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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卷十 权倾 第44章 人口隐忧

    从鹰游岛归来,林缚便将林梦得等人打发走,自行返回行辕,黄昏之时,陪着苏湄、小蛮在园子里消遣;天色将夜时,刘师度赶过来求见。

    “这刘师度,留些时间叫他与宗庭、存信他们亲近,偏又赶来烦我,莫非惦念着我答应送他的书没摸到手?”林缚对刘师度此时单独来见颇为不解,又将白天观看演射之时答应赠刘师度《推测术》的事情说给苏湄、小蛮听。

    苏湄笑道:“刘大人心眼也未必会这么小,惦记着夫君的书。我猜多半是有什么想法跟梦得公相违,又觉得上书相奏也未必能说服,但藏在心里不吐不快,实借这个机会单独赶来行辕进言……”

    “那便叫他先去书室等着……”林缚微蹙着眉头,眼下很多新律制都未立,诸律制要最终体系严密,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林缚还不能将什么事情都丢给公府会府与枢密院,让人将刘师度先领去他日常在内室会客的书室去。

    林缚歇了一气,才将宋佳唤来,一起赶去书室,笑着对拘禁坐在里厢的刘师度笑道:“书册子还没必派人送去,刘公倒先来道谢了……”

    “师度不敢向主公催要书,实是另有疑惑,希望主公能替师度解之。”刘师度闹了个脸红,执行恭请林缚及宋佳进来。

    林缚看着刘师度的脸,心里揣摩着他单独求见要说什么。

    “有什么事,你坐过来说吧。”

    林缚撑着长案盘膝而坐,请刘师度到跟前对案相坐,方便说事。林缚随意邀刘师度对案而坐,室外天寒,书室简单烧了个炉子取暖,炉上置铁皮壶烧着“扑扑”的沸响。

    “江东郡拆为江淮、淮西、崇州、江宁四司管辖,江淮所司的丁田、口户等数据,师度过来之前,也已经合并好……”林缚随意盘膝而坐,刘师度却将腰肢挺直,以示端重,与林缚对案而坐,实际比坐椅子还要吃力,将思虑已久的话,缓缓道出。

    江东郡分拆,是林缚年后一直以后就在进行的事情。

    江东郡分拆四块,设两宣抚使司、两直隶府归枢密院直辖,分拆后,置衙署、分拆合并丁田等数据,也是江淮郡司最为紧急要做的事情,不过这些数据都通过枢密院转呈到自己的手里,没有必要叫刘师度避开林梦得单独跟自己汇报。

    也不用其他人侍候,宋佳执壶给林缚、刘师度沏茶;叫沸水浇过,茶香即盈屋舍,扑鼻醒神,宋佳将水壶置在炉上,便退到屏风后;林缚则不吭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刘师度略作思虑,回道:“丁田之记录,旧时有鱼鳞册,但错漏甚至,简略不详处甚多,不足以辅为良政,但主公在淮东行新政,除丁田外,民之口岁、粮产、业产、婚育龄、产妇死难、幼童夭折、桑棉地及牛着喂养之数,都详案可查,极便于民生政事,实为良政。也唯有数据之详实,才能确知新政之威能,远非旧时能抵……”

    “得,得,得,你要是只报喜不报忧,就不会错过跟宗庭他们喝酒的机会……”林缚说道,要刘师度放下包袱,有什么话直管说。

    刘师度接着往下说:“……以往育龄之女,生养为死生之关,江淮尚好,然有百生一死之说;生下孩童,贫困家最难养生,生子六七,夭折者比比皆是,仅有二三丁能长大成人。但主公治江淮,行新政,又使诸府县效行卫生诸法,生养难及孩童夭折之旧观,近年来都逐步改善,这些在海陵府从永兴元年之后的清查里,都得到详实的记录,有盛世之初景,师度特地来恭喜主公!”

    林缚略猜到刘师度的来意,但见他到这时还遮遮掩掩的,不敢尽吐实情,便袖着手抱盏而坐,等刘师度犹犹豫豫的继续往下说。

    “去年,海陵府生育幼子计八万有余,育妇死难一百八十六人;十岁以下之幼童,包括未能活之死婴在内,夭折四千缺一口,因病或意外亡世者计有三万余口。而在永兴元年,生育数相当,育妇死难则有五百余人,幼童夭折一万五千余人,因病或意外亡世的成年人,也是只略多一些,倒没有大的改变……”

    林缚手按在长案上,默然无语。

    永兴元年,海陵府的各种情况已经有所改善,但以当年的数据来看,犹有近二成的孩童夭折、无法长大成年;即使到这时,海陵府的幼童夭折数占到新生儿的百分之六左右,也难怪时人有多生养的传统。

    “……”刘师度说道,“因主公之良政,海陵府去年在排除迁徙之丁户后,丁口约计有四万八千之余的增数;但在永兴元年,此数不足三万。更早到庆裕到崇观年间,海陵丁户一直是不增反减的……”

    海陵府无疑是除崇州、济州等少数地区之外,执行新政最为彻底、也是时间最为长久的地方,新政威力已经可以说是完全展现出来。

    在排除民众迁移因素之外,人口出现高比例的净增涨,绝对要算是揭开盛世之冶的序幕。

    不过,很明显,刘师度他对此有不同的见解。

    “海陵一府的一年净增数就有四万八千有余啊!”林缚咬牙吸着凉气。

    传统上,将丁户出现的净增长视为地方官员最核心的政绩之一。

    人口增涨对地方及中枢岁入增涨的刺激也是最直接的,相应的也会带来国力的增强。

    现实的状况,长期战事带来人口的急剧下降,使得土地相对充足,眼下以及将来都需要有大量的人口填入荆襄、河南、关中等因战争而人烟稀少的地区。故而枢密院也有意再度降低婚育之龄,以刺激人口的增涨。

    就是在以往每逢大乱得治、新朝创立之后,都会大行休养滋息之政,甚至会强制少女早婚育以提高生育率,来刺激人口的增涨。

    任何事情的利与弊,都是相对而论的,都是有一个平衡点的。

    人多力量大、人多势众,是当世对人口增涨其利最直观的认识。但人口增涨过快,超过粮食产量的增速,当粮食及其他生存必需之物资的生产,不能满足人口总需求时,就会诱发饥荒、战争等一系列恶性灾难。

    海陵府人口计有一百六十万的基数;在扣除人口迁徙因素之后,在庆裕到崇观年间,海陵府的人口不增反降;而在永兴元年就出现三万人的净增数;到去年,增数又上升到四万八千人——而且海陵府乡司体系已经确立,地方统计数据已经能称得上完善——这意味着海陵府的人口自然增涨率已经上升到百分之三左右,要是不加控制,接下来三五年还将持续上涨。

    而促使海陵府近几年来出现人口高比例净增长的原因,刘师度也说的很明确,就是从崇观十年开始,逐步在海陵府实施的诸多新政措施,使得海陵府的幼童夭折率锐减,以及成年人疫病死亡率及生育妇女死难率逐年下降。

    人口增涨是复数增涨,百分之三的自然增涨率,看上去不大,但只要大概二十三年,就能使人口在基数翻倍、四十六年间就能使人口在基数上翻四倍——

    刘师度细察林缚的神色,揣测他应是认识人口的超速增涨未必是好,遂继续说道:“高祖皇帝立朝后,也大行休养滋息之政,以求人丁旺盛,但其政不及主公远矣。以海陵府实查之丁户,在过去二百余年之间,人口之增涨不过一倍;而依主公之政,以师度私下筹算,二十三年后丁口就将增涨一倍……”

    战事使得人口锐减、耕地相对充足,给人口的恢复或者说增涨带来相对充足的空间,但是这个空间,若是用二百余年去缓慢的填满,至少在王朝的初期,是不会形成太大问题的。反而能使王朝初期的数十年甚至近百年间,会因为人口的逐步增加及更多土地的有序开发,而得大治之世。

    目前秦岭以南、峡江以东的诸郡,人口约计有五千万,要是将新政在诸郡彻底的实施下去,使得民众负担及生存压力减少,卫生及医疗条件又大幅改善,人口保持百分之三的净增涨,二十三年内就能使人口总数翻一倍,达到一亿。

    若说二十三年之后,秦岭以南的土地还能负担一亿人口,但再接下来二十三年间,人口再翻一倍,在秦岭、淮水以南居住的人口达到两亿——加上秦岭以北、以及两川、大西关的人口自然增涨,新帝国的人口增速要不能遏制住——新帝国人口总数将在四五十年内接近四亿之巨。到那时,这么密集而庞大的人口,以现有的耕地及农作物产量,还能不能承担?

    林缚抬头看着刘师度,没想到传统科举出身的他,竟然会先于别人想到人口过剩的问题——刘师度为何会绕过林梦得直接找自己?他应该与林梦得在海州府出现的人口问题上有过交流,但人口过剩的问题,显然有些超越时代,林梦得不予理会、甚至对刘师度担忧嗤之以鼻都不难理解。

    大概很多人会对刘师度这种对海州府出现高比例的人口净增涨不以为喜、反以为忧,困惑不解吧?

    随着广南、夷州、琼州等地区的进一步开发,随着其他地区农田水利建设不断改进、随着种植物种的不断改良以及更多肥料的使用,林缚相信能使秦岭、淮水以南地区的粮食总产量增加四五倍,不是什么问题。只要粮食相对充足,人口出现过剩,反而能给新兴的工矿业吸收,将会再度刺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只是粮食总产量的增涨是一个长期过程,想要使粮食增产翻倍再翻倍,也许需要七八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而一旦人口在短短四五十年里出现翻倍再翻倍的增速,很可能会超过当世粮食生产的总供给能力,这就成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而刘师度对粮食增产的前景,不可能比林缚更乐观,那他认识到人口过剩的问题,就会有更强烈的担忧。

    林缚所施的新政,本是揭开盛世之治,刘师度这时候谈人口过剩的隐患,不讨林梦得等人的喜欢,那是再正常不过。刘师度不写专函陈述此事,而是要专程单独求见,可见他也是做好给林缚训斥、当面抗争或者察言观色以定议事之深浅的准备。

    “人丁滋息,本是盛世之景,刘公却忧丁口溢盈,非土地所能承载,”林缚端起茶盅来,饮一口茶,问道,“刘公此忧,从何处思来?”

    “崇观八年之前,国家虽艰难,但勉强还能维持;崇观九年冬的燕胡入寇与淮泗大乱,才彻底伤了国家之元气。淮泗因何而敌乱,师度这些年来也反复思虑,所得也是不久。其一,无非是涌入淮泗的流民受谯国夫人兄舅所惑而从之造反;其二,则是河南、关中等地官府及燕京,对崇观八年九年蔓延二十余县的大旱灾救治无力,或者说无力救治,导致受灾民众流难逃难,冲击周边府县,形成数百万计的流民潮。其三,新学之农政,以为崇观八年、九年间蔓延河南、关中的大旱,与这些地方过度耕种、林地锐减有极大的关系,师度也以为应如是。其四,过度耕种、林地锐减,与人丁过度滋息则有直接的关系。其五,即使土地过度耕种,但河南、关中受灾地在过去两百年里,丁壮所能耕种之粮田,还是减少五成以上,民间种粮减少,而税赋不改,致使普通民众储粮大减,度荒之能力大减,绝大多数人挨不过两季绝收的大灾……”说到这里,刘师度低头往衣袖上扫了两眼,显然他是有备而来,怕年纪大记性有不全,言理无序,特意将要点写在衣袖内侧。

    林缚探头看了一眼,见刘师度的衣袖口密密麻麻的写着字,心想他对此早有过深思,没有打断,听他继续说道。

    “其六,就是土地兼并,使得受灾之地即使有余粮,也多集中到大地主之手,而贫困的民众又没有能力购买余粮渡荒,只能脱离灾地以渡荒年。其七,受灾民众外涌,冲击周边府县,形成更大规模、数以百计的流民群。其八,崇观年间的江淮,虽是鱼米之乡,但也由于人口溢离,没有能力接纳数以百万计的受灾流民,致导南下灾民、流民滞留在江淮之间,无以维持生计,最终叫人所趁,酝成民乱。淮泗民乱其后与两湖大寇及黄河修堤民夫之乱相互借势,在短短数年间席卷中原,致荆襄、河南彻底变成残地,两湖、两川以及江淮地区也大受波及——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来,才使得燕京没有办法去从容燕胡及奢家两寇,故而崇观帝纠结之余,才会行仓促之计而入燕胡的圈套……”

    林缚深以为新匠术的发展,会自然触新学形成严密的体系,倒没有想到在诸多新政、新匠术基础上最先形成新思维的却是刘师度——林缚不记得后世人口过剩理论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刘师度这一番人口与战争、人口与耕地关系的新论,显然是超越旧时代之上的。

    “刘公所言颇有新意,诸多事理以及应对之策,还烦刘公写成专函送过来,也能叫公府会议及枢密院讨论。”林缚说道。

    见林缚如此表态,脸上也没有愠怒,刘师度稍稍放心,行礼告辞,林缚叫宋佳将书室里那本宋石宪亲译的《推测术》小册子拿来,叫刘师度带回去。

    刘师度走后,宋佳才依案坐下,林缚笑道:“这个刘老头,明明写了专函,偏偏不拿出来,叫他明天再跑一趟便是……”

    “刘公新论,大体不会讨人喜欢,不体察其心,多半会以为他借事诘难新政,”宋佳说道,“刘公或许是怕将专函呈上来,就没有转圜的可能了……”

    林缚淡然一笑,他知道刘师度有能力、学识都是举世一流,但在官场浸淫久了,也难为有谨慎多久的性子。

    说到人口过剩的问题,林缚也不是没有过考虑。

    永兴四年对江淮诸府县减税,每户人家仅减一丁之口赋,余者皆征,这次摊丁入亩,余丁税实际作为附加税种而依旧存在。表面是不想一下子使中枢的岁入减少太多,实际林缚从头到尾都没有撤消余丁税的意图。

    新税政,对拥有超过一定田亩数的口户,将在基本田税之外额外进行最高一倍的加征,目的就在于抑制士绅兼并土地食利。而保留“余丁税”,不彻底进行摊丁入亩,就形成多子口户要额外负担一部分丁税的局面,实际之目的就是要抑制当世民众生养过多的情况。

    虽说当世迂腐顽固之徒比比皆是,但站在博激流而立浪尖的当世大才人物,其眼光与学识,实际也是能超越历史之局限的。

    林缚跟宋佳说道:“你去将我封页标有‘崇密’的小册子以及崇州五县的丁田材料取来……”

    “啊!”宋佳盯住林缚看了片刻,疑惑的问道,“你是早就意识到人丁增数如此之大的背后会有隐忧?”

