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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枭臣txt下载     枭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家奴也是富贵途

    顾盈袖诧异的盯着林缚看,没想到他能准确猜出林庭训在打什么么算盘,微讶的问道:“啊,这都是你自己想明白的?”转念又说道,“你小子从来都不笨,只是性子弱了些,给土狗追了都会吓哭,我倒是没有想着要骗你——也没有觉得这样对你有什么不好啊?”

    林缚心想以前的自己真这么没用?自己怎么不记得这事?这时候倒不是追究有没有给狗追咬吓哭的时候,他说道:“家主赐我美宅,又安排我的婚姻大事,我想就算我当上这巡检,大概也只能由着家主来安排巡检司里的人手——说起来,家主只需要我去占这个位子,当这个傀儡,好方便上林渡、乡营还牢牢的控制在林家的手里。也许有些人认为即使当一粒棋子也没有什么不好,”林缚说到这里,稍定了一下,放肆的看着顾盈那雪白粉嫩的玉脸,放肆的看她那双深邃清澈跟夜空下星子的双眸,说道,“只是,我不想当别人的棋子!”

    “啊……”顾盈袖疑惑的看着这趟回来后变得有些黑瘦但更英气的林缚,实难想象这一番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真是觉得林缚这趟回来跟以往大不一样了,虽然她一向认为照顾好林缚是自己的责任,但是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劝他改变念头,又觉得林缚这一番话说得豪气十足,很些男人的气概,但是这些年她在林家过着尔虞我诈的生活,知道现实是怎么回事,柔声说道,“你能有这志气,我真替你高兴,但是你也没有必要当面就回绝,一点回旋余地都不留。”

    “一步软就步步软,家主要用我当棋子,我只要陷进去,还有资格跟家主回旋吗?”林缚说道。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是你人在东阳啊!”顾盈袖说道,她知道林家在东阳府的势力,林缚本就是林家的子弟,与其努力挣脱林庭训的掌控,还不如耐心等上几年,等林庭训死掉。

    “这边事结了,我就去江宁。”林缚说道。

    “啊,”顾盈袖微微一怔,脑子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玉脸涨得通红,脱口就训斥道,“你竟然还死性不改,那骚狐狸精有什么好,你还要为她去江宁?”话音未落,就觉得这么说很不合适,倒像是跟江宁那个歌妓争风吃醋似的。虽然有些失态,但是顾盈袖还是觉得很生气,深邃而迷人的秀眸凶巴巴的盯着林缚。

    林缚摸着鼻子,不能跟顾盈袖说流马寇及崇州少年之事,苏湄的事情让他百口难辩,便不说什么,这下子就冷了场。

    顾盈袖的声音有些大,赵虎、林景昌还有赵虎他娘站在远处都不明所以的看过来。周普心里想:这漂亮娘们对林缚的事还真是上心,这会儿吃起苏姑娘的飞醋来了。

    这会儿,二公子林续宗与赵能从甬道远处走过来,眼睛也盯着这边看,走到一半,就折入一间院子。

    “嗯……”顾盈袖见林缚不说话,自己总不能像斗气的小女孩子跟他在门房前僵持下去,那太不成体统了,只轻声说道:“我过两天要回一趟湖堰,你有空也该去湖堰看看……”

    湖堰是顾盈袖的老家,离上林有十多里。

    “嗯。”林缚应了一声,男女私约相见是礼法大忌,他知道顾盈袖私约相见不是因为男女之情,只是关心他、想劝他回心转意,但也为顾盈袖的泼辣大胆惊讶,换作以前的他即使心里会有欢喜,多半也不敢去赴约的。

    顾盈袖跟丫鬟翠儿转身朝内宅走去,林缚与周普、赵虎等人以及赵虎他娘离开林家大宅,他们没有注意二公子林续宗刚走进的那间院子门开了一条缝没有阖上,一双眼睛藏在门外盯着外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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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裙裾拂过青砖甬道的微响,林续宗在门后负手而立,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微眯着,似在想象顾盈袖往宅子深处款款而行的窈窕姿态。

    “二公子……”赵能低眉顺眼的垂手站在一边,却暗暗打量二公子的神色,他在林家唯有依赖二公子了。

    “跟以往不一样啊……”林续宗蹙着眉头。

    “软脚虾这趟回来是跟以往大不一样。”赵能顺着二公子的口气说。

    “我是说我爹。”

    “老爷怎么了?软脚虾自己吃错了药不要那栋宅子……我跟在老爷身边这几年,可没有见过老爷吃过这闭门羹。”

    “要真是没用的软脚虾,我爹也就只会用心笼络一回,反正日后也逃不手掌心去。你想想看,这个闭门羹要是那淫妇故意在背后唆使呢?”

    “……”赵能微微一怔,转念说道,“什么事都逃不过二公子的眼睛,我说这软脚虾这趟回来怎么跟以往大不一样呢!”

    林续宗眉头皱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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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缚等人离开林家大宅,在路上,赵虎念念不忘七夫人大清晨让他找他娘过来的事情:“七夫人找你什么事,你都还没有说呢?”

    “就你急性子,离家还有几步路?”赵虎他娘抱怨道,“这事能不能成还要问秀才呢。”

    “有我什么事情?”林缚问道,“七夫人有什么事要赵婶转告我,刚才怎么不说?”

    “七夫人说秀才你考中举人,以后就是老爷了,身边不能没有使唤人,虎子虽然性子粗糙些,但是秀才知道他心眼实沉,办事跑脚也利索,你觉得……”

    “这怎么成,”林缚听出赵虎他娘的意思,连忙推脱道,“我是把赵虎当兄长的,怎么能这么糟蹋赵虎?”

    “那你是瞧不上虎子?”赵虎他娘反问道。

    林缚给赵虎他娘拿话堵在那里,他没有想到七夫人会替他考虑这么周全,换作以前的他,只求一世富足,多半会答应下来,毕竟赵虎因为替他出气丢了乡营的差事。这个社会贵贱有别,没有多少人身平等的概念,他与赵虎虽然好友,变成主仆关系,也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便是赵虎自己也不会觉得有多少委屈。

    赵虎没想到七夫人找他娘是说这事,有些仓促了,没什么思想准备,心思复杂,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缚耐心的劝说赵虎他娘:“婶子,你说哪里话?你也知道我刚刚因为南溪塬宅子的事情惹了家主不大高兴,赵虎他跟了我未必是好——事实上,我还正想找机会请七夫人帮赵虎言语一声,让赵虎回乡营……”

    “南溪塬宅子能有多大的事,林家老爷总不能将你的举人功名给摘掉吧?”赵虎他娘倒是个相当有主见的女人,她说道,“赵虎能回乡营是好,但是在乡营总没有个给撑腰的人在,他的性子又是毛糙,万一再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还不是要给上面老爷一句话就踢出来?婶子我今天在秀才你面前说句依老的话,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心眼也实沉,如今有了功名在身,虎子跟着你,前程比回乡营好。难道说你已经答应了别人?”

    “这个倒没有……”林缚都觉得自己说话有些无力,实在找不到好的借口拒绝赵虎他娘这个请求。

    林景文在旁边帮腔道:“我觉得这样倒是不错,你再去燕京赶考,也不能没人照应。要不是我不能随便辞去货栈的账房,也会厚着脸皮请你收我做随扈呢。”林景文还是认为林缚在家主面前有了骨气是打定主意去燕京参加会试搏更大的功名。

    林缚考中举人,有了功名,即使不去考进士,也不去一官半职,依本朝之例也可以跟官员、世袭勋族一样收四名随扈养做家奴。这倒不是说本朝官员不能养更多的家奴,前任江东宣抚使朱国昌离任时,家人家眷近三千人浩浩荡荡的离开江宁风光无限,但是法定的家奴名额只有四人。这四人依例可以免去丁税、徭役以及除田税外的各种加派(考取秀才只能免去本人的丁税、徭役)。

    赵虎他娘看中的就是这四个法定名额,初看上去,给举人或官员或世袭勋族当家奴免去丁税、徭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关键还在于免去各种除田税之外的加派。

    东阳府地处富饶,又绝少旱涝,夏稻秋麦,一亩熟田通常全年能有三石稻麦的收成,一户人家能有二十亩地,闲时再去打零工,即使依例缴足丁税、免役钱、田赋,小日子也能过得相当的宽裕,但是官府的各种加派、税吏的盘剥以及乡里的各种摊派,足以这么一户自耕农家庭活得窘迫。若是赶上年成不好,或者遇上官司,或者盗匪,随时都可能给踢到破产的边缘。

    如此一说,大概就能看出给举人老爷当家奴的好处来了,丁税、徭役虽然只能免一人,但是能帮家里免上附加在田产的各种加派,更不用担心会遭到税吏的盘剥跟刁难。遇到官府有什么减租减捐的好处,自然能优先享受,要是遇上官司,也有个依仗。

    这还是林缚老爷混得不好的情况,要是林缚混得好,在县里谋了一官半职,那他的随扈自然也会有更多的好处。

    林缚心里微叹,想想后世那些个争着抢着给领导当秘书、当司机的行为,与眼下又有多少本质的区别?

    唯一的不好处,就是做随扈,与奴仆相同,皆为贱籍,但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普通乡民良贱之别并不是十分的看重。林庭训身边的使唤人也是家奴,但是上林村有几个人能瞧不起他们?赵虎做随扈入贱籍无所谓,能给他家带去好多实惠,但是林景昌就不会愿意,他虽然几次都没能考上功名,却未必就死了心,入了贱籍就不能去搏功名了,不过贱籍从军甚至担任低级军官都没有丝毫的限制。

    林缚嘴里说不收赵虎当随扈是怕委屈了他,伤害了兄弟情义,实际上是不想将赵虎拖入更凶险的事情中来,无论是流马寇,还是崇州少年,还是苏湄与晋安奢家的事情,都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凶险,但是在赵虎他娘看来,林缚不收他儿子做家奴,那才是真正叫伤害了兄弟情义。

    赵虎倒无所谓,要是林缚满口答应下来,他还会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呢。

    林缚只能摊摊手说回去再议这事,赵虎抬头看了看太阳,给这些事一岔,都快到中午了,说道:“回去做饭也来不及,我们去渡口,秀才第一天回来,也应该摆一桌洗尘宴……”

    赵虎他娘也不问什么,先回去了,她妇道人家,不便跟着去街上的酒楼;林缚、赵虎、林景昌还有周普、陈思泽等人往渡口方向走去。

第八章 乡情浓淡

    在上林渡的酒楼吃过酒,林缚等人往赵虎家折去,之前的林缚纯粹是个书呆子,除了林家跟上林村的村民外,在石梁县几乎没有什么人脉关系,周普、陈恩泽落户入籍之事,还要林景昌、赵虎帮着跑腿。

    赵虎在乡营当了两年的小头领,开过眼界,他与林景昌都不是畏畏尾、不知世事的山民村夫。林家控制的乡营也时常招募一些外乡人,落户入籍之事,赵虎都略知一二。林景昌未能考取功名,去林家货栈当账房,心里憋着一股子劲。虽然不大受本家重视,但是他花了十二分的心思跟精力进去,见识、心思比赵虎要深沉得多,在酒楼吃酒时,林景昌将如何落户入籍、该找谁、该如何送门子钱诸事都细细说给林缚听:“县里户房的陈书办我认识,不过周大哥离开冀北在外飘泊数年才想起要落户入籍有些难度,大概要找一下陈县丞,我后天要去县里,帮你们跑一趟……赵虎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要不先让赵虎带秀才你往几个关键人家走动一下?”

    林缚、周普、赵虎、林景昌等人从酒楼回到赵虎家,有人在赵虎家等候他多时了,却是石梁县县学教谕卢东阳与县主簿陈凌在衙门两名衙役的陪同下登门造访,上林里的里长也在赵虎家。

    虽说林缚是在林家义学里读的书,不过他是在卢东阳到石梁县担任教谕的那一年考中秀才的,名义上要算卢东阳门下的弟子。

    看见卢东阳在赵虎家等候,林缚作揖道:“恩师怎么在这里?”

    “……我们过来找你,”卢东阳定睛看了林缚片刻,才说起他与县主簿陈凌过来的缘由,“白沙县劫案生后,惊动了宣抚使司,案子还没有结,不过得林家仆役赵能及白沙县的证词,宣抚使司确信你劫案中殁没。午前上林里快马传讯县署,说你今日乘船返回,此事马虎不得,梁知县特派我跟陈凌主簿前来核实。你遇劫匪后脱身之种种遭遇,烦请跟陈主簿一一言明,县里需向宣抚使司行文奏明此事,我过来是做个见证……”

    “这是当然,恩师与陈主簿不来,我也打算明日去县里详禀此事。”林缚回答道,请卢东阳、陈凌等人入内将精心编造好的谎言又复述了一遍。

    按说苏湄的影响要远远比他这个刚中举的举人大多了,但是白沙县劫案涉及苏湄部分只需要白沙县知会江宁府有司就行,偏偏劫案涉到一个刚及第的举人,就要惊动江东宣抚使司,不过也仅仅是惊动而已。现在卢东阳与县主簿亲自登门核实林缚返回上林村一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毕竟事情惊动了宣抚使司,再出差错,石梁县可兜不下来。

    也许县里更怕林家推出一个冒名顶替的“林缚”出来,才让与林缚见过几面的县学教谕卢东阳亲自登门验证。

    卢东阳与县主簿陈凌确认林缚是其本人无误之后,对林缚旬月来的遭遇却不是特别的关心,略加记录,又让林缚自己笔录了一份陈述,画了押,就急着回县里去了。对周普援手救人一事,卢东阳跟陈凌都说县里要予以嘉奖,至于周普与陈恩泽甥舅二人要在石梁县落户入籍,此事有林缚的担保,而且做林缚的随扈入的是贱籍,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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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吃饭没去酒楼,就在赵虎新宅子的堂屋里摆了一桌酒,猪脸肉、烧鸡及红烧鱼以及几样疏菜,从酒楼买回两坛酒,有些酸涩。本朝酒茶盐铁皆由官府专营,官府抽取酒税太多,好酒异常的贵,乡民喝酒,哪怕只是劣酒也是奢侈。

    赵虎他爹是一棍子打不出闷屁的老实人,只会摆弄庄稼活,酒桌上都没有说两句话,只是手指捏着酒碗的边缘小口的抿嘴,舍不得大口的吞咽。

    有客人在,赵虎他三个弟妹都没有坐桌子的资格,都给赶到老宅子里吃饭,肉食都招待林缚的,他们只能挑几样蔬菜下饭,还是林缚入席后夹了浅半碗肉、撕了半只鸡给他们送过去,看他们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真是心酸。

    赵虎他娘这些年一直都在大宅子里帮佣,帮着七夫人做事,见过些世面,在赵家更像一家之主,赵家有什么事情都是赵虎他娘拿主意。按照规矩,家里宴客,女人跟小孩子不能入席,赵氏也是守规矩的妇道人家,就站在酒桌旁紧追不舍的又提起赵虎给林缚做随扈一事,在她看来这么个好机会不能轻易的放弃。

    “这边事了,我便要去江宁,不会留在东阳……”林缚说道,心知这么长时间里赵虎应该跟他家里商量过做随扈的事情,心想他应该碍着面子不愿意开口求自己,即使如此,林缚还是想打算他们的念头。

    “……”赵氏一愣,她到底是没有问林缚不留在东阳去江宁做什么,犹豫了片晌,都无法决定是不是也让赵虎跟着去江宁,这跟她一开始的想法不一样。

    这会儿,院子里的狗叫唤起来,隐隐约约的听见老宅子那边有个女人声音在喊:“赵虎侄子在不在?秀才在不在?”

    林缚不知道又有谁来找他,过了片刻,就听见赵虎他妹妹梅子在老宅那边招呼来人:“原来是兰婶跟桂生叔啊,你们来找我哥跟秀才哥做什么?他们在隔壁院子呢,我带你们过去。”

    院子里的土狗叫唤着不停,不知道又给谁踢了一脚,悲鸣了一声,呜咽着跟着来人进了堂屋。

    林缚见是占了他家老宅子占的林桂生夫妇,林桂生肩上搭了褡裢(中间开口,两面装东西的长袋子),褡链看上去鼓囊囊、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林缚将条凳往外拉了拉,招呼林桂生坐下来:“桂生叔啊,来坐,先喝碗酒,等会儿我就写个文书给你,赵虎跟小五都来做见证,你们以后就放心在老宅子住下吧……”

    林桂生半年没沾荤腥,看着桌上碗里还有浅浅的半碗肉,眼睛都冒绿光,本来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往前挪,给老婆在后面猛扯了下,才惊醒似的收住脚,讪笑着:“秀才客气哩,你现在是举人老爷,我哪有资格坐你身边呢?一点都没有规矩的……”将肩上沉甸甸的褡裢捧在手里要往前递,小心翼翼的说道,“我也不知道老宅子值多少钱,暂时就凑到这些,秀才你给我一个准数,我过两天筹到就给你送来,就希望你能宽容我家两天……”

    “……”林缚微微一愣,觉得上午时应该将话说清楚了,笑着说,“我打小没少蹭桂生叔家饭吃,桂生叔你这是跟我开玩笑吧?”

