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枭臣TXT下载枭臣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枭臣全文阅读

作者:更俗     枭臣txt下载     枭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移祸之计

    第二十一章

    扮成外乡贩马客的乌鸦爷吴齐等人策马而去,东阳府骑兵分出好几人去追逃散的马,杨朴走到田地里,看着那些给射杀的尸体,鲜血渗进冰土里,洇开好大一滩。

    杨朴抬头看了看远处,心里估算着射箭的距离以及铁簇箭钻入肉骨的深度,心想刚刚离开的六人,至少携有两张上品强弓,心想这种弓在军队也是极抢手的紧俏货,没想会已经有流落民间的。

    林缚不动声色的跟过去,朝杨朴拱手说道:“昨天夜里七夫人托人捎信给我,才知道昨天在茶酒店冲撞了杨叔跟顾大人,今日与家仆犹豫着要不要过来给顾大人谢罪,在路上徘徊时,遇到几个马客说我昨天在县里坏了他们好事,几个人就来围杀我等,一路给他们逼到这里,还都多亏东阳府诸位兄弟在一边替我们观阵助威,林缚才能够与家仆在那几个外乡贩马客的帮助下将贼人尽诛——那几个离开的外乡贩马客是林缚在亭湖时认识的。”

    杨朴昨天给顾悟尘派去见顾盈袖,知道林缚在白沙县遇劫匪一事,听林缚非常客气的唤他“杨叔”,对林缚感观好了一些。虽觉得这些外乡贩马客身上还是有可疑之处,也没有去细想什么。

    顾盈袖顾盼生姿的美眸看着林缚在那里胡说八道,地上倒着几个人明明是二公子派人雪耻的,他却指鹿为马说他们是昨天刺客的同党,他显然也不担心这些个流寇会复活戳穿他。要是二公子知道他派来雪耻的寇兵不仅给诱杀,还给坐实刺客同党的罪名,他在吐血的同时,大概会更担心官府追究刺客会追究到他头上吧——即使林家在东阳是屈一指的豪族,又是世勋宗族,刺杀江东按察副使这样的罪名也足够让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小心应对吧。

    顾盈袖仔细想着林缚此计的刁辣之处,林缚却一本正经的蹲下来仔细察看地上的尸体,将流寇所用兵器递给杨朴看:“这环直刀上有‘轻翼’二字铭文,恕林缚见识浅薄,东阳府境内,无论镇军,还是东阳府兵马司、抑或诸县刀弓营及东阳府境内在名册上的乡营,都没有冠以‘轻翼’旗号的……”

    杨朴看了看刀,又弯腰下来将死者的外衣掀起来,里面穿着皮甲,皮甲边上也烙着‘轻翼’二字,他也不怀疑林缚的话,说道:“也许是哪家养的私兵……”

    给东阳府派来护卫顾悟尘的那个骑兵云骑副尉更加听不出林缚在胡说八道,他凑过来说道:“林举人在何地遇到这伙刺客同伙?我即刻派人回东阳府禀明此事,请兵马司调兵进石梁搜捕刺客同党……”

    “我在上林渡南头的望乡楼左右给这些人缠上,无路可逃时,想到东阳府会派兵保护顾大人,于是朝这边逃来……”

    那个云骑副尉不是老兵油子,听林缚如此说,更是心慌。

    眼前这位林举人昨天识破刺客对按察副使有救命之恩,今天给刺客同党报复追杀,逃到这里来是寻求庇护,他们却袖手旁观,还阻挡他们逃进村子里,要是给一状告到兵马司,他的前程就算是彻底的毁了。

    杨朴经验老练些,心想:有那些个外乡贩马客相助,林缚根本不用像兔子似的逃跑,他多半是将这些刺客同党诱来邀功的。他并没有急于让云骑副尉立马派人将此事知会东阳府,只说道:“这事禀报我家大人之后还是先知会石梁县……”

    那个云骑副尉忙附声说好,派人将这些个刺客同党的尸体还有马跟兵器看好。

    *********************

    顾悟尘身形削瘦,一袭青衣在寒风尤显得身子的单薄,下颔无须,唇上有两撇胡子,虽说才刚四十岁,却一脸皱纹,有几分老态,他站在宅前眺望村口。

    先是有人禀报说昨天林举人给刺客同党追杀到村口外,他命杨朴去村口与东阳府骑兵捉拿刺客同党,勿使林举人受刺客伤害,接着杨朴又派人回来禀报说刺客同党全都身亡,不仅当林举人,大小姐也坐车到了村口,他就再也坐不住,走到宅子门口来。

    离乡二十载,世宦之族破败成今日模样,大哥爱女却给比大哥活着年纪还大的糟老头当小妾,个中滋味,令顾悟尘心里很不好受,这一切都是他当初年轻气盛妄议靖北侯案所致,他大哥寄他的私信因为有议论朝政的言语也给按了个不敬的罪名判了流刑、夫妇二人与一名仆妇因疫病死在流放途中。

    看着杨朴与昨天在茶酒店里见过面的林举人同一辆马车行来,马车帘子掀起来,依车厢壁而坐的美艳少*妇依稀有大嫂的模样,顾悟尘满眼浊泪情难自禁。

    “你看看,看到袖娘应该高兴才是,你这成什么样子?”顾悟尘结妻子含泪埋怨道。

    怎么高兴得起来啊?顾悟尘心里悲叹,族里那几个长辈都说袖娘给顾家的死对头林庭训当小妾,有辱顾家门风,一致抵制请她回来参加祭祖,自己回石梁县已有四天,这才是第一次见到分隔二十年的亲侄女,叫他如何能高兴起来?族里的这些老人还是他让人三邀四请才勉强出来一起吃这个家宴。

    顾悟尘想着自己还是要在外当官,顾家的事情也无暇插手,盈袖日后还是要托付这些长辈关照。

    要没有村口的变故,顾盈袖也许会哭得稀里哗啦的,这时也眼睛给泪水充盈的下马车来,给顾悟尘夫妇敛身施礼:“叔叔、婶婶,袖娘今日终是见到你们了……”

    “真苦了你,孩子。”顾悟尘将亲侄女,睁眼看着,“我给困在冀北军屯时,时常想要是死于北地,要如何才能有脸去见你爸妈?害你一个女娃在东阳吃这么多苦。”顾悟尘说道。

    顾盈袖也是大滴的泪珠垂下来,给顾悟尘夫妇搀着进宅子,其他顾氏族人都说叔侄能相见就好。

    前面簇拥着一堆人,顾家人也正为亲人相见感动,一时也顾不上林缚;林缚与周普跟在后面进了宅子。

    院子里站着昨日在茶酒店见过的那个青年,给林缚无意抓到胸口的那个少女换了一身浅翠的少女装束,十五六岁,比顾盈袖稍矮一些,婷婷玉立的站在腊梅前,年纪虽少,已是十分的清丽明艳,她倒是一眼就看见跟在众人之后进院子的林缚,红唇未语粉面已红,低头想装作没看见林缚,又情不自禁的想再看他一眼,刚一抬头却见林缚的眼神恰好也看过来,少女瞬时惊羞的低下头,有着做错事给现的惊慌失措。

    少女大概第一个看到顾盈袖身上的血迹,她低着头,看到顾盈袖裙幅与绣鞋上的血迹尤其的明显,不像红染,震惊的捂起娇嫩的红唇,不知道村口到底生了什么,她疑惑的朝林缚看过来,林缚只是对她露齿一笑。少女又是羞意涌上心头,扭头先跟着家人进了堂屋。

    “啊!袖娘你身上这血迹……”进堂屋后,顾氏搀着顾盈袖要让她先入座才看到她身上的血迹,惊讶的问道。

    “不会在村口给刺客伤着了?”顾悟尘惶然问道,他对亲侄女满心愧欠,不能再看到她出什么意外。

    “不是给刺客伤着,”顾盈袖倒是镇定,只是这事说出来太破坏气氛围,还是淡淡的说道,“林秀才给刺客围杀时,我身后几个刁仆抗命不肯去救,给我杀了一人,裙子上的血都是那领头刁仆身上喷溅出来的,侄女倒没有受什么伤……”

    堂屋里满满当当一屋子人正为亲人相聚的感动唏嘘感慨,这瞬间声音仿佛给什么妖怪吃掉一声,鸦雀无声起来,众人都面面相觑的看向顾盈袖,看她纤瘦略有些苍白的美脸怎么也不像能杀身边仆人的女人!

    顾氏搀着顾盈袖的手臂倒想抓着一件烫手的物件似的忙丢开,丢开后才惊觉应过大了,想要再去搀她的手臂又是异常的尴尬。

    顾悟尘这些年经历磨难也多,虽然对亲侄女在此情势下有胆气杀人很震惊,但是也没有将她当成怪物,见大家当怪物似的盯着自己家的侄女,便大声说道:“好,好,这些年来我就担心顾家七零八落你会给人欺负。我流放军中时,看将军统兵,将令不行,也是抓住领头的校官砍头,袖娘有当将军的威风……”

    “烈女传里都说巾帼不让须眉了……”顾氏这才讪笑着化解她刚才丢开顾盈袖手臂的尴尬,只是她的笑容十分的勉强。

    那些个顾氏族人脸上却表情各异,都听说顾盈袖嫁到林家变成个厉害角色,万万没有想到她对身下抗命仆役会如此的心狠手辣,担心她会不会借着亲叔叔的势来插手顾族振兴的事务,她若是硬要插手,又该如何拒绝?

    如此一来,亲人相聚的氛围就淡了许多,顾悟尘还是极力想让侄女的心思不到想着杀人的事情,走过来热情的拉过林缚的胳膊进了堂屋,跟妻子顾氏介绍说:“这便是昨日救我与嗣元还有薰儿一命的林缚、林举人……”

    “叔叔,林缚是梅娘的儿子。”顾盈袖在一旁说道。

    “啊!”顾悟尘抓着林缚的胳膊微微一怔。

第二十二章 顾氏家人(一)

    顾悟尘抓着林缚的胳臂想要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妻子时,顾盈袖说林缚是梅娘之子,顾悟尘愣怔了一下。

    顾氏疑惑的问了一句:“梅娘是谁?”

    顾悟尘叹道:“大哥、大嫂受我牵累,流放西北疆时,整个顾家就梅娘跟着,一并得了疫病死于途中……”说着话,就朝林缚作揖行礼,“你也是受我牵累之人,昨日我又受你的恩惠,真是无以为报。”

    “岂敢,岂敢?顾大人折杀林缚了。”林缚忙作揖回礼,甚至头还要压得比顾悟尘更低一些才不算失礼。

    顾盈袖跟着顾氏以及顾悟尘的小女儿薰儿去内宅换身干净的衣服,杨朴与东阳府云骑副尉将刺客同党追杀林缚主仆却在村口反被林缚交好的几名外乡贩马客相助围杀一事禀告给顾悟尘知道。

    按察使司执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顾悟尘出任江东按察副使,不是无能之人,细听杨朴与东阳府云骑副尉描述,便知道与林缚交好的那几名外乡贩马客只怕也是强豪一类的角色,他也没有追究下去的意思,只对杨朴说道:“派两人拿我名刺去石梁县里寻梁大人,细禀此事,追捕刺客同党事宜还是交由石梁县来处置。我还在赴任途中,未正式就任,不便过问此事……”

    顾悟尘此次南下,其子顾嗣元及妻女随行,除了杨朴父子跟一名冀北跟随他回京师的军汉充当护卫外,丫鬟、仆妇才有四人,没有人手差遣去石梁县报信,那个东阳府云骑副尉自然将事情揽过去,派了两人骑快马前往石梁县报信。至于顾盈袖手刃杀死刁仆一人也需由忤作验过尸身之后再作处置,当时情势下,顾盈袖之举令人震惊,按当朝律却无不妥,也无需晦隐。

    这边事情吩咐妥当,顾悟尘问起林缚对今后前程有何打算:“昨天听梁公左任说你是石梁县今科乡试唯一中举之人,打算何时赴京师参加会试?我以为早早赴京师择地静读才更有把握。嗣元外祖父是前户部侍郎汤公讳浩信(汤浩信),也是我的座师,对青年才俊犹为赏拔,你早日赴京师,可替我捎信一封到府上报平安,你也可在汤宅借地静读……”顾悟尘原初只想谢过林缚昨日援手的恩情,但是知道他是当时也自己牵累死于疫病的梅娘之子,便有心将他当成自家子侄看侍,昨日他在梁左任那里知道林缚在林家的地位不甚高,这时就有心在科举进仕上助他一臂之力。

    “多谢顾大人好意栽培,林缚乡试中举名列一百三十七名,实属侥幸才未名落孙山后,暂时并无前往京师参加会议的打算……”

    “这样啊……”顾悟尘稍稍迟疑,他恃才甚高,别人眼里考中举人就是天大的了不得,他觉得乡试一百三十七名成绩只能算很勉强,昨天梁左任没有跟他提这个,他沉吟片刻,说道,“你留在石梁县再苦读三年,参加下一科的会试也是好的,你年纪还轻,前程远大,在弱冠之龄考中举人的可不多见,我当年考中举人去京师参加会试时比你此时还年长一岁。”

    “……”林缚本想等顾盈袖过来替他提起随行去江宁之事,但是顾悟尘将话说到这里,他也不再回避,说道,“顾大人或许不知,那几个外乡贩马客也不是无故助我……他们本是我流落亭湖时邀来上林渡贩卖马匹的,本家二公子贪其良马,意欲强买,我替他们解围之时,实则已经得罪了本家,只怕东阳也无我安身之地,计划着去江宁谋个出身……”林缚半真半假的将生的事情说给顾悟尘听,“非是我枉作小人,本家二公子心胸实则狭小。我虽然也是林家子弟,但是我给刺客同伴追杀,七夫人身边那几个刀仆抗命不救,也是知道救我等若开罪本家二公子。我现在留在东阳一日,就如坐针毡一日……”

    “……”顾悟尘倒没有想到林缚会急于离开东阳府,愣了片晌,说道,“我们明日也将动身前往江宁,你既然不愿留在东阳,随我们去江宁也可,不过谋出身之事暂缓,争取会试脱颖而入仕才是正途啊……”

    乡试中举、功名在身,读书人便有做官的资格,但是官都是小官、小吏,晋升的空间极为狭窄,举人当官若能在临老致仕之前干一任知县,就算是祖上烧了高香。

    近十年来,举人入仕最为成功者便是现今维扬府知府董原。董原举人入仕六年,考绩皆为优等,也不过积功升至仙霞县九品主簿。却是奢家在晋安举事横扫东闽之时,叛军刀锋杀到仙霞县城下,董原联合县人、衙役废知县拒城死守立下奇功。后给江宁兵部尚书、东闽总督李卓收入麾下效用,在奢家投附一事上跟李卓意见相左,给调入江宁担任江宁兵部郎中,才三月就又调到维扬府当知府。数年之间,当年的举人出身九品小吏摇身一变成为从四品的一府之尊,在官场也可视为奇皅。

    所谓奇皅,自然不是正途。天下士子视京师会试为龙门最后一跃,顾悟尘自然也不例外。按例,会试高中,殿试就不可能会给刷下,成绩再差也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在翰林学士院进修三五年,外放就正八品县丞以上的官缺。朝中有人照应,一府之尊也不过是十年八年的事情,要远比一辈子只能当个小官吏强上太多。

    顾悟尘如此热切,林缚想推脱又怕寒了顾悟尘的热忱,便说去江宁后再作考虑,此时为得罪本家二公子坐立不安,留在东阳也绝无心思静读。

    顾悟尘之子顾嗣元站在一旁窥着林缚脸上推脱之意十分的明显,只当他没有什么志气,心想他所谓的得罪本家二公子只怕是编造出来的谎言,大概知道父亲身份挟昨天援手之恩到江宁要在父亲这棵大树下好谋个肥差使。

    顾嗣元对林缚昨天在茶酒店门外态度强硬的与他家护卫争执一事耿耿于怀,只是林缚识破刺客对他家有恩是事实,他心里有怨言自然也要压下。顾嗣元刚才听杨朴描述村口激战,听上去很明显有着林缚故意将刺客同党诱到村口围杀向顾家邀功的痕迹,这时候再观察林缚神色,顾嗣元理所当然的将他当成一个挟恩图报的角色,对他的感恩之心已经淡薄得很。

    按说,顾嗣元跟顾盈袖是堂姐弟,顾盈袖嫁给林庭训为妾,林缚要唤顾盈袖婶婶,顾嗣元也就要比林缚长一辈,但是顾悟尘及顾家长辈在场,谈话时没有顾嗣元坐的位子,林缚既是客人又是恩公,给顾悟尘拉着手坐在堂屋正座,顾嗣元对此也很不满。

    杨朴及杨朴之子杨释还有另一名青衣护卫心里无一不是这么想,对林缚并没有好的感观,但是受人援手之恩又不能不报,再说他家大人对林缚也甚为热忱,他们就算心里有些不屑,也不敢流露出来。

    顾盈袖换了衣服出来,给顾悟尘以及顾家长辈一一请安,这些个顾家长辈之前在背后说尽顾盈袖的坏话,认为顾盈袖嫁给林庭训为妾败坏了顾家世宦宗族的门风,见都不屑见的,要不是顾悟尘坚持,这些个顾家长辈都不会过来露面。在知道顾盈袖刚才就在村口手刃抗命仆役之后,顾盈袖换了衣服出来请安施礼,这些个顾家长辈都条件反射的欠身站起来不敢坐着受礼。

    林缚看了,心想顾家长辈真是没有什么骨气的人气啊,也难怪顾悟尘兄弟倒下之后,顾家就迅败落了。

    “薰儿呢,救命恩人在这里,她怎么就躲起来不过来道谢?”顾悟尘就看见妻子跟侄女从后宅出来,那个整日嚷着要出门甚至女扮男装也要跟着出门的女儿这时候却躲着不出来见客。

    顾氏遣丫鬟跑过去后宅,过了片晌,就看见顾悟尘小女满脸羞红、扭扭捏捏的走到林缚面前敛身施礼,莺声细语的道谢:“顾君薰谢林公子昨日…昨日……之恩……”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完这句话就惊羞的躲到她娘顾氏身后。

    见她这般模样,林缚想不想起昨日那入手的软弹都不可能,但是也不能当着人家父兄、族中长辈、仆役的面去窥她两眼,林缚只能正襟危坐的跟顾悟尘在那里说话。

    顾悟尘本没有指望闭门读多少经世、济世之学,林缚虽然在他这个正四品的江东按察副使面前身份低微,但是林缚是客人,对他前又有援手之恩,顾悟尘也不能将林缚丢给其他人去应酬,再说顾悟尘今日也没有其他事情,倒是饶有兴致的以提携后进的态度跟他讨论诗文。

    林缚虽说保留着原来的记忆,只是两个多月在诗文怠倦得很,水平都不及他到江宁应试前,更不用说在顾悟尘面前卖弄,一席话谈下来弄出好几个笑话。还好顾悟尘见他面红耳赤,额头渗出细汗,便不再为难,大概真知道林缚在诗书经学上的造诣有限,只嘱咐他到江宁要再下苦工夫。

    顾嗣元以及杨朴等顾家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便都知道林缚肚子货水有限,都心想他不去京师参加会试还真是有自知之明,唯有顾盈袖心里知道林缚在历劫生死之后比以往要好上万分,历劫生死回来的林续短短三天之内所表现来的果断、胆识、缜密以及谋略都是她所见过最优秀的男人,也只是识尽尔虞我诈的顾盈袖才知道那些个只知道诗文经学的人不值得依赖。

    周普本就不懂什么诗文经学,站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心里也十分同情林缚:怎么跟这酸儒讨论这些,他是打心眼里认定林缚有真才学、有本事、有真性情。

第二十三章 顾氏家人(二)

    午时,石梁县知县梁左任骑快马赶来,县尉、刑房书办及忤作验看过村口/交战之地及流寇尸体,循例向林缚问询过细节。那些个持硬弓骑快马的外乡贩马客按说也是官府严厉打压的对象,只是地方强豪豢养私兵早已经是朝廷难以割除的毒瘤,既然没有当面遇上,梁左任及县尉自然都不会深究下去。

    将那些人流寇尸体身上披甲、兵器及马匹上的特有标识都一一详加记录,作为追查行刺按察副使幕后真凶的重要线索,梁左任一面使书吏行文东阳府详禀此事,一面布置石梁县境内搜捕刺客同党之事。

    至于顾盈袖手刃恶仆之事,梁左任当场就结了案,处以二十两罚银,三日之内上交县库。顾盈袖使三个健仆将死者尸体用马车回上林里去,她只将贴身丫鬟跟赵氏留下来,说是她婶娘挽留,要在湖堰住一夜明日再回去。

    虽说县里已有结案,真实的情况也会很快就传回上林里去,顾盈袖还是让那几个仆人跟婆子们回去说死者是为救林缚给刺客同党所杀,要他们捎信给林庭训放抚恤给死者家人。

    ************

    林续宗在上林溪南岸的望乡楼园子里,才知道清晨撒出去的网给林缚借着外乡贩马客撕了个大窟窿。除了上林渡外,石梁河南头的枫林渡也是林缚最有可能逃出石梁县的地方,他昨天夜里就派人去那里守着。清晨时分,有四名外乡贩马客在上林渡滋事生非,打伤了他派去守在那边的六人。林续宗自然不屑去禀告官府,只将人手调往枫林渡去围追,却给对方仗着马好脚力足逃脱了。午前听说在一队人马在铁幕山北麓现林缚的踪迹,除了回来一人报信,追出去的那队人马到午后还没有回音。

    林续宗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这时候老宅那边派人过来,告诉他老爷请他立即到北岸走一趟。

    “生什么事情?”林续宗问派过来报告的家人。

    “七夫人回顾家时遇到刺客,听说那些个刺客是追杀林秀才去的,林忠救林秀才时给刺客杀死了,尸体停在宗祠内,老爷在宗祠等你马上过去?”给派过来报信的家仆回道。

    “林秀才有没有死,七夫人有没有死?”林续宗只关心这个。

    “好像没事,”报信的家仆也不清楚详情,“那些个丫鬟、婆子都好好的,还捎信说七夫人给顾家婶娘留在湖堰住一夜,要明天才会回来,想来没什么事情,倒是没有说林秀才如何……”

    林续宗不知道林缚为何偏偏逃去湖堰顾家,心想那队追杀林缚的人马到现在都没有回音,只怕是凶多吉少,林缚勾结外乡人总是事实。林续宗不知道这伙潜到石梁县来的外乡贩马客到底有多少实力、有多少人,总之不会只有昨天出现在骡马市上的三个人,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忙让随从备轿去上林溪北岸找他父亲商量。

    **************

    寒风卷在地面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还有些浮土。

    顾盈袖捎回话说死者是为救林家子弟被杀,按旧例尸体在入葬前要停放在宗祠里,那些回来报信的随从、丫鬟、婆子回来后一律给林庭训关在一座小院子里,不使跟外人接触。

    林续宗坐轿过来,在经过大家大宅前,就有一人小跑出来给他递话:“三叔刚刚派人从县里骑快马回来过又走了,可能县里是出了大事?”

