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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枭臣txt下载     枭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夜惊情

    林缚走到后院,伸手托起一个眼线的下巴,看着他嘴角溢出血,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在江宁只得罪过庆丰行的杜荣,你们是不是庆丰行派来的?”

    这两名眼线确是杜荣派来监视苏湄在簸箕巷的寓馆柏园的,看到柏园背后这栋宅子今天有人家搬进来住,顺便过来看一眼,也没有别的意思,哪知道就给周普从后面揪住,挣扎都挣扎不脱。他们更加没想到的是,这户人家恰好又跟庆丰行、跟大掌柜杜荣有过节,他们想辩解都不行,就给拖到后院挨了一顿闷打。

    “公子爷,你冤枉小人了!小的真没有什么歹意,看过公子爷让钱小五拿银子去东市帮着添买物件,就眼馋几个赏钱,才过来看看有没有别的帮闲活可做,要有一点歹意,天打五雷轰、天生儿子没屁/眼……”这两个汉子刚给拖进来时嘴巴还硬,给周普、赵虎摁在院子里闷打了一顿,就老实多了,这时候也怕林缚进来会真打断他们的腿送官府,送官府倒没什么,打断腿,这辈子就废了,他们慌不择言的毒誓以证清白,也实在不清楚这户人家到底什么来头,三个恶仆不管年纪大小却都凶如虎狼,只想快点脱身,哪怕给送到官府去也比给困在这里强,哀声恳求道,“要没有什么帮闲活,公子爷就放小人走吧,早知道这样,小的打死都不到门口乱看了,小的知道错了,小的真不知道庆丰行,更不知道老爷您跟庆丰行有什么过节……”

    “你当我这么好糊弄?”林缚冷言道,“你们不肯说也就算了,他日我自有遇到杜荣的时候,”又吩咐周普道,“打一顿丢出去,下回再在巷子里看到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打断腿不要留情面……”说完话就走开了。

    说要打断腿,也只是言语恐吓这两人。

    虽然跟杜荣撕破脸、誓不两立,但是林缚不会立即将斗争升级到血腥对抗的地步。庆丰行作为江宁城里有名的商号,背后又有奢家支持,杜荣在江宁控制的潜势力不会太弱,上回在白沙县看到杜荣身边那些的随从,个个都精壮剽健,这些人平时散开来给庆丰行的商队、船队当护卫,集中起来就是一支不可轻视的精锐武力。现在就跟杜荣搞血腥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所以还要巧妙的控制着对抗的烈度,既要不断的撩拨这厮,也要避免撩拔过度以致杜荣狗急跳墙。

    周普将两名眼线饱揍了一顿丢到巷子里,林缚就站在宅门前看着他们一瘸一拐的离开。天时已黑,巷子里的人家宅门前大都挂起灯笼,昏黄的光线在巷子里浮动,也有人探头出来看。周普下手有分寸,这两个眼线倒是没有受什么重伤,不过给打时忍不住痛、哀嚎如狗,别人家也能听见。

    柳月儿这时从垂花门后面探出头来,问道:“没真将人家脚打折吧?”她将手轻捂在鼓涨涨的胸口,在灯笼柔和的红光照耀下,她脸蛋透着健康的光泽,肤光如雪,微带红晕,却也有掩饰不住的担忧,即使问出这句话,她的眼睛也有些不敢看林缚,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一跳一跳的。她对林缚了解很少,顾氏将她硬塞给林缚她没有反对,一是她不想得罪顾氏留在顾家,也不想真就给半百老头顾悟尘当小妾,再个她早就听说林缚是个性子懦弱的人,也许会安全些。眼下看来,传闻很不可靠。此时的她,与其说担心那两个人给打断腿,不如说她担心林缚是个残暴无情的人。给人家当帮佣,就怕遇到这样的主家,再说柳月儿也知道自己的脸蛋实在是个惹祸的根源。

    “没有,怎么说我也是个读书人,动不动打断人家的腿干嘛?刚才是吓唬人的……”林缚笑道,让赵虎将宅门关上,问柳月儿,“晚饭做好没有,我肚子快饿瘪了。”

    “吓我一跳,刚才怎么没有看出你是装的?”柳月儿松了一口气,心落回原处,觉得林缚在灯笼照耀下的笑容还挺灿烂,怎么看也不像残暴的人,说道,“有几样是熟食,倒是能吃了,我再去烧个汤……”转身要走,突然间又想起一件事来,“那个请托去买东西的帮闲汉还没有回来?”

    听那两名眼线的话,那个青年叫钱小五,林缚呶呶嘴,说道:“也许去晚了,东西不好买,”又朝周普、赵虎他们哈哈大笑,“这恶仆名声传出来,总也要几天时间,不焦急。”

    **********************

    用过晚餐,柳月儿将碗碟收拾回后院,四娘子就过来了。

    四娘子没有走宅门,直接走墙脊过来的。

    林缚晚饭后跟周普他们说要给宅子取个雅致的名字,就像苏湄的寓馆园子里有一株生长有数百年的文柏,遂名为柏园,江宁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取来笔墨,林缚在轻白如绸的宣纸上写“集云居”三字,交给赵虎:“有时间找人做个镏金扁额挂在宅门上头——要做什么事情,得要有个名号,杜荣是庆丰行的财东,咱们要跟他斗,气势不能弱了……”

    听着院子里异响,周普、赵虎警惕的去开门,就看见四娘子穿着一身花袄从墙脊上跳下来。

    这边与柏园还隔着一户人家,四娘子从墙脊走过来,轻巧得跟猫似的。

    “苏湄小姐想见林公子,她在后园子里,杂闲人等都给遣开了……”

    “行,我跟你走墙脊过去。”林缚也想早些见到苏湄,有些想念,更多是以后要做什么事情,要早日做个打算。

    “你行不行?”赵虎知道四娘子那是小巧工夫,他自己就不能在墙头走得轻巧无声,跟柏园还隔着一户人家,林缚要是笨手笨脚惊动了这户人家可不好。

    周普天黑前出去打探过,前面那宅人家是原海陵府通判留下来的宅子,老通判已经过世,嫡长子没有多大出息,就守着乡下几百亩地跟这栋宅子当寓公。宅子比这边要大许多,内里破落,夫妇两人带个儿子,下人除了看门的老头外,还有一对中年夫妇当仆人,看上去有些拮据窘迫,就走廊下挂着一支灯笼,天有些薄阴,没有什么光线照到墙头上。

    林缚知道自己的搏击、近身格斗要恢复到原有的水平,还需要些时间,毕竟过硬的身体素质不能一蹴而就,悄无声息的走过墙脊,对现在的林缚来说,倒没有多大困难,他将长袍撩起系在腰间,脚踩花坛、手搭墙脊,翻身就蹲在墙脊上,矮着身子跟猫似的,回头朝墙下的四娘子说道:“我们过去吧……”

    四娘子有些意外,没说什么,跟着上了墙脊,往柏园方向走去。

    苏湄跟小蛮在园子里听着墙头有细碎跟猫踩过似的动静,挑个灯笼走过来,小声的喊:“林公子?”

    “是我。”林缚从墙头跳下来,苏湄已走到墙脚根来,小蛮提着灯笼跟在后,不提防两人贴这么近,进入林缚眼帘的便是那种给火光耀得晶莹剔透的美脸,如星子镶嵌的眼眸散深邃而迷离的神采,便觉得这张脸美艳不可方物,这眸子异常的迷人,有幽幽的清香扑入鼻中来。

    乍看到苏湄,林缚微微愣怔在那里,就像突然给魅惑住一样,忘了再说什么;苏湄对林缚也是日夜期盼,看着他从墙头跳下来,看着他如此入迷的看着自己,心魂一荡,没提防两人挨这么近,给他的鼻息扑在额头上,心里有些迷乱。

    “噗……又看呆了!”小蛮挑着灯笼站在苏湄后将林缚脸上的表情看了个真切,忍不住笑出声来。

    “哦,”林缚醒过神来,才装正经的问苏湄,“这些日子可好?”

    “嗯。”苏湄只觉脸微烫,细声应道。

    “你们商量事情,我去月门口看着……”四娘子下了墙说道,她顺手将灯笼从小蛮手里拿走,让林缚与苏湄在黑暗处小声说话,即使给别人不经意撞进园子,也不会现他们。

    林缚适应黑暗光线,看见苏湄穿着黛襦绣裙、腰围鹅黄围腰,娉婷玉立的望过来,与她走到亭子里坐下,将他回石梁县这段时间生的事情细说给苏湄听。

    “你有什么打算?”苏湄问道。

    “要接济长山岛,在江宁就要有掩护;跟杜荣斗,我们现在的力量还很弱小,需要积蓄力量,”林缚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十年前生过什么、她跟秦承祖他们是什么关系,他将他的初步打算说出来,“我打算先在江宁建个商号,建个商号,就有名义去集结人手,等乌鸦他们过段时间在石梁县将身份洗白之后,买商船走崇州到江宁的水路买卖,只要有了这个,有什么货物或者人来往崇州到长山岛就方便了……商号的名号,我都想好了,‘集云社’,你觉得如何?”

    “嗯,没有讨喜字眼,不占俗气,我也喜欢,”苏湄说道,“你还说要在江宁谋出身,有什么打算?”

    “谋一官半职也只是掩护,等顾悟尘进城后,我厚着脸去求他,看按察使司里有什么闲差闲职能便宜没有。”林缚说道。

    “唉,”苏湄微叹道,“耽误你前尘,苏湄心里不安……”

    “苏姑娘,你不用这么说,”林缚说道,“大家都说‘读得圣贤书,卖给帝王家’,在我看来啊,能谋一官半职就好,一心只钻营仕途却不是聪明人所为?”

    “为什么?”苏湄疑惑问道。

    “林大哥,小姐说你有满腹才华,唯有仕途才能施展造福于民……”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小蛮柔声插嘴道。

    苏湄虽觉得小蛮将她私下里的话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却没有出声否认。

    “所谓穷者独善其身,达者才兼济天下——我一个潦倒书生,这时候可没有造福于民的宏愿,”林缚说道,“我生来是一叶孤萍,眼下想的只是在天地间找些依托,你与小蛮的事情,我才不会袖手旁观。”

    “啊!”苏湄只当林缚这句话是在表露情意,听得心旌摇荡,想开口婉拒,又怕伤了他的心,再说她听到林缚将她跟小蛮当成*人世间要寻找的依托,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感动,愣怔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脸也有些微烫,想来耳根子都红了,好在人在暗处,不担心会给林缚看见。

    小蛮却娇呼道:“怎么可以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真是羞死人了?小姐是你的依托,小蛮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丫鬟。”

    “呃,”林缚这才知道苏湄跟小蛮误会了,他那么说真是有感而,他从千年之后魂穿时空而来,对这时空总有一种隔着层纱的模糊感,唯有苏湄、小蛮,也许还有七夫人给他真实的生存在这个时空的感觉,对此时的他来说,这个真实感比什么都很重要,没有几个人希望自己给梦境困住。林缚也不解释刚才的话,越解释越扯不清,他说道:“入不入仕,我有过思量。大越朝立国历今已有十三代、两百余年,我不知道别人看法如何,在我眼里,大越朝暮气沉沉已积重难返,就像一具漏穿底的皮囊,很难修补了。便是这仕途官场,也是积疲、积弊甚深,不要说施展才华造福于民、救民于水火,怕只怕,一头深陷下去谁都难以自拔……”

    “……”苏湄借着微弱的夜光定睛看着林缚有些模糊的侧脸,想靠近过去看清楚一些,遂作罢,过了片晌说道,“我这两年也私下攒了些银子,除了小蛮的赎身银外,还能剩下三千两银子,你都拿去……”

    “这不合适……”

    “你不要忙着拒绝……我要脱籍,这三千两银子也不够,我回江宁打听过,三千两银子也只够买两艘五桅沙船,你要办集云社,这两艘船便算我寄在集云社托你经营,”苏湄说道,“另外,小蛮留在我身边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这两天就替她赎了身,你帮我照顾她……”

    “小蛮才不要离开小姐。”小蛮说道。

    “傻丫头,你就算不在我身边,又能隔开多远?”苏湄笑道。

    苏湄是个有主见的女子,林缚便不再多说什么。苏湄是乐籍,虽说是贱籍,但是诸工百匠皆为贱籍,所受到的社会歧视并没有想象中严重,像赵虎他娘为了生计能宽松些,甚至主动要赵虎入贱籍给林缚当随从,但是小蛮身在社会地位最低微的娼籍,还是早早脱籍得好,要是她再长大一些还留在娼门,连身子清白都说不清楚。

    更深漏残,说过事情,林缚要从墙脊返身回去,苏湄送他到墙脚根,举起灯笼给他照着墙头,林缚笑道:“我会小心的,有灯光反而会让人看见。”

    “哦,”苏湄将灯笼收回来吹熄,只看见林缚弯腰像猫一样的身子蹲在墙头,四肢扶着墙头迅的消失在夜色里,看着空处,心里竟有些依依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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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墙脊潜回院子,林缚刚要下墙头时,看见柳月儿在正院中庭的走廊里脸凑到他房间的窗户往里看,林缚疑心陡起,悄然滑下墙,潜到柳月儿身后,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啊!”柳月儿哪里会想到背后突然窜出人来,吓得尖叫,人下意识的往旁边惊躲,扭过头才看见是林缚,但是她的脚踩在台阶沿,脚崴的一下,身子失去重心摇摇欲坠就要往院子里的砖地栽倒。林缚忙抓住她的手,抄腰将她扶住,柳月儿却受惊吓过度,抓住林缚的双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贴在胸口,犹有惊惶的说道:“吓死了我,你躲哪里去了?”喘息甫定,瞬时意识到抓过来贴在胸口的是林缚的手,脸色顿时僵在那里,又是一声尖叫,慌忙将林缚的手丢开,转身就要后院逃,刚走两步,脚踝处传来一阵断了似的剧痛,她站立不住又要摔倒,林缚看她像是崴了脚,将她扶住。

    这会儿外面有人拍门喊:“柳姑娘,生什么事情?柳姑娘生什么事情?”

    柳月儿挣扎着扶廊柱而立,秀脸涨得通红,眼睛也不敢看林缚,说道:“下午那个帮闲汉子置办好东西送来,周爷他们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我一个妇道人家总不能开门放人家进来,喊林公子喊了半天见听见你回音……你快去开门让人将东西拿进来。”

    “呃,你先坐一会儿,崴了脚不要乱动……”林缚才知误会柳月儿,又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无意识的看了柳月儿鼓涨涨的胸口一眼,虽说隔着寒衣,还是能感觉内里的挺拔与饱满,手抄过她的腰时,也能感觉那里韧劲弹性十足。

    柳月儿低头不敢看林缚,敏感的似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自己的胸口,下意识的抬手挡在那里,心想这便宜给占得没缘没故的,心里又羞又急,外面帮闲的青年敲门又急,急说道:“你快去开门,不然别人还以为生什么事呢?”

    林缚走到前院打开宅门,只见午后请去帮闲的青年给个青年女子扶着站在门口,青年满脸淤肿,眼角裂开口子,还有血丝在往外渗,那青年女子瘦瘦弱弱的,脸色黄,林缚记得这青年下午时说再拉个人一起跑腿的,也没看到有别的人,问他:“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那青年女子要说什么,青年却扯了下女子的衣角,不让她说话。

    “没事,”那青年探头往里看了两眼,又疑惑的问林缚,“刚才听见里面有人尖叫,公子府上是不是生了什么事情?”

    “柳姑娘刚崴了脚,”林缚让他们帮着将东西都搬到前院的会客厅里,问道,“那张单子呢,我结钱给你。”

    “让公子爷久等了……”那青年唯唯诺诺的说道,“那张单子半道丢了,所幸小的脑子还能记得,公子爷你看看,还缺什么东西没有?要是还缺东西,小的立即给你置办去,要是不缺东西,我把账报给你。”

    都是一些零碎的东西,林缚也记不清,就那青年坐下来报账。青年记忆真是不错,几十样东西,报账下来,分毫不差,林缚将结余银钱收下,数了四十枚铜子给他:“你的脚力钱。”

    “不,不,只要二十钱,”那青年惶恐退了二十钱回来,“本来要再拉个人一起跑腿的,没找到人,只有我一个人跑下来,只能收二十钱……”

    林缚看见扶青年来的女子眼睛红肿含泪欲滴,又看了看桌上的铜钱,问道:“到底生了什么事?”

    “你就跟这位公子爷说说,不能整天给人欺负!”那女人捂脸哭起来。

    “你今天能帮我做事,也是有缘,有什么难处说来听听,能帮忙我不会旁观的。”林缚说道

    那青年倒是怪女人多舌,拉着女人要走不肯多说,那女人却是固执,将前因后果哭着说给林缚听。

    那青年家里穷,妻子又生病在床,欠别人家债,又不会别的营生,就学别人来当帮闲汉。他下午拿了林缚的一锭银子去找人一起去东市将东西,没想到在东市遇到债主,那债主是这附近的一个无赖,将那锭银子抢了过去,那女人边说边哭:“……我家小五为我这病就借他八百钱买药,他硬是说那锭银子正好抵本息。我家小五念着这银子是公子爷的,不要说都给他抢过去,就是扣八百钱都不能啊,死活要将银子抢回来,给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就在街上给打成这副模样。回到家痛得死去活来,更愁要怎么跟公子爷说这事,我家小五是绝不会贪人家银子的人,这比杀了他还难受,他这个没出息的货,竟然想了要去跳井,却不知道怎的,那无赖到夜里竟然将银子还了回来——那无赖过来还了银子,还说不准将下午生的事情告诉公子爷,我家小五惦记着公子爷要他置办东西的事情,让我搀着他去东市将东西都置办齐给公子爷送来……”

第十一章 意乱情迷

    年轻女人哭诉完,受尽委屈的泣不成声,那青年却怪她乱说话,忍痛站起来拖他年轻女人往外走,歉意的跟林缚鞠躬说道:“妇人太呱噪,让公子爷听了心烦,我叫钱小五,田兴坊的,公子爷以后还有什么要帮闲的,吩咐一声……”

    “等等,”林缚站起来,让钱小五夫妇稍等片刻,说道,“这事皆因我而起,这些银钱当就是伤药钱……”从怀里掏出一块汗巾将桌角上一粒一两轻重的银锞子跟百多枚铜子都包起来递给钱小五。

    “无功不受禄,公子爷没有怪小五迟延扣脚力钱就感激不尽了,断不能跟公子爷要伤药钱。”钱小五坚持道。

    “这话倒也不错,”林缚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劝你将这钱收下——哪怕是当我借给你的,你们且放心,我断不会计钱息的——你要养家糊口,有妻儿要照应,带着伤病如何能行?”

    钱小五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将银钱收下,朝林缚揖过礼,夫妇两人搀扶走出去。

    柳月儿早踮着脚过来看究竟,她站在前院廊下,等钱小五夫妇出了院子,才问林缚:“林公子,宅子里缺人手,我的脚也崴了,看钱小五夫妇也忠厚老实,为何不请他们帮闲几天?”

    “你也知道自己的脚崴了?”林缚笑了起来,心想杜荣应该已经回到江宁城里了,钱小五夫妇是否忠厚老实,自然还要让周普他们亲自去确认,不急着跟柳月儿说钱小五夫妇的事情,只跟她说,“我搀你回房休息去……”

    “多谢公子,我自己能行。”柳月儿轻咬嘴唇低下头来,避开林缚的目光,想着刚才慌乱中抓他手贴在胸口的尴尬事,心如小鹿乱撞,心里羞涩不去,又怕他有非分之想,哪里还敢让他搀回房去?