    “我哪敢跟秀才你开玩笑?我今天敲了十七八家门,真的就借到这些,我要是藏了一个铜子都不是人,你说个准数,还差多少,我过两天一定给把钱给你补上;要不,你就将老宅子收回去?”林桂生哭丧着脸几乎哀求起来,脸上的皱纹揪起来就像陈年榆树根。

    林缚突然觉得心里给什么东西堵住,心里也觉得异常的沉重,站起来,将林桂生手里钱褡子接过来,压手得很,差不多有上百斤重。

    乡里很少用得上银子,都是铜子,官家规定一千文钱换一两银,实际上银贵铜贱,一两银通常能换上一千二百钱到一千四百钱,这钱褡子里装了上百斤铜钱,也就七八两银,但对本来就是族中破落户的林桂生家来说,就是一笔天大的财富,实在难以想象他这一天说了多少好话,才借来这些钱。

    按说村尾那三间老宅房加上宅地,也值不了七八两银子,但是林桂生拘谨的站在那里小心翼翼的不敢将话说满了;他们愣是不敢相信林缚是要将宅子白白的让给他们,他们甚至以为占了村尾旧宅住得罪了林缚才让林缚说那样的话。

    林缚将鼓囊囊的钱褡子放在桌角上,他知道真将旧宅子白送给林桂生一家未必能让他们从此就安心的住在里面,从钱褡子里面拿出拿细麻绳串起来的两吊铜钱来,跟林景昌说:“小五你走一趟,去取纸笔来,也麻烦你请两位族老过来做个见证。我愿作价两千钱将村尾老宅转让给林桂生一家,立下死契,永不言毁……”

    “好咧!”林景昌站起身来就走,赵虎家没有纸笔砚墨,他得回家去取。

    “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林桂生两口子见林缚说得干脆利落,又让景昌去请族老做见证,才信是真的,心知村尾旧宅两吊钱是远远不止的,心想让林缚这些铜子都收入,但是这些铜子大都是借来的,还十年都未必能还清,内心交激,又不知如何拿言语表达,嘴里嗫嚅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眼睛里濡着泪花。

    赵虎拿来碗给林桂生倒了碗酒,等了片刻,林景昌取来纸笔砚墨并请来两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做见证,两个族老在路上听林景昌说过缘由,一进屋来便夸林缚厚道不忘本,又跟林桂生夫妇说:“那宅子是吉宅,出了秀才又成了老爷,不消说两吊钱,就是二十吊钱,都有人抢着买,举人爷的厚道,你们心里要记着……”林缚当下写就卖屋及宅地契书,请族老画押见证,让林桂生夫妻俩将契书跟多余的铜钱带走。

    给这事一打岔,送走林桂生夫妇跟族老已经快到半夜,那些残羹冷炙也都由赵虎的妹妹梅子收拾停当,林缚还想等赵虎父母去老宅后就上床休息。赵虎他娘倒是做了很大决定似的,离开前说道:“你去江宁,赵虎自然也要跟你去江宁——”那意思就是不管林缚去哪里,她都打定主意让儿子赵虎跟在林缚身边做随扈。

第九章 随扈

    见赵虎他娘倒似打定了主意,林缚习惯性的摸了摸鼻子,说道:“赵婶,我十岁就父母双亡,也全凭左邻右舍照应,赵婶你待我如子侄,不用你说,有什么好处,我也不会忘了赵婶你家,只是我此时能力有限,不能照顾周全……赵婶你既然坚持如此,赵虎也不觉得委屈,那明日一起去县里去立文书改籍。不过,赵虎也不用随我去江宁,梅子、泽娃、东娃都还没有成年,还需要赵虎留下来照应。”

    赵氏自然高兴,按说赵虎跟在林缚身边是要拿月银的,真跟着去了江宁,那些月银就也够自己花销,家里就一点都照应不上,林缚不要赵虎跟在身边,赵虎留在家里至少能抵两个劳力,加上能免去各种加派,之前紧巴巴的日子能立时宽松起来,叫她如何不高兴?

    赵氏喜滋滋的与赵虎他爹去了老宅子,林景昌也微带酣然的离去,赵虎初不吭声,待人散尽才质问林缚:“既然你答应我做随扈,你要去江宁,为什么不让我跟着?这便宜我占了不痛快!”

    周普坐在一边的凳子上,笑嘻嘻的看着赵虎质问林缚,他就喜欢赵虎这种干脆磊落的性子,就看林缚如何拿主意。

    林缚看着赵虎,心知他是值得信任的,问道:“你真要随我去江宁?”

    “我想自己总也有些长处,哪有只占你便宜的道理?”赵虎气鼓鼓的说道,“再说你去江宁,身边就不需要自己人照顾?”

    在赵虎看来,林缚肯定要用周普做随扈的,也会让周普随他去江宁的,心里觉得自己在林缚心里的地位比不上这个外乡人而生气。

    “……”林缚笑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有一膀子力气,也练过拳脚,你要不要跟周爷讨教一二?你也应该看得出周爷是练过两手。”

    “来,来,不要怕仗着身强体壮欺负我年纪大,”周普知道林缚拿定主意了,笑着走过来,“我们搭一下手……”周普早年习武也学过花架子,半辈子下来,拳脚工夫已经没有套路,只以散手跟切磋。

    赵虎这会儿以为林缚遇匪之后想收两个有能力护卫他周全的随扈,也没有注意到林缚对周普的称呼都变了,他知道周普说“搭一下手”就是过招的意思,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道:“那行啊……”右手捏成拳往前屈探请周普先出招。周普手腕靠过来,一翻腕子就要擒拿,动作快若闪电。赵虎吓了一跳,他起初还以为周普就是身体壮实呢,惊疑之间想躲躲不开,手腕就给周普拿住。周普也没有变招去锁喉、封眼什么的,直接用劲下压试探,看赵虎有没有劲,劲僵不僵。赵虎倒是有一膀子力气,腕力也强,见周普跟他比劲,心里高兴,劲还没有使足,却不料周普手腕反劲一抖,捏掌为拳直接在他的胸口捶了一下。赵虎胸口挨了这一击,连退了三四步差点跌退,胸口闭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

    赵虎这才知道自己那两招庄稼把式根本就不是在人家眼里,愣怔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何?”林缚笑着问,见赵虎神情有些沮丧,说道,“你现在知道周爷不是什么一般的从冀北逃难出来的流民了。让周爷跟你搭一下手,可不是要挫你的锐气——你既然坚持要跟我去江宁,有些事总归是要让你知道的,那也就要你守口如瓶,连景昌都不能说。”

    赵虎性子有些糙,换作别人这时候多半会有迟疑,他只问道:“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对别人说的?”这语气听起来就像江宁有个大坑等着他也毫不犹豫的跟林缚跳进去,与其说他的性子毛糙,还不如说他对林缚的信任极深,只说道,“我只知道你这趟回来跟以往变化很大。”

    “当然会有些变化,你不会真以为我在白沙县遇到劫匪能这么轻松的逃过一劫?今天跟卢教谕、陈主簿所说,大半是编造出来的。有些事说起来有些骇人听闻,暂时还不说出来的好,免得大家担心。不过你坚持要跟我们去江宁,以后总会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这些事,你心里清楚就行,都不能泄漏出去。有些事情泄漏出去总是会有不小的麻烦。”林缚说道,他既然要将赵虎带在身边,虽然不会现在就将所有的内情都告诉他,但是一些话必须要说透,避免他不小心出纰漏。

    “这个我知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赵虎说道。

    “恩泽跟周爷学习拳脚工夫呢,也学刀,你也可以请周爷指点你一二。”林缚说道。

    “那周爷能收我做徒弟?”赵虎对这事倒是十分的热衷,转身就问周普。

    林缚也顺水推舟的帮腔道:“辛苦周爷了。”

    “我会的只是小伎俩,林兄弟所学才是杀人之术,赵虎你怎么丢西瓜捡芝麻?”周普说道。

    “什么杀人之术?我那只是置绝地而生出来的些权变,”林缚也不想让赵虎觉得自己有多么大的改变,轻描淡写的就将过去旬月生的事情揭过去,又说道,“说起杀人之术莫过于刀兵。一人勇武,难抵十名老卒,刀兵之术,在兵不在刀。赵虎你也是曾经有过十多名手下,对刀兵之术应该略有些了解。这方面,周爷也是有东西可以教你的……说不定以后能搏个军功爵。”

    做了家奴就入了贱籍,即使日后脱籍从良,其人甚至子孙数代参加科举、进入仕途都会有严格的限制,然而本朝为激赏军功,贱籍从军积功脱籍就没有这个限制,甚至还能搏个军功爵光宗耀祖。

    赵虎心想既然认周普作师傅,便说他跟陈恩泽不能跟周普挤通铺,要在西厢房地上另外铺床才合规矩,却给周普踹了一脚:“哪来这么多破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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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虎、周普、陈恩泽都去西厢房休息,片刻之后,呼噜声就传了过来,此起彼伏,即使中间隔了两扇门,也吵得林缚难以安睡。

    林缚本来心思就重,初冬季节,说寒冷也没有多寒冷,窗户打开着睡觉,看着床前月光如霜,林缚心里琢磨着林家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提出去江宁,七夫人会很失望,但是也没有办法,长山岛那边耽误不起时间的。

    ***************

    次日大清早,赵虎套骡子车送林缚、周普、陈恩泽去县里之前将“林缚去江宁他也会随之去江宁”的决定跟他娘说了,赵氏倒也没说什么,在赵虎他们走后,她也去了林家大宅帮佣。赵氏昨天夜里也翻来覆去的思量,赵虎留下来是好,但是指不定林缚将来会有大出息,那赵虎跟在他身边也会有个前程,再说七夫人的意思也是希望赵虎能跟在林缚身边。

    赵氏赶到林家大宅子,正有人在大门前套马车,是二公子身边的人,赵氏琢磨着二公子一早要出远门,她小翼的从侧门走进去。

    大宅子里的人都知道二公子跟七夫人之间有疙瘩,自己是七夫人请进林家来帮佣的,赵氏平时都小心避开二公子,免得无缘无故的挨顿训斥。

    林家对下人还算体恤,待遇也厚,本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帮佣的,赵氏就算性子泼辣些,也只是庄户人家出来的村妇,却是七夫人进了林家之后指定要她进府里服伺,赵氏才有进大宅子帮佣的机会。

    赵氏后来才知道七夫人到底是放不下照顾林缚的心思,但是她刚进入林家,大宅子里冷枪暗箭的争斗得厉害,六个夫人对她都心怀忌恨,等着她露出什么把柄来好看笑话,她自然不能直接去照顾一个跟本家已经很疏远的林家子弟。等林缚长成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七夫人又是风华正貌的双十少*妇,在林家的地位又不稳,自然要更加的避讳。赵氏本来就是热心肠,在七夫人进入林家之前,就对幼时的林缚照顾有加,七夫人进入林家之后,将赵氏请到大宅来帮佣,赵氏更加热心的将林缚当成自家子侄来照顾,别人只当赵氏面善心慈,而不会乱想到七夫人头上去。

    “七夫人对这孩子还真是厚道,”赵氏心里暗暗想道,在她的心目里,林缚还就是个孩子,“可怜这孩子还真是犟脾气,不知道七夫人这些年有多辛苦,也不说留下来帮七夫人一把,莫明其妙的想着到江宁去,难道江宁那个骚狐狸精真将他的心窍给迷住了?”

    赵氏赶到林家理事的前院,今天是看账的日子,七夫人已经在那里看账,七八个账房先生都噤若寒蝉的站在一起,有两人脸色很难看,大概挨了训斥。七夫人顾盈袖看见赵氏进院子,将手里账目丢桌上,只说了句:“我午间吃过饭再来看……”便要赵氏跟她去后面的翠院。

    赵氏将昨夜林缚处置村尾旧宅的事情说给七夫人听。

    七夫人顾盈袖点头说道:“林缚这趟回来倒是会做人了,我本来也想劝他不要跟赵桂生家争什么,在上林里留个好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没想到他做得也恰当……他同意赵虎跟着他了?”

    “秀才倒是答应让赵虎跟着他,不知怎么,他想去江宁哩,没打算留在上林渡……”赵氏说道。

    “他倒是打定主意了……”七夫人顾盈袖微蹙着眉头,俄尔,那黛如青山的秀眉平展开来,却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跟赵氏说,“他也该有他的主见了,我明天去湖塘,你等他回来跟他说一声。”

第十章 石梁县里充强豪

    石梁河调直之后,绕经石梁县城的老河道没有废弃,但是繁荣也远不如往昔了,县城里的热闹也不如上林渡。

    清晨出来,林缚等人坐着驴车赶到县城,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有主簿陈凌的关照,到县衙找户房书办为周普、陈恩泽办理入籍以及赵虎改籍之事甚是便利。由于周普编造的家乡已经沦陷落入东胡人的手里,石梁县无法行文冀北查验周普甥舅的身份,石梁县只能将他们当成失籍的流民处置,有林缚担保并收为随扈更加没有问题。即使如此,户房书办还十分尽职将县尉找来拿出十多年来累积下来一大叠海捕通缉文书拿出来跟周普、陈恩泽的相貌比对。

    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的海捕文书赫然杂在其中,不过周普的那份海捕文书,周普不叫周普,而叫钻林豹周菩,画貌上留有髭须。周普随林缚回东阳,特别将髭须刮了干净,还是有七八分相肖,不过户房书办与县尉都没有将周普往流马寇身上去想,拿出海捕文书也只是走走过场,很快就翻了过去。

    陈恩泽有些紧张,周普倒是镇定自若,手还随意的搭在陈恩泽的肩上,要他无需太紧张;林缚见赵虎脸色微变,轻踢了他一脚,心知他昨天见过周普的身手,多半能将周普跟那张海捕文书联系起来。

    赵虎倒不是没有胆识,给林缚轻轻一踢,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午前就走完过场,户房书吏与县尉都公事公办的谢绝了林缚的宴请。都说梁左任治下苛严,此时可见一斑,即使在后世,林缚也没有见政府办事人员会拒绝别人请客吃饭的,除非日程安排满了转不过来。户房书吏与县尉对林缚暗中封送的银锞子倒没有拒绝,都承诺尽快将事情办妥就派衙役亲手将牙牌、身籍等送上。

    林缚没有急着离开县衙,又递了拜帖求见知县大人。

    昨天教谕卢东阳与主簿陈凌受知县梁左任委派登门核实自己死而复返一事,这虽然是梁左任必须要立即核实的一件大事,但是也可以理解为知县大人对他的关心,再说林缚作为这科乡试唯一石梁县考取功名的举人,拜访石梁县的父母官梁左任或者梁左任召林缚来见是必须的。

    县署是前衙后宅,前衙署理公务,知县及家属、随扈住在后宅,门役去而复返,说梁知县午时宴客不便相见,让林缚下午再来。

    林缚也不觉得受到轻视,与周普、赵虎、陈思泽往城里找吃饭的地方。

    赵虎却有些气恼,昨天教谕与主簿亲自登门,让他误以为知县梁左任对林缚十分的器重,没想到这时候却以“午时宴客不便相见”为由给林缚吃了个闭门羹,替林缚打抱不平的说道:“这算什么理由,年前他刚赴任时到上林渡给林家递拜帖时可不是这个姿态。”

    “我什么底细,梁左任能不知道?我可沾不了林家什么光。”林缚笑着说道,梁左任或许之前未必认识他林缚,但是在他乡试中举、又遇白沙县劫案之后,梁左任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林家旁支一个性子懦弱的无用子弟?还会对他有多少重视?

    “对了,周爷真是淮上流马寇钻林豹周菩?”赵虎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事,见街上人少,压低声音问,神情间倒没有什么惧怕,还多少有些猎喜。

    “也许是。”林缚不置可否,说道,“街上不说这事,我们先找地方吃饭。知县大人若得空,下午还要过来再拜见一下的……”

    “小五每回来县里,必到一家茶酒店,想必秀才你也不清楚,我们去那家吃饭……”赵虎说道。

    “哦,什么茶酒店,有什么特色能让小五留恋?”林缚问道,他还真不知道林景昌在县里有喜欢去的地方。

    “去了一看就知道。”赵虎故作神秘,带着林缚、周普、陈恩泽绕过县衙往一条窄巷子深处钻去,穿过巷子竟然是石梁河故道进城的水关,茶酒店就在水关河道的东岸。

    是最寻常见的酒饭铺子,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来,将驴车系在茶酒店前的栓马柱上,将行囊拿在手里,看见茶酒店铺子门前站着两名腰间佩刀的青衣汉子。前头四个拿着扁担的挑夫进出酒饭铺子,他们不管;林缚、赵虎他们走近,他们就横挡在铺子门前:“客满了,请找别家店用餐吧。”

    “凭什么别人能进,我们进去人就满了?”赵虎给人无缘无故的挡在门,心里憋气,哪这么容易就给唬走,眉头一竖,两眼瞪着守门的这两个汉子。

    林缚眼睛从门洞里看进去,里面光线很暗,不知道有什么人物光临这家普通之极的茶酒店,还让两名护卫守在门口;这两名护卫不管其他人进出而专门拦住他们是因为他腰间系着一把佩刀,还有一把刀腰放在包裹里让陈恩泽背在肩上,看上去也很明显,毕竟周普还不是随扈,作为平民是禁止随身携带兵刃的,在石梁县还是要小心一些。

    两个青衣汉子听了眼前几人不肯离开,脸色微微色变,起了警惕,手搭在佩刀上,就要赶人。

    这两名护卫都不像衙门里的衙役,官话带些外地的口音,林缚想到他刚才在县衙递帖子求见梁左任时门役说梁左任午时宴客,难不成梁左任先他们一步赶到这里来宴请他的贵客?真不知道这家茶酒店有什么特别之极,林景昌跟赵虎都喜欢这里,连石梁县的父母官梁左任也喜欢这里。

    林缚可不是之前那个不敢惹事生非的主,何况他还占着理,看着挡在门口的两个护卫态度强硬不肯通容、手按着刀把还摆出一副威胁的姿态,心里想着将里面的梁左任激出来更好,厉声说道:“你们不是此间主人,拦着不让客人入内,是何道理?你们按着刀,还想拨刀威胁将我们赶走不成?便是本县梁左任大人在里面,也不敢纵容家奴如此,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林缚这一通话说得气势凛然;门前两人无以应答,只当林缚是地方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毕竟真要闹起纠纷,对方既是地头蛇又人多势众不说,他们挡门在先还显得理亏,犹豫着是不是让他们进去。

    赵虎瞅着林缚觉得奇怪,以往每回都是他跟林景昌是捣蛋生祸的主,何时见过林缚在别人面前如此强势,对方还是两个腰间佩刀、威风凛凛的汉子?赵虎也不管太多,林缚态度强势起来,他也不怕在石梁县地面上惹事生非,便朝铺子里喊:“肖家娘子,你快出来,你家铺子前怎么多了两只看门狗?”