    林续宗不明白县里能有什么大事,让人抬他去宗祠。

    宗祠外有人守着,让他自己去东配殿见老爷,随从都留在外面等候。

    昨天给鞭得血肉淋漓的屁股还没有痂疤没有结实,林续宗走得慌急,在轿上也坐立不安,敷了药的伤口又裂了开来,下了轿屁股后面给血水渗透了一块,他一言不语的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院子朝东配殿走去。

    林庭训拿着拐杖一脸铁青坐在棺木前,看着林续宗走进来,胸口气得急剧的喘息起来,训斥道:“你这个孽子,等我死都来不及,你究意想做什么?”

    “那绝户子勾搭外乡人,根本不将自己当成林家的一员,我能想做什么?”林续宗见东配殿里只有乡营指挥林宗海跟家生子顾长顺陪在父亲身边,说话就没有顾忌,看着屋子中间停放的尸体,皱眉说道,“这恶仆竟然舍命去救那绝户子,死就死了,有什么可惜的?”

    “你派人去杀他,难道要他绑起双手来给你杀?”林庭训气得吐血,枯瘦的身子跟弹簧似的跳起来,拿起拐杖上前就去抽林续宗,“你到底有半点脑子没有?愤怨冲昏了你的理智,你给一个你平日看不起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不自知,你有什么资格来继承林家家业?”

    林续宗头一偏,肩膀上给他老子抽了一藤拐,他心里也恨,一把抓住拐杖猛的要从他老子手里抢过来,恨道:“我怎么没资格……”他这一扯用力有些猛,林庭训没提防这小子敢还手,冷不丁的身子给带着出去,一头栽到在地,脑袋磕在青砖地上,咚的一声响,吓得在旁伺候的林宗海跟顾长顺忙去扶他。林续宗也吓了一跳,但是他不敢落了面子,寒着脸站起来那里。

    林庭训给搀起来只觉额头火辣辣的痛,蹭破了皮,这跌摔得他眼冒金星,见林续宗袖手站在那里还不过来扶他,更是气得热血冲头、后脑勺一阵阵的麻,指着林续宗大骂:“孽子,你快给跪下……”一句话说得气促喘息,眼前黑。

    林续宗情知刚才过于莽撞,双膝一屈,跪倒在一旁挨训。

    林庭训让家生子顾长顺扶他坐下,喘了两口气,才恨其不争气的说道:“你只顾着你昨夜在骡马市落了颜面,可知昨日石梁县生了一桩大事?”

    林续宗抬头茫然看着他老子。

    “你啊你,你既然不知此事,为什么昨天没有点耐心听我将说完?咳,咳……”林庭训喉咙里咽着浓痰咳嗽了半天,“昨天顾悟尘与梁左任在城里相聚时,遇刺客行刺,林缚其时也在场,恰是他与那个跟他回来的外乡人识破刺客救了顾悟尘……林缚上代人就对顾家有恩,昨日又是这般,你心里就是对他有千般的怨恨,也要忍一时!你却好,今日就迫不及待的派人去追杀,生怕别人不知道林家二公子的威风。人给诱杀在湖堰却也罢了,你知不知道,给诱杀的七人都给泼上‘刺客同党’的脏水,你要如何洗脱?”角桌上放在一封书信,林庭训拿起来扔到地上,“你拿起来看!”

    “……”林续宗愣在那里,林家在东阳府作威作福惯了,但是他心里清楚行刺按察副使的罪名绝不是林家能够承担的,他从地上将信捡起来,粗看过一遍,脸色煞白,他平日素来得意的一支奇兵,却随时有可能成为使林家家破人亡的马蜂窝,关键这屎盆子扣头上,想辩解都无法辩解不了。

    “你私下养的那些人,都给我远远的滚出东阳府,刺客案未结之前,一律不许回东阳,那些有标识的刀剑、甲具,都统统的丢到石梁河里去,不要留下什么把柄……”林庭训还算镇定,知道林缚有嫁祸的心思,但是毕竟东阳府跟石梁县还没有将目光移到林家头上,现在就将屁股擦干净还来得及。

    林续宗一阵心痛,他花了那么大力气,才养了七八十号人,却要因为这件事都离开东阳府。他更担心这些人在外面时间长就不受他控制,这些年的大半心血就白费了。但是这些人不走不行,要是给官府追查到珠丝马迹将祸水引到林家头上来,想想顾家这些年的破落,就知道林家的未来下场会是什么?

    “我一定要宰了那吃里扒外的绝户子!”林续宗万万没有想到林续用计会如此恶毒。

    “你就咽下这口气,等我死了,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也不会从棺材里爬出来阻挡,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你就要给我老老实实……”林庭训说一阵子话就急着气短接不上来,无力的摆了摆手,“什么事情,做什么决定,你现在都要跟宗海商议,林家现在交给你,我不放心……”站起来却觉得头重脚轻,抓住旁边家生子顾长顺的手,“长顺,你扶我回去。”

    林续宗还想问为何林缚跟七姨娘都同时去了湖堰顾家,看见林宗海朝他挤眼暗示他不要再问这些敏感的问题刺激他老子。等林庭训离开,林续宗才从林宗海那里知道冷冰冰躺在宗祠配殿里的这个家仆是因为抗命不肯救林缚给七夫人拿刀当众杀了。

    林续宗觉得心里寒意嗖嗖的同时,却不得不先镇定下来跟族兄林宗海移坐到上林溪南的望乡楼园子商议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机。林续宗决定让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赵能带伤跟着他手下六七十号寇兵一起离开东阳府,他现在对赵能是信任的,总要有几个值得信任的人同时去控制这六七十号人才能令他放心。

    惊慌忙碌了一夜,林续宗当中只换敷了一回药,确定人都离开东阳府,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虽然对林缚的恨意难消,但是眼下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气,然而等他松一口气要回房休息时,林庭训身边的伺候人、家生子顾长顺惊惶失措的冲进园子来,寒冬天气,跑得大汗淋淳漓,上气不接下气的跟他说:“二公子,老爷他……”

    “我爹他怎么?”

第二十四章 秀手杀人刀

    &nbs}

    昨夜又吹了一宿的冷风,水池时的浅水也结了薄冰。

    天光清离,视野越过高高院墙只看见几缕青黑色的云横亘在天际,公鸡打着鸣,外厢房的丫鬟、婆子也纷纷起身来,听着里厢房没有动静,还以为老爷今天要多睡一会儿,蹑手蹑脚的洗漱,走到赐书园的月门外跟别院早起的丫鬟、婆子们小声议论起七夫人拿刀杀死林忠的事情。

    “林忠要讨二公子的好,可惜没有眼色……”“林秀才的娘亲跟着七夫人爹娘死于流放途中,二公子要对付林秀才,七夫人是肯定不会答应的。前日子,都说林秀才死在外面,我就看见七夫人偷偷哭过几回?”“可是说杀就杀了,七夫人一个女人家的,倒是怎么能狠下这么心?”“就是的,要是谁以后得罪了她,可不得给她一刀杀了?”“杀了又能怎的,才处二十两罚银!”“那你仔细不要得罪七夫人好了?在林家,林忠要是抗老爷命,还不是这个结果,抗二公子的命还不是这个结果,偏偏要将七夫人当成软柿子捏,不是自己找死?”“七夫人以前虽然厉害,可不是这样子的人。”“七夫人的亲叔叔做了大官呢,背后有人撑腰,做事当然不一样了!”“我们这做下人的,仔细看清楚眼色就对了……”

    这边胡嚼着舌头,眼见天色亮堂起来,也不见里厢房老爷叫唤,谨细的婆子想着老爷每天都要早起去园子里转一转,今天怎么不见动静?将嚼舌头的丫鬟们赶散,让她们准备着伺候老爷起床,她拿只手炉走了进去轻轻推开里厢房的门,看着老爷睡得正香,轻唤了两声,没有见反应,走了进去,只见林庭训眼睛乜斜的睁开,口嘴歪斜的流了一枕头的口水,白绸衫领了都濡湿了一片。

    “哐!”婆子手里的铜手炉滑脱出手砸在磨石板地上,带着火星的炭火泼了一地,惊得外厢房准备的丫鬟们心猛跳了一下,都涌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庭训中风的消息瞬时传遍大宅,大夫人、二夫人早已经过世,如今二公子林续宗的生母三夫人是正室,四夫人、五夫人以及六夫人闻讯都从各自院中赶了过来,呼喊着倒热水给老爷擦洗,呼喊着备轿请郎中,呼喊着要请二公子、族中长辈过来,万一有什么不及,还能让老爷留下几句话来。

    林庭训要真是倒下来的,对林家来说无疑于顶梁柱塌下来。

    崇观8年冬天的清晨,林家大宅里的惊慌是可以想见的,林庭训的几个妻妾平时都深居简出,哪里能应付眼前的事情?没有能站出来主持局面,正室只觉得心里的天塌了,悲悲戚戚的痛哭却成为她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林庭训的随从顾长顺还躺在床上,他听到众夫人在内宅里哀嚎,只当老爷夜里就去了,毕竟已经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了,也许几位夫人都没有预防,他们这下人倒是能看出来老爷这几年是一年不如一年,走是迟早的事情。顾长顺也没有到内宅打探清楚,连滚带爬的从马棚里牵了一匹到上林溪南岸给二公子林续宗报信,跑到望乡楼园子,几乎是冲进林续宗跟林宗海议事的房子,气喘吁吁的说道:“老爷,老爷他死了!”

    “……”林续宗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压在心头十多年的巨头陡然给搬掉了,他都有手足无措了,他下意识的问顾长顺,“有没有人去湖堰给七姨娘送信?”

    “还没有呢,我听着内宅里哀声一片,就先过来给二公子你报信……”

    “你快回去,挡住人谁都不许去湖堰报信,实在不行派人将上林去湖堰的路给封了……”林续宗陡然有一种大局在握的兴奋,首先想到的就是先瞒住七姨娘顾盈袖,等身后事成了定局,再通知她不迟。

    “二公子,是不是先去大宅,老爷说不定留下什么话?”林宗海阴着脸提醒林续宗不应该如此的兴奋。

    林宗海跟林缚、林景昌一样,都是旁支的林家子弟,考中武秀才之后就得到林庭训的重用,进了乡营一步一步的做了当前乡营指挥的位子,还娶了大夫人的亲侄女为妻,自然与大夫人所生的大公子林续文更亲近。

    虽说大公子续文袭了门荫进国子监又在京师当官,并不意味着林庭训过世,林族就要完全落入二公子林续宗的手里。实际上,林续宗这几日来处置事务,完全够不上让林宗海死心追随的水淮,也让林宗海对林族的未来起了一忧心。

    林续宗这才省悟到自己有太得意忘形,他演戏却快,忙换上悲戚的神情,说道:“宗海大哥说得对,我该快去北面,看我爹留下什么话来没有……”

    他们赶前渡口坐船去北岸,赶着内宅派来报信的人慌手慌脚过来,林续宗才知道自己的父亲中了风,已经派人去请郎中了。林续宗站在船头愣怔片晌,抬手朝顾长顺脸上狠狠的抽了一巴掌:“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我爹待你如子侄,你清早却来触他的霉头诅他死!”

    林宗海不去看他,站在船头看向上林溪北岸已渐热闹的渡口,只是平静的说了一句:“老爷得了瘫病,我看还是派人去湖堰通知七夫人的好……”

    *******************

    林家派人从上林里快马跑到湖堰顾家报信,顾盈袖正陪着她婶娘顾氏以及堂妹顾君薰在内宅用早餐,忙放下碗筷,要赵氏备好马车就回上林里去。

    顾家大宅虽说破落,但是占地也广,十二三进院子,也能看见世宦家族的气度;顾悟尘使人清了一间院子让林缚与周普主仆留宿下来。顾盈袖这边匆忙备好马车,林缚也听到林庭训夜里中风的消息赶来,看着顾盈袖要上马车,说道:“家主得了重病,我虽然得罪了二公子,也要回去探望的。”

    周普已经牵了马跟在后面,顾盈袖微微一怔,转念说道:“不知道上林里乱成什么样子,坐车太慢,我还是骑马回去……”吩咐赵氏、贴身丫鬟还有报信的人,“你们坐马车跟过来……”

    顾盈袖从报信人手里牵过马来,跨了上去,林缚与周普也分别跨上马,跟顾悟尘暂时告别一起出了村子。赵虎他娘赵氏这才省得七夫人也许有话私下里跟林秀才吩咐,她拖拖拉拉的耽搁了好一会儿才坐上马车跟七夫人的贴身丫鬟翠儿还有报信人返回上林里。

    “慢,慢,马跑得太快,不敢分心说话……”林缚要顾盈袖慢一,他的骑术实在够呛,僵硬的坐在奔驰的马背上,肌肉绷紧,就怕一不小心就给颠下马背。

    之前的林缚性子胆怯,很少想要去深入的了解七夫人,也实在不明白昔日深藏在闺房里的娇娇女、跟此时顾悟尘的小女顾君薰几乎没什么两样的顾盈袖,如何坚强的在那噬血吃人的林家大宅里存活下来,还学习这一手好骑术?

    “老爷这病是重是浅还不得而知,若是病重,你要是回去,指不定就给林续宗给扣下来……”顾盈袖放缓马速,与林缚并肩而行,周普远远的吊在后面,一脸轻松的欣赏铁幕山冬天的晨景。

    “我知道,”林缚说道,“我想知道,若是家主病重,甚至今后再也不能起来,盈袖姐有什么打算?”

    “……”顾盈袖一时无语,她以前考虑这个问题,但是眼前有很大不一样了,谁能知道林缚这趟回来会一改前貌?只低语道,“你本来可以留下来帮我的。”又觉得说这话有暖昧不清,补说了一句,“你留下来娶妻生子,林家终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她心里当然清楚林缚是故意得罪二公子林续宗后要趁势逃去江宁,她仍然不清楚林缚为什么要去江宁,一直当他是为那个艳名满江宁的苏湄。

    “我必须要去江宁的,现在不能告诉盈袖姐你,不是有什么苦衷,也不是什么远大的志气,是有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林缚说道,见苏盈袖脸上有不悦,又说了一句,“也不是为苏湄姑娘。”

    听林缚没来由的补说了一句,顾盈袖粉脸飞红,骂道:“……你乱嚼什么舌头,我是你婶婶!言语轻薄,给别人听见要拖你去宗祠割了你的舌头。白沙县那事,都是赵能回来胡说八道,你也无需解释了。”

    林缚尴尬一笑,明明之前是顾盈袖纠结着说他去江宁是为了苏湄,他看着远处的山脊,说道:“昨日席间看到的几个顾家长辈似乎不足恃,盈袖姐,小辈里还有谁能成器重振顾家的?”

    “为什么这么问?”

    “我助林家,只会成为林家的一枚棋子,我助顾家,总是要自由……”林缚说道。

    “看你怎么相助了。”顾盈袖将给风吹散的秀发撩到耳后,看了林缚一眼,觉得这趟回来的林缚身上充满了迷,周普的来历也是迷,那外乡贩马客也是迷。

    “也许该让赵虎留下来帮你,”林缚说道,“家主风烛残年,患了中风即使不死也只是残喘日子,虽然顾大人替你撑腰,但是你要想还在林家出头做什么事情,你身边更需要能够使唤的人。”

    “……”顾盈袖敛眉思索起来,久久不吭声;林缚招手让周普过来。

    顾盈袖又猛的抬头问林缚:“我昨日杀人,你怎么看我?”