    林缚便是有些资料,也是不让宋佳翻看的,但林缚许多奇思妙想,倒常常能从那些线装册子里翻出来。宋佳曾问他为何秘不示人,林缚曾开玩笑说这些是高人所授之天书,

    林缚点点头。

    这些小册子实际是他随身记录所思所想所用,倒没有什么大不了。不叫宋佳他们翻看,是因为他的有些看法过于超越时代,叫宋佳她们看了,反而会增加她们心里的困惑。至于看玩笑说是天书,也就是担心宋佳耐不住好奇心偷偷翻看,好有托辞。

    “你是早就认识到这层隐忧,却为何迟迟不提?莫不是刘公不捅开这层窗户纸,你也作罢。”宋佳奇怪的问道。

    林缚笑了笑,要宋佳从木匣子里将几本记事册拿来,又把崇州五县的丁田资料拿来。

    刘师度走后,林缚要她拿来崇州丁田材料以及林缚时常随身携带的“天书“,便猜不是没有特定原因的。

    “对于新帝国,人口将是最重要的一项资源,”林缚轻轻一叹,将记事册子翻开来看自己早期记下的数据,边看边说道,“不过,过多的人口,也会使土地所产出之米粮不足,兼之兼并横行,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而不会平衡之道,天灾**皆能掀起灭国之灾难,不可不细察。崇州之丁口自然增数,从崇观十一年,就达到两万,永兴元年更是达到四万人;要不是后期从崇州入营伍将卒有较高的战亡率,永兴元年之后的崇州丁口自然增数,怕是还将继续往上涨。崇州五县此时有一百二十万人,其中二十八万是崇观十一年之后多出来的增数,也就是说,排除迁徙等因素,崇州五县人口自然增涨率近年来是为三成……”

    宋佳翻看手里的崇州丁田资料,并无林缚所说永兴元年之前的详实丁口增数,便确知林缚对人口猝增的隐忧早有认识,只是没有宣告旁人,也不晓得他的小册子里记载着多少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在维扬航船上醒来之时,林缚也是迷茫过一阵子,对后世虽有诸多浮光掠影的印象跟记忆,但终究不深刻,难成体系。

    比如,林缚知道天花是一种极烈性的传染病毒,也知道预防天花要“种痘”,但实际上他仅仅只知道“种牛痘”这个名词,“种牛痘”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则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就像大多数普通人知道火药是古代四大发明,但十个普通人里,知道“一硫二硝三木炭”的,未必就能超过半数。

    在航船醒来之前的林缚也只是这么一个普通人,带着后世的浮光掠影,寄宿在一个陌生时代的士子身上。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林缚一面适应这个时代,一面将后世那些浮光掠影的记忆进行整理,力求形成体系,同时也十分用心的研究当世的杂学匠术,希望两者能有更好的融洽,对这个时代的跨越发展能有裨益。

    要说狱岛还只是林缚的实验地,崇州则是林缚费用心机经营的第一座城池,对崇州的种种之变化,对崇州的土地、人口、风俗、育养、疫病等各个方面的研究,实际是贯彻林缚这几年的生涯。

    莫看林缚先后委任吴梅久、李书义、陈雷等人治崇州,但对崇州之熟悉,了解之深刻,包括吴梅久、李书义、陈雷等人在内,都远不及林缚。

    林缚对崇州的人口及平均寿命研究也由来以久,早期他也为崇州之前的婴儿、幼童及少年的高夭折率而震惊。

    在林缚正式实施新政之前,排除战事与大规模烈性疫病的因素之后,崇州的婴儿死亡率平常年份都要超过二成,男子通常仅有五成的机会活到加冠之年;也恰是婴儿、幼童及少年子的高夭折率,使得崇州民众的平均寿命仅有三十五岁。反而熬到成年之后,存活到花甲或者古稀之年的则比比皆是。

    导致当世高夭折率的因素很多,营养不良、卫生条件差、生活习惯不良、抵抗力弱而医疗条件差,世人多子对幼儿照料不足,都是高夭折率的重要因素。

    崇观十年,东海寇破袭崇州城,将城中士绅民户屠戮一尽,林缚也因此能彻底控制崇州、在崇州率先没有阻力的实施诸项新政。

    林缚实施新政,包括崇州新城的建设,即使没有条件实现现代城市体系,也基本上是照近代工商业城市进行规划、设计——新政一旦实施,甚至没有刻意的去重视高夭折率的问题,就仿佛发生奇迹似的、高矢折率立竿见影的降了下来。

    早期由于迁入人口巨量,反而崇州县衙的丁田数据,还不如林缚私下抄录及分析的详实,差不多到永兴三年,李书义、林梦得等人才重视起丁口增数来,将其单列在崇州五县的丁田鱼鳞册——这些数据在永兴五年之前,便是连刘师度也接触不到——不过林梦得等人都将其视为新政所展现出来的强大效果,便是自诩才思过人的宋佳,也没有能从人口高净增长的背后看到人口过剩的隐忧。实际崇州这几年超速增加的人口,要不是叫崇州新兴的织染、造船、炼铁及海航等业所容纳,实际崇州就算还能再开发垦上百万亩荒田,也会在眨眼间给多生的人口消耗干净……

    新帝国想要最终奠定根基,没有人口上的优势是不行的。同时,密集的人口,能保证新兴产业获得足够多的剩余劳动力以及足够庞大的销售市场——

    人口多有好的一方面,而一旦人口超量,消耗资源过多、国内矛盾将循环激化的弊端就会日益暴露。

    当然,在林缚看来,只要南洋航线继续往西延伸,找到人口密度极稀的新大陆,过剩的人口就可以通过大规模的移民进行缓解——

    至于眼下,林缚更不怕人口增涨过速,他所行的对海东、南洋殖商渗透政策,也恰恰也需要输出大量的剩余人口。

    林缚也是出于种种复杂、甚至彼此矛盾的考虑跟权衡,遂将人口过剩的隐忧压下不说。

    现在这层窗户纸既然给刘师度捅破,林缚自然也不会再强行压制,反而会做些工作,为将来的人口控制做些铺垫。

    宋佳翻看丁田资料,眸子盯着林缚,疑惑的问道:“你所能知数据,鱼鳞册应多都记载,便是偶有误漏,也应见诸其他公文之中——除了军情司、内卫司及府县乡司外,你也没有其他耳目,你到底从何处推算出永兴二年之前的崇州人丁增数?”

    “都说天机不能外泄,”林缚得意洋洋的扬了扬手里的记事册子,又笑着跟宋佳解释,说道:“光看丁田鱼鳞册,自然看不出玄机来。崇州的初高等公学,早于崇观十一年就有雏形。而崇州死婴有弃之于野的传统,我亦于十一年设童子坟,强制收殓未成年人之尸骸;这种种之数据,几经比对,也就不难得出永兴二年之前的崇州人丁增数,不需要事事都靠下面人,好像我便没有心思一般……”

    “在你手下当差,也真是苦命,想要糊弄你也不能。”宋佳感慨道。

    “崇州是我的根基之地,怎么不额外的重视啊?”林缚说道,“至于其他府县,我哪怕那么多的精力去兼顾?”

    说崇州是根基之地,倒不是因为林缚在那里奠定淮东的基业。

    而是因为崇州高夭折率从崇观十年就骤然下降,差不多使得崇州有近十五万少年孩童,因为这个因素而能额外存活下来。同时崇州的公学体系发展又是最早,此时发展初等公学计有三百六十七所,差不多达到三五村屯便设一所初等公学的密度;而相当后世初高中的高等公学,亦发展有五十六所,医政、农政、船政等诸类新学、新政堂堂总计有十一所。

    长达及冠青年、幼仅六七龄童,崇州的整个公学体系一共容纳了近十九万名学生,其中七成皆是崇州籍子弟,崇州籍子弟的入学率这几年来也一下子提高到四成。

    相比较之下,江宁、明州的公学发展要缓慢得多,一时分不出太多的资源投入,急也急不来。

    崇州公学体系里,特别是那些已经有六七年完全受新学教育、深受新政影响的崇州籍少年子,就多两万人。这部分人或者已经、或者在将来两三年间能够逐步安排到或诸新兴产业、或营伍、或海东及南洋、或府县乡司衙署之中去。

    以陈恩泽、胡乔中、胡乔冠、罗艺成、唐希泰等崇州童子为首,最早一批追随林缚的崇州籍子弟,就多达千余人,他们大多数都已成为军政商工诸界的青年骨干;眼下与新政相涉及的诸多事务,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崇州籍子弟的身影,而随着更大量的崇州籍子弟从最早完善的崇州公学体系里培养出来,将能在最大程度上缓解当下发展新政时人力资源的不足问题。

    而很显然,崇州籍子弟,包括大量在崇州入籍的将官子弟,对林缚忠诚跟拥护,都是其他地方子弟所不能及的,他们大量填补新政的人手空缺,如网织遍南方诸府县、诸行,也就确保在公府治政到新帝国真正缔造期间,不可能会有太大的意外因素发生。

    林缚现在是要求崇州籍子弟到一个地方任职为业,就做好扎根于此的心理准备,便是这海州城里,崇州话的使用频率,甚至要高过江宁官话,而海州土话几乎在海州城里绝迹了。

第45章 相臣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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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刘师度便将人口jī增会带来过剩隐患的诸多问题写成专函,呈到林缚案前。.. 首发

    林梦得、高宗庭等人对此皆有不同意见:

    新兴产业对劳力的需求且不去说,战事还没有结束,谁也不知道残酷的战事会填多少人命进去。

    荆襄、河南等地,几乎是千里不闻人烟;将来要收复的燕蓟、关中、晋中、两川等地,人口都因为持续的战事而大幅下降;要彻底压制燕胡不再成为边患,两辽地区就必须要成为中枢直辖郡府,需要迁大量的汉民补进去。

    广南、夷州、琼州以及西南大片土地,开发状态相对落后;想要进一步的开发并加强统治,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人口。

    济州都督府所辖地域大不过两县,已陆续迁入十五万人,尤是不足;南洋殖商才刚刚揭开序幕,孙思宗才刚刚在卢加岛筹立卢加都督府,而在柔佛国普丹半岛也才刚刚建立永久xìng居住点。这三处就至少需要再迁十万、二十万人填进去。

    以卢加、普丹两个点,向外围的南洋诸国渗透,则需要更多的人丁。

    更何况,南洋航线还要继续往西、往南延伸,现在也不可预知将来在南洋拓殖过程中会不会跟芨多王朝暴发大规模的战事……

    林梦得、高宗庭等人的态度,现在唯恐人力之不足,哪里会忧人口过剩?

    再者淮东地区人丁出现高比例的净增数,乃新政揭开盛世之治的序景;刘师度这时候提人口过剩的隐忧,自然也是太煞风景了。

    高宗庭毕竟属于军方,不便过深的ā手枢密院的事务,说过不同意见,便闭嘴不言。

    当着林缚的面,林梦得却与刘师度争执起来。

    吴齐、葛存信、杨释、罗艺成等人对这种事ā不上嘴,只能看着他们二人在堂前争得面红耳赤,谁都不能说服谁。

    林缚能想象前日在观演sè回来后,刘师度应该就这个问题跟林梦得、高宗庭争执过一次,只是意见不给接受,才转而绕过林梦得、高宗庭直接来找自己。

    “好了,”林缚手撑着长案,打断林梦得、刘师度的争执,说道,“你们的话都有道理,实际并无矛盾之处。只是你们都不能静下心来听对方好好说话,政见之不合、政争便是因此而来。然治国,要往好的方面考虑,也必须要往坏的方面考虑——这样,我给你们所有参知政事、参知军事大臣一个特权:你们所上呈的陈述,即使与我的意见不合,你们亦有权提请公府会议进行充分讨论,此例可参照立嫡之事。不过,你们都是辅相一级的大臣,莫不要为一点意见之不合,而心生间隙……”

    林缚话锋直指党争,凌厉得很;林梦得忙解释道:“师度也是忧心为公,我心里清楚。”

    “不错,丁口眼下是有很大的不足,淮东丁口出现净增数,是好事,”林缚说道,“不过治国当虑百年事。三五十年内,我们需要丁口有高比例的净增涨,但在三五十年之后,这种高比例的净增涨,是不是还是合宜的?你们都要考虑到。‘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能此时头痛医头,三五十年后再头痛医头,”林缚将刘师度的专函递给林梦得,说道,“你将我的话记在刘公专函之上,带回江宁jiā付公府会议诸参议事细阅;年节前后,我会回江宁去,到时再让刘公去江宁商议此事……”

    林梦得与高宗庭对望一眼:林缚是肯定眼下对丁口有极大的需求,但同时要他们虑国百年,相当于也同时肯定了刘师度的意见……

    林梦得的确也没有考虑过四五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情,当下便不再争论,说道:“我所虑确有不足,会认真读师度的专函。”

    “好了,”林缚挥了挥手,说道,“你与刘公今天要离开海州,大家便留下来用宴吧。中午也破例,开两坛好酒,不要饮醉就好……”

    说是要放下政事好好饮一回饯行酒,但公府治国是要揭开新帝国的序幕,百废待兴,诸事皆千头万绪,哪里容得下众人心平气和的吃一顿酒?

    说及粮储,刘师度与林梦得又有不同意见。

    无论是前朝赵陈,还是元越,为保障京师及京营军及边军的用粮安全,都会大规模建立官仓体系。此时出任东闽总督的黄锦年,之前就是出任户部右sì郎兼领京畿仓场总制使,为燕京官仓体系的掌én人。

    京畿仓场常年储备粮秣高达三五百万石,只是到崇观年间,中枢财政崩坏,京畿仓场储粮量逐年下降,以致没能扛过崇观九年之后一系列的天灾战祸。

    江宁虽处于鱼米之乡,外围粮源充足,但官仓体系也是必须要建立的,不然扬子江偶发一次全流域大涝,就能将整个帝国摧毁掉。== .s...^_^~ !,阅读是一种享受,建议您收藏。

第46章 国相

    相比较以往频繁不休的战事,永兴六年就显得平静许多。

    便在高丽牙山战场,也由于海东行营军及时从侧翼的牙山半岛登陆,迫使高丽王军退却,解青阳之围,使牙山会战终究没能打起来;而在其他战线上,战事规模更加有限,诸方都在休生养息,想要从这些年来不曾停息的战事里缓一口气来。

    浙西大旱,也因年节之前的一场持续两天的大雪,得到缓解。

    林缚年节之前离开海州,返回江宁,但回江宁之后也未得稍停。使浙西旱情得到缓解的大雪,在宣州形成严重的雪灾。

    林缚前脚刚回江宁,后脚又要赶在年节前带着君薰及长女林政君,在周普、周瞎子、林景中、李书堂等人的陪同下,赶往宣州视察灾情。

    宣州离江宁城不过两百五六十里,马车走清过雪的驰道,昼夜便至。

    宣州雪灾压塌数千间屋舍,造成近三千平民死伤。

    由于处置及时,在雪灾发生之后,驻军及时调入宣州受灾诸县进行救济,使伤亡没有再扩大。林缚在宣州府诸县马不停蹄的走了三天,才将受灾区视察过一遍。

    最后一天跑到同情是重灾区的宣州煤场,林缚一个没注意,踩到雪坑里,摔倒在地,沾了满身雪、灰溜溜的爬起来。

    宣州煤场是官办,眼前还采取较为严格的军事管事,虽说倒塌的屋舍不少,人员伤亡却少,至少在初期还体现出官办军管的高效率。

    林缚坐在雪未清的土埂上,让君薰帮着掸身上的雪粒,说道:“这便是一个国家,我治之犹感吃力,实在想象不出:我的子孙都在温室里长大,即使智力不弱于别人,但未经历世事之煎熬,如何有能力治理这个国家?”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这句话在这时还是绝对有效的真理。

    刘师度对人口过剩的担忧,起初丝毫不被林梦得等人理会。但刘师度议丁口的专函给林缚加上“治国当虑百年事”的按头之后,下面人也迅速领会到林缚的意思,风声就开始转变。

    葛司虞则在林缚归江宁之前,在《宣政邮报》上撰题《论关洛水旱事》,论关中、河洛等地近千年以来,丁口、耕地与关洛旱情及黄河水灾的关系。

    从秦朝到陈朝逾一千年间,关中、晋中、河洛地区共出现十一个旱年,计百年一旱;但到陈朝至今约五百年,共出现十六个旱年,计三十年一旱;频率提高了三倍。

    而黄河溢口、漫决、改道之灾,近四百年,要远较陈朝以前为频,到元越以来,甚至出来十年一大灾、三五年一小灾的程度。

    葛司虞在文指出,这种种事,与关洛地区耕地过度开发、林草锐减有直接关系。

    世人并不缺乏远见者,西北地区生态恶化的问题,也不是今天才发现。

    林缚心里也明白,要不是他半公开的支持刘师度,关中的问题也不可能显性的提到台面上来。

    林缚不会责怪葛司虞有见风使舵之嫌,葛司虞在学术上有着绝高的造诣,葛司虞能抛出一篇《论关洛水旱事》,比那些只会歌功颂德的道德文章,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也是实实在在的使治学与民生结合起来,不能强求他有政治家的意志跟果敢。