    年纪稍大些的青衣护卫还持重些,另一人却受不住被人骂狗,眦目就要拨刀,周普一步跨过来,手搭在他的手腕使他提不劲来,沉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谁敢拨刀?”林缚也一手按在佩刀上,眼睛紧盯着年纪稍大那人,再次沉声喝问:“尔等何人,竟敢在石梁县地面上放肆?”俨然当自己就是石梁县的地头蛇了。

    年轻护卫给周普按着手腕,使出吃奶的劲也拨不出刀来,抬脚朝周普踢去,给周普抬膝对撞了膝盖,要不是给周普搭住手腕差点站不住,又羞又痛,脸涨得通红。

    年长护卫多些阅历,这时候还哪敢再将事情闹大,松开握住刀柄的手,退了半步,拱手说道:“非是要拦几位,梁左任大人便在里间用餐……”

    “我刚县衙递门帖时,梁左任大人还在后宅子里宴客……容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林缚气势汹汹的喝斥道,“就是梁知县守在门口,也没有道理阻挡我们进去吃饭。”

    “什么事情?”这会儿走出个穿长衫的中年汉子,他虽然穿着长衫,但是看他的眼神、露出来的筋骨,也是练家子的,应该是个贴身护卫角色,而且是三人中领头的一个。中年汉子后面有个俊俏少*妇探出头看过来,看见赵虎,说道:“啊,原来是赵家兄弟……”忙跟中年汉子解释赵虎的身份,“官爷,赵家兄弟是上林渡乡营的赵头领,也是小店的常客,怕是误会了。”她显然不知道赵虎半个月给踢出了上林渡乡营。

    中年汉子打量了林缚、周普、赵虎等人几眼,心想来人原来是上林渡乡营的头领,难怪气焰如此嚣张,梁左任刚刚还向大人抱怨林家尾大不掉、操持地方呢,现在就能眼见为实了,不知道是不是林家知道大人在石梁县,故意派人过来试探的。不管怎么说,他们无理挡门在先,前面几人又是地头蛇,中年汉子沉声喝斥两青衣护卫说道:“让你们在门口看着,又没有叫你们赶人……算了,你们都给我进去吧。”这句话算是给林缚、周普、赵虎等人一个台阶下。

    中年汉子与两青衣护卫进了店,这场争执便暂时休了;林缚见不能激出梁左任,心里有些遗憾,他们也跟着俊俏少*妇进了店。这少*妇穿着蓝印花布当面料的袄子,腰间系着围裙,微微一收,身体匀称合度,大约二十一二岁,白嫩的秀气脸蛋竟是十分的妩媚,黑鸦似的乌丝绾成偏头髻,插着一支梅花银钗,站在油腻腻的茶酒店门洞里,婷婷而立,竟不觉得这女子身上有多少烟火气。

    林缚心知道这便是赵虎嘴里的“肖家娘子”,这般店外看上去普通得很的茶酒店,最大的特别之外大概就是肖家娘子,粗布衣裳也难掩她的妩媚之姿,难怪林景昌会留连此处,也难怪知县大人也选择此处宴客。看赵虎也常过来,古往今来,男儿好美色都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常理。

第十一章 獠牙狰狞

    茶酒店果真普通,厅堂里摆了几张桌子,东北角近厨房有两间拿布帘子隔开来的隔间,布帘子也只是遮住门洞的上半截,穿长衫的中年汉子与两个青衣护卫走进其中一间。布帘子掀开,里面坐着的人也往外看。

    石梁县知县梁左任正值不惑之年,白面微须,穿着团领便服,他正奇怪什么人在外面闹事喧哗,打眼看见林缚走进来,微微一愣,想要转回脸也来不及,林缚站在布帘子外已然拱手施礼:“还当两只看门狗乱吠,想不到知县大人真在这里,学生有礼了。”

    林缚说得尖酸刻薄,梁左任面有窘然,心里即使有气也撒不得。

    林缚在县衙递拜帖时,梁左任正邀多年好友到这边来吃饭。这个在白沙县劫案中死后复生的新晋举人,梁左任知道他的底细,文章才气一般,只不过比别人多了几分运道,就算是林家子弟,也唯唯诺诺,不受林家的重视,他心里自然看林缚不起。怕耽误了与好友相聚,梁左任也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回拒了林缚的求见,哪里想到又在这里巧遇,偏偏好友的护卫将他们挡在门外冲撞了起来?

    “嗯……”梁左任阴沉着脸应了一声,说道,“不用多礼了,你们也去用餐吧。”

    林缚还想去看包间里还坐着什么人,布帘子就已经给从里面放了下来。

    林缚他们便在角落里找了张方桌坐下,赵虎对这里熟络,站在那里招呼那个年轻貌美的肖家娘子说道:“肖家娘子,还记得我在店里吃的菜式?再添份冷切牛肉给我们送上来。”肖家娘子软糯糯的声音煞是好听,清亮的回应:“记得咧,是不是还要温一壶菱湖黄?”

    赵虎大马关刀的坐了下来,头凑到林缚耳朵,小声的说道:“你这趟回来,跟以往大不一样。”

    “梁左任是石梁县父母官,我不该招惹他?”林缚问道。

    赵虎觉得林缚大异以往,心里虽然觉得刚才甚是痛快,但是又想到若是谨小慎微的林景昌在场,大概会惶惶不安,也不知道林缚该是不该。

    林缚笑了起来,低声说道:“‘位卑则慎微,得势便嚣狂’,这是庸人心态也。我这趟在白沙县能身还,便悟了个道理,要想‘穷困潦倒之时不被人欺、飞黄腾达之日不被人嫉’,庸人心态就要不得。梁左任,我不塌他脸,他终究也看不起我;这次能占理塌他一回脸,他便是怀恨在心,也知道我不是个能轻易惹的角色……位卑不打紧,要露出獠牙来,这与惹事生非不同。”

    “好,秦先生便说不出你这番道理……”周普声音压低,左手却做夸张的做出猛拍桌子的动作,嘴角咧着笑意,愈觉得林缚对自己的味道:果断,有担当,做事不拖泥带水,看上去行事胆大妄为,心里却有别人不及的计较。

    赵虎一时难以理解林缚所说的道理,心里在想林缚在白沙县两历生死,与以往不同是应该的,本就不该拿老眼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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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帘子隔开的包间里,刚才在店门口出现的长衫中年汉子与两个青衣护卫都站在一边伺候,他们都是护卫。坐在梁左任对面是个二十岁出头的俊朗青年,给布帘子挡着,他看不见林缚等人,问梁左任:“梁大人,刚才那人是谁,在你这个父母官面前也如此的嚣张跋扈?”

    “是林家的子弟……”梁左任眉头皱着说道。

    青年刚才就在听梁左任抱怨林氏仗着世勋豪族的名份把持地方,这时候又听到梁左任说这么个货色就是林家子弟,他满脸愤忿的说道:“这也太狂妄了吧!梁大人为什么要姑息这等猖狂小人?拖去县衙打杀三十板子,让他知道什么叫不敬长官。”

    梁左任摇头而笑,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容,没有回答青年的话,转脸朝左边手坐着的一个中年文士说道:“今天你也看到我的处境了,哪怕是林家一个旁支子弟,也不将我这个小小知县放在眼里。”梁左任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有些奇怪:都说这个林缚唯唯诺诺不成器,刚才锋芒却盛得很?

    “地方豪族势强,总是尾大不掉的隐患啊……”一直坐在旁边不吭声的中年文士这时候才轻轻的叹了一声,“我这趟遇到李督,倒要问他,为何要对奢家心软,使各地豪强都生出妄想?”

    梁左任久居地方,不知道朝中动向,不敢妄议奢家归降之举,从他老友嘴里,知道他对朝廷接受奢家归降是十分不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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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缚等人围桌而坐,等菜上来,偶尔会关注的看见布帘子后的包间,刚才店门口的那点不愉快也就给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给驱散。

    旁边那桌围坐着四个粗鄙汉子,就是在林缚他们前面进茶酒店的四人,打着补丁的长袍子,腰间拿草绳当腰带系着,头上都戴着四方角的皮瓜帽子,墙壁上靠着四根长毛竹扁担,看上去像进城揽活的挑夫,看他们身子骨也未免太结实了些。这四个挑夫眼睛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在厅堂穿梭忙碌的肖家小娘子,在那里喝酒说笑:“石梁县有两个寡妇最出名,一个便是这肖家娘子。肖家在城西头有家绸布庄子,是石梁县里少有的富裕人家,可惜儿子是个病痨,都病入膏肓了,说是冲喜将肖家小娘子迎娶进门。没过十天,肖家那短命儿子就一命乌呼,这肖家便怨肖家小娘子命硬克死他家儿子赶将出来。肖家小娘子从她父母手里接过这家茶酒店经营,也能过活。这肖家小娘子长得可人得紧,城里大姑娘小媳妇都长不过她漂亮;不过这不是她出名的地方。”

    “那肖家小娘子什么地方最出名?”旁边一人猥琐的插话。

    “你想想看,那病痨婚后没扛住十天就一命乌呼,想必婚后也没有能耐人道,大家都在想肖家小娘子是不是红丸未失……”这人说话好像是刻意的挑逗店主肖家小娘子,交头接耳的声音能让半个厅堂里的食客都听见,其他人听了也只是不怀好意的猥笑,肖家小娘子粉脸通红,那双明媚鉴人的秀眸里有些怨气,却不能将客人赶出去,也愈的添些诱人的气质。林缚、赵虎他们也在旁边听着笑,可没有什么多余的正义感站出来打抱不平,只是言语上调戏一下小寡妇,对市井民众来说,真不能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石梁县另一个有名的寡妇是谁,难道也是红丸未失才出名?”另一人插嘴问道。

    “这位红丸失未失,我不知道,”那人越的得意起来,声音也大,“不知道你在石梁县有没有听过说七夫人?”

    “上林渡的七夫人?啊,这林氏家主林庭训可还健在啊,七夫人怎么又成了寡妇?”

    “不要看整个东阳府没有几个人能比林庭训威风,但是你见过他一面,就知道七夫人是不是在守活寡了——林庭训十年前还生龙活虎不假,但是就在十年前那个寒冬,洪泽浦的水寨四艘大船过来打劫上林渡,林庭训亲自率乡营追剿盗匪,水战中不小心掉进冰水去,人虽然活了过来,听说那玩艺儿废了……”

    “林氏阀主不是那之后才娶了顾家闺女当七夫人,他那玩艺儿要是废了,还娶妾做什么?”有一个疑惑的问。

    “要是别人都怀疑你不中用,你不得找个事遮掩一下?林庭训落水之前还娶了一房夫人,生了小公子,娶了七夫人之后,你们可见七夫人这几年来肚子有什么动静?”那人见有人质疑他,声音越的大了起来,“再说林家六位夫人都老老实实的呆在内宅,唯有这七夫人抛头露面插手林家的事情,要不是林庭训心里有鬼,能这么纵容七夫人?说起来七夫人也真是可怜人,十年前,顾家也是世宦之族,七夫人也千金大小姐,只是七夫人在京为官的叔父、顾家老二顾悟尘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疯病,竟然想重议卖国大盗苏护的案子,差点给砍了脑袋,七夫人的父母也给牵累被判流徙千里死在途中。顾家从此没落,不过七夫人为救她的叔父,还委屈嫁给林庭训。你们说顾家老二这个孬种,要是知道亲侄女为他嫁个一个萎货,会不会愧疚得跳河去?七夫人守了十年的活寡,说起来也奇怪,我上回远远看见七夫人面色潮润,不像是久旷之身,再看看林家那些个男儿似乎都甘为她驱使,个中缘由倒不难想明白了……”

    赵虎一家受惠七夫人顾盈袖照顾颇多,赵虎也对七夫人甚是敬重,听到这里,他就有些按捺不住,要拍案而起教训这几个狂徒。林缚抓住他的手腕,微摇头示意他坐好,眉头微蹙的看了一眼周普,不晓得他有没有看出异常。

    这年代,官府在普通民众眼里凶如猛虎,民众怕见官是这个社会的常态。刚才自己进来朝梁左任施礼揭穿他的身份,店里食客许多人都匆匆吃过饭离开,偏偏隔壁这四个挑夫一点不受影响,当知县大人不存在似的越肆无忌惮的说这些浑话,又是胡说编排东阳府的强豪林家;当真狂妄当见。那四挑夫虽然说话间也观察他们这边,但林缚能判断这四人应该不是朝他们而来,难道是他们说这些诨话是说给包间里人听的?

    林缚心里想包间里除了知县梁左任之外,到底还有谁?跟七夫人,跟顾家又是什么关系?

    周普在桌上轻踢了林缚一脚,让他看靠在墙上的那四根/毛竹扁担,示意那四根/毛竹扁担有问题。

    “够了,舌头根嚼烂,冒出你们这些狂货来!”这会儿,布帘子猛然给人从里面掀开,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满脸怒气的冲到隔壁桌前,大声斥责。

第十二章 失败的行刺

    四个挑夫放肆的狂言乱语,隔间里的人终是按捺不住,一个青年从里面冲将出来,大声喝斥四个挑夫。

    面对青年喝斥,那四人坐在那里讥笑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杂种,爷坐在这里喝酒聊天,关你屁事?”

    “刁民!”青年给气得吐血,“需叫你们知道厉害,妖言惑众、谤议朝廷命官者,徒千里,梁知县便在此间,你们须臾便知道世间后悔药难买。”

    林缚眉头微皱,心想这青年应该不是这四人的目标,这会儿看见梁左任跟陪同一个中年文士走出来,刚才店门外的那三个护卫站在他们身后,也是一脸的怒气;中年文士身边还站着一个矮个子少年。林缚见那少年粉面红唇,眼眸异常的秀气,心里想:莫非是个女的?

    矮个子少年也给那几个挑夫的浑话气恼,冲上前来就要给青年帮腔,却不料这时候那四名挑夫突然都站起来,少年给一个挑夫拿肩膀撞了一下,“啊”的一声娇呼,轻盈盈的身子给撞飞朝林缚这边冲来。

    少年收不住脚,脸朝墙壁撞去;林缚只来得及伸手拉一下。林缚脚下不稳,差点给少年带倒,觉手里抓住软绵绵的一团肉,忙挪开手扶住少年的手臂让他站好,没想到这少年是个雌儿装扮的,难怪长得这么俊俏。少女胸口给林缚抓了一把,胸口根子上生疼,也不能抱怨他抓那里用那么大力,再说心里羞急大于痛楚,她知道人家也是好意情急救她,红着脸站在那里,心儿小鹿的乱跳,不知所措。

    别人只看见林缚将少年及时搀住避免了撞墙,没看见他的手无意间抓实了人家的胸口,中年文士、青年及三个护卫都吓了一身冷汗,那四个挑夫犹不解恨的嘴里乱骂着:“梁知县还能管小民说话放屁?爷今儿就走了,还怕你这个粉头咬爷四个不成!”要去拿靠在墙壁上的扁担走人。

    那青年见妹妹差点受到伤害,一股子邪火直窜上来,伸手就揪住个挑夫的衣领子,一拳朝那人脸上打过去,给那人闪了过去,没打到脸,就听见“哗”的一声,将那人的衣领子扯破。那挑夫转身微蹲展臂朝青年抱去:“日你娘,扯老子衣裳,赔老子银子来……”却是一个标准的擒抱动作将青年拦腰抱住,沉身一拱,肩膀顶在青年的胸口,将青年顶出四五米远跌坐在砖地上,那挑夫不依不挠,跳过去追着青年打,嘴里凶叫,“日你娘,这衣裳老子还要穿着过年,叫你扯破!”三名护卫见少主被殴打,忙冲过去解困,场面顿时就乱作一团。

    另三名挑夫只耽搁了瞬息,折身朝墙角边冲来,要拿他们靠放在这边的扁担。

    三名挑夫气势汹汹的冲过来要拿扁担,林缚将男装少女护在身后,毫不犹豫的抬脚朝一名挑夫侧膝盖踹去。林缚动手毫无预兆,那人躲无可躲,侧膝盖给踢中,就听见喀嚓一声响,想是骨头断了,那挑夫惨叫一声抱膝倒地,痛得嗷嗷直叫。

    林缚一动手,周普动作更快,横跨出去将靠墙壁放的四条扁担都揽到怀里。周普早怀疑这四人将兵器夹藏在扁担中——他当流马寇时这种事没少做,他们无法随身携带兵器就这样蒙混过关卡或带进城——周普哪里会让四个刺客将兵器拿到手。

    赵虎却是怕林缚吃亏,过去要助他,林缚已经将刀拔在手里,又有周普在身边,才不怕这几个赤手空拳的刺客。那个给他狠狠踹住侧膝盖的刺客瘸脚站起来要朝他扑来,林缚挥刀直劈,将他逼退,朝赵虎大喊:“赵虎你跟恩泽去堵门,不要让刺客走了。”赵虎弯腰抄起一张条凳折身朝门冲去,陈恩泽抓起桌上的包裹,跟着赵虎往门口跑,将包裹里的腰刀拿出来递给赵虎,他接过长凳守在侧后。

    林缚一声“刺客”这才将中年文士的三个护卫惊醒,他们刚将那个追打青年的挑夫摁住,这时候再无犹豫的拨出刀来架在那人的脖子拖着就往后退,青年先一步逃进隔间,三个护卫叫喊着让梁左任与中年文士都退回隔间去;那中年护卫箭步朝林缚这边走来,也没有助林缚他们对付刺客的意思,只是抓过男装少女的手臂,不由分说的将她拖走送到隔间里去。

    三个护卫守在隔间门外,将抓住的那个挑夫摁倒在地不让他动弹,他们不会听林缚他们的一面之辞,他们还无法判断这四个赤手空拳的挑夫就是刺客,更何况房子里拿兵器除了他们就林缚与赵虎两人,这四个挑夫形迹可疑,有挑事之嫌,但是林缚他们就没有挑事之嫌?这时候赵虎又与陈恩泽适时的堵住出店的大门,三个护卫也难判断哪边是敌是友。

    茶酒店还有七八个食客,起初以为是有人闹事,都站在一旁围观,这时候看见有人拨出刀来,都惊惶避让,怕给殃及池渔。大门给陈虎拿刀堵住,这些食客一骨脑的往厨房间躲,将整个厅堂都给让了出来。

    林缚将佩刀拨在手里,三个刺客不敢来找他,藏有兵器的四根/毛竹扁担都给周普踩在脚下,周普又赤手空拳,他们自然都朝周普扑去。林缚不能让周普表现太抢眼,没有少年累赘,双手握刀刺劈过去替周普解围。拳脚再好,也怕砍刀,三个刺客气势汹汹,林缚双手握刀,虽说直刀的腰刀使刺劈动看上去有些别扭,但是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三五刀便将三个刺客逼退,那个先给他一脚踹左脚的刺客避让慢些,没能避开刀锋,肩膀窝处给刺了一刀。

    “这是什么刀术?”周普小声问,他压根不将空手的三个刺手放在眼里,只觉得林缚的刺劈动作怪异但有效。

    “乱劈流……”林缚胡说道,总不能跟周普解释这是后世的枪刺刀用法,他故意用腰刀刺劈,只是想要让那三个护卫觉得他是个用刀的外行。

    虽说不将这三个赤手空拳的刺客放在眼里,但是不能表现太火,将三个刺客逼退,林缚也不紧逼上去,见三个护卫还守在隔间门口不过来帮忙,骂道:“瞎了你们的眼,要不是我们相帮,你家大人早给砍了十七八段喂狗去了!你们倒坐壁上观来了。”

    周普脚下用力,将毛竹扁担踩裂,也不知道这四人如何藏的,毛竹扁担裂开,露出里面藏着把厚背直刃的直锋刀,寒光夺目。周普将一把直锋刀朝隔间门口踢去:“你们看清楚,这是什么!”