    “我有这么不知好歹?”林缚笑着反问,见顾盈袖很认真的表情,便认真的跟她说,“我在白沙县也杀过人,杀过不只一个两个,不杀人就不能活,所以我这趟回来就变成这样子。周爷也杀人。”

    “可我是女人。”顾盈袖说道,她虽然在顾家族人面前镇定自若,心里却一直在纠结此事。

    “你这算什么杀人!这世间何止是杀人,简值就是吃人啊,不是你吃他,就是他吃你,谈什么残忍?真的人吃人我也见过。崇观五年,淮上大旱,到六月都滴雨未下,那一年春麦颗粒无收,人要命,就有人跟别人换婴儿煮了吃。四丫头遇到一个,也杀人,将婴儿抢回来,那婴儿饿得太久,也没有救活……”周普面目狰狞的探过头来,说起往事。

    周普说的事情是顾盈袖还未经历过的苦难,她听了脸色发白。

    “你若是同意,”林缚说道,“昨天在骡马市看到的那种好马——我留六十匹马给你,再留下七个人给你,这七个人虽说不一定都有以一抵十的武勇,但是杀两三人总是不怕的……我不是要助你,是要你帮我,我希望能帮我将他们的身份洗白,将马换成船,换成可以扬子江航行并驶入近海的船。”

    *****************************

    PS:顺手点一下红票吧。

第二十五章 家族谋势

    周普策马朝一座山头策马驰去,从双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响彻山谷的呼哨,紧接着顾盈袖就听见前头北麓丛林背后就有马蹄跑起来的声音,渐行渐远,消失在山麓间,不知所踪,没想到山麓里藏有暗哨。

    顾盈袖顾盼生姿的眸子看着远处山脊,没有问林缚这外乡贩马客到底是什么人,她心想只需将他们当无籍流民收留下来就可以了。

    地方上的强豪容留无籍流民充庄客,拨武勇充乡营,已是各地处置无籍流民的惯例,也形成乡豪尾大不掉之势。

    林缚与顾盈袖策马而行,近上林溪时,周普从后面追来。跟在周普之后,是乌鸦吴齐等七人扮成的外乡贩马客赶着一大群良骏非凡的良马,昨天一整天没有露出的赵虎、陈恩泽也赫然在其中。

    “与林爷所料不差,林家果然担不起行刺按察副使的罪名,林家小儿私养的那马贼,前后共有七十一人,昨天夜里分三批都撤出了东阳,往西北而去。只怕暂时真的只能做马贼了,倒不晓得他们在缉盗营的利齿之下能挣扎多久?”吴齐策马过来跟林缚细说昨夜林家私养寇兵撤出东阳的情况,又朝七夫人抱拳施礼,说道,“吴齐见过七夫人,七夫人以后唤我乌鸦即可,我等七人以后就听七夫人差遣了……”

    顾盈袖看了林缚一眼,朝吴齐等人说道:“成与不成,还是两说——在这里先诸位能信任盈袖。”

    林缚看着七夫人娇媚无端的脸颊,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心想她还是没有太多的信心,说道:“成与不成,还是先回上林再说。”心里却想:林庭训夜里突然中风真是一个令人意外不到的好事。

    即使在后世,中风也是疑难病症,在这个年头,年长之人中风失去神智之后还能恢复只能算是奇迹了,最多残喘时日不死。

    二公子林续宗既得不到族人的信任,也无力震慑族人,甚至连乡营都差遣不动——就算林庭训一命呜呼,他也未必能当上家主,毕竟二老爷林庭立会不会回来插一杠子也是未知数。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只要林庭训还吊着一口气,不想林续宗上位的人会更多。

    “好吧……”顾盈袖深吸了一口气,使她诱人的胸口看上去更鼓、更挺,拉着缰绳纵马往上林渡方向而去。

    林缚勒着缰绳跟上去,他心里想着要七夫人能在上林渡站稳脚步,他去江宁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东阳府石梁县北临淮安府、南临江宁府、东临维扬府,是四府交界之地,石梁河又一直都是沟通淮水与扬子江两大水系的重要通道。上林渡就位于四府之地以及石梁河的咽喉上,要能在上林渡有个落脚地,北上淮安府经洪泽浦、淮水出海或者东往维扬府入扬子江或南往江宁入扬子江再出海,都很便利。

    林缚想着顾盈袖这年抛头露出插手林家事务,这背后都是林庭训拿她当棋子压制二公子林续宗的野心,顾盈袖也知道自家事,信心不足是当然的。林庭训中风之后,顾盈袖本没有资格在林家争什么,除了在上林渡的二公子林续宗外,在东阳府担任府通判的二老爷林庭立以及在京城担任给事中的长公子林续宗,都可能成为林家执掌大权的人,怎么看也轮不到顾盈袖一个女流出头。

    事事并非绝对,这资格二字并非永恒不变的,顾悟尘意外重获朝廷恩信获授江东按察副使高位,便是顾盈袖此时的最大依仗。

    没有能差使的人,孤家寡人的顾盈袖即使背后有再大的依仗,也只能做到不被人欺,想要去争夺什么,却是远远不够的。

    张恪让乌鸦吴齐等七人留在上林,一方面给顾盈袖增加凭借,一方面顾盈袖在上林渡站稳脚跟之后,吴齐他们也就在上林渡站稳脚跟了。有了合适的身份,又能稍许借助林家、顾家一资源,再援应出海的秦承祖他们才能更得力。

    *******************

    林缚他们一路骑马速度不快,途中还耽搁了许多,到上林渡时,已经是午时了,赵氏等人也从后面驾马赶上来。

    顾盈袖过上林溪时又重新坐上了马车,浩浩荡荡的带着十多人、六十多匹良马进入上林渡。

    听说七夫人带着那外乡贩马客出现在上林渡,那个绝户子林续也跟着回来,坐在外厢房等郎中诊断的二公子林续宗急得将手里的杯子砸了出去,“哐铛”一声响,碎瓷溅了一片,在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吓了一跳,吓得大气都不管粗喘一口。

    林续宗的亲生母亲三夫人从里厢房走出来,责问林续宗道:“又怎么回事?你为非将老爷吓死才开心!”

    看着母亲出来斥责,林续宗也只有寒着脸不吭声。

    这会儿,就听见七夫人顾盈袖悲悲戚戚的声音大老远就传来:“老爷啊,我就离开一天,你就变成这样,以后盈袖要是给别人欺负了,还有谁能给我做主哇!”大家一齐往门外看去,就看见七夫人拿手帕掩着脸、眼眸子哭得红肿的走了进来,没有理会在外厢房等候的众人,只拉着三夫人的手,哽咽的问道,“姐姐,老爷怎么样了?”拉着三夫人就直接走到里厢房去……

    林续宗脸都气绿了,阴沉着脸,跟一旁的林宗海说道:“将这都赶出上林渡去,我爹还生死不知,这货色就带回人耀武扬威来了——还有那绝户子,绑到宗祠去,我爹如此,都是拜他所赐?”

    “哼!二公子真是会怨天尤人,林缚就站在这里,你若觉得林缚有负林家,有负家主,你自己来绑,何需劳烦宗海大哥!”林缚手里拿着一把腰刀,堵在门口,冷眼看着林续宗。

    外厢房的光线陡然暗下来,林续宗、林宗海、顾长顺以及林家族老都吓了一跳,此时他们心目中的林缚不再是以前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林秀才,而是昨天杀气腾腾将刀架在二公子脖子上的林举人。

    林缚堵在门口,从窗户纸看出去,走廊上还站着好几个彪形大汉,林宗海肚子里大骂:哪个畜生守的宅门,让七夫人、林缚将这外乡贩马客都领了进来?

    林宗海看过昨天的密信,略知二公子私养的那几个私兵在湖堰给这外乡人诱杀的情形,额头冷不丁冒汗,要是七夫人、林缚联合起来玩逼宫要怎么应对?他情不自禁的握紧佩刀,手心都沁出汗来。

    林缚前日夜间就在林续宗心里留下阴影,要不是如此,林续宗也不会狗急跳墙的就派私兵去追杀林缚雪耻,看着林缚手里拿着刀,身上的杀气不比前日在骡马市差,给林缚盯着,眉心都觉有痒,一时有喘不过气,也不想在众人面前弱了气势,想要说几句狠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那几个族老也怕林缚再玩骡马市那一出,年老心脏承受力差,心想着说什么话让年轻人不要太冲动。

    林缚没有时间跟林家人虚与委蛇,即使很弱小,也要亮出毒牙来,他眼睛扫过外厢房里众人,觉得效果还不错,又佯怒的朝身侧吴齐等人训斥:“你们跟进来做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以后要怎么跟着七夫人做事?”

    吴齐、赵虎、陈恩泽等人立时退出赐书园,就留周普守在走廊里,林缚将手里刀交给周普,他独自走进外厢房,说道:“我代替不了七夫人说话,诸位要觉得我有什么错,尽管我将绑了送到宗祠里问训家法!”

    林续宗求助的看向林宗海,林宗海将皮球踢了出去:“真要将七夫人逐出林家,只怕要等家主醒来;或者等二老爷从东阳府赶回来,或者各位族老一致决定该如此……即使秀才有什么过错,前天家主不是已有决断?虽然秀才自逐出上林里,但是终究是家族中人,听到家主病危,情急赶回来探望,应该不能算错。”

    林缚心里听了一笑:林宗海果然不是跟二公子穿同一条裤子的。

    林庭训生死未卜,林续宗未能当上家主,林宗海就对乡营拥有最大的影响力。当然,乡营五百乡勇,是以上林里的子弟青年为骨干,从而保证了对林家、对上林里的忠诚。林宗海要做出背叛林家的事情,也休想乡营五百乡勇会死命的跟他。

    林缚又看向外厢房里几位族老,那几个族老都说道:“秀才宅心仁厚,赶回来看家主不为过、不为过!”

    林缚笑了笑,说道:“族老缪赞了……”他心里清楚,林续宗私养寇兵,只会令族人不安,他用计将这寇兵都逐出东阳府,房间里的这人大概只有林续宗一人不爽。

    这会儿,又听着七夫人顾盈袖在里厢房里质问:“老爷额头上的伤疤是怎么回来,不是说早起看见老爷躺床上患了病吗?照顾老爷的婆子、丫鬟呢,是不是他们害老爷摔了跌才患病,还是顾长顺那狗奴才照顾不周?”

    林宗续与顾长顺面面相觑,就听见里厢房一个娇娇弱弱的声音回答顾盈袖:“袖姐,昨天夜里老爷找二公子说话,不知怎么的就摔伤了,额头磕破了回来,跟丫鬟、婆子还有长顺无关!”

    林缚听见是六夫人的声音,六夫人直接将林庭训得病的矛头指向二公子林续宗,这也是能预料到,林庭训幼子林续熙乃六夫人所生,今年才六岁,她即使性子柔弱,又怎么会不知道林家落入林续宗之后,绝没有她母子的好果子吃。六夫人是庄户人家出身,漂亮得异常,嫁给林庭训为妾时才十六岁,甚至比顾盈袖还小一岁,娘家不能给她丝毫的依仗,她这时候倒也知道要跟顾盈袖站在一起。

    林缚心里暗笑,问林宗海:“宗海大哥,昨天夜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差点给二公子将脏水泼到我头上来了!”

    这时候门外传来通传声:“二老爷回来了!”

    二老爷林庭立是林庭训的幼弟,此时在东阳府任从五品的通判,林庭训重病在床,他知道消息自然也会从府城赶回。

第二十六章 东阳通判

    林庭立是林庭训的幼弟,时年五十,正是知天命的壮年,身材魁梧,进门时冠差点要碰到门楣,满脸横肉,脸上皮肤也不光滑,尽是细疙瘩,面相凶猛得很,他进门来冲着林续宗劈头就是一句:“你真是我大哥的好儿子!”甩袖回过头才给几个嫂嫂请安,又昂然走进里厢房,问郎中:“我大哥病情如何?”

    林续宗给劈头厉声骂了一句,恰如一盆雪水在这严寒季节泼在他头上,愣怔在那里。

    林缚看着林家二爷走进里厢房,心里他来得好快。

    石梁县是东阳府最东面的一个县,嵌入江宁、维扬、淮安三府之间,虽属于东阳府,却距东阳府城有三百里路。林家清晨鸡打鸣时分现林庭训病,那时就派人给林家二爷报信,那也要快马加鞭在路上丝毫不打停顿才够,以林家二爷这么魁梧的身材,跑死两匹好马都有可能。

    林缚自然不信林家二爷对林庭训兄弟情重,林庭立每年除了祭祖日之外都极少回上林里一趟。林庭立他进门来朝林续宗劈头一骂,实在是厉害,让林续宗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林庭训要能缓过气来也就罢了,要是林庭训就这样撒手归天,林续宗就坐实不孝之罪……

    林家二爷赶回来也是挡着不让林续宗上位的!

    林缚想着刚才六夫人在里厢房说的那句话,直接将林庭训的病往林续宗身上引,林庭立回来又是朝林续宗劈头一句,他们是一伙的?昨天乌鸦吴齐亲自潜伏在宗祠院子里斥候林家的动静,能确定林庭训是在宗祠东配殿里摔了一跤,应该就是那诱了病根,但是具体情形只有当时也在东配殿里的林宗海、顾长顺以及林续宗三人知道。林宗海与顾长顺之间到底哪个将详情告诉了六夫人,又是谁让报信人去东阳府将详情告诉林庭立?

    顾长顺不像,对他来说,林庭训身故,他顺势倒向本来就内定为继续人的二公子林续宗最稳妥,也没有什么富贵有他好搏的。

    林宗海?也只剩下林宗海了,平素看上去对林庭忠心耿耿,原来心机也不浅。

    林宗海与在京师做刑科给事中的大公子林续文关系最近,除了族亲之外,还有姻亲,但是林续文人在两千里之外的燕京,对上林里生的事情鞭长莫及,也许林庭训身故之后,他要回上林里居孝守制三年,但是等他回来时黄瓜菜都凉了。

    林宗海也未必就是帮林续文。

    林宗海要是跟六夫人、林庭立联合起来阻止林续宗上位,给林续宗打上不孝的标签,林庭训若是这趟不能起来,要么长公子林续文回上林里操持家业,要么就是林庭训十岁的幼子林续熙给推上来当个傀儡,而六夫人、林庭立以及林宗海则可以在幕后操持一切。林庭立大概舍不得放弃东阳府通判的官职,返回东阳府城去,那上林里还不就是林宗海只手遮天?真是好心计。

    林缚窥了绣帕掩面、秀眸红肿的六夫人一眼,六夫人在闺中时名叫单柔,芳龄才二十六岁,正是一个女人最茂盛、最妖娆的年纪,脸蛋精致得跟画中人一样,粉面红唇,秀眸含波,穿着锦锻袄子、金绣滚红边马甲,腰身略紧,虽说穿着寒衣,胸口也鼓囊囊的,让人看了忍不住再看一眼。

    林缚心里林庭训虽然这时候躺在床上窝囊,晚年却是享受人间难得的艳福,不说七夫人了,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早逝,五夫人、六夫人无一不是千里挑一的秀色,三夫人徐娘半老,也依稀能见当年的风姿。

    男人这辈子混到林庭训这份上也就够了,林缚想起自己前世给枪杀时还是单身呢,好不容易相亲认识的一个女孩子,还是对方按捺不住不停的暗示才在公园子里偷过两回荤。

    心想着六夫人柔柔弱弱的女子,也不是能耐住寂寞的人,林缚暗笑,心想现在才真是有趣了。恨不得林庭训能早死的林续宗大概这时候是最希望林庭训能好转起来,否则他这一裤裆的屎还真是抹不干净。

    “林老爷这病,老朽也无能为力,只能开着药方看看有没有效果……”

    看着上林渡最有名的郎中陈玉廷在几位夫人面前摇头叹气,那意思也就是说林庭训能在床上挨些时日已经是幸运了,想重新站起来太奢侈。

    不管林庭训是从此卧床不起,还是过两天就一命呜呼,对七夫人总无不利。即使林宗海与六夫人以及林庭立联合起来要给林续宗打上不孝的标签,林续宗也绝非全无反抗之力,三夫人是正室,她又哪有不帮自己亲生儿子的道理?这两边斗上个旗鼓相当,又加上大公子在燕京是个不确定的因素,背后有着顾悟尘当靠山的七夫人顾盈袖反而成了两边都不会想得罪的人。

    林庭立在里厢房呆了片刻才出来,他眼睛看到林续宗的脸里就是臭起脸来,过了片晌才注意到林缚:“你就是林家耕家的小子!小子有出息,年纪轻轻就中了举,办事又有魄力,日后成就肯定在我之上。”

    “二老爷过奖了,林缚侥幸了,不比二老爷当年真才实学。”林缚能确定林庭立是从报信人嘴里知道上林里这几天的事情,林庭立以往每年只有祭祖时才回上林里,而自己是出了五服的旁支子弟,祭祖时都没有资格进宗祠,林庭立就算见过自己,大概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林庭立接下来又以长辈的姿态关怀了一下林缚对前程的盘算,似乎初次听到林缚因为前夜大闹骡马市给他大哥逐出上林里一样,讶异的说道:“我大哥做事也不公允,换成我是你,也无非如此反应,何罪之有?”亲切的按着林缚的肩膀,“你若是想为林家效力,就要留在东阳谋个出身,我替你做法,不要担家主醒来会怪你没有离开上林里……”

    林庭立是从五品的东阳府通判,在东阳府官场的地位只比知府沈戎、同知董勤稍低。虽说林庭立与其兄林庭训算不上和眭,对外却代表林家的利益,有地方强豪林家撑腰的林庭立在东阳府实际上却能跟外来户知府沈戎平分秋色。要是换成这前的林缚,没有什么野心,身上也没有担什么责任,一切听从家族的安排,倒不愁没有一个好出身。

    林缚笑着拒绝了林庭立的拉拢,说道:“忠言逆耳利于行,家主忠言犹在耳畔,家主许是看我缺些历练,我又岂能不知好歹?待家主病体稍安,我就便离开东阳府,去江宁谋个出身……”

    林庭立脸上阴晴不定,瞬时又大笑道:“好,有志气,林家男儿就该走出去谋大前程……”他在外厢房大声说笑,倒是不怕林庭训中了风意识没有丧失,他显然认为林缚要去傍顾悟尘这棵更大的树,也许那些风花雪月的传闻并非家生子赵能信口胡编。

    林缚考虑着就算他们联合将林续宗废掉,扶持十岁的林续熙出来当傀儡,对七夫人也无不利,此时态度暧昧一些也无妨,与林庭立站在那里寒暄。

    虽说上林渡医馆的陈玉廷郎中不比石梁县里郎中差,林宅还是派人将县里几个有名的郎中都请过来,还派车去维扬府请郎中。下午夕阳停在树梢上时,三个从县里的郎中对林庭训的病情会诊,也摇头另请高明。林缚这才有机会走进里厢房到林庭训病榻前探视。

    前夜相见时,林庭训还目光炯然,虽说老态难掩,犹有虎威,这时候见他眼睛虽然睁着,却黯淡无光,不能言不能语,口嘴歪斜着有亮津津的口水从嘴角拖下来。看见林缚走进来,林庭训的眼角流出两行浊泪来滴在枕头上,林缚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是这些人等不及他死就将他当成死了一样在表演。

    日落西山,快马从维扬府请来的名大夫对林庭训做过诊断,断定这世间医师本事再高,对林庭训所得的中风病都会感到束手无策,唯有用针药维持一段时间看天命。

    这倒让许多人松了一口气,林缚也松了一口气,唯有林续宗愁眉苦脸。

    林庭训虽说还有意识,但是不能言语,除了能眨眼皮子,肢体也无法动弹,康复的希望也渺茫。虽然未必要立时推出新的家主来,林家不能没有主事人。林续宗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强求什么,否则会引来林宗海、林庭立以及六夫人、七夫人以及林缚等人群起而攻之。林庭训毕竟未死,这也符合林庭立、六夫人、林宗海等人的心意,这样大公子林续文毕竟也不会因居丧守制返回上林里,当然也无法将林续熙这个十岁的幼童推出来当傀儡。

    林庭立召集族中重要人物全聚赐书园林庭训卧室外的外厢房商议了一夜,大概也是林庭立要给林续宗多拉一名对手,林缚也被邀加入商议——林缚毕竟未被逐出林家又有林家少有功名在身的人物——最终决定林家各种事务的主事人都保持不变。

    表面上,七夫人顾盈袖成为最大的受益人,毕竟之前她只是代替林庭训主事田庄、货栈、造纸作坊等业,此时不用再做林庭训的棋子,看上去大权。实际上,田庄、货栈、造纸作坊都各自有主事人,而且主要都是林氏族人担任,顾盈袖到底能主多大的事是个很大的疑问,总之能初步摆脱林庭训的阴影就是一件幸事。

    顾盈袖将吴齐将七个外乡贩马客挽留下来做庄客,林庭立等人都没有反对。在他们看来,顾盈袖毕竟是嫁入林家为妾的女流之辈,就算培养自己的势力,也只不过自保而已。再说那六十匹高大良骏也是乡营所需,但是林缚并不想在林家局势明朗之前就让乡营拥有一支不容小窥的骑兵力量,只同意售给乡营二十匹马,其他战马名义上还是归七夫人个人名下。只要能招揽到人,有吴齐等人在,就能给七夫人训练出一支堪用的精骑出来。

    天下之下,产马地颇多,但是良种战马源地却主要集中在河西、燕北、东胡等边陲地,帝国近百年来对这些地区的控制已经聊胜于无,东胡人现在甚至威胁关内的安危。无法从河西、燕北、东胡等获得优质战马,中原只有西陵等地还有优质马源输供,但是都给镇军垄断,数量又极为有限。

    一般说来,一头耕牛在东阳府的售价能有四五千钱,一匹拉货的马却要翻倍要九十千钱,骑乘马更贵,堪为战马的良驹在东阳府卖出一百两银子的高价并不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一百两银子就能买一艘在石梁河运走的双桅大船了。

    东阳府兵马司也有骑营,虽然有五百人足额编制,马却只有两百匹,真正能赶得上吴齐带来这批战马平均水准的,大概也只有骑营少数军官的骑乘马。林续宗私下养了六十七名寇兵,都有马,但大多数是种头矮小的川马,耐力有些,战场用来对阵冲锋却不行,不然前日也不至于在上林渡的骡马市就公然要强买这批马,结果诱这一系列的事情。

    林续宗表面没有什么损失,实际上他的损失最大。他私养的寇兵已经撤出东阳府,回归之日遥遥无期,他之前主事乡营及诸多杂务,现在乡营指挥林宗海跟他不是一路人,乡营事务他自然就插不上手,至于其他杂务,也要有杂务推到他头上才有他的事情做。

第一章 江宁途中(一)

    夜里下过一阵雨,清晨时天气大寒,石梁河的黄泥土给冻实,冻得白,跟微澜不兴的石梁河一样冷寂,几只黑鸦栖枝在稀疏萧索的枝头,呱呱而叫,偶尔一两片黄叶飘过。

    马铃声叮当而来,路人回头望去,先看见石梁河里驶来一艘官船头,船头竖着两块描金乌头漆牌,各书描金大字“江东按察副使”、“左都佥御史顾”,每块牌子都是三字一列,有识字的人不解的问:“左都佥是什么官,御史顾又是什么官?”

