你也来见见这位赵大人,真是有学问的人,”跟柳月儿说,“麻烦柳姑娘跟云娘再多准备两个菜,赵主事这时候过来,应该还没有用餐……”拉着林景中就直接到前院来。

    赵舒翰与老仆穿城走来时,周普正在前院教习赵虎他弟弟飞熊练习拳脚,赵虎进正院通报,他便与老仆站在前院里看着飞熊这个半大小子借着暗弱的灯火打拳,听着后院马嘶连连,心想林缚宅中藏着好几匹良骏。

    这年头,衡量一户人家家底雄不雄厚,一看宅邸,二看良骏,跟千年之后先看豪车再看名车的道理相同。集云居在簸箕巷里只能算是一般人家,规模气势甚至都远远不如苏湄所住的柏园,但是宅中六匹坐骑却是一等一的良骏,添色不少,江宁城中也找不到有多少人家能一下子拥有六匹这等的高头大马。

    赵舒翰正细听着后院的马嘶声,看着林缚跟一名青年从里面走进出来,忙拱手说道:“书稿有多处不合我意,只是一时懒得动笔,拖延下来未曾修改,不知道林兄何时会用书稿,想着心里不安,就连夜赶来跟林兄将谬误处指出来……”

    “那甚好,林缚还怕打搅到赵兄呢,”林缚挽过赵舒翰臂膀,说道,“我也是有些迫不及待,也知道书稿珍贵,不容有失,回来后就找两个家人抄录书稿,赵兄亲自过来指点,那真是再好不过,我对治狱也有诸多不解之处,也恰好能请教赵兄……”又吩咐赵虎好生照顾赵舒翰的家人。

    赵舒翰跟着林缚走进正院厢房,看着钱小五、陈恩泽都执细笔在仔细抄录,钱小五与陈恩泽小楷字都好看,抄录得认真。赵舒翰这才确认林缚并没有其他企图,而是真正的看中自己的学问,心里百感交集。

    “这位林景中,是我族中兄弟,是我请来的集云社管事,”林缚介绍林景中给赵舒翰认识,“赵兄书稿刊印一事,我都交给景中负责,赵兄对刻书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吩咐景中……”

    赵舒翰与林景中作揖行过礼,又担忧的跟林缚说道:“杂学不显,印书肯定是要亏钱的,我想来想去,心里不安啊。”

    “赵兄请坐,”林缚请赵舒翰在案前坐下来,说道,“千百年来,杂学向来不是显学,书肆盛行刊刻的,要么是圣贤道德文章,要么是梨园曲词,这些事情,我看得明白,但是我要要刻赵兄的书稿,绝不是要讨好赵兄还是别的什么目的。我心里正好有诸多不解之处,赵兄是有大学问的人,赵兄过来,我要向赵兄请教一二。”

    “大学问不敢当,有西溪学社诸家在,舒翰哪里敢称有学问?”赵舒翰谦虚说道。

    “那些都是做道德文章的圣贤之徒,他们做的都是显学,都是功名学问。显学好不好,道德文章好不好,林缚不敢妄言;‘重道而轻器’也是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这个传统好不好,林缚也不敢妄言,”林缚笑着说道,“历年来,杂学对治家、治世皆有大益,却不显达,甚至还给显学宗派视为淫奇巧技,受到轻视,百工诸匠在当世更是直接归入下等户的……这个传统好不好,林缚也不予置评。林家为世勋宗族,却是不讳商贾之事,虽说商贾之事也素来轻贱——倒是经营商贾之事,让我们明白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我们家的商号要比别人赚到更多的钱,欺诈不是长久之事,诚信是个根本,除此之外,就是要让我们经营的物件比别处更精致、更耐用一些,这里面就是杂学匠术的学问。由小及大,知微见著,林缚想富国强兵的道理其实也很简单,道德文章对富国强兵有没有用处,林缚说不好,但是有一点林缚很明白,杂学不显,空谈富国强兵无益。”

    赵舒翰坐在那里,凝眉深思,虽然他这四年时间来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治狱书稿上,治狱当然是杂学中的小类,但是杂学、显学的关系,他却没有细思过,给林缚的话触动很深,一时忘言。

    “种田之术轻不轻贱?在那些圣贤之徒眼里,只怕种田之术轻贱得很,但是再是圣贤之徒也要一天饱食两餐才有心思去读圣贤文章,”林缚倒是图一吐为快,平时也难找到能一吐为快的对象,跟赵舒翰滔滔不绝的说道,“江东之地富饶,一季地产两石有余,一年能长两季;西秦之地贫瘠,一年只长一季,一季地产甚至不足半石——这其中到底有怎样的学问,圣贤之徒不会费心去细究,林缚却觉得这其中的学问比天下所有的道德之学都更值得细究。赵兄是不是觉得林缚此言大逆不道,有讳常论?”

    “错矣,”赵舒翰神情振奋的说道,“不怕林兄笑话,舒翰虽说清寒,却也是自视颇高之人,比起西溪学社的讲学,林兄一席话,才叫舒翰领略到什么叫大见识、大学问。”

    “不敢当,林缚只是一抒胸臆罢了,”林缚说得痛快,继续说道,“赵兄这部书稿,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赵兄?”

    “请说来,舒翰无不应。”赵舒翰也觉得听林缚说话甚是痛快。

    “我遍观农政之书,前朝刊印过两本,本朝初年太宗皇帝在位时刊印过一本,两百年时间过去,却没有新的农种田之术就没有增益?另外,以往的农书读了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后人再著农书,只能借鉴经验,而无法借鉴研究之法,也是令人觉得缺憾之处,”林缚说道,“赵兄书稿,堪称当世治狱之学的集大成,林缚还希望赵兄将著述此书的思路、分门别类的方法再另著一书,后人若想对赵兄的治狱之术再有增益,有方法/论著也可按图索骥……”

    “方法/论?”赵舒翰从未听说这个名词。

    “嗯,对,就是方法/论,”林缚倒不介意提前将这个名词用出来,“诸多杂学在经验总结的基础上,教导我们治世做事的方法,这方法从何而来,却少人去费笔墨论述。林缚认为杂学不显有一个原因就是杂学缺乏一个细密而合度的内在体系,如耕种、水务、河务等诸术杂学都有共通之处,这些共通之处,前人虽有论述,便是都散乱无章,缺乏一个明确而完善的体系……”