    这时守在包间门口的三名护卫才信四个挑夫是刺客,回想起来也吓了一身冷汗。中年护卫脚尖弓起,猛的一脚踢在脚下刺客的太阳堂上,那刺客闷哼了一声,就给踢昏过去。中年护卫让两名青衣护卫上前帮忙,还是守在门口免出差池。

    虽然刺客的脚拳功夫看上去也不赖,但是手里有刀无刀有天壤之别,三个刺客抵抗片刻之后无一不是身上挨了数刀、大门被堵逃脱无望之后束手就擒,

    县衙离这茶酒店很近,打斗之事早给人飞快传到县衙,。县尉晓得知县梁大人在此间宴请好友,这边打斗刚停,他带了十多名刀弓手满头大汗的跑来。赶到这里,才知道是起图谋不轨的刺杀,拿出枷锁镣铐将四名刺客绑了结实。不清楚还有没有刺客混在食客中,也不知刺客在城里有多少同党,县尉派人去通知四城城门尉对出入城人等严加盘查,他领着一队刀弓手将梁左任与中年文士所在的隔间团团保护起来,又让人将茶酒店的其他食客都赶将出去。

    林缚他们在县尉率众赶来之前,就将刀收了起来,那三个护卫也不跟县尉说他们刚才相助之功。林缚见刺客就擒,而梁左任与中年文士还胆小如鼠躲在包厢里不出来,想着站在这里等梁左任出来多少有邀功之嫌,再说刚才在言语上有些得罪,再相见多少有些尴尬,也怕给梁左任问东问西问出破绽,便与县尉说了声有事要回上林渡,带着赵虎、周普他们先离开茶酒店,心里想:就算今日不相见,梁左任跟那中年文士总不好意思忘了他们的救命之恩。

    那三个护卫也不吭声,毕竟之前起过冲突,又给林缚他们“看门狗”、“狗眼”的骂得很凶,看着林缚他们离开,也不过去挽留或道谢一声。

    梁左任一介文士,哪里见过这等凶险场面,窥见门外血流成河,三魂吓飞掉二魂,听着县尉跟刀弓手在隔间外吆喝,就怕还有刺客藏在食客里面没给觉,拉住要出去看情况的中年文士不让他出去:“悟尘兄,刺客未尽,不能行险,你要在石梁县出半点差池,我可兜不了……”将县尉喊进来问情报:“刺客行事计划甚密,在城中多半还有同党,四城有没进行封锁严加盘查?也严加挎问疑犯,迫其交待同党所在!”一番询问、交待完毕,这才想林缚来,问县尉:“林举人与其随扈在哪里,快请他进来。

第十二章 搅局当然一巴掌

    “林举人他走了,有事先出城去了,”县尉还不知道他赶来之前生过什么事情,只当四个刺客都是大人好友的护卫出力拿下,见梁知县问林缚的去向,浑不在意的说道,“县里人手少,林举人身边有个是上林渡乡营头目出身的随从,出城应该不用怕刺客同党。”

    “你怎么就让林举人走了?”梁左任急着跺脚,“适才刺客扮成挑夫还是林举人先看穿,你怎么就让林举人走了?”心里却想走了倒好,不然开口跟林缚道谢还真是有些难为自己了。

    “刚刚那个林家子弟是个举人?”中年文士问道。

    “这科乡试新中的举人,”梁左任说道,“县里都说他是酸腐书生一个,没想到今日受他援手之恩……”

    “啊,他便是你说那个从白沙县劫案生还的士子?”中年文士讶然说道,“看他模样,倒不像酸腐书生,倒要找他当面相谢救命之恩。”

    中年文士心里清楚那个“嚣张跋扈”的林举人对他们可不仅仅只是援手之恩:那四个刺客计划非常周密,出言挑衅又动手追打,目前就是要引开他的三个护卫,好让另外三人取出兵器行刺,要不是给林缚他们看破并挡了一挡,说不定就要给这四名刺客得手。

    想轻描淡写的心思给识破,梁左任有些窘然。中年文士之子、那青年说道:“眼下还是搜查刺客同党要紧,再说我们与林家也不能算生分……”他挨了几下拳脚,一张俊脸此时肿胀不堪,追打他的刺客当时没有兵刃在手,这年代想要赤手空拳的打杀一人是很耗体力跟时间的,他给护卫及时救下,挨了几拳,倒没有什么大碍。青年见妹妹若有所思的想些什么,推了推她的肩膀:“在想什么?”

    “啊,”男装少女倒似易受惊吓,给轻了一推,却吓了一跳的叫起来,俄尔才觉察自己反应过度,红着脸细声说,“没什么,心里还砰砰乱跳呢。”手捂着胸口,明明胸口给那人抓了还有些疼。

    ************************

    出城时,城门口多了一队兵卒正对进商旅严加盘查,林缚他们倒没有受什么盘查,坐着驴车就出了城。

    “实在没有想到会遇上刺客——要是我们进店之前对那两只看门狗客气一些,说不定已经是知县大人的座上嘉宾呢。”所谓驴车只是将平板拖车套驴身上,陈恩泽跟赵虎坐在前头学着赶驴,还念着茶酒店的事情。

    “有那好事?对他们客气还能进店?”赵虎扬鞭赶驴,回过头来问林缚,“你说知县梁左任的客人跟七夫人有什么关系?”他记得刺客坐在那里谤议七夫人才让那个青年怒不可遏的冲出来。

    驴车上铺了一层干草,林缚也不讲什么斯文,躺在干草上,手枕在脑后看着飘着悠悠白去的蔚蓝天空,他心里也正在想中年文士是谁,听赵虎问起,随口答道:“谁晓得,改天遇到七夫人问一问。”心想既然他们跟顾家关系不浅,日后总还会有相见的机会,又问赵虎,“你已经知道周爷是淮上钻林豹,还愿跟我去江宁?”

    周普坐在车尾,嘴里轻哼着俚曲小调,脚荡下来。

    赵虎坐前头沉吟了片刻:“秀才你常说这世间黑白昏倒,官凶如匪,盗亦有益,我在乡营时也听过周爷的事迹,心里可佩服得紧——再说,周爷还救了秀才你一命,我哪里能这么不知好歹?”

    赵虎这么说,倒是铁心跟他一条道走到黑,林缚笑了笑,抱膝坐了起来,对赵虎说道:“我在白沙县遇到劫匪之遭遇,可是真真切切的将‘官凶如匪’这四个演绎得传神,恩泽也非周爷的外甥,也非姓傅,他本是崇州商户陈家的子弟,旬月前在县学给上岸海盗劫去当肉票。江东宣抚使司对外宣称崇州县学劫案与白沙县劫案仍东海盗与洞庭水盗分而为之,那是江东宣抚使司要减轻海疆海防糜烂的责任,要湖广分责,实则上是同一股东海盗而为……”林缚将旬月来生的种种事情简略的说给赵虎听,为免赵虎觉得太过突兀,将诸多功劳推到傅青河的头上,周普在旁听了只当林缚生性谦恭。

    “……”赵虎哪里想到林缚这旬月遭遇会如此离奇曲折,差点将驴车赶田沟里去,勒住缰绳停在路侧,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林缚。

    “现如今,除了恩泽在我身边,其他人都跟傅爷以及周爷诸兄弟出海避难——也许我将事情举报有司,还能回上林渡享受下半辈子富贵,只是诸少年家人将陷险境,东海也将添一巨凶——我何能忍心袖手旁观?”林缚问道。

    “既然我现在知道这事,你更没有理由再阻我跟你去江宁。”赵虎只说了这么一句。

    林缚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没再说什么。赵虎性子看似粗糙,实则侠义,胆气也足,暗通流马寇一事若给官府知悉,少说也是充军流刑,若是换成林景昌虽不至于去官府告密,也多半不敢再跟着去江宁。

    夕阳下,驴车缓行,回到上林渡,暮色深重,码头外的河汊子口笼着一层淡淡的暮霭,停船歇脚的商旅以及过境的舟楫6驿不绝,有些店家已经将灯笼悬挂出来,暮色渐深,灯笼也渐显明亮。

    赵氏在村头看见林缚他们乘驴车回来,告诉他七夫人明天会回湖堰老家的事情,又说道:“你们去江宁,是坐船还是乘马?今天上林渡来了几个贩马客,听人家说那些马真不错……”

    “那去看看。”林缚说道,让少年陈思泽赶着驴车跟赵氏回去,他与周普、赵虎前往渡口的骡马市,路上告诉赵虎:“这些贩马客也许是淮上的弟兄所扮,我们在亭湖分手里约好——我们过去看看……”

    骡马市在上林溪南头,跟上林渡乡营挨着。乘舟过溪口,天时昏暗,远远看见上林渡乡营辕门前高高挑起的几串三灯相联的气死风灯飘在晚空里就暗红色星辰,西边的骡马市更暗一些,两盏灯笼在浓烈暮色里甚不起眼。

    贩马客跟寻常商旅不同,便是主家在入夜后也多半会跟帮佣一同睡在骡马市的牲口圈旁,看着自家的骡马不给别人顺手牵走,这时候进骡马市,总能找到人。

    骡马市里却是比想象中要热闹,还没有走进骡马市的木栅栏围子,就听见里面的喧哗声,林缚他们走到大门口,看见里侧角落暗沉沉的都是人影,争吵声不断,杂着驴鸣马嘶,听不清里面在争吵什么。

    看见有人从里面出来,赵虎拦住那人问:“狗子,里面什么事?”

    “赵虎大哥啊,秀才爷也在?”那人借着灯火见是林缚、赵虎,停下来解释道,“三个外乡人,牵了十多匹好马来卖——你也清楚,乡营就缺好马,二公子知道消息,打马就赶了过来,要将这些马都包下来。这外乡人只肯出售五匹劣的,说是其他马都是江宁那边客人约好的,要送到江宁去,不肯卖。那些马看了真让人眼馋,有几匹马,牙口、骨骼、皮色都好,留下配种也合适……”

    “你懂什么马?听别人嘴里说的吧,”赵虎打断那人,问道,“不卖拉倒,怎么又吵了起来?”

    “嘿嘿,”那人摸着脑袋嘿然而笑,说道,“他们想不卖,也要二公子不买才行。再说那马真好,我就是不懂马,听着马脖子嘶叫得脆亮,也知道是好马,二公子那更看得明白啊。二公子让那三个外乡人说价,他愿意再加价三成。你们说呢,人行千里就为求财,二公子加价三成,那三个外乡人还不同意,可不是不识抬举吗?这三个外异人骨头真贱,还真是死活不松口,二公子加价六成,也不行。二公子都给气糊涂了,袖手而去,赵能那厮领了些将三个贩马客堵在里面,今天是要他们不卖也卖!”

    “什么叫贱骨头?什么叫不识抬举?”赵虎一巴掌朝那人后脑勺扇过去,“人家不为财毁诺,在你眼里就成贱骨头、不识抬举!”

    赵虎在上林渡还有些威信,那人捂着给扇疼的后脑勺,讪然笑着说:“他们不是外乡人吗?这年头不欺负他们欺负谁?”又讨好的问林缚,“秀才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林缚不动声色,只说道:“进去看看再说。”他也知道听出别人对他称呼的变化,以前别人都喊他“秀才”,这次回来乡里要么喊他举人老爷,即使以往熟络的也会称呼他“秀才爷”。

    二公子林续宗不在骡马市里,是赵能领着乡营的二十多人将三个外乡人堵在里面,林缚走了过去,看见赵能正揪住一个外乡人的领口大声嚷嚷:“既然不卖马,却又牵进骡马市来,当上林渡的人好消遣?”却是要激怒这几个外乡人先动手好有更好的口实。

    林缚不管三七二十一,挤进人群里,揪住赵能的领口,一巴掌扇过去:“你小子在这里,找你半天了,你当我将白沙县的事情忘了。”这一巴掌又响又沉,直接将赵能打蒙了,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

第十三章 搅局当然一巴掌

    “林举人他走了,有事先出城去了,”县尉还不知道他赶来之前生过什么事情,只当四个刺客都是大人好友的护卫出力拿下,见梁知县问林缚的去向,浑不在意的说道,“县里人手少,林举人身边有个是上林渡乡营头目出身的随从,出城应该不用怕刺客同党。”

    “你怎么就让林举人走了?”梁左任急着跺脚,“适才刺客扮成挑夫还是林举人先看穿,你怎么就让林举人走了?”心里却想走了倒好,不然开口跟林缚道谢还真是有些难为自己了。

    “刚刚那个林家子弟是个举人?”中年文士问道。

    “这科乡试新中的举人,”梁左任说道,“县里都说他是酸腐书生一个,没想到今日受他援手之恩……”

    “啊,他便是你说那个从白沙县劫案生还的士子?”中年文士讶然说道,“看他模样,倒不像酸腐书生,倒要找他当面相谢救命之恩。”

    中年文士心里清楚那个“嚣张跋扈”的林举人对他们可不仅仅只是援手之恩:那四个刺客计划非常周密,出言挑衅又动手追打,目前就是要引开他的三个护卫,好让另外三人取出兵器行刺,要不是给林缚他们看破并挡了一挡,说不定就要给这四名刺客得手。

    想轻描淡写的心思给识破,梁左任有些窘然。中年文士之子、那青年说道:“眼下还是搜查刺客同党要紧,再说我们与林家也不能算生分……”他挨了几下拳脚,一张俊脸此时肿胀不堪,追打他的刺客当时没有兵刃在手,这年代想要赤手空拳的打杀一人是很耗体力跟时间的,他给护卫及时救下,挨了几拳,倒没有什么大碍。青年见妹妹若有所思的想些什么,推了推她的肩膀:“在想什么?”

    “啊,”男装少女倒似易受惊吓,给轻了一推,却吓了一跳的叫起来,俄尔才觉察自己反应过度,红着脸细声说,“没什么,心里还砰砰乱跳呢。”手捂着胸口,明明胸口给那人抓了还有些疼。

    ************************

    出城时,城门口多了一队兵卒正对进商旅严加盘查,林缚他们倒没有受什么盘查,坐着驴车就出了城。

    “实在没有想到会遇上刺客——要是我们进店之前对那两只看门狗客气一些,说不定已经是知县大人的座上嘉宾呢。”所谓驴车只是将平板拖车套驴身上,陈恩泽跟赵虎坐在前头学着赶驴,还念着茶酒店的事情。

    “有那好事?对他们客气还能进店?”赵虎扬鞭赶驴,回过头来问林缚,“你说知县梁左任的客人跟七夫人有什么关系?”他记得刺客坐在那里谤议七夫人才让那个青年怒不可遏的冲出来。

    驴车上铺了一层干草,林缚也不讲什么斯文,躺在干草上,手枕在脑后看着飘着悠悠白去的蔚蓝天空,他心里也正在想中年文士是谁,听赵虎问起,随口答道:“谁晓得,改天遇到七夫人问一问。”心想既然他们跟顾家关系不浅,日后总还会有相见的机会,又问赵虎,“你已经知道周爷是淮上钻林豹,还愿跟我去江宁?”

    周普坐在车尾,嘴里轻哼着俚曲小调,脚荡下来。

    赵虎坐前头沉吟了片刻:“秀才你常说这世间黑白昏倒,官凶如匪,盗亦有益,我在乡营时也听过周爷的事迹,心里可佩服得紧——再说,周爷还救了秀才你一命,我哪里能这么不知好歹?”