    河堤垂柳叶贩垂枝疏落,官船拖出长长的白色水痕,左侧河堤上的黄泥土路上有一队骑兵逶迤而来,那叮当而响的清脆马铃声便是从他们中间传来。那些人挎刀披甲的骑兵中间还有一个将青衫长摆系在腰间的青年儒生执辔而行,与旁边那个穿着鱼鳞甲、皂衣兵服、戴着铁兜鍪的军官谈笑风生。

    那骑马的青衫青年正是林缚,旁边的军官是东阳府兵马司派来护送按察副使顾悟尘去江宁赴任的云骑副尉柳西林,顾悟尘一家老少及仆佣、扈从都乘船而行,周普与赵虎、陈恩泽三人都骑马缀在骑兵的队伍后面。

    他们昨日才离开石梁县,虽然说离江宁才两百里水路,但是石梁河冬天水流平稳,风力又小,船行甚慢。骑兵只能牵就官船的蜗牛度,在河堤上缓慢而行,心里盘算着前头有什么打尖落脚的地方。

    看上去顾悟尘也不焦急到江宁赴任,石梁县行刺之事,林缚也未见顾悟尘他们再提起来,好像在他看来无关紧要。林缚也不会多嘴多舌,知道自己区区一个举人,在正四品按察副使面前,地位实在是太低,顾悟尘即使心里对此事另有盘算,也不会跟他商量。

    **************

    大冷天里,骑兵背风而行,耳朵还是给从身后吹过来的寒风刮得丝丝的痛。午后冻土开融,河堤上没怎么有人走过的黄泥土路看上去平整,泛着水泽,跟抹了一层油似的,马蹄踏上去一踏一个深泥窝,拨出来还“噗”的出声音。马蹄还时不时的打滑,林缚骑在马背上,要时刻提防着给甩下去。

    柳西林看着林缚骑马十分的辛苦,说道:“林举人,你跟我们吃这般苦做什么?我们这些吃兵饭,这些冷的天气,这么烂的路都难以忍受,你倒好,主动到岸上来找苦吃。这一路马蹄不断打滑,要是把你掀到河里去,怎的是好!”

    “柳将军,你不要咒我,我真要掉水里去,还得劳你下河来捞,”林缚笑着说道,“我是性子好动的人,在船上闷得难受,再说顾大人、顾公子他们吟诗作对,我也是烦这个,还不如跟柳将军骑着马胡乱吹牛痛快……”

    “林举人你说笑了,能考上举人功名的,东阳府三年也就十三四人,你即使比不上顾大人才学渊博,总要比那个顾公子强……”柳西林听着林缚左一个柳将军右一个柳将军唤他高兴,他只是从七品的云骑副尉,本朝崇文抑武,举人甚至都要比从七品的武官武位要高,也形成儒生素来轻视武将的风气。林缚骑术笨拙,倒是不怕吃苦,跟他们这些吃兵饭的说话随便,也不会文绉绉的说话,还喜欢听他们吹嘘军营里的浑事,柳西林与他手下两名小校都觉得林缚十分的对他们的胃口,开玩笑跟他说,“我看林举人是想学好骑马,到江宁城里好骗那些姑娘媳妇……”旁边人听了都笑起来。

    “……姑娘媳妇也要骗,”林缚也笑起来,说道,“这年头兵荒马乱,多学两样傍身,总比不学的强……再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箭、骑马也是六艺之列,我去江宁也是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他人都会骑马、射箭,偏偏我不会,岂不是要给看不起?”

    “有顾大人在,谁能看不起林举人你……”柳西林说道,语气里倒不无羡慕。

    林缚笑了笑,换作别处,加左佥都御史的按察副使可以说是位高权重,江东郡的情况要特殊一些,不管有无实权,在帝国南都江宁府,品轶比顾悟尘高的官员比比皆是。再说林缚也不管别人看得起看不起,他要彻底的融入这个世界,要学的,要尝试的事物还有很多。都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年代行路有诸般手段,都不如骑马方便快。坐船舒坦是舒坦了,度总是太慢。在后世习惯了那种高节奏的生活,总觉得三四十里路即使坐马车也要走上半天是很难让人忍受的,不会骑马怎么行?再说若有一天暗助流马寇在长山岛立足之事东窗事要卷铺盖走人,骑马飘忽如飞也便于远遁匿踪。

    说起来骑马也简单,泥路虽然烂,但是林缚骑在马背上也能跟柳西林等东阳府的将校谈笑如风,但是马蹄奔趹如飞时人在马背上也要如履平地,就有些难度,临敌时要仗着马势砍杀冲刺以摧其坚,更非易事。再说杨朴、杨释父子以及顾家公子顾嗣元都把林缚当成挟恩图报、跋扈势利的人,对他十分冷淡,林缚留在船上也难受,还不如上岸熟悉马性。

    吴齐等人暂时留在石梁县帮七夫人,周普、赵虎、陈恩泽名义上都是林缚的家仆、扈从,自然也不能偷懒留在船上。

    时至午时,前头也看不到有打尖的村舍野店,从船舱里钻出一个穿蓝印花布袄的女人,隔着河远远的朝岸上喊:“柳校尉,顾大人说停船歇一个时辰,请林举人、柳将爷上船吃饭哩……”这女人是石梁县里茶酒店的女掌柜肖家娘子,喊话的声音十分的好听。林缚在上林渡看到美人儿小寡妇肖家娘子要跟顾家人一起去江宁时还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肖家娘子是知县梁左任推荐给顾家跟着去江宁当厨娘的,月银三两,想梁左任堂堂知县的正俸也不过此数。

    古往今来,下属讨好上司的心思从来都是一样的,林缚心想前些日子,梁左任邀顾悟尘到肖家茶酒店里吃饭,大概就是打这个心思吧。

    柳西林勒住马,后面的骑兵也不用他招唤,都一齐停了下来。也不知道顾大人要停船歇息多久,柳西林让手下都牵马离开泥泞不堪的黄泥土路,到草陂子歇脚。

    林缚看了看前头,这段水路他与周普回上林渡里走过,心想不打尖,黄昏之前就应该能看到江宁城了,就算打尖也不用歇一个时辰。不知道顾悟尘在打什么主意,林缚下马系到岸边的柳树上,柳西林心里有些怨气,跟林缚说道:“这走走停停,两百里水路倒要走三四天……在这里歇脚,还不如顶一会儿饿,等前头遇到店再停下吃上热汤饭痛快。”

    府县兵马司下属的骑兵、刀弓手,都是地方军一系,地位、待遇远不如被朝廷视为正规军的镇军,除了捕盗缉匪之外,更多的是给官员差遣去做劳役,战力自然就日益疲弱,成为通常所说的杂役军,也只能负责府城、县城里的治安。崛起的乡兵恰恰填补了乡村捕盗缉匪的空缺。应该说柳西林率领过来护送顾悟尘去江宁赴任的这队骑卒都还算精锐,顾悟尘在石梁县被行刺后,东阳府知府不敢拿顾悟尘的安危当儿戏,但是在顾悟尘及其家人眼里,这队骑兵跟普通杂役兵没什么区别,言语上只对领头的柳西林客气些,连柳西林手下两名小校这时候都没有资格上船跟扈从一起用餐。

    “前头遇到店,我央顾大人再停一下,让兄弟们都能吃上热汤饭,吃些肉菜,”林缚说道,“我先上船去,看船上能不能烧些热汤送上岸来。”

    “多谢林举人了,我稍后过去。”柳西林说道,觉得林缚比起其他那些眼高于顶的举人士子要好相处多了。

    片刻后船工们撑着官船靠上岸,林缚与赵虎他们帮着将缆绳系到岸柳上,船丁在船头忙说不敢当,林缚笑道:“有什么不敢当?”他纵身跳上船去,先绕到船尾找肖家娘子帮忙给岸上的骑兵烧一桶菜汤,刚巧有个青年从船舱里钻出来,他朝林缚问道:“你在岸上耽搁什么,等你吃饭呢。”语气里有些责问的意味。

    林缚没有理会他,心想他眼睛又不是没看到船还没有停稳呢。

    这青年是顾盈袖的远堂兄弟顾嗣明,也是顾悟尘在顾家血缘最近的一个侄子。顾嗣明读过几年书,没能考上什么功名,顾悟尘就决定将他带在身上,看能不能加以栽培。除了顾嗣明之外,顾家还有个关系稍远的子弟顾天桥也一同去江宁历练。顾家沉沦了十年,长辈里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晚辈也给荒废了,顾家要振兴也是容易的事情。

    林缚看见肖家娘子从船舱里探出头,问她:“肖家娘子,有没有烧些热菜汤?这么冷的天,各位兵爷在岸上吃冷干饼可不好受。”

    “不用林举人您再吩咐哩,早就烧好了,我给你拎过来!”肖家娘子脆生生的答应道,转身进了船舱。

    “我去帮你。”顾嗣明十分热切的跟了进去。

    林缚心里一笑,这家伙当真以为梁左任将肖家娘子推荐给顾家当厨娘的,真是一点眼色都不会看,也就是顾氏盯得厉害,顾悟尘才没敢急于提纳妾的事情。

第二章 江宁途中(二)

    &nbs}

    第二章江宁途中(二)

    顾悟尘到东阳府之前还是轻车简行,除了家人外,只有随扈三人,丫鬟、女佣、婆子四人以及杨朴妻女两人,雇了船先到石梁县省亲祭祖。在石梁县遇刺客之后,顾悟尘即使还想轻车简行,东阳府知府沈戎也不会同意,真要在顾悟尘从东阳往江宁最后两百里的赴任路上再出什么差池,沈戎哭都来不及。

    除了云骑副尉柳西林率一队精锐骑卒护卫外,这艘体积硕大的官船也是东阳府备好的,厨子、船丁都是东阳府出的差役。另外,石梁县知县梁左任说顾悟尘身边缺差使人跑脚,又派了两人跟着去江宁听候差遣。这两人跟厨娘肖氏一样,钱银都是由石梁县那边支度,甚至石梁县还为这三人预付了伙食钱。

    古往今来甚至千年之后,会当官的总玩不出太出乎人意料的花样来。

    林缚从厨娘肖氏手里将盛满热腾腾菜肉汤的木桶接过来,招呼岸上的柳西林接应:“柳将军,顾大人体恤军爷们一路护送辛苦,这边煮好热腾腾的菜肉汤赏给军爷们享用……”

    柳西林手下一名小校机灵的朝船舱那边大声喊:“谢顾大人体恤!”带着两人下了河滩,将汤桶跟一摞碗接了过去。柳西林在岸上吩咐妥当,也跳上船来,朝林缚低声说道:“这肉汤是你私下贴钱的,怎将人情送给顾大人?”

    林缚笑道:“我能跟柳将军相识,还不是托顾大人的人情?”

    柳西林一介武将,心想前日在顾家村外林缚主仆被刺客同党追杀,自己非但袖手旁观,还阻挡他们进村避敌,换作别人心里一定会当死仇记恨,却不想林缚毫无芥蒂,对他们这粗莽的军汉也没有丝毫看不起的意思,心里十分的感激。

    顾悟尘在舱内陪同家人一起用餐,有女眷在,林缚、柳西林以及顾悟尘的两个族侄顾嗣明、顾天桥都留在外舱与杨朴、杨释父子还有另一个随扈马朝一起用餐。

    即使是家仆也分三六九等,顾悟尘流放充军时,杨朴携家带口跟去照应,杨朴对顾家忠心耿耿二十多年自不用说,其子杨释既是顾悟尘的护卫,也是顾悟尘的书童;马朝本是燕北雁鸣驿军屯里的一个军汉,在顾悟尘流军期间几度对其有救命之恩,顾悟尘释罪返回京师时,就替他脱了军籍,留在身边。

    都说宰相家奴七品官,杨朴、杨释父子以及马朝三人,便是石梁县知县梁左任也要巴结——林缚也只能自认晦气,初见面就得罪了这三人,这会儿坐在一起吃饭,这三人也是鲜言寡语一声不吭。

    狭窄的船舱里,周普、赵虎、陈恩泽则跟梁左任派来的仆佣以及官船上的丁头挤在另一桌上,菜也要差一,不用在里舱伺候的丫鬟、婆子又是一桌,厨子、船工以及其他杂佣都在船尾,未经召唤,轻易不能到前头来。官船上地方不大,有诸多不便,但是一切又都井然有序,谁都谨守着自己的规矩。

    要任林缚的脾气,他宁可跟柳西林、周普他们在岸上跟那人粗莽军汉一起喝菜肉汤吃炊饼,也比窝里狭窄舱里跟杨朴等人闷声喝酒强,却是顾悟尘的族侄顾嗣明有亢奋,一个劲的吹嘘他以往在江宁府见识过锦簇繁华:“林举人,你也曾过去江宁的,有过见识,应该知道那边的酒楼有四五层高,有钱的、嗜酒的上楼去,他们不叫上楼,叫登山;登山的多半不肯喝闷酒,可以点花牌请歌姬助兴,说起歌姬,不得不说簸箕巷苏湄,她那小曲唱得只催人心肠断,你们若是听过,便知道我所言是虚是实……”

    林缚心想苏湄与小蛮大概还不知道自己今夜就能到江宁。

    “林举人……”肖家娘子从里舱走出来喊林缚。

    肖家娘子布衣钗裙,身上装束不比一旁用餐的仆妇鲜丽,系着蓝印花的围腰,将腰肢稍略一收,便有几分的袅娜风韵,肤如初雪,鸦色秀发挽得有蓬散,让她的秀脸看上去添了许多妩媚,端的是个秀丽迷人的少妇。

    这边舱里本来就闷气,肖家娘子推开舱门,却是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心胸豁然开阔起来。好人都真当梁知县真是好意将肖家娘子雇来只给顾家当厨娘的,自然就没有太多的顾忌,都齐回头看过去,顾嗣明这货色更是得劲,见肖家娘子喊林缚,调笑道:“肖家娘子怎么只找林举人,莫不是私下烧了什么好菜只送给他吃,好叫我们眼馋吃不得?”

    “……”肖家娘子给众人眼睛盯着脸色微晕,秋水眼眸看向林缚。

    “顾大人有什么事情吩咐?”林缚放在碗筷问肖家娘子,他能明白梁左任将肖家娘子雇来给顾家当厨娘的用意,言语上不会那么随便。

    “夫人让我请你进去呢。”肖家娘子往门后退了一步等林缚出来。

    林缚微微一怔,不知道顾氏找自己能有什么事情,看了肖家娘子一眼,示意要自己现在就进花厅去?看着肖家娘子会说话的眼神,林缚站起来,也不顾其他人疑惑的眼神,跟着肖家娘子往里间的花厅走去,闻着肖家娘子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心里总是不明白这个年代的女人到底用什么香粉、香水使自己闻起来这么舒服?七夫人身上也是。

    林缚走进花厅,顾悟尘一家四口也正在用餐,顾氏看着他进来,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给林举人添副碗筷……”

    “谢过夫人,林缚刚刚跟杨爷他们吃饱饭了,”林缚说道,这个年代的礼教虽然没有他理解的那么严厉,宴席间回避内眷还是必要的,他眼角余光看着顾家小姐君薰害羞的低下头、不停的拿象牙箸拨着碗里的米粒,视线还是落在顾夫人身前的桌上,问道,“夫人让林缚过来,有什么事情吩咐?”他又疑惑的看了顾悟尘一眼,看顾悟尘的表情似乎也不知道他老婆在打什么主意。

    “倒也没有其他什么要紧事,”顾氏说道,“马上就到江宁城了,就想问问林举人进城之后有什么打算——有落脚之地没有?生活上可有人照料?你那三个家仆,看上去都笨手笨脚,都不像能照料人的。”

    “谢夫人关心,林缚在江宁有两个朋友,暂时的寄身之地不愁——先进城寻间宅院住下再议前程,还要仰仗夫人跟大人的栽培,林缚从小粗衣淡饭惯了,三个随从手脚粗笨,也没有不习惯的。”林缚回答道,还是抓不住顾氏话里的重点。

    “以前是以前,现在有功名在身,怎能像以前那么破落?再说你家两代都对我家有恩,你要过得粗糙,岂不是让别人说我家的不是?”顾氏慢条理丝的说道,“我们这次从京师带来的丫鬟、婆子也够用了,我看就让肖家娘子照料你去。”

    “呃!”林缚下意识就错谔的看向顾悟尘,顾悟尘也是一脸的错谔。

    “老爷,你说妾身这么安排妥不妥当?”顾氏笑盈盈的看着顾悟尘,“总不能让别人说顾家不念恩情,你说对不对?”

    不管顾悟尘心里苦不苦涩,林缚想着以后诸多事要依仗顾悟尘、依仗顾家,肖家娘子这烫手山竽绝不能接,再说他带着美艳厨娘回江宁,还不是要给苏湄跟小蛮看了笑话,说道:“林缚谢夫人关心,只是林缚到江宁也是寄身飘萍,不知道谋食之所,手下又是三个粗鄙不堪的汉子,哪里敢劳肖家娘子伺候?”

    “什么寄身飘萍不飘萍的,你不要把自己说的这么寒酸,难道老爷还能看着你继续寒酸下去?”顾氏笑盈盈的说道,“你也不要忙着拒绝,你也听听老爷是什么意思?”

    林缚心想这姓汤的老娘们也许年轻时是个官宦家的娇小姐,但是跟着顾悟尘过了近十年流军的生涯,总不可能还是那个不懂世事的娇小姐,她哪里会轻易容忍自己的地位给一个乡里抛头露面的女厨娘给威胁,林缚心里悲叹,这顾氏平时看上去温言悦色好脾气,得罪了她只怕是更没有好果子吃。

    “咳……”顾悟尘咳嗽了两声,咳嗽声很干,大概能想象出他要开口劝林缚心里很苦涩,“林缚啊,夫人也是为你考虑,你不拒绝夫人的好意……这个…这个,毕竟还是要看肖家娘子自己的意思……”

    最后这句话倒是暴露了顾悟尘真正的心意,却见他话音未落眉头先皱了起来,林缚心想大概他桌下子的脚背给谁踩了,林缚心里几乎是哀求肖家娘子了,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成烫手山竽让他怀里钻,又怕肖家娘子一时给迷糊了心智,忙补说了一句:“林缚也谢顾大人好意,只是林缚连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请得起肖家娘子当厨娘啊?”