    “……”赵舒翰本是有学问之士,但是也一时难以接受太多,听着林缚这些书,皱眉细思。

    “林缚素来没有什么大志向,刚才所说也不是一时或者说一两代人能完成,”林缚说道,“林缚只是有个想法,也可以说是一个志愿,要是还有此类研究杂学匠术的集大成书稿,林缚都愿刊刻以行天下。即使亏折本金,林缚也愿一力担下;若能盈余,便与书稿主人分利……”

    农政、水务、营造等杂学还颇受官府重视,即使人数稀少,每朝每代都还有学者专门研究,毕竟帝国的日常运营都离不开这些,但是其他许多行业的技术传承却大多数是由匠门内部师徒传承。即使每代每行每业都有巧夺天工的能匠与能称得上绝世艺术品的产品问世,但是这些都是经验传承的结晶,罕有系统性、结构性的研究,也使得一些堪称艺术品的产品很难在别处、别时复杂出来,时人是很难想象千年之后工业流水线上出来的那些完美工业产品的。

    林缚的思维方式是给千年之后的现代文明熏陶过的,他要比此时的人更深刻的知道社会文明以及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的实力真正根源于何处,不是说世间没有利剑强弩、强兵智将,而是利剑强弩、强兵智将没有可复制性,社会简单的政治结构、经济结构又很容易崩溃。

    林缚也不觉得自己两世为人给这个世界直接带来什么更有用的东西,再先进的技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都可能会失传,再先进的制度也会由于不适应时势而崩溃,再说这世间就没有最先进的技术与制度一说,总觉得人应该更睿智,要更善于学习。

    林缚心里不甘愿两世为人再庸庸碌碌的渡过,此时暗中培植势力,主要还是为自保,也有立大功名的渴望,也需要做些其他事情。当然,这些事情眼下看上去没有什么明显的好处,甚至要赔老本去做,但是他觉得做这些事情的意义并不比赚多少银子、暗中养多少私兵或者竖立多少的人望差半分,有时候这些事都是相辅相成的。

第三十六章 夫人之误(一)

    柳月儿走进来说酒席准备好,请林缚与众人移步过去就席,赵舒翰看着柳月儿容颜清艳,忙站起来致礼:“林夫人,舒翰多有打扰了……”

    柳月儿愣怔了片刻,顿时绯红飞上秀颊,瞥了林缚一眼,见他脸上也是笑意,更是不好意思,想不到年节将至自己换了一身新衣裳却闹出这样的误会,虽说又是尴尬又是害羞,还是低头小声提醒赵舒翰:“公子此时还是单身,未曾成亲,妾身只是林家的使唤女佣。”

    “呃,”赵舒翰才知道搞错了,朝林缚笑了笑,说道,“没想到林兄如此年少有为还未成亲,倒不知何家闺秀堪入林兄眼界啊?”

    “先父母早逝,无人替林缚操持,再说林缚此时只有做事的心思,不愿给男女之情牵挂了。”林缚说道。

    时人都尚早婚,十四五岁就谈婚论嫁的女孩子比比皆是,即使家中舍不得,也很少有女孩子拖过十八岁才婚配的,男子只比女子稍晚一两年,像林缚弱冠之龄还未婚娶的人是少数。之前的林缚虽然生性懦弱,却也有犟性子,不肯迎娶寻常的农家女为妻,一心只求功名,此时的林缚两世为人,心思更加不是旁人能懂的。首先他觉得男人二十岁就娶妻还嫌早了些,再一个他也不好意思对十六七岁、尚未长成的少女下手,给现代文明熏陶过的他更欣赏女人那种长成丰泽的美丽。这么一想,倒觉得柳月儿真是迷人,她身上那种丰泽圆润的成熟之美,绝不是稚气未脱的少女能及的,仔细想想,柳月儿过了年节也才二十二岁,换成千年之后的现代文明社会,她这种年龄正是青春韶华之龄,正是尽情将女性之美展示给人的时候,林缚灯下窥了秀颊轻红的柳月儿一眼,笑着请赵舒翰移步到正厅入席用餐。

    柳月儿倒是感觉到林缚看她的一眼,脸更是红了,眼睛只是不敢往林缚望过去;林景中、钱小五看了都笑起来,让柳月儿更是埋头不敢见人,唆使着钱小五的妻子云娘去准备酒席。

    赵舒翰倒没有多少尴尬,他看着林家上下对柳月儿颇为尊敬,而柳月儿出入厅堂又颇为随意,心里认定她与林缚关系不凡,大户人家,男主不忙着娶妻却先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他只当柳月儿不好意思承认,言行之间对柳月儿却甚是恭敬,这也让柳月儿更加的羞涩难堪,总不能解释自己还是个守节的小寡妇吧。

    移坐就席后,林缚与赵舒翰在席间也是畅谈世间的杂学匠术。

    赵舒翰出身不显赫,没有什么背景,不然也不会因为些微小事得罪了人就给踢出燕京,便是如此,赵舒翰在崇观4年的恩科中获得殿试第七、二甲第四的佳绩,实是他有着扎扎实实的学问跟卓于常人的才华,对杂学匠术涉猎犹深。

    林景中即使没能考取功名,也是少服气他人,在席间听赵舒翰旁征博引的高谈阔论,甚是叹服,一直都听着他与林缚在那里谈论,都有些插不嘴;倒是钱小五幼年入学,聪颖过人,又混迹市井多年,颇通杂学匠术,给林缚强揪住入席,开始还有些拘束,倒后来听了入迷,也忍不住插一两句话。周普、吴齐虽说没有怎么读过书,但是见过的世面比在座的谁都多,他们却是知道要守拙不肯多言,但是偶尔说一两句话,也是十分的恰当。

    一席酒,酒热了四五回,赵舒翰这个平日酒量不大之人,心情畅快竟是喝不醉,兴奋的说道:“原以为只有林兄是有大学问、大见识之人,没想到林兄的家人随扈见识、学问都远卓常人,江宁城中豪宅深院无数,若论学问第一,无人能及集云居……”