    不过人口之控制,林缚的确打算收复北方,就最先在关洛以西、以北地区先开始。

    陈朝以前,在关中立国者就有六朝,关键就是渭水平原早期水土条件极好,关中的农耕区前先经历六朝都能支撑了国都数十万人甚至上百万人的消耗。

    从陈朝以后,关中渭水平原由于过度开发、环境开始恶化,不过足维持国都的消耗,陈朝只能放弃守御条件极佳的关中地区,定都于河南大梁。

    进入元越以来,关中的生态已经恶化成西北苦寒之地。后期曹家虽然尝试在渭水平原上重修郑国渠,实际在三五年间,根本没有可能恢复关中在秦汉时期的繁荣。

    黄河是中原地区的命脉之河,近三四百来,黄河由于积沙,已经成为悬河,河患日益严重。到元越中叶时,为治河患,朝迁就常设河务大臣,以三品工部侍郎兼领之。燕胡于崇观九年入寇挖开黄河北岸的大堤,冲击燕南平原,根本没有办法自然恢复河道;其后的三十万黄河修堤民夫之乱,直接摧毁燕京集权统治的基础。

    北伐逐杀燕胡、收复中原,中枢首先面临的就是治理黄河问题。

    林缚也早就使出领田水司的葛司虞提前准备,不能拖到北伐收复中原之后,再慢腾腾召集人手的去研究黄河水患。

    治河患,有治标与治本之别。要治本,就必须要控制黄河上游关洛及晋西地区的农耕规模,还耕于林,用上百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叫关中以北、以西的水土生态得到恢复。

    要控制关洛及晋西甚至关西地区的农耕规模,最关键的还是控制这些地区的人口。

    林缚甚至计划在北伐成功后,对河套及燕西地区实施严格的禁牧手段,将不能彻底降服的燕西诸胡、羌夷等族人,往北驱赶到柔然海(贝尔加湖)以北、往西驱赶到伊梨河以西去。

    因为有林缚表态,刘师度的专函没有给公府会议随便打发掉,倒也没有给特别的重视,毕竟当前的主流还是希望丁口更多,但也通过两项新制的调整:

    一是规模男需及冠、女需满十六才许婚配。这本是古礼,只是在历朝鼓励生养的政策下,当世女子十四五岁婚配占到大半。恢复古礼,是要使女子的生育年限缩短。不过从十四五岁提高到十六岁以上,意义不是很大。

    更大的意义减少十六岁以下少女的难产死亡率。

    崇州等地的数据先行完善,十六岁以下少女生养的难产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十,堪比战场伤亡率。二十岁女子初育,难产死亡率就会骤减到百分之一。

    虽说以往没有准确的数据统计,但世人对少龄女子生养之难,还是有清醒认识的。

    另外做的一项调整,就是废除官媒婚配。

    以往男子二十不婚、女子年过十八不嫁,着由官媒强行婚嫁。这个旧制废除之后,就是允许女方能相对自主的将婚育期拖后。在当前崇州、海虞、江宁等地,雇佣女工现象日益普遍,女子做工能补家用之不足,女方家庭自然也就愿意拖延女子婚嫁期;甚至更极端的,父兄限制女子出嫁、做工以牟利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传统相对强大,枢密院的主流是不希望对全国性的人口高增涨进行急刹车,一些预防性的措施也许需要三五十年才能逐步发挥作用。

    至于在关洛以西以北地方进行严格的人口限制,林缚还只是有限的几个人讨论过。

    在关洛以西、以北地区进行严格的人口限制,意义很多,更多是涉及北伐收复北方后的治理大策。特别是禁牧制,等同于以后要在燕西诸胡及羌夷外族势力头上加一道箍,严格限制其势力的壮大,这点很受军方的支持。

    很显然,军方及枢密院对军事上的胜利充满信心,也不会在收复北地中原之后就止收手。

    军方与枢密院拟定的计划,就是要东北方向原东胡人族居、包括乌伦山(小兴安岭)在内的所有地区都纳入中枢的直辖,彻底消除东北的边患。

    至于柔然海、伊利河,汉人已经有六七百年的时间没有踏足这么遥远的地区,甚至高宗庭、宋浮等人都不奢望国境能延伸到这么远处。

    林缚则不以为然,蒸汽机在百年内就应该能用于交通,伏火弩的技术会先一步成熟起来,中枢控制柔然海、伊梨河,并不是妄想。

    不过,整个计划还不能提前向更大范围扩散讨论,就怕万一打草惊蛇,很可能会促使燕西诸胡、羌夷诸族与东胡更加团结的凝聚一起阻抗北伐。

    林缚坐在土埂上,掸净身上的雪粒,跟君薰抱怨政事维难。

    政君虽是长女,却也只是七八岁天真烂漫的年纪。

    林缚带她出来,是叫她能知人间疾苦,她的心思却完全给矿区的抽水机吸引住。

    雪灾虽说倒塌了大片屋舍,但伤亡不重,宣州煤场很快就恢复生产。蒸汽抽水机在运作时,会喷出水汽,在半空凝成白雾,笼罩一大片地方,也将抽水塔笼罩其中,吸引着政君的好奇心。

    小政君盯在那里不知,叫一群侍卫围着她转,又担心蒸汽抽水机出什么故障。

    林缚掸尽袍衣上的雪粒,走来将政君的小手抓在手心里,不让她因为好奇心离抽水机太近,只是站在抽水塔的边缘上,看着抽水机运作。

    一股股已经给冷凝的白汽从工作腔侧嘴里喷出来,烧炉工正不断的往球形锅炉下的火膛里送煤,而与锅炉相接的烟囱也冒出更大范围的白汽。

    时值寒冬腊月之末,挨着炉膛,抄煤入膛的烧炉工打着赤膊,还是满头大汗——林缚要工匠都各司其职,只是将煤场上总办及总匠师召到跟前来,询问新式抽水机的情况。

    姜岳最初计划是拿两万银元出来先试造一组蒸汽机来用于矿井排水。林缚有意加快对蒸汽机的改进速度,要求机造司挤出二十万银元,供姜岳一次造八组蒸汽式抽水机用于官办煤场排水所用,就是要使八处煤场相对独立的去改进蒸汽式抽水机的技术。

    造一组新式抽水机需要两万银元,不过由于锅炉及工作腔、活塞联接杆等构件的筹造模具可以共用,造八组新式抽水机的平均成本倒是要低两万银元一大截,最终造出八组新式抽水机都没有用去十万银元。

    多余的拔款,也都专门用于各大煤场对新式抽水机的维护及技术改进。

    差不多到八月,八组新式抽水机就陆续造好,运付宣州、潥水、寿州、淮阳、濮塘等地的煤场安装,用以排除矿井里的积水。

    同时上八组新式相对独立运作,投入七八倍的技术力量跟资源,发现及改进问题的效率,自然远非一组能比。

    这八组新式抽水机,除一组锅炉因铸造不良,出现大问题停行改造外,其他七组抽水机差不多都已稳定运行四个月。之间暴露出来的诸多问题,不过在煤场都能及时改造;机造司也随时跟进新式抽水机的运行及改进情况。

    一组新式抽水机,将昂贵的造价摊开十年的运行维护费用里,足能抵得上雇佣近二百青壮做工。

    不过,煤场排水,是在矿道的上方打排水井。一眼排水井就能那么大的范围,就算能雇佣二三百青壮,也没有办法将这么多人一口气都不歇力的派上去排水。

    新式抽水机能够持续、高强度、高动力的排水,虽然造价昂贵,但也在使用三四个月后,体现出比人力及畜力优越的地方来。

    以往用畜力排水,由于驱动力不足,抽水最多十数、二十米深;用新式抽水机,虽说密闭性还很差强人意,但也将抽水能抽到三十六七米的深处。这就使得地下水位较高的溧水、濮塘、宣州等地的煤场多挖一两层的煤石,旧的废矿井也能重复利用。

    眼下江淮地区耗煤量大增,使煤价又恢复到战前的水平。林缚同时限制官办煤场的用工规模,不再限制官办铁场、窑场一定择优用煤,不再限制使用官场煤——林缚要将市场让出一部分给商民矿,平衡官民的关系。不过,涉及到巨大的煤利,在江宁一筐煤能净赚一角银元,官办煤场即使不能增加用工规模,也会千方百计的增加产煤量。

    地质稳固、不易坍塌的旧矿井能重复利用,节约的成本,就足以抵消新式抽水机的昂贵造价;更多新式抽水机的使用,甚至将蒸机汽用于拉升矿车,能够大规模的减少人力及畜力的使用。

    在宣州煤场,除了增订两台新式抽水机外,还开始组织匠师设计制造第一台以蒸汽机为动力的矿车提升机,这个也有些超乎林缚的意料。

    虽说此时的蒸汽机,由于密封及工作腔的设计不够完善,效率很低,与真正意义上的蒸汽机还有很大的差距,但煤场有的是廉价煤,只要管用,倒是不怕效率低。

    对蒸汽机,林缚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的原理,具体的技术远不及专业匠师精通。

    只要煤场认为使用新式抽水机合算,林缚就很满意。

    说到底一项新技术能否使用,关键还在于能否相对廉价。只要官办使用新式抽水机能提高效率,降低采煤成本,铁矿井、铜矿井以及火油井甚至商民矿场,都会出于逐利的驱动力而采用新技术。

    以往宣州煤场民办时,雇有五百青壮,以每人每天挖四筐煤出井计,一年不过产煤六十余万筐煤。此时宣州煤场的采煤量增加了八倍,达到五百万筐,但用工规模只增加四倍。

    新技术的使用,对采煤效率之提高,是显然易见的。当然跟后世的机械采煤比起来,效率也许不及十一,林缚也没有奢望能一下子进步多少,只要能持续进步就表明新政在逐步的深入人心。

    林缚站在那里,跟煤场总办、总匠师讨论新式抽水机,林景中、李书堂及宣州的地方官员,都陪同在侧。

    林景中、李书堂等人都没什么,宣州地方官员多为旧系官僚、传统士子出身,对新学的了解,还只是从邮报上得来,根本没有深入的了解,冰天雪地里,听得大汗淋漓,完全听不懂,还不得在那里洗耳恭听,不敢有丝毫的走神……

    林缚见宣州的地方官员也是辛苦,便停了视察,吩咐周普、周瞎子准备回程之事,也无意在宣州再停留。

    林景中抽着空隙,与林缚汇报筹建铁桥之事。

    从江宁地区,河流纵横,陆道交通要发展,就会遇到很多矛盾。

    驰道不建桥、只设渡,驰道的通行效率太慢,但是建桥又阻碍河运;建高拱桥也不利大型马车的顺畅运输;平原地区又没有办法建跨度高的悬索桥。

    故而江宁以南地区的官道遇河多建浮桥,船舶会聚,集中时间打开浮桥放船通行,平时用浮桥连接驰道。只是浮桥也不是永固性建筑,缺点很多、维护极麻烦,打开闭合的速度也很慢。

    林景中会同工造司的官员讨论了好几个月,有心尝试在靠近江宁城的地区建造开启式铁桥。

    第一座试验性铁桥选址就在林缚最早发迹的金川河口。

    金川河口经过这些年的发展,连同狱岛在内,取代龙藏浦内河港,已经成为江宁的主港,林政君级海商船也能在河口的江岸码头直接驻泊。原先的河口镇,居民已经有十数万之多,并有大量的新式工场设在那里,此时已经是异常的繁荣。

    枢密院甚至计划在河口镇的基础上新设城县来进行治理。

    只是河口镇占据金川河两岸,给金川河一分为二,交通就显得十分的不便利。而金川河又是江宁城东的主要入城河道,不可能建平桥不叫大中型的帆船通行;浮桥的开启速度太慢,已经严重影响了水陆路的通行效率。

    造铁桥,采用城门吊启的方式对铁桥中段进行人工定时开启、集中时段放船通行,效率将极大的提高。只是金川河口的河道宽五十六米,造一座五十六米的纯铁桥,在当世还是首创,预估要耗资要超过五十万银元。

    即使江宁能拿出这笔银款来,在一座铁桥上投入这么多的资源,这显然也不是江宁府自己能做主的,甚至枢密院也强烈反对——中枢还紧巴巴的呢;新税政之后,江宁府的地方收入一下子增加很多,但江宁府余银再多,也不能一座桥上面投入这么多的银款。

    要知道当年造崇州新城,起初两年投入的银子都没有这么多。将来造一艘新式战舰,预计也就只要六七十万银元,如今为一座铁桥如此大动干戈,枢密院如何不气愤?

    林景中只能学刘师度,迂回来争取林缚的支持。

    林缚拿出江宁府与工造司设计的铁桥图纸,微微惊讶的叹道:“要造铁桥啊!”

    对于金川铁桥要消耗近两百万斤铁料,林缚没有意见。没有持续不断的消费,冶铁及铸造产业怎么发展、技术怎么进步?

    要投入预计超过五十万银元的银款,林缚也没有意见。

    分税之后,地方税源多了,特别是江宁府的厘金收入激增。财力足了,就是要用于地方民生。不用掉,难道建银窑存起来?用于民生,除了有益民生之外,还能促进新产业的发展,促进经济总量的增加。建银窑将银元沉淀下来,那才是大弊端。

    林缚只是担心从传统的石桥、木桥一下子跨越到铁桥上,这个技术上成不成熟。

    桥梁铺造用铁铸件,这个倒没有问题,铁场连超大型海船的肋骨与龙骨都能铸造,铸造桥梁也不成问题,关键是立水桥基。工造司设计的桥基方案,放弃传统的石料基座,而是在铁筒内注石浆料加铁筋,是完全有别于传统的新工造技术。

    婆罗山灰用于建灯塔才五年时间,石浆经赵醉鬼儿研制出来不到两年时间,林景中就要将石浆料用于造价逾五十万银元的铁桥上——虽说在造灯塔里,试验了许多新建造法,但单座灯塔的造价还是低的,出了什么问题,补救都来得及,不至于造成大的损失。金川铁桥要投五十万银元以上的银款,关键一旦出问题,金川河两岸的交通就会严重受碍,损失更大——林缚这才陡然发现,下面的官员在发展新学、新技术上,开始展露出比他更激进、更积极的态度跟姿态来。

    林缚蹙着眉头,看着铺在长案上的铁桥设计图。

    马车在辚辚而行,由于车体经过特别的设计,林缚坐在马车里处置政务,不大觉察到车体行进时通常会有的震荡。

    林景中紧张的看着林缚,这个方案没有林缚的支持,根本不可能通过。

    他拿出这个方案去找林梦得,林梦得差点指着他的鼻子骂败家子,还说要向公府会议提议降低江宁府的分税比例。

    “造,”林缚手按着长桌,下定决心道,“只要江宁府在筹款方面考虑仔细些,不要怕以后会出问题。新政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不能等石头都露出水面再过河……不过,枢密院将王学善的旧宅拿出来筹立博物院,宅子里有条曲溪,有石桥,但是石桥完全不能展示新学的成就。我希望江宁府先拿一笔银款出来,在这条曲溪造一座小型铁桥,先将金川大铁桥要用的技术,在博物院里先实际试验一下,也算是为博物院添上一景!”