    “这个倒不用你担心,即使石梁县不给肖家娘子月银,也有我替你担下这个。”顾氏不容林缚分说的堵住他的退路。

    “要是林举人吃了奴家的饭菜当上大官,妾身到别家当厨娘还可以抬高价钱呢,”肖家娘子说着话就朝林缚敛身施礼,细声细气的说,“只希望林老爷不要嫌奴家的饭菜做得粗淡。”称呼都换了。

    林缚心里纠结,这祸水总还是泼到他头上,就听见顾氏在那里自言自语:“那就这么定下来,反正还没有下船,包裹也没有打散,林举人既然在江城家有朋友能找到寄身的地方,也就不用我再操心这个了……”

    ***************************

    PS:红票!求红票,在书页的中间位置,顺手点一下就行。

    没有收藏的兄弟,那就请稍麻烦在纵横注册一下、收藏一下,

    写十八万字,到江宁风月卷才会真正的展开枭臣世界的风光,

    美艳少妇有没有?当然有。

    皮鞭女王有没有?你说有就有。

    清音柔体易推倒的萝莉有没有?这个太禽兽了。

第三章 柳月儿

    从花厅退出来,林缚愁眉苦脸,没想到摊上这事,明知道肖家娘子是烫手山竽,但是顾夫人硬要他接下来,他也丢手不得。

    林缚想着还有半碗饭没吃饭,又绕回尾舱去,其他人都已吃完饭散走,只有周普坐在那里等他,林缚朝他苦笑道:“摊上一件苦差事,顾夫人家防甚严,肖家娘子在顾家没有容身的地,我得领她回去做厨娘……”

    “可帮忙洗衣裳?”周普没心没有肺的笑起来,没人时他习惯蹲在条凳上。

    “指定要另加钱,”林缚将他剩饭碗端起来,就着残羹冷炙吃起来,边吃边跟周普商量事情,“看这行程,顾家会在江宁城外的驿馆住上几天,择个良辰吉日进城。我们总不能跟他们在驿馆里耗着,你与恩泽先骑马去江宁,要是能找到四娘子、苏姑娘就言语一声。等船到驿馆之后,我才能跟顾家告别,那时天应已黑,我跟赵虎进不了城,会在驿馆住一宿,明日进城再跟你们汇合……”

    “成,我跟恩泽先离开……”周普点头应道。

    林缚将桌上的残羹冷炙跟剩下席卷下肚,有仆役进来收拾,他与周普走出船舱。

    一般仆役只能在船尾活动等候使唤,杨朴、马朝不见踪影,想来是进去听候顾悟尘的吩咐,柳西林上了岸,跟他手下骑卒在一起来,林缚眯眼看着这个东阳府兵马司下属的骑卒,看上去纪律散漫,却不似一般府军那般暮气沉沉,这三天来行程颇为艰苦,却不见那兵卒抱怨、士气低落,林缚跟周普说道:“看上去殊为难得……”

    “这个东阳府知府沈戎颇有名望,秦先生说起过他,”周普说道,他眼睛老辣,知道柳西林带的这支骑兵算是纪律严明、颇有战力的精锐,“秦先生说朝中有人呼吁朝廷重振地方府军,南边便以东阳府知府沈戎与维扬府知府董原为代表,便是缉盗司衙门,听说也是李卓听取董原建议后跟朝廷上奏实行的……就沈戎与董原两人现在也喊不了多响,不过治下总应该有成绩。”

    林缚望着岸上古柳之间的骑兵身影,心想所谓沉疴难起,大越王朝行将朽木,内忧外患不绝、天灾人祸不断,不是一两个忠心能臣能够匡扶的。

    便说这府军,乃地方各府兵马司所属,督粮、督税、督漕以及官员私人所需各种力役,悉来差使,实际与杂役兵无二,战力如何不羸弱?稍有整饬所部也只能勉强维持城里治安,那乡野间的盗匪纵横,只能交给乡兵压制、清剿,这也造成地方强豪崛起。

    林缚这日子也注意研究时务,知道沈戎与董原的重振府军方略,是想收编地方乡兵以填各府兵马司,让战力较强的乡兵替代掉原先羸弱老疲的府军,但是各地豪强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又岂会轻易将有着私兵性质的乡兵乡勇交给官府控制?

    此时边疆战乱不休,中原民众举事者纷起,大股流寇也纵横地方,若是各地官府强制收编乡兵,势必激化矛盾再添纷乱,这恰恰是朝廷此时不敢冒险的。

    林缚微微摇头,即使沈戎有重振府军的雄心壮志,寻来的这柳西林也算是将才,但是时不予他,怕是成就有限。

    “林举人在这里观望什么?”顾嗣明从后面走过来,亲切搭过林缚的肩膀,说道,“林举人,我找你商量件事情,你要答应我。”

    乡间消息闭塞,顾嗣明不知道前日子上林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只当林缚还是之前听到的林缚,他仗着是顾悟尘关系颇近的族侄,平时里颇不把林缚放在眼里,林缚见他态度突然热切起来,想不到他有什么事情会求到自己头上来,问道:“什么事情?”看见肖家娘子在船舱里探出头看向这边,如花玉容上有忧色,心想莫非跟她有关。

    “我们到边上说话,”顾嗣明揽过林缚的肩膀,拉到船舷边,“听说我婶娘将肖家娘子遣给你,我与你打个商量,我到江宁后,也无人照料,能否将肖家娘子让给我?我从石梁县出来,身边带着四十两银子,给你一半。”

    林缚看着顾嗣明的三角细眼,年纪不大,面有腊色,尖下巴猴腮脸,还真是打起肖家梁小娘子的心思来,说道:“堂少爷,你看我像是不知好歹的人吗?”

    “我就知道你够意思……”顾嗣明高兴了笑起来,“你不就是想去江宁之后谋个好出身吗?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在我叔面前多美言几句的。”

    林缚耐心等顾嗣明将话许诺完,才笑着道:“你以为我会不知好歹的将夫人对我的恩情换你这二十两银子?”

    顾嗣明微微一怔,看着林缚脸上戏谑的笑容,变脸道:“你这叫知好歹!你等着着,我叔婶是待我这个侄子亲还是待你这个跟我顾家斗了几十年的林家子弟亲!”受羞辱的拂袖而去。

    林缚微微摇头,心想漂亮女人就是祸水。

    看着顾嗣明钻进船舱,肖家娘子才走过来,敛身施礼,细声细气说道:“多谢林公子收留奴家……”

    “你既然不高兴做这厨娘,为何还要上船来?”林缚不解的问道。

    “哪有什么事情都能由得了自己?”肖家娘子忧怨道,“我给赶回娘家住,所幸还有用处,在茶酒店帮上忙,所以爹娘兄嫂还会温言悦色的收留——知县大人派人送了二十两银子过来,说每年还会送二十两银子,只要我给顾家当厨娘,林公子以为我还能留在石梁县吗?”

    林缚微微一叹,原来月银三两只是梁左任信口开河增加他在顾悟尘心目中的筹码,这年头二十两银子能买个容颜不错的丫头,何况逼着小寡妇给人家当小妾?想着顾悟尘将肖家小娘子纳入房中之后,梁左任也无需再每年给肖家娘子娘家送银子了。

    “肖家娘子,既然梁左任愿意出这冤枉钱就让他出这冤枉钱,”林缚说道,“这样吧,等去江宁后,我给你再备间小院子,你跟我们四个人住也不方便,那以后平日烧饭做菜这杂务就要麻烦你……”

    “早知道林公子是正人君子,奴家再谢林公子大义收留,洗衣做饭这杂活都是奴家份内的事情,”肖家娘子心事落下,漂亮的脸上容光焕发,更添秀色,她犹豫了片刻,又细声细语的说道,“奴家娘家姓柳,贱名月儿,林公子唤奴家贱名就可以了……”

    “想不到你跟柳副尉算本家呢……”林缚笑道,一千年后男女同租的也不见得有什么,他打算专门给柳月儿准备一间院子倒不为别的,只是做给顾悟尘看的。林缚能看出顾悟尘对柳月儿的心思未断,也知道有顾夫人在,顾悟尘今生不要想纳妾,但不管怎么说,他瓜田李下摆出一个清者自清的姿态,能让顾悟尘心里喜欢,还有个念想。在江宁能依仗到顾悟尘这棵大树,许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

    柳月儿站在船头跟林缚说话,这会儿工夫,许多人都晓得这漂亮的小寡妇要跟林缚去当厨娘,一个个心里都羡慕得紧,看林缚的眼神又羡又妨。

    这会儿,北面驶过来一支船队,船装满货物吃水很深,领航的船首插着旗杆,挂着武锋镖局的三角旗帜,船队也注意这边是艘官船,将镖旗从旗杆上降下一半以示尊重。

    为首的船头甲板相对开阔,站着两列腰间挎刀的劲装武士,煞是威风。

    周普呶嘴朝着镖旗说道:“这便是江淮四郡最大的镖行,不仅江宁府尹的家宅都请武锋的武师当护院,甚至江东、两湖等郡解往燕京的官银、税银也请武锋代运……”

    林缚笑了起来,心想周普他们多半打过武锋镖局的心思受过挫。江东仍是燕京漕粮的主要输出地,但是偶尔因淮水、河水秋季决堤,造成河运淤堵,抑或大旱使河道水浅,漕粮无法及时北上,江东为免延期之责,常常以银代粮解往京师,一趟通常都是几十万两的银锭解往京师。林缚心想周普他们胆子也真大,要是几十万两的代税银都给劫了,断了江东往燕京的漕路,官府能专门调上万军队去围剿他们。

    这时候镖局护卫的船队驶近,领航船头甲板上站着一个锦衣青年,他大概看到这边船头的描金乌头漆牌,朝这边喊道:“船上可是江东按察副使顾大人?”

    这边船停着,那船队要骤然停下来却不可能,听着外面有人喊顾悟尘的名讳,杨朴之子杨释钻出船舱来看究竟。那边船头已经超过半个船身,那锦衣青年从船舷探出半个身子大声招呼:“杨释,是我,还以为你们早到江宁了呢!嗣元、君薰可也在船上?算了,我这边船不便停下来,我们到江宁再会吧。”

    林缚心想这青年或许是顾家的世交,不然不会直呼顾家小姐的闺名。

    这锦衣青年大概也是哪个官宦子弟吧。这江宁本是众宦云集、富贵齐聚之地,别地知府是从四品的中层官员,江宁府尹却是正三品的高官,与江东宣抚使、江东按察使以及江东提督平级,实际上使江宁府脱离了江东宣抚使司的统辖,其民政、刑狱、监察等事务都直接向江宁六部三院等中央机构负责。这大概也是给排挤到江宁当守陵官的失势官员唯一能在燕京政敌面前保留一颜面的地方。另外,江宁府的军事守备也不归江东提督府管辖,另设从二品的江宁守备将军。要说镇军在江淮地区还有精锐,大概也就是江宁守备将军所辖的三万卫戍军。另外,江宁守备将军通常又会加江宁兵部尚书衔,反过来对江东提督府有节制之权,通常说来也只有江宁兵部尚书兼江宁守备将军才被视为江东群臣之首。朝野都传闻朝廷极可能让收附晋安奢家有功的东闽总督李卓坐镇江宁,担任江宁守备将军加江宁兵部尚书衔。

    江东的官场可要比其他地方复杂多了。

第四章 朝天湖

    &nbs]

    第四章

    周普带着陈恩泽骑快马先走,林缚午后没有上岸去,就闲坐在船舱里看书。

    不处于这个年代,不会知道书籍或者说断文识字对普通人来说有多么难得。

    林家下面也有家造纸作坊,一刀纸七十张,单纸价就要三百钱,抵身强体壮的赵虎在上林渡码头当半个月的挑夫——那由印书行雕版印刷的书册子更非小户人家能狠下心解囊。林缚他们离开石梁县,除了随身携带的两百两银子与四匹马外,大概就这一木箧子的书最为值钱。

    天擦黑官船驶入朝天湖的湖口。

    林缚骑在马上,远远看见江宁城在暮色下青黑色的城池轮廓与断断续续的青黑色的山脊融为一体,似乎就横亘在朝天湖水天的尽头,仿佛大越王朝的天上人间。朝江湖中也散落着一或大或小的沙洲,近处湖滩大片的芦苇荡不知何时起野火,给烧得焦黑一片,也可能是为防江匪藏匿估计纵火,还能看见野鸭水鸟给烧熟烧焦的尸体。

    从石梁县过来两百里水路满目都是疏林田野散落几家村舍的寂寥乡野,大越王朝的南都名城江宁横亘江天尽处、视野之间,心里没来由的涌出一股子豪气来。

    林缚觉得自己越来越适应这个世界了,这个年代的城池再庞大壮丽、即使眼前这座拥有十五万户人口的江宁城,也远远无法跟千年之后的钢筋混凝土森林相比,但是一旦适应了这个世界,就会觉得这个时代能出现六七十万人口的城市真是一个奇迹。

    事实上,高祖时江宁人丁一度超越二十万户,太宗迁都燕京,江宁权贵富户被勒令迁往燕京者多达六万户,后又迁三万户填云南,如此大规模的强制迁徙导致江宁城急剧衰退,人口曾降到十万户以下。然后江宁作为王朝留京,集江东富庶之精华,近百年来人丁又渐渐恢复到十五万户左右,仅城中居住的人口就有六万户之多。

    林缚坐在马上,很难想象在这个运输主要依靠人力、畜力及水路转输的时代,要维持一座有着十五万户人口的城市要耗废多大的心血跟气力。

    赵虎也是初次到江宁来,骑马跟在林缚身侧,看着眼前的朝天湖,感慨道:“还以为洪泽浦就是天下第一大湖内,朝天湖倒是没怎么听人说过,水面比洪泽浦要大许多啊。”

    前头就是朝天驿,朝天湖事实上就是与扬子江直接相通的广袤水荡,由于水面寥廓,与江宁城北的水门相隔有近三十里,烟波浩渺,原名古天荡,高祖定都江宁后,北方官员进京都要经过古天荡,遂更名为朝天湖,一直延用至今。

    洪泽浦也就是千年之后的洪泽湖,整个洪泽浦的面积比眼前的朝天湖要大得多,但是洪泽浦是由一系列的小湖组成,特别是秋冬春浅时,看那小湖的水面,的确不比眼前的朝天湖开阔,林缚笑着赵虎解释这其中的区别。

    虽说让赵虎跟着周普学拳脚功夫,但是林缚并不希望赵虎成为单纯的武夫,有机会总是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事情详细的解释给他听,让他多见识。

    “事实上,这时的水面还是小的,夏秋汛期,这朝天荡的湖面广及百里……”林缚说道,“我们刚才午后路过的土堤,那才是朝天荡的遥堤。”

    赵虎看着身处周围都是田地,说道:“夏秋时朝天荡广及百里,那这里不都成了水泽?为何要将江堤修那么远,不修在此处?”

    “夏秋时洪水凶猛啊,这两边的江堤越窄,给束缚在江堤里的洪水越是凶猛,北岸江堤给冲塌了还能忍受,要是南岸给冲塌了,那可是大灾难——即使要在这里筑堤,也只许筑沙堤。这里是滩田,开荒种的野田,那个庄稼户将粮食种在这里,就是赌天时啊,只有在汛季来临之前能有一季的收成,日子就宽裕多了……”林缚说道,心想不比千年后可以拿钢筋混凝土修筑坚固的江堤,这个时代,江堤多为土筑,石堤虽然也相当坚固,但是代价极为高昂,为防止汛期洪水对江堤的威胁,江堤会尽可能筑得宽。到江宁段,特别为了保护南岸的江宁城不被洪水威胁,朝天湖可以说是故意留下的洪水缓冲区,朝天湖北岸除了极少数的河堤外,其他堤段就算有钱有人也都禁止用石筑堤,这也是江宁北面江口远比千年之后寥廓得多的缘故。

    “呵呵,想不到你诗文不熟,却识河务……”穿着便袍的顾悟尘与杨朴从后面走过来,顾家小姐顾君薰又换了一身男装就像小厮似的跟在顾悟尘的身后,暮色里,看她躲躲闪闪的眼神甚是有趣,林西林带着手下远远的缀在后面。

    “顾大人怎么也上岸来?”林缚下马来给顾悟尘拱手施礼。

    “进了江宁城,还有机会出来看这江天寥廓?”顾悟尘反问道,“离前头渡口不远,我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回京师近一年,筋骨倒不如流军时硬健了。”

    林缚将马交给赵虎牵着,他陪顾悟尘往前方渡口走去,官船还沿着近岸的水路航行。

    顾悟尘一开始在顾家旧宅与林缚谈诗文经学、有意提点他时,见林缚拙于应答,只当他水平有限,便淡了这分心思,此时无意间听他跟身边的家仆谈河务谈得头头是道,倒觉得奇怪,心想他在科举之前怎么将心思放在这经世杂术上?

    顾悟尘流军近十载,不会固步自封的认为除诗文经学之外的一切杂术就一无是处,恰恰相反,他认为身为辅臣为君分忧,恰恰要精通经世之术,便饶有兴趣的在路上与林缚谈起河务来:“我对河务不甚了解,薰娘外祖汤公曾担任过河道总督一职,这窄堤、宽堤以及遥堤之论,我还只从他那里听说过,没想到再次听到却在你这里……扬子江水患还不算严重,黄河水患已经危害国家根本了,对治河之术,朝中也争议不下,你有什么高见没有?”

    “我这点浅薄见识哪里敢拿出来买弄?”林缚谦虚道,“闲暇时,我倒是读过汤公的以固堤束水冲沙之论,皆是珠玉,顾大人问我有什么高见,我也是将汤公之语贩卖给你。”

    “……”顾悟尘哈哈大笑起来,对林缚的回答甚是满意,这才觉得眼前这青年还是有才华,一路缓行往驿馆前的渡口走过,又饶有兴趣的跟林缚讨论刑名、钱粮、输供等杂术来,见林缚所知虽然算不上特别精深,却多有涉及,见解又颇为新颖,顾悟尘才收敛起提点后进的姿态,说道:“以你之才,放之一县也绰绰有余;若只以举子谋出身入仕,怕是要年过半百才能施展你的才华,”语重心长的劝说道,“我也不提倡死读书文,然而不跃过龙门,如何能将满腹才华示于天子辇前?”这一番话倒是言真意切。

    林缚见顾悟尘劝导自己参加会试之心不息,苦笑着说道:“林缚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人有所专,也有其惰,这旁门杂术读得津津有味,偏偏圣贤文章如药苦口……”

    “你也知道如药苦口啊,”顾悟尘摇头而笑,就站在这边沉吟片刻,说道,“我倒有一建议,不知你应不应允?”

    “请顾大人言。”

    “我到江宁后总要聘请幕友助我署理公务,你若不嫌弃,既能解决你在江宁之生计,也不误你温书参加京城会试……”顾悟尘说道。

    “……”林缚微微一怔,没想到顾悟尘突然提出这茬来。幕友即是幕僚,也是后世所熟悉的师爷,官员赴任,若不想给下面的佐官属吏糊弄,又要将所辖事务干好,就需要一支精干的幕僚团队替他筹谋划策打下手,如此才不用担心给那佐官属吏架空。顾悟尘到江宁来,杨朴、杨释、马朝三名随扈能武不能文,无法协助顾悟尘打理具体的公务,其子顾嗣元到江宁来是进江宁国子监专心进修的,族侄顾嗣明、顾天桥此时只能当小厮或书童使用,顾悟尘并没有真正得心应手的助手。给顾悟尘当幕僚绝对比当个八九品甚至不入流的小官小吏强得多,依仗顾悟尘所获得的权势也要比那举子入仕的小官僚威风,唯一的不好处,就是要时时跟随在顾悟尘的身边。

    林缚到江宁要做许多事,哪可能跟随在顾悟尘的身边?

    林缚心间转过许多念头,有个念头甚至怀疑顾悟尘是不是还是意在柳月儿,毕竟将自己留在他身边,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让自己一同住进顾府,给自己当厨娘的柳月儿自然也要住进顾府继续给顾家当厨娘,转念又想顾悟尘就算对柳月儿念念不忘,也不应该这么迫切,或许是真心欣赏自己。

    真是叫人头疼。

    “顾大人赏识令林缚无以回报,”林缚长揖说道,“只是林缚此次事实上是受本家的讥笑气愤不过才到江宁来,个中缘由实不堪说,顾大人若有事相召,林缚当不会推辞,只是…只是……”林缚神情感伤的连着两个“只是”,好像给本家欺负得有满肚子的心酸,再跟顾悟尘说道,“林缚到江宁是想谋个一官半职,也只想这一官半职寄了平生,再无其他奢求了。”

    顾君薰倒是听她娘说过林缚在林家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见他神情如此的心酸,情不自禁的受到感染,替他感到可怜起来,挽着她父亲的手臂,低声央求:“爹爹,你不要强求林公子到我家来幕友……”

    顾悟尘哑然失笑,他正是念着林缚二代对他顾家有恩而林缚又有才华,才想着邀他去当幕僚,没想到自己女儿嘴里一转就成了苦苦强迫,顾悟尘甚至不了解林家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颇为惋惜的对林缚说道:“你既然有苦衷,也早有心志,我当不会强求你——谋出身之事,我现在也不能就答应你,你进江宁安顿下来再说。”

    这边说着话,眼见就走到了渡口。柳西林午后就派人先过来通知驿馆,官船抵岸前,驿丞也备好车马抬轿在渡口等候,林缚远远看过去,午后就离开的周普与陈思泽也在那里等候,还想走过去问他们为什么留在渡口不先进城去,暮色时周普身后的那个矮个子少年却扬手朝他奔来:“林大哥,周叔说你跟船走在后面,还当他骗小蛮!”