    林缚哈哈大笑,说道:“他们算是有些阅历,不过哪及赵兄满腹才学?还请赵兄以后时常光顾寒舍,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舒翰还要向林兄赐教学问,至于光顾,何需等到以后……”赵舒翰也是性情中人,畅谈得痛快,不肯告辞离开,“抄录书稿之事,我也可以帮忙的。”

    江宁刑部本是冷衙门,几日不去坐堂都不会有人问起。

    林缚便让柳月儿再温些酒到厢房来,钱小五、陈恩泽继续抄书,他与赵舒翰、林景中继续谈论杂学。

    杂学匠术本来就是包罗万象,真是涉猎之人,不要说一夜,便是几夜几十夜都谈论不完。林缚开始让赵虎套车送赵舒翰老仆诚伯回去言语一声,他这边给赵舒翰准备了客房,林景中先扛不住去睡觉了,钱小五、陈恩泽抄书抄得困顿,也先去睡觉,林缚跟赵舒翰一谈就是一夜,到天光晞微之时,他们谈兴还浓,没有丝毫的睡意。柳月儿一夜都住在旁边替他们剪烛花、温酒、沏茶伺候,赵舒翰尿急去解溲,她也扛不住额头一磕一磕,歪倒在林缚的身上就要睡过去,林缚轻拍过她的肩膀:“你先去睡觉吧,有什么事情,我们自己来做……”

    柳月儿抬头看了林缚的脸有一两息的时间,才省起自己靠在他的肩上,不好意思的坐直身子,说道:“公子跟赵大人真是有学问的人,月儿听得都入迷了——以前听戏文说有只狐狸精羡慕一名书生有学问,便化作人形给这书做婢女,每日都能听书生跟人谈论学问,月儿那时就想这只狐狸精真是幸运。”有些不愿再自称妾身自生疏离,又怕自称“月儿”给林缚听了会认为自己轻佻,秀眸在灯下定睛看着林缚,有些莫名的期待。

    “你也想当这个狐狸精?”林缚笑问道。

    “狐狸精可是骂人的话……”柳月儿脸红说道,摸了摸林缚身前的茶杯,觉得冰凉了,说道,“月儿再给公子跟赵大人沏杯酽茶,”站起来去帮林缚他们烧水沏茶去,林缚看着她行走时臀下虽给襦裙遮住,但是细腰若柳、款款风情,盘着高髻,秀颀的脖子露出些雪白的肌肤,十分的动人,心里暗想,难怪古人都会意淫红袖添香之事,这感觉真是不错。

    赵舒翰解溲归来,困意全无,说道:“外面这天光,看上去这两天要下雪……”坐下来跟林缚继续刚才的话题,那边云娘睡了醒来,顶替柳月儿去睡,林缚与赵舒翰用过早餐,才吩咐赵虎套车送赵舒翰回府休息。

    林缚送赵舒翰出前院,在门口与他惜别。

    这会儿,两辆豪华马车在七八名护卫的簇拥下从巷子口驶进来。林缚与赵舒翰都好奇的站在宅门前看着这几辆马车停在眼前,就看见晋安侯江宁进奏使、奢文庄的次子奢飞虎先掀帘下了马车。

    “林举子安好,飞虎过来打搅了,前夜说要登门酬谢之事,飞虎不敢忘。”奢飞虎穿了一身锦服便装,他下车来朝林缚拱了拱量了赵舒翰一眼,却不知道林宅今日还有比他更早的访客。

    这会儿,宋佳、奢明月也在侍婢的搀扶下出了马车,下车来朝林缚敛身施礼:“妾身奢宋氏与小姑明月特过来相谢林举子前日搭救之恩……”

    林缚没想到奢飞虎跟奢家姑嫂会这么早过来拜访,说道:“少侯爷客气了,”介绍身边的赵舒翰给奢飞虎及奢家姑嫂认识,笑道,“这位是江宁刑部主事赵大人,林缚与赵大人秉烛夜谈,刚让家人套了车送赵大人回去呢……”

    “赵舒翰赵大人……”奢飞虎不确定的问了赵舒翰一声。

    “见过少侯爷,”赵舒翰见奢家次子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些吃惊,冷淡的回了一礼,又跟林缚说道,“不妨碍林兄会客了,舒翰就先离开了,等我回宅中一觉醒来再来找林缚畅谈,林兄可不要觉得舒翰呱噪啊。”

    “林缚在宅中恭侯赵兄。”林缚说道,他先送赵舒翰上马车,看着马车出了巷子口,才将奢飞虎以及奢家姑嫂迎进宅子来。

    正院会客之地只有那处与赵舒翰畅谈了一夜的厢房,林缚也只能将奢飞虎等人迎进会客厢房,让云娘将书案上的残茶、残酒以及书稿、纸墨都收拾起来。

    奢飞虎看了这一切心里震惊不已,他到江宁来,杜荣给他拟了一份名单,都是在江宁失意却有大才学的人物,这位江宁刑部提牢厅主事赵舒翰名列第三,却想不到林缚与赵舒翰的关系已经密切秉烛夜谈的地步,看来这林缚真是不能小窥啊,宋佳过来时坚持要备一份厚礼,看来比自己有先见之明,杜荣还是小看了这林缚,那份名单时竟然没有将林缚列在其上。

    杜荣那份名单,宋佳也见过,她看着林缚与刚离去的赵舒翰都神采奕奕,想来秉烛谈了一夜还正在兴头上,这也从侧面说明林缚的才学到了能与赵舒翰对案坐谈的地步,她看着林家女佣将书稿笔墨收拾起来,便说道:“妾身在晋安时,就听说过赵主事的才学,却不知道林举子跟赵主事彻夜谈论什么……”一双秀眸盯着云娘手里的书稿,十分渴望读一读真正江宁名士的文章。

    林缚才不会将他跟赵舒翰彻底交谈的内容泄漏给奢家知道,只当没有看懂奢飞虎之妻的眼神,笑着说:“喝酒喝茶加胡扯,不堪入少夫人耳……”示视云娘赶紧将散乱的书稿残页都收拾起来。他心想奢飞虎到江宁后一定会花心思为奢家搜罗人才,赵舒翰虽然在冷衙门苦熬,却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奢飞虎知道他的名字,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宋佳倒不是轻易放弃之人,林缚不愿意,不意味着她不会自取,看着脚下有一页纸,便弯下腰来葱葱玉指去拾,看着纸上有两种笔迹,虽然不知道哪种是赵舒翰所写、哪种是林缚所写,字迹虽然潦草,但是都行云流水,能看出两人在书法上都有十分的功力,宋佳才不关心书法这等末技,她细辩纸上的所书,竟然写着几段讨论钱粮输供的文字,虽然不清楚哪段是赵舒翰所写,哪段是林缚所写,几段文字都十分的精妙,对钱粮输供之务都有独到的见解,盈盈笑着跟林缚说道:“妾身越发是好奇了,林缚与赵主事究竟在谈什么?”