    “多说跟主公讨价还价占不到便宜,这座铁桥江宁府也只能认了。”林景中笑道。

    林缚哈哈一笑,说道:“如今财支分列,内府能用的支度,也都有定额,想做的事情也多,我也要额外想办法。另外,财政上适度铺张一些,也不是就一定有害,关键要掌握好度,我们的思维要转变过来。这次,我支持你。”

    林缚目前主要还是用庞大的军购市场去支撑新产业、新技术的发展,即使北伐成功,也没有打算停下向西、向北的军事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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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缚回江宁,就住了半个月,立春祭天礼之后,就又回海州督军去了。

    进入永兴七年,林缚依旧没有大举北伐的意图,精力还是主要放在整军上,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也许是江宁府计划投入五十万银元建造金川铁桥,成为年后最热闹的议论。

    岳冷秋于二月上旬返回江宁述职。

    虽说军事参谋部已经正式接管全国的军政,岳冷秋作为河南诸镇监军使,首先要向军事参谋部负责,但作为总督级的使臣,还是要进宫向梁氏、永兴帝及政事堂诸相面禀河南军务。

    “不思北伐大计,江宁一座破桥要投入五十万两银子,崇国公是要将民脂民膏公然的都装进自家的口袋吗?”梁氏与满脸病容的永兴帝并坐犀台高案之后,气色稍好一些,当着程余谦、沈戎、张晏等人的面,就跟岳冷秋抱怨江宁府建金川铁桥。

    目前除了抱怨几声,宫里及政事堂,几乎完全插手不上军政事务。

    铸币局铸银元,采用足银,一枚银元的价值还要比一两银子略高一些,五十万银元,就是五十万两银子。

    岳冷秋也为江宁府为造一座铁桥投五十万银元而吃惊不小,河南诸镇十二万将卒,今年枢密院拔给的总军资也就二百五十万银元,江宁府却要为一座十五六丈宽的铁桥投五十万银元,可以扩编五万战卒的银子就投到一座桥里面,简直是铺张到极点。

    不过也很显然,林缚并没有必要通过这种手段将银子装进自己的囊里,

    太后梁氏的气急败坏也是显而易见的:

    事实上在座的诸多人,包括永兴帝在内,都希望林缚能立兴组织北伐。倒不是说众人都期望林缚在北伐中再获大捷,实际上,对于永兴帝、梁氏及帝党在内,他们心里都能清楚:林缚若北伐若再获大捷,声望将更上一层楼,改朝易代;但是大家都巴望着林缚仓促组织北伐会失利,帝党也唯有如此才有一丝可能扳回劣势。

    林缚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急着组织大兴北伐,而是先行新政,不仅帝室及政事堂的权柄给架空,六部大部分官吏都给枢密院各监司吸收,如今也只剩下几张空皮子,再拖个一年两载,公府治政的根基扎下来,元氏帝室就将成为可有可无、无人关心的存在。

    这大概也是梁氏对林缚将大笔的银款用于造桥、而不急于北伐最为愤恨跟不满的地方吧?

    岳冷秋暗暗的想着,对此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梁氏,一干老臣扯七扯八的说了一些事情,临告退时,余于谦站起来,将袖手藏着一封奏函拿出来,举在额头,恭敬的说道:“老臣年岁已高,前些天偶染风寒,犹觉得自己如风中残烛,不堪岁月摧残。心力憔悴之余,便想或是退居草堂待老之时,今恳请太后、皇上念老臣对朝廷忠心耿耿,虽愚钝,但对国家勤勤勉勉,许老臣告老还乡……”

    岳冷秋愣在那里。

    “程卿,你也要弃元氏而去吗?”梁氏惨惶而问。

    “老臣不敢,恕老臣愚钝老迈,留在朝中实无益国家啊。”程余谦走到殿前跪下叩头,一心求去。

    张晏、沈戎二人面面相觑,心里凄然,暗然:程余谦这只老狐狸也要以退求保全身了!

第47章 新帝之谋

    海港,此时一幅繁忙的景象,数十艘巨大的海船停靠,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瓷器、生丝、丝绸、棉布、茶砖等物品分门别类,列得整整齐齐,无数的码头工人如同蚂蚁一样从手推车将一堆堆货物从码头往商船上搬运。(读者吧 )

    另一些商船却相反,码头工人正将船上的货物一车车御下,象牙、香料、胡木、硝石、硫磺……各种西洋、南洋、东洋出产的物品应有尽有,它们被堆在码头上后,很快被四轮马车拉走,这种四轮马车是最近两年才出现,专为码头便用,一辆四轮马车可以拉数千斤货物,远比两轮马车拉得多。

    在海船的中间,更有一些小的船只穿梭其中,为商船补充淡水、疏菜、粮食等物,等到装满了货物的商船下沉到吃水线时,船员们迅速到位,在数名身穿天蓝色衣服的海关人员检验过后,扬起风帆出海,空出的仓位很快被后面等得不耐烦的商船填满。

    在这里,每天都有十数万甚至数十万两银子的货物发出,同样有十数万两银子的货物进入,单是海关税收就达万两之多,遇到季风时,有时一整队从西洋,南洋过来的船队,上面载着的物品价值就有可能达百万两白两之多,很难想象,在三四年前,海关总督衙门没有成立前,这里只是一片小渔村,偶尔有一些打鱼的渔民驻扎。

    又一艘海船在小船的引导下从海上靠了过来,比起周围的海船艘海船显得有点小差不多只有其他海船三分之二大,不过,上面雕梁画栋,极尽奢侈,远看倒象是秦淮河上的花船,当然,能出海的船只远不是花船可以相比。

    船只在码头停后刚用木板与岸上相连,四名身穿蓝色衣服的海关人员已经登上了海船,向船员询向道:“你们的货主是谁?”

    几名身穿短襟的船员有茫然的抬头,其中机灵一点的一人向船中间一指四名海关人员只好向船中间走去,刚走几步名身穿大明一样官服的中年人在十余名随众的簇拥下,从船中间走了出来,从官服上所绣的仙鹤来看,竟然是一名一品大臣。

    四名海关人忙主动行礼:“拜见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四位大请起李世绪,是来自朝鲜的使臣国王命令前来恭贺大明皇帝御驾凯旋归来。”那名官员连忙用流利的官话道。

    到原来是朝鲜过来的使节,四名海关人员脸上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情形鲜被明太祖列为不征之国,受大明影响太深们的官职,官服都和大明一样,也难怪四人会认错。

    “来是使节大人。还请大人出示这次随船地货物清单。也好让我等估税。

    ”包春道。他是海关地货物评估员。每艘海船进入码头。都需要三名以上货物评估员对其查验。估出货物地实际价值。确认应缴纳地税款。

    “几位官爷搞错了。船上所有货物都是贡物。”李世绪满脸堆笑地道。

    李世绪是朝鲜皇族。他早就听说为了抗击满人。大明皇帝几年前新开了海关。对海上来往地货物都要征税。

    此举在朝鲜君臣之间还引起过一次争议。有人认为大明皇帝违背祖宗家法。开海收税是贪财之举。必定会引得大海周边地居民抛荒去地。争相下海。久之。便得朝廷不稳。仍是饮鸠止渴。

    有人却认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大明皇帝此举可以解朝廷燃眉之急。当时朝鲜虽然被满人征服。成为满人属国。只是相比大明对属国地大方。满人却索取无度。让朝鲜君臣颇为不满。加上如今地朝鲜国王李在丙子虏乱与哥哥昭显世子李、弟弟麟坪大君李都被清军掳到沈阳。当了十年之久地人质。直到清军入关。多尔衮认为朝鲜已无大忌才放他们兄弟几人回去。期间几人受尽了艰险。李对满人恨之入骨。时刻想摆脱满人对朝鲜地压榨。积极组建军队。可是朝鲜国疲民穷。一些大臣认为可以效大明之举。在平壤也设海关收税养军。

    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最终李还是没有勇气打破以前的祖宗家法,学大明开海,只是谁知没过几年,大明就重新崛起,将昔日的对手打得一败涂地,满人精锐尽灭,消息传到平壤,朝鲜君臣狂喜不已,举城欢庆,若不知道之人看了,还以为朝鲜人打了胜仗。

    既然满人已经败了,朝鲜人当然不愿意再做满人的属国,可是别看满人现在充其量是一只病猫,与满人相比,朝鲜却只能算一只老鼠

    明的支持,朝鲜绝不敢与满人翻脸,这次李世绪只是一个方面,事实上带着两个使命,一就是要向大明借兵,只有大明的军队驻扎在进平壤,朝鲜上下才有勇气与满人翻脸,二便是看能不能效仿大明一样开海建海关。

    这船上的东西当然有一部分是呈给大明皇帝的贡物,大部分却是李世绪从朝鲜带来准备出售的各种特产,从朝鲜过来的高丽参、上等皮毛运到大明常常可以获利数倍仍至十数倍,借着送贡品的机会,以前是可以避开大明的禁海之策,现在则可以避开税收。

    来李世绪以为自己说了贡物之后,这几名大明海关人员就会离开,在他想来就是要收税也不可能向皇帝的贡物收税,没想到四名海关人员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笑了起来,包宝春道:“使者大人,实在抱歉,大明海关有规定,所有物品一律交纳税收后才能上岸。

    ”

    “什么,岂有此理?”李世绪脸上一片怒色,这大明还是礼仪之邦吗,李世绪愤愤的想,道:“四位大人,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本官从没有听说过送礼还需要交税的道理。”

    “使者大人稍安务燥,若是真正送给皇上的礼品自然不用交税,就是交了税也会返还,只是船上的其他物品,一概不能免税。”

    “那好,这船上除品外就是我等日用之物,四位大人就不用耽搁时间。”李世绪强忍怒火,他在朝鲜是青林郡公,清贵无比,这次带着贡品兴冲冲的乘船来大明,本以为即可以向大明借得兵马,摆脱满人的统治,立下大功,又可以发上一大笔财,没想到还没有踏上地面就受到刁难。

    “使者大人,是不是供品?还验之后才算,就算全是贡品,还需要经过我等查验完毕,办完手续,大人手里有海关衙门的凭条,方可御货,否则大人的货物出不了码头。”

    李世绪无奈,只得向一名随众道:“把贡品清单给他们。”

    “是。”那名随众应了一声,忙小跑着进入船仓,不一会拿出一个紫色的木盒过来,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卷起来的丝帛,丝帛打开,上面写满了字迹。包宝春查看了一下,确实是一份贡品目录,上面琳琅满目的写满了各种贡品,为了能借到兵,这次朝鲜人下了很大的本钱,光是种马就达一百匹,上等人参一百斤、豹皮,T<皮各五十张、另外以往的贡物如满花席、黄花席、彩花席、厚白纸都是以往的数倍,少女十名,价值最大的还是四对海东青。

    东青是最好的猎鹰,成年的海东青体长超过半米,双翅展开更是达二米以上,除了满洲出产外,朝鲜北部也有出产,不过,捕捉海东青的难度极大,成年的海东青很难驯养,相对来说,幼鸟更容易驯养一些,可是海东青的巢**一般建在悬崖峭壁上,要捕捉海东青的幼鸟,只能从悬崖下往上攀爬,数百米的高空,一个不小心摔下就会死于非命,本来单是攀爬就危险之极,在空中还要防备成年的海东青袭击,捕捉一窝海东青的幼鸟,往往要死伤七八条人命也不一定能得到,因此有一鸟数命之说。

    海东青狩猎是辽国贵族的最爱,在辽国时期,契丹人每年都要命女真人捕抓大量的海东青进贡,直到把女真人境内的海东青差点捕绝依然不能满足,终于激起了女真人的怒火,完颜阿骨打一声令下,女真人四下呼应,最终立国百年的辽国因此灭亡,说辽国亡在海冬青上,虽然不能说全对,可是至少也是一个大的因素。

    朝向大明进贡海东青并非第一次,不过,次数很少,从永乐年间以来,每年朝鲜都要大明进贡一次仍于几次,直到崇祯九年,朝鲜君臣认为的“丙子虏乱”中,向满人投降,成为满清属国,朝鲜才停止向大明进贡,在数百次的进贡当中,只有宣德年间进贡过数次海东青,不过,每次只有一对,后来再也没有进贡过。朝鲜愿意每年进贡,自然是有利益在内,从永乐年间朱棣向朝鲜君臣赏赐数倍价值进贡之物以来,大明的赏赐就从没有低过进贡之物的价值,海东青太过贵重,大明皇帝也很少打猎,进贡海东青并不划算,朝鲜君臣自然就把这项进贡去除,如今一次进贡四对,可谓洒下血本,盖因朝鲜君臣认为如今的弘光帝数次亲征,战功赫赫,必然喜欢打猎,才咬牙送来了这四对海冬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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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补昨天的,如无意外,今天还有二章。WwW。kENwen。cOM

第48章 雪天围猎

    进入十月下旬,燕京已下今年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入冬后,从燕蓟、往河淮,千里之地皆是冰天雪地。冻得发白的土地,马蹄踩踏上去咔嚓而响,有如踏在铁板上,奔趹的马蹄铁,听着声音似乎能溜出火星来。

    入冬后的河淮平原,是骑兵纵横的天下。

    奚胡等族的归附,使得燕京控制的骑兵规模恢复到二十万众。西到河中府、东到登州府,在整个河淮、山东防线上,骑兵增到十万众,步卒增到十六万众、水军增加到三万众。

    至少在冬季,燕京不用担心南朝有能力从东线向北突破防线。

    而在入冬后,昌黎往北,蓟东及两辽近海水域通常都会冰封,海冰纵深从数里到数十里不等,最严重时甚至会将津海往南的港口都会冰封起来。而燕蓟入海的内陆河流更会冻得结实;没有这些河道,南朝即使走海路大规模运兵逼至津海、昌黎等地的近海,也没有往内陆进行大规模的渗透。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下来,意味着燕京城进入严冬季节,也意味着一年的紧张战略防御形势可以稍稍松懈下来。

    燕京城北的皇家猎庄里,马蹄声在雪地里急如骤雨,獐子、野兔、麋鹿给驱赶得在灌木丛里四处逃窜。这会儿有一大群野物停在一片灌木丛前,听着四周都是马蹄声,一时间不晓得再往哪里逃,正发愣时,冷不丁从斜侧里射出数十支利箭,狠狠的钻进野物的身体里,激起血珠洒在雪地上,顿时间数十只猎物抽搐着、挣扎着四蹄,更是将雪粒拨得到处全是。

    数十青年披甲持弓从侧翼的密林里策马驰出来,浑不顾血迹,将射杀的猎物拎起来,横放在马鞍前,又打马往回驰奔,为首的那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将鞍前那头重有三百斤的麋鹿,毫不费力的举起来,也亏得他跨下的马驹儿神骏无比,喊叫:“左麟猎得大鹿,献给皇上,祝皇上福体安康、万寿无疆……”

    “左麟有乃父之武勇,大好,赏!”叶济尔在龙袍外披有大裘,站在观猎台前观看王族子弟们田猎,将腰间的佩刃解下来,叫身边的侍臣拿去奖赏猎得巨鹿之人。

    左麟乃叶济罗荣之子,与他一同野猎的皆是王族子弟,年长者不过二十,年幼者才十四五岁,但皆自小习武,弓马娴熟。虽是野猎,却也彰显出燕东诸部以武立族的根本。这些王族子弟武勇不弱于父辈,离腐化、衰败还早,从另一方面也说明燕东、燕西诸胡的武力还正处于上升期。

    观猎台前的猎物已经堆积得有如小山;王族子弟们热汗如浆,但兴致不减,将猎物堆到观猎台前,又打马往丛林深处驰去。为这些野围,猎庄放出熊虎若干,谁能将熊虎猎到,才是无上荣耀……

    叶济尔早年也喜欢围猎,只是此时的他身体不许,只能站在观猎台上,看着台下堆如小山的猎物,与身边的侍臣说道:“张相这些年为大燕劳苦功高,左麟所猎之鹿便送给张相滋养身体……”

    这些猎物都是要赏赐众臣的,猎物越大,说明赏赐越重、皇恩越是浩荡。

    张协忙跪下来谢恩。

    “诸多王公大臣,都认为这个冬天过后,荆襄会战所受之挫便能渡过去,”叶济尔坐回锦榻,问张协,“张相,你以为如何?”