    却是十多日未见的小蛮扮成少年模样跟周普在渡口等他。

    ***************

    PS:读完此章,随身在书页中间位置点一下红票吧。

第五章 下车伊始

    第五章

    小蛮兴奋的朝林缚直摇手,待看到走在林缚与顾悟尘之间的顾君薰时,微微一怔,眨眼间就认出对方跟自己一样做少年子打扮的女孩子,看她年纪要比自己大上两三岁,看林缚的眼神却是十分的亲切,举摇的手顿时给注了铅似的停在那里。

    顾君薰跟着信步走到渡口来鲜言寡语,饶有兴趣的听着林缚跟她爹爹谈论时务,都是一他哥跟杨释他们说不出的新鲜事情,在暮色里,她人又跟在后面,胆子不由自主的就放野了,乌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着林缚的侧脸看也不自觉——这一幕却落在小蛮的眼里。

    林缚看见小蛮扮了男装到过江在渡口等自己,也十分的高兴,大步过去,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一个人在这里?”他看渡口没有苏湄、四娘子的身影。

    “她就是顾家薰小姐?”小蛮挽过林缚的手臂,微探过头又看了顾君薰一眼,光洁如玉的额头微微抬起,那秀如明玉的眸子在暮色里定睛看着林缚,似乎在确定顾君薰的身份,又似乎只是随口跟林缚说这么一句话。

    顾君薰也看出在渡口等林缚的这人是个女孩子,她好奇的打量着对方,见她跟林缚这么亲近,胆小害羞的她也不好意思主动招呼对方。

    小蛮虽说白袍束发,但她在暮色里,五官精致,眉眼里有一股子怎么也掩饰不掉、似乎是与生带来的柔媚气质,再拿她与扮成少年子的顾君薰一比较,俏俊之处犹甚,谁还看不出她是个雏儿所扮。

    顾悟尘朗声笑起来朝林缚说道:“你说你在江宁有两个朋友可投,原来是有佳人相候,难怪夫人让肖家娘子过去给你当厨娘,你推三阻四,原来是怕佳人误会……这个你且放心,老夫可替你作证。”

    小蛮与顾君薰两人的成长环境截然不同:顾悟尘夫妇流放时,顾君薰与她哥哥在外祖汤浩信府上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此时依旧是不知世事的娇柔小姐,小蛮从小就给父母给卖入妓家当雏妓,经历、心思,都要比顾君薰成熟,再说小蛮眉目间有一股子天然流露出来的清媚,让她跟顾君薰都扮成少年子站在一起,个子一般高,虽说她比顾君薰还要少两岁,却更能看出个妙龄少女的样子。

    林缚从顾悟尘的话里听出如释重负的意味,心里微叹,顾悟尘对夫人也算是相敬如宾,但作为男人对美艳女子的喜欢跟追逐总是更近乎本性。

    顾悟尘自己也觉太露痕迹,轻咳嗽一声,又说道:“这是谁家的女公子,薰娘到江宁也没有女友,你日后到府里来,请这位女公子带过来陪陪薰娘……”他之前也正担心肖家娘子给撵去给林缚当厨娘这事。一个是年轻士子精血旺盛,一个文君新寡美色诱人。虽说肖家娘子有为夫家守节的本分,但是没有乡约人情的约束,所谓的本分实在是淡薄的很;虽说林缚也是读圣贤书的士子,知道君子不欺暗室的道义,但是在诱人的美色面前,这道义也是单薄得经,顾悟法想着起初两人也许能按捺住,但时间稍一长,干柴遇到烈火发生什么那不言自明,那梁左任一片心血就成全别人了,要说顾悟尘心里不酸那是自欺欺人。待看到渡口有一个清艳的少女等候着林缚,只当这少女是林缚在江宁参加乡试时认识的恋人,顾悟尘就放下一个心思,心想:肖家娘子给林缚当厨娘看上去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危险。

    听父亲这么说,顾君薰也亲切的跟小蛮打招呼:“这位姐姐,薰娘初来乍到,日后还要请姐姐多照料!”

    听着顾君薰唤自己姐姐,小蛮依在林缚身侧,狡黠的一笑,却不言语。

    林缚不会在意小蛮什么身份,但是他不在意,并不意味着别人不在意,要是自己纵横小蛮跟顾君薰结交,日后给顾家知道小蛮的身世,只怕今生都不要想再进顾家门。

    顾君薰是官家娇小姐,小蛮只是簸箕巷的雏妓,现实往往是如此的残酷。

    顾君薰期待着林缚介绍眼前这个俊俏到极点的女孩子,顾悟尘也想知道这女孩子是哪户人家的女儿,林缚故意绕过这个话题,手轻放在小蛮的肩膀上,笑着说:“这丫头今年才及笄……”

    “啊……”顾君薰见竟然唤一个少自己两岁的女孩子为姐姐,脸羞得通红,很不好意思。几日来相处,顾悟尘知道林缚是个守礼的士子,见他手搭在小蛮的肩膀上,瞬时知道这女孩子的身份,笑了笑,便不再提让对方跟小女结交的话,差点惹出大笑柄来。

    小蛮心思却是极敏感的,从顾悟尘的眼间便知道林缚搭在自己的肩膀不是要跟自己亲昵,只是要跟别人暗示自己的身份,她心里陡然从欢喜变成凄冷,莫名的悲伤起来,肩膀微微一塌,从林缚手里躲开,在暮色里,她明如美玉的小脸有着难以掩饰的黯然。

    林缚看了心里怜惜,这时候却又不便就去安慰她。

    等着渡口前的驿丞听官船上人说这边穿便袍走路过来的中年人才是按察副使顾大人,忙折过来请安,车马抬轿一齐备全,请顾悟尘及家人先去驿馆扫尘休息,行李箱笼之类,派个人盯着驿卒以及驿馆里的杂役去做便行。

    这时候,柳月儿也拿着自己的行囊上岸来,小蛮跟周普、陈恩泽在这边等候了小半天,早就从周普嘴里知道这段时间来上林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他们在往江宁途中的事情,她振作着将黯然的神色收敛起来,露出明媚的笑容过去帮柳月儿拿包裹:“你就是肖家姐姐?”

    柳月儿一时没有认出小蛮是个女孩子,见俊俏少年子上前来帮自己拿东西,吓了一跳,待要让开,林缚笑道:“柳姑娘不要惊怕,小蛮是我妹妹,让她帮你拿东西无妨的……”柳月儿这才知道少年子是女孩子所扮,心时不明白都说林举人双亲早逝,无亲无故,怎么又跑了个妹妹出来?

    暮色渐深,去江宁城还要乘过三十里的朝天湖水路,肯定赶不及在城门关闭之前抵达,夜里也只能先借住在驿馆。不用驿卒帮忙,他们有四匹好马,将不多的行囊都驼上,林缚屈蹲下来,让小蛮踩着自己的膝盖侧坐上马去,他亲自给小蛮牵着马,边走边说离别十多天的趣事。

    顾君薰跟她娘坐在马车里,微微将的车窗帘子掀开一条缝看着暮色里林缚给小蛮牵着马,心想林公子对这女孩子真好,又想起在茶酒店给林缚无意间给抓中胸口的一幕,心里微叹:难道林公子都不知道抓住自己这里吗?自己也要忘掉这件事吗?

    江宁之富庶,从朝天驿的馆舍便能窥一二,林缚他们越过一道缓坡,站在稍高处远望过去,朝天驿馆舍鳞次栉比,在暮色里一时数不清有多少进院落,在更远处还有一处建筑群,那是江宁守备镇军在北岸的一座营城。

    为官赴任讲究个良辰吉时,顾悟尘也不例外,眼见一脚就到江宁城,他还要在朝天湖北岸的驿馆里盘亘几日,等到选择的吉日再进江宁城正式赴任。在这期间,江东按察使司那将成为他下属的一官员会循例过江来拜访,自然也会奉上不菲的仪金。

    顾悟尘也不是脱俗之人,他脱不了俗。他堂堂朝廷正四品大员,正俸米两百五十石,折银年奉一百两。虽说一百两银可供四五个小康家庭支度一年,但是跟随顾悟尘到江宁的就有随扈三人、丫鬟、婆子四人以及杨朴的妻女,到江宁后虽说有官家宅子可住,但是门子、杂役总还要再请四五人,仅这人的月银支度下来,一年一百两银子就远远不够了。顾嗣明、顾天桥两个族侄跟他到江宁来,供其吃喝住宿外,也要给月银开销。要维持与正四品大员相当的生活水准,府中饮食物用也节省不得,就是一笔更庞大的开支。另外,还要招幕僚当助手署理公务,这钱都要自己解囊,顾悟尘他自己的年俸如何够用?

    这个年代,若是只收受下属与同僚的仪金,这个官员要算是清廉的,就像一千年以后的后世官员只逢年过节收礼一样清廉。

    顾悟尘脱不了俗,所以要在驿馆停下来不急着进城,先接受那即将成为他下属官员的拜贺。再说他进城后就要先去拜见他在江宁的上司包括江东按察使、江宁刑部尚书及左右侍郎以及江宁兵部尚书兼守备将军及江宁都察院都御史等人以及江宁城里住着的那几个国公勋爵;为他儿子顾嗣元的前程,他还要主动去拜访江宁国子监的主官。也许这事情都在驿馆里先筹划妥当,先去拜见谁后去拜见谁,都有一次的规矩。虽说他顾悟尘日后还是江宁城中的大鳄之一,但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坏了。

    林缚倒是知道这官场陋习,想着不用给顾悟尘当幕僚、明天清晨就可以告别先进江宁,不用去理会这官场陋习,心里也觉得甚为轻松。

    林缚却是没有想到那即将成为顾悟尘下属的官员的迫切心情,他随顾家人走近驿馆,就看见馆舍前高高挑起的两串气死风灯下站一人看着这边,看起来像是等着迎接顾悟尘,他们看到顾悟尘的车马抵达驿馆,都一起迎了上来。午后在石梁河相遇、武锋镖行护送船队上的那个锦衣青年跟江宁庆丰行商号的大财东杜荣郝然也在迎接人群之中。

    看见杜荣竟然出现在这里,林缚吓了一跳,他忙抄着小蛮的腰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第六章 杀威风

    就是江宁庆丰行商号大财东杜荣为劫掠苏湄献媚晋安奢家某人暗中勾搭东海盗制造了震惊江淮的白沙县劫案。

    虽说随后那伙东海盗又在扬子江出海口内侧的西沙岛给宁海镇副将萧涛远反劫掠,林缚与傅青河也历经凶险在长山岛将苏湄等人一同救下,但是想到杜东本身就是江东豪富,白沙县劫案又涉及刚刚裂土封侯的晋安奢家,林缚即使将苏湄、小蛮救下,也绝不敢让杜荣知道他与奢家勾结一事早就给他们识破。

    苏湄安然无羡的返回江宁,势必会让杜荣惊乱,林缚还在亭湖县时就跟苏湄商议好等到江宁后双方相交要冷淡些,免得给杜荣的眼线看出什么破绽来。

    林缚抵达江宁,小蛮扮成少年子来迎接,苏湄却不敢乔装相迎,就是怕万一给谁看破明日有小道消息给传遍江宁城的大街小巷,势必引起杜荣更强烈的猜疑。

    看到身着绸衫、一脸敦厚貌似无害的杜荣竟然跟锦衣青年站在驿馆前来迎接顾悟尘,林缚吓了一跳,忙抄过小蛮的细腰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小蛮也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想到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

    林缚手还搂着小蛮的腰,稍稍用力,轻声跟她说:“没有什么事情,你照常走进去就是,”又跟周普轻语了一声,“朝顾悟尘揖礼那人就是杜荣……你拿身子遮住小蛮,我走开些吸引他的注意。”

    周普心领神会,接过林缚手里缰绳牵马继续跟在帮顾家拉行李箱笼的驿卒后面往里驿馆里,赵虎与陈思泽各牵着马移到周普左侧,唯有柳月儿不明就理,不知道生什么事情,只看着林缚往外侧走去跟他们这边分开有好几步。

    林缚走到近处,那锦衣青年正站在驿馆门前跟顾悟尘寒暄,杜荣谦恭的站在一旁,顾悟尘之子顾嗣元也一脸高兴的站在旁边,看上去他与这锦衣青年十分的熟纴。

    “顾叔叔,还以为你们跟嗣元兄早进了江宁城,没想到会跟你们一起到江宁,实在高兴,”那锦衣青年朝顾悟尘作揖行礼,又热切的挽着顾嗣元的膀子,说道,“商船在途中停下有所不便,小侄心想顾叔叔也许会在朝天驿歇脚,便在渡口下了船,在这里等候顾叔叔跟嗣元过来。我带着家仆从中州过来,这位杜先生十分豪气,在中州相遇知道我也往江宁来,便邀我同乘他的座船过来……”

    林缚听着他们说话,还是不知道这锦衣青年是什么人,心想杜荣这厮很会巴结权贵,在中州相遇就刻意讨好这青年,再看这青年跟顾嗣元也十分的亲热,大概也就能猜到他属于哪类人。

    “江宁庆丰行杜荣有幸见过顾大人。”杜荣谦恭的给顾悟尘作揖行礼报名号。

    林缚看着顾悟尘的神色有稍微的愣怔,想来他也听说过杜荣。

    庆丰行本身就是江宁有名的大商号,再说奢家请降议和最终得到朝廷策封晋安侯,杜荣作为一个大商贾在背后表现却相当的活跃。顾悟尘是来赴任江东按察副使的,他要是之前没有听说过杜荣这号人物,那才叫奇怪呢。

    “杜财东客气了,”顾悟尘双手虚托算是请杜荣免礼,这时候他看见林缚走到近处,喊住他,“林贤侄,来,来,来,我介绍锦生贤侄给你认识,你们年轻人同在江宁要好好交往,锦生贤侄是永昌少侯爷……”

    林缚倒没有想到这锦衣青年竟是元氏王孙,而且是世袭永昌侯之子。

    大越王朝自高祖以下,皇族直系子孙受封即为恩封。以恩封者每一代降封一等承爵,最终降到武国将军才世袭罔替、不再降爵。大越王朝开国两百年多来,十三代帝,几乎每代都分封一堆王侯公爵。几代降爵下来,当初的亲侯国公子孙降爵至武国将军的就有数百人之多。这些王孙们大多数跟现今圣上关系疏远,便有王孙宗子之名,受到朝廷恩惠也十分有限,不善经营者甚至都穷困潦倒。

    不过在恩封之外,还有世袭军功封王侯爵,那些都是立国时建有军功的高祖兄弟子侄,封爵世袭永不降等,俗称金饭碗侯王,整个大越王朝也只有十二位金饭碗侯王。永昌侯先祖上便是高祖之弟,立国开疆之初立下汗马功劳,其子孙世代永袭永昌侯,不降爵。

    虽说这些封爵王孙名下都有封土,但是朝廷为了限制封爵王孙宗子弄权遗害地方,虽有封土但在两京赐建府邸使封爵王孙宗子居之,严禁封爵王孙宗子私去自己的封地就藩。实际也是让这些王孙享受荣华富贵,莫要想着什么心思弄权篡位什么的。

    永昌侯的府邸就在江宁城中,算是江宁真正根深蒂固的贵族王孙了。

    林缚朝锦衣青年永昌侯少侯爷元锦生揖礼道:“举子林缚见过少侯爷,”又转朝杜荣拱了拱手,脸皮子紧绷的假笑道,“杜财东大概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吧?”

    驿馆辕门前,两串气死风灯高高悬起来,将迷离夜色阻隔在十丈之外的高处,相比较两月前在白沙县,林缚黑一些、瘦一些,脸部线条也硬朗如刀斧刻之,眼睛在灯火下炯然有神,一袭青衫,身姿挺拔,腰间系着一把古朴无华的佩刀。

    林缚走近来,虽然整个人的气质形象生很大的变化,予人剑锋出鞘、英武坚毅的感觉,杜荣还是一眼认出他来。杜荣自认为早练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镇定,但看着林缚若无其事的走过来,杜荣还是无法掩饰眼中的异色,他眯眼盯住林缚的脸看了有几息时间,才感慨万千的道:“原来真是林公子——我这两个月来眠不安寝、食之无味,后来得知苏小姐安然无羡返回江宁,我就对林公子生还又抱有希望,谢天谢地……”他心里琢磨着林缚跟江东按察副使顾悟尘是什么关系。

    “还不知道杜财东对林缚竟如此的看重呢!”林缚冷言讥笑道,“杜财东以往所说的那些话,犹在林缚耳畔,只是那些话听起来杜财东十分瞧不起人。”

    杜荣也未曾料到再次相见林缚会如此锋芒毕露、丝毫不作掩饰的就揭开前怨旧恨,又不清楚他跟顾悟是什么关系,愣怔在那里,一时窘迫无以接答。

    旁边那些过江来迎接顾悟尘的江宁按察使司的一些官员都诧异的看着眼前这青衫青年,心里都想:庆丰行的杜荣以前狠狠的得罪过他?

    林缚朝顾悟尘以及永昌侯少侯爷元锦生作了一揖,道:“昔日在维扬府林缚给此人仗势羞辱过,林缚虽穷困潦倒,但不短志,有此人在,恕林缚失礼先告退了……”说这话时,他手按住腰间的佩刀,令人怀疑他会不会当场就气愤不过向杜荣拔刀子。

    这个时代,官员、儒士都喜欢佩刀当装饰,甚至有些人腰间所系只是饰有金银的木刀,但是林缚腰间却是微带弧度的直脊长刀,虽然刀鞘朴实无华,只有零碎皮革装饰,却能让人一眼看见是柄锋刃。杜荣看着林缚手握紧刀把,心里也吓一跳,他那两人在旁边的护卫也担心、准备随时冲过来。

    林缚朝杜荣扫了一眼,手按着佩刀却朝驿馆内走去。

    林缚一脸愤慨的袖手而去,众人看杜荣的眼神就藏着其他的意味:杜荣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使这青年誓不两立?