    林缚伸手要将那页纸拿过来,感觉奢飞虎之妻手里也用了力,再用力只怕要将纸扯破,心里想这娘们长得美紧,怎么这等强势,在这里还要将书稿抢过去不成?他也不松手,眼睛定睛看着宋佳那对勾魂夺魄的美眸,笑道:“少夫人真是好奇心胜啊,男人无聊夜谈***,少夫人也有兴趣知道?”

    宋佳这才松了手,嫣然笑道:“林举子当真有什么不能让外人道的不让妾身知道,妾身便知趣不再强问了。”眼睛却瞥向云娘手里那一大叠书稿,不知道那里面藏着怎样的大学问,当然她心里也清楚,将书稿抢回过远不如将人笼络住为奢家效力。

    林缚将书页交给云娘,让她将他跟赵舒翰昨夜交谈的残稿以及赵舒翰的狱书收藏好。

第三十七章 夫人之误(二)

    柳月儿听云娘说宅子里又有贵客上门,打起精神起床来,穿戴整齐,到正院来伺候,赶巧奢飞虎让随从将礼物送上,她不是贪财之人,但是看到檀木盘子托满白花花的官银锭子,心里也吓了一跳。

    晋安侯府还真是客气,官银标准的大锭子,一颗就是五十两,一托盘十六枚八百两,两托盘就是一千六百两,此外还有锦盒盛着四粒龙眼大小的莹白珍珠,想来也值好几百两银子。

    林缚眯眼看着银子跟珍珠就一息时间,就笑着跟奢飞虎说道:“少侯爷真是客气了,如此厚礼叫林缚怎么敢当?林缚要是不收,却又是瞧不起少侯爷、少夫人跟小姐了……”吩咐站在一旁的林景中,“景中,你就勉为其难的先替我将少侯爷的厚礼收下来吧。”

    这时候,江宁恨奢家的人不在少数,但是朝中对奢家寄托希望的也不在少数,林缚也没有必要装清高不跟奢家来往,当初决定救下奢家姑嫂二人,就有这样的想法,奢飞虎的这份厚礼,他当然是却之不恭了。

    林景中还真怕林缚犯傻气将奢飞虎的厚礼拒绝掉,心里想前日冒险救下奢家姑嫂还真是值得,奢家姑嫂的清白总比这千多银子跟四颗龙眼大的珍珠宝贵多了,他替林缚收入这份厚礼没有丝毫的不心安。

    奢飞虎还以为林缚会推脱一二,他脑子里都在想要怎么才能劝林缚收下这份礼,哪里想到林缚如此痛快收下,似乎就等着他们送礼上门来,他微微一怔,过了半晌才哈哈大笑:“林举子真是痛快人,飞虎就喜欢结识痛快人……”

    宋佳这时候安分些,却拿眼角余光打量林缚,心想这人有才华、有胆识、有决断,又有一般儒生没有的厚脸皮,飞虎要是能笼络到此人,才算是大助,只是看他这样,可不是再多的银子跟珠宝所能打动的,英雄人物若是滞于物也不能称得上真正的英雄人物,到底要怎样去笼络他?

    奢明月今日本不想过来,只是给兄嫂强劝过来,心里有好几分不乐意,她坐着旁边,脸上的笑意也僵硬,见林缚一点都拒绝的将银子、珍珠收入,心里想他还真是贪财的小心,这时候看见柳月儿走进来,心里想:这女人是谁?好漂亮。

    宋佳心里还盘算着要怎样才能去笼络林缚,看着神态庸懒、困意犹在的柳月儿进来,见柳月儿穿的衣裳也好,一时也误会了柳月儿的身份,她稍欠起身子,轻问道:“宋佳过来打扰了……”

    柳月儿见少侯爷夫人跟自己自称闺名,就知道她也是误会自己身份,忙说道:“妾身过来听候少夫人、小姐吩咐的……”

    宋佳才知道眼前佳人是林宅的美婢,心里稍有不快,又暗道:林缚家藏美婢,却又贪图苏湄的美色,看来天下男人再是英雄人物,好色却是共性,心里想着他有这个毛病却也好办,就怕他是泼水不进的假道学。

    柳月儿站在一旁伺候,也窥着少侯爷夫人以及奢家小姐,心想奢家小姐到底是稚气些,少夫人真是叫漂亮,她在石梁县城里以及到江宁来这些天,倒没有见过比晋安侯府少夫人更漂亮的女人了,心想也许等小蛮姑娘长大之后有这样的容光,却不知道那个苏湄长得如何,想来也不会比这位少夫人差吧。

    林缚可不管女人们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他在厢房里应付了奢飞虎及奢家姑嫂一盏茶的时间就礼送他们出去,与柳月儿折回到林景中的房中,吩咐他道:“银子你就直接入账,那四颗南珠给我留着,我另有用途……”

    “都说南珠有名,我今天还是首次看到南珠呢,”林景中说道,“这两盘银子倒是能订一艘大船,过了年节,这买地买船要大笔的银子,”又哈哈大笑,“我现在看到银子都两眼放光,真是有辱斯文啊。”

    “这银子也是我们拿辛苦换来的,”林缚笑着说,将装珍珠的锦盒接过来,纳入怀中,又说道,“世人都说南珠好,采珠人的辛苦是谁都不会问的。奢家祖上也是靠这南珠发家的,谁能想到奢家今日竟成一地诸侯?”