    叶济尔这话虽说是问张协,但观猎台上的王公大臣皆不敢马虎,将心思从观猎上收回,正坐端姿细听,站在叶济尔身侧的玉妃,也往张协望去。

    除范文澜外,张协可以说是朝中最有见识的汉臣。

    张协心里思虑,心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诚然,荆襄会战的挫败,是北燕侵得燕蓟之后所面临的最大危机。

    其时,叶济罗荣所率的西线兵团损失逾半,将卒士气严重受挫,而在河淮、山东的防线守兵才十五万。由于西线战事消耗过剧,使得整个河淮、山东防线上的战备物资紧缺;包括锁海防线也刚刚建设,水师的规模仅万余人,还没有能力强行封堵住渤海口,不叫淮东水军进入。特别是晋中、燕蓟的人心惶惶,一时间燕京城里几乎每天都有降附汉臣告老还乡。

    荆襄会战,淮东不仅重挫北燕西线兵,还一举解决了奢、罗两家势力,拥兵近四十万,其中近三十万部署在南阳到海州的淮水两岸。要是当时的河南诸军与淮东军同心协力,北燕几乎就没有可能守住黄河以南的区域。

    面临这么大的危机,其时叶济尔果断变进攻为战略收缩,封陈芝虎为秦,割关中使据守,将本族骑兵主力往晋中、燕蓟收缩,不仅做好放弃黄河以南区域的心理准备。

    在那时,即使再骄纵的将帅,也都意识到形势对北燕不利,只要林缚咬咬牙发动北伐,北燕就将面临一场极为艰难的血腥战事。

    谁也没有料到,林缚拖延了两年也没有进行北伐,即使派兵参与高丽战事,规模也有效得很,使得高丽内战双方的战防区还维持在牙山一线。

    这两年时间对北燕来说,就太珍贵了。不仅损失的兵卒都补充回来,又集中加强河淮、山东一线,使得整个河淮、山东防线上的兵力增加了六成。锁海防线历经四年建设,水师规模也上升到三万人。

    特别是去年南方浙西大旱,而北方大体风调雨顺,粮食大规模增产,又休养两年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战事,一改以往物资紧缺的局面。

    比起荆襄初败时,北燕的形势已经得到了彻底的改观;说荆襄会战的负面影响已经消除,并无不当。

    但是,整个局势,有没有诸王公大臣所认为的那么乐观,那就不好说了。

    “虽历荆襄之挫,但历两载颓势已去,实是陛下治国有方之功矣,”张协四平八稳的说道,“此际南朝淮东竖子,以谋篡为要,又耗国帑于嬉园事,此也是大燕之福,但老臣以为,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才能称得上有备无患……”

    张协的话水平太高,叫人找不到半点漏洞,但细思来又没有半点用处,叶济尔难掩内心的失望,看着天色不晚,说道:“今日观猎便止于此,诸子弟兴致未尽,许继续逐猎……”便令诸王公大臣退散,他先返回行宫休息。

    “皇上对张相的回答不甚满意?”走进烧地炉的暖阁子里,玉妃伺候着叶济尔将大裘解下来,启口问道。

    “朝中将臣都以为林缚会先行篡立之事,又以为林缚在江宁消耗国帑,造博物园、造铁桥,是为玩物丧志,实有大利益于大燕,”叶济尔说道,“我担心是不是过于乐观了……”

    “林缚在江宁造铁桥,又造博物园,收罗海内外奇珍玩物,仅这两项,便是百万两银都打不住,说他玩物丧志倒是不过,”玉妃说道,“此外,林缚为谋篡铺路,不惜将田税、榷税分于地方。虽说此举彻底削弱了六部之权,使中枢诸官吏皆附于枢密院,但也使中枢岁入锐减。虽说林缚通过种种手段,使南朝军政大权皆集于他一身,但他若不急于谋篡,而是将这些资源用于武备,大燕在河淮、山东的压力定然要比现在重得多吧……”

    玉妃所言,差不多是燕京诸臣的共识,叶济尔也不能反驳。

    林缚在江宁花费巨帑造铁桥、博物园还是其次,特别是林缚去年所强力推行的分税新制,除了为谋篡铺路之外,绝找不到其他解释。

    分税新制,将田税、榷税中相当一部分分给地方,使江宁所控制的中枢岁入在去年至少要锐减五百万两银。要是林缚不急于篡位称帝,将这部分银款用于武备,去年就能大规模扩兵、组织北伐。

    分税新制的最大好处,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好处,就是彻底削弱帝党,使淮东一系的官吏,不仅能控制中枢,还大规模向地方渗透——就若不是林缚在为篡位称帝铺路,是为什么?

    林缚在江宁大行新政,要推动社会风气的进一步开化,实际上也就无法阻止燕京从各个方面获得对江淮更准确的情报。

    金川铁桥、博物园等事,本身就是要对普通民众公开,燕京派往江淮潜伏的暗探自然也能轻易的得到相对准确的情报。

    听着玉妃也如此判断南朝形势,叶济尔倒是不怪玉妃见识局限于如此,如今朝中大多数将臣都这么认为,他还能对玉妃这么一个女子之流提出更高的要求,只是轻轻的摇头说道:

    “旁人见林缚在江宁造大铁桥,以为他玩物丧志、浪费国帑,但江宁敢在一座大铁桥里投入二三百万斤的铁料;且不说江宁在铁桥上所用之铁料,就抵燕京官作铁场一年所炼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铁料,便是燕京能拿出这么多的铁料,燕京匠师有能力在卫河上造一座大铁桥吗?这一桩事里,也不是彰显出江宁之国力,已将燕京甩下远矣?此外,林缚能在一座铁桥之上舍得投入如此资源,与其说他玩物丧志,不如说他以此种手段以刺激南朝工匠之术突飞猛进。金川铁桥造成,南方造桥之术,必然远远凌架于燕京之上。这个道理跟淮东的造船之术突飞猛进式的发展,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玉妃没想到皇上这些天来沉默寡言,所思皆是此事,想起去年所看到的淮东铁骨船。

    叶济尔曾叫铁山船场仿造淮东铁骨船,但工匠之术差距很大,前前后后浪费了数倍之铁料,也没能造出一艘合格的铁骨船——也就不难想象淮东在造第一艘铁骨船时,到底消耗了多少资源才得成功。

    万事开头难,但叫淮东咬着牙将第一艘铁骨船造出来,那接下第二艘、第三艘铁骨船必然要容易得多,消耗的资源必要少得多。

    淮东就凭着这些铁骨船,凭着最简单的水上冲撞战术,就能将登州水师逼在锁海防线附近不敢远航。

    “荆襄会战的教训还没有远去啊,”叶济尔轻叹道,“虽说南朝为一座铁桥要消耗五十万两银的国帑,但只要金川铁桥能顺利造成,也就意味着淮东的造桥匠术将从中获得长足的进步——而庙滩岭一战,致使我师有七八万战卒没能撤出来、给淮东军困在襄阳歼灭,一个关键的因素,就是淮东军出乎意料的在汉水两岸架起铁索悬桥,叫我水军前赴后继,都不能尽毁之。这种种差距看不见,朝中诸臣偏偏还以马壮粮足而自满,这才是我最担忧的啊。”

    “然行新税政、造博物园,何解?”玉妃迟疑的问道。

    “许是林缚有意先篡位称帝,”叶济尔说道,“密探回报南朝永兴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随时都可能驾崩,林缚先谋此事也不叫意外。但就算林缚先谋篡位之事,能给我们喘息的时间也不过多三五年;造博物园,即使是玩物,也实在有限,或许是为迷惑我们也未可知……”

    这时候有侍臣进来拿着一只木匣进来,禀道:“洛阳密折……”

    “哦……”叶济尔将木匣接过来,割漆取出叶济罗荣藏于匣内的密折,拆开来阅看。

    “成济郡王怎么说?”玉妃问道。

    叶济罗荣因荆襄战败给削穆亲王爵,改封成济郡王。

    “曹家派任季卫秘使洛阳,与罗荣说永兴帝亡故后,林缚若行谋篡事,渝州即拥立新帝,邀燕与盟,”叶济尔说道,“任季卫此时去了许昌见董原,许昌那边也提出一系列的条件,”叶济尔蹙眉想了片刻,吩咐侍臣,“将张相、慕亲王他们召来议事……”

    燕效围猎为期一旬,这才进行到第三天,张协、叶济奚斤、沮渠蒙业、那赫乌孤等重臣也都随叶济尔住在猎庄行营里,顷刻之间召之便来。

    诸臣赶到寝殿商议大事,玉妃先行告退。

    相比较林缚在江宁所行的公府会议,燕庭还残留有浓重的部族议事传统,叶济尔虽为汗王、天命帝,实际也难专擅国政。叶济罗荣、叶济多镝、叶济白石在外领兵,叶济奚斤为上一辈硕果仅存的老王,沮渠蒙业、那赫乌孤等人皆为沮渠、那赫等部的族首,都是在国事上有议政之权的王公重臣。

    荆襄受挫时,叶济尔曾派秘使往渝州册封曹义渠为蜀王,曹义渠虽然未予理会,但也揭开双方暗中联合的序幕。

    但不管怎么说,曹氏此前只是割据川蜀,名义上还是遥奉江宁为尊,无论是师出有名,还是双方实力的对比,曹氏都不敢主动出兵挑衅江宁。

    林缚虽然有防备曹氏之心,但江宁在荆襄会战之后,所面临的主要矛盾,还是在北、不在西。故而林缚也不会将战略之重心放在西线,仅在荆州、夷陵部署四万水步军防备曹氏西出峡江,而在徐寿、沂海的东线部署二十万之重兵,对北面之山东构成极大的军事压力。

    倘若曹义渠在渝州另立元氏子弟为新帝,实际上是要跟江宁争正统地位,这必须要激化与江宁之间的矛盾,淮东的军事重心必然也要随之西移,这将能减轻燕京在河淮、山东防线上的压力。

    “永兴帝命不久矣,林缚在江宁也是加紧行谋篡之事;但倘若林缚还有些耐心,在永兴帝之后,立其幼子为傀儡,”张协说道,“曹氏还敢不敢在渝州立即着手拥立元氏子弟为新帝?”

    叶济尔点点头,张协在有些事上含含糊糊,哪一方都不得罪,但在有些事情上还是能一针见血。

    眼下永兴帝还在,太后梁氏还有暂摄国政的名义,曹氏实力有限,是不敢冒天下之大韪、另立新帝、直接跟淮东针锋相对的。

    永兴帝一死,倘若林缚行谋逆之事、废元称帝,曹氏在渝州另立新帝,就能有大义名份,这也是曹氏唯一能抓住大义名份的机会。

    曹义渠已经六十有七,虽然精力还行,但年岁不饶人,他显然是不想错过最后的机会。

    根据可靠的消息,永兴帝及梁氏的身体都越来越差,可以说是命不久矣,随时随地都可能驾崩。不过,林缚在江宁加紧行谋篡之事不假,但不意味着他一点耐心都没有,在永兴帝死后,林缚也不是没有立永兴帝幼子登基为傀儡的可能——到这时候曹氏还有没有胆量另立新帝、跟淮东针锋相对?

    曹氏在渝州拥立新帝,将为燕京分担极大的军事压力,所以燕京是极希望曹氏能在渝州另立新帝,激化与淮东的矛盾。

    不过,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厢情愿的,曹家有曹家的权衡。风险远远大过收益,曹家也不会做愣头青,他们要没有充分的准备,一旦吸引淮东兵马主力西进,只会将自己最后的退路堵死。

    曹义渠这次派任季卫秘密洛阳、许昌,就是以另立新帝为条件,希望得到燕京更多实质性的支持,以便能更好的巩固其在川蜀的根基。

    同样的,燕京也不可能全无保留的相信曹氏,这边也很担心曹氏拿到好处之后又不行另立新帝之事——那样的话,燕京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惹天下人笑话。

    叶济奚斤看着叶济罗荣从洛阳传来的密折,看着曹家秘使所提出来的一系列条件,说道:“曹义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董原的胃口也不少;不过只要他们立下盟书,永兴儿一死,不管林缚是不是立即废元称帝,他们都要拥立新帝,这些条件答应他们都无妨……”

    只要永兴帝一死,即使林缚另立永兴帝之子为傀儡,曹氏在渝州仍然可以宣称永兴帝是给林缚害死,造几封伪诏、另立新帝,还是能争取到一些大义名份的。

    何况林缚此时在江宁行新政,把传统的士绅势力得罪得厉害,曹氏要是在永兴帝的死因上跟江宁打嘴仗,传统的士绅势力多半会选择相信曹氏。

    叶济尔又将叶济罗荣的密折接回来,摆在长案上权衡。

    曹家也认识到淮东水军之锋利,川蜀虽说在泯、川诸江之上也有造船的传统,但造船匠术显然与淮东不能同日而语,甚至还要落后燕京一大截。曹家是希望燕京能派出工匠帮他们造一些优质战船,燕京工匠所造的船,虽然也远不如淮东战舰锋锐,但是地形险要、水流险恶的峡江上,燕京之船占据上游之优势,是能跟淮东战船抗衡的。

    所以曹家第一个条件就是燕京协助他们造战船、治水军,也是要增强抵抗淮东军沿峡江西进的能力。

    此外,曹家还要求燕京能给他们提供战马及畜力若干,同时要求燕京能令陈芝虎撤去天水以西的驻兵,使羌人居之。

    曹家三代镇守西北,与西北之羌胡关系密切。为曹氏效力的将卒中,有很多就是羌胡人。但北燕夺得关中之后,曹家南撤川蜀,羌胡诸部也被迫西移,曹氏也就失去最为重要的异族武力支持。所以曹家希望陈芝虎能将天水西边的土地让出来,叫羌胡诸部回迁于此,与川蜀相接,也能继续为曹家所用,增加曹家所辖兵马的战斗力。

    董原的要求很简单:一是要彻底控制洛水上游的伏牛山区,为将来与淮东相争不利,也有一个可退守的根据地;二是要河中府向伏牛山区提供五十万石粮草以及一部分兵甲战械,以为许昌兵马在最为艰难时,能支撑一年所耗;三是允许河中府的民户流往许昌,使许昌能得到丁壮、增加屯垦粮田;四是许昌一旦受到南面的攻击,燕京在河中府及大梁的驻兵,有相援的义务。

    当然董原此时不敢直接将这些把柄落到淮东的手里,所以上述之条件,是通过曹家此时部署在伏牛山区的一部兵马进行。曹家一旦拥立新帝,董原在许昌也将共拥之,视渝州为主,曹家便将伏牛山区的兵马划给许昌所辖,燕京拔给伏牛山的粮草、兵械,就自然归许昌所得。

    曹家与董原所提的条件都不简单,倘若这些条件都满足曹、董,而曹、董又拖延着不另立新帝,与江宁针锋相对,那燕京就得不偿失了。

    叶济尔也难作决断。

第49章 东行

    十一月中旬,淮北也是大雪覆地。

    虽说入冬后河淮冰封,是燕胡骑兵纵横的天下。不过燕胡经荆襄会战之挫,虽说这两年来得到休生养息的机会,但在河淮地区,燕胡还没能恢复兵力上的优势,故而入冬之后,淮北的防御形势还谈不上严峻。

    大雪天气,民众都窝在村寨里活动,冰天雪地里,半天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陈家塘哨堡屹立在泗水西岸,峙守着陈家塘浮桥。

    陈家塘浮桥宽五百六十余米,用铁索将三十一艘浮舟锁接,铺以栈板,是宿豫以南汴水之上最重要的渡桥。虽说这里已是徐泗腹地,南面就是泗阳重镇,但除了陈家塘乡司外,淮阳在此还常年驻有一哨甲卒。

    泗水进入十一月就冰封起来,河冰将浮舟卡住,这时候桥上再行车马,对舟桥的伤害极大。通常情况下浮桥会在入冬后撤去,但为了保障泗水两岸的陆路通畅,即使舟桥损耗高到一年一换,陈家塘浮桥在汴水冰封之后,也没有撤去,依旧横跨在河冰之上。

    一队车马从地平线冒出来,六辆马车在百余骑兵的护卫下渐行渐近。

    商民过桥,由乡司巡检;携兵武者则由驻军负责巡检。看着百余骑兵由远渐近,哨堡响起警戒的钟声,同时又有两骑出哨堡驰迎过去,很快拿着过路兵马的通行路函回来。

    岳周从外面揭开的车帘子,刺骨的寒风从车外窜进来,岳冷秋缩了缩肩,微眯起眼,看着守卫森严的哨堡,耐心的等候放行的令旗示下。

    坐在侧边的岳峙,也撩眼去看浮桥左右的情形,说道:“都说崇国公居海州而望江宁,但徐泗境内的车辙未停下啊!”