    赵虎这么说,倒是铁心跟他一条道走到黑,林缚笑了笑,抱膝坐了起来,对赵虎说道:“我在白沙县遇到劫匪之遭遇,可是真真切切的将‘官凶如匪’这四个演绎得传神,恩泽也非周爷的外甥,也非姓傅,他本是崇州商户陈家的子弟,旬月前在县学给上岸海盗劫去当肉票。江东宣抚使司对外宣称崇州县学劫案与白沙县劫案仍东海盗与洞庭水盗分而为之,那是江东宣抚使司要减轻海疆海防糜烂的责任,要湖广分责,实则上是同一股东海盗而为……”林缚将旬月来生的种种事情简略的说给赵虎听,为免赵虎觉得太过突兀,将诸多功劳推到傅青河的头上,周普在旁听了只当林缚生性谦恭。

    “……”赵虎哪里想到林缚这旬月遭遇会如此离奇曲折,差点将驴车赶田沟里去,勒住缰绳停在路侧,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林缚。

    “现如今,除了恩泽在我身边,其他人都跟傅爷以及周爷诸兄弟出海避难——也许我将事情举报有司,还能回上林渡享受下半辈子富贵,只是诸少年家人将陷险境,东海也将添一巨凶——我何能忍心袖手旁观?”林缚问道。

    “既然我现在知道这事,你更没有理由再阻我跟你去江宁。”赵虎只说了这么一句。

    林缚手搭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没再说什么。赵虎性子看似粗糙,实则侠义,胆气也足,暗通流马寇一事若给官府知悉,少说也是充军流刑,若是换成林景昌虽不至于去官府告密,也多半不敢再跟着去江宁。

    夕阳下,驴车缓行,回到上林渡,暮色深重,码头外的河汊子口笼着一层淡淡的暮霭,停船歇脚的商旅以及过境的舟楫6驿不绝,有些店家已经将灯笼悬挂出来,暮色渐深,灯笼也渐显明亮。

    赵氏在村头看见林缚他们乘驴车回来,告诉他七夫人明天会回湖堰老家的事情,又说道:“你们去江宁,是坐船还是乘马?今天上林渡来了几个贩马客,听人家说那些马真不错……”

    “那去看看。”林缚说道,让少年陈思泽赶着驴车跟赵氏回去,他与周普、赵虎前往渡口的骡马市,路上告诉赵虎:“这些贩马客也许是淮上的弟兄所扮,我们在亭湖分手里约好——我们过去看看……”

    骡马市在上林溪南头,跟上林渡乡营挨着。乘舟过溪口,天时昏暗,远远看见上林渡乡营辕门前高高挑起的几串三灯相联的气死风灯飘在晚空里就暗红色星辰,西边的骡马市更暗一些,两盏灯笼在浓烈暮色里甚不起眼。

    贩马客跟寻常商旅不同,便是主家在入夜后也多半会跟帮佣一同睡在骡马市的牲口圈旁,看着自家的骡马不给别人顺手牵走,这时候进骡马市,总能找到人。

    骡马市里却是比想象中要热闹,还没有走进骡马市的木栅栏围子,就听见里面的喧哗声,林缚他们走到大门口,看见里侧角落暗沉沉的都是人影,争吵声不断,杂着驴鸣马嘶,听不清里面在争吵什么。

    看见有人从里面出来,赵虎拦住那人问:“狗子,里面什么事?”

    “赵虎大哥啊,秀才爷也在?”那人借着灯火见是林缚、赵虎,停下来解释道,“三个外乡人,牵了十多匹好马来卖——你也清楚,乡营就缺好马,二公子知道消息,打马就赶了过来,要将这些马都包下来。这外乡人只肯出售五匹劣的,说是其他马都是江宁那边客人约好的,要送到江宁去,不肯卖。那些马看了真让人眼馋,有几匹马,牙口、骨骼、皮色都好,留下配种也合适……”

    “你懂什么马?听别人嘴里说的吧,”赵虎打断那人,问道,“不卖拉倒,怎么又吵了起来?”

    “嘿嘿,”那人摸着脑袋嘿然而笑,说道,“他们想不卖,也要二公子不买才行。再说那马真好,我就是不懂马,听着马脖子嘶叫得脆亮,也知道是好马,二公子那更看得明白啊。二公子让那三个外乡人说价,他愿意再加价三成。你们说呢,人行千里就为求财,二公子加价三成,那三个外乡人还不同意,可不是不识抬举吗?这三个外异人骨头真贱,还真是死活不松口,二公子加价六成,也不行。二公子都给气糊涂了,袖手而去,赵能那厮领了些将三个贩马客堵在里面,今天是要他们不卖也卖!”

    “什么叫贱骨头?什么叫不识抬举?”赵虎一巴掌朝那人后脑勺扇过去,“人家不为财毁诺,在你眼里就成贱骨头、不识抬举!”

    赵虎在上林渡还有些威信,那人捂着给扇疼的后脑勺,讪然笑着说:“他们不是外乡人吗?这年头不欺负他们欺负谁?”又讨好的问林缚,“秀才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林缚不动声色,只说道:“进去看看再说。”他也知道听出别人对他称呼的变化,以前别人都喊他“秀才”,这次回来乡里要么喊他举人老爷,即使以往熟络的也会称呼他“秀才爷”。

    二公子林续宗不在骡马市里,是赵能领着乡营的二十多人将三个外乡人堵在里面,林缚走了过去,看见赵能正揪住一个外乡人的领口大声嚷嚷:“既然不卖马,却又牵进骡马市来,当上林渡的人好消遣?”却是要激怒这几个外乡人先动手好有更好的口实。

    林缚不管三七二十一,挤进人群里,揪住赵能的领口,一巴掌扇过去:“你小子在这里,找你半天了,你当我将白沙县的事情忘了。”这一巴掌又响又沉,直接将赵能打蒙了,眼冒金星,耳朵嗡嗡直响。

第十四章 杀人意

    林缚挤进人群里,扯住赵能的领子一把拖出来,一巴掌又脆又响的打在他的脸上。

    赵能看见林缚从暮色深处气势汹汹的冲进来就有愣,给他这一巴掌更是直接打蒙,眼冒金星、耳朵给扇得嗡嗡的响,捂着火辣辣痛的脸直愣愣的看着林缚。

    白沙县劫案早就传遍上林渡,不管赵能如何为自己辩解,在外面林缚为主、赵能为仆,林缚在外下落不明,赵能独自逃回来却说林缚给劫匪杀死,这就是无法饶恕的过错。这一巴掌打得赵能百口莫辩。

    那些个给赵能领过来堵外乡人的乡勇以及骡马市里围观的村民也愣的站在那里。那些个乡勇、村民并不知道昨日林家大宅里生过什么事情,他们起先都以为林缚回来林家会替林缚出面责罚赵能,等看到赵能在二公子鞍前马后蹦跶得欢快,又都理所当然的认为林缚即使考中举人在林家眼里仍是个地位及不上家生子的废物,哪里想到这个一向胆小懦弱的林秀才会亲自来找赵能的麻烦,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扇了赵能一记响亮的耳光。

    看着林缚拽住赵能的领口将他往外拖,众乡勇及围观村民看了也不便上前将林缚拉开,只有几个平时受过赵能恩惠的乡勇在边上劝说:“秀才爷,赵能得罪你的事情是不是先缓一缓?他正替二公子办事呢,二公子还在隔壁等信呢。”

    “他在替二公子办事?他这个奴才,弃主逃生,逃回来也就罢了,竟然为了逃过责罚,在背后编排我,他有什么资格替二公子办事?”林缚问道,“你们倒是问一问这个奴才,他还有什么脸替林家办事?”

    林缚一手拽住赵能领口、一手抓住他肩窝,抓得很有技巧,赵能只觉得呼吸困难,想挣扎又生不出半点力气来,哪里还给自己辩解。

    其他人都愣在那里,总不能说二公子袒护赵能吧,再说林缚最后那句话挑明这是林家内部事,他们这些小喽喽哪里还敢啰嗦林家的内部事情?倒是有两个机灵的悄悄退走去找二公子,其他人也顾不上围逼贩马的外乡人了。

    ************

    二公子林续宗在乡营等着赵能将那几匹好马强买过来,没想到会有人跑过来告诉他赵能给林缚在骡马市里揪住打了一顿,他心火直窜脑门:“他吃了豹子胆!”朝报信的人踹了一脚,骂道,“你们这些废物,就看着赵能给个软脚虾欺负!”将寒衣披上,带着两扈从抬脚就往骡马市而来。

    骡马市这边,光线昏暗,驴鸣马嘶,一股子牛马尿骚/味扑鼻而来,林续宗皱着鼻子,走将进去看见赵能跪在地上而林缚一脚踩在赵能的肩上,满肚子邪火无法泄,抡起老拳就朝林缚的脸上打过去:“你娘的吃了豹子胆,敢来乡营惹事!”

    林续宗这一拳邪火极盛用上吃劲的,没想到林缚闪过去,他整个人收不住手往前直冲去,林缚身子闪开时,不经意的提了一下膝,顶在林续宗的侧肋上。

    林续宗衰嚎了一声,但他整个人跌势未止,其他人想搀他却来不及,他一头撞在马棚柱子上摔倒。头撞柱子上倒不疼,直接侧胁痛得直吸气,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给林缚踢上一脚,只当是凑巧,但是痛得厉害,心里也愈的恼火,手撑地想站起来,却觉手撑处热乎乎的粘稠,低头看去一堆马粪就在柱子边没有给及时清理掉……

    “二公子,你是做什么?”林缚冷眼盯着林续宗,“二话不说,冲过来就给我一拳,想仗着本家欺人不成?我林缚哪里得罪过你?”

    “日你先人,你娘给狗日了,老子要在这里买马,你他娘的过来坏事,老子不打你打谁?”林续宗恨的拿绸袍子下摆擦手上的马粪,恨得不顾一点厮文,见扈从过来搀他,恨骂道,“你们不把这绝户子抓起来丢河里去,难道看着他在这里疯?”他话音未落,看见眼前寒光闪过,还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脖子上冰凉刺痛,已经给林缚拿刀架在脖子上了。

    “二公子,我敬你是本家少爷,刚才已经忍让,你却出口辱我先人,我今日便是杀了你,也不过是削去功名、流放充军而已,”林缚一把揪住林续宗的髻,冷冷的说道,“我林缚做了二十年的软脚虾,你也看不起我。你有胆再辱骂我先人一句,你看这刀会不会再往前切三分?”

    这一刻的震撼力要远远强过林缚刚冲进来扇赵能巴掌那一刻,在场的乡勇、村众就看着给林缚杀气腾腾的拿刀架在林续宗的脖子,一齐的退后半步,就怕林缚一冲动真将二公子给宰了。

    林续宗人高马大,但是髻给林续宗拽紧,右膝跪地,膝盖弯给林缚一脚踩住,想挣扎都挣扎不动。

    谁都没有想到二公子指使赵能领着人强迫外乡人卖马眨眼间会演变这样火爆的场面。除了林氏阀主林庭训,二公子林续宗便是上林渡的吃人老虎,何曾见过有谁敢在上林渡忤逆过他,谁能料到会是众人眼里最没有胆识的林缚凶悍无比的拿刀架在他的脖子逼他跪下。

    林续宗不信林缚敢杀他,他挣扎几下,没能从林缚手中挣扎,眦目欲裂,骂道:“你这个绝户子,有种将我杀了,看你有没有命在?看你父母会不会给畜生刨了?”林缚抓住林续宗的头让他的头抬一抬头,“不要急着寻死,你只要去我父母坟跪头谢罪,我怎么会杀你?你也不用吓我,我胆子小,指不定手里打颤,将你的脖子割断掉。”

    林续宗看着林缚森冷的眼神,心头也觉有寒意,这明明是敢杀人的眼神,而且他手里的刀轻轻压着自己的脖子丝毫不见颤抖,他不明白这软脚虾何时有了亡命气概,但他绝不想自己的性命丧在一个失心疯的亡命之徒手里,脖子梗在那里,虽然肚子快给气炸了,还是能保持理智闭上嘴,却也不敢轻易认错。

    这场面闹大了,林续宗与林缚在那里僵持,林续宗的几个扈从一面小心翼翼的劝林缚莫要冲动,却暗中寻机要将林缚扑倒,将林续宗给救出来,但是周普护在林缚身后,还一手搭着二公子林续宗的肩膀,豹眼环视,哪可能给他们这些机会,这些扈从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那几个买马的外乡人已然将腰刀摘下来拿在手里。赵虎也要过去帮林缚,林缚却朝他踹了一脚,喝骂道:“二公子将你从乡营赶走,你还要来帮他,你不怕好心给狼再吃了。”

    赵虎身子敦实,给林缚踹中大腿外侧,身子崴了一下差点没有摔倒,也明白过来林缚什么意思:这几个外乡人肯定跟周普一样都是淮上流马寇,那几匹好马也肯定不愿给二公子强买过去,得罪势不可免,还不如得罪个干净,抽手之后就避走江宁,也不怕二公子敢派人追杀到江宁去。

    林缚与周普抽身而走都没多大关系,但是赵虎家人都还留在上林渡,即使有七夫人照应,还是要担心二公子事后会报复,林缚这才一脚将赵虎踢开说这番话。

    “千万莫伤了二公子的性命,有事好好商量,二公子刚刚也是情急说错口,你便饶他一回。”赵虎假模假样的说了两句好话,转身就离开骡马市,朝渡口奔去,他要赶回家通知陈恩泽准备跑路。有那几个外乡人、有周普在林缚身边,他们手里还扣住林续宗,赵虎也不担心他们会出什么纰漏。

    坐船去北岸时,对面也有一艘船来,就听见对面船上有人在问:“你们是不是从骡马市那边过来,骡马市到底生什么事情?林缚那畜生到底吃错了哪门子药?”

    赵虎听是家主林庭训的声音,心想他来得好快,不知道是谁飞毛腿报信。赵虎不便再赶回去通知陈恩泽,再说船家听到林庭训话就不会再听他的,只希望陈恩泽听到消息够机警,主动吩咐船家靠过去,借着月光,看见七夫人、林景昌都站在船头,林庭训急得直抖。

    “我是村西头的赵虎——林缚在骡马市揪住赵能问为何编排他在白沙县的事情,二公子大概听信了别人的误传,跑过来要打林缚,威胁着要将林缚父母坟茔给刨了,林缚气不过将二公子劫持在那里,这时候正僵持不下,我正要过岸请老爷去拿主意呢!”

    “畜生,畜生!”林庭训嘴里大骂着,不知道他是骂林缚还是骂自己的二儿子。

    七夫人眼睛盯着赵虎看;赵虎心虚,头转过去。

    林景昌在那里急着直跺脚。

    两船一并往南岸靠去,顾长顺将佩刀拿在手里,与其他三个护卫拥簇着林庭训上岸,七夫人稍落后一些,神色严厉的低声问赵虎:“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的句句是实情。”赵虎在七夫人面前说谎脸涨得通红,月光下也看不出他脸有多红。

    七夫人却是不信他的话,低声说道:“你们在县里做下什么好事还不够!回来就惹这么大祸!”

    赵虎微微一怔,心想难不成他们在县里识破刺客救下梁左任的事情已经传到上林渡,见七夫人已经小步追上林庭训,他也只能放下心里的疑惑,先跟着去骡马市再说。

第十五章 威风凛凛

    骡马市给两百乡勇团团围了个滴水不漏,乡营指挥林宗海得知家主渡溪而来,急忙过来见他。林宗海也只比林庭训早片刻赶到,得信匆忙赶来,额头的汗迹还未干,他也没有搞清楚状况,二公子林续宗依旧给扣在林缚手里,那几个卖马的剽悍外乡人倒帮起林缚将乡勇挡在外面。

    人家拿刀架在二公子的脖子上,林宗海也不敢让乡勇强行上去抢人。

    这时骡马市内外又多挂起十数盏气死风灯,夜空月色也皎洁,骡马市明亮如昼,无关人等都已给赶了出去,留在木栅栏围子里也只有两队乡兵将林缚他们围住,他们见林庭训过来,让出一条路。

    林庭训脸上皱纹很深,眼珠子却炯炯有神,在护卫簇拥下走到近处,盯着林缚:“你将人放开,有什么事,跟我说,不要让外人看笑话。”

    林缚当然不会轻易将林续宗放开,说道:“从白沙县脱困,我随船在亭湖有几日停留,这位吴爷当时在亭湖贩马,我想乡营缺马,何不邀他贩马来上林渡?却不料我今日去县里帮事,回来便听说吴爷给赵能这畜生领着人围逼在骡马市里不得脱身要强买强卖。白沙县一事我还未跟他算账,他又如此对待我邀来相助林家的贵宾?即使不是我邀来上林渡,林家何时又对来上林渡交易商贩强卖强买?传将出来,不是毁了上林渡草市的声誉——这种奴才哪能对他客气?便是他还在家主跟前听候使唤,我也要将他拉到家主问个究竟,何况他都已经给家主打开。我正教训赵能时,二公子走来朝我脸面就是一拳,我险险让开,二公子一屁股跌坐到马粪里羞恼成怒,又使人要将我们绑了沉河,又辱骂我亡故爹娘,又威胁要刨我家祖坟。我在白沙县两番历劫生死,便明白一个道理,穷困潦倒也容不得人欺,我不再是去白沙县之前的懦弱小儿。我也不想要如何,我是林家子弟,哪里会自相残杀?便是杀了二公子,我又能讨什么好?我只要二公子到我亡故父母坟谢罪就行……”

    林缚这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威风凛凛,在场没有人历劫生死,何况短时间里连续历劫两次,所以也无法知道一个人历劫生死后性情会生多大的变化,总之知道在他们眼前的林缚再不是以前那个懦弱的林秀才了。即使手无缚鸡之力,也敢威风凛凛的让林家第二号人物跪在跟前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生死威胁,这份胆识,在场也没有人敢说自己就有。

    林庭训眯眼看着林缚,才真真切切的看到这趟回来的林缚脱胎换骨、不同以往,还枉自己一直琢磨他昨天为何拒绝南溪塬宅子,原来他心里看不上那点笼络。他这份胆识或许还可以说是失心疯,但是他话里环环相扣,扣住林家的根本利益跟上林渡的大义,当众逼着自己惩罚续宗跟家生子赵能,而且他又当众立了威风,没想到白沙县劫案竟让林家出了个人物。至于他是忠心猎犬还是野心狼子,现在还真是难说啊。

    林庭训看着家生子赵能藏着人群之后,招手让他过来,“啪”的一巴掌扇过去,沉声喝道:“跪下,谁人让你在骡马市强买强卖、坏我林家规矩?”