    年节将至,衙门店铺都在准备着除旧迎新,年头年尾做什么事情都不成,就算林缚去江岛大牢当司狱官的事情算定下来,也要等年节过后才会去正式赴任。林缚将珍珠锦盒放在怀里,就与柳月儿出了林景中的屋子,回正屋去。

    柳月儿心里惦记那四粒龙眼大小的珍珠,心想着林缚多半要把这珍珠拿去讨好苏湄,打了哈欠,一边收拾书案上残茶一边问林缚还有什么要伺候,林缚也觉得有些困意,说道:“我小睡片刻,要是晚间赵舒翰过来,还要跟他彻夜而谈……”

    “你们男人也真是的,白天好好的不谈事,便要挨到夜里,夜里久坐会伤身子的。”柳月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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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缚几日来,都与赵舒翰彻夜欢谈、修订书稿,一直到小年夜的前一夜才将书稿定妥,还取了一个《提牢狱书》的雅致书名,又让钱小五、陈恩泽帮忙将书稿抄录了两份。

    “啊……真是辛苦啊,”赵舒翰体质终究不及林缚,连日来虽然不用去衙门坐堂,在斗室里研讨、修订书稿,一旦功名,还是觉得腰酸背痛。

    “辛苦也是值得的,”林缚看着整整齐齐拿锦盒装着的三大叠书稿,说道,“我明日就将书稿送至正业堂,要让他们赶工,月余时间大概就能闻到墨香书味了。”

    “呵呵,”赵舒翰也高兴的笑起来,谁不想自己的数年心血有付梓问世的一刻,看着钱小五要将书稿收藏起来,他说道,“等一等,还有一处,我要修改一下。”

    钱小五/不知道还有哪处要修改,便将装书稿的盒子放下。

    赵舒翰提起笔醮了墨,就在书稿封页自己的名字之后写了一个“林”字,林缚忙抓住赵舒翰的手腕,说道:“赵兄你这是害我,林缚不敢得这欺世之名……”又吩咐钱小五,“快将这封页撤掉,重写一张来。”

    赵舒翰说道:“数日来,与林兄数席言,得益匪浅,狱书能最终定稿,林兄焉没有功劳?若是不写上你的名字,便是我在盗你的功劳……”赵舒翰站在那里,将书稿翻出来,列出十数条,“你看看,这些要不是你提醒,我哪里会想得到?”

    “十万言的煌煌巨著,我才些微言语,哪有列名的资格?”林缚说道。

    “林兄,你要推辞,这狱书不刻也罢,”赵舒翰也是硬脾气,将三盒书稿抱起来要走,“银子我隔日还你。”

    “赵兄你这是害我。”林缚无奈叹息。

    “你有什么值得我害的?”赵舒翰笑道,提笔在三本书稿封页上都拿小楷写上林缚的名字,又说道,“年节前后,我有空闲工夫,会留在家中依你所说的几点去写狱书研究之方法/论;那书若是成稿,你的功劳更大,我若不列上你的名字,岂不是更有愧于心?”

    林缚摇头苦笑,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要用这种方式在世间成名,赵舒翰如此坚持,他心里虽然有愧,但只要是人总有些贪念,便顺水推舟不再推却,留赵舒翰在宅中用过晚宴,让赵虎套车将其送回宅。

    年节前,赵舒翰要留在家里专心写狱书研究方法的书稿,林缚隔日起早就拿了一部书稿拉上林景中到正业堂谈刻印书稿的事情。

    在江宁专营纸业与书肆的正业堂财东叶楷也是东阳府人,与林庭训是儿女亲家。他见林缚到江宁办集云社商号才一个月就有声有色,也知少年人不可欺,背后有顾悟尘撑腰的林缚更不可欺,他见林梦得都对林缚礼让三分,林缚此时有事求上门来,自然也是客气三分,刻书费用还打了八折,即使如此煌煌数百页的狱书在当世都堪称一部巨著,刻印一百本书就要二百两银子。

    刻印书稿,纸本印墨是一项成本,手工雕板也是一项更大的成本。

    林缚了解得当世虽然早有活字印刷技术问世,但无论是泥活字还是铜活字的材料都易变形,又找不到合适的印刷墨水跟泥活字或铜活字配合使印刷精美,书坊一般情况更愿意在整块的桑木板上雕板刻字。

    林缚本来对这些比较难理解,在正业堂拿了一枚铜活字醮墨水试过,发现普通墨水很难醮到铜制成的字模上,就算正业堂试制些特殊墨水,效果也不好,他心里想着即使改用铅来制字模,关键的问题还是要找到合适的印刷墨水。

    无论是字模的材料还是墨水的材料,林缚了解到书坊的雕板书匠们几百年来都有在研究。只是一般书坊的规模都有限,再说各个书坊之间又缺乏足够的交流与沟通,很难支持进行大规模的材料筛选。

    活字印刷术虽说问世有四五百年的历史,实用效果并不好,自然也没有得到大规模的应用。

    这恰恰是杂学不显的大弊端,要是有国家来支持系统性的材料筛选,何至于四五百年都不能让活字印刷术得到大规模的应用?要是有充分的交流跟沟通,后人至少能在前人的基础少走许多弯路;要是材料学本身有体系的理论进行指导,筛选的方向就会更明确,时间自然能缩短。

    狱书十万余字,光一套雕板就要三百多张。字越小越难刻,字越大,印字越费纸字;一页雕板刻错一字就要重新来刻,要是在刷印过程中,雕板损坏就要补刻。一般说来不赶时间印数也不多,书坊只出两套雕板交叉印刷;要是赶时间,就会出三套或四套雕板同时印刷,即使有雕板损坏,印刷作业也不用停顿。

    两套雕板近七百张,仅这些用到的材料、人工以及损耗就需银一百多两,这主要还是得益于人本成本的低廉。千年之后很难想象能将雕板雕刻得跟艺术品一样的大匠,一天雕板六个时辰以上工钱才三十个铜子不到。

    一般说来,书稿印得越多,就越能摊薄手工雕板的成本,想当世名流所写的梨园词曲一版能印上千本出售,四书五经等功名书籍印数更多,毕竟天下读书人都要用到,这些书才能将雕板成本摊薄取得盈利。

    狱书作为小类杂学,印成能售出百册已经是超出常人想象,印成之后每本书的成本之高,自然超过常人的想象。

    “将我们这些天的心血算上,印上一百本书,每本书要售四两银子才能回本,”印书就要二百两银子,让跟着林缚过去的林景中好一阵子心痛,在回来的马车上,跟林缚说道:“正业堂真是贪心,叶楷嘴里说得客套,他要真不赚我们银子,这本书一百四五十两银子就能印下来……这部书还是小事情,你日后真要大规模刻印杂学书籍,这么浪费可不成。”

第三十八章 活字印刷

    要二百两银子去刻印《提牢狱书》,管账的林景中心里到底是舍不得,说实话这么高的刻印成本,要不是嫌时间长,远不如请人来抄录合算;想着以后林缚还要大规模的刻印杂学书籍,林景中更是心疼。

    林缚凝眉想了一会儿,问道:“能请到熟练师傅?”