    林缚比柳月儿要高过半头,看她只是随意的将鸦色秀色挽起来,还有乱垂在脸前,使肤光如雪的脸蛋看上去妩媚精致,头微低着,长长挑起的眼睫毛轻颤,鼻梁秀直,轻咬的嘴唇嫣红欲滴,有着极美的曲线,微尖的圆润下巴微微含着,却有几分俏皮可爱,真是难得的美人儿。

    柳月儿扶着廊柱要跳着回房去,难免震动崴到的伤腿,痛得黛眉频皱。

    林缚看了不忍心,说道:“你的脚不知道崴到轻重,要是不加小心容易瘸了脚……”

    柳月儿只觉脚踝如有针刺,她停下来看了林缚一眼,心里想:给他搀着还不是要踮脚跳回去?又咬起嘴唇要往前走。

    “失礼了……”林缚告了声罪,抄过柳月儿的腰腿将她抱起来。

    “啊!”柳月儿哪里想到林缚会突然抱起她,挣扎着要下来,“快放我下来。”

    “我可不想找个瘸脚的厨娘,”林缚只将柳月儿托抱住,笑着说,“柳姑娘就当我是个郎中,治病疗伤不避郎中的……”

    柳月儿见林缚虽说将自己托抱起来,倒也守礼的没有将她的身子贴紧到他怀里,也怕再挣扎会摔下来,只侧过脸去,含羞的让林缚将自己抱回房里,心跳得越厉害,又担心林缚起了邪念用强,自己该要怎么挣扎?这一想身子都微微烫起来。

    林缚心里只念着林月儿的脚踝伤处,将她送回房放到床上,将她鞋袜脱下来查看伤处。

    柳月儿既感觉到一个男人强有力的臂膀托抱着自己的腰腿,自己的臀部就荡在空处,饱满的臀侧也难免会偶尔的蹭到林缚的小肚子,她又担心林缚会趁机侵犯她而自己没有力气挣扎,感觉到林缚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寒夜变成白汽……林月儿给林缚抱回房里就有些意乱神迷,等白色罗袜给林缚脱下一半,脚踝伤脚有刺痛感传来,才惊觉的要缩回伤脚。

    “不要动……”林缚忙将柳月儿的伤脚抓实,脚踝处肿了一个包,看上去伤了不轻。

    柳月儿给林缚这一喝怔住,就像给魅惑住似的脚停在那里,比起伤处的刺痛,她更清楚的感觉到林缚有力的拿住她的脚脖子待她不再挣扎后力道又体贴的轻柔起来,还清楚的感觉到林缚的另一手轻柔的托住她的足弓,柳月儿胳膊肘儿向后撑着床榻,头无力的向后昂着,一只脚屈踩在床沿上,另一只脚在林缚手里,她虽然看不到林缚,却能想象林缚盯着她的脚在看:这姿式真的让人好害羞!

    “痛不痛?”林缚拿手指在柳月儿的脚踝上揉了揉。

    “……”柳月儿情不自禁的出一声娇/吟,这感觉说不上痛,又似有别的感觉在那里,只是这一声娇/吟,柳月儿自己听了都觉得过分,满面飞红,只细声说道,“还好。”

    “你先躺着,我拿些伤药来替你抹上……”

    柳月儿想说不用这么麻烦,林缚已经起身去了正院拿伤药去了,她这时候才摒去心里的羞意坐起身去看伤脚,也给肿高的脚踝吓了一跳,伸手揉了揉,觉得那里刺痛得厉害,心里觉得奇怪:林缚替我揉时,那感觉怎么就好受多了?听着林缚拿了伤药又走到后院来,柳月儿心里羞意正浓,不敢跟林缚对眼,忙躺下来,又觉得一个妇道人家躺在男人面前又太失体统,忙又坐起来,这一躺一坐又碰到伤脚,痛得林月儿又是娇/吟一声。

    “你不要乱动,”林缚走进来见柳月儿要坐起来,将伤药放在床沿上,说道,“你躺好,我给你抹伤药。”

    柳月儿想说自己抹就好,却又鬼使神差的听话躺好,只觉林缚的话有一种难以让人拒绝的魅力,心想他也许会偷看自己即使躺下也高高耸起的胸口吧,这姿态真叫人害羞,一会儿就感觉脚踝给抹上一股清凉,却不知道林缚身边备下什么伤药,又不知道林缚身边备着伤药做什么。

    “要揉按过,药性才能沁到表里,可能有些痛,你忍着。”林缚给柳月儿揉脚踝伤处。

    “嗯。”柳月儿应道,她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就这么顺从?不过能感觉到林缚的揉捏力道轻重缓急正是合适,脚踝伤腿虽说给揉到会痛,但是痛过又觉得有些意外的舒服,她想看林缚给自己揉伤腿的样子,又是无法打消心里的羞意,便闭着眼睛享受起林缚的揉捏来。

    “吱呀……”听着前院宅门给推开的声音,柳月儿迷糊了一会儿,直到听见赵虎在正院喊林缚,才惊醒过来。

    “柳姑娘崴了脚,我在她房里拿伤药给抹上……”林缚走到房门口告诉前头的赵虎一声。

    “啊,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不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了!”柳月儿娇怨道,这年代虽然说男女之防没有那么严重,但是让别人知道半夜留林缚在自己的房间给自己揉伤腿,哪还有脸再去见人?何况自己还是个守节的寡妇!柳月儿挣扎着坐起来,又羞又急,推开林缚说道:“我自己可以了,林公子也早些回房休息吧。”

    林缚不知道哪里又得罪柳月儿了,见她鬓斜乱、粉脸晕红、眼媚如丝,有着十足的诱惑力,落眼看她的脚踝,已经开始消肿,那只露在冰冷空气的雪足晶莹剔透,这年头没有裹脚的恶俗,这只天然雪足小巧可爱,盈盈堪握,足弓、脚背以及五只玉粒似的脚趾头无一处不美,真是一只美人足,握在手里这么久,这时候倒有些舍不得放开了,说道:“你学我那般,再揉上片刻,睡觉时注意不要碰到,明天应该能好受了。”

    柳月儿心想这时候已经好受多了,只是赵虎、周普还有少年陈恩泽都在外面,她哪里肯再让林缚在自己的房里多留片刻,说道:“知道了,谢谢林公子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撑着身子要起来将林缚推走。待林缚掩门走后,她又踮着脚过去将门闩好,重坐回床上,看着伤脚,已经消肿了,心想这这些东西?回想到刚才伤脚给揉捏时,有一种入骨的舒服,又觉得林缚待人真是温柔,这时候才感觉两腿/之间有些湿痕,柳月儿又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女,当然知道自己刚才不知不觉间意动情移了,微微叹了一口气,抽过被子盖着身子,也不去管伤脚,心想着女人在世无非是求个如意郎君,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的遭遇真是凄苦,不知不觉的眼角滑过一滴泪水,滑过耳际已经冰凉……

    柳月儿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的睡去。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心里吓了一跳,还要给林缚他们准备早饭,哪里想到夜里会睡这么实?忙坐起来,看过脚踝伤处,已消了肿,还有些红,心里觉得奇怪,捏了捏,只有些微痛,还能忍受。柳月儿披衫穿袜要起来去准备早饭,也不知道林缚他们等心焦没有,这会儿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接着林缚就来扣门:“柳姑娘,醒来没有?我给你端来一碗粥,你起来喝了……脚还要不要抹药?”

    柳月儿不晓得谁起早做了早饭,在房里说道:“你将粥放在外面吧,我一会儿起来,脚已经好了,不用再抹药了。”她可不敢再放林缚进房来。

    “我夜里让周普帮你做了一副拐仗,就放门口,你这两天要注意伤腿不要踩地,宅子里什么事情我们先分担下来。”林缚说过话就回正院去了

第十二章 江宁商号

    柳月儿洗漱过先到前面去,看见赵虎、陈恩泽大冷天里只穿了褂子在院子里打拳,看他们额头上都上汗珠子,当真是一点都不畏寒,林缚与周普坐在走廊扶手上说话,见林缚膝盖上放着一把刀身雪亮的出鞘刀,衣衫也相当单薄,柳月儿心里想林缚早起不练字不读书、怀里揣把刀做什么?

    “脚好些了吗,拐杖还合用?我跟公子忙到半夜。”周普看见林月儿拄着拐柱走出来,笑着问。

    柳月儿还以为只是林缚让周普帮做的,没想到林缚也搭手到半夜,道谢:“月儿多谢公子跟周爷。”

    “多大了事!”周普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你脚伤了,这两天就不用起早给我们准备早饭了,以后让赵虎或者恩泽来做。”

    柳月儿诧异的看了林缚一眼,她还以为今天的早饭是周普他们做的,没想到是林缚起了大早。她也没有说破,只当是她跟林缚之间的秘密,这种心思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这两天,你还是多躺着休息,不要随意走动了。”林缚让柳月儿回房里去休息,昨天看到她在窗户前探头望自己房间里看,多少有些疑虑难消,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将柳月儿遣走,林缚将昨天与苏湄相会的事情跟周普细说了一遍,有苏湄三千两银子垫底,那剩下的四十匹好马就不用急着出手。又说过钱小五的事情,林缚要周普亲自走一趟,去确认钱小五的确忠厚老实、不会是庆丰行的暗桩。

    午前,林缚带着赵虎牵着两匹马去江宁吏部及江东宣抚使司衙门去投身牍,柳月儿动作不便,就让陈恩泽留下来守着宅子。

    本朝地方官员以职权轻重分主官、佐官、属官三类,府县主官与佐官皆属京派官,如知府、知县、通判、同知、县丞、教谕等官职,或由帝亲点或由吏部选派,江宁吏部只能干瞪眼旁观,地方也插不上手;府县地方属官,则由地方宣抚使司衙门捡选。为了照顾江宁吏部衙门的颜面,江东郡所属府县之属官由江宁吏部衙门与江东宣抚使司衙门共同从地方勋族入学子弟、江宁国子监监生以及有功名在身的举人、秀才中捡选。

    事实上,江东宣抚使司与江宁吏部从帝都迁往北方后就一直在地方属官的人事权上争吵不休,现在已经形成惯例,江宁吏部的人事权限只局限于江宁一府十二县地方属官的捡选上。

    林缚要想获任一官半职,就需要将身牍投到这两个衙门等候捡选。

    举人中第,功名在身,有了做官的资格,却不一定就有官可做。江宁吏部案牍上积累的求官身牍有数百份之多,奈何江宁府一府十二县每年的属官缺额才聊聊数人,僧多粥少,要想获得一官半职绝非易事。江东宣抚使司好一些,但是林缚不想离开江宁,只能在江东宣抚使司、江东按察使司以及江东提督府在江宁的直属衙门里谋个一官半职,那机会比将身牍投到江宁吏部还要渺茫。

    无论是江宁吏部还是江东宣抚使司衙门,林缚都没有什么门路,投过身牍就走。

    在江宁城里骑不了快马,两个衙门走完,林缚与赵虎骑马簸箕巷已过了午饭时间。

    林缚与赵虎牵马进了前院,看着院子里停了一辆马车,心里奇怪,看见陈恩泽出来帮他牵马,问道:“有客人在?”心想顾悟尘一家不可能这么快进城,再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第一天进江宁就在这里落脚。

    “秀才,是我……”

    林缚抬头看见林景中陪了个中年人从宾客房里走出来。那中年人双手剪在身后,站在走廊前跟林缚朗声说道:“接到上林里的信函,还一直计算你们到江宁的日子,景中今天过来,才知道你们已经到江宁了……”

    “景中你怎么过来了?”赵虎看见林景中,喜不自禁,热切的走过去伸拳在他瘦弱的小身子板上打了一拳。

    “有一船货物运来江宁,七夫人让我随船过来长长见识,我昨天才到江宁,”林景中说道,也亏七夫人在族中掌握实权,不然断没有他到江宁长见识的机会,他又问林缚,“你们到江宁后怎么不去货栈找梦得叔,先就在这里置了宅子?”

    除了苏湄、小蛮、四娘子之外,林缚在江宁城中并非没有熟人,眼前这中年人便是熟人,他是林家在江宁货栈的大掌柜林梦得。

    林梦得才四十出头,身材魁梧,阔脸浓眉,大冷天长衫外面又穿了件皮褂子。他在林族与本家的血缘关系不算近,但是他为人处世很有几分本事,给族中做事很得林庭训的信任,早些年脱颖而出就给派到江宁来独挡一面。

    林缚之前到江宁参加乡试时,起居皆由林梦得照应,乡试中举之后,林梦得也擅自主张支了二十两银给他花销,即使不是多亲近,也算是熟纴之人。

    “梦得叔,”林缚也亲热的跟林梦得打招呼,“官船走得慢,我们也是昨天才到江宁,之前在朝天驿留宿了一夜,才跟景中他错过去。说了也巧,昨天刚到江宁,走到第一家典当行就相中这处宅子,还想着等安稳两天再过去给梦得叔请安呢……”又问道,“哦,对了,梦得叔跟景中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不敢当,你现在是举人老爷,”林梦得说道,眯眼而笑,看着林缚,心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当,这话当真是一点都不假,笑着解释能找过来的缘故,“肖记典当行财东肖密是我们东阳老乡,他在江宁开典当行没几年,今日早间我与他在东阳会馆碰到,他提到过你……你前夜在朝天驿与杜荣誓不两立一事,今日也在东阳会馆传开来,我过来见你,肖密托我为昨夜莽撞告个罪。”

    “能有多大事,”林缚哂然一笑,“不知道他跟梦得叔是朋友,不然这宅子还给他又如何?”嘴里是毫不介意,心里却将肖密骂得狗血淋头。

    这个年头无论是外出经商也好,外出为官也好,离开故土,常常几年得不到家乡的音信,要是在异地遇到同乡,听到几句乡音,就会异常的亲切、热情,彼此有什么难处,也会非常主动的为此张罗,互为援应,遂成乡党势力。

    在江宁的东阳籍商人、游宦也聚于东阳会馆名下,林缚还想着改日到东阳会馆结识乡党,好给在江宁立足找些助力,却不料来江宁第一天就差点给东阳乡党坑一把,林缚哪可能对肖密有好感。

    “先找自己吃饭,为了等你,我跟景中的肚子都饿瘪了,”林梦得朗声说道,“中午就随意一些,说好后天在东阳会馆为你洗尘,你从此之后要在江宁立足,东阳乡党,你不能不结识;乔迁之宴要另选个吉时……”

    “不敢当,梦得叔这是要折杀林缚……”林缚谦言道。

    寻了一家酒楼吃酒吃了一个时辰,林梦得还有事情,约好明日在东阳会馆给林缚洗尘之后就先离开,林景中则随林缚回簸箕巷。

    回到簸箕巷,昨天吩咐要做的扁额下午就挂到门檐下,林景中抬头看过扁额上镏金大字“集云居”,进院子时跟林缚说道:“梦得叔看似热情,实则是来试你水底的。”

    “我知道,”林缚说道,“石梁县与江宁才相距两三百里路,他应该能从信函往来中知道上林里所生的事情……他是怕我来江宁取代他的。”

    按说林梦得在林族比他要长一辈,又是林家在江宁的总负责人,一般说来,林梦得再热忱也没有主动来拜访林缚的道理。

    林景中见林缚心思缜密,看来也不用自己提醒他什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来:“七夫人让我捎给你的信,我在江宁住三天,大后天随船回去,你要有什么话对七夫人说,我给你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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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辙轧过石街,辚辚而响。

    林梦得坐在马车里,背依着软垫,眉头微皱的看着街边枝叶凋败的冬树,若有所思。

    林梦得就是在担心林缚到江宁来顶替他的位子。

    虽说上林渡是林家的根本,但是江宁是林家最看重的外埠。虽说还不能跟庆丰行这样的大商号相比,但是江宁林记商号掌握的现银就过上万两。

    如此位子,要是林梦得甘愿让他人顶替,那才是鬼糊了心眼;林梦得心里很清楚,林家没有比江宁主事更好的位置等着他。

    家主林庭训中风残喘延息,族中事权散于七夫人、六夫人、二老爷林庭立、二公子林续宗以及林宗海诸人的手里。即使林梦得心里认为七夫人没有子嗣,很难真正的在林家站稳脚跟,但他知道七夫人在名义上掌握着林家最大的事权,指派林缚到江宁来顶替他的位子不是不可能得到族老们的支持。

    林梦得不知道林缚身上生的这些事,更不知道林缚来江宁是他自己一力促成,七夫人对林缚厚爱是族中皆知的事情,他心里想七夫人未将林缚留在东阳助她立足林族,而是让林缚随其叔顾悟尘到江宁来,其中必有深意啊。

    刚才多番试探,林梦得也确定林缚确有立足江宁的心思。

    这小子机锋初显,已不是数月前的怯懦竖子,他硬是要夺权,我该怎么办?林梦得一直给这个头疼的问题困扰着,他甚至怀疑上林里生的一切都是七夫人在幕后操纵,那个女人真是厉害。

第十三章 楚党新贵

    连着五天顾悟尘都留江北岸的朝天驿馆舍里,过江造访的官员也是络绎不绝,先是按察使司下属的官员,再就是东阳籍以及同年乡试中第或会试中第的官员,与顾悟尘岳父、前工部侍郎汤浩信有渊源的官员也相继过江到朝天驿拜会顾悟尘,倒让正四品的按察副使顾悟尘出尽了风头,成为江宁城街头巷尾、茶肆酒楼交谈议论的对象,都说这位正四品的按察副使赴任比前年按察使大人赴任还要风光三分。

    冬至日那天,天气阴霾,从城门洞里穿过的寒风呼啸而来,林缚与林景中在天汉桥北面的一间茶肆里饮茶,就有数名茶客围着茶桌在高论阔议顾悟尘赴任之事。

    “这位按察副使大人,真真的娶了房好老婆,他流军外放近十载,旁人只怕做好埋骨他乡的准备,然而他丈人、前工部侍郎汤浩信是昔日的楚党领袖之一,一直都给他有复起的生机。前些年,楚党被西秦党压制无还手之力,朝中楚党要么像汤浩信告病致仕,要么给罢黜远赴边陲,更凄惨的就是给锁入大牢丢了性命,自然没有人理会一个给流军的小角色。去年官兵在冀北陈塘驿大败,二十万镇军逃回关内不足半数,数十万关民被东胡人捋去,西秦人就难再获今上的信任。今上有意重新起用楚人,只是汤浩信年事已高,复出无望,给汤浩信的亲传弟子张协进入中枢获任副相,重拾楚党振兴之势。张协自然也念恩师情义,怎会容楚党袍泽沦落塞外?这位按察副使先是赦了前罪回京师当了翰林院检讨,没两个月就进了都察院就任佥都御史,如今放到地方就是正四品的地方大员,真切切是楚党新贵……看着这位按察副使这几天的做派,朝天荡上官船往来不绝,只怕张协拜相就是几个月之间的事情了,到时,这个按察副使大人恐怕就不再是按察副使,而是按察使大人了。”

    都说两京之时好议朝政、指点江山,听着茶肆里的高谈阔论,林缚心想此言不虚,林景中压着声音问林缚:“秀才,你说顾悟尘在石梁县里遇刺客会不会是西秦党人所为?”

