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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枭臣txt下载     枭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清江浦

    淮安府境内的清江浦是淮水的主要出海水道之一,夏秋雨季淮水上游的洪峰涌过来,清江浦水天一片,绵延数十里,望不到尽头。秋后过了雨季,洪波退去,清江浦就会露出其真容来——清江浦只是一连串水道相通的小湖泊群罢了,雨季被淹的浅滩此时也都成了沼泽地,两边的芦苇荡比西沙岛还要壮观。

    落日斜辉下,白色荻花在秋风里飞舞,黄昏觅食的水鸟就像密云样在天空流转。

    这是林缚在后世极少能看到的美景,的确,清江浦此时的风景绝美。

    很可惜此时的林缚却没有心情欣赏落日下的清江浦美景。

    谁也没有想到唯一的活口给推下船舱时摔断了脖子,林缚、傅青河以及诸少年无一人会行船。萧涛远势必会再派人到岛上来探究竟,林缚他们在岛上操舟练习了五日,就硬着头皮趁着东南风升帆下海。本来预计就一天的海路,结果在海上飘流了五天才看到6地,也幸亏这几天的风向未改。看见清江浦辽阔的水口,还以为就是淮水的主入海口,调直船头进来,深入不到四五里水路,就隔浅在浅滩上,谁也没有四五里宽的水面竟然浅到连一艘三桅帆海船都通不过。

    林缚伸篙入水,提起来看水痕,跟自己的身高比划了一下,这水深刚好能没掉他的头顶。

    船隔浅在浅滩上,要么等水涨起来,要么有很强烈的西北风刮起借风力退出去;诸少年会水性的没几个,竹篙子也没有几支,林缚也不指望能借人力将船拖出去。

    倒是被困浅水之后,傅青河想起来这里是清江浦,入秋之后,清江浦看上去水面很辽阔,水深却极浅,不要说三桅海船了,即使是双桅的小型帆船走清江浦水道也要有熟悉水路的人带领才行。

    不过知道是淮安府境内,大家也稍安心一些,毕竟脱离宁海镇的辖防区,即使遇到官兵,也有转圜的余地。

    熟悉水路的海盗跟商船都不会在秋后再走清江浦水道,自然也没有水师战船过来巡河,大型渔船从这里出不了海,小渔船也不会绕到海口子边来捕鱼。船隔浅了半天,除了野鸭、水鸟,半个人影子都没有看到;两边都密岑岑的芦苇荡,也不知道外侧的浅水滩到底有多宽阔,暮色里眼睛望不了尽头。大家在安心的同时,却又愁怎么才能出去,总不能在水中央就此安营扎寨。

    “上岸之后,除了要避开宁海镇的辖防区之外,大家还要更名换姓,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以前的身份,”给困在水中央也一时无计,时至黄昏,再早也要等明天再想别的办法,林缚、傅青河、苏湄将陈恩泽、胡乔中、胡乔冠三个少年叫到一边商议日后的安排,“要尽可能将存在的破绽都遮掩掉,我们没有再冒一次险的机会……”

    “那我们用什么名字好?”陈恩泽问道。

    “名字倒也无所谓,关键是姓氏,这么多人,要给你们在别处入籍换个身份,需要慢慢的想办法,”林缚捻着唇上的短髭思虑,跟傅青河说道,“要不傅爷将恩泽、乔中、乔冠他们收为义子?”

    “这怎么当得起?要收义子,也该……”傅青河赶忙推让,他知道在诸少年心目中,林缚比他要重要得多,要收义子也该是林缚,只是刚要提起这茬,才想起林缚也只是弱冠年纪,都没有成家,再说林缚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广收义子这种江湖豪强行为只怕对他有不利的影响。

    “傅爷就不要推脱了……恩泽、乔中、乔冠他们以后还要傅爷教导习武,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傅爷当得起的。”林缚说道,拍着陈恩泽的肩膀,笑着说,“你们还不快行礼?你以后就叫傅恩泽,别人要问将起来,就说都是傅家的子弟。”又肃容说道,“总有一天,你们会回崇州跟家人相聚、恢复原来身份的。”

    陈恩泽、胡乔中、胡乔冠都跪下来给傅青河行礼,傅青河心想照顾这些少年人也是他逃不脱的责任,特别是那些十二三岁的还是孩子,有家不能回,也不能跟亲人相认,他就也不再推脱,受了礼,扶三个少年站起来说话:“我能教你们的东西实在有限,真正能教你们的,还是林爷……”

    “是啊,是啊,你们以后都要拜林大哥为师啊。”小蛮在一旁起哄道。

    林缚见三个少年又要行礼,挥手说道:“算了,都是劫后余生之人,没那么多礼数,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还要跟傅爷学习弓箭呢……”

    “林公子胸怀大才;苏湄见识浅薄,都说江宁是龙盘虎踞之地,还没有见过谁有林公子的学识精博……林公子为何不去燕京参加会试?”苏湄问道,她奇怪林缚不抓紧时间温书,却有心情要跟傅伯学习弓箭。

    “参加会试考进士吗?”林缚摇头一笑,说道,“我自家知道自己骨头有几两轻重,那么小的机会,实在不值得去搏。”

    名门豪族的子弟即使读书不成,想要当官还可以通过门荫选官。

    林缚只是东阳林家的旁支子弟,想要谋出身,跟寒族子弟一样,科举取士是最好的出路。虽然说乡试考中举人就有当官的资格,但是委任多是低级官吏,想要通过科举取士的途径谋出身,京城会试考中进士才是鲤鱼跳龙门真正的最后一跃。

    苏湄不理解林缚为什么要放弃进京参加会议的机会,她此时不再认为林缚肚子里学问不够,侧着脑袋,疑惑不解的看着林缚。

    苏湄的眸子在暮色中清媚而明亮,眼神纯真别无杂质,却有一种能摄人心魂的魔力,肤白似雪、眉目如画,迷人的魅力跟风情不是粗布衣裳能够完全遮掩的;林缚习惯性的摸了摸鼻子,避开苏湄的眼神,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跟苏湄解释自己的打算,也怕不自觉就看着她的眼眸子入迷。

    苏湄见林缚迟疑不语,疑惑的问道:“有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林公子难道因为这个才放弃赴京会考。”

    “这话我明白,小姐跟我解释过: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原来林大哥要当个隐士。”小蛮在一旁兴奋的插嘴道,她娇小的身子就拱在林缚的身边,不经意间,手背在他挽起衣袖来的手臂上蹭了一下。小姑娘心里莫名的一悸,那感觉甚是奇怪,看着他手臂上的细茸毛,情不自禁的还想再去轻触一下,终是少女的羞涩占了上风,不好意思的朝外让了让,侧脸见林缚似没有感觉,她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林缚哪里知道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就算他知道,他也不能对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女孩子动什么歪心思。虽然在这个时代,十四五岁就出嫁为人妇的少女比比皆是,但是林缚还无法彻底的融入这个时代。

    各地军镇官兵骄横、糜败;晋安奢家叛乱七八年都不能平;北方东胡人又屡屡寇边;江州、陕州等地天不恤民,官不恤民,不时激起民变;各地山盗水贼、匪患频频;帝权旁落,两京朝臣派系林立又势同水火——这种种都是昭示着乱世将至的迹象。

    林缚当然没有“遇乱则隐”、“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种名义上清高、实际上只是缩头乌龟的心思,他咧嘴苦笑道:“我可没有你们想的这般清高,我刚才说的就是大实话。”

    “考进士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傅青河搓手笑着说,“林爷考不中倒也罢了,要是考中了,我不是要头疼死?”

    林缚笑了起来,说道:“就是,就是,头疼事不能让傅爷一肩担之。”

    会试又名春闱,春后三月在燕京举行。要参加会议,这时候就要进京准备,除了温习书文外,还要打点关节。考不中倒也罢了;考中进士,除了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即授官职之外,其他二甲进士及同进士出身的人都要留在燕京进翰林学士院修造三载才会真正的授予官职……林缚万一会试高中,除非能考中前三元,不然人就要留在燕京,这些少年就要全托给傅青河照应了。

    苏湄心里清楚照顾这些少年的难处,没有身份,人数又多,但是她仍觉得林缚的个人前程要紧,说道:“思泽他们,我们辛苦一些,还是可以照顾过来,不能耽误林公子的前程……”倒是有些怨傅伯说话过于爽直了,怎么可以再将麻烦留给别人呢?

    傅青河哈哈一笑,也不解释,也不点破苏湄有些过于关心林缚的个人前程。他前半生是一介武夫,近十年来隐逸江宁,也习字读书修身养性,终究粗浅,识不得什么锦绣文章,但是他一生识人无数,只认为还有几分看人的眼力。虽然之前眼拙,看轻了林缚,但是近一个月来朝夕相处、共济扶危,傅青河便想:区区一个进士出身怎么安下林缚的心胸?

    林缚嘴里说是要练习弓箭,傅青河知道他从细处看出自己出身军伍,教导诸少年之余,也跟自己讨论军伍之事——学治军,才是他的真正用意吧?傅青河也不认为自己在治军上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早年追随在侯爷身边,总有几分阅历能够教人,他心里想,侯爷喜欢提拔后学,要是侯爷在世看到林缚,是如获至宝,还是深以为忌?

    傅青河想起一事,问林缚:“林缚是不是也要用个别的名字?”

    “也行,”林缚点点头,拔出腰刀,拿刀尖在甲板上刻下“谭纵”二字,将刀插回刀鞘,说道,“若在外人面前,恩泽跟傅爷就以此称呼我吧。”

    许多地方都兵荒马乱的,但江东、淮上、浙西等地府县还好,户籍管理严苛。诸少年不能公开身份,也就是没有身份的无籍之众。这年头,就算流民、乞丐,也是有户籍的,多半是那些为非作歹、落草为寇之徒担心连累家人、宗族,才更名改姓,放弃原来的身份,做无籍之众。林缚有功名在身,要是他与无籍之众私通的事情无意间泄露出去,不管有罪无罪,功名先会给剥夺掉。即使要想办法给诸少年在别处入籍换个身份,这么多人,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成的。小心为上,特别是诸少年就算是落流藏匿在乡野,总也要跟外人接触,化名就十分必要。

    至于傅青河,林缚怀疑傅青河本身就是化名。

    傅青河看着林缚刻在甲板上的两个字,赞道:“好名字!”他却完全不知道这个名字对眼前这个青年的意义。

    林缚极目眺望远天残霞,附魂重生之事,即使说出来也无人会信,他原以为在这个时代只能以林缚的身份活着,傅青河说及化名一事,他毫不犹豫的在甲板上刻下“谭纵”二字。

第十六章 故人应不识

    船给困在清江浦,有几个少年略习水性,但需留在船上照应其他人;次日,林缚与傅青河两人凫水上岸。

    北岸是淮安府亭湖县,历史上淮河多次改道,这时代也无十分精确的地图,林缚只能大概的推算亭湖县位于后世的连云港跟盐城之间。因为清江浦北岸是亭湖县,南岸是盐城县,亭湖之北是新浦县,皆隶属于淮安府。

    北岸的芦苇荡差不多有二十里纵深,十月初冬,寒流袭来,虽然是在太阳升起来之后才下水,林缚、傅青河上了岸,嘴唇还是给冻得紫。

    傅青河是习武之人,筋骨强健,不过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再强壮也有限度;林缚这段时间也有意识的加强自己的体质,但是好体质不是短时间就能锻炼成的,也是给冻得够呛;两人在岸上换了油纸布包裹的干衣服,吃过干粮,晒着太阳活动手脚才渐渐恢复过来。

    林缚与傅青河上岸计划着弄条能够在浅水芦苇荡里穿行的小船先将大家接上岸再说。

    沿着河岸往西走了二三十里地,都没有看到有船停在岸边。

    浅水滩里都是一望无垠的芦苇荡,水浅又无法行舟,大船小船哪里会停在这岸边?一直走到亭湖县的清浦津度口才看到有合适的船只。

    清浦津说是渡口,繁华却如城镇,百业咸集,摆摊开店、过往舟船车马、行色匆匆的旅人将这里搞得好不热闹。这里是淮安府东部的交通要道,除了往上游可以通行的清江浦水道外,还有南北向的官道在这里交汇,亭湖县在这里设有水6驿官署,又设有巡检司衙门。

    林缚与傅青河坐在渡口的一家吃食铺子里,挨着窗口而坐,观察着渡口的情形,小声商议:“若是掏钱买船的话,落在他人眼里怕是会起疑心……”

    渡口前有十几个隶属清浦津巡检司的兵卒,打听了一下,整个巡检司有刀弓手八十多人,另外清浦津驿还有二十几个驿卒。花钱雇舟还行,直接买船的话,想要别人不起疑心太难,林缚点点头,说道:“只能等天黑了……”

    林缚与傅青河坐在店里喝酒,果子酒,略有些涩甜,远无法跟后世的烈性酒比,林缚跟傅青河慢慢的喝着,根本没有什么醉意。

    将近黄昏时,铺子里走进来四个汉子,三长一少,身穿长衫,却都是精壮彪健之人,行走张望,跟寻常人有很大的区别。

    林缚与傅青河挨着窗户而坐,可以坐窗户看到渡口的情形,刚走进来的四个人就坐在隔壁的八仙桌上,那个年纪稍轻的黑脸汉子瞅着林缚这边,跟同伙轻声的说:“你说渡口不能带刀,他们怎么带着刀?”

    黑脸青年说话虽然声轻,林缚耳尖听得分清;黑脸青年的同伙有个中年人,想来是领头的人,他眼色严厉的制止黑脸青年再胡乱说话,又警惕的看林缚、傅青河一眼。

    林缚看着窗外有卖糖沙栗子的小贩经过,他喊住小贩,正要旁若无事的让小贩拿荷叶包一捧栗子过来,却看到那中年人视线扫过傅青河脸时又迟疑的多看了两眼,眼睛里有掩饰不去的疑惑神色。

    林缚看了傅青河一眼,傅青河眉头微蹙,朝他递了个眼色,示意先出去再说话。林缚拿了腰刀,跟傅青河到店门口的榆木柜台结账,走到官道对街。

    之前的四个汉子已经移到他们的桌子上——那张桌子挨着窗口,更适合观察渡口的情形——那四个汉子正观察渡口前的情形。

    林缚见傅青河若有所思,轻声问道:“傅爷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黑脸青年无意间说破他们本来是随身带着兵器的,只是担心渡口盘查才将兵器藏在他处,也许他们还有同伙;再说他们怎么看也不像普通的商旅。

    “十年前的故人,”傅青河说道,“他们却认不得我了。”

    “哦?”林缚回想那中年人看傅青河的情形,心想傅青河十年间的变化应该挺大,他又瞥了铺子窗里一眼,那几个汉子眼睛都盯着渡口的巡检司官兵身上,看不出他们在这里要干什么,见傅青河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大概也在想这个问题。

    “不管他们,我们先去看船。”傅青河说道。

    林缚不吭声跟着傅青河往渡口边走,看得出傅青河对突然出现在渡口的四个人很关心,不过他们先要将二女跟诸少年接上岸藏匿起来,管不了太多事。

    林缚的身份牙牌没丢,他与傅青河随身携带兵器不怕盘查。

    林缚虽然是东阳林家的旁支子弟,考中秀才之后,也是七夫人顾盈袖帮着说话,本家许他归宗。与寒族贱户的竹木制牙牌不同,他的身份牙牌是铜质的,上面标明他的秀才身份以及他东阳石梁县功勋望族的出身,也就有仆从跟随及携带护身兵器的特权。

    这个时代,就算是想要拿着刀剑行侠仗义、游走江湖,也是需要一个好出身的;官府对民众持械管制虽然没有严格到几家共用一把菜刀的程度,但是普通百姓没有特殊的身份跟证明,大众广庭之下拿着刀剑招摇过市,被官府现,不给被当成盗匪缉拿才怪,稍有反抗都会格杀勿论的。

    林缚与傅青河蹲在岸边观察河里的轻舟,打算夜里下手,听着远处有辚辚车辙声传来,站起来看见有队官兵押着四辆囚车从北面官道过来。

    官兵押着囚车过境,总是能吸引普通老百姓的兴致,渡口的旅人、商贩立即聚过去围观,林缚他们离得远,只看见最后一辆囚车里坐着一个穿红袄子的女人、披头散的,刚才那四个汉子也从铺子里走出来,杂在人群里围观。

    林缚下意识的想到这四个汉子出现在这里是要劫囚车,侧脸看见傅青河神色大变,折身便往官道那边走去,林缚也不多问,跟着傅青河后面走过去。

    等他们走近,那队官兵正押着囚车进驿馆,林缚只看清最后那辆囚车上红袄少*妇的脸,她容颜枯槁,憔悴不堪,细看去标致的脸上给划了两道细口子,身上红袄多处给刀锐割破,露出里面黄的棉絮来,左胁后露出一小块肉,给初冬寒风吹得白,只是少*妇双手给上了枷锁,也无法伸手去遮一下。

    看情形,押解官兵要在驿馆里过夜明天才会赶路。

    先前那四个汉子已先转身进了铺子,傅青河神色凝重,林缚轻声问道:“也是故人?”

    傅青河走到无人处,神色凝重的跟林缚说道:“故人遇难,傅某人不能袖手旁观;傅某若遇不幸,小姐及诸子唯有拜托林爷了。”说着就要下拜。

    林缚伸手将傅青河搀住,说道:“事因尚不明,傅爷此时就托后事,会不会太早了?”

    “……”傅青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傅爷当我是怕事之人?”林缚说道,“还是先见故人再说。”

    傅青河感激的按着林缚的肩膀,感激的言语也不多说,两人折回吃食铺子找那四个汉子。那四个汉子已经离开,跟铺子掌柜打听他们离开的方向,林缚与傅青河一路往北追去。

    官道两侧皆是一望无垠的田地,往北两里多远有片枫树林。秋叶染霜红胜似火,远远望去,仿佛一大捧在田野里熊熊燃烧的野火,十分的艳丽。

    那四个汉子从这个方向离开,他们要劫囚车,不会离渡口太远,枫树林最可能是他们的藏身之处,林缚与傅青河径直往树林深处走去。

    走进去百十步,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林缚与傅青河转过身来,十六七名穿着劲装、拿着刀剑的汉子将他们围在中间,食铺子里的那个中年人眼睛盯着傅青河,说道:“果然是你,还以为看走了眼。你当年既然苟且偷生而去,今日为何又要尾随而来?”从他沙哑的声音里能够听出他激动的情绪。

    “暂不忙叙旧事,你们这些年都在淮上活动,子昂他们即使被官府捉拿,也应该从淮上解往两京,囚车为何会经过此地?”傅青河问道,“你们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劫囚车?”