    “啊,”林景中只是随口暗示自己刻书能省些银钱,没想到林缚就当真,他见林缚不像是开玩笑,也认真说道,“石梁有名的出产唯茶与纸,刻书、印书之业,东阳自然也有熟练的师傅,而且手艺比其他地方要好一些,在江宁城中的大匠、名匠也有好几人……”他在林缚面前也没好意思直接说正业堂的师傅十中八/九都是东阳人,用些心思可以挖过来。

    “嗯……”林缚点着头,他倒不是考虑成立书坊的事情,他在考虑活字印刷与雕板印刷的两者问题,四五百年来,历代也都有活字印刷制成的书册问世,由于技术上的不成熟,活字印刷术并没有得到广泛的应用,作为知道千年之后文明进程的林缚当然清楚活字印刷术才是大势所趋。

    雕板印刷,字模都雕刻在整块底板上,一张雕板只能印一页书,所以每印一种书都要重新制作大量的印刷雕板,耗时耗力。

    活字印刷只需要将单独的字模进行重新排列就可以印刷不同的书籍,只要技术成熟,就能使印刷品的成本大幅降低。

    林缚只知道后世常用的是铅活字,字模用铅制成,到底是纯铅还是铅合金就不得而知,更不知道铅活字配用何种印刷墨水才好、对纸张有没有特别的要求,他看着林景中,问道:“有无懂活字印刷的师傅?”

    “活字印刷?”林景中微微一愣,林记货栈也经营纸作坊,他对雕印之事略知一二,说道,“泥活字师傅倒是知道一两个,听说用泥烧制字模损坏起来特别块,烧成瓷质又不醮墨;听说以前有人用铜块制字模,但是铜难熔,一套字模制作下来太费时太力又费钱,普通书坊还真没有这能力,而且铜字模也不怎么醮墨,传到今世,只听说两京的官坊有用铜字模……”

    “应该是制字模的材料跟墨水选择不对,也许跟印刷的纸张也有很大的关系,”林缚说道,“具体怎么回事,你帮我找些会活字印刷的师傅过来,看能不能找到更合适的方法。事实上,要是印书量大了,印书的种类多了,铜活字也要比雕板更省时省力,这也是官家书坊为何用铜活字模的缘故……”

    “那我先找找看……”林景中点点头将这事记在心里。

    林缚倒是想起一事来,两京的官营书访都归工部管辖,既然官营书坊一直都在用铜活字模印书,也许可以直接从江宁工部下手。

    林景中不知道林缚又在想什么,他说道:“你前些日子跟赵主事谈论杂学,我在想这刻书印书之事可不就是杂学匠术一类?我这几天正在想东阳有没有够资格著书立论的大匠呢。即使铜活字,怎么刻字模、用什么墨水、用什么纸,听说都有绝窍,不过啊,这些即使是官营书坊的印书匠也纯粹是靠手艺吃饭,轻易绝不肯将独传之秘说出来。我后来想到,既然我们能出重金购买,解决他们谋生的后顾之忧,他们未尝不肯。只是我们重金买来的独门手艺,却要免费刻印出来公布于世,这哑巴亏吃得……”说起来,林景中还是不肯做亏本的买卖。

    千年之后的专利法案保护是异常复杂的体系,林缚也只是略知一二,再说真正要推广这种玩艺,要举国之力、要数代工夫才可能成功,他这时候自然不会费心去想这个,只跟林景中说道:“商贾之事最忌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我能跟你说的,欲取天下之利,先要有以利天下的心思才行。刻书之事,初看是大亏本的买卖,但是我们真有这种以利天下的胸怀跟气魄,我们以后要做什么事情,邀聚天下名师巧匠就比别人容易几分。另外,任何学问要研究透彻,只靠一两人闭门造车是绝计不成的,一个人的心智再高明,也是有限度,聚集众人的智慧进行交流与沟通,才是正途。印成书就是要将个人的智慧与经验公布出来好跟他人进行交流、沟通。此来也有一个直接的好处,就是我们总能比其他人更早接触这些经验跟智慧。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商贾之利,不就是在争一个先机吗?若是可行,我日后还要在江宁成立一个学社——西溪学社聚集的都是做道德文章的圣贤之徒,他日,我们的集云学社却是要聚集研究这些淫奇巧技、匠术杂学的百工诸匠……”

    “你的野心真是不小,真要做成此事,青史可留名矣!”林景中听林缚说这些,心里也觉得生出几分豪气来。

    “说起来容易,”林缚浅笑道,“要做成此事,无非权钱势力四字。景中你要助我,青史可不会只留我一人的名字。只是说这些还太远,我们眼前首先将赵舒翰的这部书刻印好,再一个看看能不能找到更方便、更节约钱的印书方法,书坊之事,你若觉得时机对了,便做就是……”

    “青史留名不敢望,既然决定留在江宁,便是将此身卖给你了,”林景中笑起来说道,“你有吩咐,我当是全力去做,只是书坊刻书之事,叶楷知道定会暗中阻挠……”

    “他今日既然能昧着心赚我们几十两银子,还需要担心他日后暗中阻挠吗?”林缚笑着问。

    “也是。”林景中琢磨着林缚所说的“权钱势力”四字,只要比正业堂有更强的权钱势力,何需怕他暗中阻挠?不要说以后了,就是现在,林景中也不怕叶楷敢公然跟集云社翻脸。真要闹起来,林景中猜想林梦得肯定也是会暗中帮他们的,他这些天越来越觉得林梦得对集云社的事情很上心,说起来,也是林梦得觉得林缚更有大作为。

    林缚坐在马车里想了想,说道:“能不伤和气更好,你看这样可行不?你去找叶楷商议,我们要办书坊,他正业堂可以入两成银股。集云社的书坊能赚到钱,他就能分两成银子……”