    赵能这才知道贩马的几个外乡人竟是林缚邀来,心想这几个外乡人刚才不是咬定那些马是江宁客商约买的吗?即使大家都心知肚子他是受二公子差遣,赵能也知道这时候要死撑着不能承认,不然二公子真有可能给逼着去林缚家坟上叩头谢罪去。

    赵能不敢反抗,屈膝跪下。

    林庭训阴沉着声音吩咐身边:“将他捆了先送宗祠去等候落。”

    待人拿了绳子将赵能拖下去,林庭训又看向林缚,似乎没有看到林缚的刀还架在他儿子的脖子上,很是欣慰的说道:“林家正是缺少你这样有担当的子弟,我想你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既然你心思都在林家,事事为林家考虑,昨天为何要谢绝我的好意?这可是让我好生失望。”

    旁边人都冷吸了一口气,心想老阀主还真是厉害,原来早就很看重林秀才了。

    林缚将刀递给周普,他松开手,事实林续宗还在周普的控制之下。他朝已显老态、言语里却犹藏机锋的林庭训说道:“家主看重了。古人言:‘未立寸功、不受寸士’,林缚读圣贤文章,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我在林家未立一功,哪敢受厚赏?林缚幼时读族中义学,长大成*人也得族中资助钱银才能赴江宁参加乡试,侥幸中举,还未尝回报家族,哪有什么颜面去住南溪塬的宅子?”

    上林里的村众、林家的族众都围聚过来,三名族老也相继赶来,过来照例先训斥林缚一番,听人解释原委,都说赵能该罚,却不说二公子林续宗的问题。上林里、下林里的其他几家豪族听着这边热闹,虽说不能将幸灾乐祸摆到脸上,也都派人过来观望。林庭训年老体衰,眼见没有几年好活,长子林续文袭了门荫在燕京任职,幼子才是垂髫幼童,要是次子林续宗出了意外丧了性命,林家就真是热闹了。

    林庭训看似在考虑林缚的话,眼角余光瞥了自己的七夫人一眼,见她眼里有关切之意,眉头微微一蹙,眼见林缚此时的镇定与深沉心机远远乎自己的预料,心想续宗又怎么甘心忍下今日之辱,这竖子日后又怎么甘为续宗差遣?若是任他羽翼丰满,或将成为林家的大祸。林庭训真切的感觉自己老了,想自己正是壮年,族中出了这么一号人物,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担忧?但是眼下当着乡勇族众以及其他豪族的面也无法不公允处置此事。

    林庭训这才皱着眉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二儿子林续宗,说道:“你将来要做家主的,且不说林缚功名在身,就算是族中普通一员,你也要给予足够的尊重,你太令我失望了……”转过头去吩咐身边人,“将二少爷绑了也送宗祠去!”身边人都面面相觑,人家的刀尖还抵着二公子的脖子梗呢,老爷怎么就要他们上去绑人?

    赵虎识机快,看到林缚递过来的眼色,忙拿了绳索走过去将二公子林续宗双手剪绑到身后,绑了个结实,直接拉着二公子往木栅栏围子外走去,事实上还是将二公子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谁也不知道他已经铁心跟随林缚了,就连二公子林续宗也相当配合让他将自己绑了。

    林景昌倒是能猜到一二,他犹豫了片刻,还没有过去帮赵虎将二公子押送去宗祠。

    这边周普也将刀还给林缚归鞘,乌鸦吴齐与两名冒充异乡贩马客的流马寇却没有必要跟林庭训装什么姿态,依旧警惕的将刀拿在手里,朝林缚拱手说道:“我们信林秀才才来上林渡,但今日看来,林秀才一人不足以促成这笔买卖,我们先告辞。日后若有什么难处,捎信言语一声……我们只牵六匹马走,林秀才为我等之事与族人交恶,余下十匹马留下希望能稍减我等心中愧疚。”

    旁人啧啧叫奇,心想林秀才竟有这么大的能耐结交此等豪客,要知道二公子为十多匹开价开到三千两,人家死活不肯卖,这时候二话不说,却将十匹马白送给林秀才。

    林缚朝乌鸦吴齐拱了拱手,也不相留。

    林庭训心里一点都不糊涂,这三人说的这番话无疑是挑明跟林缚的渊源很深,这时能毫不犹豫的赠送十匹良马,日后林缚若遇到什么为难之处,他们也绝不会袖手旁观,这算得上变相的威胁了。

    林庭训也看不出这三个外乡贩马客的根底,仅看对方贩卖的马匹以及出手的豪派,就知道对方不是好惹的角色,这些个贩马客,平时各地贩马,聚众说不定就是马贼。不管怎么说,续宗强买强卖就不对了,也想不明白林缚此番劫后余生到底有怎样的遭遇。

    林庭训挥了挥,示意乡勇让出道路,即使这三个外乡人没有什么背景,上林渡也没有理由将人家留下,看着三个外乡人各骑一马牵马消失在夜色里,只听见“得、得、得”的马蹄声在回响。

    马蹄声彻底的消失在夜色中,大家才回过神来,今日闹事的主谋林缚还站在骡马市里呢,都不知道林氏阀主要如何收拾这个刺头。

    林缚也不犹豫,该硬时要硬,该软时要软,不能让林庭训找到借口抓住主动,他将佩刀捧到林庭训的面前,说道:“即使有诸多借口,林缚也难脱冲动之失,惊动家主更是不应当,即使家主不责罚林缚,林缚也无颜再做林家子弟,也无颜再留在石梁县……家主若觉林缚罪不可恕,此刀乃林缚甘愿献上。”

    林庭训怀疑自己真要去拿刀,会不会跟续宗一样给这竖子挟持刀下,再说林缚虽然将刀归鞘,周普手里还拿着刀虎视眈眈的站在一步远处。

    林庭训说道:“你暂时离开上林里也好,自逐出宗门就不需要了,你离开上林里犹要记得:林家一日存在,你犹是林家子弟……”林缚今日乍露出来的锋芒让他震惊,林庭训担心让林缚留在上林里,待他羽翼丰满无法遏制之日怕是会反噬本宗,他既然自己要离开,外面海阔天空就任他翱翔去吧,他总不会忘了自己是林家子弟。

第十六章 宗祠夜火

    林氏宗祠又名春生堂。

    林氏先祖曾为高祖侍,随高祖在江宁举事征战南北,立下无数功勋,后封为武功将军,成为东阳世勋豪族。春生堂为林氏先祖致仕归故里后建的宅子。春生堂矗立上林里历经百年,却毁于一场豪雨,林氏本家才隔了四里多路,重新在择地建了此时的林家大宅子,又在老宅的地基重建了春生堂作为林家宗祠。

    春生堂占地约十亩,院落有七八进,除了宗祠之外,林家还将义学、居养院、安济坊、漏泽园设在春生堂里。

    前院宗祠东配殿内,两壁都有四盏雁足铜灯,灯形如大雁孤足,股托起环形灯盘,灯盘里有三支灯柱,同时点燃三支大烛,将东配殿照耀得明亮如昼。灯下人影绰绰,一声声竹木及肉的抽打声与那咬烂嚼木都止不住的呻吟声叫人心头寒,就像听见指甲划过瓷器的异响,让人觉得周身寒毛都要竖起来。

    明烛耀照下,林庭训脸上的褐色老人斑也愈的明显,二公子林续宗给五花大绑跪在冰寒的砖地上,家生长赵能则给按倒在地上抽鞭子,在冰冷的空气里,赵能下半身给扒了精光,三十藤鞭、鞭鞭见肉,只抽得赵能臀部、大腿血肉模糊。这付惨状,旁边人看了也心惊肉跳,赵能的父亲,林家的老仆赵长山跪在宗祠前没敢吭声求情,赵能的母亲也已哭晕给送了回去。

    赵能弃主只身逃回上林又编造谎言,拖到宗祠前打死都是活该。

    虽然许多人心里都明白今晚骡马市之纠纷是林缚故意滋事立威,但是林缚事事占着理,便在这个“理”前,二公子林续宗也只能跪在宗祠前认错。

    林续宗跪在烛下,却不掩眼中凶光,心里恨不得将林缚碎尸万段,他已经知道林缚自逐出宗门,又自逐出石梁县,心里想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只是他这时候必须跪在宗祠前认错,看着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赵能给一鞭鞭往死里抽。

    林续宗心里当然清楚他死活不死的父亲是要借机打杀他的威风,不然苦主林缚又不在此间,何需要将赵能往死里抽?他这是借机警告族里那些跟他走得亲近的人,他还没有老到快咽气的那一步,他才是林族的家主。

    林续宗冷眼看向明烛前美艳鉴人的顾盈袖,这个他所谓的七姨娘,心里想总有一天能将这个女人剥光掉好好蹂躏一番。

    “打了二十鞭子了……”行刑人见赵能躺在地上只剩下游丝气息,真要实打实的再抽十鞭子,赵能的小命只怕不保,犹豫着要不要再抽下去,回头看到家主林庭训一眼。

    “抽!”林庭训咬牙切齿的说道。

    “赵能有错,有错不致死!”林续宗跪着膝行上前,跪到父亲林庭训的跟前,说道,“不是还有十鞭子吗?我替他挨了总行,父亲,你也要念着赵能伺候了你三年,你不能真将他打死了。林缚心里有怨气,这也足够了,父亲你不能寒了族人的心,日后还有谁替林家效力?”

    “庭训啊,赵能这孩子本质不坏的,留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时候族老与其他人相上前来给赵能求情。

    “你既然甘愿替赵能受刑,剩下十鞭子就由你挨好了!”林庭训不留情面的给行刑人使了眼色,又转回头来看着儿子的眼睛,心说:今日不敲打你们,你们不知道谁才是林家之主。

    两人走过来一左一右架住林续宗往配殿中间拖,还在林续宗耳畔轻语:“二公子,对不住了,你忍着点。”将嚼木给林续宗咬上,能吃住些痛。赵能淹淹一息要挣扎着去挨剩下十鞭子,却昏死过去;林续宗挨了十鞭子,忍痛一瘸一拐的站了起来,看着他父亲:“够了没有?”

    “总要让你记住这个教训,”林庭训眼睛瞥向趴在砖块只剩游丝气息的家生子赵能,吩咐身边人,“你们送他去安济院,拿好药给他用上……”又跟儿子林续宗说道,“你要能忍住痛,在祖宗面前,我再跟你说几句话。”

    其他人都识机退了出去,七夫人顾盈袖心里焦急林缚的事情,便跟林庭训说道:“老爷,那我就先回大宅子里了。”

    林庭训点点头,从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顾盈袖就担心林缚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心想他要是以为林续宗受此大辱会忍气吞声就大错特错了,也不顾林庭训怎么想,她急急的就先出宗祠。

    林庭训将门轻掩上,对看着瘸腿站在那里配殿中间的续宗,说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你有很多地方不甘心,今天这事,我希望你能忍着。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林缚这趟回来真是脱胎换骨。你也不用担心什么,他会离开上林,日后也不可能对你有什么威胁……”

    “你没有给他拿刀架脖子上当众跟条狗似的跪着一动不能动!”林续宗阴冷冷的说道,言语上对父亲林庭训也没有丝毫的尊敬。

    “你难道连等我死的耐性都没有!”林庭训气得喘不过气来,厉声喝斥,“你知道林缚今天在县里救下谁?他有功名在身,你要轻举妄动,给别人留下把柄,林家会给你毁掉!”

    “那就不留下把柄就是。”林续宗一瘸一拐的走出东配殿,让守在院子里的妻子还有仆妇扶他趴在软榻上,他没有回大宅子,让人直接将他抬往上林溪南岸的一处别苑。

    ************************

    顾盈袖走出宗祠,马车停在宗祠外。

    月色皎洁,天地间像是蒙了一层纱,看上去清光流离,远处却看不真切,田野里也是一层层暗影像是暗色波涛。顾盈袖刚要坐进马车,看见赵虎他娘赵氏站在马车边伺候,而不是她以前的马车夫赵老头。

    窥着赵氏的眼睛往马车帘子这边瞟,顾盈袖对贴着丫头翠儿说道:“让我一人在车里安静片刻……”踩着踏板上了车,掀起来车帘子,虽然一时适应不了漆黑的环境,还是能感觉到熟悉的男人气息。

    顾盈袖坐下来,放好车帘子,适应了车厢里的暗环境,才隐约的看见林缚的影子随意的箕坐在锦榻上,说道:“你怎么敢来……”觉得自己的声音略大了些,赵氏跟贴身丫头还有两个随侍的健妇在马车外跟着,要是给别人知道自己马车里藏着男人,只怕马上就要给拖进宗祠挨三十鞭鞭烂肉的鞭子。为了能更小声说道,顾盈袖身子朝林缚凑过去,在黑暗中看见他的眼睛就像是在漆黑夜里也有光泽的珠子,本来是满腔怨愤要责问,没来由心就软了下来,说道,“你怎么过来找我?你现在应该有多远走多远。”

    “林庭训不会杀我。”林缚闻着从顾盈袖身上传来好闻的香气,在顾盈袖进入林家之后,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与她挨着,比起记忆里,顾盈袖身上的香气更热烈、更诱人。

    “林庭训不会,林续宗会。林续宗有生吞活剥你的心!”顾盈袖感觉林缚灼热的鼻息喷到自己脸上怪怪的,脸微微侧过去,“不错,没有林庭训的肯,林续宗差遣不了乡营,但是你以为林续宗身边就没有其他人手?”

    “那我等着他派人来杀好了,就再送一份礼给盈袖姐你也无妨。”林缚笑着说。

    “什么?”顾盈袖听着林缚轻松的语气,听他言下之意,根本就不担心林续宗暗中培养的那几个手下,吃惊的问他,“你今天是要故意激怒林续宗?”

    “盈袖姐,你心里是清楚的,家主最终还是要将家业传给二公子,这时候打压他,不过是家主恋栈不去,不愿意在自己死之前就当个给架空的太上皇!”林缚说道,林族有些事,很多人都看得明白,林庭训精力不济、日见衰老,但是他不甘心族中大权在他死之前就早早都落给素有野心、父子间又有隔阂的二儿子林续宗,他这些年才想着让七夫人替他抛头露面使得局面始终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也是二公子林续宗对顾盈袖犹为敌视的缘故。

    林庭训一日不放权,但不代表二公子林续宗就有一天的耐心,虽然林续宗不大可能做出弑父夺权的丑事出来,但是只要将顾盈袖这颗钉子拨掉,林续宗会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有把握逼着让他老子去当个“太上皇”。

    “你真是跟以往大不一样啊,变成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主,”顾盈袖微叹的说道,没想到林缚能看透其中的微妙,心想自己这些年来的苦,总算是有人知道的,她手撑着锦榻有些吃力,想坐下来,但是想到两人离这么近,不是正好坐到他的怀里吗?顾盈袖想到这个,脸有些微烫,又说道,“今天有人传来消息说你们在县里惹事生非,我还想将赵虎抓过来教训一通,真没想到你才是那个惹事的主……”

    “怎么了?”林缚问道。

    “你知道你在县里救的是谁,一声不吭的就走了,对别人这么大的恩情也施恩不图报?”顾盈袖问道。

    “……”林缚咧嘴笑了笑,看着顾盈袖手撑在自己面前,有一种要将搂她入怀里的想法,又说道,“有什么所图,日后从盈袖姐你这边一起讨回来说是。”

    “什么话?别人欠你的,为什么从我身边讨?”顾盈袖说道,又觉得这么说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耳根子微烫,正要跟他细说这事,这时候缓缓前行的马车停了下车,听见赵虎他娘在车前头问:“谁?”

    顾盈袖心里一惊,这时候要是给人现她与林缚藏在同一乘马车里,绝没有好果子吃,她手下一软没有撑住锦榻,人跌倒林缚的怀里,心尖尖提到嗓子眼,只担忧你前面到底是谁拦住她的马车?

第十七章 救人性命不敢忘

    马车停下来,车窗帘子给风吹开一道缝隙,月光如水,洒进来落在顾盈袖润泽如玉的美脸上,一个颗心提到嗓子眼,这当会儿要是给谁现她与林缚同乘一辆马车,便有一百张嘴也辩不清,二公子林续宗怨气真盛,铁定不会给她跟林缚活路走。

    顾盈袖跌坐在林缚的怀里,眼睛紧盯着给夜风吹得拂动的车门帘子,强作镇定的问道:“赵婶,谁在前头挡路?”