    杜荣只当林缚记恨在白沙县受过他的轻慢,反而不再猜疑白沙县劫案背后的勾当给林缚知悉。林缚摆出这样的姿态,令杜荣十分的被动跟尴尬,也无从解释,毕竟他在白沙县时确实在言语对林缚有所不尊重。

    林缚如此一闹,顾悟尘对杜荣自然也没有什么印象,扭头朝儿子顾嗣元说道:“你陪锦生好生叙旧,我先进去……”

    得惠于顾悟尘,驿丞给林缚他们也安排一进有五间雅舍的院子,待领他们过来的驿馆杂役走掉之后,小蛮捂着胸口说道:“吓死了我……”

    林缚没有接小蛮的话,先对柳月儿说道:“柳姑娘,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房早些休息吧,明天我们就进江宁城去……”

    柳月儿见林缚要支开自己,也没有说什么,敛身施了个礼,退了出去,回给她准备的雅舍休息去。

    小蛮可爱的吐了吐舌头,这又小声的说道:“看到你杀杜荣的威风,心里真痛快。”

    “难道仅仅是杀他的威风?”林缚笑着问。

    “还有什么用处?”小蛮疑惑不解的问。

    “我们在江宁几无根基,日后如何才能将杜荣斗垮掉?”林缚在长案后的软蒲团上坐下来,说道,“奢家在晋安举事之后,杜荣及其庆丰行商号才在江宁突然崛起,才短短六七年时间,即使背后有奢家支持,庆丰行商号能在今日的规模,也势必践踏着别人的尸体……不管明里暗里,杜荣在江宁的对手必不会太少,我这么做,是要告诉杜荣的这些对手们,又有一个敢对杜荣吹胡子瞪眼、誓不两立的家伙来江宁了……”还有一层用意他没有明说出来,他刚才可是在顾悟尘及按察使司的诸官员面前跟杜荣撕脸誓不两立,顾悟尘或许只会当他不甘受辱,但在其他人眼里却会当他有很强依仗才敢当着众人的面跟杜荣誓不两立。这些信息自然也会传到杜荣对手的耳朵里去,绝不会想到他在江宁只是个没根基的举子。

    “嘻嘻,”小蛮娇笑起来,“你可没有胡子可瞪……”她高兴的走到林缚身边蹲下来,胳膊肘支在案子上,又说道,“我们回江宁后,杜荣来过簸箕巷两回,话里话外就在试探我们知不知道白沙县劫案的内情。小姐担心得很,又束手无策,都盼着你能早一天过来拿主意……现在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林缚笑了笑,朝抱刀坐在一旁的周普说道:“周爷,也许杜荣会让人偷偷摸摸的过来打探着,你要看见,打断对方一条脚,杜荣在驿馆里总不敢啰嗦什么,”又跟陈恩泽说道,“那身穿锦衣者是当今永昌侯之子元春生,他与顾家公子顾嗣元关系密切,也许顾家的丫鬟知道些什么事情,你要不急着休息,可去串门打听打听……”

    陈恩泽答应道:“好咧!”陈恩泽毕竟还是刚束的年龄,这一路在官船上,却是跟顾家的丫鬟、婆子们处得融洽。

第七章 江心牢城

    朝天驿位于江宁府古棠县龟山西南麓,来自东阳府境内的北驿道、石梁河水道以及古棠县往涂中县的棠涂驿道皆集于此地,驿站西南即为江宁城依为天险的朝天荡,亦名朝天湖,林缚、顾悟尘来时停船靠岸的渡口为瓜埠古渡,正南岸正为栖霞古渡,是江宁府最主要的渡江水道之一,是以朝天驿又称南国第一驿。朝天驿之后的龟山头本有高祖在江宁担任镇抚使时的一座私宅,高祖在江宁开国后,龟山私宅扩建为行宫,太宗迁都燕京后,龟山行宫又赐建为净觉禅寺。

    南来北往、东迎西送的文官武将以及递用塘报邸抄之驿卒大多数都要在朝天驿换船换马换车或落脚休息;比起建国初的严苛,此时的官驿更擅经营之道,便大肆允许那些个夜间无法过江的商旅留宿收取银钱,俨然成了一家官办客栈。

    听着山后净觉禅寺在夜里传来悠渺的钟鸣,林缚负手站在阶前。

    陈恩泽刚回来说,杜荣刚刚邀请顾嗣元与永昌小侯爷元锦生夜游净觉禅寺去了,杨释以及顾悟尘的两名族侄顾嗣明及顾天桥也受邀随行。

    顾嗣元与元锦生是什么关系,陈恩泽倒是从丫鬟口里探听出来。

    顾悟尘获罪夫妇二人流放北疆时,其子顾嗣元及女顾君薰年龄尚幼,由顾悟尘岳父汤浩信收养。汤浩信虽然受其婿牵累,未能获任工部尚书,但是作为朝廷正三品、膝下又唯有一女传袭的工部侍郎,还是有能力将其外孙顾嗣元送入国子学袭其门荫。

    本朝国子监下设太学、国子学。太学选士于府县,勋族及才学之士都可由地方推荐入学,实际上太学只招收五百生员入学,自然都给地方勋族控制;而国子学只招三品以上及公侯以上封爵子孙、二品以上曾孙为生员。

    南北两京皆有国子监,稍有区别处就是公侯以上封爵的子孙若要就学,唯有选择去京师,顾嗣元与元锦生便是在燕京国子监结识。

    顾悟尘获得江东按察副使,要将其子顾嗣元带在身边严加管束,便一起带到江宁,可以转入江宁国子学就读,不会影响前程。

    元锦生要继承永昌侯爵位,按律禁止入仕为官,他在国子学里也是厮混日子,心里有着其他打算,也早早结束学业返回江宁。

    如此看来,元锦生倒不是多么重要的人物。

    本朝为限制宗子王孙为祸地方甚至威胁直系皇族的皇权统治,封爵宗子虽然地位崇高,也可从封地获得丰厚银钱供应享受尊荣,但是实际的权势很有限,更是限制与地方强豪勾结。

    林缚心想着杜荣邀顾嗣元等人夜游净觉寺,多半能从顾嗣元等嘴里知道自己在上林里的一些情况以及他与顾家的真实关系。林缚倒不担心这点,他在驿馆前跟杜荣誓不两立,主要是要引起杜荣对手的注意,杜荣总不可能跟他的对手解释这些去。

    驿馆东边一大片院子都是开辟给商旅及进山烧香的游客留宿,此时有丝竹声传来,间杂歌姬柔音。苏湄倒是惦记着林缚该到江宁来了,今日与簸箕巷的姐妹渡江来净觉禅寺烧香,与午后赶来的周普、陈恩泽遇上,但是她不能留下跟林缚相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却让小蛮扮成少年子跟在周普身边。

    林缚想着自己寄魂在这个世界上,与苏湄、小蛮在长山岛经历诸般事,自然也最是亲近,心里觉得只有苏湄、小蛮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亲人,想着午前苏湄也曾在此驿馆停留过,心里也有几分思念。

    听着轻柔跟猫似的脚步声,林缚转回头,小蛮披着寒衣蹑手蹑脚的走过来想吓他一下。

    “你耳朵好尖……”小蛮见林缚回过头,惊讶的叫道,表情夸张而可爱,声音压得细细的。

    “在渡口时……我应该跟你道歉。”林缚说道。

    在渡口前顾悟尘热切的说希望小蛮能在江宁给女儿顾君薰做个伴,林缚为免以后给顾家忌恨,不得已向顾悟尘暗示了小蛮的身份。小蛮十分敏感的感觉到林缚给顾悟尘做出的暗示,她当时黯然神伤的样子,林缚很难忘掉,后世大概很难想象十四岁的天真少女会承担这么沉重的东西。他知道小蛮受了伤害,这时候即使想道歉安慰一下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什么事哦?我早忘掉了,踩着你膝盖坐上马背时就都忘掉了。”小蛮天真的摇着脑袋说道,笑容清澈纯净,才及笄之年的她眉眼就有着几分秀媚,林缚心想等她长大成*人,即不定又是苏湄这般祸国殃民的美人一个。

    “你在看什么?”小蛮站到林缚肩旁,踮脚往外看去,她的个人要比林缚矮一头,眼睛正好给前面的院墙给挡住,她便撑住林缚的肩膀跳起来往外看,还是看不到。

    “再给你踩一回,你就把渡口前的不愉快忘掉吧;你只要知道,在我眼里,不要说那些官小姐了,你可比那些个公主、郡主还高贵呢。”林缚屈膝半蹲,让小蛮站到自己大腿上来。怕给杜荣或杜荣身边现,林缚不能带小蛮随便走出这间院子。

    小蛮开心的一手扶着林缚的肩膀站到他的腿上,一手撑着林缚托起的手掌,又问道:“痛不痛?我不重吧。”

    林缚这才知道小丫头的身子异常的轻盈,看上去身子却也不瘦,手也柔柔的,说道:“还行,你不要看一夜就行。”

    驿馆建在坡地上,林缚站在台阶前看着西南方向的朝天荡,粼粼水波在视野里铺开,巍巍江宁城只有很淡的影子,城东头有很淡的山脊的痕线,林缚估算着方位,心想那便是江宁群山之的禁金山了吧。紫金山往东,则是江宁府下属秣陵县境内的摄山,赫赫有名的西溪书院就位于摄山西麓的西溪之畔,与江宁城东城门太平门也不过三十里路。

    ***********

    顾家人还要在驿馆停留几天,等到了选定的吉日再进江宁赴任。

    次日清晨,驿馆里有马车可租雇,赵虎去租了辆马车。也不用另雇车夫,林缚他们径直将马车拉走,等进城后将马车送到城中指定的蒋记骡马店归还即可。如此倒是十分的方便,不费用颇高,租这么一辆马车一天需要两百铜钱。

    林缚怕给杜荣撞见小蛮,让小蛮陪柳月儿在院子里就早早坐进马车等候,他去跟顾悟尘辞过行,约好江宁城中再拜见,就牵马、赶着马车直奔瓜埠古渡,雇了一艘大船过江去。

    朝天荡与江宁城以北这段的扬子江连成一片,冬季江水浅窄,从瓜埠渡到对岸摄山北麓的栖霞渡也有二十多里的水面,水面上沙洲点点。考虑到即使从栖霞渡上岸,也只是秣陵县境内,还要往西走上近三十里才能进江宁城,林缚便让船家直接控舟斜插朝天荡,朝江宁城外东北的金川河口驶去。

    金川河是一段只有三四里长的水路,就进入与紫金山西北麓、江宁城以东的秣陵湖相通。秣陵湖也就是千年之后玄武湖,由于没有给填湖造田,这个年代的玄武湖比林缚后世记忆中的要大得多,湖岸周围足有四十余里,位于江宁城东,比整个江宁城还要大,跟整个紫金山占地相当。

    在进入金川河汊子口之前,林缚看见离河汊子口有近两里远的江水里屹立着一座面积还算不小的江心岛,江心岛上建有一片青砖灰瓦建筑给高墙围住,朝天湖这一段的扬子江里江洲较多,虽说有流民上岛开僻荒田种地的,也有在岛上搭个茅草棚子的,他之前到江宁来,倒没有注意金川河汊子口外的这个江心岛。

    “那里是什么?”林缚问在江宁土生土长的小蛮。

    “哦,那是江东按察使司衙门的金川岛大牢!”小蛮说道。

    林缚的脑子有些打结,无论是之前林缚的记忆还是千年之后对古代监狱的印象,内6地区在城外江岛上建这么大规模的监狱似乎很罕见。通常说来,无论是县城大牢还是府狱,还是按察使司大狱还是刑部大狱或者大理寺狱,实际上都兼有看守所跟监狱的双重性质,因为在押嫌疑犯要随时提审押上堂,各司衙门与所属狱牢一般不会离太远,更不要说远远的建在城外的江岛上,有些像千年之后的专业监狱了。

    虽说江心岛偏离江水主航道,但是林缚他们这艘船是从瓜埠渡斜插过来的,江心岛恰好横亘在他们进金川河口的航道上,林缚见船家有意绕远一些,高声问船尾摇橹的船家:“为什么不贴着岛过去?”

    “那边是牢城,贴近了仔细连船带人给押下来。”船家说道。

    “牢城!”听船家说了这个词,林缚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明白按察使司为什么要将大牢修成江岛上了,这事实是南都江宁与燕京一段悬而未决的公案。

    按本朝《刑例律》规定,刑罚分笞、杖、徒、流、死五类,其中徒刑为坐监苦役,与千年之后的所谓有期徒刑相似;流刑即将囚犯放逐边远荒之地服苦役;一般说来,流刑比徒刑重,比死刑轻。近些年来,那些流配重囚的边陲,如塞外、蓟北、河西以及东海荒岛等地,要么经常给异族侵袭,要么给海盗占领。事实上再将囚犯配到这些边疆地区,给囚犯带来的实际惩罚要过《刑例律》所规定。另外,还担心这些流配的囚犯给异族或海盗掳去增加对方的实力。鉴于这一情况,江宁刑部、江宁大理寺以及江宁按察使司三司决心改革狱制、重新厘定刑罚,提出建牢城来代替流配刑,将应流配之囚犯改投牢城关押做苦役,不再将这些囚犯流配到更危险的边远流放地去。

    按照林缚的理解,这应该是相当不错的改革,但是燕京的当权派跟江宁守陵官是一直闹别扭的两个对立官僚集团。燕京那派人正当势,正当权,就觉江宁这些守陵官就应该老实些,不要当什么搅屎棍子,坚决抵制所谓的牢城替代流配刑。牢城一事,四五年前争议很多、很大,近两年也没有什么声音;特别是今年以后,都说奢家会投降归附,又可以重新将那些海外荒岛当成流放地使用,自然就更没有人重提牢城之事。

    林缚还以为牢城之议早就烟消云散了,没想到江宁这些失势的守陵官员不甘寂寞,即使燕京那边得势官僚集团强烈反对,他们倒是先鼓动江东按察使司以建新大狱的名义将牢城在江宁城外,在扬子江中江岛上建了起来。

第八章 江宁有豪宅

    进入秣陵湖下船,可以从东城门东平门进城,也从秣陵湖武庙水门进城,有水道跟城内里的龙藏浦相连。

    林缚他们从武庙水门进城,船驶入龙藏浦。

    赵虎与柳月儿都是初次来到江宁城,有些为眼前的江宁繁华瞠目结舌。

    “乖乖,我还以为上林里是世间顶繁荣的地儿,倒不晓得江宁城里装下了多少上林里?”比起离开驿馆前,柳月儿就像放下一件心事似的人也活泼了些,睁眼看着眼前的繁华迷乱,又是诧异,又是惊喜。

    周普、赵虎、陈恩泽随意坐在船头,脚垂下去,小蛮倒是怕落下水去,离船舷远远的,林缚负手而立,看着这座即使燕京繁荣都不及的城池,有一种给卷入历史而心渺然的错觉。

    舟船行处的龙藏浦也就千年之后赫赫有名的秦淮河,此时的龙藏浦即使还没有更名为秦淮河,也有后世秦淮八九成的风光,沿岸妓寨乐馆酒楼茶肆以及普通宅院鳞次栉比,临岸骑楼一栋咬着一栋,远远的看不到尽头,临水石街上人流如织,衣红戴绿,与这白水灰墙深红门庭相映。便是这龙藏浦水面上,舟辑纵横,有乌蓬轻舟,有舫楼如宇的画舫,有船舷堪堪在水面之上的尖头商船,有运粮的船,有运漆、运桐油、运绢布的船,也有单单载进城的客船,也有纯粹是游逛龙藏浦的游船,将二十多丈宽的水面挤挤满满当当,真真切切的要比上林渡繁荣百倍。

    林缚他们清晨从瓜埠出,横穿朝天荡,进城已经是午后了,江宁城里也有些浪荡子开始出来寻欢作乐,偶尔有经过的画舫游船,丝丝缕缕的丝竹唱音在满城的喧哗中袅袅。

    林缚他们天汉桥前的码头下了船,将行囊包裹都装进马车,柳月儿也钻了进去,赵虎坐在车前头驾车,林缚也坐在车头,小蛮将车帘子掀起来,给赵虎指点道路,周普、陈思泽骑马又各牵一马跟在马车后。

    柳月儿心里还在想跟林缚他们到江宁第一天会在哪里落脚,就感觉马车停了下来,她诧讶的探头要看生了什么事情,看见一个年轻妇人手脚麻利的跳上马车来,就听见小蛮招呼这女子:“冯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小姐猜着你们该进城了,让我先到街上来等你们,她倒是想过来,只是不方便……”

    柳月儿见这妇人容颜端秀,仆妇打扮,只当她要坐进马车里来,欠着身边朝她笑了笑。那妇人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在车门口坐下来,柳月儿却不经意的从她的衣领里看见她白如雪玉的脖子根部有道暗红色的痕迹,似是一道刀疤。她只当自己看花了眼,这妇人看上去端正秀丽,脖子上怎么可能会有伤疤?不会给夫家虐待的吧?她却不知道坐马车门口的这女子却是淮上赫赫有名的女马贼四娘子冯佩佩。

    苏湄回江宁,就盼着林缚过来好有依赖,她让冯佩佩早就给林缚他们选好宅子。

    宅子就在簸箕巷子背后,与苏湄在簸箕巷头的寓馆柏园中间就隔着一户人家。宅子原先的主人在江宁做生意破败了,将城里的宅子押给典当行躲回乡下去了。

    怕留下珠丝马脚,苏湄没有急着这宅子盘下来,而是等林缚他们一进城,就让冯佩佩领他们去典当行将宅子典买过来。那宅子已经过了绝当期,典当行可以自行处理,不用担心住下之后原主人又跑回来赎房子。

    四娘子坐在马车门头,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锦帕包递给林缚:“小姐让我将这个给你……”

    林缚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几块金锞子,笑着跟四娘子冯佩佩说:“我们倒是带了些银子在身上……”

    官定金银比价是一比十,实际上交易时,成色足的一两金子差不多只能议价到九两银子。金子压手,不要看那几块金锞子,差不多能值三百多两银子。柳月儿依着车厢壁,她眼睛也瞅着林缚手里的几块金锞子,心想这个林举人真是厉害,刚到江宁城就有富家小姐跑过来倒贴了,而且一出手就相送这么大一笔钱,怎么在石梁县里大家都说他是个顶没用的酸秀才?她昨天一直在想小蛮的身份呢,这时候倒是想通了,原来是富家小姐的贴身丫鬟啊。

    柳月儿新寡之人,虽然成婚十天就当了寡妇,但是左邻右舍就从此把她当成妇人看,以前东家长西家短的嚼舌头会避开她,这时候却主动拉她进去一起嚼舌头。听多了,柳月儿也知道石梁县里那些个小姐跟情郎幽会怕抓不住情人的心,又怕失了贞操日后给抛弃,就有人让丫鬟代替自己先满足情郎了。她心里想林缚真是好命,有富家小姐看上他,还将贴身丫鬟先送给过来给他暖床。

    柳月儿靠着车厢壁而坐,看着林缚眼睛看着手里的那包金锞子,心想林举人总应该有些志气不花女人的钱。林缚嘴角露着笑意说道:“买栋普通的宅子,需要这么金子?”嘴里虽然这么说着,支出乎柳月儿意料的,手里将金锞子重新包好塞子自己怀中去,一点推辞的意思。

    柳月儿看了都微微一怔,怀疑跟过来给林举人当厨娘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但是留在顾家会更难,心里只能默默的叹一口气。

    此时,龙藏浦拐了一道弯,河畔石街也随之拐弯,只见一栋壮丽高耸的重楼横亘在河对岸,对比边上的平房,那高楼差不多有五六丈高,比他们进城时看到的武庙水门上的城楼还要巍峨壮观。

    柳月儿在石梁县哪里见过如此巍巍高耸的建筑,仿佛给江宁的繁荣眩花了眼,半张着嘴,问小蛮:“那是哪户人家,莫非是江宁城里哪家王府?”

    “哪里是王府?”林缚回过来说,笑着道,“过河去就是东华门街,那楼便是‘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的藩楼。这藩楼经营的,与你家在石梁县城做的生意一样,茶酒店而已,只不过规模稍大些……”

    “稍大一些啊?”柳月儿掩唇轻笑起来,“可不只规模稍大一些……”

    千年之后的摩天大厦也许都不能引起世人的惊奇,但是江宁三十六家正店之的藩楼在周边低矮平房建筑群里拔地而起,以“四层高、五楼相向勾连”所营造的重楼显得异常的巍峨。

    这藩楼自然不是普通的酒楼,本朝实行茶酒专卖,由官办制曲坊制作酒曲,才定将酒曲定量出售少数酒店酿酒。这些拥有酿酒权的酒店又称正店,江宁城中/共拥有三十六家正店,藩楼为其,江宁城中其他数以千计的中小酒店都要从这三十六家正店买酒后再卖。然而能豪掷万钱上藩楼买一醉的达官贵人自然不肯喝闷酒,往往要召些歌舞姬助兴,俗称“点花牌”。

    苏湄便成名于藩楼之中。

    ***********************************

    永兴坊簸箕巷与藩楼隔水相望,簸箕巷往东有一座名为州桥的石桥勾通南北。

    到地指认过宅子之后,为避免给熟人撞见,四娘子就与扮成少年子的小蛮先行离开了。林缚他们循着四娘子所说绕到簸箕巷西边的北薰门街找到典卖这宅子的胡记典当行。

    林缚原先只想在城里买栋普通的宅子,但是簸箕巷名字虽不大好听,那只是因巷尾有座簸箕形的池塘而得名,然而由于江宁官衙多集中在城东,因而位于城东的簸箕巷多为富贵人家,林缚想在城东的簛箕巷附近、靠着苏湄寓馆柏园买栋普通的宅子并不容易。

    找到典当行,林缚他们先在典当行伙计的带领下看过宅子。

    临巷子的街门普普通通,进大门的第一道院子很浅,这是外院。街门朝东,外院东面有一排四间背朝街巷的倒座房子,一间为门房,一间为居客厅,两间为男仆起居房。穿过垂花门才是正院,北面三间房建得高大朝南坐落是正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南边高大院墙与南边人家隔开,厢房、正房以及垂花都用走廊相连,天井间置有高及人腰的荷花缸与盆花,还栽种着一棵桂花树。穿过正房向后就是后院,有一排朝南坐落、低矮的后罩房,一般用过库房、杂间以及丫鬟、婆子居住。

    整栋宅子再加上耳房共二十间房,无论放在什么地方、放在什么时代都要算豪宅了。

    林缚他们虽然将二十匹马出售给乡营换了三千两银子,但是这笔银子是秦承祖他们的命根子,要用来购买大量必备物资运往长山岛立足所用,大部分银子都让吴齐留在上林里,他们此行才带了两百两银子出来。

    不比千年之后令人捉狂绝望的房价,这个年代富裕人家通常都自己在城里买地建房,不用给房地产商剥削,又没有这个税那个税,所以房价相对来说很便宜。就像柳月儿是以月银三两的高价给聘到顾家当厨娘的,她一年的收入三十六两也差不多能在江宁城里买一栋落脚的小院子。

    林缚来之前是只想花七八十两银子在江宁城里买栋可以落脚的宅子,也没有想到要买一栋豪宅。

    也难怪苏湄特意让四娘子拿了一小包金锞子给他,就是怕他身上银钱不够;这栋宅子典当行要价三百两银。

    长山岛生死相依,以后也要相扶济难,林缚并不介意花苏湄的钱,再说住得近,有什么突事情也能及时照应到。

    折银三百两,折近四十万枚铜子,即使在聚富天下的江宁城里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林缚心想着昨天在朝天驿当众跟杜荣撕破脸、誓不两立,就是要吸引杜荣对手的注意力,要在进江宁住进个破落地方,难免给别人轻视了。

    林缚当下就跟典当行立了文书,将苏湄相赠的那些金锞子折成银子算给典当行,将地契、房契以及原主人的典契书等拿了回来,刚进江宁就算有了个落脚地。

    如此一来,倒不用给柳月儿另准备什么别的宅子,直接让她住到后院的后罩房里,四匹马也能放进后院的牲口棚里去。

    林缚他们只带了些简单行李,许多东西都要在江宁再添置。与典当行做买卖有一点好处,典当行并非只收受贵重物品才肯典押借贷,一般家用物件能抵押,日久积累下来,绝当物件就足以让典当行再开一间二手杂货铺子。林缚他们刚刚花大价钱买了一栋宅子,那些个家用物件,典当行也十分慷慨的半卖半送,准备了一车给林缚送到宅子里。

    林缚心里盘算还缺少一些东西,不要说赵虎他们才初次进江宁,林缚上回在江宁参加乡试,事实上对江宁城也没有多少熟悉,他看见巷子口有几个汉子聚在那里,这些都是城里的闲汉,平时就在街尾巷头,要是谁家差遣着去办个事情,能拿十几二十个铜子糊口饭吃。

    林缚早就注意巷子口的这些人,这时候走到街上,招手喊了一个衣裳打了几个补丁但洗得干净的瘦脸青年过来:“我们这边没有人手去东市买东西,你帮我们走一趟,要多少脚钱?”