    “……”林缚摇头而笑,说道,“谁知道?这种事,我们不要乱说。”

    不处庙堂之中,哪知道那潭水的深浅?再说朝中党派攻伐又不是用常理能揣度的。朝中乡党势力错综复杂,汤浩信与张协都是湖广籍人,朝野唯汤浩信、张协马是瞻的湖广籍官员,抱团对外,遂成楚党。顾悟尘虽然不是湖广籍人,但他是楚党领袖汤浩信的女婿,自然也给当成楚党中人,还是中坚力量。

    楚党之外,在朝野形成势力的还有西秦党、浙党等官僚势力集团。

    眼看张协就要拜相,久居相位的西秦人陈信伯及西秦同僚就要给逐出京师。西秦人失势后最大的出处就是到江宁来当守陵官,作为楚党中坚势力的新贵顾悟尘在这个时机到江宁来担任按察副使甚至有可能进一步担任按擦使,就给人有楚党要赶尽杀绝的假想。

    要是朝中只有楚党与西秦党争权,还能简单的将石梁县遇刺一事推到西秦党的头上,但是现在希望楚党、西秦党斗得两败俱伤的大有人在,除非能撬开刺客的嘴,不然怎能断定是谁指使行刺?再说刺客吐言也未必可信。

    林缚心想顾悟尘不将行刺之事放在心里也是无奈之举吧,怕就怕查明清相,会在朝野掀起更大的波澜。眼下大越朝危机四伏,内忧外患频频,再也经不起朝中党同伐异大折腾了。再说这些事情,离林缚还是远了些。

    “啊……”赵虎这时候看见杨朴与顾天桥上楼来,轻声提醒林缚看过去。

    “杨爷、天桥兄,你们怎么在这里?”林缚站起来招呼杨朴、顾天桥,没想到顾悟尘还留在朝天驿,让他们先进城来办事。

    “林公子,原来你们也在这里喝茶。”杨朴与顾天桥朝林缚走过来,赵虎站起来给他们让座,他跟林景中挤一条凳。

    顾悟尘此时炙手可热,深得顾悟尘信任的杨朴将来自然也是江宁城中的风光人物,他对林缚的印象不能算特别的好,但是林缚二代人对顾家有恩,再说顾悟尘本人对林缚相当欣赏,杨朴比少公子顾嗣元以及堂少爷顾嗣明等人知道分寸,对林缚言语上也十分客气,走过来坐下来,跟林缚说道:“我们前天就进城了,总不能大人一家进了城就直接住进空落落的宅子,需要提前布置一下。我跟天桥这两天就是忙这些事情,午后刚想拉天桥到茶馆来歇歇脚,没想到遇到你们……等会儿还打算想去东阳会馆打听你们的消息呢。”

    林缚知道杨朴多半是来替顾悟尘探听江宁城里风议的,他没有说破,问道:“杨爷到东阳会馆找我有什么事情?”

    “倒没有别的事情,就想打听你住何处,再告诉我们日后在江宁城住何处……两边以后要常来往的。”杨朴说道,当下说了顾府在江宁城里的地址,就在天汉桥附近,与集云居所在的永兴坊也就隔着一条街两里地的样子。

    杨朴却也没有想到林缚刚进城就有能力在永兴坊这些权贵聚集的地方购置宅子。比起西城的平民区一栋小院子只要三四十两银子,永兴坊这边最普通的一栋宅子也要二三百两银子,所幸顾悟尘一家到江宁后的住处由按察使司提供,不然一栋与正四品按察副使地位相当的宅子需一两千银之多,那就真有些捉襟见肘了。

    “顾大人在江宁的安身之处,我也要关心的,就麻烦杨爷带我们先去认个地,”林缚说道,“另外,今晚上会有一些东阳籍同乡聚到东阳会馆,杨爷与天桥若是有空,请随我一同前往,大家也好一起商议为顾大人一家赴任江宁洗尘之事……”

    今天本是林梦得为林缚在东阳会馆办洗尘宴的日子,林缚顺带邀请杨朴、顾天桥前往,有居中联络之意。顾悟尘日后在江宁立足,自然也要用到东阳籍乡党的人脉与势力,杨朴也知道这个道理,点头答应下来,说道:“喝过你这盏茶,我先带你去顾府认个路,就在这附近……”

    实际上,顾悟尘到江宁赴任,自然就成为在江宁的东阳乡党的领袖人物,根本不用林缚居中联络,在江宁的东阳籍游宦客商日后都会踏破顾府的门槛,以求照应、庇护。

    从茶楼出来,林缚让赵虎先找去东阳会馆言语一声,他拉着林景中跟着杨朴、顾天桥先去顾府认路。

    顾府位于东胜门街,左右都是深宅重院,永昌侯府、沐国公府都在附近。作为给正四品地方大员提供的宅院,自然要比集云居气派许多,就连杨朴一家也能住独门院落,除了杂院,正院有六重,此处还有一处半亩大小的精致私园,整条巷子就顾府跟其他三户人家。除了顾悟尘从京师带来的丫鬟、婆子以及梁左任遣来的两名使唤人之外,厨子、马夫等杂役,按察使司衙门都一概遣派齐全。

    林缚看着两名使唤丫鬟都相貌清俊,身姿娉婷,年纪不大,眉眼间却有些风流韵味,心想都说当官好,由此可见一斑,顾悟尘还未进城,就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要不然这些哪里是正俸只有三百石的按察副使所能享受的?这其中当然也有江宁众人讨好楚党新贵的用意在里面。

    在顾府坐了些时间,看着天时昏晚,林缚与林景中携同杨朴、顾天桥前往东阳会馆。天气阴霾,东阳会馆也是在城外,是处私园,骑马过去也就眨眼工夫。杨朴、顾天桥进城后,有按察使司提供的马车可坐,他看着林景中在寒风中骑马给冻得缩头缩脑,而林缚衣裳更单薄些却精神抖擞,若有所思。

    赶到东阳会馆,林梦得与数人正站在街前等候,能看得见院子人头攒动。林缚下了马,走过去握住林梦得的手,朗声说道:“梦得叔,你真是的,说是私宴小聚为我洗尘,却搞出这么大的场面,不是折杀小侄吗?”

    杨朴听林缚这么说,心里微讶,他随顾悟尘久居异常,不知道上林里这潭水的深浅,也万万没有想不到林缚会有这大的影响力,为他办的洗尘宴能聚集这么大的东阳籍同乡。

    林梦得也是有苦说不出,他担心林缚给七夫人派人顶替他的位子,自然不会尽心帮林缚结识东阳乡党,所谓的洗尘宴,也只邀了一些在江宁混迹败落的人物,但是林缚午后派赵虎过来说邀得顾悟尘的亲信杨朴以及族侄顾天桥同来,甚至绕过他将消息散播出去。

    所有在江宁的东阳乡党此时最想巴结的是谁,无非是顾悟尘。但是堂堂按察副使正四品不是谁都能亲近的,那只能先从顾悟尘身边人做工作。顾悟尘在朝天驿滞留了五天,顾悟尘身边那些人谁轻谁重,东阳乡党早就打听了一清二楚,今晚有这么一个结识杨朴的机会,自然不会争先而来。

    杨朴、顾天桥却不知道其中的曲折,当真以为这些人都是来给林缚洗尘的;林梦得难道还能跟他们解释其中的曲折?

第十四章 东阳乡党

    林缚身材挺拔,相貌削瘦清俊,有一股子坚毅干练的气质,大冷天,青色长衫里面穿着夹祆,腰间系着佩刀,穿着枣红大马,也端的有几分气势。在他过来之前,周普、陈恩泽以及柳月儿都先过来,与赵虎簇拥着他下马,将枣红马牵走。

    在场的东阳乡党看着林缚给健仆、美婢簇拥着气度不凡,即使有些人之前听到过林缚的相关传闻,也觉得传闻实在不可信,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都心想眼前这男儿如此气度,又怎么会是懦弱无用之人?

    林梦得也不得不承认林缚有几分手段,二公子叶续宗在骡马市拿刀逼得下跪一事虽然没有外传,林梦得也是很清楚,心里对林缚更加警惕,边领着林缚、杨朴等人往里边走,边将身边几人介绍给他们认识。

    这几人都是在江宁的东阳乡党中几位杰出人物,其中以江宁府城东秣陵县知县王元亮声名最为显赫。

    王元亮寒庶出身,今年正值不惑之年。他崇观2年考取进士,积官至江宁府秣陵县正七品知县。他前日渡江去朝天驿造访顾悟尘,访客太多,他坐下来才跟顾悟尘谈了半盏茶的工夫就告辞离开,实在不清楚能给顾悟尘留下多深的印象。楚党将兴,王元亮也急于给自己打上楚党的标签,听说顾悟尘的亲信杨朴夜里要到会馆来,他便坐车追过来,想要跟杨朴亲近一下。对于林缚,弱冠之年就能乡试中举,王元亮自然欣赏,但是他断不可能专程为林缚从秣陵县赶到城里来赴宴。

    与王元亮在江宁地位相当的还有江宁府兵马司左司寇参军张玉伯,他也同样是崇观2年的进士。由于职权所在,张玉伯比王元亮更清楚顾悟尘在石梁县里遇刺之事,知道眼前林缚识破刺客对顾悟尘有救命之恩,事后又险些遭刺客同党报复,知道林缚在顾悟尘眼里有些地位。看着王元亮热切与杨朴挽肩而行,张玉伯自然就亲切的跟林缚挽臂寒暄。

    江宁纸商正业堂财东叶楷稍落后半步跟着,正业堂是江宁规模最大的纸行之一,兼营雕刻印书坊,所经营纸张悉数由林记货栈供应,他的长子又娶了林庭训的小女儿为妻,与林家关系最为亲密,自然比其他人更知道眼前林缚以前是什么底细。林梦得邀他来林缚洗尘,他不便推脱,态度却是冷淡,这本也是林梦得的本意。

    林梦得介绍的这三人,林缚都用心记下。除了这三人外,林缚自然对肖记典行当的财东肖密印象最深。肖密担心林缚记恨前事,更怕他将前事拿出来宣扬,坏了他在乡党里的名声,也非常热切的出来迎接林缚,想极力弥补前事,挤到林缚身侧,将一份礼单递到林缚的手里,亲热的说道:“林公子青年才俊,乔居江宁,与我们为伴,实属一件幸事,肖某人与东阳乡党凑了一份贺仪还请林公子笑纳,王知县、张参军都有表示……”

    林缚接礼单时扫过一眼,林梦得与肖密都送了二十两银作礼金,其他人的礼金自然远没有这么慷慨,密密麻麻的写了一长串,怕不下五六十人之多。王元亮与张玉伯的赠礼与他人不同,王元亮赠送一对湖笔,虽说上等湖笔就也就值两把银子,倒显出一些心思来;张玉伯赠送是枚白玉佩,这时无法看实物,也不知道白玉佩价值几何。林缚将礼单折妥塞进怀里,朝王元亮、张玉伯等人致谢:“两位大人如此厚爱林缚,惶恐、惶恐……”也知道今日只是洗尘宴,若无肖密积极倡议,也就没有贺仪之说,朝肖密拱手谢道,“多劳肖财东费心了。”

    “应当的,应当的……”肖密见林缚领会到自己的好意,高兴的说道。

    杨朴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板指,递给林缚:“看你练射箭拇指生茧,这枚玉板指算是我与天桥的贺仪……”他看林缚的洗尘宴如此热闹,林梦得、肖密等在江宁也算是有头面的人物为林缚鞍前马后如此尽心,王元亮、张玉伯等身份、地位要高过林缚一截的人也无懈怠的赴宴,便想林缚能得大人赏识果真有过人之处,便有心撇开以往对林缚的成见,希望以后能走得更亲近一些。

    “不敢当,不敢当……”林缚看着杨朴递来的那枚玉板指玉泽鲜丽,显是杨朴珍藏之物,忙推辞谢绝。

    “顾大人邀你入幕,你辞谢要自立前程;我这枚玉板指是要祝你迁居江宁来鹏程万里,你再推辞就要寒我跟天桥的心了。”杨朴说道。

    旁人听了林缚辞谢顾悟尘邀请入幕的事情,都微微心惊,王元亮这才认真打量林缚,心想他年纪轻轻,没想到倒有让顾悟尘欣赏的才学跟见识。

    林梦得听了杨朴的话,大感不妙:杨朴故意说这些话是要替林缚在东阳乡党里奠定声望啊。但是他没有资格在王元亮、张玉伯面前打断杨朴的话。

    林缚便将杨朴的这枚玉板指笑纳入怀,相簇拥着进了院子,由林梦得与肖密两人将他介绍给院子里其他东阳乡党。

    林缚一时也无法记住这么多人,有了那份贺仪礼单,这些个人物可以回去慢慢琢磨,先与杨朴、王元亮、张玉伯、叶楷、肖密以及顾天桥、林梦得进了包房用餐。

    王元亮、张玉伯都自恃身份,酒过三巡就先行告退,其他人都等酒尽宴终时才相继离去。

    林梦得酒喝得醉意熏然,脑子却是清醒,与林缚到会馆门口送杨朴、顾天桥坐车离开。林梦得心里还想着杨朴在入席前说起林缚曾在朝天荡前拒绝顾悟尘入幕的邀请,他心想杨朴不可能替林缚说大话,一方面为顾悟尘如此赏识林缚感到惊讶,杨朴这话确实替林缚在东阳乡党中间奠定了声望,另一方面,林缚拒绝顾悟尘的入幕邀请更坐实了林梦得的猜测:林缚就是来江宁替代他的。

    林缚在上林里有七夫人支持,在江宁又交好楚党新贵顾家,又有功名在身,林梦得心想林缚要来争,他实在没有太大的把握能保住江宁主事的位子。席间看着林缚丝毫不怯场的跟诸人应酬、谈笑风生,林梦得也多少有些心灰意冷、放弃不争,多喝了些酒。这会儿出来送杨朴、顾天桥离开,给冷风一吹,脑子就立时清醒过来,心里想:二老爷林庭立与二公子林续宗应该不愿意看到江宁这边的局面给七夫人的人控制,要不要明日就派心腹去联络二老爷林庭立或二公子林续宗?或有一线生机。

    “梦得叔,今天要多谢梦得叔替林缚张罗,林缚还有一事要跟梦得叔商议……”林缚看着酒喝得脸色酡然的林梦得,周普、赵虎、林景中等人站在一旁。

    林梦得心里一惊,疑惑的看了林缚一眼,心想他难道一刻都不想再等待、现在就要摊牌吗?这小儿也太欺人,我便是将诺大的物业都交给你管,你又能管得什么?林梦得心里动了气,冷冰冰的说道:“秀才贤侄,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吩咐。”

    林缚只当没有听见林梦得话中的怨气,说道:“林缚在上林里无意冒犯二公子有违族规,虽说家主宽仁,林缚也自觉无颜再留在上林里,才自逐于江宁……”

    林梦得心里想:你这还是“无意冒犯”,那有意冒犯岂不是要一刀将二公子的脑袋割下来?林梦得瓮声说道:“这些事情,上林里来信有提到,错的确不在你。”

    “到江宁之后,林缚总要谋生存,但又无颜托庇家族,”林缚说道,“林缚想在江宁自立门户,办间商号,还要请梦得叔暗中帮衬……”

    “啊!”任是林梦得老辣干练,这时也诧异的盯着林缚看,他万万没有想到林缚到江宁来意气张扬,竟然要自立门户,并没有跟他争位子的意思。

    林缚不顾林梦得诧异,继续说道:“除去茶与纸外,石梁县也无其他有名物产可运销外埠,我思来想去,在江宁办商号,也只有先从茶、纸入手,梦得叔以为如何?”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林梦得。

    林梦得心里苦涩依旧。

    江宁是石梁县茶、纸销往江东十府的集散地,每年销茶高达十万斤、纸万余篓,占石梁县外销茶、纸六成以上,悉由林家垄断转运、分销,林梦得他便是这垄断买卖的主事人。换作他时,谁要想插足来分一杯羹,林梦得自然会用尽心计、用尽手段使坏,但是林缚此时占尽强势之后提出要自立门户,林梦得现自己实在没有拒绝的借口。

    林梦得心里终于明白林缚为何要如此意气张扬,若是不想林缚来跟他争江宁主事的位子,他就必须助其在江宁自立门户。

    林缚敛起嘴角的浅笑,目光移向长街尽头的夜色。

    这个年代能赚钱的行当差不多都由朝廷、官府或各地强豪把持,他要在江宁办商号,贸然去跟别的商号或官营作坊竞争,势必会遭到强力的打压,即使出现血腥事件也实属正常;更何况已经跟杜荣撕破脸、誓不两立,庆丰行就是睁眼要面对的巨大威胁,可没有给他慢慢摸索、积累经验的时间。

    林缚必须要先从林记货栈那里分一杯羹来在江宁立足,至少希望他能石梁县顺利运出茶纸而商船在途中不会莫名失火或者莫名给凿沉在河里。

第十五章 货栈择址

    更深漏残,偶尔有户人家门檐前还挑挂着灯笼,在昏黑只有稍许微明的石板长街,马蹄声嗒嗒而来。

    林缚与林梦得谈妥条件,便离开东阳会馆,犹有些酣醉,他与林景中牵马而行。

    “景中,我要在江宁自立门户,你留下来帮我。”

    “我在江宁人生地不熟,能帮你什么?”林景中说道。

    “有什么人生地不熟?”赵虎从后面揽过林景中的肩头,“我到江宁也有些慌张,住了两天,就现江宁城里人没什么大不了……”

    林景中默默的看着远处抹不开的漆黑夜色,心里想着这段时间来生的事情。林缚在上林里骡马市拨刀迫使二公子林续宗下跪,林景中当时犹担心林缚是一时冲动,今日看到林缚迫使林梦得答应暗中助他在江宁自立门户,林景中终是知道秀才再也不是以前的秀才了。

    骡马市冲冠拔刀,犹可说是意气行事,今日林缚却是借势将林梦得逼入无法转寰的死角,这种手段,林景中自忖即使能想到,也未必敢行险用在林梦得的身上,心想比秀才终是不及,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七夫人让我来江宁长见识,我又怎能答应你留下来?”林景中犹豫的说道。

    “你只管答应就好,七夫人,我写信替你去说,”林缚拍了拍林景中的肩膀,笑着说,“眼下情势,你也应该清楚。家主一息尚存,林家还能维持当前的势态,只是不知道家主能残喘延息几时……”

    “嗯,家主一旦过世,七夫人没有子嗣,就没有继续掌权的名份,二老爷、六夫人他们也正是看准了这点,才放手让七夫人管事,”林景中说道,“与其此时跟林梦得争江宁的事权、临到头还是要给别人抽空,还不如索性就自立门户……秀才,你脑子想的、眼睛看的,要比我透彻。此中道理,跟七夫人言明,七夫人也会赞同你在江宁自立门户的。”

    林缚笑了笑,不会将顾盈袖给他私信的话说给林景中听,只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回去就好好商议自立门户的事情……”又按着林景中的肩膀,问他,“你在货栈做了两年账房,江宁商号掌柜你敢不敢做?”