    “婶子、七夫人,是我?”林景昌的声音隔着车帘子传进来。

    顾盈袖松了一口气,侧回身手撑住软榻想换个姿式,却抓到条死蛇样的东西,隔着裤子入手还觉得温热,才省得自己还坐在林缚怀里,一手撑在林缚的大腿根子上了。顾盈袖不是纯情少女,当然知道手下撑住的是什么东西,手慌闪开,身子没有平衡好,再度朝林缚的怀里撞去,顾盈袖手忙脚乱,手撑着林缚的胸口、滑如脂玉的脸颊擦着林缚微髭刺人的下颔,心慌乱的坐到一旁去,在马车里还不敢弄出一点别的动静来,还要强装镇定的跟马车前的林景昌说话:“景昌,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林缚痛得厉害呲牙咧嘴也不能放出一点异常的声音,顾盈袖看着他脸上夸张的表情,又觉得好笑:真有那么疼吗?心里羞涩,还是将注意力放在马车外。

    林景昌走到马车跟前,他也知道礼数,只是避免说话给其他人听见:“七夫人要是遇到秀才,一定要他有多远走多远,二公子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顾盈袖看着林缚黑暗中模糊的身影,对马车外的林景昌说道:“我知道了,我现在这样子也不去找他……”这会儿后面有马车过来,顾盈袖想着林庭训等会儿从宗祠出来,要是给他遇上,都没有借口挡他进自己的马车,没有时间跟林景昌在路边说什么,跟外面的赵虎他娘说道,“赵婶,送我回大宅,我有些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

    赵氏自然知道马车不能在路上耽搁,在前面牵着马往大宅方向走,顾盈袖的贴身丫鬟还有两个随侍的健妇,本来可以搭坐马车,现在也只能跟着马车走路。

    林景昌看着七夫人敷衍两句就匆忙离去,还以为林缚这次闯的祸太大令一直都很关照林缚的林夫人也退缩了,林景昌看着夜色下的马车背景,长叹了一声,暗道:秀才啊秀才,你就自谋多福吧,连七夫人都帮不了你、都不敢帮你。

    **************

    林缚在想林景昌的事情,即使林景昌有些胆小,毕竟要留在上林渡,谁也不能开罪二公子,今天自己刀架在二公子的脖子上逼他当众跪下,是个人都知道二公子对自己恨之入骨,景昌还是跑过来找七夫人想借七夫人提醒自己,心里叹了一口气,暗道:日后有机会共富贵吧。

    “你说你,该有多少人为你操心?”顾盈袖身子又探过去跟林缚耳语,担心给马车外面人听见,不耳语不行,只是刚才跌入怀、手撑住大腿根子的暧昧,这一刻在心里就像夜空中的皓月一般藏无可藏,怎么也压不住心间的绮思,身子却又要挨在一起商议对策,咬着耳朵说这样的话,恰如情人间的呢喃细语,顾盈袖只觉得身子有些烫,努力使自己呼吸正常些,“真不知道你在白沙县经历了什么,现在也来不及细听你说这些。我想你应该已经打定好主意去江宁了,小五的话,你也听见了,那就不耽搁了。你们今天晚上不要回赵虎家了,在外面藏一夜,明天我还会到湖堰来走一趟,你过来再跟我见一面。”

    “行,到前面拐角处,我悄悄下去。”林缚说道。

    “你真不关心你今天救了谁?”顾盈袖问道。

    “谁?”林缚问道。

    听着林缚如此简洁的问话,顾盈袖恨不得在他胸口上捶一下,说道:“我二叔年前又被朝廷重新启用,在翰林学士院做了一段时间检修,这次到江东来担任巡察副使。他二十年没回过家乡,特意乘船走洪泽浦水道赴任,就想在石梁停几天祭拜一下祖宗,没想到江东会有人不欢迎他到来。”

    “我就猜他是顾悟尘!”林缚说道。

    “那你还偷偷摸摸的溜走,不让我二叔道一声谢?”顾盈袖嗔道,“下午时,二叔遣人来说过两天要登门拜访道谢,我二叔是很讲礼道的人,却料不到你今晚就要走路离开上林。”

    “他离开石梁县都二十年未回,又怎么知道我受盈袖姐你的照顾呢?”林缚心想顾悟尘讲礼道也有限,到京城为官二十年未回,跟顾盈袖说道,“梁左任对林家子弟满腹意见,在县里识破刺客之前,我跟他们有言语上的冲突,没想到要邀功,也没有想到要留在那里自找不快,所以走了。”

    “不知道二少爷林续宗有多大的决心,他要是真铁下心,只有周普跟赵虎跟着你,我不放心;明天我会跟二叔说,让你跟他们一起去江宁——行刺之后,石梁县会派兵护送我二叔。去了江宁之后,你还要万事小心。”

    林缚没有说他身边不只有周普与赵虎两人,心想这些事日后再说给她听不迟。他不清楚顾悟尘给朝廷重新启用的细节,总之顾悟尘到江东担任按察副使,应该能让顾盈袖在林家不受别人欺负,也难道林庭训在骡马市里没有表现出一点要收拾自己的意思,原来林庭训也早知道午时坐在茶酒店的是顾悟尘。

    “……”林缚差点脱口问顾盈袖那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子是谁,无意间抓了那女孩子胸口——嗯,没想到年纪不大,还是蛮有料的。

    “你在想什么?”顾盈袖疑惑的看着林缚右捏着左掌边缘走神。

    “没什么,”林缚说道,“有些事,我明天见你再说。”

    从宗祠到林家大宅路不长,说不了太多的话,这会儿听见前面有马蹄奔驰的声音,朦胧夜色下就看见两匹快马直冲过来,赵氏跟两个健妇急忙拉过马车避让,顾盈袖的丫鬟都吓滚到田沟里。看着快马擦着马车错过去,惊得这边马惊恐嘶鸣,平时跟在顾盈袖身边威风惯了的健妇破口大骂。

    顾盈袖也吓了一跳,就感觉林缚轻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说:“我下去了。”林缚趁着别人不在意,下了马车。顾盈袖还有着手给他轻握的余温,心里想:真是胆大包天了,连老娘的手都敢摸!将车窗帘子掀起一角,看着林缚像鬼一样的贴着院墙的阴影走向远处。

    *****************

    远远的看见个人影,赵虎迎过去,见是林缚,问道:“见到七夫人没有?”

    “见到了,”林缚说道,“周爷呢?”

    “我们在这里?”周普与吴齐藏着树丛里,就看见他们牵着马走出来,马嘴里衔着一枚细木棍,有绳子牵在马脖子上,这样马就是不会出嘶叫。

    “今夜就走?”周普问道。

    “还要再留一天,你知道今天石梁县那几个刺客行刺的是谁?”林缚说道。

    “是谁?”周普问道。

    “就是刺客嘴里所说的应该羞愧得去跳河的顾悟尘,”林缚说道,周普不知道顾家的渊源,又跟他说道,“江东按察副使、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原来是号大人物,”周普问道,“他怎么跟石梁县知县在茶酒店吃饭?”

    “这个梁左任也是素不得志之人,与顾悟尘同年中举,成为好友,不过梁左任考进士就考了九年,这才派到石梁县当了个知县。顾悟尘是在去江宁赴任途中,特意走水路绕到石梁县回家祭祖,与梁左任见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真是热闹。到底是谁想要行刺他,不让他去江宁赴任?”周普问道。

    “谁晓得?这里面水不会浅。”林缚说道,“我们今晚找地方藏一夜,明天我去湖堰见一见这位顾大人,对我们有好处。”

    周普点点头,认识江东按察副使绝对是件有好处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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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在地方上设府县,没有明确的行省一级的概念。在州府之上,设宣抚使司执掌一地民政、设按察使司执掌一地诉狱并同时监察地方官吏、设提督府执掌一地军事统领辖内镇军,地方大权分由二司一府执掌。只有个别地方,或为抵御外族侵凌、或镇压民众举事、或平定强豪叛乱,朝廷会设置总督一职统领地方军政大权。总督非地方常设,所委官员悉是朝廷派出的使臣,没有固定的任期,朝廷可以随时在地方事靖之后将使臣召回,撤消总督一职。

    按察使司,设按察使与按察副使,分别是正三品、正四品官衔。按察使司除了执掌地方诉狱之外,还作为中央都察院下派到地方的监察机构,承担有监察地方官吏的职责,按察使通常兼都察院副都御史、按察副使通常兼任都察院佥都御史的官衔。按察副使才正四品的文职,看上去品级不高,由于拥有监察地方官吏、上奏天听的权限,实际上却被视为只比宣抚使、提督、按察使略差的地方大吏。

    按照林缚的理解,顾悟尘差不多等同于后世的省政法委副书记兼中纪委委员

第十八章 私养寇兵

    这时下寒冬将至,深夜里路埂、田野也早早降了霜,天空皎月如玉,照得霜地也是莹莹皎然。二公子林续宗趴在马车里的软榻上,让人将车帘子卷起来,他看着路两侧的霜地,远处就是他在上林溪南岸的私园望乡楼,望乡楼矗立石梁河西岸,东北角上的楼檐角上悬挂着桐油纸风灯,就在夜空下的红色暗星。

    今日之辱若是能忍,这年来辛辛苦苦在族人里建立的威信却化为灰烬,叫人如何堪对?

    林续宗趴在锦榻上,无法动弹。虽说行刑人手里留了情,也没有给扒光屁股,林续宗还是给带刺的铁鞭子抽打十下,鞭鞭见血,这时候敷上药,清凉之余还有火辣辣的痛。那铁鞭还是林氏先祖为高祖侍时的趁手兵器,林续宗他也不晓得这么一件战场用于厮杀的兵器为何了沦落为供在宗祠里族人违返族规才会拿出来的刑器,大概吸足血的缘故,这两支铁鞭乌黑镫亮,即使长时间不去碰它,也不会生锈。

    寒风里隐隐传来风铃声,叮当作响,踏过石板街的马蹄声清脆的在夜色中由远及近。

    听着马蹄声响,林续宗撑起身子来望着远处,就在园子门口,他让人将马车停下来,过了片刻,就看见十几个骑马黑影出现在视野里。

    突然出现的骑客令马车边的仆役十分的紧张,林续宗嘴角掀起,露出冷冰冰的笑容,看着那十几个骑马面目在眼前渐渐清晰,心里冷笑:旁人都知道我林续宗好马,也慷慨买马,乡营乡勇都是步卒,却没有人问我这年添置的战马藏于何处?

    望乡楼东北角有片小林子,阴影处藏着几个人影。

    “这狗日的,果真私下养寇!”赵虎捏着拳头,看着林续宗在望乡楼园子北口跟十几个骑士相会,“在乡营时,倒是有传闻,只是难以置信。”

    “为使石梁县草市皆集于上林渡,使上林渡草市之利都归于林家,私下养寇并不能算什难以想象之事,”林缚倒认为林家私下养寇兵也合乎他之前的猜测,眼见为实,心里自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想他以后去江宁发展,而与秦承祖他们私下勾结,在官府眼里一样大恶不赦,即使大恶不赦又有何妨?不过他又略带轻蔑的说道,“二公子雪耻的心思倒是迫切,可惜不能遂他的愿,真对不住他。”

    “这两年,上林里有什么事务,家主都很少出面,都是七夫人跟二公子分开来处理。二公子今天跟只狗似的给你拿刀架在脖子上一声不敢吭的跪在骡马市的泥地上,他不找回场子来日后如何能服众,更不要说去压制七夫人?”赵虎倒是不笨,在一旁也幸灾乐祸的说道。

    在林子里潜伏了片刻,看见那十多个骑客在林续宗耳提面命一番后就潜行离去,林续宗也乘马车在仆役的簇拥下进了园子,林缚站起来振了振积了薄霜的衣裳,说道:“林续宗私下里藏的寇兵就算还有,大概也有限了……”他们站在林子里里,等潜伏更近处窥伺的吴齐回来。

    即使看见林续宗与仆役进了园子,林续宗私养的寇兵也都策马离开,吴齐返回时也是十分的谨慎,赵虎即使眼睛盯着吴齐返回的路线,也是等到吴齐潜回到跟前十多米处才注意过腰荒草在月下给风吹动的痕迹有异样,赞叹道:“乌鸦爷真是好本事?”

    “捉猫偷狗的本事,不值一提。”乌鸦吴齐嘿嘿一笑,黑瘦的脸露白得耀眼的牙。

    “你也就捉猫偷狗的本事,乡下人能有你这口好牙?”周普说道,他不忿吴齐没有出海也不肯将陌刀跟桑木弓还他,吴齐借口周普日后要跟林缚去江宁也是出现在明处,平时随身带把环首腰刀已经相当显眼,不是他平时隐身藏在暗处。

    “听到什么?”林缚问吴齐。

    “他们总共大概有七八十人,都有好马,他们不知道我们要走的方向,只是撒开来搜索。七八十人撒开的网子,带一百人穿过去都不怕给发现,就怕白天有人会给他们通风报信露了行踪。我们现在就去湖堰,才不怕白天会给人看过行踪来。”

    林缚点点头,他在湖堰给识破行踪,他们大不了策马远驰,但是事情传出去,只怕会给林续宗用来煽风点火对七夫人不利。当下就不再犹豫,借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过林子,望着铁幕山黑漆漆的影子走过去,他们的马就藏在山脚下的一座猎户草寮里,陈恩泽也先让人接过来等候。

    ***********

    在草寮里牵过马,又往山上行,山腰林深处的一个山坳才是吴齐他们在东阳的真正藏身处。

    此次随乌鸦吴齐到东阳的流马寇共有六人,都会藏在暗处听候林缚、周普的差使;骡马市上,吴齐只带两人现身,等着林缚跟周普过去接头,没想到惹出这纠纷出来。

    林缚在宗祠之外密会七夫人后得知今日在石梁县里所救之人仍江东按察副使顾悟尘,决定不急着离开上林里去江宁。要是能借着顾悟尘的东风去江宁,总比他一个得罪家族、被迫离乡背井的举人流落江宁强得多。

    林缚也担心周普与陈思泽的编户入籍会有问题,石梁县里有对林家巴结讨好的,但是也有跟林家不对付的,林缚之所以在骡马市对林续宗断然发难,就是要制造“得罪林家强势人物不得不到江宁避祸”的假象。这样一来,石梁县里即使有人想挑周普、陈恩泽身籍的瑕疵,也无法找他们去对证。另外,他一个举人离开家乡东阳府、偏偏到江宁府求发展,总也要有一个合适的借口,总不能再跟别人说自己是为苏湄而去。

    另一方面,林缚心里也清楚七夫人是很希望自己能在上林渡助她一臂之力,即使自己不是以前的自己,既然占了这具躯体,应有的担当还是无法推脱。说起来,顾盈袖只是林庭训推出来压制二公子林续宗过早争夺族权的一枚棋子,一旦林续宗的野心不能遏制,顾盈袖的处境就会相当的危险。今天这么一折腾,打击一下林续宗的气焰,自然也就能压制他的野心。

    赵虎见吴齐他们即使是寻临时落脚地也如此谨慎,心里十分的佩服,待走进山坳里,看见林子里藏着不下于六十匹良种马,马嘴上都套着马嚼子,偶尔有马喷一个响鼻,在林子却丝毫不觉此间有异常,赵虎这才大吃一惊:“你们怎么有办法将这么多马带进东阳?”

    “林爷跟周普又去江宁又去崇州,圈子绕了一圈又一圈,我们就直接离亭湖赶到东阳,找了这么一处藏身地,半个多月的时间,化整为零,从淮上将这马都带了过来。”吴齐颇为骄傲的说道,化整为零、隐迹藏踪是他的拿手活,不然秦承祖也不可能让他负责此事。

    秦承祖等虽然纵横淮上多年,但是他们更多的是过着自耕自种的寨居生活,日子过得清贫,不比那打家劫舍的真正马贼宽裕,他们并无积蓄,最大的一笔财产,大概就是那仅剩下来的上百匹马。

    海岛上人都难养活,自然不能将食量是成年人十多倍的战马带上岛去。虽然心里不舍,这战马都要在岸上卖掉,换成银子购买物资运往长山岛,他人才能在长山岛上艰难的活下去并站住脚。

    在林缚跟周普离开后,秦承祖他们在淮安府新浦县已经将四十多匹良种战马出手,换成一船物资先行去长山岛,但是他们在淮上还养有着一批良马。

    六十匹可当战马的良种马在当世是相当可观的一笔财富,林续宗在骡马市甚至愿为其中十匹良种马出三千两银的天价。

    吴齐领回淮上处置马匹的才六个人,吴齐心知若与那急需战马的山寨或乡豪私下接触售马,最大的可能就是这马给这个人吃肉不吐骨头、吐血不吐沫子的人给强抢过去,连他们卖马的人都会陷入险境——私下交易不行,他们更不可敢公开的到官市去售马。

    原先是计划将这批良种马偷运到上林渡分批出手,然而事事总不会遵循计划去发展。林家的贪心是一个原因,林缚跟周普他们都不会幼稚到认为林续宗真会出高价买下这马,林续宗私养寇兵,那没来路、身份不明的外乡人在上林渡出售货物离开上林渡被打劫的事情倒不是只发生过一起两起;林缚在上林渡的身份跟地位还不足以让林家压抑住对六十匹马的贪心、公平的进行私下交易。

    “你去挑一匹吧。”吴齐指着林间的马跟赵虎说。

    “真的!”赵虎难以置信,东阳府一头耕牛就要六七千钱,普通套车驼货的马都是耕牛的两倍价,赵虎虽然一直都羡慕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但是骑乘马的价格更令他退缩,更何况这个驰骋淮上的战马。

    赵虎欣喜的走进林子去挑一匹最合意的马,林缚与周普还有吴齐找了树根一屁股坐上,看着这战马发愁,他也不能因为自己是个举人就牵着六十匹良种马到官市上去出售,林缚想着明天还是要跟七夫人商量这事,至少要在上林渡消化掉一批,不然都带到江宁,目标也太大。

第十九章 车藏银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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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铁幕山位于在上林溪与石梁河新河的东南,山不高,主峰才七十余丈,范围却广,丘陵绵延数十里。

    夜里降过温,从上林去湖堰的黄土路都冻上,马车辙驶过发出吱呀的响声。两辆马车,前头那辆坐着随侍的丫鬟、婆子,还有四名挎刀健仆骑马在前面引路。

    这年头强盗多如牛匪,东阳府的民风又彪悍,即使林家在东阳府声名赫赫,也不意味着就绝对没有三两剪径小贼将主意打到林家头上。

    顾盈袖坐在后面的马车里,掀起车窗帘子,昨夜在马车里跟林缚说话太急切,心里也慌乱,都没有来得及问他夜里藏身何处,看着远处的铁幕山在蔚蓝天空背景下的青黑山脊,想着林缚当夜不离开石梁县,多半会藏身铁幕山中,昨夜天寒,不晓得他们身上寒衣单薄不单薄。

    很明显,不甘受辱的林续宗在昨夜已经有所动作,虽然不知道林续宗都派出哪人替他雪耻,但是上林渡的氛围明显不同往昔。顾盈袖早间坐车出门时,也有人鬼鬼祟祟的跟着,顾盈袖发恨让人将那两个跟踪的人抓到眼前来抽了十鞭子、抽了血肉淋漓才将他们赶走。

    顾盈袖这时候又有担心了,要是林缚他们夜里的藏身地给发现,或者在他去湖堰的路上给发现怎么办?心想应该让他昨夜就当机立断的离开东阳的,他们有快马,一夜就能到江宁,林家势力再大,也不敢在帝国南都的江宁惹事生非,等他去江宁后再跟二叔他们见面不迟。

    这时候担心也没有用,想着他这趟回来,跟以往的他截然不同,也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穷酸儒,也不再是那个给狗追咬会哭鼻子的小男孩了,也许不用再为他担心了。

    顾盈袖坐马车里心思百转千回,冬季草木凋敝,绵延山岭看上去有萧索,倒是分布茶园的山头葱茏依旧,只是颜色不比初春发芽时的鲜活。

    东阳铁幕山茶虽然不能跟西湖龙井、太湖吓煞人香那名茶相比,但也是闻名周边府县的物产。这茶山、茶园也是石梁县甚至东阳府境内豪族争夺的对象,林家不争茶园,却凭借世勋豪族的便利与朝廷对茶叶的专卖制度,牢牢控制着茶叶贩运出石梁县的渠道。

    顾盈袖心想顾家原也是石梁县官定茶商之一,最兴盛时,每年经顾家名下的货栈运往各地的东阳铁幕山茶高达五万斤,而顾家破落后,顾家族人名下的茶园、茶山虽然不少,但是没有政治上的庇护,又丧失专卖的资格,每年所产茶叶只能以低廉价格出售给官定茶商,额外还要承担繁重的茶税。

    这十年来,被茶商与茶税双重压迫而家破人亡的族人不知凡几,顾盈袖看得心焦却束手无策。虽然她现在能插手林氏族中事务,对着林氏族人指手划脚,因为她背后站在林庭训;一旦事情涉及到林族及族众的利益,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瞪得雪亮,顾盈袖知道自己若是有所偏颇帮扶顾家人,马上就会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指责她的不是。

    顾盈袖心里想着二叔此次能重新得到朝廷的信任并获得重任,对顾家重新振兴是难得的良机。

    “前头就是湖堰里了!”坐在马车前头的赵虎他娘赵氏掀帘回头告诉七夫人就要到湖堰里了。顾盈袖看着前头湖光荡漾,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到铁幕湖了,问赵氏:“你说秀才他们人到湖堰没有?”