    淮安府是淮水的下游,与淮上相距有千里之遥。

    “救不救子昂,关你屁事,”中年人身边一个矮壮汉子粗声骂道,“你这个没卵蛋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假惺惺的来装好人?救不出子昂、四娘子,大不了一起上路,黄泉路上兄弟同行,不寂寞……”

    “你们一路尾随囚车,为什么路上不劫,拖到现在?”林缚不理会傅青河跟眼前这伙人的旧日恩怨,当务之急,他要搞清楚一些关键的问题。

    “他们是纵横淮上的流马寇,朝廷缉捕多年,甚至为他们这些流马寇在淮上诸府成立专门的缉盗司衙门,”傅青河也不介意眼前这些人对自己恶言恶语,给林缚介绍他们,“如此重囚若被同伙成功劫走,押解官兵都将立斩不赦,甚至会诛牵家人——他们要是在路上动手劫囚,押解官兵会毫不犹豫先杀囚的,他们必须要等到官兵与囚车分开,才敢下手。”

    “高三虎,他是谁?”那中年人眉头微蹙的盯着林缚,问傅青河,“你收的徒弟?”

    “谭爷对我有活命大恩,你们也不用担心谭爷会将流马寇的事情泄露出来。”

    “光脚不怕穿鞋的,爷怕个鸟。”矮壮汉子啐了一口,有外人在场,说话收敛了一些,没有再提将傅青河赶走的话。

    傅青河苦笑一声,跟林缚解释:“高三虎是我十年前的贱名,要是故人不提,我自己都要忘掉了。”又与眼前诸人解释,“我在江宁生活了近十年,承祖要是愿意,唤我傅青河即可,就当高三虎已经在十年前死掉了……”

    “双戟高三虎,当年军中多了得的汉子,你也知道没脸糟蹋这个名字!”一名左耳残缺一半的汉子站出来愤恨不平的讥笑傅青河。

    林缚心想傅青河当年还真是惹了众恼,眼前都是故人,没有一个对他有好脸色,他朝众人拱拱手,说道:“东阳谭纵见过诸位爷……”光脚不怕穿鞋的,傅青河替他掩饰真实身份,也是不希望他给牵涉太深,他便顺着傅青河的意思,报了化名。

    傅青河对为的中年人诚恳的说道:“承祖,当年事不去提他;要救子昂、四丫头,我总能尽些微薄之力,你们要真想救人出来,不能赶我们走。”

    林缚心想矮壮汉子嘴里的“四娘子”以及傅青河嘴里的“四丫头”应该是那囚车里的红袄少*妇。他听傅青河唤眼前这个中年人“承祖”,瞬时想起他是谁来了,秦承祖等流马寇的海捕文书,东阳府境内也有张贴,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还有些儒雅气度的中年人竟然是鼎鼎有名的流马寇领。

    秦承祖沉吟片刻,跟傅青河解释说道:“淮上诸府成立缉盗司衙门之后,各府都拨银新设一部缉盗营,专司剿灭我等马贼,在淮上活动就日益艰难。陈韩三今年又投了官府,我们在江岭活动,没有及时得到消息,入秋后在江岭给陈韩三这死狗领着三营缉盗营官兵咬了一口,两百多兄弟,才不到五十个兄弟冲出来。淮上不能待,我们便往下游走,子昂、四娘子领了两兄弟进新浦城打探消息,给陈韩三率众追来的缉盗营围上没能脱身……陈韩三派了亲信要将他们押到江宁邀功。”说及陈韩三这个名字时,中年人咬牙切齿,恨不得要将生剥活吞了下去。

    “其他人呢?”傅青河问道,秋后有近五十人突围出来,眼前才十六个人。

    “手足齐全的兄弟,就是你看到这些人,三黑跟吴齐在林子外守着。”中年人神色黯淡的说道。

    “才十八人,你们就想劫官驿?”傅青河眉目皱起来,问道,“你们也知道押解囚车的一队官兵皆陈韩三所部精锐,清浦津巡检司刀弓手有八十余人,就驻在左近,驿馆驿卒也有三十多人,你们就想劫官驿?”

    “有什么办法,唯有进了驿站,子昂他们才会给关押到单独的房间里去……离开清浦津之后,这伙官兵要走水路,乘官船前往江宁,下手的机会更渺茫。”中年人说道,从他的语气里能够听出,他还是愿意跟傅青河商议救人之策的。

    清江浦出海口水深很浅,不利大船通行,从清浦津往上行,航道条件就优越得多,只要避开浅水滩,三五百石的中型舟船通行甚是便捷。从淮安府境内经过樊良湖、横穿洪泽浦,就能进入东阳府境内,有河流再贯通到江宁府。等官兵押着囚车上了官船,想要毫无损的将人抢出来,那真是难于上青天。但是就他们这些人冲进驿馆救人,跟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第十七章 流马寇

    “早知道他是没卵/蛋的货,秦先生跟他费这般口舌作甚?”矮壮汉子见傅青河面色凝重,以为他又想退缩,不满的抱怨起来。

    林缚见傅青河脸色凝重的看过来要张口说话,他抢先道:“托付后事的事情,傅爷不要再提了¬……”他朝秦承祖说道,“从清浦津往东宁,水路曲折一千余里,机会多的是,何必赶在今夜送死?”

    林缚语气不算客气,矮壮汉子闻言色变,想要开口骂回来,秦承祖让他稍安勿躁,对林缚说道:“谭爷有何良策?”看了傅青河一眼,心想眼前这个叫谭纵的青年既然能对傅青河有活命之恩,想来是个厉害角色。他刚才没有意气用事将傅青河赶走,也是考虑他们的人手太有限,能多一名帮手则能多一分希望。

    “我们需要四艘船,三艘轻舟,一艘最好能稍大一些。搞到这些船最好不要惊动地方,秦先生能不能做到?”林缚问道,他学矮壮汉子唤秦承祖为秦先生,秦承祖即使拿着腰刀,也有几分儒气,完全不像是赫赫有名的马贼头领。

    “这个不难。道上朋友未必会扯旗子公然帮我们杀官兵,买几艘船容易。”秦承祖说道。

    “流马寇也贩私盐。”傅青河怕林缚不解,略加解释一二。

    清江浦南岸海陵府诸县是国内最大的海盐产地之一,有官盐,自然也有私盐,清江浦两岸也是江淮两地私盐最大的货源地,流马寇既然跟私盐贩子有勾结,那秦承祖他们在这里搞几艘船应该难度不大。

    “废话这么多,你到底有什么办法就说出来?”矮壮汉子不耐烦的问道,“爷可经不起你消遣。”他对傅青河深恶痛绝,对随傅青河而来的林缚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周普,要有些耐心,”秦承祖沉声劝告矮壮汉子周普沉住气,又问林缚,“立时就要?”

    “我们还有人在三十里外的海口子上,先要将人接过来,还要赶在天明之前到上游去,能越快搞到船越好,”林缚说道,“若是方便,还有诸多物件麻烦秦先生准备……我们会先租艘乌蓬船下水,”抬头看了看天,又说道,“月至中天时,我们会在渡口下去十里的河曲湾里相候。”

    “你们有多少人?”秦承祖眼珠子亮,他就愁人手不足,就算离开渡口之后,押解官兵还有二十多人,又是陈韩三所部的精锐,他们才十八人,要在战场厮杀,敌人再多一倍也不怕,就怕官兵遇袭会先将囚犯杀了。

    “人数倒也不少,只怕帮上忙的不多,倒是能摇旗呐喊,分散官兵的注意力,好方便秦先生你们下手。”林缚实话实说。

    秦承祖只当他谦虚,林缚又说道:“我与傅爷先离开,秦先生还放心?”

    “他啊,无胆鼠辈一个,有胆告密,这时候又怎是缩头乌龟一只?”矮壮汉子周普说道。

    傅青河朝周普抱拳苦笑说道:“多谢你还能信任我。”

    周普头扭向一旁,不搭理他。

    当下就分头行事,林缚与傅青河再回到渡口,从铺子买了几套女子衣裳,又买了一张琴看着琴做工粗糙,林缚笑着跟傅青河说:“不知道苏湄姑娘能不能在这张琴上弹出好曲子来。”

    “在河中下手,万一出了纰漏,官府追查下来,只怕会查出林爷你的身份啊。”傅青河说道。

    林缚轻松说道:“大不了落草为寇;至于林家,他们会推说我在白沙县已遭杀害、不过是别人拿我的牙牌在亭湖冒名顶替罢了——能有多大的麻烦?”又问傅青河,“傅爷确认恩泽、乔中他们给看见也无所谓?”

    “他们宁可死,也不会向官府屈降的,”傅青河眉间带着淡淡的伤感,说道,“不过也要防他们无意间说漏嘴,恩泽、乔中他们的事情,我们也按照之前商议的办,无需跟他们细说的。”

    “嗯。”林缚点点头。

    让吃食铺子准备了一桌菜肴跟几坛亭湖烧露黄酒送到渡口边,林缚与傅青河在渡口租了一艘乌蓬船。

    林缚借口说要去河中赏月,不喜外人干扰;船家能拿到一大只银锞子当押金、林缚给的租船钱又相当可观,甚至考虑是不是拿了押金远走高飞,自然任他们撑着自家乌蓬船载一桌酒菜往下游而去,都没有跟林缚要什么字据。

    不留下字据最好,这样林缚就算是不把船还回来,也不用担心字据会留下给官府追查的破绽。

    浅水撑篙行舟,又顺流而下,行甚便,三刻时便行了二三十里,与困在浅水滩里的苏湄等人相见。傅青河没有耽搁,只跟苏湄单独说了几句话,就带着四名身体健壮的少年撑篙前往河曲湾与秦承祖等人碰面,林缚留在船上准备,他心想傅青河十年前跟秦承祖等人分道扬镳,苏湄那时才是八九岁的小丫头片子,不知道她跟秦承祖等人算不算故人。

    “又要牵累林公子涉险……”苏湄还穿着粗布衣裳,衣袖挽起,露出晶莹剔透脂玉似的纤腕,将一方汗巾递给林缚擦汗。

    林缚将一大捆铁簇箭抱上甲板,这些等会儿要搬到小船上去,还有其他物资也都要转移走,他接过汗巾,抹了一把脸,看着月色下苏湄娇媚的秀美脸蛋,没想到她真跟秦承祖他们有牵连,笑了笑,说道:“共济扶危多日,难道要我此时弃你们而去?我怎么可能弃你们而去?”他这话也不是随便敷衍,落水还魂以来,即使有着之前林缚的记忆,这个时代仍给他一种隔着层纱似的疏离感,突然遇到这么大的变故,这些天扶危求存,林缚对苏湄、小蛮、傅青河及诸少年的亲近感,要远远强过远在东阳、似乎只有符号意义的林家。是苏湄、小蛮、傅青河及诸少年让他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实实的活在这个时代,这种感觉,这种感情,不知不觉的就在心里渐渐萌芽。

    苏湄俏脸微仰,凝望着林缚在月色下如墨深玄的眼眸,心间细细想着他刚才那句话,心想呆在他身边,真叫人安心。一阵冷风吹来,苏湄太陡然惊觉盯着人家看太久了,忙装着无意的侧过脸去,见林缚的注意力似乎都将船舱中物资搬到甲板上来的诸少年身上,才稍稍安心。

    秦承祖等人比约定时间还要早搞到船,月至中天,四艘乌蓬轻舟就悄然驶来。

    林缚站在船头,看着秦承祖、周普等人跟着傅青河从绳梯爬上甲板,注意到秦承祖、周普等人看见苏湄只是给她粗布衣裳无法掩饰的美貌给惊了一下,再没有其他异态,确定他们不认识苏湄。不过也难说,傅青河跟秦承祖等人分开是十年之前,十年之前苏湄才是八九岁的小丫头片子。

    秦承祖他们人没有全部过来,傅青河担心林缚要的那艘大船担心会在浅水滩里隔浅,就停在十几里外的河曲里,留下人看着,秦承祖、周普等十人跟着傅青河撑船过来接林缚、苏湄、小蛮及诸少年过去。

    周普看到这里竟然藏着这么一艘大船,爬上船连绕着船走了一圈,回来疑惑的问傅青河:“你从哪里搞来这艘大船?你们有这艘大船,还要我们搞什么船?肖瞎子给我们的‘大船’,都远远不及一半大。”

    “船太大,吃水深,我们不清楚清江浦的水路,不小心给困在这里了,”林缚说道,“现在不是细说这个时候,有些东西要搬到乌蓬船上去……”

    船靠过来,陈恩泽诸少年就开始将大船上的必备物搬到乌蓬船上,傅青河取了一把桑木弓给秦承祖:“你试试这个。”

    “好东西!”周普抢先将桑木弓拿到手里,拉了拉弦,拿出一支箭,朝夜空射去,只听见“噗”的破空声,箭就不知道射到哪里去了,周普搓手大赞,“好弓,怕不下一石之力,你从哪里整来这个好东西?”

    林缚早就怀疑傅青河早年出身军旅才有一手好箭术,民间猎户多用软弓,没有几人有机会接触到硬弓,真正的箭术高手几乎都出身军营,看到傅青河的“故人”周普开弓射箭的姿式,也知道他是箭术好手,愈肯定心里的猜测。林缚心想傅青河、秦承祖、周普等人既然都出身军营,为何傅青河近十年来会隐居江宁,而秦承祖、周普为何又在淮上当起马贼?

    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林缚也不是多嘴的人。

    苏湄跟小蛮跟那些年纪少的少年们安静的站在一边,也不走过来跟秦承祖、周普等人相见。

    “这把弓归我了。”周普直接宣布这把桑木弓归他了。

    官府对弓箭的管制最为严格;而且一把良弓的制作程度非常复杂,常常需要数年时间才能制成一把良弓,故而极少有八斗以上的良弓流落民间。秦承祖、周普等人流寇淮上,其他兵器都好搞,也能自制弓箭,但是很难找到良材,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制弓,自制的弓箭能当猎弓就不错了,不会比巡检司、县衙的刀弓手使用的劣等长弓好多少。这等劣弓,周普怎么会觉得够用?傅青河将桑木弓丢过来,他抢过来就爱不释手,细细把玩,弓身是百年老桑加老檀制成,弦是麻绳绞丝,他借着月色,看到弓梢上雕着“宁海镇督造”五个细字,问傅青河:“你们劫了宁海镇的战船?”

    也无怪周普会这么想,他也已经看到甲板上的两架三弓床弩。

    傅青河笑笑不解释,说道:“这里还有几把弓,要是高兴,都拿过去。”

    这艘三桅帆船就是最初的那艘海盗战船,宁海镇第二将、副骑都尉萧涛远让部众驾这艘船出海,是想培养忠实于自己的海盗势力,自然不会太吝啬。林缚他们夺下船后,船上竟然有两架即使放在宁海镇里都是稀罕物的三弓床弩,这是他们事先没有预料能得到的,这可是将短矛当箭矢射杀五六百步远的利器。

    前后有十五名宁海镇精锐死在林缚他们手里,除了二十一把长短兵刃外,还一共获得六张强弓,四把臂张弩,皮甲、玄甲各十二件。

    箭术非朝夕能成就,六张强弓,除了傅青河自己用一把外,其他五把弓都给秦承祖他们;四把臂张弩操作简便,就没有让出去。除了五把强弓之外,林缚与傅青河也早就商量过将一些锥矛枪、陌刀等中长兵器送给秦承祖他们,这些兵器入手沉重,诸少年暂时也使不来。秦承祖他们是马贼,在马背上使用直背直刃的环刀以及腰刀等中短兵器来去如风、砍杀便利,但是弃马步战、水战,还是锥矛枪、陌刀、棹刀等中长兵器威力更大。另外,皮甲轻便,少年人能穿,自然也不让;玄甲实际上就是铁甲,一整套近五六十斤,不要说诸少年了,林缚穿上铁甲,都无法持续活动多长时间,十二套玄甲自然都给秦承祖他们。

    计划明后日水中抢船劫囚,还是要以秦承祖等人为主要战力,林缚、傅青河自然要不尽余力的先装备他们。

    周普迫不及待的占了一把弓、一把陌刀,他也嫌铁甲笨重,只穿了半身甲,一脸的兴奋,拍着傅青河的肩膀说道:“以前以为你是孬种,冤枉你了;没想到你真有胆将宁海镇的战船给劫了!”

    傅青河依旧苦笑,他知道周普是直肠子,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秦承祖没有吭什么声,他从傅青河手里又接过一把弓,除了看见甲板上的两架三弓床弩外,他还看到林缚所说的这些人手到时候的确只能摇旗呐喊,他心里奇怪傅青河与林缚带着这一干少年来在清江浦做什么。

    他见傅青河、林缚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知趣的不多问什么,虽然这些少年看上去帮了什么忙,但是傅青河、林缚愿意送给他们这批优良兵器,凿实让他高兴。

    看着诸少年帮忙将床弩搬上乌蓬船,周普在一旁兴奋的嗷嗷直叫:“贼娘的,明天截住官船直接在水上干他娘的!”

    要是明天官船押解的官兵不增加,要是不顾忌官兵遇袭会先杀囚,有这一批好东西,秦承祖也有信心直接在河面上劫杀官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官兵遇袭会先杀囚,这也是他们迟迟不敢下手的原因。

第十八章 寒秋水上的风情

    借着月色,林缚、傅青河、苏湄、小蛮及诸少年以及秦承祖、周普等人分乘四艘乌蓬轻舟,撑篙驶往二十里外的河曲。

    秦承祖他们河曲芦苇荡里藏了一艘舫船,比苏湄在白水河被劫的花舫略小一些,当然也比不上给隔浅在海口子上的三桅海船,但也有七八丈长,要比乌蓬轻舟大多了。

    “就要这船。”林缚看了极为满意,没想到秦承祖他们还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搞到这样的大船,他与傅青河、秦承祖、周普以及苏湄、小蛮二女爬上舫船,也不耽搁时间,直接就往上游行去。

    明天真要动手,秦承祖等人是主力,林缚宁可诸少年辛苦一些,负责起夜里撑篙行舟的责职,也要让秦承祖等人休息好。再说在浅水里拿竹篙子撑船,也不是什么难事。

    林缚与傅青河及秦承祖、周普走进船舱里打算商议明天水道劫囚之事,林缚提议道:“要不要请苏湄姑娘出来给大家唱一曲解解乏?”