    “……”林景中微微一怔,他从来都只听说总号才有银股之事,从没有听说过下面分号、分店还能让人入银股的,他想要反驳林缚,想了想,自己却想糊涂了:为什么分号就不能让人入银股?感觉脑子绞在一起,心想林缚每每有出人意料的主意,但是细想来,却是有很大可行之处。

    林缚并不知道当世的商号银股之举是何人所创,他细想来,商号银股倒是有些千年之后股份公司的结构稚形,分号也设银股,不过是将这种稚形结构多层化。

    这么做的好处很明显,不影响控制力的同时,至少能缓解同业竞争的矛盾,还能聚集更多的力量。

    林景中想了想,说道:“也好,那我试着找叶楷谈一谈,也许要请梦得叔出下面。”

    “嗯,”林缚点点头,又说道,“狱书还有两部书稿,一部先留在宅中,另一部,我下午拿着去顾府走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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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是小年夜,下午去顾府,林缚特意将顾天桥带上,毕竟他与顾家是同宗。

    下午过去时,天飘起雪来,年节之前的雪被视为瑞雪,街上人看着飘雪颇为兴奋,倒是混进城来的那些个流民蜷缩成墙脚根里觉得天气愈发寒冷难熬。

    顾天桥坐在马车,看林缚掀起车帘子里盯着墙脚根的流民看,说道:“街上的流民似多了起来……”

    “西秦、晋中、中州等地有逃春荒的传统,今年好像比往年要早……”赵虎的见识要比顾天桥多些,他坐在车头驾着马车,回头说道。

    林缚坐在马车上,心想北方灾荒严重,已经跟以往的逃春荒传统有很大区别了,塘报里透露的消息已经表明沿淮河一系地方官府开始组织兵力阻止流民大规模的南下,他想着去崇州找秦承祖他们联络的人也走了好些天,应该快返回了,也许秦承祖会招揽些断了生计的流民上长山岛,毕竟秦承祖他们在春夏之前的缉盗之战中折损太严重了,真正堪称精锐也就剩下四五十号人。

    车到顾宅,顾宅内外已经张灯结彩准备着过年节了,顾悟尘今日没有去衙门,年节前后也少有官员会老老实实去衙门坐堂。

    顾悟尘与妻子顾氏在后园子里赏着飘雪,顾君薰也穿着浅翠襦裙站在园子中间天真无邪的伸手去接飘雪,看见林缚与顾天桥走进来,含羞的躲到顾氏身后,也没有从园子里逃离开。

第三十九章 党争避嫌

    顾悟尘看见林缚过来拜访,高兴的说道:“刚刚还说起你,你就过来了。今日小年夜,你可要留下来陪我喝两盅……”看着林缚怀里捧着锦盒,眉头微竖,说道,“你人过来就行,学别人拿这些东西过来做什么?”

    “大人,你要教训我啊,待看清锦盒里装了什么东西再教训不迟啊。”林缚如今在顾悟尘面前说话也随便些,笑着先将装书稿的锦盒打开,呈给顾悟尘看,“我这些天躲在宅子里没有来拜见大人,可也没有出去胡混。这些天与江宁刑部提牢厅主事赵舒翰赵大人整理了一部书稿,今日拿来特来请大人过目……”

    “哦,”顾悟尘将装书稿的盒子接过去,三百多页纸装盒子里还是有些压手,顾君薰懂事的走过来将盒子拿在手里,让她爹拿着书稿看,顾悟尘初时脸上有些疑惑,一叠书稿在手里越翻神情越凝注……

    林缚趁着顾悟尘专注看书稿之时,将装有两粒南珠的锦盒递给一旁的顾氏,说道:“前些日子,晋安侯少侯爷到我宅子来,送了这玩艺儿给我,实在推脱不了,又觉得这东西留在我那里真是没有用处,想着快到年节了,就拿过来献给夫人讨喜……”他觉得奢飞虎应该带着一批珍贵南珠在江宁城里搞大派送,说不定顾家也收到礼物,他索性将这两粒南珠的来源跟顾氏说明。

    顾氏打开锦盒一看,见是两粒龙眼大小的莹白南珠。她前些日子在奢家姑嫂来访时也收到奢家赠送的两颗南珠,她还不知道奢飞虎事实上送了四颗南珠给林缚,只觉得奢家竟然对待她家跟对待林缚是同一种规格,心里对晋安侯府已经是相当不悦。当然她对林缚没有丝毫的意见,偏偏听到林缚嘴里直接承认这只是他拿来借花献佛,愈发觉得他真诚可信,眯眼笑着说:“这好物什,你应该留着日后讨好你家媳妇……哦,说起这事,你过年就是二十一了,还没有定下亲吧?”

    “多谢夫人关心,林缚只用心跟着大人做些事情,还无心去想这事。”林缚说道。

    “成家跟立业分不开,你们年轻人脸皮子薄,我替你把这事放在心里就是,你莫要担心我不负责任给你相个丑八怪媳妇回来,总要让你看了满意才成。”顾氏微笑着说道。

    顾氏在江宁也没有多少可亲近的人,平时接触的人都没有林缚来得更让人舒心跟信任的,加上夫君顾悟尘也欣赏这青年,她自然更愿意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便要将林缚的婚事揽到自己身上来。

    林缚心里苦涩,面子上还是要装作感激不尽的样子,特别顾氏是长辈的口吻跟他说话,是旁人喜欢都喜欢不来的。顾悟尘给书稿分了神,也就没有拿林缚送南珠之事说叨,听着这边说起林缚的亲事,附和道:“林缚的确应该早成家,成家之后就能专心做事……”

    “可惜那肖家娘子是婚配过的人,不然就算是寒室出身,给林缚当正室也是合适的。”顾氏又说道,很随意的拿话刺了顾悟尘一下,看她的规模似乎真是在琢磨谁家闺女跟林缚门当户对呢。