    岳冷秋看着车前车辙纵横,将驰道上的积雪压得支离破碎,看车辙的痕迹,近两天来从这里经过的重载马车看来不在少数。

    “许昌与渝州那点小动作,怎么可能瞒过江宁?”岳冷秋轻吁一口气,说道,“只是崇国公这一年来大半时间都在海州整顿军备,也叫人看不透他心里究竟怎么想!”

    “以叔父所见,皇上的身子还能熬多久?”岳峙压着声音问道。

    接下来局势会怎么发展,永兴帝的生死是最关键的一个岔口;在外人看来,林缚拖着不北伐,也是这个关键性的因素。

    永兴帝病逝,无疑是林缚称帝的最佳时机,简单到只需要伪造一封遗诏就行。当然,这需要林缚留在江宁,或者说能随时返回江宁掌握形势。

    要是林缚率军北伐之时,永兴帝病逝,事情则显然要麻烦得多、复杂得多。

    林缚拖延着不北伐、程余谦在年初时辞相以及曹氏在年中时诛杀两川宣抚使秦宗源一族林缚也不予理会,又勒令河南诸镇缩减兵力——种种迹象都表明林缚在等着永兴帝病逝。

    年初时就有传言说永兴帝的身子撑不过三五个月,偏偏一拖就是大半年,也没见永兴帝驾崩,也可以称得上是一项奇迹;岳峙这时候甚至怀疑起林缚还剩下多少耐心。

    “此时应该用药吊着吧!”岳冷秋说道,他年初时回江宁见过永兴帝,那时的永兴帝连坐在龙椅都吃力,当然拖着不死也很正常。

    想想元越十四朝皇帝,年纪最长不过五十九岁;永兴帝今年已经四十有四,就算病逝,也不算早夭。

    说实话,林缚这次在海州召岳冷秋过去议北伐之事,但岳冷秋心里依旧揣摩不过林缚的心思,也许是林缚就谋篡事最后一次试探他的心意……

    毕竟谁都不想在史书上留下贰臣之名,岳冷秋更希望林缚有耐心等到永兴帝病逝、行禅让之礼另立新朝;但是,林缚要是没有耐心,岳冷秋也清楚的知道,实际的形势不容他有更多的选择。

    在荆襄会战之后,董原除非解甲归田,不然没有其他选择;董原如此人物,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怎甘心解甲归甲做一平庸农夫?

    岳冷秋知道他跟董原有所不同,即使就此附了淮东,能知进退,林缚应该能有保他子孙富贵的度量——但一切都很难说,狡兔死走狗烹的先例太多太多,史不绝书,一旦放弃兵权,谁知道林缚翻不翻脸?

    此行去海州,岳冷秋也心情也是十分的复杂——林缚在海州召他过去议北伐时,他几乎认定这是林缚试探涡阳、正阳两镇兵马的态度。岳冷秋与邓愈、岳峙及陶春在涡阳,商议了许久,最后决定带上岳峙随行,就是打算必须要取信林缚之时只能先将岳峙留在海州为质。

    董原要做最后挣扎,刘庭州、元归政又是元越的孤胆忠臣,曹氏割川蜀,野心更大,但也很显然,林缚也只能等到称帝之后,才能逐步的解决河南诸镇及川蜀的遗留问题。涡阳、正阳两镇兵马承担着河淮防线中段防务及监视许昌的重任。

    只是东行渐入淮阳军控制的防区腹地,再往东则是凤离军控制的沂海战区,沿路看到的种种迹象,似乎又表明淮东军一直在为北伐做准备,不然从徐泗往沂海在入冬后不会有这么频繁的物资运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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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州城内也是大雪天气,行辕与北方军参谋部的院子挨着,方便林缚进出,随时掌握参谋部的运作情况。

    黄昏时,林缚站在中庭,看着院子一角的梅枝枯瘦,在飘落的雪花下,一粒粒花骨朵未绽开,仿佛腊黄色的米粒一般。

    高宗庭从别院走过来,禀道:“泗口传信来,岳冷秋与岳峙已过泗水,今夜应在灌云歇脚,明天就能到海州了……”

    “涡阳那边不用怎么担心,西线就能稳得住!”林缚转回身来,说道,他对岳冷秋、岳峙接令亲来海州,还是相当满意的。

    高宗庭点点头,说道:“上旬陈芝虎撤走在天水的驻兵,使羌胡东迁,应是曹氏与燕胡谈妥的条件;奢渊倒是率部往西北走,想必是再无意参与中原的战局;而曹家早先留在伏牛山间的兵马,这个月来在往梁成栋所驻守的汝阳靠近,看来许昌那边是要一意孤行下去了……”

    “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闯进来,”林缚袖手而立,眼神锋利的看着中庭飘落的雪花,说道,“我原本想董原也应是识时务之俊杰,没想到他终是看不清形势啊!”

    “董原非旧时之董原,他完全给野心、权欲蒙蔽了眼睛,早就看不清现实了……”高宗庭对董原的选择也是默然无语,虽说北伐重心在东线,但参谋军对西线的军情事务一直都没有放松过。

    “这样也好,”林缚说道,“你替我传令下去,要敖沧海、宁则臣稍稍放松淮水上游北上许昌的口子,要周同稍稍放开从峡江西进的口子。有些人抱残守缺,视新政如洪水猛兽,强将他们留在南边也是苦瓜、也是不甜的瓜,他们要是想去许昌、想去渝州,就放他们过去。等三五年后,再跟他们一起算总帐……”

    “倘若如此,江宁的风声还要紧一些,才能将有些人吓走……”高宗庭说道。

    “你与吴齐去安排,告诉我一声就行;渝州的筹码还不够,不如叫刘直暗中丢几枚王玺,叫他们好好折腾去……”林缚说道。

    高宗庭听着林缚话里藏着无尽的杀机,也是对两川及许昌渐渐失去耐心,有意叫曹义渠及董原主动将彼此的矛盾激化,以便有快刀斩乱麻的机会。

    江宁有关谋权篡位的风声日紧,那些担心在林缚称帝后会给清洗的人,日夜惶然不安,与其留他们在境内成为不安定、阻碍新政的因素,宁可他们都去许昌或渝州。

    林缚迟迟拖延着不北伐,不是其他,实际上是新政要打下基础,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外部环境——很可惜,其他人将林缚迟迟拖着不北伐视作他为篡位作准备,太后梁后甚至不惜拿阳信公主的婚事来刺激这边的神经。

    两年时间过去,虽说新政还不能说彻底的扎下根来,但也大体在各地推行下去,也渐渐叫地方上看到新政的利益所在;也是到了着手北伐的时机。

    不过,北伐之前,先要稳住西线。而显然,曹义渠及董原都不会舒舒服服的看着林缚从东线举兵北伐。为了稳固西线,林缚除了在荆州、南阳、江夏等地备下十二万重兵外,岳冷秋也是关系到西线能否稳定的一个关键因素。

    只要岳冷秋不思变,曹义渠在渝州、董原在许昌,再怎么折腾,都颠覆不了大局。岳冷秋与岳峙能如期赶来海州相见,也是表明涡阳、正阳两镇兵马的态度。

    这时候吴齐进来,说道:“吴敬泽他们到海州了,我安排他们在驿舍住下,主公抽不抽得出时间见他们一面……”

    “他们北上,要冒很大的风险,我怎能吝啬一面不见?”林缚笑了笑,与高宗庭说道,“你与乌鸦爷陪同我一起去见一见敬泽他们;也是实在抽不出人手,才将敬泽从袁州调来……”

    在上饶会战以及接下来收复江西全境及袁州会战之中,原东闽军校尉出身的吴敬泽都立有战功,袁州会战之后,他出任袁州司寇参军、通判。

    在北伐开局之前,林缚需要一个通习军政、熟悉军情事务的人物潜往北地去主持诸多事务。林缚想来想去,只能将吴敬泽从江西调过来。

第50章 北伐疑云

    岳冷秋、岳峙一行人,沿冰封得严严实实的灌水河东进,在灌云县宿了一夜,又从灌云县东的海塘驰道北上海州。

    海塘驰道修建在淮北捍海堤上,雪停收晴,站在高出两边平地的海塘之上,能看到十数里外的碧bōdàng漾,有帆桅浮于海上,但也谈不上帆立如林。

    为便于讨论军政,岳冷秋与岳峙同乘一辆马车,揭开车帘子看着海塘驰道两侧的情形。

    有人说林缚以北伐遮掩谋篡之事,又有人说林缚以谋篡遮掩北伐之事——真真假假叫人难以分辨,不过离海州城越近,岳冷秋越是能感受到肃杀之气息。

    除了离海州越近、沿路关卡越是严密之外,海州屯区在入冬后,不同于往年在这时会集中人手修堤铺路,岳冷秋离开灌云县后沿驰道北行,驰道两侧皆可见屯卒整训之事。

    兵贵在精、不贵在多。

    说到北伐,林缚在东线集结有二十万嫡系精锐攻城掠地,也应该足够用了。

    不过,北伐得成,会收复大片的故土,包括城池戍守以及地方整顿、清剿溃兵,以及后勤补给线延伸,都需要散出去大量的将卒;这时候不想精锐兵力分散掉,就需要有大量的后备兵员补上——林缚yù北伐,必先大规模扩编兵备,扩编的就是这部分兵备。

    淮东军早初在战卒之外,就建立了完善的工辎营、军屯体系。这两三年间,在两淮地区,淮东工辎营及军屯体系储备的后备兵员绝不会少于二十万,即使为了不补当前的军屯耕作以及两淮地区的基本防务潜力,竟抽余丁补入营伍,也应能使淮东在东线的北方军团再增加十万人马。

    而且林缚下令将这些人马补入营伍的速度也会极快。

    行过南云台山,海州城就lù出地平线的遮拦,展现在眼前。

    相比较岳冷秋任江淮总督时所巡视的那座滨海小城,此时的海州要雄阔得多。

    虽说海州与南面的灌云等城联络不多,海塘驰道在入冬后,也谈不上多忙碌,但从海州往西,直入沂州的驰道,以及海州城东的港埠,展现在岳冷秋等人面前,却是当世少见的人头攒动。

    传言海州城在短短两年间,住民jī增到十万人,看来是一点都没有夸张啊。

    “倘若在北伐途中,崇国公得知皇上病逝的消息,当如何处置?”岳峙亲眼看到雄阔的海州城,也能相信林缚北伐的锐志未消,若不是为北伐,何需要建设如此规模的后勤支持基地?但永兴帝随时会驾崩,林缚真的会冒着错过最佳篡位称帝时机的危险,而先行北伐吗?岳峙忍不住开口问叔父岳冷秋。

    “崇国公若有把握北伐能得大捷,禅不禅让都不会太大的影响,”岳冷秋说道,荆襄大捷就叫林缚有能力将帝室完全架空,倘若林缚北伐收复中原,永兴帝即使不死,禅让也是他唯一的选择。岳冷秋抬额看着后云台山上的防垒,似喃喃自语的说道,“这眼下叫人疑huò难解的,从海州往北,怎么用兵?”

    这个问题,岳峙同样是疑huò不解。

    以海州为基地,靖海水师sāo扰山东、辽东沿海,这个可以——但若仅仅作为靖海水师的后勤支持基础及驻港,海州何需要今日之规模?之前的滨海小城就足够用了。

    岳冷秋、岳峙、邓愈、陶春等人,他们虽然无法主导北伐战事,但之前也反复推演北伐可能会有的方略。

    岳冷秋等人所能替淮东想到的最佳方略,是兵分两路进行山东会战:

    一路从徐州出兵,沿汴水、泗水北上,夺鲁西及豫东地区,兵锋直指黄河沿岸;一路从沂州出兵,走沂山、méng山谷道,进袭破车岘关、进夺临朐、青州。分兵合击,淮东军只要能夺下泰安、青州、临淄等地,就能在山东会战中占据优势。接下来兵锋往东可扫胶州、登州、莱州,往北可威胁济南、平原乃至燕南三府,往西而溯河水西进,进攻大梁、河中府。

    由于沂山、méng山谷道一直到临朐城南的破车岘关,道陕且险,故而两路淮东军仍需以汴泗方向为主力。

    以岳冷秋等人的见解,林缚yù北伐,应大肆经营徐州,而非离徐州有五六百里的海州小城。

    还有一个就是骑兵与步兵大规模对抗作战问题。

    荆襄会战中,燕胡西线兵团里的骑兵主力,主要集中在汉水以西,几乎没能发挥出什么作用。当时燕胡在汉水东岸的骑兵部门以孟安蝉所部为主,也仅有两万人,实际也没有能够发挥作用来,就因为腹心地给淮东在柴山的伏兵捅刺而导致东线防线在眨眼之间大崩溃。

    孟安蝉所部骑兵最终被围歼,实际上是淮东军的狙击兵马在获得绝对的战略优势之后,又利用大洪山北麓的复杂地形,对孟安蝉所部骑兵进行拦截围抄;除此之外,淮东军也投入不下五千人的精锐骑兵,也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荆襄大捷,只能说淮东军在战略上出奇的成功,达到yòu敌深入、出奇制胜的战略目的,并不能说明以步卒为主的淮东军,在正面战场上能有效压制以燕胡骑兵兵团。

    林缚yù北伐,打山东不会有特别严重的问题。

    特别是山东中部,泰、沂诸山纵横,地形复杂,对燕胡骑兵兵团作战有相当强的限制,但淮东军能拿下以丘陵为主的山东中部之后,接下来兵锋往北展开,即为燕蓟平原;往西展开即为河淮平原。

    这时候,淮东军就将面临与燕胡主力骑兵兵团进行会战的问题,很显然,不会操之过急。

    也就是说,林缚即使决意北伐,也是要分阶段先取山东,没有可能一鼓作气,就能将燕胡逐走、收复中原。

    既然不能一鼓作气的收复中原,打山东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岳冷秋打心底也认为林缚此时不会冒险打山东,而是应该耐心的等永兴帝病逝、先行禅让之礼称帝建立新朝,待根基稳固之后,再徐徐谋北伐之事也不迟。

    岳冷秋这些年来打的仗有胜有败,战绩也远不如林缚辉煌,但打败仗很有多现实方面的制约因素;说到对军事之了解,岳冷秋不会认为自己差林缚多少……

    这也是以往情报虽然多次强调林缚视海州为北伐之后勤总基地,不过岳冷秋没有亲眼看过,总是下意识的认为经营海州是林缚的障眼法,是林缚有意识的要迫使燕胡将有限的资源,都投到青州以东地区去,实际是为了消减燕胡在鲁西、在徐州正面防线上的投入。

    不过实地站在人口逾十万的海州城前,岳冷秋之前的判断又动摇起来。

    只是为了一个碍眼法,就要把海州城经营成这样,代价未必太大了——但是从海州出兵往北打,怎么打?

    沂州北面,从沂山、méng山之间的谷道一直到破车岘关,道路十分险陕,根本容不下淮东军十数万精锐步卒挤进去;而从海州直接往东北方向,一直到即墨,在昆嵛山南麓多为道路不通的沿海滩涂。淮东军显然不会有耐xìng在北伐的同时,在海州到即墨之间修一条海塘驰道出来。

    海路?

    林缚两年前不借助靖海水师的绝对优势力量,强行攻占登州、打开渤海湾的大门,在燕胡得到难得的两年休养时间,靖海水师又有多大的把握能强攻下燕胡建设了有四年之久的锁海防线?

    燕胡在登州的水师规模也有三万人了,虽然不足以辽阔的大海上跟靖海水师争雄,但依仗坚固的锁海防线,还是有一定战斗力的。

    这一刻,岳冷秋也疑huò起来:林缚到底是先称帝,还是先北伐?

    正在岳冷秋、岳峙叔侄疑huò之时,东面、从后云台山之外的海上,隐隐传来雷鸣之声——岳冷秋吓了一跳,这大冬天的,怎么就突然打起雷来了?