    刚才在海船上,苏湄、小蛮都穿着不合体的粗布衣裳,倒也没有刻意掩饰女人身份,秦承祖他们都能看出来,这时候商议明日救人要紧,林缚突然提出要听曲取乐,秦承祖即使念着林缚今夜已经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的好处,他也一贯的好涵养,也情不自禁的眉头微蹙。

    周普性子介直,得了一张良弓、一把进冰花纹路的镔铁陌刀、一件半身玄甲,都是有银子买不到的好物什,关键他认为傅青河有胆劫宁海镇的官船,完全颠覆了之前对他的恶感,自然看林缚也极为顺眼,他向来不觉得男儿好色算什么毛病,大咧咧的跟林缚说道:“小曲什么时候都听得,还是商议救人事要紧;等救出人后,我们去淮安府,淮安府的头牌姑娘,随林兄弟你挑……”

    门扉轻叩,苏湄小心翼翼的提着裙幅走进来,施礼道:“苏湄见过秦先生、周爷……”

    周普正要跟林缚允诺等救出人后带去玩淮安城最头牌的姑娘,看见苏湄换了女装进来,幽昧烛火映在她清丽明艳的美脸上,周普的眼珠子差点要掉出来,张了嘴,咽了一口唾沫,看着小蛮也换了身儒裙跟在后面走过来,脸上稚气未脱,眉目清丽,五官精致,无一处不美,他看了半晌,才大叹一口气的扭头跟林缚说道:“你房里藏着如此美姬、美婢,淮安府的头牌姑娘,只怕你看不上眼,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

    藏娇,只是……还是等救出人后再跟周普好好合计进淮安府找头牌姑娘的事情。

    秦承祖拍了拍大腿,说道:“好计策,”站起来朝苏湄施礼道,“烦请苏湄姑娘唱一曲……”

    “咚咚咚,”又有人叩门进来,跟秦承祖禀报:“吴齐刚刚回来,正在尾船换衣服,有情报要说。”

    秦承祖与林缚等人稍等片刻,一个脸皮黝黑的汉子走进来,跟秦承祖、周普说道:“陈韩三想诱我们劫囚,我在亭湖县北现两队缉盗营的轻骑,天黑之后才离开亭湖,一道西北方向而去。”

    “陈韩三那个杂种,投了官府,什么屎都吃得下肚。”周普恨恨的骂道。

    秦承祖冷冷一笑,说道:“他们倒是认定我们没有从水道下手的机会!”

    的确,流马寇是马贼,又不是水匪,再说船行在水面上,没有突然接近袭击的机会,也难怪囚车进行清浦津,缉盗营就放松警惕了。

    林缚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派人盯着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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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湖县西南,初冬的清江浦水流清浅,站在船头能够看着水里的卵石滩,涡流处,翻起的细浪白如碎玉,偶尔几只灰白色羽毛的水鸟掠过水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时至午时,几艘乌蓬渔舟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远处一艘双桅官船升帆逆流驶来,主桅横帆上还悬挂着缉盗司衙门黑底镶红的标旗,十多名官兵没精打彩的或坐或站的挤在船头。

    虽然初冬的水流很缓,但是逆水而行,等到江宁也是五六天之后的事情。不比扬子江下游时有东海盗内侵,淮河水寨势力经过这些年的清剿,已经平静多了,也许偶尔会有贩私盐的船经过,倒也不担心这些私盐贩吃了豹子胆敢挑衅官船。

    离开清浦津,上了船,将囚笼卸进船舱里,四名重囚关在囚笼里也都枷锁仔细了,才投诚没几个月的这伙官兵就放松了警惕。一些人窝在船舱里赌博,其他人都在船头晒太阳,享受数月来难得的悠闲时光。偶尔舟船接近时,他们才会警惕的站起来以防万一,然后这些舟船都是规规矩矩的商旅。看着商船、客船上载的财货,倒是勾起他们曾经做马贼的回忆来,好不容易按捺住再打家劫舍一把的心思。

    “彪头儿,淮安府上不上岸?”一个老兵抱着一支长矛靠着船舷坐在甲板上问领头的校尉。

    “船上都备齐了粮水,免得节外生枝,一直到江宁府都不停船……”领头校尉说道。

    “秦承祖这群龟孙子都给杀破了胆——从新浦到亭湖两百多里,我们在路上拖拖拉拉走了五天,也没见他们有胆冒头,整个亭湖县就根本没有现他们的踪迹,能有什么节外生枝?”老兵满不在乎的说道,“粮水不缺、肉食不缺,但是彪头儿要考虑兄弟们小两个月没有泄了。有人能熬到江宁府,只怕有人就会憋出病来了。”

    “曹胯子,四娘子可不比淮上九曲河的头牌姑娘差,骚/劲也足,你有胆子可去找她/泄去。”有个拿长矛蹲在船边往河里刺鱼玩的汉子朝船舱方向挤眉弄眼挤兑老兵。

    “日,捆了她的手,还怕她下面的穴儿里长牙咬爷的鸡/鸡!”老兵啐了一口,“只要彪头儿点头,老子立马进去日她。”

    “缉盗司衙门要过堂的匪,能让你们这般胡来?会让别人如何看我淮上缉盗营的军纪?”领头校尉肃容说道,挥了挥手,让手下人安分些,“到了江宁府,会在那里住上小半个月,你们还愁找不到泄的地方?你们就知道淮上九曲河,要知道江宁府的姑娘才真正叫名扬天下,曹胯子你小心在船上将银子输光了,到时候不要看着别人日娘们、自己在一旁撸管子吧!”

    “哄!日娘们也不让曹胯子旁观,他会戳人家姑娘屁股蛋/子的。”船头官兵哄笑起来,觉得江宁府就在前面,精神振作起来。看着前面一艘舫船行甚缓,舫船倒是奢华,花窗还扎着绵绸,船尾站的两名汉子穿着青衣,腰间却系着腰刀,眼睛警惕的盯着他们这边。

    船头的官兵也立时警惕起来,领头校尉朝船舱里喊:“董膘子,有情况,看紧人。”船舱里聚赌的那伙官兵也立时紧张起来,一个脸上带疤的武官钻出船舱,盯着前面的舫船,问船头的校尉:“什么来头?”

    这会儿,只听见一声琴音悠然传来,船头这些官兵都粗鄙不知斯文的汉子,也觉得这一声琴音就像甜水儿直沁入心底叫人舒坦,几声乱调弹拨,接着是个衣衣呀呀的清柔嗓音从前头舫船传来,嗓音初不成调,听着却有心里痒处给小手挠到的舒服,竟如天籁……

    舫船行缓慢,官船片刻就追了上去,只见舫船船头摆着一张藤椅,一张方桌,一个穿着绸锻袍长子的白脸富家子二脚高跷的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一个清秀无端的美婢站在富家子身后正没精打采的给他捏着肩,富家子犹觉不足,还将美婢的那双白玉似的小手拿到怀里细细的抚摸,眼睛也不睁开,看了只叫人心里忌恨得很;方桌前面,站着个穿清绿儒裙的少女,看她翘指扬臂、檀口轻启,一句句让人如痴如醉的唱曲便是从她娇艳檀口吐出。

    初看美婢清丽无端,再看这少女,官船上的官兵顿时都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了,心里都想要是江宁的头牌有这等姿色,死在江宁都心甘情愿。

    眼见要过去,船头的官兵一齐朝船上的两名船工大喊:“降帆、降帆!”领头的校尉虽然看到舫船船头船尾各有两名携刀的武士,也只当是富家子聘请的护卫,没有太当回事,心里也下意识的认为如此绝色、如此妙若天籁的歌喉,要是不看、不听,那真是太可惜了,也就没有阻止众人要求船工降帆减。

    “滚开、滚开,什么货色都往前凑,不要妨碍我家公子听曲!”画舫船头站着的两个护卫却不客气。

    官兵都涌到船头为舫船上唱曲的绝色少女神魂颠倒,这句话听来尤其的刺耳,都朝舫船上的护卫瞪去:“贼娘的,从来都是爷爷叫畜生滚开,哪有畜生叫爷滚开的?”

    “你们知道我家公子是谁?”船头武士气势丝毫不弱,见官兵作势跳过来,拔出腰刀来横在身前,看样子稍有不对,就会毫不犹豫将刀砍出去。

    舫船武士的威胁动作更是刺激到官兵,几个拥在船头的兵痞子也拨出刀来威胁:“拿把刀就想充大爷,管你家龟公子是谁,爷爷现在要你们停船接受检查,你们胆敢反抗,信不信爷爷把你们当水匪给剿杀干净了?”船头官兵一起拿出兵器敲击船舷,威胁道:“停船、停船!”这些个官兵刚刚从良不久,匪性不改,哪里会忍受这种鸟气!

    “陈富,退下去,”画舫护卫还要跟官兵争吵,一个像管家模样的青衣老者走过来,将武士喝退,又满脸堆笑的朝官兵们拱手,“真是对不住各位官爷,下面人生了一双狗眼,惹各位爷生气了……我家公子前夜起了兴致,带着几个仆从跟歌姬游清江浦,不想惊扰各位官爷了,见谅、见谅!”

    “现在说软话有屁用,停船接受检查,不然爷爷一刀砍死你!”兵痞从来都是得势不饶人,青衣老者两三句软话如何能将他们打走。船头官兵看着绸衣青年跟美婢、绝色歌姬以及贴身侍候的四名童子要退到船舱里去,一起聒噪大喊:“出来,出来!龟儿子敢躲进去,生剁了你!”

    绸衫青年硬着头皮走过来,从腰间摘下牙牌要递过来,苦脸说道:“官爷,我们只是过路的良家子,绝不是什么水匪,还各位官爷请行方便,”又吩咐青衣老者,“快去拿几两碎银子给各位官爷买茶喝去。”

    “贼娘,一个铜牌子就装大爷!”牙牌材质是这个时代甄别身份的重要特征之一,官兵们看着富家子只是掏出个铜牙牌来,连验他身份的心思都没有,气焰更加嚣张起来,“几两碎银子想打叫化子,爷这里也有几两碎银子,叫那个小娘们陪爷睡一觉!”

    “各位官爷,你们说如何是好?这位姑娘,我也只花钱请来唱曲的,不陪睡觉的。”绸衫公子苦脸作揖说道。

    “爷也有钱,叫她过来给爷爷们唱几个小曲听听。”

    “你个小白脸,鸟头没有手指粗,龟蛋没有羊屎大,小娘们怎么高兴你弄?她要是见过爷爷的鸟,包管她卖艺又卖身!”军汉粗鄙的大笑起来,一起嚷着要绝色歌姬到官船上去唱曲。

    “真是不可理喻!”绸衫公子脸色陡变,拂袖转身就走,推着美婢、歌姬钻进船舱。

    这伙官兵投官府没几个月,匪性不敢,哪里肯依,大叫着“抓水寇、抓水寇!”四五个军汉拿着兵器就要跳过来,后面人又拿铁搭子将舫船钩住,为校尉见远近没有其他船只,也狠心想一笔横财,便站在一旁,沉声令:“民船私藏器械,无故接舷我押囚官船,拒绝我部盘查,视同水寇,剿之!”

    “剿他娘,剿他娘!”这伙官兵越加兴奋,似乎看到那绝女歌姬与清丽女婢在身下挣扎呻吟的情形,有些人怕手脚慢了,抢不到什么好东西,连兵器也不拿,就跳了过去——舫船上的四名持刀武士也正仓皇的退到船舱里去,更助涨了他们的嚣张气焰。

    “嗖、嗖、嗖……”五六名军汉抢着要进船舱,他们只提防刚躲进船舱的四个武士,一脚将舱门踹开,提着长矛先刺进去,哪里想到会有数支铁箭迎面射来。

第十九章 劫囚

    三支乌簇箭、四支无羽弩箭从舱口射来,正当舱口的五名军汉避无可避,给狠狠射中。这一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喧嚷的船头顿陷沉寂之间,那些个想劫船横财、抢娘们的官兵都愣怔在那里,直到那名给弩箭射穿脖子的军汉不可置信的捂住自己的脖子,出绝望的惨叫倒下,静寂又骤然给打破。

    “贼他娘,敢杀官兵,你们这是造反!”有人还没有醒悟过来,看着五名同伴无一例外的中箭倒地,心头热血涌起,拿起兵器抢上去,“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他们是水贼钩子!”有人醒悟过来,大叫着提醒同伴,“他们有硬弓、有弩!”普通富家子舟船护卫怎么可能携有强弓、劲弩这等利器?正提醒着,又是两支利箭射出,抢在最前头的那名官兵胸口、小腹各中一箭,抽扭了两下就砰的倒下。

    其他官兵不敢强攻,贴在舱口两侧,又有人高叫:“窗子,窗子!从窗子进去!”招呼同伴撬窗子杀进去,花窗撬开,迎面却是数支竹枪夹着冷冰冰的铁矛刺来;睁开看去,拿竹枪长矛的人都是刚才在船头站着的少年子,日,还以为是仆童,左侧的船舷根本没有闪避的地方,又麻痹大意没有穿甲,看着三支竹枪尖头扎进自己的胸腹。

    眨眼间的工夫,八名手下就丧命黄泉,领头校尉气得疯,但是也知强攻不行,大喊着让人退回来,让人进舱拿弓弩,又让身边人拿长矛去刺捅舫船,仍念着那两个水滴滴的娇媚娘们,暂时按捺住没有下令用火攻。他就是下令用火攻也没用,就在他让人去取弓弩时,身后传来异声,回头看去,周普嘴里咬着短刀、手里还拿着把陌刀正跳上船来。周普身上的衣甲滴着水,他见领头校尉回头惊谔看来,阴沉着脸而笑:“张彪,想不到自己有今天吧!”陌刀横劈过去,将那领头校尉张彪还带着惊谔神情的脸劈成两半。

    官兵们骤然现十多敌人从另一侧水里爬上官船,他们拥挤在船头想冲上舫船,腹背受敌,官船与舫船还是他们自己拿铁搭子钩在一起,退也没法退。这会儿,对方又有人钻到舫船顶蓬上拿强弓、臂张弩射箭,他们给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想要跪地救饶,却迎面一枪刺来,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官船上及落水的近三十名官兵就给杀了个干净。

    林缚提着腰刀,他为了行动方便,早将绸衫下摆割掉,甲板上粘粘的都是血迹,他不介意,站在那里跟秦承祖说话:“烦秦先生请兄弟们将尸体都收拾进船舱,再将官船拖到芦苇荡凿沉,能让官府迟几天觉察,总是好事,之后就可以通知放哨的乌蓬船回来了……”

    林缚计划周密,秦承祖也补充不了什么,吩咐人如此去做;这会儿周普带着给囚押的四个人从船舱里钻出来,为的汉子给折磨得不成*人形,给两个弟兄搀住才勉强不倒,他本是有给兄弟救下、重获新生的欣喜,待看到舫船头站着的傅青河,脸色微变:“你个没胆鬼过来做什么?”

    “子昂,没有高爷,我们救不了你。”秦承祖说道。

    “十年未见了,曹老弟还在恨我当年不告而别吗?”傅青河走过来搀着那汉子上舫船。

    曹子昂不知道详情,不便作,神情别扭的让傅青河搀他到舫船上。

    ******************************

    将官船凿沉在浅水滩的芦苇荡,水很浅,甲板以上的船舱差不多都露在水面上,将主桅砍断,这里的芦苇荡很深,要是没有人闯进来,只怕要等春后才会给人觉这里有一艘官船给凿沉。二十多具尸体给剥光了丢在船舱里,不说那些皮甲、锁子甲、长矛、腰刀等甲械,缉盗司的兵服、武官服有时候也是很有用的东西,甚至连官船用的横帆都拆了下来。

    秦承祖他们这些年都是舔着刀血过活,打劫官府从来都讲究一个干净,他们现在才觉在林缚面前真是大巫见小巫,要不是怕时间不够,林缚甚至想将官船的船板拆下来运走。

    这伙流马寇大半都是傅青河的故人,他们以秦承祖、周普、吴齐以及今天劫囚救下的四人中的曹子昂、冯佩佩为。

    夜里,他们没有急于转移,就藏身在芦苇荡中,船舱里一盏烛火,围着数人,商议以后的出路。

    曹子昂给折磨得够呛,时不时会拼命的咳嗽一阵子,脸上有着病态的潮红,他没有去休息,让人搀他进来。他已经知道此番劫船救人的经过,进来先给林缚抱拳施礼:“大恩不言谢,日后有需要子昂的地方,谭爷请言语一声。”

    林缚站起来回礼,坐下道:“谭纵是我化名,不想私人之事牵累家族,希望秦先生、曹爷能够理解,我是东阳石梁县人,私下里,大家唤我林缚便可以了……”

    “子昂在家里时叫曹二蛋,他倒不是怕牵涉家人,他是觉得‘曹二蛋’这名字太难听,整天炫耀那两颗卵蛋,是够难为情的。”周普嘿然笑道。

    大家跟着哄笑,对林缚之前用化名一事,毫不介意,也知道林缚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希望他的身份仅限于在座诸人知晓。

    曹子昂拿周普没法子,咳嗽了两声,不理会周普,他对傅青河十年前不辞而别素有成见,只是这次为救他,傅青河也出了大力,他坐下来跟傅青河点头示意,虽然有些僵硬,也算是将以前的恩怨揭过。

    曹子昂坐下后,问秦承祖:“我们下一步要怎么走?”

    “回淮上,杀陈韩三!”冯佩佩毫不犹豫的抢声道,目光坚决,似乎陈韩三站在她面前她就会扑上去咬他一口。

    淮水上游的山岭地带,活跃着多股马贼,有掠袭百姓为生,也有自视清高专替天行道的。秦承祖这一伙流马寇比较特殊,乍看上去纯粹不鸟官府而已,不扰民,也不竖替天行道的旗子,十多年来流掠淮上,专与官府为敌,人数虽然不多,名气却极大。

    林缚现在知道陈韩三原是另一股淮上流马贼的头领,春暮时,陈韩三率部众投了官府,摇身成了淮上缉盗营骁骑副尉(从六品武官)。正为陈韩三的叛投,使得淮上流马寇跟官府的斗争形势剧烈转变,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多股闻名淮上的流马寇相继给剿灭。陈韩三借着其他流马寇的头颅,已经升任缉盗司左营统领,骁骑校尉、官居正六品武官。

    冯佩佩就是红袄少*妇四娘子,陈韩三念着同为淮上流马寇的一分香火情,没有让手下人糟蹋她,在被抓的四个人中,她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折磨,给从牢笼里救出来之后,休息了一下,就恢复了几分精神。即便如此,冯佩佩对陈韩三的恨意丝豪不消,她的丈夫、流马寇三领张横江在江岭时战殁,如今的她年仅二十二岁,就成为寡妇。

    “陈韩三,势必要杀,”秦承祖说道,“眼下时机不妥,不能再让弟兄们白白牺牲了。”

    陈韩三约束部众近两千人,可以想象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会领兵在淮上诸府继续剿灭流马寇。要想杀他,谈何容易?即使人给救了出来,摆在他们面前的境况依旧艰难,鼎盛期的两百多弟兄给围剿只剩下四十多人,其中半数还都是伤残,还有那些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家眷要接出来找地方安置……想到这些,秦承祖心里又痛又悔又恨,咬着嘴唇说道:“现在最关紧的是要找个安稳的地方,让兄弟们将伤养好,报仇之事,十年不晚的……”

    “现在各地都借匪患严峻组建新军,哪里有安稳地方?”曹子昂说道,“本来可以去投晋安奢家,现在又传言说奢家要归顺朝廷,看来也投不得。”

    林缚与傅青河对望一眼,奢家二公子身负要务还不忘派人劫色,实不足待,只是有些事情,他们也不便跟秦承祖他们明言。

    “在淮上时,听说有人要在陕州举事,要么我们去陕州?”周普说道。

    “老八他们都藏在新浦,从新浦去陕州,曲折数千里,从哪里借道绕过去?”秦承祖想到难处,眉头紧皱起来,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要只是他们这些人,去陕州方便,但是带着二十多个老弱伤残,要是有个不小心,就追悔莫及了。

    林缚乍听陕州,还以为是指后世的陕西省,细思才知不是,陕州是崤山关与潼关之间的中原腹地,是晋、陕、豫三地交界之处。

    林缚细看秦承祖的神色,心想他应该是担心陕州举事成不了气候又不想折了周普的锐气。

    林缚知道自己是外人,他们议事能让自己旁听,已经是十分信任了,他也谨守分寸不插嘴多舌。傅青河蹙眉沉思着,见众人唉声叹气束手无束,迟疑之下,终究开口说道:“不如下海!”