    “有何不敢?”林景中长吸了一口气,豪气的说道。

    “你刚才还说在江宁人生地不熟……”赵虎取笑他道。

    “人生地不熟是逆境,逆境不更应该振作精神?”林景中笑道,他一旦下了决心,脑子就空不下来,来不及回到集云居,便在这长街抹不开的夜里商量起商号的事情来,“顾悟尘释罪之后,顾家就重获茶商的资质,但是在林家的压制下,顾家自产以及收上来的茶只能低价通过林记货栈销出石梁县,赚些微薄之利。顾家对此积怨甚深,如今顾悟尘到江宁来担任按察副使,顾家自然更会按捺不住。但是,顾家这十年来太凄凉,即使今日能得势,也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而且石梁县其他强族都跟林家同气连枝,林家明里不再压顾家,只要暗中使些小绊子,也足以令顾家寸步难行,顾悟尘即使就算是堂堂四品按察副使又能奈其何,林家也非朝中无人?能得七夫人与林梦得暗中允诺,我们就能助顾家将茶运出石梁,唯一头疼的,我们跟顾家都没有多少收茶的资本,也没有船……七夫人跟林梦得总不可能明着让林家的船帮我们运茶。”

    “我手里有五千两银,顾家的产茶量不算大,除了收茶的本金外,还能添几艘船……这五千两银要如何用,还要景中你替我好好谋划,”林缚说道,“一天两天也置办不下什么新船,七夫人那里还有四十匹马,可以先用马将茶运抵江宁来分销。”用战马驼货,想想也真是糟蹋好东西。

    林景中知道林缚之前什么家底,不要说五千两银,就算能拿出五千铜子来都费力,他心想林缚在江宁自立门户也许是七夫人的授意,也许跟那些外乡贩马客有关——那些外乡贩马兵卖了二十匹好马给上林里乡营得了三千两银子——他决定暂时不去管这些,说道:“那城中要有间铺子当市口;我们以分销为主业,运来茶货无需进城,还需要在城外寻间货栈寄放茶包……”

    “我想商号要有自家的货栈,”林缚说道,“进城时,我们从金川河水路进来,觉得金川河汊子口地理便利,在那里买地建货栈如何?”

    林缚在江宁办商号是为掩护,货物转运堆存要悉数控制自己的手里,这才能悄无声息的给长山岛输供物资,这货栈是其中重要的一环,自然不能假手于人。

    “啊?”林景中眼睛看向林缚,他倒是没有想到林缚另有企图,心里只是想:商号要有店、有货栈、有船、有马队,这哪里是要自立门户,分明是要林家分庭抗礼啊。他沉吟片刻,说道,“金川河口,我来时也经过,且不说其他,那边水面辽阔,将货栈建在那里,扬子江上水寇来袭怎么办?”

    水面越是辽阔,越是方便水寇战船转寰奔袭,金川河口外就是方圆百里的朝天荡,在那里建货栈堆存货物,指定会引来江匪水寇时常光顾。

    “今日夜已深,过两天去金川河口看一看才知可行不可行……”林缚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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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林景中写了一封书信使货栈的伙计捎回上林里去,说明留在江宁的事宜。林缚即使想写信给七夫人,却不敢让林家人帮忙捎回,待吴齐他们在石梁获得身份,自会派人到江宁来联络。

    邀杨朴同赴洗尘宴,确实有效用,随后几日,都有东阳乡党到宅子来造访联络乡情。第三天,林缚他们才起早去城东门外的金川河汊子口看地形。

    金川河口离江宁城东北角的墙脚根才十一二里地,中间隔着一道矮岗,看不见城墙,但待清晨的薄雾散去,却能清晰的看见位于江宁城东北角上的谯楼飞檐。南面过去便是秣陵湖与巍峨紫金山,北面是茫茫的扬子江与朝天荡。

    林景中身子弱畏寒,赵虎套了马车载他,林缚与周普、陈恩泽都骑马,出城扬鞭纵马,甚是痛快。

    到地头下马来,林缚站在陡峭石岸上,眺望北面的朝天荡,跟林景中说道:“这里地势开阔,交通便利,建货栈堆栈,货物分销进城或转运其他府县,都十分的便利。如此便捷之地,却无人敢用来建货栈,便是畏朝天荡水面开阔能纳四面八方的水寇,”林缚说道,“所以江宁城的那些商号宁可麻烦些,也情愿到南城外的龙藏浦上游建码头、货栈,要么就直接从水门进城,到城内卸货堆栈。”

    “可惜秣陵湖被列为天子禁地,不然秣陵湖畔倒是建货栈的好地方。”林景中坐到马车头感慨。

    虽说江宁有水关可进城,但是货物从水关进城、出城都要缴纳过税厘金,经江宁转销他地的商船自然不会进城多承受两次盘剥;另外也有商人为囤积居奇以求暴利,需要更大面积的货栈长时间存放大量的货物,显然不高兴承担城内高昂的地租成本;再者水关以及城中河道也容不得大型舟船驶入,就有了在城外建货栈的需求;

    从金川河水路进去七八里就是秣陵湖,秣陵湖中三岛,是江宁户部存放户籍黄册的禁地,本朝开国以来就对秣陵湖禁渔禁航,否则就是极佳的内湖码头堆栈,江匪要进秣陵湖洗劫货栈先考虑会不会给官兵来个瓮中捉鳖。

    不能在秣陵湖畔建货栈,江宁的商号便多选择在龙藏浦上游建货栈。

    龙藏浦源出江宁西南方山,抵近江宁城时,一分为二,内水从南水关进城,外水绕西城,又在西水关外汇合流入杨子江。龙藏浦在南城的三汊河口,便是成为江宁货栈最集中的地区。虽然要多绕几十里的水道,但就是这几十里的内河水道以及就驻扎在河口的江宁守备将军府水营有效的限制了江匪的侵入。

    林缚望着苍茫江水,想想也真是悲哀,江宁为大越朝南都,天下第一名城,左近守备驻军近三万人,水营编制也有三千人,各种战船百艘,这几十年来却始终无法摆脱江匪水寇的困扰,甚至连上游的洞庭湖水匪、下游的太湖盗、东海盗也时不时到江宁城外的渔猎一番。

    林缚长吸了一口气,说道:“江宁城商号林立,各行各业皆有行帮乡党,我们说要自立门户,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龙藏浦三汊河口那几分地都给各家大商号分了干净,我们想挤进去分一杯羹,只怕其他货栈会联合起来压制我们。再说龙藏浦水道这些年来受淤变浅,三桅以上的千石大船驶入就担心被困,然后利用江水输送货物,船越大越省运资,现在已经很少听说有八桅巨帆过江宁了……”

    林景中看林缚的神色,似乎心意已决,心想:给江匪水寇劫掠的情形虽说也不是每时都有生,但是货栈给洗劫一次,要全额赔付客商寄存的货物,也足以令货栈东家倾家荡产了,而他们又没有足够的财力建一支像上林乡营那样的精锐乡兵。再说江宁是朝廷南都,在江宁城外建私兵,自然不比在东阳那么随便,即使以商队护卫的名义拥有私兵,也会有严格的限制。

    林景中不便直接打击林缚的自信心,他站起来指着江心驶过的舟船问身旁赵虎:“你说那些个船里有没有做无本买卖的?”

    “也许吧,他们又不会将旗号竖出来,再说白天行商、夜里打劫的船也不是绝无仅有。”赵虎说道。

    “其实不用太担心,”林缚知道林景中担心什么,指着不远处的江心岛,“那里是按察使司的大牢,岛上驻有狱卒,我们若能说服顾悟尘给大牢多添加一分守备力量,甚至添两艘战船,此地就多一分安全。另外,我们建货栈日后尽量不要留存价值高又易脱手的货物……还有就是我敢肯定想在些地建货栈的商号绝不止一家两家,毕竟龙藏浦限制太多,要有人敢起头,指不定会有更多的商号蜂拥而来。”

    “难说得很,”林景中犹没有信心,但是他既然一脚踏上船,也没有太多的顾忌,说道,“你既然选在此地,那我们就以此地筹划……”

    这时候朝天荡上有一艘官船漾水而来,看着船头的镏金乌头牌,恰是顾悟尘所乘的官船,。

    林缚纵马上了河堤,看着官船驶入金川河来,只见数人簇拥下,顾悟尘头戴双直翅黑幞纱冠,身穿曲领宽袖的四品朱红公服,腰纱镶金银玉饰牛皮腰鞓,昂挺胸的站在船头甲板上,今日便是他正式进城赴任的良辰吉日。

第十六章 夫人当家

    顾悟尘要从东华门进城,官船行至七瓮桥前靠岸停泊。

    杨朴与江东按察使司、江宁户部、江宁刑部、江宁都察院的迎接官员早就在七瓮桥前等候,车马抬轿也备好在路旁。

    林缚从金川河口骑马随行赶到此处,顾悟尘上了岸,在上轿前,由夫人顾汤氏帮他整理朱红公服,他看见林缚走来,说道:“你也来了?甚好,我要先去几个衙门,你与嗣元他们先去府里歇下,午间一起饮酒……”

    “那我便在府里恭候。”林缚给顾悟尘作揖行礼。

    江宁六部三院名义上与京城六部三院职权相同,顾悟尘今日正式赴任,除了江东按察使司衙门之外,江宁户部、江宁刑部以及江宁都察院都露一下脸,递交文书。

    林缚心里想江宁户部尚书、江宁刑部尚书以及江宁都察院都御史等几位守陵大吏只怕今天都会躲起来避免跟顾悟尘相见——这些守陵官里,官位品阶都高得吓人,但论实权甚至都不及正四品的江东按察副使顾悟尘,更何况顾悟尘是正得势的楚党新贵,这些个守陵官却都是些政/治斗争的失败者、牺牲品——林缚心想顾悟尘几个冷衙门转下来也不用多少时间。

    顾悟尘坐进四抬大轿先行进城,杨朴、马朝以及杨释都换了公服骑马扈从。顾氏及顾嗣元、顾君薰兄妹则在九瓮桥头等候行李箱笼都装上马车后再出直接前往位于城东天汉桥的顾府。相比在朝天驿下船时,箱笼行李又增加了不少,看来顾悟尘在朝天驿停船时收获颇丰。

    东阳府兵马司骁骑副尉柳西林等人护送顾悟尘一家抵达此处,也就完成此行的职责,他们要直接渡江北上,柳西林牵着马跟林缚告别:“军令在身,不能进城叨扰林兄了,不过他日总有相聚之时。”

    护送顾悟尘到江宁赴任这一行,柳西林只觉得林缚身上没有读书人的酸腐气,胆识、豪气都令人折服,有心结纳,但是想到日后林缚在江宁,他又要回东阳,相聚的机会实在不多,惺惺相惜之余倒有些不舍离开。

    “我给柳兄及诸位兄弟都备了份薄礼,都是江宁的特产,不值几钱,略尽心意而已,希望柳兄及诸位兄弟不要嫌弃……”林缚让赵虎将马车的礼物取下来分给柳西林及诸骑兵。与顾家人的冷淡与理所当然相比,柳西林尤其觉得林缚看重他们这些粗鲁军汉,接过礼物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林举人,夫人唤你过来。”

    林缚听见有人在前头唤他,回头看见,前头马车有婆子掀帘子探头朝他招手,便按着柳西林的肩膀说道:“柳兄北上一切小心,我便不再远送。”

    “去吧,去吧,日后到东阳府城,一定要捎信给我……”柳西林看着前头马车已经动了起来,他们也要上船北渡了。

    “一定,一定。”林缚说道。

    虽然大越朝镇军、府军大多数军纪溃散、战力羸弱,实在难以配得上军人的身份,柳西林率领的这一小队骑兵却是难得的精锐,也许是东阳知府沈戎图治新军所取得的成效,林缚能在他们身上找到些亲切而熟悉的军营感觉。

    听着前头婆子又出声催促,林缚便不再跟柳西林寒暄,轻夹马腹,追上前头已经缓缓而行的马车,隔着车窗帘跟坐在马车里的顾氏请安:“夫人有什么事情吩咐林缚?”

    “倒也没有别的事情,”顾氏坐在车里说道,“听杨朴说,收拾新宅子时你也帮着搭过手,还没有跟你道谢呢。”

    “那是林缚应当的。”林缚说道,他知道顾君薰也跟她娘亲坐在这辆马车里。

    “肖家娘子做的饭菜还可口?”顾氏又开口说道。

    林缚微微一怔,心想顾夫人总是忘不了这个威胁,难不成将她硬推过来才七八天就指望她给我收入房中不成?他故作糊涂的说道:“多谢夫人关心,柳姑娘烧菜的手艺甚好。”

    顾氏只当林缚脸皮薄不好意思,她一心只想林缚将花容月貌的小寡妇收入房中,也好绝了顾悟尘的念想,同时又对将柳月儿强送来的石梁县知县是恨之入骨,一时也找不到其他话跟林缚寒暄,便问道:“我听老爷说,你书文略缺,杂学博识却显于众人,不知道你到江宁后打算怎么谋出身?”

    林缚心里却替梁左任暗感惋惜啊,梁左任将柳月儿送到顾家是想讨好顾悟尘的,哪里想到顾家是夫人当家,而且一击狠狠的打在顾氏的逆鳞上,林缚将心里暗笑藏下,隔着马车窗帘子跟顾氏说道:“林缚在江宁无亲无故,遇事也无人商量,夫人问起,林缚便厚着脸皮跟夫人讨个主意……”

    顾氏坐马车里后悔莫及,她只是随口问一声,没想到林缚就打蛇随棍上,心里想:说是讨个主意,还不是求到顾家门上来?

    顾氏冷冰冰的说道:“老爷欣赏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来,客套什么?”

    林缚心想大概顾悟尘也受够了这婆娘的气,只是顾悟尘之所以能成为楚党新贵,其才学阅历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他与顾氏的婚姻使他成为楚党领袖汤浩信的女婿、副相张协的同门。他暗啐了一口,表面仍毕恭毕敬的说道:“林缚欲在江宁办间商号分销东阳茶纸等物产,顾家仍东阳官定的茶商,林缚想请夫人应允,顾家运出东阳的茶叶都由我在江宁商号代销。顾家若是应允,除了按时价收购茶叶外,林缚每年还愿额外再给顾家一千两银的干股份子钱。”

    顾氏坐在马车里微微一怔,没想到林缚要在江宁办商号,本想跟林缚说“顾家的事情要她答应做什么”,她刚要张口,转念想到:老爷现在是顾家最大的凭仗,为什么她不能决定顾家的事情?转念又去细想答应林缚这事的好处。

    本来顾悟尘在江宁为官,顾族又在数百里外的石梁县,顾悟尘根本无暇分身去过问顾族的事务,但是让顾家的茶叶都由林缚在江宁的商号来分销,事情就又有不同,顾氏心想:石梁县的事情,老爷鞭长莫及,江宁眼皮子底的事情,老爷总能过问一下。这么一想,就觉得答应顾家运出东阳的茶叶都由林缚名下的商号负责分销是桩好事,转念又去琢磨林缚额外许诺的一千两银干股份子钱是什么意思,想了片晌,又不大确定,便隔着车窗帘子问林缚:“按时价收购茶叶就行了,还额外提干股份子钱做什么?”

    “大人赴任江宁,夫人及公子、小姐都是迁居福地,林缚本来备上厚礼以尽心意,只是林缚自立门户、初办商号,囊中有些羞涩,只能厚礼变成薄礼略尽心意,请夫人笑纳……”林缚先不提干股的事情,将贺仪礼单递给马车前的婆子,让她递给车里的顾氏。

    顾氏坐在车里接过礼单,心头肉一跳,心想以前看不起的林缚竟然如此的豪气。坐在一旁的顾君薰疑惑的侧过头来,看见礼单上写有官银八锭、羊脂白玉佩一枚、枣红名马两匹;这些贺仪稍后自然直接送到顾家。

    顾氏将礼单合下,对林缚印象突然就好了起来,心想族侄顾嗣明说林缚是个不名一文的穷酸书生,大概是心里妒忌嚼舌头说他坏话吧,这时心里对顾嗣明厌恶起来,她在车里说道:“你家二代对顾家有恩,我哪好意思收你这么厚礼?你竟还说什么薄礼!”

    官银八锭就是四百两。林缚手里银钱除了五千两做商号本金外,就剩下不足千两银周转,一下子送给顾家四百两当贺仪,他心头也在滴血,但是他晓得在江宁最大的凭仗就是顾家,这血本不下不行。虽说顾悟尘对他颇为赏识,但是奈何顾府的当家人是坐在这马车里的顾氏,偏偏顾家公子顾嗣元对他印象又不佳,怎能不下些大本钱?林缚犹觉得八锭官银礼还轻,顾悟尘出任江东按察副使,真要有心贪财,下属官员几十两银还真拿不出手,八锭官银在所有贺仪中还真算不上什么,林缚又咬牙将此次带到江宁来的四匹好马中让出卖相最好的两匹;那枚白脂玉佩本是前些日子东宁府左司寇参军张玉伯所赠,也就值几两银子的物什,然而玉质好坏,个人主观性很强,林缚厚着脸皮将这枚玉佩写入这份礼单,就是要引导顾氏误以为那是值上百两银的好物件——这份贺仪在顾氏眼里也差不多有上千两纹银的份量。

    即使如此,顾氏犹不忘提“厚礼、薄礼”的,显然是对那每年一千两银的干股份子钱念念不忘。林缚嘴角微笑,他还就怕顾氏忘了这茬不提,说道:“实不瞒夫人,我原先备下二十八锭官银当贺仪,前日船厂那边紧急要支付两千两订银,林缚在江宁一时又找不到其他人支借,匆忙之下,只能从给大人、夫人的贺仪中暂时支走二十锭官银应急。这两天手头宽裕些,本想将贺仪再备足,转念又想:那之前支走应急的二十锭官银为何不能算作大人、夫人在商号的本金?林缚便私下替大人跟夫人做了主张,那二十锭官银便算是大人、夫人在商号的入股本金。只是商号经营赢亏无时,林缚不能让大人、夫人担经营风险,遂决定向大人跟夫人每年支付一千两银作赢利……夫人不会怪林缚擅作主张吧?”

    官银标准大锭,一锭足色五十两。

    二十锭官锭足色一千两银。

    顾氏在马车里听林缚将这些这本是虚无的一千两银说得莲花乱灿,眉开眼笑道:“怎么会怪你?怎么会怪你?”

    “那我等会儿到府上,就将认股契。

第十七章 肥差任选

    顾嗣明掀开车帘子,瞥眼看着前头策马而行的林缚,隐约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跟坐在前头马车里的婶娘聊得谈笑风生,心里泛起一股子酸劲,又觉得奇怪:婶娘明明看不起这酸儒,今天怎的待他这么亲热?

    待车马抵达天汉桥北的顾府,按察使司遣派来听候使唤的杂役、马夫、丫鬟、仆妇八九人都站在府门外等候着跟新主家相认,还有几名锣鼓手在一旁敲敲打打,吸引了一群邻里过来围观新官家入住大院,好不热闹。顾氏与顾嗣元、顾君薰下了马车,给新旧仆役了红纸封包的利市钱,顾嗣明见顾氏丝毫没有将他当成堂少爷介绍给下人认识的意思,心里酸溜溜的,阴着脸跟着众人进了宅门,看见林缚跟在顾氏后面指着周普、赵虎两个扈从帮着将行李箱笼抬下马车,他走过去酸溜溜的说道:“林举人这么热心帮忙,怎么没让肖家娘子过来搭把手,许是舍不得金屋藏娇了吧?”

    林缚看了顾嗣明一眼,心想这小子还真是不会看人的脸色啊,他带谁来给顾家帮忙都成,就是不能带柳月儿过来,这小子偏偏要在顾氏面前提些这茬,他笑盈盈的回答道:“我代柳姑娘多谢堂少爷关心了……”

    顾氏眉头微蹙的看了顾嗣明一眼,越觉得他面目可憎,心想林缚还真是好脾气,不管怎么说,顾嗣明都是老爷比较亲的侄子,顾氏即使心里不悦,也没有脾气,只跟顾嗣明说道:“你将天桥也喊过来,我正好有事跟你们俩说……”

    “是的,婶娘。”顾嗣明屁儿颠颠的去找正指使下人将行李箱笼往屋里搬的顾天桥了,顾悟尘之子顾嗣元在一旁随口问他娘:“什么事,要将嗣明跟天桥一起喊过来?”