    “看你们买什么?”

    “你识字不?”

    “识得几个。”

    “那你等会儿,”林缚进屋写了一张单子交给他,“你看看,把这些东西买齐送来,你要额外收多少脚钱?”

    “东西有些多,今天就要买了送回来,我一个人只怕跑不及,要再喊一个人跟我一起走,一共四十钱,”青年看了林缚一眼,又有些担心将脚力钱喊高了,“这些东西要买齐了,我们要跑好几个地方,你这边也急着用……”

    “行,你先去帮我将东西买来,回来我再将脚钱结给你。”林缚递了一枚五两重的小银锭给青年。

    看不到赵虎、陈恩泽他们的身影,周普拿了不知道包着什么东西的大包裹往他自己房里走去,柳月儿见林缚站在垂花厅前如此轻率的就将一枚小银锭交给陌生人去买东西,等那帮闲青年前脚出了前院,忍不住走过来提醒林缚:“你怎么不担心他拿了银子不回来?他半年都未必能赚得那么多银子。这些个帮闲汉子,石梁县里也有,平时挣些跑脚钱,有时候胆子野了偷盗抢劫的事也干,跟土匪没什么样,又多拉帮结派的,我们刚来江宁,他就是转身说我们没给他钱,也不能对他怎么样?”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因为对方是第一次见的陌生人,自然更加不能随便怀疑。”林缚一本正经的说道。

    柳月儿气结无语,心想林举人还真是书呆子,见他脸上有些不耐烦,心想那个富家小姐到底看上他什么了,竟然倒贴钱给他、还将丫鬟送给他玩?她告退跑到后院的罩房去,看见赵虎跟陈恩泽在那里收拾马,跟他说道:“赵家兄弟,你家老爷是不是读书读太多了?”她现在已经知道赵虎早不在上林里乡营,已经给林缚当了家仆。

    赵虎问她生了什么事情?柳月儿将刚才的事情说给赵虎听,抱怨道:“怎么一点防备人的心思都不懂?就算有人贴钱给他用,也经不住给人家骗啊。”

    赵虎笑了起来,也不能跟她解释什么事情,只摸着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柳月儿本就是顾悟尘的夫人硬塞过来了,就柳月儿本人也不想跟林缚过来,但是她知道留在顾家的日子会更难过,再说好新寡没多久,也不想就给顾悟尘当小妾。顾悟尘虽然才过四十岁,但流军期间吃了好些苦,看上去有些苍老。

    前院,周普将一把手弩、一张硬弓还有他从吴齐那里强要回来的陌刀都藏好在卧室里。虽说官员及勋爵子弟的随从可以携带护身兵器行走,但是弩、硬弓以及陌刀类的中长兵器却是禁器,平时也用不上,要先藏好。

    他听见林月在堂屋的说话,笑着走出来,问林缚:“要不要我出去在后面跟着?”

    “不用,我们人生死地不熟,走在人群会特别的明显,不容易藏身,还是等他银子给贪了再说,”林缚笑着说道,倒是很期待别人拿走银子就不再回来,又问周普,“巷子口那些帮闲人里,你看有谁像杜荣派来的?”

    “那个抱着扁担坐在墙角根打瞌的汉子不会是普通帮闲汉子,还有那个袍子簇新却打两个补丁的青年也很可疑,其他人倒看不出来,看人要乌鸦过来看,祖宗三代都能看出来。”周普说道,“你怎么不找那两个中的一个帮你跑脚?”

    “他们多半不会落我的银子,”林缚笑道,周普眼力就算比不上吴齐,几十年的历经,也不会差多少,“要是银子给别人贪了,我们也可以揪住那两人说他们是一伙的……”

第九章 杀鸡骇猴

    冬日天时短,中庭那棵桂树也种了有些年头,枝叶繁茂,林缚在屋子里看了一会儿,天很快就黑了,他才想起来屋里还没有准备油灯,也没有火烛,他在巷子口找去买东西的那个帮闲汉子到这时也没有回来。

    好吧,不回来也好,明天才能找到事情做。

    听着柳月儿跟赵虎在院子里走说,林缚站起来走了出来,看着赵虎、陈恩泽手里都提着东西刚跟柳月儿从外面回来——垂花门两侧挂了两盏灯笼,想来是他们回来刚刚挂上的。

    “我看天都快黑了,等不及帮闲的将东西买回来,我刚刚将厨房收拾过,锅碗瓢勺什么的,都还能用上,我就拉着赵家兄弟还有陈兄弟买了些米菜以及油盐酱酣回来,刚刚看你在房里看书,就跟周爷说了声……账单等会儿是给你,还是给周爷?”柳月儿问道。

    “帮闲的那个人还没有将东西买回来啊?”林缚望了一眼垂花门,那是宅子的二道门,自然不会有什么动静。

    “我就说啊,这些个帮闲汉子多是些游手好闲的无聊,不敢欺这边的大户人家,我们初来乍到的,他们可不会客气,”柳月儿还有些抱怨林缚刚才听不进她的劝告,这时候有些幸灾乐祸,心想书呆子就是书呆子,多吃几次亏就学聪明了,心想也多亏他收留自己,还帮自己将馋她的顾嗣明给挡回去,又说道,“饭菜什么的,都还没有开始动手呢,要让林举人饿着肚子多等一会儿,等会儿是将饭菜端你房里来?”

    林缚哪里会让周普去管这些琐碎的事情?这会儿周普出去察看周围地形了,人不在宅子里;林缚也不会让赵虎跟陈恩泽将时间浪费在这上里,他们俩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另外还有其他事情让他们去做,他说道:“宅子这么大,柳姑娘会比较辛苦,过两天看能不能再请个帮佣过来,这两天就让赵虎跟恩泽多帮你些……我放些钱在柳姑娘你那里,流水细账你每个月拿给我看一下就可以了。至于饭菜,每顿要有肉食,多买些鱼、鸡蛋还有下水,每顿肉食要以四个人的量买。饭菜做好了,也不用单独给我端房里来,喊我一声就可以了。柳姑娘要是愿意,也可以跟我们一起用餐。”

    “这怎么成,那不是一点规矩都没有?”柳月儿听林缚这么吩咐,吓了一跳,她一开始可没有想过会替林缚管账,想着平时赵虎、陈恩泽对周普都尊敬有加的,还以为周普会是府上的管家呢。难道不该找个信任的人管账吗?这书呆子,真就一点都怀疑我每个月会昧些钱下来?再说林缚每顿要肉食没什么,就算周普是大管家也没有必要每顿都足量的给肉食啊,这书呆子到底会不会过日子,哪有当老爷的对随从、下手这么好的?一米斤只要四五钱,敞开肚子吃,一个人一天吃一斤半精米就顶天了,但是一斤肉却要三十钱,要是四个汉子都放开肚子吃肉,这每个月的伙食就要四两银子,乖乖。柳月儿心里想这书呆子真是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也不知道他带了多少银钱在身上敢这么花,还是说他吃定那个富家小姐了?

    柳月儿想着怎么说才能提醒眼前这位举人老爷知道油盐柴米贵。

    林缚当然知道放开肚子吃肉,银钱会有些紧张,但是陈恩泽正在长身体,赵虎也要跟周普学习拳脚刀术,不吃肉,身体扛不住。

    “柳姑娘不方便跟我们一起用餐就不强求了,我们四人大老爷们,我跟恩泽、赵虎还有周爷没有这么多讲究,菜饭都准备在一起好了,”林缚笑着说,“虽说梁知县会按时给柳姑娘家里送银子,不过柳姑娘在江宁也要开销,你每月记得从账上支八百钱。”

    林缚让赵虎去取十两银子给柳月儿,柳月儿见林缚大手大脚的,在石梁县时听说他在林家只是很不得意的一个旁支子弟罢了,身边不可能有多少,这时候都有些可怜他了,心里想:算了,替你管账管仔细些,希望能在江宁城里多撑一些日子,最好能撑到梁左任调离石梁县。

    这会儿外面有人扣门,赵虎刚要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去看,外面人已经进了前院出现在垂花厅前,却是那家卖宅子给他们的典当行的掌柜,他下巴尖而瘦,大冷天戴着皮瓜帽,头从垂花门后探进来,讪笑着说:“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还以为家里没有人,林老爷原来在家啊……”

    没有人就不应该推门进来,更不应该一声招呼不打就穿过前院到正院来,林缚心里想着,果然是初来乍到得不到重视,走过去,问道:“肖掌柜走过来有什么事情,我记得我与典当行钱货两讫了……”

    林缚站到垂花门下,看见前院门口还站着两人往里看,林缚疑惑不解的看着典当行掌柜,不知道他们这时候登门有什么事情。

    “这位是我们典当行的东家肖密……”典当行掌拒介绍前院门口站着穿锦袍的中年胖子。

    那中年胖子这时候朝林缚拱拱手,抬脚走进门里来,说道:“林举人,肖某过来打忧,有一件难处,希望林举人能替我分忧?”另一个青年大概是典当行的伙计,也走了进来。

    林缚心里诧异:昨天夜里才在江北岸的朝天驿当着众人的面跟杜荣撒破脸、誓不两立,消息应该没有这么快就传开啊,就算这位周密及时听到些什么,他难道不用打探一下就急着求上门?

    听着肖密继续说下去,林缚才知道他完全猜错了。

    “不知道林举人有没有听说过藩楼花魁苏湄?”肖密问道。

    “苏花魁赫赫有名,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林缚点点头,不清楚跟苏湄有什么关系,在石梁县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因为贪恋苏湄的美色差点身死江盗手里,那都归功于赵能逃回上林里的宣传,再加上他又是石梁县今年乡试唯一高中的举子,他身上发生的事情自然更引人关注,但是林缚并不认为江宁会有什么人记得自己。

    “我有个朋友十分倾慕苏湄姑娘,今天邀我小酌时,得知典当行有一栋宅子跟苏湄柏园相邻,死活要我将这宅子转让给他,我也满口答应下来,回来后才知道林举人捷足先登了……”肖密站到垂花门下,眼睛往院子瞅了两眼,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我那朋友十分好面子,已经宣告出来半个月后要在这宅子宴请宾朋,肖某实在难以去驳他的面子,只能过来找林举人打个商量——典当行手里还有另外几栋宅子,都是福地旺宅,若是林举人还是觉得不满意,周密愿将三百两银子原先不动奉还,另奉上一份谢礼。”

    林缚微抿着嘴不说话,见这胖子意态犹足的眯眼看着自己,不知道他是吃定了自己,还是等着自己跟他讨价还价,心想也不该是杜荣这么急切请过来他们试探的,大概真是另一家开价高了他们想反悔。

    柳月儿在后面听了气鼓鼓的,心想:明明是他们先买下这宅子银货两讫,典当行哪有再来赶他们走的道理?即使要退宅子,又哪有原价退回的道理?她担心林缚书呆子不知道算计,跃跃欲试要上去帮他说话。

    “虽说君子有成*人之美,但实不相瞒,我初到江宁就直接到永举坊来找房子,也是慕苏湄花魁的芳名而来,”林缚刚跟杜荣撕破脸、誓不两立,也不知道眼前这肖密什么底细,不想初到江宁就竖敌太多,只是温言婉拒,“这簸箕巷宅子也不仅仅只有这一处宅子,肖老爷或许可以去其他人家门上问一问,愿不愿意出售宅子给贵友。”

    “按说这宅子也是我先答应给别人的,即使铺子里出了些小差错,也不能任这差错继续下去,”肖密慢条丝理的说道,脸上的肥肉轻颤,“林举人若有别的不便,都有提出来商量嘛!”

    见眼前这胖子摆出一副让也是给、不让也得让的姿态,林缚眉头微蹙起来,瞥见周普在前院门递了眼色过来就又离开了,林缚知道周普有主意,他眉头舒展开来,笑着跟典当行的东家肖密说道:“肖财东突然就上门来说这事,有些意外,能不能先坐一会儿,让我考虑一二?”

    柳月儿走过来,站在林缚的身边,暗中伸手扯他的衣襟,林缚回头问她:“什么事情?”

    “你拉我衣服有什么事情?”林缚回头问柳月儿。

    见林缚不能理解自己的暗示,还傻乎乎的回头来问,柳月儿肚子差点气炸了,心想人家都爬到你脸上来拉屎了,你还这么好脾气,就算是外乡人,就算是初来乍到,也不能让别人这么欺负!

    肖密微微一笑,心想眼前这青年倒是识时务,他不过是个外乡来的举子,在江宁城一抓一大把,实在没有什么稀罕的,眯眼笑着说道:“那我就等一会儿……”

    林缚吩咐柳月儿:“你去沏三碗茶过来……哦,来四碗,给肖老爷的这个随从也沏一碗茶……”

    “水还没烧呢,那你们就多等一会儿。”柳月儿气鼓鼓的朝后院走去,觉得林缚太软弱了,石梁县里的传言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林缚请肖密等人去前院的宾客厅稍坐。

    前院宾客厅与门房以及仆从的居室挨着,一般说来只是客人来访暂时等候的地方,正式的会客要迎到正院的堂院。

    肖密见能将宅子讨回来,也不跟林缚计较这些礼节,到前院宾客厅看着桌椅上的灰尘还没有来得及擦拭,便站在那里跟林缚说道:“我就站在这里等,你快去跟家里人商量吧……”

    “不忙,先坐会儿。”林缚满脸堆笑的说道。

    这一坐就坐了一炷香的时间,柳月儿烧开水将茶端过来。石梁县产茶,林缚离开石梁县有好茶带在身上,看着茶盅里泡的都是碎茶沫子,就知道柳月儿对典当行的这三人是一肚子气,他笑而不语。

    肖密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林举人自己要不能做决定,请赶紧找家人商量一下,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干等下去……”

    这会儿,就听见一声响,院门给人从外面推开,听见有几个人动静很大的进了院子。

    “又有谁找上门来了?”林缚皱起眉头跟柳月儿说,“你去看看……”

    柳月儿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就一脸惊惶的转回头:“是周爷抓了两个人进来。”

    林缚也不管肖密他们脸上惊奇,走到庭院门,就见周普揪住两个人的衣领子站在院子里。是他们早就发现巷子口那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周普将人揪进来,就交给赵虎跟陈恩泽将这两人接过去摁趴在地上。

    “老爷,我回来时就看见这两人在门口鬼鬼祟祟的探头往里看,莫不是要想进来偷什么东西?”周普说道,眼睛还不忘扫过林缚身后的肖密等人一眼。

    “不像是来偷东西了,”林缚走过去将给摁在地上的那两人脸扒过来看看,摇头说道,回头又问肖密,“他们是跟肖老爷的人吗?”比起刚才的温言悦色,他此时说话就有些冷了。

    “不是。”肖密也觉得奇怪。

    “那就好,”林缚转回头吩咐周普,“将他们拖到后院去,问他们是谁派来盯着这里的——我林某人在江宁除了得罪过庆丰行商号的杜老爷外,可没有别的仇家!他们要是不肯说,两条腿都打断,送到官府去,就告他们伺机行窃!”

    柳月儿哪里想到林缚前一刻还满脸谄笑的讨好典当行的财东、就怕别人不会欺外乡人,这一转脸就冷酷无情要将两个窥视门庭的汉子腿都打断;她正发愣间,周普与赵虎、陈恩泽就如恶虎扑羊的揪住地上两人拖去后院。他们的身影刚在月门口消失,就听见里面传来拳脚击肉及忍痛的闷哼声,大概是周普等不及问话就先动手了,柳月儿听得心惊肉跳的。

    “唉,明明让他们先问话的,怎么又先动起手来了,”林缚摇起头来,带着一脸歉意的转过身来跟肖密说道,“我这三个随从,以后都是乡勇,在乡下地方捕匪捉盗都凶神恶煞的,也不管这里是江宁城,在城里随便打死了人要吃官司的,不能像乡下地方可以胡作非为……哦,对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肖密跟典当行的掌柜面面相觑,尴尬笑道:“抓住行窃的,送到官府处置就行……私刑总是不好,打断腿更不应该了。”

    “没事,不就罚十两八两银子的事情!难道我还容忍别人在我宅子门口探头探脑的?”林缚嘴角挂着浅笑,一脸温和的看着眼前这个中年胖子,“对了,肖老爷刚刚说你有一位朋友也看中这宅子,他若真有诚意,能否请他上门来谈?”

    “有诚意的,有诚意的,我回去就跟他去说,让他直接回林举人谈……”肖密看张恪笑眯眯的看着,背脊骨都有些发寒,才知道眼前这外乡青年不是好惹的角色,也不清楚他刚才话里说“在江宁只得罪过庆丰行杜老爷”是什么意思,再也不敢表露要这宅子强买回去的意思,“那我们就先走了,刚才多有打忧。”

    “哪里,哪里?我们第一天到江宁就能找到落脚的地方,还多亏了贵典当行帮忙,隔行要去回礼的,今天就不留你们了……”林缚非常客气的将典当行肖密等三人送出门去,又将前院门闩上,又跟柳月儿说道,“还要麻烦柳姑娘烧饭菜呢,等会儿会更饿了……”

    柳月儿听着后院那里拳拳击肉的闷哼声,也惊魂不定,看着林缚旁若无事的一脸镇定,似乎根本就听不见周普他们就在后院对那两个鬼鬼祟祟的汉子动私刑,小心提醒道:“会不会手脚不知轻重打出问题?”

    “没关系,他们知道分寸的,”林缚笑着说道,“我们初来乍到,下手太重的确不大合适,我过去让他们收敛来。”

    柳月儿看林缚那跃跃欲试的神情明明是要过去也活动一下拳腿,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心里想:怎么这时候看他跟县里传言中很不一样?典当行那三个人明明给他这一手杀鸡骇猴给吓跑的。

    林月儿管不了太多,先去厨房做晚饭了,林缚径直去了后院。

    林缚并不想初到江宁就四处竖敌,但是也不想给别人当成外乡人欺负了也不挣扎一下,反正跟杜荣昨夜在朝天驿就撕破脸了,他派来监视的人正好拿来杀鸡骇猴。不过为了对典当行杀鸡骇猴,对杜荣这边就要打草惊蛇了。

    林缚走到后院,周普他们并没有对那两人用多过分的手段,刚才声音大是为了吓唬典当行的东家跟掌柜,他走过来,看着那两脸给抽得嘴角流血的人,说道:“我在江宁只得罪过庆丰行的杜荣,你们是不是庆丰行的人?”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161/ 第一时间欣赏枭臣最新章节! 作者:更俗所写的《枭臣》为转载作品,枭臣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枭臣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枭臣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枭臣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枭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