第二十章 定策下海(一)

    “下海?”秦承祖疑惑的看着傅青河。

    周普与曹子昂轻轻哼了哼,转过头去不说话,也不看傅青河,那神态无疑是告诉他:你没有资格站出来说话。

    吴齐倒是颇感兴趣,他对傅青河也最和善,胳膊肘支在桌上,倾过身子来问道:“为什么可以下海,三虎叔说来听听?”他还是惯称傅青河的旧名。

    傅青河不管周普、曹子昂的脸色,说道:“我得知消息,奢家归降已成定局,奢家会封侯割据晋安——这些年来都传闻东海盗实为奢家纵容,势力才得以复苏,这传闻应该可信。奢家归降即将成为事实,也许奢家需要向朝廷表达归顺的诚意,也许奢家会担心将来的东海盗成尾大不掉之势,但是奢家总不会完全的自废武功——可以预测今后几年,东海盗势力会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之中。在此情势下,承祖,你们人数虽少,但是要出海求一处生存的地方不会绝无可能……”

    秦承祖想到清江浦海口子上隔浅的那艘三桅帆船,他瞥看了一眼窗外,船尾那边有两名少年拿着竹刺枪值哨,问道:“你们也下海?”他昨夜乍看到这些少年时还以为他们帮不上忙,因为要保证背后攻击的冲击力,劫官船时,秦承祖、周普等人都潜下水,留在舫船上的人手有限,他没有想到是这些少年拿着怪异竹枪竟成功阻止官兵冲进船舱,甚至还杀了六个官兵。

    “嗯,我带他们跟你们一起下海,”傅青河看了一眼窗外的少年,点点头说道,“林爷自有前程,我们不能耽搁他;再说我们想要出海安顿下来,岸上无人照应不行……”

    这是林缚与傅青河刚才商议好的。

    要没有秦承祖他们,这些少年在海上生存很困难;林缚之前考虑着回东阳府或者江宁府找个地方安置他们,事实上这也很困难。

    这年头各地兵灾此起彼伏,江宁府、东阳府境内都有流民涌入,林缚刚考中举人,收留一两个异乡流民当扈从、在东阳府替他们重新造籍落户容易,也不怕有人深究,但是要同时安置这么多的少年,就绝非他林缚一个小小举人能做成的事。最大的可能就是让傅青河带着诸少年先混迹到流民之中再从长计宜——这也很危险,官府会不定期的清理境内的流民,要么遣回原籍,要么当地安置,诸少年的身份始终是个最大的问题。

    现在跟秦承祖他们一起出海,完全不用担心遇到小股海盗势力。特别是在当前,考虑到奢家归顺朝廷后会安稳一段时间,东海盗也会有所收敛,扬子江出海口以东一带海域会相对平静。

    秦继祖这一系流马寇下海之后也不会以掠袭乡野为生,林缚更不希望这些少年沦为祸害人间的海盗,傅青河带着诸少年与秦承祖下海去,岸上也需要有人照应,才能勉强在海上生存下来——在岸上照应之人,没有谁比林缚更合适了!

    过几年,等萧涛远调离宁海镇,就可以让这些少年回崇州跟家人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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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青河建议下海休养生息,秦承祖锁着眉头,难以决断。

    曹子昂、周普、吴齐、冯佩佩等流马寇领都陷入思索之中。他们都清醒的认识到,他们在6上的生存空间已经很狭窄了,下海也许是个好的选择,隔浅在清江浦出海口的那艘三桅帆船是艘好海船,但是他们不能不考虑现实的困难:他们当惯了马贼,十多年来一直在马背上讨生活,对他们来说,海洋是个陌生的地方。

    海上哪里有落脚之地,如何才能在海上立足,如何避免跟别的海盗势力起冲突,岸上人又要如何照应?这些都是必需考虑周全的。

    林缚安静的坐在一旁,听着浪头轻打在船底板上以及风吹过芦苇荡的轻响,一轮明月高悬在铅灰色的夜空上,从窗外泼洒进来的月辉似水,照在他的脸上。

    秦承祖眯眼看向林缚,问道:“对了,只听说三虎说林爷对他也有援手之义、救命之恩,还未曾听你们细说这事呢。”

    秦承祖对林缚并不熟悉,近年来也没有听说东阳府石梁县出过什么有名的人物,但是眼前这个青年真是令他欣赏不已。这次援手,傅青河也是出了大力,但是秦承祖对傅青河有着很深的心结,心里对傅青河的感激有些淡漠;不过他对林缚的感激却完全不同,林缚跟他们是完完全全不相干的一个人,只因为傅青河的关系,非但不置身事外、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施以援手,他们这次能如此轻松救下子昂跟四娘子等人也全依赖他的奇策。

    在秦承祖这些人中,周普最是直性子,待人亲热也直接,刚才进船舱商议事情之时,他就亲热的揽着林缚的肩膀夸赞他:“我老周活了这些年,见过不少英雄人物,你绝对要算一号,秦先生别的都好,就是做事粘乎不干脆,在我心里,他不如你!”

    秦承祖听了也只能苦笑不已,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善谋难断,这些年来带着弟兄们小心翼翼的辗转淮上当马贼,临了也逃不过江岭之祸。当年傅青河要能留下来,他甘愿给傅青河当副手,但是现在不是追悔往事的时候,对未来要有个打算。

    若是普通决断,秦承祖绝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去追问林缚的身份,但是事关四十多个生死相随的兄弟以及近两百家眷的存亡,秦承祖不能不将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详了。

    林缚笑了笑,说道:“真是不足道,我跟傅爷都是劫后余生,谈不上谁救谁,却是这些个少年,遭遇让人觉得甚是痛惜……”指望以后能同舟共济,有些事情没有必要再瞒着秦承祖等人,林缚便从苏湄停船白沙县卖艺赈灾说起,从东海盗劫人说到官兵将诸少年继续当肉票勒索钱财以及他与傅青河在荒岛上杀官兵救人都详细的说给秦承祖等人听。

    周普听得事情原委,捏拳捶桌,恨得大骂:“这群操蛋儿,都是狗/娘养的龟儿子!杀得痛快!”对林缚愈敬重,站起来拱手说道,“我平时最看不惯读书人,林爷真叫我佩服!”

    “不敢当,”林缚又朝秦承祖拱手致歉,“事关诸少年身家性命,事前没能如实相告,还望秦祖见谅!”

    “小心谨慎是应该的,”秦承祖说道,他心里也为林缚的身份震惊,“秦某万万没有想到林爷原是个才学满腹的书生子。”倒不是说举人的身份在看他来有多金贵,只是完全没有想到林缚刚乡试中举还能不顾前程、不畏生死对他们施加援手,也完全颠覆了他对读书人的一贯看法。

    “侥幸考中罢了,不足一提。”林缚笑了笑,见秦承祖等人似乎都为他的举人身份吃惊。

    “林爷再是能侥幸哦!”周普嘿然坏笑起来,眼睛瞅向秦承祖,说道,“秦先生十四岁就考中秀才,是河间府有名的神童,可惜到他三十岁都没能侥幸一回,不得已才从了军,现在当了马贼头子,更是不能侥幸了。”

    秦承祖摇头苦笑;曹子昂轻捶着周普的肩窝,不让他胡说八道,不过在知道林缚的身份以及林缚为傅青河、苏湄以及诸少年做的这些事情之后,他对林缚也更为钦佩,也凿实相信林缚与傅青河这次对他们施以援手没有存什么私心。曹子昂捂嘴咳嗽了两声,眼睛瞅着林缚看了一会儿,摇头笑道:“真是想不到。”

    这一个月来,千里海疆辗转,风吹日晒,林缚的气质形象跟一个月前在白沙县时生了很大的变化,皮肤给海风吹得黑粗糙,原来有些白胖的脸颊削瘦下来,脸部线条硬朗英俊,鼻梁挺直,眼神锐利,有着一股子勃勃骁锐之气,怎么看都不像他们平日素来看不起的儒生。

    秦承祖坐在旁边恍然想起一件事来,拍着脑门跟曹子昂说道:“我们怠慢苏姑娘了……”

    “是啊,劳烦四娘子走一趟!”曹子昂忙对四娘子冯佩佩说道。

    他们之前都把苏湄、小蛮当成林缚的妾室、婢女,议事时自然不会通知她们过来,哪里想到苏湄竟是艳名满江东的江宁名妓、傅青河也仅仅是她所礼聘的护卫?秦承祖他们是流窜淮上的流马寇,对苏湄的乐籍身份不会有什么看不起,相反的,苏湄助他们劫官船的那股子侠气令他们钦佩。这才知道对苏湄主仆是怠慢了,忙让四娘子冯佩佩过去请人。

第二十一章 定策下海(二)

    过了片刻,苏湄与小蛮跟着四娘子冯佩佩走船舱里来,秦承祖、曹子昂、周普、吴齐等人都站起来拱手施礼:“承祖跟弟兄们在这里多苏姑娘援手之恩,之前怠慢了,真是万万对不住。”

    苏湄嫣然笑道:“是我瞒着不告诉秦先生你们的,要说对不住,也是苏湄对不住秦先生你们啊!”

    小蛮娇羞可爱的打个哈欠,往林缚身边凑过来,问道:“林大哥,你们在谈什么事情,都这么晚了。”

    林缚屁股朝边上挪了挪;小蛮打心眼里对林缚依赖起来,年纪也小,跟林缚在一起也没有多少男女有别的心思,也许下意识想跟他亲近,就挨着他坐下来,好奇的打量着舱内的众人,这旬月时间以来,她也经历太多惊奇凶险了。

    “苏姑娘也坐下来吧,”林缚说道,“也一起来筹划下将来的打算。”

    苏湄便与四娘子冯佩佩坐一张长凳上,大家围着桌子继续商议事情。

    刚才林缚很少说话,是留了些分寸,这时候与秦承祖他们坦诚相待,也将安置诸少年的希望寄托在秦承祖他们身上,说话就不再有什么保留,说道:“秦先生你们都是不肯折腰的好汉子,我也不劝你们其他话,下海虽然艰难,但总有休养生息的机会。等宁海镇现肉票从岛上失踪之后,我想宁海镇副骑都尉萧涛就怕担心事情会败露,也不会马上就铤而走险出海为盗,但他肯定会派探子死死的盯住崇州。此时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所以恩泽等人绝不能这时候就跟家人联络,过些时日,也指不定萧涛远不多久就会给调出宁海镇,或多或少,秦先生你们在海岛立足能从崇州得到些帮助……当然,我虽然位卑身微,也请秦先生相信,能相援之处,我绝不会退缩的。”

    “旬月来,生死相依,苏湄也无法置身事外了,要什么地方需要苏湄尽微薄之力,秦先生尽管吩咐。”苏湄轻声的说道。

    秦承祖看了看曹子昂,想听他的意见。周普性子直,说道:“有林爷跟苏姑娘相助,我看下海能行,”又问林缚,“扬子江外的那座小岛叫什么来着?我看我们就在那里歇脚得了。”

    “崇州的渔民都唤那里叫长山岛。”林缚说道。

    “会不会离宁海镇太近了?”秦承祖这时候已经给林缚说心动,既然苏湄与林缚都开口表明不会置身事外的立场,秦承祖觉得就没有必要继续在出不出海这个问题摇摆不定了,但是出海之后选择在哪里落脚,却要认真的考虑。

    苏湄以后要回江宁,林缚即使回东阳府石梁县,就在江宁北面一些,秦承祖心想日后在海岛上立足休养生意要得到他们的援手,扬子江出海口外的长山岛是很合适的地方。从江宁乘舟顺水而下,一夜一天就能到行至出海口,出海之后再行百余里海路就能抵达长山岛;即使他们逆水而上去江宁,也不过三五天的时间。长山岛是基岩岛,左近的沙洲、沙岛也很多,便于转移藏匿,最大的问题还是那里离宁海镇的驻地太近了,才两百里多些的距离。

    “相信宁海镇很快就会派人去长山岛查看,他们会现那里是座空岛,秦先生你们在那之后再登岛,我想宁海镇只会将秦先生你们当成新落脚长山岛的一股海盗……”说到这里,林缚停顿了一下,问道,“秦先生知道宁海镇水师这几年来主动出海追剿海盗的次数是多少吗?”

    “多少次?”秦承祖问道。

    “这两年是一次都没有。”林缚说道。

    “啊!怎么会这样?”秦承祖对江淮海疆不熟悉,只知道这几年来东海盗势力猖獗,时常沿扬子江、淮河侵入内地,但是也没有想到负责扬子江下游河段以及平江、海陵两府以东海域安全的宁海镇水营会这么消积,两年来竟然一次出海征战的记录都没有。

    “东闽总督李卓进入东闽平叛之时,江东、两浙等地为数不多的镇军精锐都给他抽调走组建东闽行营新军对付奢家。另外,近年来,东南诸地的军费差不多都用在平定奢家叛乱上,各提督府、卫戍镇的饷银都不足额,兵备拨银更是少得可怜,军官将领又要贪墨——诸多原因,使得宁海镇的水师不堪也不愿出海征战。”傅青河对这些很熟悉,解释给秦承祖听。

    秦承祖相信傅青河说的话,事实上,淮上诸府也有卫戍镇军,但是多股流马寇纵横淮上多年,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来自卫戍镇军的威胁,恰恰是朝廷下决定在江宁成立缉盗司衙门之后,淮上诸府以及江东洪泽浦西北的诸府成立地方新军性质的缉盗营,流马寇才逐渐在淮上失去生存空间。

    秦承祖与曹子昂、吴齐、四娘子冯佩佩交换了一下眼神,下决心道:“好,我们就去长山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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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定去长山岛落脚之事,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仔细商议。曹子昂身体不好,先去休息,林缚等人也走出船舱到甲板上活动一下手脚。

    不知何时,夜空阴云密布,将皎洁的圆月掩去,四下里漆黑无光,河水反射着微弱的粼光,依稀能辨认出左近几艘船的影子。这边也只是船舱里点一盏豆苗似的烛台,其他船都禁火,避免有火光引起夜行船的注意;有些微的说话声传来。

    寒风像是从厚重的云层里漏出来,从芦苇荡中席卷,搅出稀稀哗哗的响声。

    “别是要下大雨?”周普走到林缚的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什么都看不出来。

    “恐怕会。”林缚说道,天空阴云密集,又突然起了风,回头看见秦承祖站在舱口跟傅青河说他们这些年来沦为流马寇的经历。

    江岭之役让秦承祖他们元气大伤,两百多兄弟最终只有不到四十人冲出重围,手脚完好的都站在这里,才二十二人。他们在颖川的寨子也随即给陈韩三率缉盗营军攻破,不过在江岭之战突破重围之后,秦承祖就立即让人返回山寨将近三百名多为老弱妇孺的家属先一步撤出寨子藏匿。

    要将这么多人接到海边再出海,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林缚心里秦承祖这股流马寇还真是奇怪,跟他知道的匪帮、马贼有很大的不同,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都是出身军伍的旧识,也不知道生怎么的变故,让他们分道扬镳、落草为寇。

    “这些年,我在江宁城里定居下来,换了身份,开过武馆,收了几个徒弟,武馆破落了,经营不下去,苏姑娘那边缺人手,我就领着两个徒弟过去讨口饭吃,唉,没有在白沙县会遇到这样的祸事!”傅青河也说起他这些年来的经历。

    林缚总觉得傅青河有些避重就轻,看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对傅青河的态度,可以推断当年他们对傅青河都十分的依重,越是依重越是寒心啊!十年前,傅青河正值壮年,他不告而别难道仅仅是到江宁开间武馆过上平淡的生活?

    秦承祖也不是能给谁糊弄的角色,哪里肯轻信傅青河的说辞,只见他沉默着不回应傅青河的话,从舱口只有微弱的烛光透出来,林缚站了远些,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哦……”小蛮蹲在船边扯着边上的芦苇竿玩,困意泛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苏湄跟她说:“你先回舱里睡去吧……”“天马上就要亮了,我要还等着看日出呢,”小蛮说道,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要将身体里的睡意驱除掉,走到林缚的身边,回头跟苏湄说道,“林大哥说日出时,芦苇荡里的鸟群飞上天空密得跟云似的,十分的漂亮;我可不想再贪睡错过了……”

    林缚笑了笑,天上乌云密布,又起了大风,哪还有日出好期待?看着苏湄站在那边,人在黑暗中,婷婷玉立的身影,也是十分的优美,心里在想:傅青河跟苏湄的关系当然不只礼聘武师这么简单,那苏湄跟秦承祖他们又是什么关系?看上去秦承祖等人都不认得苏湄,但是林缚觉得苏湄跟秦承祖他们应该有着渊源。细想来,十年前傅青河与秦承祖等人分道扬镳时,苏湄才八九岁,苏湄即使是故人,秦承祖等人不认得也很正常。

    小蛮颇为期待的抬头看着天空,问林缚:“林大哥,天亮时天上的云会散吧?”

    苏湄在那边笑着说:“整日林大哥、林大哥的,你便认他做哥哥好了。”

    “好啊,好啊……”小蛮欢欣雀跃的叫起来,她的声音清脆娇柔,极富感染力,林缚听了也情不自禁的脸上浮出笑意来,他还想等小蛮再娇憨的撒几声娇就顺势答应下来,却不料小蛮上一刻还欢欣雀跃,不知道她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下一刻骤然陷入沉默之中。

    拂晓前的夜晚最是昏暗,小蛮的脸背着微弱的烛光,林缚看不清小妮子的脸,见她突然沉默起来,问道:“怎么了?”