    “去年你爹获朝廷恩释,顾家也重新成为东阳府的八大茶商之一。我们在东阳时,老听到顾家的几个老人抱怨,说什么就算重新成了官定的茶商,自家茶山、茶园产的茶,从茶农手里收上来的茶,都卖不出东阳去,只能低价卖给林家货栈……”这会儿顾嗣明拉着顾天桥过来,恭敬的站在台阶下听顾氏跟顾嗣元说茶商的事情,顾氏自顾自的说道,“他们在你爹面前抱怨了好几回,我想想也是,也不能任让林家这么欺负到顾家的头上来,我就在想,难道顾家就不能将茶叶卖给其他家的商号,非要绑死在林家身上不成?”

    “其他商号倒也有找,”顾天桥站在台阶下老实的回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林家谈妥的,其他商号都不接我们的茶,我们又没有能力将茶运出东阳分销——这次跟叔婶到江宁来,就想在江宁找家愿意将顾家茶运出东阳的商号。”

    “我看你们也不用找了,”顾氏说道,“林举人在江宁就有一家商号……”林缚在旁边插了一句:“敝商号集云社……”顾氏“哦”的一声,继续拿吩咐的语气跟顾嗣明、顾天桥说道:“我看日后顾家的茶就都交给集云社好了,你们总不用担心林举人会压顾家的价……”

    顾嗣明听了顾氏这话都目瞪口呆,扭头看向林缚,眼睛又是疑惑又敌视,问道:“林举人只比我们早七八天进城,名下又怎么冒出家商号来?再说顾家将茶包销给你,跟包销给林家又有什么区别?”

    顾天桥虽说心里同样惊讶,但是他前些天跟杨朴一起跟林缚去过东阳会馆,便觉得林缚在江宁颇有声望,再说他生性也实沉,心里虽有疑惑,也不愿意站出来顶撞顾氏。

    顾嗣明的抢白,让顾氏相当恼火,她压着嗓子问道:“难道嗣明贤侄担心我给林举人骗了?还是担心我要还林举人两代对顾家的恩情偏帮林举人?”

    顾嗣明这才感觉到顾氏对他的强烈不满,心里有些慌,忙争辩道:“婶娘,嗣明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林缚在上林里实在没有什么好名声……顾家自有茶园就有两千多亩,年产干茶芽近四万斤,林缚哪有这个本钱包销顾家的茶叶?”

    顾氏不知经济,也不知道四万斤茶值多少钱,她疑惑的看了林缚一眼。

    林缚站在台阶上看着顾嗣明,哂然而笑,说道:“四万斤茶官定榷价也不过两千两银,堂少爷未免太小看我林缚了……”

    官定榷价是官定茶商、茶场从茶农手中收购茶叶的指导价,也是官府从中抽取茶税的基准价,东阳铁幕山茶官定榷价折茶每斤才五十钱,当然比实际的市价要低许多。

    顾氏心想林缚此次送给他家的贺仪就不下千两,两千两银的收茶本金绝对不在他的话下,又想到林缚每年还要额外给他家一千两银的份子钱,这笔钱差不多就有收茶本金的一半,心想林缚真是慷慨,两相比较,对顾嗣明越的看不惯,说道:“究竟能不能成,还要顾家老人说话,你不要在这里呱噪了,”不想搭理顾嗣明,侧头吩咐顾天桥道,“天桥,你写封信将事情细写清楚,今天就让人捎给石梁县去,让顾家老人拿主意。”

    顾嗣明犹如大冷天给敲了一盆凉水,直觉透心彻骨的冷;顾天桥老老实实的点头答应下来:“等这边收拾妥当,我便去写信……”

    顾嗣元却知道家里大小事都由他娘做主,没有他说话的份,他虽然看不惯林缚,却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娘争执。

    林缚说道:“集云社掌柜下午要坐船回石梁去,我看天桥写好的信就由他带回石梁县好了……”

    “这也好。”顾氏恨不得马上摁住所有顾家的长辈点头答应这事,林缚直接派个掌柜回石梁县谈这件事,最合她的心意,也完全不管顾家人会怎么想。

    林缚又说道:“集云社要包销顾家茶,需找个懂顾家茶的人手来帮忙,天桥兄不嫌委屈,能否到集云社来帮忙?其他不敢承诺什么,小小的茶铺子掌柜,会不会太委屈天桥兄了?”

    顾天桥他们跟着来江宁,本来就指望依托顾悟尘的关系在江宁找一份好的行当,增涨见识、阅历,能去茶铺子当掌柜,对他来说,算是一步登天了,不过他没有得意忘形,说道:“一切还是等家里老人拿了主意后再说……”

    林缚知道顾嗣明能跟到江宁来,是因为他家与顾悟尘家血缘关系比较亲近,顾天桥能跟过来,还是他本身聪明好学,处事待人都有一套,做事情很受顾家人看重,反正集云社在江宁最缺人手,不忍将顾天桥直接拉过去。另一方面,他一点也不担心顾家会反对,顾家好不容易抱住顾悟尘这根粗大腿,哪里会轻易脱手?再说他让林景中直接去湖塘跟顾家老人交涉,在茶价上会比林家有相当大的涨幅,要给顾家一个台阶好下,便说道:“既然这样,不如就辛苦天桥兄也走一趟,当面说总比信中写的要清楚,万一顾家长辈有什么不明,也可以当面询问天桥兄你。”

    顾天桥心里想:我又知道什么状况?听顾氏满口说好,他也就答应下来:“我便走一趟,也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顾嗣明给晾在一旁不被搭理,他既有着对林缚的无名恼恨,又有着给顾氏训斥的慌乱,又不知道该插什么话才能挽回些局面。

    顾君薰好奇的站在一旁,听着林缚他们三言两语的将包销顾家茶的事情谈妥下来,她站在顾氏的侧后,胆子稍大的定睛看着林缚,看他俊朗的脸上神情从容淡定,待林缚的视线无意转过来,她便撇脸看向别人,心似小鹿乱撞,跳得厉害。

    ***********************

    顾悟尘一直到午后才从衙门回来,这边已经谈妥集云社包销顾家茶的事情,摆好酒席等他们回来。

    顾悟尘在内宅换下公服时,听顾氏说起集云社以及林缚送来那份贺仪。

    “怎么能收他这么重的贺仪?”顾悟尘抱怨道,“他到江宁来也不容易,他是给林家赶出来的。这礼酒席后退还给他,还再加一份回礼。”他终是念着林缚两代人对顾家的恩情,不愿贪林缚的厚礼。

    “这也是他的一分心意,总不能将他的心意推掉?”顾氏却不舍得将林缚的贺礼退掉,说道,“那两匹枣红马,嗣元看了喜欢,都已经要了过去套车,你总不能一点都不管儿子的感受?再说你多帮衬林缚些,难不成我们今天收他这份礼,以后待他的恩情会轻过这个?你这一推,彼此的情义不就淡了?”

    顾悟尘想了片刻,便不再跟老妻争执,换了便服,走到前厅来入席坐下,将林缚唤到身边坐下,说道:“你在江宁办商号是好,不过也不能误了前程……”

    “这是自然,也就商号草创之际,林缚才去花些时间打理,等一切步入正轨,林缚当然还是要求前程的。”林缚说道,不仅在顾悟尘心里,在这个年代几乎所有人的心里,做官是压要一切的,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又有言“毁家知县、灭门知府”,做官一手握权、一手捞财,自然是这世间第一等的行当。

    “你知道就好,”顾悟尘见林缚能拎得清轻重,颇为欣慰的说道,“我今天算是到按察使司衙门正式赴任,与按察使张大人交割职辖,耽搁了时间,让你在府中久等了。我在衙门里简单了解一下,按察使司还有一些闲差缺职,品阶都不高,看你是否属意哪个?”按察使司哪可能有多少空缺?不过顾悟尘赴任不可能不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安插人手。既然林缚不想当幕僚,而想直接谋个一官半职,顾悟尘觉得林缚值得信任,才干也能依赖,便想着让他在自己的职辖范围内当个属员,也算是间接了了用他当幕僚的心思。

    顾悟尘的话让顾嗣明等旁边人听了既羡又妒,岂不是按察使司衙门里的肥缺肥差任林缚挑选?

第十八章 投桃报李

    顾悟尘在酒桌上跟林缚说按察使司所属的闲差缺职由他任选,旁边人听了既羡又妒。

    按察使司掌一郡刑名按劾之事,兼具司法与监察之职,设正三品按察使一人,正四品按察副使一人,另辖兵备、提学、巡海、监军、驿传、屯田诸事皆设分司职官,加正五品佥事衔。

    虽说一郡之权三分按察使司、宣抚使司、提督府,事实上,按察使司对其他两司的权力渗透相当的严重。如按察使司下设正五品兵备佥事,平时兴学教化、修葺城池、审理诉讼,战时则节制府县地方兵员剿平乱事,实则给了文臣统兵之权;按察使又下设正五品监军佥事,对提督府各镇有监军之权,实则是本朝以文驭武的典范。

    且不论按察使、按察副使,下设各分司正五品佥事也是位高权重,属于京派官之列。除了这三者以及其他一些重要职官外,按察使司衙门所属的官吏多为属员属吏。这些属员属吏,有入流的八九品小官,也有不入流的小吏,就都属于地方捡选官的范围。这其中有清水官,也有油水滋滋直冒的肥差遣,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八九品官,权力就大得吓人。

    顾悟尘这么一说,如何让别人不对林缚既羡又妒?

    虽说江东按察使司的属员属吏捡选由江东宣抚使司及江宁吏部共同负责,但是具体要用谁,主导权还是在按察使司那里,唯一的前提条件就是要从宣抚使司及江宁户部能找到此人投过去的身牍。当然了,当按察司自身对用人没有明确的人选时,宣抚使司及江宁吏部就可以行使推荐权。

    林缚也没有想到顾悟尘刚赴任就许下如此承诺,忙站起来长揖相谢:“多谢大人赏拔,林缚自当肝脑涂地以报大人知遇之恩……”

    “你有此才干,我当荐你为朝廷效力,”顾悟尘满面春风的笑着,他很高兴林缚这回没有拒绝,“你仔细想一想,不忙着今天就做决定……”他到江宁来,虽说顶着楚党新贵的光环,要没有合用、值得信任的人手,一样会给别人架空。杨朴、杨释、马朝虽然都是值得信任的身边人,但是他们没有功名可晋身,只能安排做典尉等低阶护卫武职,但是在按察使司衙门里做武官是没有前途的,掌握不了事权不说,也没有晋升的通道。林缚虽说只是举子功名,晋身起步低了些,但是更方便操作,也毕竟属于文臣班子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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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有顾悟尘的允诺,林缚却不敢大意,真就闭着眼睛挑选一个清闲差使。顾悟尘是楚党新贵,又是堂堂正四品大员,想要做什么,自然能随心所欲,不用太多的顾忌;他林缚就不行,他要避免跟按察使司中下层官吏起冲突,避免成为按察使司中下层官吏群起而攻之的对象,从按察使司选择位子就要小心谨慎。

    随后几天,赵虎护送林景中、顾天桥返回石梁县谈包销顾家茶货事宜,林缚在西城藏津桥附近找了一间铺子买下来。铺子后面的院子有三间正屋、四间厢房,可以住伙计、堆存茶货。

    虽说林缚决意在东城外的金川河口建货栈、又要买船组船队,使集云社成为兼顾坐行两销的大型商号,但是这些事情不是有银子就能一两天就能做成的。

    从现实角度考虑,即使顺利谈成包销顾家的茶货,在明年春后新茶上市之前,顾家手里也只有千余斤旧茶能运到江宁来,前期铺再大的摊子都没有用,还是先开间茶货铺子是正经。

    林景中他们离开四天就返回,林景中、顾天桥、赵虎三人风尘仆仆,林景中身子风弱,脸都瘦了一圈,赶回来茶都没喝上一口,就拉着林缚到西城藏津桥看新买的茶货铺子,觉得市口、价钱都颇为满意,跟林缚开玩笑说道:“我还当你要做甩手东家,没想到你比我预料得要精明许多……”

    “我做不做甩手东家不要紧,你要尽快做甩手掌拒……”林缚说道,这个年代有一种恶习,那就是师傅带徒弟,始终会留几手,很少有人愿意将行业里的种种关窍清清楚楚的跟徒弟一下子就说透,以免师傅给徒弟抢了饭碗,再说让徒弟多学几年,能廉价的多使唤几年,所以行业学徒出师的周期极长,就像林景中要是按部就班的在林记货栈内做事,就算他是林家子弟,三十岁之前想做到普通掌柜的可能性也很小;林缚就怕林景中在林记货栈也学了这个恶习,压制顾天桥及其他聘请的伙计不让他们在集云社里出头。

    “……”林景中嘿然而笑,给林缚点醒还有些尴尬,不过想想也是,林缚办集云社商号立志甚大,他若将心思放在小小的茶货铺子只会让林缚小瞧了,说道,“我晓得哩,我也希望有人能帮我……”

    “此时才是一间茶货铺子,日后货栈、船队都办起来,需要大量的能人熟手,”林缚按着林景中的肩膀,“还有就是金川河口货栈的事情,也需要你帮我去跑脚。”

    “那可不是要我的麻杆腿都跑断?”林景中咧嘴笑道,心里绝无怨言,他在林记货栈当了两年账房,自认为比他人出色,但是苦无出头之日,这时候辛苦归辛苦,却绝无嫌弃。

    从江宁到东阳来回五百多里路,还要去湖堰跟顾家谈包销茶货的事情,还要回上林跟七夫人说事情,他来回才用了四天时间,在上林里家中就睡了半夜,脸都瘦了一圈,这其中的辛苦都是他甘愿承当的,人也一头的劲。

    林缚又跟顾天桥语重心长的说道:“天桥啊,现在还要你跟景中多学些东西,我可指望明年春后就能将这间茶货铺子都交给你来管……”

    顾天桥点头说道:“谢东家了。”

    这次他跟林景中回石梁湖堰,集云社愿在林记货栈收茶价上再提价三成,除了顾家上千斤老茶一次收走外,还为明年春后的新茶支付三百两银的订金,这件事又是顾氏在背后一心想促成,至于跟林家的交涉也完全不用顾家担心,顾家长辈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甚至还派两个人跟到江宁来当学徒。

    学徒只供吃喝,免费差遣,但是顾家要想走出限足东阳府的困境,没有几个堪用的族中子弟不成,所以想尽可能多派些人到江宁来学手艺长见识;这一点,林缚倒有预料,事先吩咐林景中要是顾家长罪有提起这事就爽快答应下来。

    林缚并不想将顾家限制在东阳府出不来,然后集云社可以持续不断的从顾家身上吸血。先要照顾七夫人顾盈袖的心思,再一个,就算此时提价满足了顾家的要求,时间一长也难保顾家不再滋生新的不满。

    林缚有着千年之后的阅历,知道一件事或者彼此的关系要维持长久,要有共同利益的基础在才行。

    除了顾家送来两个学徒外,赵虎这次也将他年仅十二岁的小弟赵熊带了过来。

    林缚知道赵虎他爹娘,特别是他娘赵氏是什么心思。庄户人家供应子弟读书很不容易、很费力,再说读书博取功名也是撞大运的事情,像赵虎他弟兄三人,在义学里读过两年书,就早早的给喊回家帮着种田打柴干杂活,也是庄户人家普遍的选择。

    二儿子赵豹已经十五岁了,给赵氏拉过去在七夫人跟前跑脚,这次赵氏就让赵虎将小儿子带到江宁来,比起起早贪黑给几亩薄田绑住,到城里学门手艺才是正经,能当上掌柜或者师傅,对庄户人家子弟来说,就是天大的出息。

    看着赵虎拉着他小弟赵熊在那里吩咐事情,到江宁才半个月的赵虎吩咐起话,俨然他已经是老江宁客了,林缚哑然失笑,将赵虎、赵熊喊到身边来:“你爹娘怎么给你们三个兄弟起名字的,虎豹熊,整一个动物园?”

    “动物园是什么?”赵虎听着新名词,疑惑的问道。

    “皇家狩猎之地长林苑饲养虎兽供王室子弟精习骑射,不是叫动物园更合适些?”林缚胡扯道,将年纪尚小却长得虎背熊腰、只比自己矮一头的赵熊拉到身边,“我给你新取个名,‘赵熊’中间加一个‘梦’字……你年纪还小,暂时不要学什么手艺,城里有书塾,你再去读两年书,还怕你一个小家伙能将我吃穷了?”

    “赵梦熊,这名字好,文王梦熊,立志甚远,”林景中走过来笑着说道,“还有一桩喜事,赵虎不好意思说,我来告诉你。”

    “什么喜事?”林缚问道。

    “你还记得下林里郭老头家的闺女红英?”林景中说道,“本来郭老头家反悔不谈了,前些天又找人托七夫人说项,这亲事还想接着谈,就等着赵家这边给回音呢。赵婶气愤郭老头先前反悔,拖着不理。这次我跟赵虎回上林里就住了半宿,郭老头找个人来直接试探赵虎的意思。我们在上林里停留时间短,又要忙着跟七夫人说事情,又要匆匆忙忙往回赶,我本来要让赵虎再在上林里留两天,他不愿意,说这边缺人手……说实话,赵虎什么心思,我也没有搞清楚。”

    林缚哈哈大笑,说道:“谁不指望闺女能嫁个好人家?郭老头那心思,虽说可憎,也能理解,”捏拳捶了赵虎一记,“你要对人家还有心思,就早早给个回信,过年把人接到江宁也行,拖下去你就不怕节外生枝让人家误以为你没有谈的心思将闺女许给别人家?”