    “都日上三竿了,应该到了吧?”赵氏昨天还为林缚得罪二公子担心,后来又听说林缚跟赵虎昨天在县里识破刺客救下顾悟尘,就没有多少担心了。穷人本来就是命贱,要是江东按察副使都不能保住林缚跟赵虎,赵氏也不会再去抱怨命运的不公。

    马车沿着铁幕湖北岸继续前迁,又行了三四里地,都能看见顾家大宅的檐角了。这栋宅子还是顾悟尘年前获赦担任翰林院检讨之后才归还给顾家的,可惜顾家直系除了顾悟尘这一房外,就没有其他继承人了,顾盈袖的幼弟也早在十年前死于病,老宅差不多有十年没有修葺,远远看过去,破败不堪,东山头的院墙还塌了一截,露出丑陋的缺口。

    顾盈袖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再对顾家事务指手划脚的,不要说什么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仅仅是她嫁给林庭训为妾这事,在那一直抱着顾家是世宦大族荣耀观念的族人看来就是奇耻大辱。这也是顾悟尘一家悄悄返回石梁祭祖六七天后,顾盈袖才能够回娘家的缘故。

    顾家该依靠谁才能重新振兴呢,会是那个从未谋面的顾嗣元堂弟?

    顾盈袖胡思乱想着,前头有杂乱的马蹄声都没有听见,只是感觉马车停了下来,她掀起来车帘想问为什么停下来,却看见大家眼睛都盯着远处四五百步的旷野。

    顾盈袖看过去,大吃一惊,几匹快马驼着人正仓皇正往村子里逃去来,后面六七人手里挥舞着在太阳底闪耀雪亮寒光的马刀拍刀追赶。

    天清云缈,人的视野也远,顾盈袖瞬时认出前面狼狈逃跑之人正是林缚、周普还有昨天在骡马市见到的两个外乡人,骤然间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林缚骑马水平非常糟糕,在高速的奔驰中,还是在周普与另外一人左右夹持着才勉强趴在马上没有摔下来。

    林缚、周普跟一个外乡人在前面三马并驰,另一个外乡人骑术极好,骑在马背上,手里拿着张弓还时不时发箭射后面的追兵,只是他骑在高速奔走的马背上,后面追兵眼睛又盯着他,能叫他射中才叫有鬼呢。不过追兵也有效的给干扰掉,不时的要拨转骑向躲避飞箭,不然以林缚随时都会掉下马的骑术,只怕早给追上了。

    这十多匹快马往村子而来,马蹄踏在冰土上惊如奔雷,也惊动了村子里,只见陆陆续续的有二十多个披甲将士策马出来,紧盯着往村口冲来的十多匹快马严阵以待。

    顾悟尘昨日遇刺,惊动东阳府。要是顾悟尘在赴任途中给刺杀,东阳府知府未必会给砍头,丢官弃职那是肯定的。东阳府知府怕石梁县的刀弓手人手有限对顾悟尘护卫不力,接到通知后连夜从东阳府兵马司营下调了一队骑兵精锐过来准备护送顾悟尘去江宁。这会儿听见外面快马如奔雷,东阳府骑兵只当大胆的刺客聚众袭击村落,仓促间都披甲上马到村口严阵以待。

    林缚他们跟后面追兵,手里都有兵器,一前一后逃跑追逐,东阳府骑兵也辩不清敌我,齐刷刷的将弓箭拿在手里,骑兵小校嘴里大叫:“冲击村落者,杀无赦!”其他骑兵也一并大叫,并有人射出响箭警示。

    顾盈袖手拽紧着车帘子,长指甲都戳进肉里也不觉,眼见林缚他们就要逃进村子里,没想到官兵怀疑他们是演戏的刺客同党挡住不让他们进村。顾盈袖心里又恨又急,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命令随行四名健仆下湖堤去救人:“快去救林秀才!”

    “家主只命令我们严加保护七夫人的安全。”为首健仆不为顾盈袖的话所动,坐在马背上冷眼看着湖堤下的追逐战。

    “你们去不去救人?”顾盈袖从赵氏抢过马鞭一鞭子朝那为首健仆抽过去,嘴里厉声骂道,“你们都清楚是二公子要杀林秀才。你们怕得罪二公子,难道就敢得罪我吗?信不信我也能让你们生不如死?”

    顾盈袖这鞭又狠又准,那人躲让不及,给抽在脸上,哀嚎着滚下马,却也借鞭伤装死躺在枯草地上不动弹;其他三名健仆都远远策马避开,死活不敢下去救人。

    顾盈袖跳下马车,朝倒地健仆身上又急又恨的踢去。那健仆却抱住头反趴在枯草上任顾盈袖在他身上踢打,而其他三名健仆远远避开却眼带轻蔑笑意。

    顾盈袖眼看着林缚他们在村子面前被迫停下马来,七个追兵只有百步距离,心里又痛又急,情知林缚这趟凶多吉少,她朝四个不肯听她命令的健仆说道:“你们终是不肯听我的命令……”转身走到马车前,掀开车帘子取出一把仪刀来。这是她平时放在刀车护身所用,也许对女人来说,随身放把刀更大的用处是在被歹徒劫持后为保贞洁自杀所用,顾盈袖不喜欢那种短银妆刀,马车里藏着跟杀人腰刀无多大区别的仪刀。

    赵氏只当七夫人发疯了要冲下去救人,忙跳过去抱住她的腰,哭喊道:“七夫人,林秀大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快进村子,找到顾大人求他们救人才是要紧……”她没有看见赵虎跟林缚他们在一起,只当儿子已遭不测。

    其他三名健仆都怕顾盈袖出意外,再策马围过来,挡着下湖堤的路。

    “你放手,”顾盈袖冷静的吩咐赵氏说道,“我穿着襦裙,骑马不方便,你骑马去村子找我二叔,就说他的救命恩人就在村外给人追杀……”

    赵氏松开手去牵马,却见顾盈袖抽出刀猛的朝还趴在地上装死的那个健仆脖子上刺去。健仆哀嚎着捂住鲜血喷涌的脖子,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刀会是七夫人刺来,在枯草地里翻滚了两下,就挣扎着死去。

    “去救人,你们要是袖手看林秀才给贼人杀死,我要你们跟你们的妻儿都生不如死!”顾盈袖拿着刀口滴血的刀,平静而残酷的说道。

第二十章 诱杀

    第二十章

    那个为首健仆的尸体横卧在湖堤外侧倒伏的枯草里,鲜红血液从脖子梗汩汩涌出,洇红一大片枯草,顾盈袖绿袄翠裙、手里拿着滴血的仪刀,站在洇开的血液旁,仿佛一幅触目惊心的形象派作品。

    那骑在马背上的三个健仆当然不晓得什么是形象派作品,只是七夫人表达她决心的一刀强烈的冲击着他们的心,令他们不敢再无视或质疑七夫人的话,至少这时候不敢。也来不及替趴在枯草堆上已经死透的同伴兔死狐悲,三名健仆都拨出手里的佩刀,拨转马头朝湖堤急驰而去。

    即使三名健仆心里都清楚追杀林缚的那些流寇都是二公子派出来雪耻的,他们要在这里将林缚救了,势必会得罪二公子,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得罪二公子至少暂时没有生命之忧,也不会累及家人。

    看着三个健仆拨马撒蹄下了湖堤,顾盈袖倒似散尽全身力气似的跌坐在枯草堆上,也不顾溅了满身的血迹,手撑在枯草上盯着湖堤下看。

    丫鬟、婆子们都吓蒙了,脸色煞白的看着顾盈袖,平时都知道七夫人是个厉害的人,可谁都无法想象她今日是会如此干净果决的手刃不听她命令的仆从然后强迫其他人下湖堤去救人。顾盈袖跌坐在那里,地上冰冷,丫鬟、婆子们本要去搀她站起来,或给她递一张秀墩才对,只是这时候大家都给怔住,连顾盈袖的贴身丫鬟也脚下生根似的不敢上前伺候。

    赵氏见七夫人杀人,心里虽然也异常的震惊,但是她跟七夫人一样,都关心湖堤下林缚以及到现在还没有出现的儿子的安危,见那四个护送的健仆不肯听七夫人的命令下去援手救命,她也恨不得杀死他们。即使心里想,但是看到七夫人手刃一人,赵氏还是受到很强烈的冲击;她走过去将七夫人搀起来,一起看向湖堤下的旷野。

    三个健仆策马下了湖堤,离林缚那边还有四五百步远,而林缚他们进村的道路给东阳府骑兵挡住,退路已经给追上来的寇兵封堵,只能勒疆下马,将这些贼人杀退。

    顾盈袖能看出周普跟那两个昨天在骡马市出现的异乡人皆勇武,但是追击他们的流寇有七人之多,看着林缚在勒缰时几乎给甩下马,顾盈袖就担心周普跟那两个外乡人能不能保护林缚不受伤害支撑到这边过去支援。

    接下来的局势发展就远远超过顾盈袖的想象。

    顾盈袖就看见林缚跌下马来,在地上打了滚又没事人样的站起来,朝堵住村口的东阳府骑卒大声叫喊,这边隔着远,顾盈袖也听不清楚林缚在叫喊什么,猜想他大概是告诉堵住进村路口的骑卒正是他们昨天中午在石梁县识破了刺客刚救了顾悟尘的命。

    东阳府骑卒不为所动,他们人手也不够,要是对方狡计骗他们再杀一个措手不及怎么办?倒是看见有一人骑兵返回村里,大概去请顾家人出来验证。

    周普跟两个外乡人都下马来,只见原先那个拿弓在后面干扰追兵的外乡人将手里的骑弓跟仅剩的三支箭都扔给周普,周普接过弓箭,挽弓搭箭,还有两支箭衔在嘴里。那个外乡人在骑背上表现出来的箭术已经够好,这时候见他将骑弓交给旁人,追击的七个流寇自然也小心谨慎起来,冲到骑弓射程边缘就翻身下了马,牵着马前行,他们的身子藏在马的侧后往前冲。

    周普却不犹豫,先射出一支箭,射中一匹马的脖子,趁马扬蹄痛嘶之际,又迅疾无比的射出第二支箭,扎进一名流寇的胸口。顾盈袖也见过乡勇们表演过箭术,只觉周普的箭术上林里乡勇中无人能及。

    只是这时候周普手里只剩一支箭,对方却有六人,给她迫使着去救援的三个健仆还没有策马走出四五十步远。顾盈袖知道周普一人勇武也许不畏这六个流寇,但是她担心周普无法在人手只有对方一半时还能保护好林缚的周全。这几个流寇即使在东阳府骑卒眼前杀人也无所谓,可见杀林缚的决心有多强。

    却在这时,远远的又有马蹄声奔来,顾盈袖心里一惊,难道还有流寇追来?林续宗私养的寇兵本来就远不止七八人,站在湖堤上居高望下,看着从东北、西北两角各有两匹快马朝这边奔来,马背上皆佩有弓袋、箭囊,顾盈袖都觉得心凉了半截,周普跟两个外乡人对付六名流寇都未必有十足的握住,何况来人都带着弓箭。然而后面赶来四人在迅速接近六名流寇侧后百步处就翻身下马,从马背拿出比骑弓长了三分之一的硬弓,正犄角的对着那六个实际上给围困在中间的寇兵“嗖嗖嗖”攒射,大约各自射了半袋箭,那六个流寇身上各插了五六箭扑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血流了一地。

    眼前的变局让湖堤上、村口观望的人都吃了一惊,那三个要赶去救援的健仆也远远的勒住马,不知道是进还好退还好。

    顾盈袖倒是明白是怎么回事,林缚摆明了这是在诱杀二公子林续宗这几名私下豢养的寇兵,难道他昨天夜里在马车上会说“等着他来杀好了,再送一份礼给盈袖姐”的话。

    发生的时间很短,顾家还没有人出现在村口指认林缚等人的身份,那队东阳府骑卒看着林缚他们诱杀流寇的厉害手段,也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自然更是严阵以待不让他们接近村子。

    顾盈袖就看见林缚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笨拙的爬上马背,跟周普还有那六个外乡人朝这边策马而来。

    林缚骑马上了湖堤,也是有些笨拙了下了马,看见枯草地上的伏尸,似乎知道刚才在湖堤上发生什么事似的,径直跟顾盈袖说道:“怎么七夫人是来见顾大人的?”

    顾盈袖恨不得在他胸口上扎一刀,刚才一颗心差点跳出嗓子眼来。林缚对枯草堆上的伏尸视而不见,顾盈袖却要强忍住杀人后的恶心劲,强作镇定的跟三名健仆以及丫鬟、婆子们训话:“林家弟子遇难,谁敢袖手旁观,他、赵能就是榜样!回去后,你们就说他是为林秀才给贼人杀死了,他家里人还能得族里抚恤,知不知道?赵婶,扶我回车里,给冷风吹得头疼。”

    赵婶还是有些担心赵虎的安危,但是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泄漏七夫人跟林缚约好在湖堰见面的事,只有先扶七夫人进马车。

    三个健仆跟丫鬟、婆子们哪里还敢吭声,只将尸体抬到前面的马车里,将那匹无人骑的空马系在马车后面。

    虽说朝廷法令要主家不得肆意对仆役动用私刑、禁止无故杀害。事实上在宗族权力横行的乡村,乡豪大族无一不用私刑当成一个重要手段震慑仆役跟族人。即使私刑伤了性命,给告到官府,官府又非常公正的给这些仆役申冤,对无故打死仆役的主家也只处了三年的流放。

    今日事出紧急,有护卫之责的仆役抗命不救援主家,给主家一刀杀了就算告到官府也不过是处以罚银罢了。

    ******

    顾家人终于出现在村口,正是昨天出现在顾悟尘身边的中年护卫。

    听到消息说刺客聚客奔马来掠,杨朴为这些刺客胆大妄为震惊之余,使东阳府派来护卫他们的骑兵到村口阻截,不能让刺客进村祸害了顾家族人,他则留在顾悟尘的身边,贴身护卫其安全。没过多久东阳府骑兵派人来报说是有人自称是顾大人的救命恩人,正给那七八个以为是刺客的人围攻。杨朴瞬间想到昨夜在茶酒店识破刺客的林缚,他不能让顾悟尘到村口冒险,自己赶忙到村口来。要是顾大人的救命恩人因为这边袖手旁观而给贼人围杀在村口,不说内心愧疚,要是传将出来,顾大人将成为官场上的笑柄:谁会如此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杨朴看着田地里那七个给箭射杀的流寇,战斗已经在他赶来之前结束。还有三匹马躺在地上,一匹马已经死透,另两匹马中了箭,血流了很多,蹄子扒着地,鼻喷着白雾,也堪堪要死去,另有几匹马已经奔逃到远处,东阳府骑兵也派出四个人分头去捉。

    就看见林缚骑马跟着顾盈袖的马车后面缓缓下了湖堤,还有一队骑士尾随其后。

    “杨叔,”顾盈袖看见杨朴到村口来,让赵氏将帘子掀起来,跟林缚说道,“杨叔二十年前就跟我二叔去燕京了……”

    林缚之前就听人提起过杨朴,只是昨天相见也不认得。

    杨家在顾家为仆已经四代,杨朴在年轻时就是石梁县武秀才,只是本朝武不如文,考中文秀才、文举人就有功名,考中武秀才、武举人却要去军队积累军功才会有功名。杨朴二十年前没有想着从军搏个功名脱离贱籍,而是陪顾悟尘去燕京参加会议,随顾悟尘在燕京一留就是二十年。

    “林举人,刚才真是对不住了,护卫顾大人重责在身,希望林举人能够体谅。”东阳府骑兵领头的是东阳府兵马司营下的一名云骑副尉,从八品的武官,他也知道刚才将人拒之村外的做法很得罪人,这时候也过来赔罪。

    林缚没有说话,后面骑在马上的吴齐冷哼道:“大概是我等看上去形迹可疑,值不得你们信任,那就也不停留打扰了。”朝林缚抱拳说道,“林秀才,我们后会有期。”

    也不是一定要将话说得难听,但是吴齐他们要急于脱身返回藏马处,自然要将话说得难听些,乌鸦吴齐跟其他五人都拨转马头朝远处驰去。杨朴跟东阳府骑兵云骑副尉都心想这些人怎么这么难伺候?但是他们有错在失,看着吴齐他们策马远处,都忘了要挽留他们。

    云骑副尉看着远去的吴齐等人,心里还想:快马硬弓,精擅骑术,本来就是形迹可疑啊。但是他也不会触霉头的说这个,这年头哪个大族手里没有些私兵,心想林举人不给气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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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枭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