    “小蛮怎么有资格当林大哥的妹妹呢,”小蛮自怨自艾的说道,“会害了林大哥的前程。”

    林缚伸过手过去,轻轻按着小蛮柔软瘦弱的肩头,笑着说道:“我认你是妹妹就行。”

    这是个贵贱有别的时代。

    小蛮还是天真灿烂的年纪,远比林缚记忆中的那些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子懂事得多,她总忘不了身在娼籍的雏妓身份。

    这年头纳妓为妾是风流韵事,若是取妓为妻或公然结拜兄妹那就是有碍风化了,若被人告到官府,林缚的举人功名肯定要给剥夺掉。

第二十二章 定策下海(三)

    “真是傻丫头!”苏湄走过来将小蛮怜惜的揽入怀中,轻笑的骂了她一声,林缚要是循规蹈矩、顽冥不化的愚昧儒生,旬月来又怎么能够成为大家心里的依赖?旬月来,林缚所做的每一件事哪个不比认个贱籍出身的女孩子做妹妹严重万分?

    苏湄不清楚自己将来的命运会如何,但是小蛮从小都在她身边,她希望小蛮能有个好归宿。兄妹、兄妹,她相信只要林缚心里认就足够了。

    周普在一旁开玩笑说:“要不我给你当哥哥!有谁欺负你,我硬定帮你一巴掌把他拍扁了。”周普将他的大手举起挥了挥。

    “才不要陈大叔当哥哥呢。”小蛮在苏湄怀里抬起头来。

    “这一声‘陈大叔’听得好心酸啊,敢情是嫌我又老又丑!”周普取笑道,“陈大叔到底是比不上又年轻又英俊又有本事的林大哥啊!”

    “胡说八道什么啊?”小蛮又羞又急,想要分辩几句;周普却哈哈大笑着走开,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小蛮羞急着直跺脚,不好意思再站在林缚的身边,拉着苏湄往船舱里走。

    这会儿工夫,有黄豆大小的雨珠子落下来,落在脸上冰冷。

    “下雨了!”林缚摸了一把脸,这雨来势汹汹,大家钻到船舱里,就听着舱蓬顶上噼哩啪啦的响个不停,风势也陡然大了起来,船在芦苇荡里下了锚碇,给呼呼的大风吹得摇晃起来。

    “这么大的雨,多点几盏灯没关系……”秦承祖想着火光在雨幕中透不远,摸索着将船舱角落里的两支大烛点燃起来,大家说话也方便,船舱里顿时明亮多了。

    风雨越猛烈,虽说船停在芦苇荡的浅水里,还是摇摆得厉害。刚刚回舱休息的曹子昂这时候走了进来,给官兵折磨得伤痕累累的他此时额头上又新蹭破了一块皮,他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笑着说道:“睡得正熟,给颠到船板上磕破了头。这大冬天,怎么下这么大雨?”初冬季节这样的豪雨是很罕见,见曹子昂这么狼狈,大家都笑了起来,曹子昂又说道,“船晃得厉害,反正也睡不下了,不如过来听你们谈事情。我们不以掠夺为生,下海虽然艰难,但是能否在海上立足,关键还要看岸上接应……”

    林缚点点头,对曹子昂、秦承祖说道:“有什么需要的,敬请吩咐……”

    秦承祖看向傅青河,虽然他对傅青河始终有芥蒂,但是他不能真的就直接吩咐林缚替他们做事,有些话还是希望傅青河来说。

    傅青河也不推迟,说道:“我跟你们出海,苏湄身边就没有人照应,能否让四丫头委屈一下跟苏湄去江宁?”

    四娘子冯佩佩心里不乐意,拧过头不看傅青河,径直跟秦承祖说道:“我留在岸上能做什么?”她才脱困,商议时又坚持到现在没有休息,容颜憔悴,却难掩秀色,她对苏湄这趟援手相助十分感激,却难以接受傅青河让要她去保护苏湄,也是下意识的对傅青河当年的不辞而别心有抵触,心里更不想跟大伙儿分开,即使知道出海后的生活会异常的艰苦,也想跟大家同甘苦。

    “四丫头,你还是留在岸上吧,”秦承祖耐心劝说道,“子昂也说了,能否在海上立足,岸上接应尤为重要,我们不能将担子都推到苏姑娘跟林爷的身上……”

    长山岛很久以前曾有渔民居住,已经荒了很久,现在可以说是完全一座荒岛,多为老弱妇孺的几百号人要在长山岛上立足,若是不以掠袭为生,岸上接应尤其重要。林缚与苏湄都答应在岸上照应,但是他跟苏湄能够信任的使唤人几乎没有。没有足够信任的使唤人手,信息稍一走漏,就是杀身之祸,还是需要秦承祖他们派人手跟他们回江宁去。

    四娘子还是心里有些不愿意,心想除她之外也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手跟着苏湄了,也不再吭声说什么,想到要跟大家分开,脸上还是十分的难过。

    林缚跟傅青河说道:“那些小子里,让恩泽跟我上岸,其他人就托付给傅爷跟秦先生大家了……”瞥眼看见站在船舱一角的周普脸色苍白,诧异的问道,“周爷怎么了?”

    大家这才现周普的异常,关切的看过去。周普手撑着桌角,郁闷的说道:“不知怎的,怎么头晕得厉害?刚才也好好的,也许是让船晃的。”

    秦承祖哈哈大笑,说道:“我还愁谁跟着林爷呢;这点摇晃你都吃不消,到海上风浪会更大,我看就由你周普护送林爷回江宁,其他事情,我们再慢慢部署。”大家都笑了起来,没想到周普会晕船。

    “让其他人留在岸上吧,出海立足说不定会有恶战,要说战场厮杀,你们谁能抵得过我?再说比水性,我也不比你们谁差。弟兄里还有那么多旱鸭子呢!”周普不满意秦承祖的安排,嘀咕道,“我现在只是暂时有些不适应罢了,到明天就会没事。”周普为了证明自己没事,挺起来胸膛站直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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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一直持续次日午时,比照芦苇竿上深浅水痕,清江浦的水位涨了两掌深。风逐浪涌,周普对风浪的“暂时不适应”让他吃足了苦头,风雨停息时,他已经吐得两脚软,再也找不到借口不留在岸上。

    入夜后,才从芦苇荡中撑船出来,趁着夜色,经过清浦津赶到三桅海船的隔浅处。

    无论是亭湖还是淮安,完全没有觉察到押送囚犯的官船早就倾覆在芦苇荡了,押送官兵也给杀了干净——也许江宁缉盗司衙门迟迟等不到犯人押送来才会通知各府县衙门派人沿水路搜寻吧?

    周普的体质是强,上午时晕吐得双脚软甚至走足都要人扶,风雨停息后,他在船上休息了半天,又生龙活虎的活转过来,只是他再找不到借口坚持跟着出海去。

    看着秦承祖他们合力将数百斤重的压舱石抬出海船,周普箕坐在乌蓬船的船头,爱不释手的摸着那柄刚到手才两天的陌刀,那把桑木硬弓就摆在他的身侧。吴齐眼馋的盯着陌刀、桑木弓,周普瞪了他一眼:“急着毛,乌鸦你再这般模样,这刀跟弓我送给曹二蛋。”

    吴齐挤眉堆笑拱手说道:“你继续摸,我不焦急。”

    林缚笑了起来,不晓得将手里兵器丢掉就跟庄稼汉没两样的吴齐为什么有个“乌鸦”的绰号,只晓得他精通斥候察敌之术,是这股流马寇的斥候头子。

    周普手指爱怜的抚过陌刀刃口,站起来一狠心递将给吴齐:“给你。”又将脚下的桑木弓踢给吴齐,脸上却十分的心痛。

    陌刀竖起来差不多到周普眉尖,镔铁打造,刀身上有着冰花一样的纹路,雪亮透寒。这么好的兵器,周普这辈子就没有见过几把,但是他陪林缚上岸,即使冒充举人老爷的近随,也不能随身带这种重兵器,更不能带强弓在身,何况陌刀跟桑木弓上还有刻有宁海军镇的铭文。

    吴齐才不管周普的心痛,拿着陌刀跟桑木弓,猿身爬上海船,回头笑周普:“这是报应,前夜你们私分兵器,可有想过我在外面盯着陈韩三手下那帮龟儿子呢?再说我也只是先替你保管,指不定你啥时候不晕船能出海了,我还能赖着不还给你?”

    “你个***,得了便宜还卖乖!”周普从船头捡起一块木炭要朝吴齐扔去,吴齐笑着躲开去。

    这些个兵器,都是林缚跟傅青河从那些宁海镇官兵手里夺过来的。萧涛远也有心在培养自己的海盗势力,这批兵甲都极为精良,甚至还让林缚他们得到两架三弓床弩,有了这些利器,不能说可以以十抵百,遇到小股的海盗势力就完全不怕会吃亏。

    将十多块的压舱石搬出海船,加上大雨让清江浦的水位抬高了一些,隔浅多日的船吃力就小了许多,秦承祖再指挥人手将长竹篙子撑下水,就看见船体移动起来。

    “好了!”林缚与周普从乌蓬船爬上海船,等海船斜着往海口子行了一段距离,确定不会再隔浅,跟秦承祖、傅青河说道,“海上的辛苦,就要托付给秦先生跟傅爷你们了。”

    秦承祖他们先要沿海岸行船去新浦县将近二十名受伤弟兄先接上船,要确定萧涛远派人到长山岛探查过之后,他们才会去长山岛落脚,差不多要立足一段时间才能考虑将家眷转移过去。林缚、苏湄、小蛮以及周普、四娘子冯佩佩、陈恩泽则要在这里跟大家分别取道淮安先回江宁去。

第二十三章 冬日迟迟惊春梦

    初冬的清晨,江南岸的平江府暨阳县笼罩着一层轻雾,四野的草木屋舍给遮掩得隐约朦胧。离开扬子江,从河汊子口进入东莱河水道,往南十余里就是暨阳湖,暨阳县城位于湖的南岸,远远的看去,锯齿似的城头与几棵枝叶只挂着稀疏叶子的桑榆树在雾中尤其的单薄。

    暨阳湖的北岸是宁海镇水营的驻地,半为营城半为水寨,在水寨湖巷里,数十艘大小不一的战船悄然陈列,覆了一层白霜,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几声清亮的雄鸡打鸣刺破清晨的寂寞。

    朝廷对水师力量建设并不重视,早年镇军体系里具有边防意义的水师只有驻地在登州府的蓬莱镇水军,兵力满员也只有四营两千名军士而已。宁海镇最初只有步兵,近百年来,湖匪海盗势力日益猖獗,宁海镇才在收编太湖杨天顺水寨势力的基础上常设水军,也就六营编制。这些年来,各地军镇军纪殆坏,军中将领吃空饷之事屡禁不绝,宁海镇也概莫能外,六营水师到底还有多少兵员,这些兵员还有多少人可堪出战,也只有萧涛远这些水师将领心里清楚。

    宁海镇副骑都尉、宁海镇水师统领萧涛远平时不住在营城里,他在暨阳县外有一处园子,离营城也近,他平时都住园子里。

    初冬日迟,萧涛远醒来睁眼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青蒙蒙的光亮,雾气很重,夜里折腾得他骨头都快散架的两具温热肉体滑溜得跟软玉似的一左一右压着他的胸口睡得正熟,微露出来的肩头白嫩似雪。萧涛远的手在被子下面朝左手边女人的肥滑大屁股摸过,女人在睡梦中蠕动身子,胸前两团大肉揉得萧涛远肋下直叫舒服,修长双腿也缠得萧涛远毛大腿更紧,萧涛远来了兴致,勾着手指朝女人肥满的屁股沟挤挖去,这时候“得得得”急驰的马蹄声踏破清晨的静谧。

    四海不升平,这个月来,仅平江府的沿江镇市、草市就给海盗江匪劫了四回,作为扬子江下游及平江、海陵沿海的江防、海防负责将领,萧涛远也寝食难安。听到像清晨里鼓点似的马蹄声,萧涛远刚才兴起的那些性致就像给浇了热水的初雪,顿时消融不见,他翻身坐起来,警觉而茫然的望着窗子,不晓得又生什么事情了。

    两个颇有秀色的侍妾也给惊醒,头探出锦被,疑惑的看着萧涛远:“生什么事情了?”

    外间侍卫房里的人也给马蹄声惊着,远远的听着有人叫喊:“长山岛急报!”

    长山岛生了什么事?萧涛远爬下床,赤足站在床踏板上,吩咐道:“快拿衣裳来。”

    两侍妾见萧涛远神色严峻,不敢怠慢,忙下了床帮他去拿衣袍,她们光着雪白的身体,也顾不上寒冷,先伺候萧涛远穿好衣裳。

    萧涛远等不得衣襟系好,披着敞袍就去了外间,两侍妾这才从容的穿衣梳妆。外面人都压着声音说话,过了片刻,只见得“哐铛”一声响,不知道谁将茶杯砸到砖铺地上砸了个粉碎,两侍妾给吓了一跳,眉都画歪了,接着就听见萧涛远阴沉得让人听了心里只打寒颤的喝骂:“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探的是哪门子军情?都他妈吃屎的!给我查,到底是哪股海盗将人劫走了,崇州那边派人盯着……不,其他人我不放心,百鸣你亲自过去,锐泽营都给你带过去,就说加强崇州沿江巡防……这时候管他什么调令?遇到情况,该杀就杀,不要犹豫,大不下出海……这边事我心里清楚,这时候谁的召见我都不会理睬的!我这就住回军营去。千虎,你去城里将长泽、长惠接到军营去,其他人先不要理了!”两侍妾对望了眼,心里想,是谁惹恼了老爷,接下来的日子又难挨了!正愣间,房间突然给推开,萧源远大步走进来,去取案头的佩刀,看了坐在梳妆桌的侍妾正惊惶茫然的看着自己,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你们快收拾一下,不要理会那些没用的东西……跟我住到军营去!”

    这两个女人本是平江府的娼妓,给萧涛远赎了身当侍妾,不为萧涛远的妻子萧陈氏所容,萧涛远这才在暨阳县城外、在军营附近买了一处园子安置她们,这本身已经有违军纪了,更何况将侍妾直接带进军营里?

    两侍妾听了萧涛远的话更是惶然:到底生什么事情,萧涛远竟然将两个儿子跟她们都接到军营去、做好跑路的准备?

    萧涛远可顾不上两个女人的感受,他心里也惊惶不定呢。他月前劫下肉票,除了贪图三万两的赎身银之外,更想借机暗中在长山岛扶植自己的海盗势力,奢家能裂土封侯,凭什么他萧涛远偏偏要死守着这个从四品的副骑都尉?哪里想到这一计划才布下第一颗棋子,就遭遇如此重挫?先期遣往长山岛的十五名精锐跟那三十一个肉票竟然从长山岛消失得无影无踪。事情要是泄漏出去,无论哪一桩都是杀身灭族大祸,让萧涛远心里如何不惊惶!

    萧涛远听到消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即出海,有多远逃多远,稍镇定细思一番,如此仓促出海,实在没有多少胜算。仓促之下,萧涛远根本就没有信心会有多少水营将士跟他出海为匪,能拉出去一半人吗?萧涛远想想也悬!就算能拉走一半水营力量,什么都没有准备,又如何在海上立足?最为关键的,奢家跟朝廷都已经谈妥裂土封侯的条件,宁海镇水营跟东海盗的积怨也深,奢家与东海盗都不会容他在东海立足。

    这时候一定要镇定!这年头胆大妄为的人也不是只有他萧涛远一人。虽说他萧涛远这次做的有些过分,但是那些个杀良冒功的、盗守自盗的、滋扰地方的将领也不见得能干净到哪里去!萧涛远心想着:朝廷只怕也不想东南再起变数,再说长山岛的那些人到底是给哪股势力劫走暂时还不知道,总不至于是崇州那些商户、土财主自己组织人手去救回来了,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眼下只要做好万全准备就行,什么都不考虑就仓促举事实在太不明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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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淮安的清江浦出,林缚与周普先从6路雇马车将苏湄、小蛮还有四娘子冯佩佩送到江宁城外,他们没有进江宁城,雇了一艘船沿江水而下,潜到崇州境内探听风声。秦承祖、傅青河等人第一步要先去新浦县将受伤的流马寇接出来,暂时还没有南下。

    与林缚事先所料不差,长山岛人走岛空,萧涛远并没有铤而走险贸然出海为盗,而是派了亲信、宁海镇水营骁骑尉陈百鸣率众到崇州察看形势,陈恩泽、胡乔冠等肉票少年的家人果然处在宁海镇水营的严密监视之下。宁海镇水营借江防、海防,战船涌入崇州县城前面的扬子江水道,看情形稍有风吹草动,陈恩泽等少年的家人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少年陈恩泽有家不能回,站在船头潸然泪下。周普暗暗叹惜,对于旬月前还在家人膝前承欢的少年来说,旬月来的遭遇算得上十分艰难了,现在又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望着浑浊的悠悠江水,望着天尽头的战船帆影,林缚心生感慨:一个王朝内忧外患到这种程度,也算是暮气沉沉吧!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元氏王朝延续了两百多年,帝国的体制还没有崩溃,固有的惯性将推动庞大帝国继续前行,林缚也不清楚这个帝国会拖到何时才会突然崩坍。

    林缚心想自己借尸还魂、寄存于这个时代之中,一时也看不清未来的方向,要想混下去,要想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做决断还嫌走了些,还真是要做几手准备呢。

    “我们先回东阳吧!”林缚说道,“这些天没有回去,难免有些陌生了。”

    “你要是对东阳陌生,那我们怎么办?”周普笑道,他只当林缚说玩笑话。他既无法想象旬月前的林缚只是个足不出户的书呆子,还无法想象借尸还魂之事。

第一章 乡野豪族

    东阳府石梁县东的石梁河蜿蜒流长,十月下旬的清晨,刚降过初霜,岸边麦田连绵成片,一艘乌蓬小船划破河面拖出长长的水痕。

    清晨没有什么风,远处河面上有薄薄的雾霭流转,波平如镜,林缚站在船头,看着西岸那大片枝桠横斜的梅林,他下意识的捏紧拳头,再往前,行过梅林,就是上林村了。

    虽然在这个世界只能以林缚的身份活着,也有林缚在这个世界的记忆,但是那种隔了层纱的疏离感总是揭不去,看到上林村就在前头,情不自禁的心紧气浮。

    “林兄弟这是近乡情怯,”周普披着敞衫走出来,看见林缚站在船头远眺梅林还下意识的捏紧拳头,开玩笑说道,见林缚错谔的回过头来,忙解释道,“这鸟屎一样的厮文字眼,我听曹子昂说过的,看林爷这般,觉得这四个字好使。林爷不要看曹子昂现在这样子,当年跟秦先生都是酸不拉叽的读书人,落草当了马贼还天天掉书袋。那年头,要是能听他嘴里骂声娘,都能乐乎半天——他现在还不是跟我们一个鸟样?你能看出他跟我们有什么不同?”