    赵虎本来脸黑,这时脸臊得紫红,嗫嚅着说:“等……等有人回东阳,捎个信回去就是。”

第十九章 茶货行销

    顾天桥终是跟林缚他们要生疏许多,看着他们亲热,站在一旁心里十分羡慕,他们本来在路上都商量好让赵虎他弟弟在茶货铺子当个小学徒打下手,没有想到林缚还要供赵熊在城里书,心想赵虎也不过是名扈从,林缚倒是能真心待他们,自己要是能诚心做事,想来以后也不会差。再说刚才林缚当面就要林景中不要有保留的让他尽快上手主事这间茶货铺子,他就颇为感动。

    林缚看着顾天桥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开口唤他:“天桥,你是有家室的,现在忙碌得很,年后就将嫂子跟小公子接进城来呢,你放心,我支给你的月银,节俭些,在江宁城里养家糊口总不成问题……”

    “天桥代云娘、小虎谢东家了。”顾天桥说道。

    “不要这么生分,你还是喊我林缚好了。”林缚希望顾天桥将妻儿都接到江宁来,笼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想他在江宁安家落户后,用在石梁顾家的心思自然就会减淡。

    顾家还有千余斤老茶,顾家特意留下来的,茶质都相当不错,过两天会让吴齐他们用马车运来,林景中他们回来赶得急,随身只运用百斤茶货应急,茶货铺子要开张,铺子里没有茶可不行。

    将顾家两个学徒还有赵虎兄弟都遣去收拾铺子,林缚将林景中、顾天桥等人喊到屋里商量经营的事情:“景中还跟我们回簸箕巷去住,铺子就麻烦天桥领人守着,江宁城里经营茶货铺子都是坐商,守着铺子等客户上门来买茶……这个经营方式要改一改。”

    “怎么改?”林景中问道。他在林记当账房两年,所知道的商号运营都是“货栈运销、店铺坐销”,另外还有小摊小贩(行脚商人)走街穿巷的行销。他也知道有些商号会在庙会年节时找些锣鼓队、舞狮队满城的鼓打舞闹,宣传商号的名声,对茶货铺子来说终归还是要守着铺子等客人上门来,不知道还有其他方式可行。

    “这些天,我得空都去城中各处茶肆坐坐,”林缚心想受时代的限制,要将千年之后的经验都搬到此时来,是绝然不行,但是有些经验完全可以借鉴,“这江宁城里有名的茶楼就有四十余家,他们本身就兼营茶货;那些个无名的、散落在大街小巷的茶肆不下上千家,这些茶肆对茶质不挑剔,每家每年用茶计二百斤,就需二十万斤茶。我也找茶马使衙门打听过来,运抵折去分销的,江宁城十五万户人家每年用茶约四十万斤,也就是说茶肆用茶差不多要占全城用茶的半数……”

    听林缚这么分析,林景中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他以前在林记货栈做账房时,自以为看事情想问题很深刻,这些天也一直为经营茶货铺子的事情绞尽脑汁,却远远没有想到要站在这个高度去看茶货经营的问题。

    林缚的意思很明显,守铺坐销的模式要改,但是茶货铺子不可能雇佣大量人手走街穿巷的向城中每户人家行销茶货,有重点的向城中茶肆、茶楼行销茶货却是可行。其他茶货铺子都是守铺坐销,这边行销送货上门,自然要占很大的优势。林景中心里盘算着,各家茶楼、茶肆除了新茶上市时会集中备货外,通常都是两三月备了一次货,也就意味着雇用一个伙计同时给五十家茶楼行销茶货完全没有问题,覆盖全江宁城也只需要二三十个伙计。

    林景中越想越兴奋,说道:“如此看来,我们要多请些人手才行……”

    “这个不忙,先照这个思路慢慢去做……”林缚说道,有些事情想起来容易,做起来未必容易,其他茶商、茶货铺子眼看着销量大减,不可能坐以待毙,一旦发现这边改变了坐销模式,他们要么跟着转变,要么就联合起来抵制这边。就算一切都顺利,他们从哪里拿更多的茶货去行销?在明年新茶上市前,他们手里只有顾家上千斤老茶,从其他茶商那里高价囤货,利润就会低许多,而真正的茶源地茶园、茶山、茶田等都给各地官定茶商乡豪们垄断着,集云社想要直接从茶源地买茶,除非推翻本朝的茶马盐铁专卖体制。

    这个时代茶消费也是习惯罐装饮料的千年之后难以想象的,差不多达到“君子小人无不嗜、富贵贫贱无不用”的地步,朝廷每年茶税收入高达二百万两银,占全国每年税赋近两成,茶贸易绝对是跟盐铁贸易并存的大宗物资贸易。

    林景中想的没有林缚那么远、那么深,反而心思能用在细处。他也没有贪心想要将全城千余家的茶楼、茶肆所需茶货都垄断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能行,也会将全城同行都得罪干净。在江宁没有站稳脚跟之前,指不定茶货铺子夜里给哪家同行一把火烧了都有可能。但是他想着有这么个思路,从藏津桥周边做起,有顾家上千斤老茶打底,再从其他茶店调两三千茶来,两三个月就能将销路打通,就不愁明年春后从顾家收购数万斤新茶后会积压在手里——林景中这些天来一直担心来年顾家四万斤新茶销路问题,眼见年节就要到了,再有四个月,第一批新茶就要上市了。

    顾天桥这才肯定林缚是真诚待他,换作其他茶行,断不可能让他知悉这些细节,他经验尚浅,一时插不上话,就在旁边认真听着。

    林缚又要林景中、顾天诚注意那些精选出来的好茶宁可多耗些银钱也要用精美包装,这边商议着事情,外面有喧哗声传来。林缚走到中庭,看见铺子外面有七八个拄杖端钵的乞丐围在门前驱之不走,那两个顾家学徒没有应付这些事情的经验,一人顶在铺子门口不让乞丐进来,一人走到里间来汇报。

    林缚袖手不管,林景中拉着顾天桥出去应付,交涉了片刻,那七八个乞丐便散去,林景中走回来说道:“各地皆是如此,不想乞丐滋扰,就要出一笔丐捐。刚谈妥价格,每月五十个铜子。出了丐捐,他们等会儿会在大门贴上葫芦纸当罩门,以后就不用担心群丐滋扰了……唉,这时还没有正经开业,过两天地痞青皮也会上门来讨钱。”

    城中乞丐一点都不怕给官府抓进牢里吃公家饭,所以乞丐比青皮地痞要难缠,便是庆丰行这样的大商号也逃不过丐捐。每月五十钱的丐捐还算合理,图个清净,不然整天七八个乞丐围在铺子前,生意都不要想做。

    至于青皮地痞,林缚想了一下,对林景中说道:“我今天约了江宁府左司寇参军张玉伯,你随我过去。这江宁城中,龙藏浦北岸的缉盗治安为左司寇所辖,今日你与张玉伯见过,日后再跟左司寇下面的那些胥吏打交道会方便些……”

    赵虎领着他幼弟先回簸箕巷去,林缚带着林景中、周普前往藩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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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见张玉伯,倒不是担心以后集云社会给地方恶势力侵扰,而是想从张玉伯那里知道些江东按察使司的内情。

    虽说江宁兵马司左司寇归江宁府所辖,但张玉伯作为统领江宁地方治安部队的文官之一,同时又需听候按察使司兵备签事的调遣,算是半脚踏在按察使司衙门里。再说张玉伯从京城初到江宁时,担任的是江东按察使司正八品知事,后才升任江宁兵马司正七品左司寇参军,所以他对江东按察使司内部的细情知道很多。

    虽然说,张玉伯更希望能放一任知县,但是对按察使司却从不敢马虎。顾悟尘作为楚党新贵,又是东阳人,同为东阳人的张玉伯跟秣陵知县陈元亮心思一样,希望能通过顾悟尘打上楚党标签。

    在东阳会馆参加杨朴的洗尘宴时,张玉伯就听杨朴说起林缚拒绝顾悟尘邀其入幕的邀请,知道他是受顾悟尘器重的人。

    林缚邀请在藩楼相聚,张玉伯自然要从众多宴请中挤出时间来。

    虽说苏湄成名于藩楼,迄今她的花牌仍然只放在藩楼一处,林缚到江宁这些天,今晚才是首先到藩楼来。不为别的,只因藩楼宴请别人一席,加上点花牌的钱,没有十两银子下不来,要不是这次专为宴请张玉伯这位在江宁算是东阳乡党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林缚可不敢这么奢侈;另外还邀了林梦得作陪。

    江宁为本朝留京,帝国南都,高官显爵如云,一个正七品的芝麻官实在算不了什么了,不过兵马司左司寇相当千年之后的公安局长,在江宁城中算是实权派。林缚与林梦得先在藩楼前先碰头,进藩楼约定坐席时也没有怎么给藩楼里的伙计搭理。他们在楼前等得张玉伯过来,藩楼里就窜出两个穿锦衣的伙计热情的将他们几人领进厅院里。

第二十章 大牢司狱

    这“四层相高、五楼相向”的藩楼远远看过去就气势非凡。

    此时正值腊月初旬,月牙如银色芽钩,这藩楼,屋檐上每个瓦栊中都点了一盏灯,烛火辉耀,远远望来,宛如金色飞龙在邈邈夜空中腾翔。

    走进藩楼,从正门进去,有条长长的主廊,约有百步,两旁是三层高的厢楼,主廊檐下,尽是花枝招展的歌妓舞姬,差不多有好几百个,都在等候酒客点其花牌。围绕南北天井,都有饮酒的小阁子,每处过道、每处阁子,都挂着晶莹剔透的珠帘绣额,满目琳琅。

    “便是燕京,也没有此等繁华的去处,”张玉伯崇观2年在燕京生活了三年,才放到地方上任官,每想起燕京多少有些向往,嘴里却笑道,“久居江宁,乐不思蜀,听得苏湄小唱,云里雾里忘却是他乡了……”他却是忘了,江东郡才是他的家乡,京师才是他乡。

    “说起苏湄小唱,林缚倒是略有体会的……”林梦得在旁边笑道,虽然他被迫答应要暗中助林缚在江宁自立门户,不过他始终是林缚的族中长辈,说林缚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却是随意。

    “林举人认得苏湄小姐?”张玉伯问道。

    小唱是大越朝流行的一种清乐模式,倒可以视作大越朝的流行乐,苏湄艺惊江宁,犹擅小唱,重起轻杀,浅酙低唱,充满无限的柔情蜜意,最能卸人心防。不过此时林缚只能作苦笑状,晓得他认识苏湄的人也只知道他在江宁参加乡试时对苏湄纠缠不休的糗事,实在不能算一件光彩事,“江宁乡试时,倒是远远见过两面,”林缚吱吱唔唔的应付张玉伯想揭过这个不提。

    林梦得却不想这么轻易的放过他,拉过藩楼里的锦衣小厮,问道:“苏湄小姐的花牌今晚有没有给人点走?”

    “还在的,”那锦衣小厮说道,“我这便去帮四位爷问问苏湄小姐得不得闲。”

    “去问吧……就说是左司寇张大人、集云社东主林缚以及林记聚富堂货栈林梦得恭候苏湄小姐大驾。”林梦得知道就算苏湄闲着,要她出来唱曲也要看她心情的,这江宁城中也没有几个人有面子铁定能将苏湄请出来唱曲助酒兴,拍着锦衣小厮的肩膀让他快去,又朝林缚笑道,“你莫要担心,二十两银子的听曲钱,我来替你掏。”

    林景中只笑着跟林缚、林梦得还有张玉伯进入雅室而坐,他也想见一见名满江宁的苏湄到底什么模样;周普身为扈从自然要寡言少语,他心里想着林梦得跟张玉伯的面子只是不够,林缚在这里,苏湄怎么也会来的。

    林梦得跟张玉伯对请来苏湄不抱多大期待,苏湄将花牌放在藩楼不假,她人多半还在柏园,就算她有兴趣挣这二十两银子的听曲钱,今夜到藩楼买醉比他们身份地位更高的大有人在,苏湄未必看得上这边。他们几人坐进小阁子,让小厮将酒菜端来,笑说着等苏湄一盏茶工夫,没有回信就另点花牌陪酒助兴。

    林缚请张玉伯来,是想打听按察使司衙门的内情。张玉伯之前在东阳会馆时就听杨朴说过顾悟尘有意邀林缚入幕却绝林缚婉拒,近来又说顾悟尘上任后在按察使司衙门内也多次在公开场合提及过林缚,大概是要为林缚入仕造势,心里想堂堂朝廷四品大员竟然为一个小小举子入仕如此尽心,真是让人羡煞,林缚要打听按察使司的内情,他自然将所能宣之他人之耳的内情都一一说了出来。

    “我初入江宁时,坐船走金川河从武庙水关进城,在金川河口外看到按察使司大牢建在河口上的江岛上,然而我从塘抄驿报里从没有看到有提起过江东有这处大牢的?”

    “北地凶险,流刑犯十流九亡,江宁刑部以刑罚过重请改流刑为坐监,由于江宁刑部无权设狱,便由江东按察使司在江岛建牢城来关押流刑犯。此议初行不过两年就给燕京否决了,江岛大牵那里就只作为普通的按察使司大牢来使用,按察使司在城中本来也有大牢,金川河外的大牢便只关押判过徒刑的囚徒……所以金川河外的大牢实在是个冷清得很可以的衙门,再说又是在城外江中,朝天荡又时不时的闹江匪。”张玉伯提起江岛大牢都忍不住啧啧咂嘴而摇头。

    林缚微微一笑,知道张玉伯为什么说江岛大牢是个冷清的衙门。

    本朝囚犯给判了徒刑可以拿钱赎罪,四千钱可赎徒刑一年,本朝刑律,徒刑最高五年,超过五年一律流放,也就是说二十千钱就可以免除掉所有徒刑。

    江岛大牢只关押给判过徒刑的囚犯,试想一下,有钱的早拿钱洗罪,只有没钱的穷苦人老老实实的关进大牢去坐监服苦役,狱吏狱卒从他们身上自然也捞不到什么油水,甚至还要贴饭钱给这些穷囚。

    城里大牢却不同,城里大牢主要关押待审的嫌疑犯,甚至案子的见证人也要给羁押在城里大牢等候堂审,嫌疑犯想要日子过得舒坦一些,唯有向狱吏行贿。不要说待审疑囚了,那些个证人给狱吏勒索得倾家荡产的也大有人在。

    “不过也难说得很,当初提议建牢城的是江宁刑部郎中杨烨,如今杨大人已经调入燕京出任刑部郎中,说不定隔段日子又会重调牢城之议,要是将江东郡的流刑犯都关押到城外江岛大牢中……”说到这里,张玉伯嘿然一笑,拍着林缚的肩膀说道,“顾大人对你这么赏识,你就没有必要去搏这个险,即使不能捞到城中大狱的位子,按察使司衙门的肥缺也有的是!”

    林缚也相视一笑,有着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意味,他心里却是不屑,不过也无可奈何,张玉伯仍进士出身,是为清流,这些所谓的“清流”也早给“做官只为求财”的念头浸透到骨子里去了。

    依本朝惯例,初次入仕从八品以上官职需进士出身及勋爵、门荫入国子学考绩获优等者。顾悟尘承诺按察使司属吏职位任林缚选择,事实上也只能选择九品及未入流的官职。

    林梦得坐在旁边听了半天,慢慢听出些头绪来,心想林缚傍顾家真是好前程,江宁城里等着候补做官的举人秀才以及国子监的监生不知道有多少,等到胡子发白都没有指望,偏偏林缚到江宁来刚投了身牍就有了戏,听他跟张玉伯交谈的口气,似乎按察使司衙门内的官职还有他挑选的余地?

    这年头,民畏官、更畏酷吏,这狱吏又是诸吏中声名最恶的。常言“双手抱的肥肚子入狱瘦成猴”,这狱吏声名恶不恶是一回事,却是极有油水的一个差遣,林梦得心里想:林缚难道要去做司狱?以后当真得罪他不得。

    林缚正是看中城外江岛大牢的司狱一职,按察使司司狱是从九品的小吏,他以举子功名入仕正是合适。

    大牢司狱本来是武职,仁宗皇帝时为恤狱慎刑,改选儒臣治府郡之狱,近百年来已经形成惯例,司狱一职只用文臣。仁宗皇帝却是不知,儒生文臣以酷刑勒索囚犯比武职更阴狠数倍,而且花招百出。

    林缚看中此位,倒没有想要从囚犯及囚犯家属身上勒索巨额银钱,他要在金川河口建货栈,最大的困难就是河口的朝天荡上江匪湖匪出入频频,他看中是江岛大牢正对着金川河口,一旦获任江岛大牢司狱,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利用守备大牢的武力对河口进行警备,以护金川河口货栈的安全——他就图个公私两便。

    林缚之前担心有人来跟他争这个位子,听张玉伯分析,江岛大牢实在是个没有多少油水可捞、责任极重又充满风险的差使,他便放下心,想着明天去求顾悟尘许他去江岛大牢当司狱官。

    这些吃着酒说着饭,一盏茶的时间已经过去,张玉伯探头看着帘子外,抱怨道:“苏湄姑娘即使不来,也应给个回信……”

    林缚知道张玉伯的意思,跟林景中说:“喊个使唤人进来,让他们将花牌盘子端上来,或者让他们直接找几个张大人熟悉的姑娘过来让张大人挑选……”

    林景中刚要起身,就听见苏湄在门口说道:“这是要赶我出去不成?”

    张玉伯、林梦得听见苏湄清亮且媚的声音,忙站起来到门口相迎:“谁会赶走苏大家?”

    林缚这才见识到苏湄在江宁的风光,张玉伯是江宁府兵马司左司寇参军、林梦得也算是江宁城中的大富商,苏湄便是能让张玉伯、林梦得站起来相迎的人。林缚嘴角含笑,也站起来走到张玉伯、林梦得的身后,说道:“苏大家能赏脸过来,林缚求之不得……”就看着苏湄罗衣飘飖而来,佩翠交击,攘袖露出皓腕,十指纤纤,顾盼间光彩鉴人,眸光清流纯美如婴童,这还是林缚寄魂之后初次看到苏湄盛装打扮,看着她脸上盈盈笑意,目接之下,竟有几分心旌摇荡。

    苏湄不理张玉伯、林梦得,只朝林缚启唇轻言:“林举人这么看苏湄,是不认得苏湄了?”

第二十一章 跋扈的风情(一)

    第二十一章

    林缚站在张玉伯、林梦得身后,笑望着盛装环佩的苏湄走进雅室来,苏湄不理会张玉伯、林梦得,径朝林缚轻启朱唇说道:“林举人这么看苏湄,是不认得苏湄了?白沙县一别后,林举人一切安好?”嫣红嘴唇轻抿笑意,眉眼间风情无双,真就像白沙县别后再未相见,此地故人相见分外亲热。清丽如小妖的小蛮也轻掩笑意的走进来,朝林缚敛身施礼,轻言道:“林公子记得小蛮未曾?”