    “这是要变天了!”负责沿路护卫的岳周策马过来,疑huò的看着鸣雷的地方,mí信的说了一句。

    岳冷秋自然不信什么鬼神变天之说,冬天打雷少见,但也不是绝然没有。

    这时从海州城里驰出一队马兵,为首者是北方统师部副参谋总长吴齐及凤离军副指挥使兼参谋军事张苟——岳冷秋对吴齐、张苟都不陌生,这段时间来林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与岳冷秋磋商,吴齐跑脚最多。

    见他二人代表林缚出城来迎,岳冷秋下车恭候道:“劳吴将军、张将军出城远迎……”

    “枢密使本要亲自来迎,只是今日定好伏火弩在岛上试射,难以改期;枢密使与高大人去了东西连岛,吩咐吴齐待岳督与岳将军过来,即请二位去东西连岛相见……”吴齐说道。

    “伏火弩?”岳冷秋乍听以往未曾闻名的新式战械之名,愣怔了一会儿,又问道,“适才隐约有雷鸣之声,是伏火弩试射吗?”

    “正是,”吴齐说道,“原本不会有这么大的动静,这次要试射六里远靶,动静才额外大一些……”

    岳冷秋不掩满脸惊谔,与岳峙面面相觑——什么战械能射六里远靶?

    准东军在研制伏火硫磺丹的事情,岳冷秋也略有耳闻。

    伏火硫磺丹传于前朝炼丹术,名入崇学馆大学士之列的宋石宪因习丹术而受训诫、以致仕途终身未得进步一事,也不是什么秘闻——听吴齐说淮东试射的新式战械名为伏火弩,岳冷秋顿时就联想到伏火硫磺丹上去——两朝给禁的伏火硫磺丹,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威力?

    岳冷秋往东面望去,他们离海港还有十一二里远,海港离东西连岛,还有十一二里远。伏火弩试射之响声能传到二十二三里开外,这个怎能叫岳冷秋不震惊?G!。

第51章 散弹杀人马

    岳冷秋、岳峙随吴齐、张苟二登岛拾阶上观弩台;林缚与高宗庭等人在观弩台旁相迎。

    “岳督一路过来车马劳顿,来海州又要历舟船颠簸,实在失礼得很啊!”林缚袖手而立,看着岳冷秋、岳峙登台上来,笑而慰问。

    “崇国公客气了。”岳冷秋拱手揖礼,观弩台虽然才十四五丈高,不过岳冷秋一路紧赶来,额头渗汗、气喘吁吁。

    黄陂相别已有两年时间,中间虽说岳冷秋有回过江宁,但林缚恰巧都不在江宁,没能有机会相见。此时见林缚唇上留着浓密的短髭,双眼炯然,身骁体健,凌然而有威严气势,岳冷秋心里暗自感慨:到底不是他们这些迟暮之人能比的。

    高宗庭、葛存信等人皆与岳冷秋、岳峙寒暄;石凤台走来,向林缚禀道:“散弹准备好了,是不是要稍等片刻?”

    “我与岳督也非外人,我们边观弩边说事……”林缚要石凤台演射事不要停,请岳冷秋、岳峙进观弩台入坐。

    岳冷秋、岳峙随吴齐赶来东西连岛,这一路上听着弩炮声也未停,声响有大有小,隔着山体声势也不小,即使明白林缚如此安排别有用心,心里也是十分渴望一睹淮东新式战械的威力。

    岳冷秋在林缚身边入座,才发现观弩台是座单薄的侧峰,演射弩场就在峰前的宽谷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只看见弩场西南翼交错蹲放着五架黑黢黢的巨大战弩,看着像是精铁所铸。

    说是伏火弩,但与传统的弩械有极大的水同。远远的看着,说有多复杂,也看不出来,更像是铁车架子上简单的架着一根体型硕大的黑铁管子,额外还有一些耳触、绞盘类似的附件,远远的也看不清楚。

    战弩旁皆半人身高的辎车,居高看过去,有抛石弩所用石弹类似的弹丸,似也是铁铸。

    与战弩身边的兵卒相比,伏火弩的大铁管有两人身长;尾端看上去笨重而拙,似有壮汉腰粗,前端从车架子上支伸出去,渐渐收细。

    刚才隔山听到有如滚雷暗鸣的动静,便是这种战械所发出?岳冷秋心里颇为疑惑。他此时也搜肠刮肚的去想有关伏火硫磺丹及炼丹术的文字,都难以跟眼前的战弩对应上。

    “喷焰戏!”倒是岳峙记忆力好,思维敏捷,再加上之前思索了一路,这时看到淮东新式战械的真身,灵光一闪,瞬时间想到前朝有关喷焰戏的记载,脱口而出。

    经岳峙提醒,岳冷秋也想了前朝文人笔记里有关于喷焰戏的记载:说是前朝杂耍艺人,在竹管里填少量火丹粉末,敲燧石用药捻子引燃,能发火光及五色烟。这喷焰戏在前朝初年宫廷里颇为盛行,只是禁丹术之后,相告失传。

    有时候真的只是捅破一层窗户纸的简单事情,林缚侧头看了岳峙一眼,心想岳冷秋几个子嗣不成气候,岳笃明也战死沙场之上,倒是有一个能成气候的侄子。

    实际上岳峙的年纪也不少了,已近不惑之年。他举子出身,但进士科屡试不第。岳冷秋领兵后,他就放弃科考晋身,一直在岳冷秋身边当僚幕,到永兴年后才有独立领兵的机会,但迅速成为岳冷秋麾下最为重要的带兵将领。

    虽说岳峙此时屈于陶春之下出领涡阳镇副指挥使,实际上与陶春、邓愈的地位是同等的。只不过林缚只给岳冷秋两个镇的编制,岳冷秋总不能叫陶春、邓愈二人中的一个委屈。

    岳冷秋、岳峙都要算是士子出身,但半辈子都浸淫在兵事上,算是传统兵家的代表人物,也是当世最为务实的人群之一。

    淮东的新式战械看着也没有多复杂,岳冷秋情不自禁的俯身按着长案往前探看,看着新式战械就是简单的将传统喷焰戏所用的竹管改用超大型铁铸管,心想道理应该差不多相似,填以火丹引燃、将铁石喷射出来而已——但喷焰戏能将铁石喷出去打到六里远的靶身吗?

    这时候林缚递来一物,轻呼道:“岳督……”

    岳冷秋回过神,见林缚递给他一枚铜望镜,忙双手接过相谢。

    望镜在淮东军中已经开始普及到中层将官,也就难免向外传播;特别是新学传播开来,有些道理一点就透,外人也能照着新学里所叙的原理仿制望镜。

    涡阳、正阳等河南诸镇军中,都有望镜流入,只是数量极微。

    望镜好则好矣,数里外的远物视如近前,毫发皆现,但当世战事里,用途却为有限。

    当世人的视野本来就广,站在高处就能观察十数里外的人畜活动——看得模糊一些或看得更清楚一些,以传统、战法而言,意义实在算不上很大。

    何况望镜制造极为艰难,价格昂贵无比,岳冷秋手里有两枚望镜,更多时候也是用作玩物而已。

    这时有望镜,倒是能更清晰的观看弩场演射的仔细情形。

    在望镜里,岳冷秋更清楚的看到弩场侧外围的海滩上,皆是人型、马型偶具。这些人马偶,衣甲俱全,间有战车、盾车、床弩等战械,细看去,虽然都是假人假马,模仿的却正是完整的水步马军从滩岸冲锋的情形,更远处还斜有几艘渡船。

    在人马偶身上还有标注有准确的距离,所用是新学推行的新式度量衡,离淮东新式战械最近的人马偶上标有“二百米”之字样,更远处有“四百米”及“六百米”等字样,用望镜能看得一清二楚,也就能更直观的判断新式战弩所能产生的杀伤力跟有效杀伤距离。

    新学所行之度量衡,最终定“工造尺”三尺为一米、三丈为十米。以一米为边造方柜,容水两千斤。又重新定义“升”的概念,以十分之一米为边,造方柜为“升”,盛水两斤。新定义的“升”,与传统的量米之“升”有些微的差距,但是差距极少,也就能叫世人能够接受。

    为推广新的度量衡,枢密院及军部的公函里,都开始使用千米、米、千斤、斤、升等单位,河南诸镇也只能被迫跟着适应。不过,岳冷秋也知道,新学推行新度量衡,一个根本的目的,就是使度长、容积及容重统一起来,比以往混乱的度量衡要便利得多。

    传统计量,量米以石、升、量柴草以围、量布绸以匹、量茶铁以担;而度长尺寸,也有所谓的工造尺、土方尺、河工尺的区别,一片混乱。

    岳冷秋不及细想新学所行度量衡的优劣,但就眼前所能看到的情形询问林缚:“这是要检校新战弩对敌军展开战阵之压制?”

    “正是。”林缚说道。

    岳冷秋重新用望镜细看人马偶阵列:代表步卒的人型偶推盾车、持大盾、刀矛、弓弩居中;代表马兵的马型偶居两翼,在中心位置还有少量用于战场突击的重甲骑,人马偶所穿衣甲看着纹理,应皆是真甲,有皮甲、有铁甲,亦有棉花——在滩头摆开的是一个完整、正展开冲锋的营级战阵,整个战阵有四百米纵深。

    而在这个营级战阵之前,仅仅部署着五架新式战械——难道五架新式战械就能压制一个营级战阵的近前冲锋吗?

    岳冷秋下意识的侧头看了岳峙一眼,只见岳峙眉头隆起,神情极其的凝重,知道他的想法以及心里所生起的疑惑、震惊,跟自己一样。

    岳冷秋压着心里强烈的疑惑,用望镜看着淮东弩手将一大包黄纸包先填往管口里,用木杵捣实,接着又将一枚类型铁筒的东西从管口填进去,看着旗令指示,就见弩尾有燧石击打出火星……

    在岳冷秋有所反应之前,就见五架伏火弩几乎同时后挫,弩口喷射出巨大火光;之前装入弩口的是铁筒状大弹,但在火光中喷射出来的却是无数铁丸。无数铁丸在火烟形成长锥形的弹幕,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将人马偶阵覆盖其中……

    近距离听着伏火弩发射的巨响,直觉座下的山岩也是在摇晃,岳冷秋拿望镜的双手忍不住惊抖了一下,再细看时,整个人马偶阵列的前翼,已经给弹幕完全撕碎。人马偶身上的衣甲惨不忍睹,肢断身残,木制的战械也击伤堪多,木制蒙革或铁皮的大盾上能看到给弹丸洞穿的小孔……

    整个战阵的中后位置才稍稍好看一些,但能肯定,整个展开冲锋的营级阵列在两百米处受此一波打击,就会完全崩溃,没有侥幸的可能。

    虽然无数铁丸弹撒裂的是人马偶战阵,岳冷秋却如监弩击一般,只觉得手足冰凉,背脊上忍不住有冷汗冒出来:

    他与岳峙放下戒心赶来海州议北伐之事,所以能够给林缚邀请在观弩台上看淮东新式战弩的演射;倘若他们这次不来,那正阳、涡阳两镇军马必然会第一个在真实的战场之上去体验、去感受淮东新式战械的威力——林缚绝对不会在西线不稳定的情况进行北伐的。

    “散弹五发,容一两重之铁丸弹计有一千枚,五弹皆成功射发,实际之杀害力,还在统计中……”石凤台过来禀告试射的情况。

    林缚点点头,说道:“将二百米、四百米以及六百米的人马偶,各拿一具过来,叫大家能细看……”

    他目测炮发散弹,在二百米到四百米之间能形成有效的杀伤力;再远,散弹所形成的弹幕就会扩散、杀伤力也会随之锐减,将失去破甲的能力。

    新编的伏火弩操典,将散弹射杀距离定为三百五十米,是合适的;这实际上已经能在战场替代密集使用床弩及蝎子弩。

    石凤台下弩场去选有典型意义的人马偶送到观弩石来,又组织人手统计更详细的杀害数据报。

    林缚侧过身来,满面含笑,对受惊吓不小的岳冷秋说道:“这次要河南诸镇缩减兵额,旁人都以为我无锐志北伐,实际是要节减一些军资用于新式战弩的研造上;请岳督过来,也确切是为商议北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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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列装

    三艘战舰,一大二小,从右翼鼓帆怒张,仿佛脱弦之箭驶入观弩台正面的演射海域。

    随着观弩台旁边哨塔发出的演射旗令,三艘战舰迅速调整方位,将侧舷对准靶场海域——岳冷秋这边发现望镜的好处,通过望镜甚至能在十里远外准确的接受旗令传讯——在望镜能见的视野里,大舰与淮东水师的津海级战船相当大小,望镜只能看到战舰的左翼,水面之上的舷舱高近两丈,比普通的津海级战船显得厚重。

    大舰只见帆桅,而无桨橹等附件,也没有尾舱楼,以大舰规制,便知这是放弃了近舷作战、纯粹以伏火弩进行远程攻击的主力战舰。

    小舰与淮东水师当前的集云级战船相当,舱体底矮,还保留尾舱楼结构,除帆桅外,还有两侧还配有桨橹,应是充当护卫舰。

    随着旗令的指示,大舰左翼侧舷上那一块块仿佛补丁的缀铜钉甲板,整齐划一的往两边打开,整个侧舷露出两层、共三十个射击口来。

    紧接着,黑黢黢的铸铁弩膛,从射击口伸出来,仿佛死神的眼睛。下层的射击口最少,仅有十二个,但通过望镜也能看到伸出来的弩膛最是巨大;上层射击口则增加一倍,共有十八架弩膛伸出来。

    要是右翼的弩位也是如此布局,这么一艘新式战船,就列装六十架新式伏火战弩——看过伏火战弩在陆地上表现的岳冷秋,也能压住震惊的心情,这时候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火药及火炮技术,前前后后也研制了有七八年的时间,但大规模的海陆试验演射,仅有两年时间,海上舰炮战术还谈不上成熟,故而最先于去年年尾开造、四月交付试验的新式战舰最大型号仅仅是两艘津海级。

    这两艘津海级新式战舰,在经历近半年的试航、试射及战术琢磨之后,于十月上旬才正式编入靖海水师;两艘林政君级新式战舰,也是拖到八月上旬,在技术上较有把握之后,才在崇州船场正式开造,最快也要拖到明年二月之后,才有可能试航。

    北伐要是想赶在明年三月之前正式揭开序幕,留给两艘林政君级战舰试航的时间仅不到一个月,之后就要编入靖海水师。

    最初军方拨出一百万银元来造第一批新式战舰,但最终在两艘津海级主力战舰及八艘护卫战舰上耗资高达一百五十万银元。算上之前火药及火炮研制、大规模陆海演射上的投入,在这两艘津海级战舰建造出来,淮东先后投入的资源差不多能再打一场荆襄会战。

    林缚有着后世的记忆,不是不知道火药的优势,只是要将火药从炼丹术的范畴发展到实用化的野战火炮及舰炮阶段,要投入的资源太多了。

    这也是林缚在淮东军中早期根本不发展火器的关键因素;不成熟的火药及火炮技术,不仅仅在战场上获得的优势极为有限,更可能会叫敌方提前跟进研究相关技术。

    奢家后期给打得如丧家之犬,但早期跟进研究造船技术的决心并不弱;燕胡在铁山的船场在得到奢家工匠补充后,就有能力建造津海级战船。

    之外,淮东军在战场上使用的战械,包括重型抛石弩、蝎子弩在内,燕胡只要在战场上有过接触,事后都能成功仿制。可见燕胡虽是蛮荒异族,但其务实而扎实的学习能力,实远非江宁城里那些自视清高、看不起杂学匠术的士子官员能及。

    可以说,燕胡在战械使用上,距淮东军仅一步之遥。

    只是,这一步距离在这时是显得那么的遥远。

    此时支撑淮东军战力,不是简简单单的几种新式战械,而是一个超越旧时代的新产业、新学体系。

    旧时,江宁工部所辖铁作,一年不过产两百万斤铁料,而枢密院此时控制的官办铁场产量就是此数的三十倍。此时南方围绕铁矿开采、冶炼以及铸造等业的用工总数,已经高达十二万人。

    可以说冶铁与用工总数达六万人的采煤业一起,已经形成南方重工业的代表。

    当然,这也依赖南方及对外海贸所形成的每年高达上亿斤铁料的消费市场。

    林缚为何要咬着牙支持林景中造金川铁桥?