    “看不出!”林缚笑着说道,从曹子昂身上还是能看出明显书生痕迹的,“我只是想,周爷在背后说曹爷,曹爷他们说不定也在背后说周爷你。”雇的船家在船尾摇橹,也不怕他会听见这边的说话。

    “让他们嚼舌根去,又嚼不死人。”周普没好气的说道。

    周普因为晕船不能随秦承祖、傅青河他们出海,分别之前,曹子昂、吴齐他们也没有少拿他这事说笑,周普气苦也没无可奈何,谁叫他平时也是一张臭嘴。

    少年陈恩泽在船头刚将周普教他的一套拳路练习,拿着汗巾擦汗,走过来朝周普、林缚施了个礼,问周普:“师傅,我拳练得如何?”

    “一通拳打下来要大汗淋漓又酣畅淋漓才叫入门,你这还早着呢!前头就到地方了,你将东西收拾一下,我们准备上岸去。”周普又笑着拍了拍陈恩泽的脑袋,说道,“还有啊,到了地头,你得喊我舅舅!小心不要说漏嘴。”

    “喊舅舅、喊师傅,也不算有多少矛盾啊。舅舅就不能当师傅吗?”陈恩泽回了句嘴,就走进船舱收拾行礼去了。

    林缚看着少年陈恩泽钻进船舱的背影,笑了笑,其他少年都跟随傅青河、秦承祖他们出了海,林缚只将陈恩泽带在身边。虽然林缚也精通近身格斗、搏击,但还是让陈恩泽拜周普为师学习基本的拳脚工夫,不过想着要让周普与陈恩泽在石梁县编户入籍,就让他们冒充从冀北地区逃亡出来的舅舅跟外甥。

    近十年来,东胡人已经将战线从渤海推到冀北了,冀北多次陷入敌手,府县不存,百姓也流离失所、避难四方,再说冀北的方言跟官话很接近,周普与陈恩泽假称是从冀北逃亡出来,官府是无法查验的,只能当成流民对待。林缚再以举人身份作保让他们在石梁县入籍就水到渠道了。

    周普性子爽直,勇猛乃是秦承祖、曹子昂等人所不能及的,听秦承祖他们评价,也只有壮年的傅青河勇猛能比周普。

    作战勇猛的周普,反而不如曹子昂等人杀气腾腾,更加难得的是,他少年时就入军伍,脱离军伍又当马贼,二十多年来征战百多回,身上却没有留下什么伤疤来,脱掉衣甲,换上粗布衣裳,常人很难将他跟赫赫有名的流马寇联系起来。

    梅林过去就是上林村,上林溪在前头一里许地外汇入石梁河。

    河汊口的水面辽阔,舟楫交错。码头位于石梁河的西岸、上林溪的北岸,码头给舟船挤得满满当当,林缚他们所雇的轻舟好不容易才找了空当挤进去靠岸。码头堆场过去是一排青砖黑瓦的店铺,店铺街有三四百米长,店铺背后是鳞次栉比的屋脊,不晓得藏了多少进院落,石街尽头延伸出去一条夯土大道,那边是石梁县城的方向。

    各家店铺都是开张,早餐店、酒楼、医馆、药铺子、金银铺子、典当行、茶肆、货栈、客栈,细细的数过去,竟然百多家。除了眼前的店铺街外,还能看到有巷子往里深处延伸,街边摆满各式贩卖摊子。店铺街、码头前,到处都是四乡八里早起过来走赶集的人,也有行船商旅或在码头上做苦力的挑夫,也有穿红戴绿的妇女,吆喝声与驮马骡驴的叫唤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船家跳上岸系缆绳,林缚跟过去帮忙,顺便将船资结算给他。周普跳上岸看着眼前的繁荣,咂嘴叫道:“这哪里还是村子?淮上那些个府县的县治都没有这般热闹!”跳上码头,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拍着自己的嘴巴,说道,“不能再提淮上了,也要对林兄弟改口喊老爷!”

    林缚结算过船资走过来,笑着说道:“你喊着别扭,我听着更别扭——等会儿要编话跟族人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看你还是唤我林兄弟,我改口唤你周大哥,这没什么不妥的!”

    “我看行。”周普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下来,他虽然对林缚甚是服气,但是张口老爷闭口老爷还真不习惯,也觉得没必要事事都严格按照秦承祖制定的计划细节来做。

    陈恩泽提着包裹也上岸来,也为上林村的繁荣吃惊,他的心思比周普要细多了,压着声音在林缚耳边惊叹:“崇州县里的街上也就这么热闹!”

    崇州成6历史不长,今日崇州县城所在地两百多年还是滩涂地,土地开垦也不充分,跟海陵、维扬、江宁、平江这些大城比起来,实在算不上繁荣;林缚笑着给周普、陈恩泽介绍起上林村的历史来:“上林村能如此热闹,是有些缘故的……”

    林家在东阳府都要算大宗族,林氏宗庙就建在上林村,但是上林村的繁荣要归功于林家上代的家主林登甫。

    林登甫出任江宁工部侍郎时,江东宣抚使司决定花大力气疏浚石梁河,使与洪泽浦相连的石梁河成为东阳府境内沟通淮水与江水的主要水道。原先的石梁河从石梁县城外绕过,林登甫借着在江宁工部任职的便利,在疏浚石梁河时,巧妙的使调直后的石梁河水道经过上村林。

    石梁县仍南北交会之地,旧时因河而兴,官市之繁荣,虽远不能跟江宁城相比,却是东阳府城所不及的。河道调直之后,石梁县里的官市就逐渐没落下去,上村林的草市(指民间自聚集形成的市集)却借势兴起。林家又与石梁县其他几家大宗族联合起来,阻止石梁县在上村林增设巡检司征收市税,草市之市税就落入以林家为的地方豪族囊中。

    周普睁大眼睛,舌头舔着嘴唇说道:“都说马贼抢钱厉害,我看这些个土豪比马贼凶猛多了,只不过他们抢钱不见血罢了!”

    “也不是不见血,”林缚说道,“草市兴于交道便利之处,没有城池、官兵保护,常被盗匪侵袭。早年上林村草市也常遇匪患,后来林家与其他几家联合出资召募乡勇护卫乡里,上林村草市的匪患就基本上杜绝了。上林村的乡营剿了几次匪,名声振动东阳府,不过石梁河沿岸其他几处草市的匪患却更加的严重了……这也是我们进入东阳府境内之后在其他地方没有看到有草市的缘故。”

    周普咂了半天嘴,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评价,过了片晌才嘿然笑道:“林兄弟也是林家一份子呢,说起来这些话还真不留情面。”

    就算是之前的林缚也对林家也没有多少感情,林缚笑道:“实事求是,在周大哥面前还有什么好讳言的?”

    周普看着石街尽头巡逻的一队乡勇,看着他们的装备要比寻常县上的刀弓手精良多了,又循着林缚手指的方向看见两艘停在码头边的快浆战船,习惯性的又想要咂嘴。

    这年头各地都不大太平,镇军崩坏,由各府县所直辖的刀弓手人数有限,很难顾全地域广阔的乡野,地方上就募乡勇以自保,又称乡兵。筹办乡勇的经费都有民间自筹,名义上归各府兵马司统领,实际上都被地方上的乡豪所控制。

    周普这辈子走过的地方也多,见过的乡兵、乡勇也多,大多数地方的乡兵都是忙时耕作、闲时操练,遇匪盗时聚集抵抗或追剿,像上林村这样设营寨、常备五百乡兵的乡营很罕见。周普虽然不擅长经济,但是养五百多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乡勇每年要花费多少银子,他还是清楚的,可见草市之利大到何等的程度。

    本朝定商人市税为三十取一,官市以三十取一的比例收取市税,另外加上税吏盘剥以及官府对商户的加派摊买,商户在官市实际承担的税赋要远无业高于三十取一的比例。

    草市是不被官府正式认可的民间集市,草市之所以能兴起,一是处于交通便利之地,方便汇集流通各地的物产,另一方面,控制草市的乡豪士绅抽取市税厘金的比例大多数要低于三十比一。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受不到官府多少有力的保护,又时常遭到官匪的掠夺,民间草市还是兴旺不衰。

    上林村位于石梁河与上林溪的河汊口,南北交渠,林家为的乡豪又刻意经营,召募乡勇护市。其他地方的草市或者十日一市,或者五日一市;繁荣些的,或者三日一市,或者间日一市,上林村渡口南北舟楫往来,县里县外车马交错,朝夕为市,已然形成一座非普通县城能比的热闹繁荣的集镇。

    即使向商户抽取的市税要低于官定三十取一的比例,要募养乡勇,额外还要以“包税”的形式象征性的向官府缴纳部分市税收入——即便如此,林家每年从上林村草市所得的红利也要过林家田租数倍所得。尽管林家在东阳府也要算是排进前十的大地主,四百顷良田丰年时的田租也才四千多两银,除此之外,林家在石梁县另有货栈、作坊等谋利的营生。

    “……林……林缚!”

    林缚与周普并肩站在码头前为上林村渡口的繁荣热闹感慨,一只长满茧子的大手搭上他的肩膀,惊喜的叫喊起来。

第二章 七夫人顾盈袖(一)

    “林……林缚!”

    林缚与周普并肩站在码头前为上林村渡口的繁荣热闹感慨,一只长满茧子的大手搭上他的肩膀,惊喜的叫喊起来:“…秀才!真是你啊,小五远远的看见你还是看花了眼,我知道你命硬,没想到真是你回来了!”

    周普回头看去,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青年展开双臂,两手用力的抓住林缚的双肩,激动而热切;还有稍矮一些的青年也喜不自禁的站在一边,激动的看着突然归来的林缚,嘴里念叨道:“赵能那狗日子回来说是你们在白沙县遇到劫匪给杀死了,尸体落到水里没有找到。说你在白沙县死了,他倒是有脸回来,还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虎子哥气不过,一拳将那狗日子的槽牙打落两颗,亏七夫人当初那么信任他,让他陪你去江宁赶考。为打人这事,虎子哥给拖到宗祠给抽了二十鞭子,给赶出乡营,小头领也当不成……”

    “提这事做什么,啥事能比秀才活着回来强!不,林缚不是秀才了,我们要改称他为举人老爷,”黝黑青年说道,又揽着林缚的肩膀,大声朝街上的行人吆喝起来,“林秀才活着回来了,咱们的举人老爷活着回来了!”林缚考中举人在白沙县遇匪身亡的事情早就传遍乡里,皮肤黝黑青年这吆喝,街上以及店铺里的人都涌了过来,他们有认识林缚的,有只听说这个名字跟这件事的,认识林缚的都上前打招呼,不认识的都围在外面议论纷纷。

    “啊,他就是林缚啊……”“是啊,就是他,打小就是神童啊,年纪轻轻就考中举人,以后就是老爷了……”“要是能在县上谋个一官半职,那更是了不得,林家就是出人才啊……”“他算哪门子林家的?都出了五服,林家耕死的时候,从林家连块棺材都没有捞到,裹着张破草席下的葬。还是这小子争气啊,考中秀才之后,林家就让他归宗的……”“不是说他给个戏子眯了心眼,在白沙县给水匪一刀杀了吗?怎么没事人似的活着回来了?”“以前白白胖胖的,现在黑了、瘦了,倒是比以前精神些,大概给水匪捉过去吃了不少苦才给放回来……”“你怎么知道不是逃出来的?”

    林缚毕竟不是以前的林缚,对这个时代有着难以揭去的隔阂感,在上岸之前还有些情怯,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扮演着林缚,然而在幼时玩伴以及乡邻的热情簇拥下,林缚的情绪也情不自禁的被感染,揽过皮肤黝黑青年跟稍矮青年的肩膀,说道:“你都说我命硬了,哪里会这么容易死,不过也吃了不少苦……”这两人都是林缚的同村好友,皮肤黝黑的叫赵虎,身强体壮,粗习拳棍,成年之后就加入上林村的乡勇,还当了小头领;个子稍矮的青年,身体要瘦弱一些,相貌也俊秀一些,他叫林景中,他跟林缚一样,都是林家出了五服的旁支子弟,家里有四个姐姐,就他一个独苗,林缚跟赵虎都习惯唤他小五,他早年跟林缚一起都在林家的义学里读书,几回都没能考取功名,家境又穷困,便绝了心思,去本家的货栈里学做账房先生。

    林缚揽过赵虎的宽肩膀,问道:“你将赵能打了一顿,当不成乡勇,现在做什么营生?”

    “我两膀子都是力气,还怕没饭吃不成?”初冬季节,赵虎还穿着单衣,将根草绳当成腰带系在腰间,丝毫不觉得寒意,他两臂故意作力,让林缚感觉到他肩头坟起的块状肌肉,不让林缚为他的生计担心什么。

    “打赵能那狗脚子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关键虎子哥是在本家问赵能话时没忍住下的手,七夫人都求不了情,”林景中说道,“他暂时在货栈里打下手,等着啥时候本家消了气,说几句软话,也许能回去……”

    “求我回去还不稀罕!”赵虎满不在乎的说道,“靠着两膀子力气吃饭,不需要看别人脸色,不是蛮好?”

    林缚笑了笑,林景中嘴里的“本家”是指家主林庭训,不要说在上林村了,就是在石梁县、东阳府,都少有人敢当面忤逆他,赵虎当着林庭训的面将赵能打了一顿,责罚自然是逃不了的。

    赵虎当上乡营小头领,除了每月二两饷银外,还能免去徭役,每天两顿荤食,春秋两套衣服,冬季还有寒衣,逢年过节还会有所表示,要是遇到盗匪来袭,作战勇敢另有赏银。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营生了,至少林景中相当羡慕他。林景中在货栈学做账房先生,中午就管一顿饭,每个月能拿足一两银子就谢天谢地了,可惜他羡慕赵虎,却没有赵虎如此强健的体魄。

    林景中跟林缚说道:“林缚,不要管虎子哥满嘴不在乎,你既然回来了,那就帮他在七夫人面前多说几句话……”

    之前的林缚生性懦弱,赵虎又有些粗线条,三个好友中,每回差不多都是年纪最小的林景中来拿主意,林缚点头答应下来:“这是当然……”

    “说这些做什么?”赵虎不耐烦的说道,推了林景中的瘦弱肩膀一下,“你去跟掌柜告个假,我们先送林缚回去将房子要回来……中午再弄些酒肉,好好的吃一顿,再去将那假坟头给扒了,去去晦气。”

    林缚倒不知道这边不仅帮他立了衣冠冢,他之前住的宅子也给别人占了。他想问清楚情况,可没等他张口,就给赵虎拖着就往人群外钻。

    周普跟陈恩泽一直没有插上话,拿着包裹跟在后面往村子里走。赵虎、林景中开始没看出来周普、陈恩泽跟林缚是一起回来的,走出人群,看他们俩还跟在后面,才问林缚:“他们俩是谁?”

    “我这次能够侥幸还真亏了周大哥……”林缚刚要将事先编好的谎话说出来,“得、得、得”,前面一匹枣红色大马疾奔而来,离三五步远才勒住缰绳,看着七夫人顾盈袖玉脸上都是怒气,林缚还没来得请安,一鞭子就狠狠的抽了过来。

    鞭子刮过脸颊狠狠的抽在肩膀上,林缚穿着夹袄,肩上还是火辣辣的疼。众人都给这一变故弄傻了:林缚好好的活着回来,七夫人为啥快马奔来当头就一鞭子?只见顾盈袖滚也似的下了马,拿着马鞭对林缚又打又踢,嘴里骂道:“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死也不肯回来?叫你给骚狐狸精迷了心窍,真狠不得一鞭子抽醒你!你要真死了,我怎么对得起你妈?”

    林缚骤然遇袭,对方虽然是个漂亮娘们,周普还是动作敏捷的捋起袖子想上前帮手将这娘们手里的马鞭抢下来,待听到顾盈袖又哭又骂的说这一番话,他就嘿然笑着站在一边看好戏,心里也琢磨不透这个看上去比林缚大几岁的漂亮娘们跟林缚什么关系。

    林缚站在那里任七夫人又打又踢,他虽然不是以前那个林缚,却也能真切的感受到七夫人对他的关心。

    顾盈袖泄过了,注意到林缚身后的两个外乡人,也意识到刚才的举动太没有仪态,将鬓间的乱往耳后撩了撩,问林缚:“说吧,活得好好的,为什么现在才肯死回来?”她清晨起来还在房里梳妆,听说林缚回来了,情绪激动之下,没想到其他的,牵了一匹快马就朝渡口这边赶过来,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了,虽然林家人都知道自己跟林缚情同姐弟,但也说不定会有人在背地里嚼舌根子胡说八道。

    “在白沙县遇到劫匪,落下水抱了根木头,在水里没有坚持多久就昏迷过去,周大哥他们赶巧行船经过白水河口,我给救上船后还昏迷了三天,那时已经是在从海陵去亭湖的水路上了,”林缚将事先编好的谎言徐徐说出,介绍身边的周普给七夫人顾盈袖以及赵虎、林景中认识,“周大哥也只是那艘粮船上的船工,将我留在船上照顾已经是最大限度了,我在船上昏迷了三天,醒过来也很虚弱,身边也没有盘缠,只能随船到了亭湖。等粮船在亭湖卸了粮,再跟粮船回江宁,耽搁了旬月时间。前两天在江宁遇到一个朋友,才借了盘缠雇船回来……”

    “你就没想到让人先捎信回来报个平安,你就不知道林家在海陵也有货栈?到江宁后林家货栈那里借不到银子?”顾盈袖责问道。

    林缚心里想,即使之前的林缚是个很没用的人,顾盈袖也没有减少对他的关心啊!对顾盈袖的责问,他略有尴尬的站在那里不吭声。他的谎言虽然有些破绽,但是在顾盈袖她眼里,林缚不谙世事,之前又是一味只知读书的书呆,遭逢大难惊惶失措才是正常的。

    顾盈袖见林缚给自己问住的样子,又怜惜的说道:“你这个家伙,总是要让人操心,”又朝周普敛身施礼,“这个林缚,我从小视作兄弟的,他娘是我奶娘——盈袖在这里替我死去的奶娘谢周爷了。”

    周普在漂亮娘们面前多少有些笨拙,顾盈袖敛身施礼,他也不能伸手去扶人家,只憨憨的说道:“俺还要麻烦林兄弟呢,不用谢……”

第三章 七夫人顾盈袖(二

    周普说有事还要麻烦林缚,顾盈袖又疑惑的看了林缚一眼,她心里也奇怪林缚怎么将救命恩人也带回来了,难道林缚在江宁没有银钱酬谢他的救命之恩,才将他带回东阳府来?当然了,林缚就算回东阳府也没有银子,顾盈袖心里想着拿笔银子出来,毕竟人家对林缚是救命之恩,酬谢人家一笔银子是应该的。

    林缚知道顾盈袖嫁给林庭训为妾后,性子变得坚强泼辣,并不安心住在内宅享受荣华富贵,还揽起外宅的事务来,这些年在林家也建立了不小的威望,石梁县里多少知道七夫人的名头。虽说林缚中举之后,身份不同以往,不过周普与陈恩泽在石梁县编户入籍一事,顾盈袖在石梁县递个话求人办事还是比林缚方便。

    就站在街头,林缚拿事先编好的话介绍起来周普跟陈恩泽的掩护身份:“七夫人,周普大哥是冀北逃出来的难民,一家人,就他跟外甥恩泽逃出来。到淮北后,周普大哥跟恩泽就在粮船打杂工,飘泊不定,船上做杂役也甚是辛苦,我这次得周哥救命之恩,其他也不能报答,就想着能不能帮周大哥在东阳府或者江宁府安定下来……”

    顾盈袖这才仔细打量了周普两眼,她已经不是刚出阁时的小女孩子,外宅事务接触多了,各色人物接触也多,颇有几分眼力。陈恩泽跟着林缚在海岛生存了旬月,穿上粗布衣裳,像个穷苦出身的孩子,加上年纪毕竟还小些,还引不起别人多少注意;周普却大不一样,他比林缚要矮半头,但是肩膀要比林缚宽出半掌,顾盈袖看着他站在眼前就像一块磐石似的,怎么看也不像从冀北逃难出来的普通难民。

    顾盈袖知道林缚考中举人后给两个外乡人担保在石梁县落户不难,但是担心这两个外乡人来路不明,会给林缚以后的前程留下什么隐患,她抢着说道:“要是周爷不介意到林家当个庄客,我倒是可以做这个主的……”她为林缚的以后考虑就主动将事情揽下来,又亲切的问陈恩泽,“小兄弟今年多大了,也可以到族中义学读两年书,以后出路能多些选择。”

    赵虎拱了拱林景中的肩膀,让他看周普斜背着的长包裹,里面明明藏着两把带鞘的腰刀,不过他想法比顾盈袖要单纯多了,周普对林缚有救命之恩,他才不管周普来历明不明呢。

    林景中心思细一些,他听七夫人这么安排,知道七夫人自有安排,也站在一旁不吭声。

    林缚想起来自己在好友及七夫人的眼里还是个性子懦弱、不谙世事的书呆子,周普若真心想在石梁县定居,给林家当庄客倒是不错的选择,只不过周普身负接应重任,跟着他回东阳只为编户入籍,有了个可靠的身份,再去江宁跟四娘子冯佩佩汇合,行事才能更方便些。

    “恩泽今年十五了,”林缚回答七夫人的话说道,“周大哥这两年也飘泊惯了,庄稼活也干不惯,做庄客只怕不合适,我想着让周大哥委屈一下,做我的随扈!”