    顾君薰帮她爹捧着书稿,秀眸偶尔偷窥林缚一眼,更多时间要么盯着自己微微露出襦裙的绣鞋尖看,要么盯着书稿看,也竖着耳朵听她娘站在那里嘀咕谁家的闺女。

    这段时间来,顾君薰跟她娘整日守在宅里,江宁那里官宦富商的家眷也时常过来拜访,认识了不少江宁城中的小姐,听着她娘在那里嘀咕一些女孩子名字,她在一旁也心里嘀咕:这些女孩子怎么醒得上林缚?却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顾悟尘果然将话题转移到别处,指着书稿跟林缚说道:“这处真是精妙,我之前还担心你这司狱官做不做得来,真是过虑了。你少年大才,这等的学问,天下几人能及?这部书稿,你再让人抄录一份,我替你送到燕京去,张相跟薰娘外祖都会高兴读到这等的文章……”

    “书稿我已经拿去正业堂付印了,”林缚说道,“这部书稿实是赵舒翰大人的功劳,他是提携我,硬要将我的名字署上去……”顾悟尘在江宁立足总是面临缺人的问题,赵舒翰无论才学还是资历还是功名,只要楚党愿意用他,哪怕立时将他提到正五品按察使司佥事的位上都不过分,那时顾悟尘在江东就可以直接用赵舒翰当助手,虽说林缚感觉到顾悟尘有些刻意回避提赵舒翰,他还是坚持不识相的提起赵舒翰来。

    “呃,”顾悟尘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跟林缚说道,“我在燕京时就听说过赵舒翰,虽然当年只是些微小事,但毕竟是陈信伯亲自点名踢出燕京的……陈信伯会不会离开相位,都是今上圣裁,我在江东若荐赵舒翰,反而给别人落了口实。”

    虽说顾悟尘嘴上里不用赵舒翰是为了避免党争之嫌,但是更让赵舒翰彻底沦为党争的牺牲品,林缚心里替赵舒翰惋惜不已,心想顾悟尘竟没有用赵舒翰的气度,说话却愈发的恭敬:“林缚唐突了……”

    “没什么,有些道理,你日后会明白过来的;你现在毕竟锐气十足,这也是好事。”顾悟尘倒是一点不为赵舒翰烦恼。

    这会儿,顾嗣元走进园子里来,看到林缚与顾远桥也在,说道:“你们也在啊……”他脸涨红,说话满嘴酒气,看来是午后喝酒到现在才归来。

    顾悟尘蹙着眉头,看着独子恨铁不成钢的教训道:“你去哪里了?今天小年夜你也出去胡闹,中饭也不回来吃,”抖着手里的书稿哗啦啦响,“你也只比林缚少两岁,我何时能看到你有著书立论的时候!回书舍去,晚饭前看到你在宅子里走动,小心我抽你一顿。”

    顾嗣元挨了一顿训,酒醒了大半,在他老子面前不敢声张,低头挨训时眼睛却瞥了林缚一眼。

    林缚暗道苦矣,心想:顾大人要教训儿子不拿自己出来垫背就完美了。顾嗣元对他印象本来就不佳,再给拿来横加比较,顾嗣元能对他印象改观才叫有鬼,林缚也不能说话,这时候说什么错什么,一脸肃穆的等着顾嗣元走出园子。

    在晚饭前,林缚跟顾悟尘又谈了很多治狱之事,这些天,治狱的学问他几乎跟赵舒翰讨论透彻,这时候说起来自然圆熟自然,顾悟尘说道:“书稿印出来,你拿几本给我,贾大人那里,我免费送他一本,看他还如何质疑你治狱的能力!”

    林缚倒觉得自己拜在顾悟尘门下,顾悟尘又一力推荐自己去治江岛大牢,按察使贾鹏羽质疑自己的能力不奇怪,留在顾宅吃过晚饭,就告辞离开。

    以往顾氏收林缚的礼都是有来无往,这次林缚回去,她拿锦盒包了一只漂亮的银狮镇纸给林缚,说道:“我在江宁也没有亲近的晚辈,看着你就觉得亲切,也不用要拿什么当见面礼,这只银狮镇纸还是薰娘选的,说你指定喜欢……另外,你在江宁城里也没有别的亲人,除夕夜过来吃团圆饭。”

    顾嗣明与顾天桥都要算顾氏的晚辈,当然他们是得不到这么珍贵的礼物,林缚这才觉得这段时间讨好顾氏今日算是有所回报,情切说道:“林缚自幼失牯,便觉得夫人甚是亲切,心里已经将夫人当成亲人了……”又打开锦盒看了看银狮镇纸,朝顾君薰道谢,“多谢君薰妹妹费心了。”

    顾君薰见林缚如此亲切的唤她,也知道林缚没有别的意思,她却是莫名的脸先红,搅着衣角低头轻轻“嗯”了一声,不说其他话,见他喜欢自己挑选的银狮镇纸,心里也莫名喜欢得紧。

    顾悟尘也甚是高兴,说道:“我还有话跟你说,我送你到前院去……”

    林缚不知道顾悟尘还有什么话吩咐,也就不推辞顾悟尘亲自相送,顾氏跟其他人自然都不疑有他,也不相随出去。顾天桥远远的跟在后面,不打搅顾悟尘跟林缚谈话,他早明白在顾悟尘及顾氏的心目里,林缚是他这个族亲无法比的,不要说他了,就算顾嗣明也远远无法相比,看顾悟尘那样子,只怕是恨林缚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顾悟尘说还有话要说,一直走到前院都没有开口,林缚也不好问,赵虎、周普他们在前院准备好马车,顾悟尘倒是打定决定似的,说道:“柳姑娘是苦命人,你要好好待她……”

    “呃,”林缚微微一怔,他当然知道顾悟尘没有必要拿这个试探自己,还是觉得意外,只能说道,“林缚在心里一直很敬重柳姑娘的……”

    顾悟尘按住林缚的肩膀拍了拍,说道:“除夕夜记得过来吃晚饭,我不会让人去催你……”就站在前院月门看着林缚上马车。

    林缚坐上马车心思很乱,顾悟尘这么说是彻底放弃要纳柳月儿为妾的心思,在他心里一直都没有觉得女人有让来让去的道理,今日听顾悟尘这么一提醒,不由更深刻的感受当真不能拿千年之后的习惯去看待这个时空的男女关系。他心思乱糟糟的回到集云居,吴齐一直守在前院,看到他们回来,就迎过来,附耳过来说道:“你猜猜谁过来了?”

    林缚见吴齐这般模样,心里一喜,问道:“秦先生还是子昂?”心里想唯有秦承祖或者曹子昂亲自过来才能让吴齐如此神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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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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