    “苏大家、小蛮姑娘开林某玩笑呢。”林缚笑着请她们入座,看见四娘子冯佩佩跟另一个仆妇站在阁子外守候。

    苏湄这才跟张玉伯、林梦得敛身施礼:“苏湄见过张大人、林老爷,今日苏湄身子微恙,洗妆多花了些时间,劳张大人、林老爷久候了,……”

    林梦得看着苏湄、小蛮主仆对林缚满面春风、眉眼间暗藏情意,虽说这情意也当不得真,心里却实在诧异,心里想:不是都说林缚对苏湄死缠烂打很遭厌恶吗?听她的口气,今日全是因为林缚在此才会过来。这时也无暇多想,他进藩楼时提及苏湄,本是想跟林缚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就没有奢想过苏湄会来,此时与张玉伯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只觉苏湄坐在身侧如沐春风,自然不会大煞风景提出要听苏湄唱曲。

    “九月时,苏湄与林公子同在白沙县,时逢洞庭湖匪越境,苏湄与林公子都身遭其难。那次罹难者甚众,苏湄饶幸得脱,后知林公子也大难不死,便想再与林公子相见,没想到一拖到今日……”苏湄朱唇轻启,道出今夜身染微恙还盛装赴会的缘由,这话当然是说给张玉伯、林梦得听的,她要以林缚的名义替小蛮赎身、让林缚将小蛮留在身边照顾,又不能让外界觉得此事太突兀,需要刻意的声张铺势。

    张玉伯身为左司寇参军,九月“洞庭湖匪越境侵白沙县”一案的卷宗他有看过,虽说案件有些疑点,但是只看卷宗哪有当事人口述来得惊心动魄,让张玉伯、林梦得听了恨不得当日是他们跟苏湄一同遇匪今天也能得美人青睐。

    这时候守在门外的仆妇走了进来,凑到苏湄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苏湄微蹙着眉头跟仆妇说道:“你跟他们说,苏湄今夜有客人要陪,不敢劳他们久候……”

    “少东家也是一番诚意,再说小侯爷与王少君、顾少君的面子也轻易驳不得……”那仆妇声音稍大些劝苏湄,“哪怕去应酬一下也好?”又歉然的跟张玉伯说道,“真对不住张大人。”

    仆妇口中的少东家自然是藩楼之主藩鼎的独子藩知美,是江宁城中有名的公子哥。林缚早就听说过这人,却没有机会见到。苏湄的身契便在藩楼,藩知美自然要算是苏湄的少东家,只不过苏湄在江宁艺名彰显,又与江宁名流交结甚广,藩家也不敢过分约束她,平时也能做到以礼相待。

    至于少侯爷,江宁城里只有一个世袭侯爵永昌侯,小侯爷自然是指永昌侯之子。林缚心想这仆妇口中的顾少君若是指顾悟尘之子顾嗣元的话,这个小侯爷多半就是前些日子在朝天驿见到永昌侯次子元锦生,至于王少君是谁,就完全没有头绪了,江宁城中王姓的高官显爵倒是不少。

    不管是藩楼少东家还是永昌侯小侯爷,都不是张玉伯想得罪的,他笑着说:“无妨、无妨,苏大家直管自己方便就是……”

    林缚见苏湄眉间蹙着犹豫,心生怜惜,目光瞥过这看似平常的仆妇一眼,手按着桌角对苏湄说道:“不高兴去应酬,就不要去应酬。”

    听了林缚这话,苏湄蹙着眉头舒展开来,跟仆妇说道:“你去少东家回话,就说苏湄今天身体不舒服,又难得遇见故人,不想过去惊扰他们了……”

    那仆妇满脸不悦的瞪了林缚一眼,怏怏不快的走出去。她虽然是在苏湄身边听候使唤,却是藩家派去的下人。苏湄本是藩楼的活招牌加聚宝盆,在白沙县险些不能身还,再回到江宁,藩家就限制苏湄再出城献艺会友,柏园的仆妇护卫,也都是藩家加派出的。这些天来,林缚总是走屋脊到柏园跟苏湄密会,不敢光明正大的到柏园私访,就是怕藩家眼线看他多了会起疑心。

    林缚的态度倒是让张玉伯、林梦得吃了一惊,更没有想到苏湄真会听林缚的话留下来不理会藩学美与永昌小侯爷。林梦得倒是怕林缚给苏湄美色迷惑乱开罪人,跟林缚说道:“说起来,藩家少主跟永昌小侯爷还有些渊源——这藩家祖上本是永昌侯府的世仆,藩鼎这一代已经脱了贱籍,甚至还娶了上一代永昌侯的九夫人之女为妻,但是仅凭着这些关系,很难说藩家能挣下并守住藩楼这么大的产业……”

    林梦得暗示藩楼背后的主人实际上就是永昌侯府,林缚听了微微一笑,看了苏湄一眼,心里想:她当初要是跟傅青河、秦承祖他们去长山岛也许会简单得多,既然都回到江宁城了,就无需再去考虑这些“假如、要是”了,难不成还怕开罪几个纨绔公子哥不成?

    张玉伯也不想苏湄离席,笑着说:“喝酒喝酒,苏大家说白沙县遇劫正惊心动魄,可不要一下子就断了……”

    “啧…啧啧……我倒要看看谁将苏湄小姐强留这里……”

    林缚抬头看去,顾嗣元、元锦生与两个锦衣青年撞进雅室来,为首的那个锦衣青年轻蔑的乜视着林缚,说道:“原来是你这个不开眼的小畜生又来纠缠苏湄小姐……”他又换了一副恶脸,对门外的小厮训斥道,“谁他娘眼瞎了,放这个杂种进来?将他给我丢出去。”又朝张玉伯拱拱手,说道,“张大人,知美在这里对不住了,此人是藩楼不欢迎之人,张大人今天的宴席算是知美做东了……”

    藩知美当众赶他桌上人,张玉伯心里当然不悦,阴沉着脸不吭声,压制着心里的怒气不跟藩知美起冲突,除了元锦生、顾嗣元之外,他认得另一名锦衣青年就是他顶头上司江宁府尹王学善之子王超。

    林缚坐在那里,抬头看着顾嗣元以及藏在众人身后的那个仆妇,不知道他们哪个人在嚼舌头,他慢悠悠的站起来,问道:“藩少东家,恕我耳背,你刚才称呼我什么?”

    “不开眼的小畜生、杂种,你还想听几遍?”藩知美他自己也垂涎苏湄美色许久,只是限于他老子的严训以及苏湄本人在江宁的人望不敢伸手,但对林缚这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不用旁人挑拨就十分的憎恨,又打眼里瞧他不起,哪里会留什么口德,“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要我将你赶出去?”

    “不劳藩少东家动手……”林缚拱拱手,从桌子档下拿起佩刀系在腰间,慢条理丝的整理长衫。

    张玉伯心里叹惜,只觉心里对林缚不住,让他在这里受辱。

    林梦得也是无言,打算起来也不再停留,林景中心里替林缚难受得很。

    元锦生、顾嗣元以及王超都袖手站在一起,冷眼看着;那藏在众人身后的仆妇嘴角冷笑着,心里却是十分的快意。

    小蛮心里气愤,玉手撑在桌上,随时都要发作,她看不得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受别人半点侮辱,苏湄却按着她的手,不让她随便说话。

    “好了,”林缚整理过长衫,双手放下,两轻步走到雅室门口,还笑着朝藩知美说,“藩少东家……”藩知美还想十分豪气、畅快的吐一个“滚”字送人,却不料林缚翻手朝他咽喉锁来,他惊惶之余下意识想躲,头只硬生生的闪开两寸,只觉咽喉一紧,再也挣脱不开,气都喘不出来。

    林缚单手锁住藩知美的咽喉,一脚踹实他的脚窝,又一手揪住他的发冠,将他的人拨转过去朝门口跪下。旁人骤见林缚出手,元锦生、顾嗣元以及王超下意识躲出雅室,两名本要来将林缚赶出来的小厮要冲进来救他们的少东家,却给周普两脚踹了大跟头滚出老远。

    林缚不管藩知美的哀嚎,拖着他出了雅室,一手锁住他的咽喉,让他在藩楼主廊的走檐前跪下,厉声呵斥:“我仍堂堂功名举子、世勋子弟,你一个贱仆之子,敢拿污言垢语辱我,你知道你所犯何罪?”

    旁人都不知道林缚竟如此豪烈,便是张玉伯、林梦得也吓了不轻,忙跟着到主廊来。那些个在雅室里饮酒取乐的达官贵人们都闻声而出,远远围观此处,见一个青年将藩楼少主锁喉拿住厉声喝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缚如此喝斥,藩知美给锁住咽喉,呼吸都困难,哪里能回话?

    元锦生、顾嗣元以及王超等人都一时语塞,心想林缚说藩知美是贱仆之子有些不当,但是藩知美只是上等户平身身份,言语上确实不该对有功名以及世勋子弟不敬。当然,这些都是屁话,要是藩知美身边有十五六个壮汉保护,便是十倍的辱骂林缚,林缚告到官府也不会给受理。此时关键是藩知美咽喉给林缚锁死,林缚那个恶仆手里腰刀拔出一半,寒光闪烁,谁要上前去拉劝就得小心血溅当场。

    林缚冷眼看过周围众人,又转头来跟林梦得说道:“三叔,此贱仆子刚侮辱我林族,林缚受不了此辱,杀他的心思都有……”

    林梦得心里吓一跳,林缚这句话就是要将林家给绑架上了,他总不能说林族给人家骂两句无伤大雅,只能劝说:“莫要伤了和气……”陡然又想起林缚骡马市拔刀迫使二公子下跪一事,心里暗恨:这个畜生又玩这招,真是不怕凶险!却也没有办法,林缚硬是将他绑到一起,他也不能洗脱干净,想明白就只能换种语气,“藩少东家能认错就行,千万不要伤了他性命,我林家也是讲事理的……”

    见林梦得如此识机,林缚转脸看向张玉伯:“张大人,此贱仆之子言语辱我,我今天割了他的舌头,我当何罪?”

    张玉伯脸阴晴不定,他顾忌永昌侯府以及王学善的公子以及顾悟尘的公子,却不怕得罪藩知美,刚才也是给藩知美憋了一口恶气,没想到林缚当真敢在藩楼里对藩楼少主出手,他便冷冷的回答林缚道:“藩知美对上不尊、言出不敬,你当扭送衙司惩治,私刑致伤残,罚十千钱!藩知美若能知错认错,你仍当众暴刑,剥去功名不论,坐监三年,可出十二千钱赎罪!我劝你动私刑之前,考虑一下后果。”

    “藩少东家哪里会认错?”林缚笑了起来,吩咐后面给吓蒙了的林景中,“景中,你数十千钱出来,等会儿给兵马司送去!”左手仍锁住藩知美的咽喉,右手便要去解刀。

    藩知美喉咙给林缚锁死,想认错都不能,脸色憋得紫红,仿佛差一口气就会死掉。这时候,藩楼的护院武士都围了过来,随后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都给我滚开……老夫代这孽子给你认错成不成?”

第二十二章 跋扈的风情(二)

    林缚左手锁住藩知美咽喉、右手去解刀;旁人看他的神色,绝对相信他下一刀拔出来就会将藩知美的舌头割掉,都骇然失色,都纷纷躲让,避免给血溅到身上。

    藩楼护院武士围了过来要去抢救少主,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都给我滚开……”众人回头看见一个霜发老者从北天井穿廊走来,他将两个要上去抢救人的武士推到一边去,径直走到林缚跟前,说道,“老夫代这孽子给你认错成不成?请这位公子莫要跟藩家这孽子一般计较。”

    林缚见藩楼主人藩鼎从后院走出来,哂然一笑,说道:“藩楼主如此说,林某人便不跟他一般计较……”便当事情没发生过似的松开手,将藩知美放开。

    藩知美喉结给林缚掐住快断,捂着喉咙跪在地上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脸上的紫色渐消,他脖子上却赫然留着几个紫红的手指,旁人看了暗暗心惊,见林缚脸上淡定得很,心里都想这家伙真是不怕掐死人啊,到底是什么来头,在藩楼竟然敢对藩楼少主行凶,这藩楼少主为何要去辱骂这人?

    事情发生的时间很短,苏湄这才与小蛮从雅室里走出来,朝藩鼎敛身施礼:“惊忧藩老了,少东家邀我去给小侯爷、顾少君、王少君请安,苏湄今夜身子有些乏了,坐在林公子这间便不想动弹,没想到竟惹恼了少东家……”她这么说过,就拉着小蛮站到一边,知道林缚有能力控制局面,她暂时还不能当众表现得跟林缚过于亲近。

    藩鼎眼神扫过儿子藩知美,苏湄这么说,藩知美也不能说什么,只是他此时心头有一股子邪火要朝林缚发泄,从身边武士手里抢过刀来,没等他拨出刀,藩鼎一巴掌就抽了过去。

    “啪”,藩知美捂着火辣辣的脸,给他老子凶厉的眼神盯着,脑子里的邪火才退掉,只是受到的羞辱难消,愤然转身而站,也不离开。

    “这位公子敢问如何称呼?”藩鼎见儿子稍能理智些,才又转过脸盯着林缚,不管他儿子今夜犯了多大过错,刚才给眼前这青年锁喉以割舌威胁,自己见情势危急被迫代子认错,藩楼的面子已经是给落得一塌糊涂,说实话,藩鼎哪怕是老成精,心里也有怒气。但是有怒气也没有办法撒,藩楼为江宁七十二正店之首,也就意味着后面有七十一家酒楼正店等着看藩楼的好戏。不管暗地里男盗女娼,酒楼生意明面上一定要和气生财,今夜在藩楼夜宴、此时又在方廊围观的这些人有几个不是江宁达官显贵?左司寇参军又与眼前青年同行而来,藩鼎这些年来有几分看人的眼力,这青年身边的随扈杀气腾腾,刀虽才拔出两寸,要是藩知美这刀敢拨出来,这随扈必会抢先一刀杀来,而这青年看他握手的手也是会用刀的人,难怪自己还能命令众武士当着众人及左司寇参军的面将这青年跟他的随扈乱刀砍死不成?要是局面失控乱成一团,害几个显贵在藩楼丢了性命,藩家有多少颗脑袋也不够砍。

    “不敢当,集云社林缚,”林缚松开握刀的手,朝林梦得、张玉伯一指,“林某与族叔林公讳梦得及张玉伯张大人夜宴藩楼,莫名受藩楼少主辱骂,一时气愤难抑,惊扰之处还请藩楼主多多宽囿。”

    林梦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跟这件事洗脱干系,他只能尴尬朝藩鼎抱拳歉道:“梦得今晚打扰藩老了。”张玉伯心里怨气还没有消,只朝藩鼎拱拱手。

    “东阳林家?”藩鼎倒是认识林梦得,只知道林家在江宁有一家规模不算小的货栈,就由这林梦得主持,却没有听说过集云社,不过林缚这名字让他听起来熟悉,他眉头微蹙,俄尔眼睛一睁,看着林缚,“你便是在朝天驿与庆丰行誓不两立的举子林缚?”

    “错矣,林某只跟杜荣那匹夫有怨,与庆丰行却无仇。”林缚纠正藩鼎的说法。

    旁人都想杜荣跟庆丰行商号有什么区别?心里都想这青年到底是什么来头,集云社又是什么商号或者镖行,竟然敢跟庆丰行誓不两立?有人听说过前些天在朝天驿发生的事情,便将道听途说来的事情说过旁人听。有些酒客也不拿藩家当回事,议论的声音也不小:“这林缚就是东阳林家的子弟,集云社倒是没有听说过,他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听说跟杜荣在白沙县闹过不愉快,两边就相互看不顺眼,听说还很受新来那位按察副使顾悟尘的器重!”“敢跟杜荣叫板的,当真不会是简单人物,那集云社自然也不会简单,刚才那手段也是了得。”“藩楼少主也太不知好歹,都说匹夫之怒,还血溅五步,竟是瞎了眼要去惹这号人物,当真以为这江宁的天是他藩家的小手能遮住的?”

    顾嗣元最是尴尬,他今夜还是首次跟小侯爷元锦生到藩楼来跟藩楼少主藩知美以及江宁府尹之子王超结识,不单其他人都不知道他是顾悟尘的独子,就连藩鼎也不知道他是顾悟尘的独子,刚才藩知美要去找林缚的麻烦,他还想袖手旁观看出好戏,哪里想到林缚冲冠一怒竟要割藩智美的舌头泄愤?场面闹成这样,他比林梦得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也为刚才看到林缚那要杀人的眼神以及当时淡然姿态而暗暗心惊,心里想这种唳气小人当真是惹不得。

    永昌侯小侯爷元锦生始终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这一切,眉头微蹙着盯住林缚看,说起来前些天在朝天驿馆辕门前看到他与杜荣誓不两立时,还以为他有顾悟尘当靠山就要不知好歹的跟杜荣斗一斗,看他刚才的勇毅决断,拿父亲的话说,当真要算个人物。真是后悔听信了顾嗣元的话,也后悔刚才竟抱着跟去看好戏的心情,不知道他心里会怎么想,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江宁府尹王学善虽然对林缚的凶顽有些不屑,但也不会这时候去触霉头,站在一旁不吭声。

    藩鼎眯眼看着林缚,心里暗想:前些天听到有人说他在朝天驿跟杜荣誓不两立,当时没怎么往心里去,没想到亲眼看到此人还真有几分手段,今夜之事也只能暂时揭过,不宜再给这小子再借势立威了,刚才问他姓名真是失策,想透这一切,便当机立断的说道:“今夜之事,错都在孽子身上,林公子与林老弟及张大人今夜开销,都挂在小老儿名下,改天再备薄礼登门谢罪……”

    “谢罪不敢当,”林缚见藩鼎有逐客之意,便与张玉伯说道,“张大人若还有酒兴,我们另寻酒楼痛饮?”

    “好!”张玉伯以前跟林缚交好,只因听杨朴说林缚受顾悟尘器重,他心里只将林缚当成追名逐利、依附权势的寻常人,刚才看他手段,当真觉得他豪勇又颇有心思,心想这种人物即使不依附权贵,也能飞黄腾达之日,倒也不顾上理站在一旁的顾悟尘独子顾嗣元,林缚相邀别处再饮酒,他便大声说好。

    林缚哈哈一笑,朝主廊周边酒客抱拳行揖礼,说道:“有扰诸位酒兴,林缚在这里谢罪了。”

    众人都说:“无妨、无妨……”看着林缚、张玉伯、林梦得等人离开藩楼。

    藩鼎心里暗叹,这么一来自己又枉做了逐客的小人,朝众酒客拱手说道:“藩楼新酿了玉楼春,每桌赠送一壶,再请苏湄在这主廊里为诸位唱上几曲,便当小老儿的谢罪……”

    苏湄也只能按捺住跟林缚出去一同痛饮一夜的心思,留下来给诸人献唱小曲,那一旁的四娘子冯佩佩这才将藏袖管里的银妆刀放回原处。

    安抚过酒客,藩鼎才顾得上元锦生以及府尹少公子王超,看着另一个青年眼生,问道:“这位是……”

    “藩老,小侄顾嗣元,家父是新上任的按察副使,”顾嗣元彬彬有礼的跟藩鼎说道,见藩鼎一脸诧异,这时候再不敢玩背后嚼舌头那一套,只能无奈的据实相告,“这林缚确实颇为家父看重,在石梁县时,曾有刺客乔装挑夫潜伏,给林缚与其扈从识破……这林缚本是举子出身,却学武夫打扮,举止又粗鲁,真是有辱斯文。”还是忍不住要说林缚几句恶言。

    顾悟尘遇刺一事,本来没有传开,顾悟尘也做出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江宁这边就没有掀起什么波澜来,藩鼎他还是初次听到,暗暗心惊,心想这个楚党新贵还真按捺得住啊,千万不要在江宁掀起什么惊涛骇浪才好。

    藩知美今天面子丢尽,脖子也给林缚掐得紫淤,说话都觉得喉咙肿痛,便不再挽留顾嗣元、王超继续饮酒,元锦生说还有别的事情忘了做;顾嗣元今夜自然是很不痛快,与府尹少公子王超都乘马车回府。

    待顾嗣元、王超离开,藩知美言语又重新放肆起来,跟元锦生说道:“小侯爷,林缚这厮甚是可恶,隔天找人暗中做掉他……”

    “混账,小侯爷面前有你指手划脚的份!”藩鼎劈头训了儿子一声,让他闭嘴,跟元锦生说道,“这竖子这次只怕是想借藩楼立名扬威,应该对藩楼算不上有多深的恩怨?小侯爷想事情,不要考虑知美他怎么想。”

    元锦生微微摇头,说道:“我也偏信了顾嗣元的话,把他当成寻常角色来看待——敢正面挑衅杜荣的人,当真是有几把刷子的!现在就是不知道林缚清不清楚杜荣及庆丰行的底细,藩伯你觉得呢?”