    顾盈袖秀眸微眯,微讶的看着清晨初阳下的林缚,心里想这小子回来后是怎么了,怎么跟以前有些不一样?林缚十岁时就父母双亡,从那时之后就无依无靠、独立生活,他性子毕竟弱些,做事没决断,也没有什么承担,今天自己替他将事情揽下来,没想到他会直截了当的拒绝。

    顾盈袖还是有些担心,不过没想着要在外人面前多说什么,只笑道:“你现在是举人了,身边也应该有几个贴身的使唤人照应……先不忙着说这些,赵虎、小五,你们先送林缚跟周爷回去,将房子拿回来,老爷知道林缚回来,也会关心的。”

    顾盈袖又将马从赵虎手里牵回来,又回头看了林缚一眼,比去江宁赶考前瘦了,脸也晒黑了,倒是有一股子以前没有的英气勃勃,心想旬月来他在外面经历些磨难,也长大成为个男人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他肆无忌惮的关怀了。收敛起刚才张扬的姿态,顾盈袖翻身上了马,跟林缚说道:“赵能回来说你给劫匪杀了,货栈也派人去白沙县询问过。我虽然想替你保留住老宅,但是也不能坏了族里的规矩,你的房子,半个月前给林桂生家占了。你既然活着回来了,那就直接去要回房子吧。我先回去了,你那边事办妥之后记得过来跟老爷请安,”又跟赵虎说道,“你先找个人捎个信回家,我找你娘有事要说……”就扬鞭策马远去。

    林缚看着顾盈袖策马而去,心想谁能想象她出阁之前是个娇柔的女孩子?真是要命。

    赵虎见林缚盯着顾盈袖离去的方向,坏笑着问他:“江宁那个狐狸精可有七夫人漂亮?”

    “你不怕给七夫人听见撕烂嘴?”林景中对七夫人顾盈袖又敬又怕,说话没有赵虎这么随便。

    林缚笑了笑,知道赵能活命回来要推卸责任不会有什么好话说,大概上林村的人都知道自己给苏湄的美色迷住了心窍,所谓众口铄金,林缚想辩都辩不白的,更何况他当初跟着去白沙县就是给苏湄迷了心窃了。

    回来就将苏湄送到江宁城外,林缚没有跟着进城去,也不知道苏湄跟小蛮现在如何?才分别三五日,就有些思念了。

    认真说来,林缚在白沙县遇匪,赵能完全没有责任,毕竟白沙县也是林缚坚持要跟着去的,遇到劫匪也是意外。这个年头不是道理这么讲的,出门在外,林缚是主,赵能是仆,主家客死他乡,仆人却安然无羡的回来,就是天大的罪过。

    赵虎不晓得七夫人找他娘有什么事,心想总不会是什么坏事,在街上找了个熟人,托他带话回去,他与林景中先陪着林缚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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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贵户住村头,贫贱户住村尾,这似乎是此时农村社会的惯例。

    上林村也是如此,渡口边的村头所住都是富贵人家,最显眼的自然是林氏本家的大宅子,占地近三十亩,二十多进的大院落青砖灰瓦层层叠叠、鳞次栉比。虽说林氏本家是东阳府有数的豪族,但是上林村因市而兴,水6码头兴旺,南北交汇,乡营寨子就在上林溪南头,五百乡勇给四乡八里提供足够的安全保障,虽然没有城墙屏护,商户在上林村置地建房定居的也多,林氏本宅的大宅子在渡口背后的建筑群里虽然显眼,倒也不能算是鹤立鸡群。

    周普下船来看到的店铺街只是渡口前的一条口街,沿上林溪往西走两百多步,又有一条青砖铺地的长巷子往上林村村头延伸,这条街的两侧都是富贵人家建的宅院,即使小,也十分的精致。宅子与宅子之间有相连在一起的,也要窄巷子分隔开的。

    街巷里也有酒楼店铺,走进去,才会真正现此地的繁荣真正不比一般的县城差。

    林缚考取秀才就算是有功名,就算是进入地方上的士绅阶层,但是他身无余财可在村头买地建房子,只能一直住在村尾的老宅里。

    初秋去江宁参加乡试,今时已是初冬寒季,离开上林村有三个月时间了。林缚隔着竹篱看着自家的院子,檐头竟然有几株杂草在初冬的寒风中摇曳,秋后石梁县没怎么下雨,院子里积了一层浮土,一株老梅枝桠横斜,光秃秃的枝头缀着未绽开的花骨粒子。

    “林秀才回来了!”院子里一个妇人端着簸箕捡黄豆,看着林缚在赵虎、林景中等人簇拥下走过来,一脸苦相的走到竹篱边跟林缚打招呼,也不说让林缚走进来;两个三四岁大的男娃穿着开裆裤,在寒风里光着屁股瞎跑。

    林缚知道妇人看到自己为什么一脸苦相,听着妇人的招呼,点头应了一声:“兰婶子在捡黄豆呢?”本家既然当他给劫匪杀死了,他又没有后人或近亲继承家产,房子收归族产重新分给家族里的穷户居住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自己活着回来,谁也不能阻止他将房子要回来,更何况他如今考中了举人。

    虽然在上层社会里,举人算不上什么,但是普通老百姓还真不敢霸占举人的房产。

    这三间房加个院子是林缚父母留下来的,四年前七夫人顾盈袖使人将茅草顶揭掉,覆了一层瓦,门窗也重新刷了一遍桐油,在村尾也算一栋好房子。

    这妇人一家人欢天喜地的住进来,才小半月,确信给劫匪杀死了的林缚又活生生的坐船回来,叫她如何不失望?

    “兰婶子,林缚既然回来了,又要麻烦你搬家呢!你放心,搬家的事情,我到村里找几个后生来做就行,保管中饭之前帮你将事情做好。”赵虎嘴里说着,手抓住篱笆门就要先进去。

    林缚抓住赵虎的手,说道:“我记得你家还有两间空房子,先借我住段时间……”转头问妇人,“我离开时,有些书籍留在家中,不晓得还在不在?”

    “你做什么,房子现在不要回来?”赵虎不理解林缚的意思。

    妇人琢磨着林缚暂时不要她家搬走,心里也不大确定,心想着孩子他爹怎么还不回来拿个主意,欢喜还没有半个月就要变成空,想着要搬回那间冬不能挡风、夏不能挡雨的破草房子,妇人心里就是一阵的凄苦,见林缚问及原先房子里书籍的去处,期期艾艾的回答道:“我也不清楚,我们搬进来时,房子里是空的。”

    “这个要去本家问一下,”林景中说道,“说不定在学堂,既然你回来,收归族产的东西总能要回来——本家那里应该都有记录……”

    “真不要回房子了?”看着林缚转身要走,赵虎拉住他的胳臂小声问。

    “林缚要回来住,也要在村头买地建新房子,怎么还能再住村尾?”林景中说道,心里想着这三间破落房子已经不符合林缚如今的举人身份了。

    “林缚要在县里谋个一官半职,就是官老爷了,应该在城里买块地皮建房子才是,”赵虎说道,“但是这房子还是林缚的啊!”

    林缚不理会赵虎跟林景中的猜测,跟竹篱里的妇人说道:“我不会在上林村住几天,跟赵虎借到房子住就行。你让桂生叔回来之后到赵虎家来找我,我写个文书给你们,这房子你们以后就能安心住下了……”

    赵虎、林景中又怎么能猜中林缚的心思;林缚想着回上林村一趟,只是想使周普、陈恩泽在东阳府落户,过后就去江宁,没有想着要在上林村长久住下;另外,他毕竟是借尸还魂,对原先的老宅子没有什么留恋,看着妇人一脸的愁苦,与其将这家人赶出去留下三间空房子给风吹雨打,还不如送给这家人有个安居乐业的所在。

    妇人有些蒙,那些知道林缚回来赶过来的邻居都对她说道:“卫婶,你都还不快谢谢新举人老爷,他是要将房子送给你家住。”

    “多谢新举人老爷……”妇人糊里糊涂的听着大家的话就谢起林缚来。

    林缚看着左邻右舍,这个时代便是如此,这一声“举人老爷”就将他跟曾经熟悉的人隔了很远。

第四章 林氏家主(一)

    林缚、周普等人走到村西头赵虎家里。

    赵虎在家里为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妹,都6续长大成*人,老宅院才三间草房子加盖了一间寮舍、牲口棚,不够住一家人,所幸他在乡营这两年攒了些银子,他家就紧挨着老宅新建了座院子。三间房,都是青砖瓦房,新糊的窗纸,门窗檩梁还飘着桐油的香味,房前是有个晒场,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块菜畦跟鸡鸭寮跟狗舍。赵虎养的土狗嗅着生人的味道,从院子角落里的狗舍冲出来,朝周普、陈恩泽呲牙狂吠,给赵虎踢了一脚,悲鸣着夹起屁股贴着赵虎的脚讨好。

    整间院子有半亩大小,虽然不能跟村东头的那些个富贵人家比,新院子在村西头也是相当打眼。刚建院子时,林缚与林景中还跟赵虎开玩笑说,就凭这房子就能讨一房好媳妇。

    “虎子哥相中下林村郭老头家的闺女红英,你去江宁赶考,婶子就托人去说亲,那边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月前虎子哥给赶过乡营,那边就反悔不谈了。”林景中说起赵虎的伤心事。

    赵虎却浑不在意,说道:“什么叫我相中了?都是我妈瞎操心,不谈拉倒,我还嫌他家闺女脸上有麻子呢。”

    林景中说到这个女孩子,林缚也见过,脸上是有几粒白麻点,但不明显,或者说看上去更觉得俏皮一些,虽然无法跟苏湄、小蛮或七夫人相比,也是俊俏姑娘。

    林缚知道赵虎就嘴巴硬,轻捶了捶他的肩膀,说道:“人家姑娘对你有意思不?要不要我求七夫人帮你再找郭老头家说亲?”

    林景中也觉得林缚这趟回来跟以前有些不一样,换作以前,林缚绝对不会主动将赵虎的事情揽自己身上,倒不是三人之间关系不好,而是林缚天生性子弱,胆小怕事,自己的事求到人家头上都畏畏尾的,又怎么会将别人的事情往身上揽呢?刚才林缚在街头拒绝七夫人安排周普舅甥两人的好意也是以前不会生的。林景中心里想:也许是考上举人,林缚也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跟以前大不一样,做什么事情再没有必要畏畏尾、怕东怕西了;也许是旬月来的遇匪遭遇,让他见了世面。

    赵虎想不到这么细,听林缚要去求七夫人给他说亲事,还有些腼腆,说道:“说这些做什么,先安置下来,找地方喝酒才是要紧,”到底想着林缚是新考中的举人,将东厢房让给林缚单独住,“你睡这里,就要麻烦周大哥还是小家伙跟我挤西厢房了,”朝着隔壁老宅的院子里喊,“梅子,梅子,你秀才哥回来了,暂时住我这里,你过来帮忙收拾一下……”

    林缚说他跟周普还有陈恩泽挤西厢房就成,哪能鸠占鹊巢。

    陈虎坚持道:“你以后就是举人老爷了,我们再怎么熟络,也不能坏了规矩啊。”

    林缚心里微微一叹,也不知道是坚持好,还不是不坚持好。

    赵虎的妹妹春梅是长相乖巧的女孩子,皮肤有些黑,从半身高院墙探头看过来,手里还拿着绣花布,看见林缚等人站在院子里,欣喜的说道:“真是秀才哥回来了!我哥刚才托人捎信让我娘去见七夫人,说是你回来了,我还不信……你要先住在我家啊?你们等着,我就过来帮你们收拾房子。”

    这会儿,院子外有人喊:“赵虎、赵虎,林秀才他人在不在这里?”

    林缚与赵虎走到院墙前,看见远处走来一个穿长青褂子的青年深一脚浅一脚从田畦头走来,他看见林缚与赵虎探出头来,远远的就说道:“秀才,可找到你人了,老爷听见你回来了,请你过去一下,我从村尾追到村西头,早知道要走这么路就牵一匹马出来了……”

    这青年叫顾长顺,是林家家主林庭训身边的亲信。

    “你先跟着长顺去见老爷,”赵虎说道,“房间我们来收拾,周大哥也由我们来招待。”林景中说道,林缚活着回来,对上林村、对林家来说是件大事,也难怪家主听着消息就急忙过来召他过去见面。

    “房间不要收拾了。我出来报信时,老爷还不知道林秀才决定将房子送给林桂生家住,不过老爷说了,秀才考中了举人,怎么也不能再住在村尾破窑房里,南溪塬子有栋宅子空着,老爷已经让人去收拾了,”顾长顺说道,又拍了拍嘴,“瞧我,还秀才、秀才的唤你,要该称你举人老爷了,”嘴里这么说着,又朝周普拱拱手,说道,“这位就是对林秀才援手的周爷?我家老爷也请周爷过去一下,要当面相谢呢。有什么行李,麻烦赵虎、小五直接送南溪塬子去,桂娘在那里帮忙收拾呢。”

    林景中虽说也是林家的子弟,毕竟是旁支,又没能考取功名,只在货栈里当账房,在林家的地位不能跟林庭训身边的亲信相比,顾长顺使唤他起来也十分的顺口;林景中心里虽然有些不满,也不会表现出来。

    换作以前,林缚一定会受宠若惊、欣喜若狂,立马会得意忘形、屁儿颠颠的跟着顾长顺赶去大宅跑到林庭训面前去谢恩。

    在石梁县,不知道知县梁左任的山民村夫很多,不知道林家家主林庭训的人却很少。过去二十年里,林庭训是这片土地说一不二的主人,每回新的石梁县知县赴任,赴任第一件事不是询问民生,而是递帖子到林宅来拜谒。林缚一回来,林庭训就要见他,还让他搬进村头的宅子去住,在石梁县、在上林村、在林家,这该是多大的荣幸。

    林景中也不计较顾长顺差遣他打下手的事情,跟赵虎在一旁替林缚高兴:“你看看,一回来,立马就有好事上门来——南溪塬子里的那栋宅子,真是精致漂亮。二公子纳了小妾,打算安置在那里,结果那女人给二少夫人赶出了上林村,那宅子就一直空着,没想到本家能让你住进去——本家日后肯定会对你更器重的。”

    林缚知道南溪塬子那栋宅子,虽不大,但是园子十分的精致,他以前经过那里,也曾幻想过何时能住进这样的宅子此生也无憾了。然而当林庭训拱手将这宅子送到眼前,林缚心里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平静的看着眼前的顾长顺,二十七八岁,身材削瘦,却一脸的精明,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谁也不去想在自己去江宁参加乡试之前,顾长顺对他的态度不比他对林景中更客气。

    “不用那么麻烦,我借住赵虎家挺好,赵虎也不嫌再添三副碗筷,你等我们一会儿,这些稍收拾下,我跟你去拜见老爷。”林缚淡淡的说道。

    顾长顺、林景中、赵虎三人闻言色变;周普笑了笑,拉着陈恩泽拿包裹进去收拾,这种事情,他完全插不上手。

    顾长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完全没有想到林缚会拒绝老爷的好意,愣在那里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林景中、赵虎也不知道林缚吃错了什么药。

    当着顾长顺的面,林景中拼命给林缚挤眼睛,赵虎直接将林缚拉到一边,压着声音:“你没有吃错什么药吧,我这狗窝,哪里比得上南溪塬子的宅子?你是不是担心我跟景中看了眼馋难受,你放心,我们只会替你高兴!”

    “这次回来我自有打算,”林缚安慰赵虎、林景中,不打算让林庭训的亲信顾长顺听到什么,压低声音说话,“我先带着周大哥见家主,晚些回来跟你们细说……”

    赵虎、林景中不知道林缚心里打什么主意,他们一向都不认为林缚自己能有什么主见,见林缚态度坚决,心里焦急得很,拉着他的手,要先进屋跟他将事情说清楚,免得他去见家主时说错话,好事变成坏事。

    要改变别人对自己的印象不是一朝一夕能成,赵虎、林景中也是好心,林缚也只能无奈的笑笑,跟顾长顺说道:“麻烦你在院子里等片刻……”先跟赵虎、林景中进了房。

    进了房,见赵虎、林景中急切的想劝自己不要做傻事,林缚笑着说道:“林庭训哪里会无缘无故对我好?无非是看我考中举人,还有些用处,所以给些好处,希望我以后就老老实实的做本家手里的一粒棋子……”

    “你知道多少人巴不得给本家当棋子?”林景中焦急的劝说道,“虎子哥给乡营赶出来,你不要看虎子哥脸上满不在乎,心里多少有些后悔——整个乡营不都是本家手里的一粒棋子?虽说中了举能到县里谋个一官半职,但是没有本家的关系帮你走动,就算你的名额报备上去,要等到猴年马月才有实缺轮到你头上?这两年,我在货栈里做事,算是看明白了,也认了命!你说你,平时软遢遢的,这趟回来骨子里怎么就清高起来了?”他转念想到一件事情,眼睛一亮,激动的抓住林缚的肩膀,问道,“难道你想进燕京参加会试?”

    考中举人虽然有了当官的资格,但是要报备宣抚使司衙门,候缺待补,等上几年幸运的补了实缺,通常也只是地方上的小官小吏。举人出身的官吏晋升通道很窄,能在老去之前混个七品知县,已经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也有很多举人混了半辈子也混不上一官半职,但是有了功名,在地方也是士绅一族,不仅有同窗、同年在官场叱咤风云的人脉,本朝举人本身在政治、文化以及经济上就有许多的特权,凭借人脉与这些特权,也能混个半世富足。但是,无论当不当官,举人都要在地方上厮混,是无法跟地方豪族对抗的,甚至绝大多数会主动托庇地方豪族门下,相互勾结。

    林缚本来就是林家人,即使以前受尽本家的冷眼,不是一切都要往前看吗?林景中这两年务实多了,他知道林缚就算考中举人,想要在石梁县立足,还是要看本家的脸色,除非林缚决心去燕京参加会试。

第五章 林氏家主(二)

    顾长顺想不明白林缚为何拒绝搬去南溪塬子的宅子去住,在外面了一会儿愣,才理所当然的认为林缚这是在故作姿态,想起赵能说林缚的话,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轻蔑的想:真是得势便猖狂的主,一点都不知分寸。

    不知道赵虎、林景中将林缚拉进屋劝说得怎么,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林少爷,我过来找你时,老爷便在书房等着呢。”

    很多事情都不能告诉赵虎、林景中,林缚自然也无法跟他们解释自己的打算,听着顾长顺在外面催促,说道:“你们陪我一起过去见家主……”

    林庭训只说见林缚,林景中、赵虎本不该跟着去,但是他们真怕林缚吃错了药在林庭训面前乱说话,便一起去大宅。周普与陈恩泽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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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经过时,远远的看过林家大宅,已是觉得气派非凡,傲然屹立在石梁河西岸;陈恩泽也算是大户人家子弟,这时候走到近处,才领略到百年豪族大宅的气势恢宏。

    大宅大门坐北朝南,门楼正中悬挂着字体苍劲的蓝底金字匾额,上书“紫琅福邸”,朱红大门紧闭着,装饰着兽衔大铜环,他跟着林缚从偏门进去,眼前是一条笔直往里延伸的甬道。听林缚在前面跟周普介绍,这条甬道宽六步、长六十八步,将林家大宅内的八栋大院、二十四栋小院从南向北的分隔在两旁,四周都是高达近四丈的青砖厚墙将整个林家大宅围成城堡式的建筑群。

    林家在石梁县、东阳府还有多处房产、田产。

    林缚心里也感慨万千,之前的记忆终究只是灰旧的照片纸,走进来,才能真正的领略一地豪族的气派与强势,也难怪自己刚才拒绝林庭训的好意,连赵虎、林景中也都认为自己太不识抬举。

    林缚心里微叹:也正是如此,才更不能识抬举、听从摆布啊!

    林庭训平时会客的地方是大宅东北角上的赐书园,顾长顺带着众人往里走。经过洗尘院时,里面传来女孩子的娇笑声,林缚还在想谁在里面嬉闹,院门就给人从里面撞开,一个穿着粉绿袄衫、绣花襦裙的婢女从里面冲出来,直往他身后的周普怀里撞过去。

    也不知道周普怎么动作,就看见他手搭着婢女的肩上一拨,婢女在院门前打了旋,身体摆晃了两下,竟然站住了;周普也袖手站在一边,好像他刚刚根本就没有碰到这婢女似的。

    “啊!”年龄尚幼的婢女见自己差点撞到人,捂嘴惊呼了一声,漂亮的小脸涨得通红,惊羞的要逃走。院子里又有两人走出来,为的青年乜斜的看了林缚一眼,说道:“大清早吵吵嚷嚷的不让人睡觉,原来你真没有死!”婢女红着脸退到青年的身后,虽然害羞,也好奇的打量林缚等人。

    白沙县一别后就没有再见的林家仆役赵能穿着短褂子跟在青年身后走出来,看见林缚站在甬道里,也吃了一惊,一脚踏出门槛,一脚还在院子里,不知道是走出来还收回脚。

    “托二公子鸿福,林缚幸免于难。”林缚见林家二少爷林续宗的语气甚是冷淡,也淡淡的回应了一句,眼睛看也没看赵能,心里却是疑惑:赵能这狗腿子怎么跟着林家二少爷林续宗的身边。

    林庭训这一生妻妾七人,女儿一堆,儿子却只有三个。长子林续文早已成家立业,在燕京担任正五品的工部郎中,算是京中少壮派官员中的一个人物;次子林续宗没有荫袭官爵,留在石梁县协助林庭训打理家族中事务,他对嫁进林家来就变得坚强好胜的七娘顾盈袖也最看不顺眼,自然对经常给顾盈袖关照的林缚没有什么好脸色;幼子林续熙是林庭训五十五岁时五夫人为他所生,今年才十岁。

    林家在朝当官的子弟不多,除了林续宗外,只有林庭训的幼弟林庭立在东阳府担任从五品的府通判,林家更深厚的政治资源还要算百多年来积累下来的姻亲关系。这个传统一直都没有丢,林庭训已经成年的七个女儿,所嫁人家自然也是门当户、非富即贵。

    林续宗站在门檐下,盯着林缚看了一会儿,心里奇怪这软骨头今天在自己面前怎么这么镇定了?他又朝顾长顺挑了挑眉头,很疑惑林缚活着回来就活着回来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懒得问出口。

    顾长顺倒是能看人眼色,对林续文说道:“老爷在赐书园要见林秀才,我刚刚才在村西头将林少爷找到。”

    “哦,那我爹一定会问到白沙县的事情,”林续宗回头跟赵能说道,“走,你陪我也去赐书园看看。”

    林缚眉头微蹙,还不知道林庭训找自己要谈什么事情呢,二公子林续宗就摆明立场要给赵能撑腰,倒也不先问问他老子找自己见面是安抚还是招揽。

    顾长顺心里暗急,心想,难道二公子不知道老爷刚刚决定将南溪塬子的宅子赐给林缚了?不管在白沙县生了什么事,哪怕装模作样安慰一下林缚,追问白沙县事时,老爷也会偏向林缚的。二公子急着就要给赵能撑腰,可不是要坏事?

    众人都在,顾长顺只有闷声在前面引路,他心里也觉得奇怪:不就考上个举人吗,老爷有必要如此花力气的拢络?难道林缚还能离得开林家?

    这种场合,赵虎、林景中是完全插不上话的,他们跟在后面。赵虎心思粗糙些,林景中暗里替林缚捏了一把汗,二公子气势汹汹,只怕是早就候在这里等他们过来,林缚刚才拒绝搬进南溪塬子宅子里,心想要是老爷认为林缚不识好歹,林缚以后的日子就难捱了。

    林景中心里乱想着,跟着走进大宅东北角的赐书园,见赐书园一角的暖阁开着窗子,七夫人陪家主站在里面正看着园子里的梅树。见七夫人也在,林景中稍安心些。

    “真是林缚回来了。”林庭训今年六十五岁,脸颊瘦陷,颧骨高高隆起,额头、眼角、脸颊、下巴都是皱纹,唯有一对眼珠子炯炯有神,不见老态,他看见一大堆人走进院子来,看见二儿子林续宗也跟着,只隔着亭窗跟林缚说话。目光落到周普身上,林庭训的眼前一亮,以他的阅历,不难看出这个汉子绝不是普通的逃难流民。

    周普来路不明,林庭训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乡营虽然以本地子弟为主,也召募有武勇的外乡人,至于外乡人来路如何,林庭训才不会管,他只管能不能为他所用、为林家所用。林庭训也看出这年头越来越乱了,林家这么大的家世,要延存下去,不花心思不行啊,他本来只想让林缚跟续宗进暖阁说话,看到周普之后就改变了主意,对周普说道:“这位就是周壮士?老夫要当面相谢周壮士在异乡对小侄林缚施以援手呢,快请进来坐……”说着话,他人走到暖阁门口亲自来迎接。

    之前的林缚对家主林庭训又畏又怕,此时的他只是借了林缚的躯壳,能完全以另一心态看林庭训,听着林庭训当着众人的面称他侄,林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心里想道:林家势倾东阳,家主林庭训还真不是个简单角色。林庭训听到自己活着回来就做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要召见自己,还没有见面就先赐了豪宅,这是因为林庭训看中他的举人身份,对他这个人不甚看重,林庭训认为这么做就足以令自己感恩涕零、甘听林家摆布、死而后己了,自己走进园子来,也没见林庭训装模作样走到暖阁门口表示一下。林缚心想林庭训笼络自己的行为跟向狗丢一块肉骨头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林庭训一眼看见周普的不凡之处,就觉得隔着窗子说话有些怠慢了。

    林缚心想自己还真是有些小看了这个时代的人,周普出身军伍,十年来又当流马寇纵横淮上,那种常年于厮杀中养成的气质是很难不留痕迹掩饰掉了。看来先来东阳府落户入籍是正确的决定,即使林家人能看出些破绽,但是等周普在东阳入了籍,他们就会去江宁。

    林缚与周普走进暖阁,林庭训亲切的握住周普的右手,一手搭在周普的肩膀上请他进暖阁。周普虎口以及手掌上的厚茧,让林庭训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心里想:这个人要是能召进乡营该有多好,刚才听盈袖说林缚这小儿要收这汉子作随扈,这小儿又有什么资格收这等人物!林续宗不用招呼也跟着进去,其他人都在院子里守着。

    林庭训也不忘亲热的搭一下林缚的肩膀,慈眉善目的笑问道:“怎么才过来,是先去南溪塬子看过新宅子了?”

    “多谢家主厚爱,林缚在上林村只身孤影,借赵虎家住就足够了,实在没有必要两三个人住一栋空荡荡的大宅院。”林缚说道。

第六章 林氏家主(三)

    林缚直截了当的拒绝,令林庭训愣了一下,给他的感觉,就像给家养的一条狗丢了一块肉骨头竟然给狗给踢了回来,而且林缚嘴里说“两三个人”也是完全无视他对周普的欣赏,一定要将这两人收为随扈。

    林庭训一生都是好涵养,遇事不惊,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但是林缚的拒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都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好。

    林续宗本来就是看林缚不顺眼要过来坏事的,哪里想到这小子不知好歹自己先拒绝南溪塬子的宅子,他就袖着手冷眼旁观。

    顾盈袖也甚为惊讶,刚才在街头林缚就坚持要将周普甥舅二人收为随扈,这时候谢绝林庭训的好意,不禁头疼的想:这家伙究竟要干什么啊?

    暖阁里烧了地热,对着园子的窗户都开着,暧烘烘的完全没有初冬的清寒。

    林缚的拒绝让老成持重的林庭训有些手足无措,一时没有接下话来,暖阁里顿时陷入冷寂得让人心打颤的静寂之中,气氛顿时僵到极点。

    赵虎、林景中、顾长顺、赵能这些人站在园子也能透过窗户看到暧阁里的情形,赵虎、林景中心里悲鸣:林缚真是犯了愣头青,就算不要拒绝,也不能这么干净利索不给家主颜面啊,完全可以事后请七夫人帮着推脱掉。

    顾长顺面无表情,反正他在赵虎已经知道林缚的意思。

    只有赵能心里既是惊讶又是狂喜,他从白沙县脱身回来,虽说逃了一命,但是林缚丧身白沙县,他作为路上照应起居的随从,总有脱不开的责任。回到石梁县后,赵能自然极为编排林缚的不是,尽可能的推卸责任。林家也的确没有怎么为难赵能,特别是赵虎在林庭训问话对赵能动了粗,激怒了林庭训,责罚赵虎之时,赵能反而获得了些同情,事情就轻轻的揭过去。七夫人心里也是恨林缚给狐狸精迷了心窍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也没有想要怎么去追究赵能的过失。

    赵能万万没有想到林缚命会硬到这种程度,竟然两度死而复生,大清早听到林缚回来了,吓得惊惶失措,特别是听说老爷竟然要将南溪塬的宅子拿来笼络林缚,赵能更担心会重提白沙县一事。那样一来,他的一分过错就会扩大到十分,给拖到宗祠前活活打死都有可能,这让他如何不惊惶失措?他万万没有想到林缚这趟回来会如此的不识抬举,直接回绝了老爷的好意笼络。

    赵能手轻轻的捂着胸口,只觉悬在嗓子眼里的心脏总是落回到原处,但是他同时还是疑惑:林缚这小子是不是吃错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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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普袖手而站,看着左近这些人,他心里也异常的疑惑。

    周普性子爽直不假,与流马寇在一起喜欢插科打诨,在秦承祖、曹子昂这些人面前也言行举止粗鲁,但他这一辈活的惊险、曲折,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眼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先周普不明白林缚在石梁县竟然如此的穷窘,也不明白林缚在林家的地位如此低下,心想他要不是考中举人,地位大概也只比赵虎、林景昌这两人略高一些,还不如顾长顺、赵能这些家生子,周普更加不明白林缚在别人的眼里会如此的不济,他能看出七夫人、赵虎、林景中等人都真心的关心林缚,但是他们一个个的争着要帮林缚拿主意,好像在他们的眼里,林缚是个很没有主见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普真是想不明白,他戎马半辈子,能令他叹服的人真没有几个,林缚绝对要算一个。从白沙县遇匪、藏在船中尾行至海岛,与傅青河二人巧计杀死数倍于己的宁海镇精锐,救下苏湄二女与诸少年,又成功夺得船离开荒岛,并献奇策与他们合力劫杀官船、不伤一兵一卒的救出子昂跟四娘子——这种种事中体现出来的胆识、谋略、义勇,除了侯爷,周普还真没有在别人身上看到过。刚才在赵虎家,赵虎、林景中在那里生性林缚做错事似的拼命劝他接受本家的好意时,周普真想在他们耳边吼一嗓子: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林缚指手划脚?

    虽然很疑惑,周普还是很聪明的选择静观,他相信林缚有能力解决好这一切,不用他瞎操什么心思,上岸前,秦承祖也找他单独谈过,岸上接应的事情要以林缚为主,他更主要是保护林缚的安全。

    林缚也正觉得头疼呢,在白沙县时,他就不再从前的林缚了,周普跟赵虎等人对他的感观有着极大的落差,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也免不了一些小麻烦:七夫人朝他看过来,眉微蹙,美眸微瞪,无疑是暗示赶紧改口。林缚也只能装作视而未见。

    林庭训咳喇了好几声,化解刚才那会儿失神的窘迫,说道:“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其他人也完全不明白给林缚直截了当的拒绝了还能“好”在哪里,林庭训也意识到自己“好”字说得太多,双手搓拍着,说道,“活着回来就好,我也放心了——这个月来,你婶子为你的事担心不少,活着回来就好……既然你决心暂住在赵虎家,那就随你好了。”那神情是要送客,也没有去招揽周普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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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缚告辞退出暖阁,赵虎、林景中都摇头叹息,也无奈跟林缚他们离开赐书园,走到正门的门房处,后面急急有人碎步追来,喊着要林缚稍等片刻。

    林缚转回头见是赵虎他娘从里面追出来,问道:“赵婶,有什么事情?”

    “对了,娘,七夫人一大早找你过来有什么事情?”赵虎问道,他还想着大清早在街头七夫人让他捎信的事情。

    “那事等会儿再说,你别打忿,”赵虎他娘小跑过来,气喘吁吁的,朝林缚说道,“林秀才,七夫人要你在这里等她片刻,她有话要跟你说……”

    林缚心想大概七夫人对自己刚才的应答也很不满意吧,这才要自己站在这里等她过来。顾盈袖住的翠院在大宅的西北角,与赐书园相对,总是要讲避讳,林缚也不能去翠园去找七夫人,就站在门房外晒着太阳等七夫人过来。

    过了片刻,七夫人顾盈袖走过来,没理会赵虎、林景中还有赵虎他娘的请安,急冲冲的问林缚:“你是怎么回事,南溪塬子的宅子为什么不要?你不是说过要能住进那宅子,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吗?”

    “当时想法幼稚了些?”林缚笑着说。

    “现在想法怎么就不幼稚了?”顾盈袖看见门房里有门丁探头出来,眸子看过来,也不用她说什么,门丁的脑袋就缩了回去,七夫人跟别人说话可不是他能偷听的。赵虎、林景他们也站到一边,等着七夫人劝说林缚回心转意,这会儿折回去开口求家主,说不定还能有所挽回。

    “我一回来,家主就慷慨送我一栋美宅,是不是接下来一步就要替我安排婚姻?”林缚问道。

    “这有什么不妥?你早就该成个家了,先前还可以说是为了功名,如今你也考中举人了,不正是要考虑成亲的事情吗?老爷替你安排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有什么不好?”顾盈袖问道。

    “我接受南溪塬子的宅子,的确也就不便拒绝家主为我安排婚事了,”林缚说道,“我只是觉得奇怪,我只不过乡试中举,家主需要如此热切的对我?”

    “你以为是什么?”顾盈袖问道。

    “盈袖姐你是知道的……”林缚说道。

    “……我知道什么?”顾盈袖脱口而问,转念才意识到林缚这回没有喊她七夫人,而是像小时候那样喊她盈袖姐,微微一怔,又有些不好意思,神情有些扭捏说道,“瞎喊什么,辈份都不讲了?”这时候又想起来林庭训刚才开口送客时提到自己为林缚事情忧心时语气颇重的说了“婶子”这个词,似乎有所指,心想:难道老家伙又疑神疑鬼起来?心里对林庭训暗呸了一口,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林缚也不知道顾盈袖心中所想,压低了些声音,说道:“盈袖姐你应该是知道的——梁左任知县一直都极力推动在上林村渡口增设巡检司,我在去江宁赶考之前就听说文书都已经越过东阳府直接递到宣抚使司衙门去了。我相信林家有能力再阻挠一次二次,但是上林渡增设巡检司也是大势所趋,与其闹僵了下不了台,还不如主动配合换些有利林家的条件——我这个举人说有用也没用,说没用也有用,本家筹划得当,同意在上林村渡口设立巡检司设立之后,但换我去当这个九品巡检官,就该是本家计划中的妥协条件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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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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