    “难说得很。要是他知道杜荣及庆丰行的底细,他在朝天驿馆之前跟杜荣挑衅,说不定背后有顾悟尘的授意——朝廷即使给奢家裂土封侯,也是十分想剪掉奢家羽翼的,杜荣及庆丰行便是首先要铲除的对象,怕就怕朝廷没有这个决心。我暗中派人打探一下。”藩鼎说道。

    “另外,集云社是什么,藩伯你也打听清楚来告诉我。”元锦生说道。

第二十三章 宋五嫂羊睑子肉

    这藩楼所在的东华门街本是江宁城里第一等繁华的地方,沿街店铺都挑着灯笼,华灯焕彩,将东华门街的夜辉得灿烂繁华,夜色不算晚,石板街上行人如炽,寒风吹过,倒也没觉得有多少冷寂。

    林缚与张玉伯、林梦得到街上来另寻酒楼,张玉伯说道:“我倒知道一处酒家,林公子不要嫌哪里破旧……”

    “怎会?”林缚笑道,他就怕张玉伯待他太生分,这时候哪怕找家路边摊温一壶酒喝得痛快也行。林梦得见事情已经骑虎难下,不如先痛快喝次酒再说,便跟着张玉伯往街巷子里钻。

    张玉伯说的那处酒家是铁钱巷子里的宋五嫂羊肉店,林梦得也知此处,赞道:“张大人真是会挑好地方,只怕今天是来晚了,吃不上韭黄炒羊睑子肉了,”跟林缚介绍起来这家店招牌菜羊睑子肉的妙处来,“每道菜要用**只羊头,只取眼窝子里的嫩肉割下来炒韭黄,宋五嫂做的羊睑子肉,馨香脆美、济楚细腻、难尽其形容……”听得林景中在后面直咽口水。

    林缚笑着一同走进这不大起眼的院子,院子里堂屋及左右厢房都改成酒阁子,烛火浑耀,还有七八名食客在院子里喝酒,张玉伯是这里的常客,他们走进院子,伙计跟腰间系着鹅黄围腰、看上去像此间女主人的中年妇女便过来招呼:“张大人好一阵子没来小店吃羊肉了,让小的好生惦记……”

    “这句可不能让我家婆娘听进,我馋宋五嫂的羊睑子肉也罢,馋上人回家就要挨我家婆娘擀面棍了……”张玉伯虽是进士出身,但是这几年干的是捕盗捉奸的差事,放开怀来,说话就有市井豪气,任意的跟犹有徐娘风韵的宋五嫂开玩笑。

    林缚也笑着跟宋五嫂作作揖:“打扰宋五嫂了。”

    男女大防的森严礼教是深院大宅的事情,这平民之中、市井之间却是随便。穷苦人家有时候过日子实在艰难,甚至说好期限将妻子典卖给人家。当然了,典买者也是无法正经娶一房媳妇的穷苦人家,典买个妻子回来,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之后,再将妻子还给人家。不要说典妻了,便是伴妻(几个穷伙伴或者穷兄弟共娶一妻),这江宁城中也不罕见,只是本朝例律,典妻合法,伴妻不合法,张玉伯坐下来,跟林缚说这些市井之事。

    最拿手的韭黄炒羊睑子肉这时候自然是没有了,张玉伯跟林缚说这里的闷烧羊肉也是一绝,让宋五嫂烧五斤羊肉送上来,另点了几个下酒的小菜,另温了两壶好酒。比起藩楼一席酒动辄万钱,这边饱食一顿三五百钱足矣。

    林梦得心想他跟张玉伯认识也有三年多了,都是东阳乡党,相交却总是隔了一层,原先心里想张玉伯是进士清流出身的文臣,自己是一身粘染铜臭味的商人,走不到一块去是当然,此时看到张玉伯与林缚相见才两次就如此坦荡不遮掩,进这店之前还“张大人、林举人、林公子”的相称,一壶酒下去,就变成“玉伯兄、林小弟”的称谓了,心里暗叹:林缚要是本宗子弟该有多好,他是旁支子弟,其他族人如何肯服他上位?

    林梦得稍沉吟,跟林缚说道:“你办集云社也缺人手,我借四个人给你帮衬些。藩鼎老狐狸会忍气吞声,他要想对付谁总是会等到时机再一头扑上去咬死对手不松口,暂时无需担心他这只老狐狸,只是藩知美公子哥脾气,反而很难揣度……”

    “多谢三叔关心,”林缚摇头笑道,“你没看今夜小侯爷都一直袖手旁观呢?藩知美有公子哥脾气只怕难有发作的机会,我自己会小心就是。你这么帮我,只怕二公子那边会说不过去。”

    “二公子啊?”林梦得摇了摇头,说道,“难……”他这是第一次跟林缚坦荡的交换意见,在他看来,这种情势下,林续宗还想要上位,可能性很低。

    林缚不奢望林梦得此时就能完全助他,能如此坦荡比起之前的戒备,就是大进步。

    张玉伯听他们在聊林族中事,坐在旁边不插嘴,过了片刻,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在藩楼听你提及集云社,有何所指?”

    “小弟要在江宁办间商号,取了这个俗气名字,顾大人也有在集云社放股子钱,景中是集云社的主事,”林缚这才浑不在意的介绍起林景中来,之前在藩楼时,只介绍过林景中的名字,又开口问张玉伯,“玉伯兄有意思没有?我跟玉伯兄也不说外话,希望玉伯兄日后能对集云社稍用些心思,便算每年两百两银子的股子钱。”

    林梦得心想林缚真是不简单,这年头一些文臣自诩清流,勒索银子手脚极其利索,却很少有抹下颜面直接合股做生意的,毕竟传出去有损清誉,没想到林缚竟然能让顾家往集云社里放股子钱,却不知道林缚走的是夫人路线、顾悟尘才半推半就的应允。

    听得顾悟尘也投股子钱,张玉伯自然没有什么好犹豫再去故作清高,爽利答应道:“成……不过这股子钱,我一定要出,隔天我让人送你府上去。”

    这个时代钱息之高是千年之后的人难以想象的,这年头放债年息没有100%都不好意思叫高利贷,家有余钱放在典当行也能拿到两到三成的年息,当然风险也要比千年之后存放银行大得多。

    商号做账目外人是很难清查,商号银股(亦称财股)有分利与定息两种,林缚不会让顾家与张玉伯参与商号的经营,也不会定期将商号账目报给他们,自然给他们算定息银股,跟放钱给典当行定期拿钱息形式差不多,只不过林缚不会要顾悟尘、张玉伯真拿本金出来。

    林缚一笑,说道:“年节将到,今年的钱利便就算了,玉伯兄也不要拿股子本金来,来回跑,麻烦得紧……”

    张玉伯笑了笑,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也知道林缚不贪他这点本金,继续饮酒,林缚又将集云社包销顾家茶货的生意略说给张玉伯听,总要让他对集云社有些别的信心。

    他们喝着酒,院子门给人从外面推走,一股风窜进来,吹得这边布帘子晃动,听见院子里有人大喝:“好你个钱小五,欠你赖五爷的钱债何时来还?再不还就拿你婆娘典卖出去折钱,你那婆娘相貌可以,只是没什么肉,不过爷已经替你找好买家,只要你点头应允,我们就两清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林缚放在筷子,周普掀帘往外看,果然是他们初来江宁那天找来跑腿帮闲的那个青年钱小五。这几天刚养好伤的他正背一只篓子冒着寒风进院子来,却看见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汉子从左厢房茶室里闯了进来,像揪小鸡似的一把揪住青年钱小五,面相凶恶的逼他卖妻还债。

    宋五嫂从里间走了出来,对那汉子说道:“赖五,兵马司的左司寇张大人在此间饮酒,你不会收敛些!我找钱小五跑脚买羊肉去,你要讨债,莫要在我院子里讨。”

    那汉子赖五声音收敛了些,仍强硬的说道:“左司寇大人也不能挡我讨债,给五嫂你面子,我不在你院子里讨债,不过钱小五你莫要出这院门……”给两个手下丢了眼色,说道,“你们去院子门口守着,今天钱小五/不还清我的债,你们就直接去他家将他婆娘接过来。”

    张玉伯摇头跟林缚说道:“这赖五头姓陈,平日在西城头放印子钱、替人收债,手下养了几十个青皮混混,好像跟沐国公府的大管事是姨表亲……”

    林缚跟周普说道:“你把陈赖五请进来,谈谈他欠我钱的事情……”

    张玉伯、林梦得都不知道江宁的地头蛇欠林缚什么钱,就看着周普走出去,搭着陈赖五的肩头将他跟钱小五强请到这厢酒阁子来,宋五嫂也跟着走进来。

    陈赖五进了酒阁子,看见左司寇参军张玉伯坐在桌前,涎脸说道:“张大人唤我过来有什么吩咐,赖五马上帮你办妥。”

    “是我找你,”林缚放在酒杯,“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前些日子,我给钱小五拿锭银子去办事,听说半道给人抢了,请你过来问问这事!”

    陈赖五当初将钱小五拿的那锭银子抢走抵债,就是后来听手下人汇报说新搬进簸箕巷的这户人家竟然毫无顾忌的将庆丰行的两名眼线揪出来海扁了一顿,他不知道这户人家的水底不敢轻易得罪,才当夜又将那锭银子还给钱小五,以免得罪人;他这段时间也没有再去找钱小五索债。过了这些天,看见钱小五给宋五嫂家帮闲,他当然将林缚忘到脑子,揪住钱小五迫他卖妻还债,哪里想到会这么巧,竟然给林缚撞上这事。

    陈赖五涎脸笑道:“公子爷,那真是误会,再说银子后来不是还给钱小五了,难道这畜生没有安心给公子爷置办东西?我拖这畜生出去扁一顿!”

    “陈赖五,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要我将你拘到衙门才肯说?”张玉伯阴沉着脸喝问陈赖五。

    陈赖五虽是地头蛇,终究还怕官三分,更何况兵马司锁拿他们这些地痞头子跟凶神恶煞似的,张玉伯可以说是他最不敢直接得罪的人,张玉伯脸色阴沉,他腿肚子就打颤,给拘到衙门一阵杀威棍吃下来,这一个月的羊肉就白补了,还要在床上躺一冬天。他慌忙跪下求饶道:“真是误会,当时看见钱小五手里拿着银子,就一头想着他还债的事情,没有想到钱小五是拿公子爷的银子去办事,差点误了公子爷的正事。赖五真是该死,得罪了公子爷,得罪了张大人的朋友,赖五赶明一定去公子府赔礼请罪……”

    “行了,我只当你把这事给忘了,没有拿你见官的意思,”林缚轻描淡写的说道,“钱小五毕竟是替我办过事的人,我不能看他给你逼着卖妻还债,他欠你多少,我今天替他还了……”

    陈赖五也当真是光棍一个,跪在地上从怀里掏出债契,摊手给林缚看过,就当场撕了粉碎,说道:“赖五罪该万死,哪里敢让公子爷还债,赖五与钱小五这债便算是两清了,若有反悔,天打五雷轰。”

    “行了,行了,我跟张大人还要喝酒,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出去说吧。”林缚挥手将陈赖五、钱小五等人都撵了出去。

第二十四章 烈义家仆

    壶中酒尽已是更深漏残,张玉伯将店主宋五嫂喊来要结账,宋五嫂说道:“统共三百钱,赖五帮张大人结过了……”

    “我要他结账做甚?我跟他没这个交情,把钱还他。”张玉伯要随行的仆人从搭裢里数三百钱给宋五嫂付酒钱,与林缚、林梦得把臂走出酒阁子,陈赖五跟他几个手下还守在院子里,大概听到张玉伯在酒阁子里的话,脸色讪然,站在那里想过来招呼一声,又怕自找没趣。

    仆人们在院子里将马车套好,在清寂的夜里,马打响鼻的声音格外的响,林缚与张玉伯、林梦得分别坐进马车,店里的伙计帮忙将大门打开,才看见钱小五蹲在院子门外,身上衣衫单薄,身子抱蜷着发抖,看见这边马车要出院子,跑进来扑地跪下叩头:“刚才小五晕了头,出门才忘了要跟公子爷叩头说声谢,小五也不敢占别人便宜,只要赖五爷不逼我典卖云娘,宽限我些时日,我就是做死也会将钱还他……”

    “能有多大事,值得你在院子外守半夜?”林缚忙下车将钱小五从冰寒砖地上扶起来,搀住他胳膊,才真觉得他身上穿的真单薄,大寒夜的,夹袍子夹层里就没有几两棉花,身子冷颤得直打摆子,忙将身上的敞裘披风解下来披他身上。

    陈赖五在旁边好不容易逮到话说,他朝钱小五瞪了一眼:“你要钱,你当我陈赖五在公子爷面前说的话是放屁?”

    “行了,”林缚说道,“小五在东市挨了你一顿打,养了几天伤才好,这钱息就免了,他欠你的八百钱,我先替他还上,你就算两清了,”让林景中数八百钱给陈赖五,又对钱小五说道,“我想请你以后就专门给我跑腿办事;另外,我家宅子缺个厨房打杂,就是给柳姑娘当帮手,活也不重,你跟你家娘子若是不嫌委屈,明早上到簸箕巷来……”又跟宋五嫂说道,“烦请五嫂给钱小五温半壶酒、烧一斤羊肉给他带回去。”让林景中将酒肉钱跟宋五娘结了。

    钱小五又要下跪,林缚搀住他,说道:“你也过几年书,我也是书的,我们之间不要有这破规矩……”看着钱小五脸上浊泪纵横,轻叹一声,与坐在各自马车上等候的张玉伯、林梦得拱拱手,说道,“我们走吧。”先上了马车,又给林景中搭了一把手,拉他上来。

    林梦得看了这一切,心里微叹,他虽然不知道钱小五的细情,也不知道他有何才干,想着今晚的情形,心想这钱小五还不把命卖给林缚才怪,心里又想,笼络人心是大部分上位者都知道的道理,但是知易行难,他还真没有看到谁能如林缚这般做得细致入微,便是他这个自以为看透世情的冷眼旁观者也觉得微微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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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集云居,已经深夜,除了赵虎与陈恩泽还守着门,其他人都已睡下。林景中酒意难消,兴奋的要拉赵虎说今夜发生的事情,林缚回房坐着,细思今晚的举动有无不妥之处,又拿出书来看。片刻后柳月儿端了盆热水进来:“夜里发生什么事情?赵家兄弟塞了几锭银子给我,说是要看见城中起了火,就要我领着他弟弟躲到顾家去……”

    “没什么事情,”林缚笑着说道,心想大概是赵虎从四娘子那里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情又去藩楼外守了半夜,看着藩楼里没有什么异动才回集云居,心想这时候很晚了,明天再找赵虎问这事。按说自己在外面做什么事情,要有明有暗才更方便接应,只是身边能用的人手太少了,看着柳月儿醒来起床的样子,将热水盆接了过去,说道,“这些事不该是你做的,你快回去休息吧……”

    “你们男人,懒得动弹烧热水,多半脚不洗就睡下,用不了几天被窝臭得跟什么似的,大冬天洗被褥子,更遭罪。”柳月儿打了哈欠,稍带羞意的拿手掩唇,眼睛瞅着书案的书籍,她也识几个字,心想:夜里不正经的科考书,深夜倒有心思《大越律*狱诰》?

    “对了,你前些天不是惦记着请钱小五夫妇过来帮佣,我夜里遇上钱小五了,请他夫妇明早过来,宅子里有什么事情,你先吩咐他们去做……”林缚跟柳月儿说起这事。

    “嗯。”柳月儿心里奇怪:前些天看人家给欺负那么惨,不同情人家,今天夜里偶遇上就要人家夫妇过来帮佣,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她守着林缚洗脸洗脚将水端走才去睡觉。

    次日,林缚没有早起的习惯,听着巷子里人家鸡打头趟鸣,窗户纸透进来的青光还晞微得很,他心里纳闷:这簸箕巷住的都是大户人家,怎么还有人家养只打鸣的公鸡?无论是柳月儿还是赵虎、林景中、周普、陈恩泽他们都养成闻鸡而起的习惯,不过他们经过正院时都蹑手蹑脚的,林缚闷头又睡了一觉,直到听见柳月儿跟钱小五夫妇在院子里说话,他穿衣起床。

    钱小五衣衫单薄,蜷缩着肩站在院子里,看见林缚披衣走出房门,拉着他妻子过来请安:“公子爷,小五跟云娘过来以后就听候公子爷使唤……”昨天林缚给他穿的裘披风他整整齐齐的叠好捧在怀里,递过来,“这是公子爷的皮袍子……”

    “不是什么好衣裳,你留着穿吧,”林缚说道,“没有吃早饭吧?先吃过早饭,再说其他事……”让柳月儿带着他们先去后院吃早饭,看钱小五夫妇衣裳实在单薄,拉过赵虎,让他赶紧去街上的估衣铺子给钱小五夫妇买两身厚实的棉衣来。

    林缚在院子用软弓拉弦练力,又练了一趟刀。他倒没有刻意的去跟周普学刀术,对他来说,学习刀术已经不需在意什么花架子,劈刺术虽然有许多不合用的地方,但是技击原理总是相通的,只要刀在手里的摸熟了,就是杀人的利器。

    出了身汗,林缚走到前院,看见陈恩泽跟赵虎兄弟赵梦熊在对练拳脚。不要看赵梦熊才十二岁,比陈恩泽要小三岁多,但是个子只矮半头,身体更健壮,力气又大,跟赵虎练过粗浅拳腿,加上陈恩泽练拳脚的时间也不长,两个人在院子里对练得旗鼓相当。

    林景中蹲在一旁笑道:“赵虎他三兄弟都是霸王投胎,听我娘她说,赵婶养了三兄弟,专去别人家买刚下崽的母羊,拿羊奶喂他们……”

    林缚招手让陈恩泽、赵梦熊过来休息,怕陈恩泽因打不过比自己少三岁的赵梦熊而心生沮丧,指了指自己的脑壳,跟他们说道:“恃武而勇,不过十夫之将,人真正的力量在这里。”又跟着陈恩泽说道,“你以后每天做完功课之后,就跟着你景中哥做事……记住,事情宁可少做些,每天该做的功课不要落下。”

    “嗯。”陈恩泽点头答应,他经历的苦难比林景中他们能想象的要多,自然不会轻易沮丧。

    林缚笑了笑,又跟林景中说起让他在簸箕巷附近帮赵梦熊找间私塾,这会儿,钱小五夫妇吃过早饭换了身厚实棉衣出来,站在一旁等候林缚跟林景中说完事情,柳月儿才走过来说道:“小五跟云娘早先住在城西头的破窑房里,四壁漏风,后院还有房子空着,是不是……”

    真正大户人家的后院只住丫鬟、婆子,是不会允许夫妇住进去的,林缚自然没有那些讲究,心想也许柳月儿自己害怕单身住后院,点头答应道:“行啊,反正空着也空着,”又跟钱小五说道,“你跟云娘先都在宅子里帮忙,什么跑腿的、大冬天要洗要涮的,就不要让她们两女的动手,你就辛苦些……你们夫妇在这里帮忙,衣食住行不用你们担心,另外再给你们两夫妇每个月八百钱存着,你们看如何?”

    钱小五壮着胆子说道:“小五过几年书,识得几个粗浅字,要是公子爷跟梦熊兄弟不嫌弃,我可以抽时间教他的……”

    “哦,”林缚只知道钱小五识字、记性极好,倒没有想到他有为人师表的自信,奇怪的问道,“你怎么不考个功名,哪怕从府学每个月混一石米钱,也比在街上帮人跑腿强?”

    “先父是杀猪匠,”钱小五苦笑道,“先母周孺人出身更轻……”

    钱小五不讳言他先父是杀猪匠出身,却讳言他母的出身,林缚自然不会多舌去问,说道:“那梦熊就劳你多费心了,除识字之外,《大学》、《中庸》此类的书文少教些,不妨从《春秋通鉴》等史书先学起……除月银之外,我另给你算师资。”

    “不敢再多要,蒙公子收留贱夫妇,小五跟云娘下辈子做牛做马都无以回报。”钱小五诚恳说道。

    “说这些做什么,我出钱请你来帮闲,你尽心做事便够了……”林缚笑着说,这时候门外有马蹄声传来,行至门外就停了,不知道这时候谁找上门来,钱小五也甚是机巧,跑去开门,就看见顾悟尘的随扈、杨朴的儿子杨释牵马站在门前。

    “原来是杨释兄弟,大早赶过来有什么事情?”林缚问道。

    “顾大人请你过去一趟,顾大人还说了,你要是没有吃早饭,就过去一起吃。”杨释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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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枭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