    金川铁桥造成,铁桥技术成熟之后,将刺激铁料消耗,将促进冶铁及石浆业的发展。

    如今南方官民铁场每年上亿斤的铁料产量,看上去很多,很惊人,靠传统的农耕社会,几乎很难想象能消化掉;实际上每年要是能造三五十座金川铁桥,仅靠这一项就能将上亿斤的铁料产量都消耗一空。

    所有新产业都是相互支撑的,没有整个新产业体系,就支撑不起现在的淮东军。

    林缚便是将火药完整的配方以及火炮、新式战舰完整的设计图纸公布出来,燕胡也没有能力在海陆军里大规模列装火炮。

    虽说这两年来,燕胡很快就从荆襄战败中恢复过来,甚至可以说武备还处于上升期,但实际已经无法去弥补与淮东军之间近乎一个时代的差距。

    这几年来,靖海水师的规模一定控制在三万人,没有大规模的发展;而表面上,燕胡在登州的水师规模在近年来也发展到三万人。但两支水师之间的实力之差距,根本不能用人数进行衡量。

    如今崇州、明州、泉州、夷州、江宁以及海州等地的船场,只要林缚下令满负担造战船,旧式的津海级、林政君级战船每年就能造六十到八十艘,两年之间就能将水师规模扩编到二十万人众甚至更多。

    林缚放弃低技术等级的战备扩充,而将大量的资源用于新式战舰及火炮的升级上,也是要在战略升级之余,刺激新学、新产业的发展。

    最初两艘津海级战舰的造价,每艘高达四十万银元;考虑到两艘林政君级战舰皆是新造,林缚拨给的预算,更是高达每艘一百万银元——这都远远超过旧式津海级、林政君级战船的造价,但考虑到跨时代的战略升级,这样的代价还是值得的。

    现已编入靖海水师的津海级战舰,每艘列装十二斤、八斤火炮共六十架。

    舰炮要求射程长、射角低平,对敌靶有强破坏力;军械监所造的十二斤舰炮,为津海级战舰主炮,炮膛长近三米,重近三千斤,炮舱内部为架退滑轨结构,射十二斤重实心铅弹,能有效打击两千米外的远靶;双倍装药量,可射六里外的远靶,但炸膛的风险就骤增;近舷战可改用铅丸散弹。

    虽说津海级战舰没有整体覆甲,但相对薄弱处都用铜甲覆盖,船桅也是用精铁铸制,即使舰体遭遇火袭,还能换上新帆继续航行——也是如此,使得津海级战舰的总重抵得上八成满载的同等级商船,重达五百吨,满帆航速要比同等空载帆船慢四分之一左右。

    护卫舰要保证近舷及接舷作战与快速航行能力,仅装八斤炮十二架。

    虽说正在崇州船场建设的林政君级战舰,炮位仅比津海级战舰多出四十八架来,但列装之火炮都要高出一级,下层舱要列装的十二架二十四斤重炮,在一千米射程内,对沿岸垒塞的破坏力,不下于重型抛石弩发射百斤重的石弹;林政君级战舰,整体火力,实际是远在津海级战舰之上的。

    虽说以两艘津海级战舰为核心的新战舰编队才一千人,林缚却给予新编镇师的编制,任命靖海水师副指挥使杨释兼领新编镇师制军,杨释还负责在海州筹建新兵指挥学堂;等到明年两艘林政君级战舰以及新的四艘津海级战舰造成服役,新编镇师的兵员也只有六千人,但绝对是未来靖海水师的主力镇师。

    相比较之下,陆军眼下只在登海镇师新编两个新战弩营。

    登海镇师的每个新战弩营配备十二斤、八斤甚至更小型的四斤炮共六十架。

    每架炮除了自身架炮所用的轴轮外,还配有牵引副车。火炮与牵引车能组合成四**车,由于考虑到火炮战时不会有驰道可行,即使淮东的造车术再发达,在野地拖拽重炮依旧是难题,战弩营根据炮重的不同,给每辆炮车配备四到六匹辎马。

    由于炮车自身仅能携带十数枚实心弹及散弹,还要专门配备一辆弹药车组;最终一个炮组平摊下来,需要辎马十到十二匹、兵卒十五人,这样才能跟得上步卒前进作战的步伐。

    即使把火炮及弹药的制造成本撇除在外,一个战弩营编制要投入的资源,也抵得上一营重甲骑;而此“陆零一”三个骑兵镇师,总共也只编有三个重甲骑营。

    重甲骑营在战场突击时能发展极大的作用,但淮东军只要看到战弩营演习的将领,无一不奢望旗下能有相同的编制。

    兵行诡道,所归结到一个原则上,就是要使自己的打击力集中再集中,使敌人的打击力分散再分散。

    十二斤炮发射铅丸散弹,一发弹最多能容两百粒铅丸。在两百米到四百米之间,所形成的锥形弹幕,丝毫不亚于两百张弓弩齐射。而两百张弓弩即使分三列齐射,战线展开也要有六十米;而在六十米的宽度里,足以摆下十架十二斤炮。

    虽说火炮的移动性相对较差,但与淮东军严密的防阵相配合,即使运动战中未必能占有什么优势,但在阵地战中,相对燕胡骑兵兵团将获得压制性的优势。

    林缚优先考虑发展舰炮,主要是借助新式战舰,将燕胡的锁海防线撕碎——实际到后期,马步军真需要火炮来加强战力,甚至可以考虑将舰炮拆下来当野战陆炮使。

    “最下层是十二斤重弩,”林缚倒是不持身份,亲自给岳冷秋介绍新式战舰上的伏火弩配置情况,“十二斤重弩、弩身铁铸,重逾两千斤,发射时产生的后挫之力极大。此等重弩若部署在上层,数弩一不小心齐发,很可能将整艘战舰掀翻。海上接战,千变万化,风吹浪鼓,造舰之初就要考虑周详,遂将重弩置下层,将八斤轻弩置上层。”

    看着伏火弩演射的岳冷秋,心里嘀咕:这还能叫弩吗?

    这时在演射海域,集云级护卫船也打开炮口,与津海级主力战舰,一起以一侧的火炮瞒准最近的靶船,随着旗令下达,三艘新式战舰一侧共四十二架火炮,依次快速发射,只见膛口喷射出火光难掩的白烟,很快将侧舷都遮闭在白烟之中。

    由于相距甚远,岳冷秋他们在观弩台上用望镜能清楚的看到弹丸在空中行进的轨迹。

    靶场海域最近的靶船,离三艘战舰约五百米。

    靶船是一艘双桅渔船改装,虽说是渔船,但也能经受得近海风浪,船体之坚固,非内陆湖江船舶能比,部分侧舷还蒙熟牛皮,基本上是仿造燕胡在登州的水师战船所改——岳冷秋这时候也想到,为了获得准确的演射数据以及更真实的演射效果,淮东为造靶子也投入相当多的资源吧?

    在舰炮一次密集的攻击之下,靶场海域边缘的这艘靶船,几乎是在眨眼间的工夫里,就给实心弹所形成的钢铁风暴撕裂得只剩残骸。八斤、十二斤重的实心弹,在五百米远处,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就将三四寸厚木制成侧舷击穿,甚至还将船胁及隔舱木打断、打碎。

    第二次发射是四十息时间之后,在第二波打击之下,靶船就再也支撑不住,似乎是龙骨给恰巧打断,从中间断裂,缓缓下沉。

    接下来又试射一千米、两千米靶船,又演习近舷护卫、反敌船冲锋等战术——岳冷秋到这时候也明白过来,淮东新造的伏火弩已经达到大规模制造并列装营伍的水平。

第53章 北伐猜想

    从东西连岛返回,用宴后林缚也没有急着议北伐之事,而是使岳冷秋、岳峙先回驿舍休息,以消舟马劳顿之疲。

    护卫岳冷秋、岳峙来海州的百余马兵,给另外安排在城南的军营里入宿,仅有岳周等三五人得以进城先入驿舍来照料岳冷秋、岳峙二人在海州城里的起居。

    岳冷秋、岳峙在城外给吴齐、张苟他们接走,一直到深夜都不见踪影,岳周的心提在嗓子眼。怕就怕崇国公翻脸不认人,下令将岳冷秋、岳峙叔侄二人扣押下来。

    看着岳冷秋、岳峙二人,酒气未酣由高宗庭出面送到驿舍,岳周绷紧的神经才松驰下来。恭送高宗庭离去,岳周又忍不住问道:“督爷、侄少爷,这大半天,你们是去了哪里,可把岳周我吓了够呛?”

    岳冷秋与侄岳峙对望了一眼,这大半年来所受的震撼,到这时候并没有多少减弱,一时间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要说也不知道如何说——岳周虽是家仆之子,但岳冷秋自家几个儿子不成气候,他便把岳峙、岳周等人视为子嗣培养,不当外人看。

    “进去再说吧!”岳冷秋轻叹一声。

    看着岳周拿火捻子点燃琉璃灯,晕黄的灯辉从透明的琉璃壁透出来,岳冷秋张口问道:“岳周啊,我应该能推荐人入读江宁初等陆军指挥学堂的,你愿意去就读吗?”

    岳周转回头来,愕然相望,不知道督爷为何突然提出这茬事来,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疑惑的看向岳峙。

    “幸亏是来海州了。”岳峙不知道是幸甚还是沮丧,在岳周看来,他很是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

    涡阳诸人在荆襄会战之后,他们已不想跟淮东军对抗,但林缚在海州召岳冷秋面议北伐之事,涡阳诸人也担心林缚会翻脸扣人,邓愈、陶春、岳峙都主动提出代岳冷秋来海州面见林缚——岳冷秋也是权衡再三,最终决定与岳峙二人赴海州来见林缚。

    很显然,岳冷秋、岳峙不亲自来海州,是无法从根本上取得林缚的信任;那林缚在北伐之前,肯定会首先用其他手段强迫涡阳、正阳两镇兵马屈服,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西线不出大乱子、不会拖北伐的后腿。

    岳周也是聪明之人,听着督爷与侄少爷这两句话,虽然心里惊谔,但也明白督爷做出的决定是什么……

    从涡阳、正阳二镇挑选将领进入淮东军所办的陆军指挥学堂学习,说白了就是正式敞开来接受淮东军对涡阳、正阳二镇从军心上进行渗透;再进一步,无非就是接受军事参谋部向涡阳、正阳二镇直接派遣或任命各级将官,再接下来,涡阳、正阳二镇就将彻底失去独立的地位而融入淮东军体系。

    看督爷与侄少爷,脸上些许有沮丧,但无给胁迫的愤怒——岳周实不知督爷与侄少爷这大半天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如此决定?

    岳冷秋伸手从袖子里掏了掏,取出一枚铅丸来,放在桌上,对岳周说道:“我们之前在涡阳的猜测,皆落空处,崇国公先行北伐再行禅让之礼,差不多已成定局。除了皇上在北伐之前病逝,不然没有第二种可能。曹家自以为据有峡江之险,董原以为尚有一搏之机,这次都撞到铁板上去了。涡阳、正阳二镇只要没有别的心思,想来以后的结局都不至于太差,崇国公毕竟还是要有两三表率来安天下人之心……”

    岳周三指捏螺似的将铅丸举到灯细看,给灯光罩着,铅丸有着黯淡的金属光泽,浑圆如空中坠下的水滴,一枚重约一两许,堪比蹶张弩的箭簇,但无棱无锋。

    “这是伏火弩的弹子?”岳周一路随行来也听得隐隐的雷鸣,对伏火弩只知其名、不见其形,见督爷拿来一枚铅子来,自然就想到伏火弩上去。

    “这只是伏火弩的散子,”岳峙无奈的笑了笑,问岳周,“二十丈之战线,许你填以弓弩,敌骑集阵冲锋来,你要如何挡之……”

    听得侄少爷考究自己的兵法,岳周答道:“用盾矛蹲坐守前线,使敌骑不能近,二十丈之战线,盾阵之后可填弓弩一百到一百五十张,除非敌骑用重甲冲锋,不然难接战也……”

    “这种散子,一架伏火弩一次能射二百粒,散子破甲之射杀力不下臂张弩,二十丈之战线,放置十架伏火弩,一次发弹射杀,堪比一千到一千五百张臂张强弩齐射,”岳峙说道,“你说曹家与董原是不是撞到铁板上去了?”

    岳峙说得言之凿凿,但岳周没有亲眼目睹伏炎弩的威姿,一时间也难想象伏火弩发射散弹的情形。要不是岳峙素来持重,不喜浮言,岳周只能认为岳峙所言“二十丈战线上集聚一千到一千五百张强弩齐射”来形容伏火弩之威力,是浮夸之语。

    “此乃军机要密,不要外泄,”岳冷秋额外吩咐岳周一声,又问岳峙,“倘若崇国公明年就决志北伐,你以为崇国公会如何打?”

    “伏火弩虽是神兵利器,但有移动不便之劣势,在河淮平原与燕胡骑兵决胜,不能尽然发挥优势,”岳峙蹙眉思虑道,“以侄儿所见,崇国公这两年来在海州大造声势,又派兵在高丽牙山登陆,已经吸引燕胡兵马往山东、河淮以及高丽汉阳郡一线堆聚,实际使燕胡在燕蓟、两辽腹地的驻兵持续减弱……”

    “强力撕开锁海防线,绕过山东防线,跳打津海、直捣燕京,一击毙命矣!”岳冷秋几乎叹着气,将他所推测出来的淮东军北伐战略轻轻的说出来。

    岳峙也是这个猜测——浸淫兵事多年,岳冷秋与岳峙在兵法上的见解,在当世都要算是超一流的,在见识过伏火弩成建制列装威力之后,重新推演北伐战略,倒不会出现大的偏差。

    在伏火弩出现之前,只有重型抛石弩能对坚固塞垒造成有效的破坏。

    燕胡锁海防线两处最坚固的防塞皆是围岛而建,防塞之外根本就没有地方放置重型抛石弩;传统的攻城攻垒战术,在锁海防线前都将失效或效果大减。

    旧式林政君级战船的甲板上给五组巨大而纵横交错的船桅分割开来,实际也没有能整片的甲板能放置重型抛石弩——使得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淮东军要拿下燕胡锁海防线中的庙山、隍城岛两处海中防垒,只能拿人命去填。

    燕胡此时处于武备上升时,已经从荆襄会战的挫败中恢复过来,将卒士气可用,在锁海防线部署的都是能打血战的精锐战力;岳冷秋、岳峙此前都不敢想象淮东军要撕开燕胡的锁海防线,投填入多少人命才够。

    不能撕开锁海防线,林缚要北伐,只能老老实实的先打山东,再从山东往燕蓟、河淮展开兵力。

    见过伏火弩的威力之后,岳冷秋、岳峙才知道林缚这些年来纵容燕胡在登州与金州之间的渤海口修锁海防线,是何等的用心险恶?

    一架二十四斤重炮在一千米处对城墙的打击力,不下于重型抛石弩。即使不用密集弩位的新式战船,靖海水师改造旧式战船,在每艘津海级战舰上前甲板上安装一架二十四斤甚至更重型的伏火弩。齐集十数艘战船在一千米到两千米的海面上,持续轰击敌军岛垒,锁海防线上的垒塞再坚固,只是被动挨打,没有反击之力,又能支持几天不陷落?

    甚至降一级,用十二斤伏火弩,顶多轰击的时间延长两三倍而已。而伏火弩相比较传统、战械的超远射程,更是直接彻底变更水战的模式。

    登州刀鱼寨是典型的水师防垒,战船在遭遇强敌时,可以避入刀鱼寨的内湖之中,利用坚固的城墙将强敌拦在水寨之外。一旦强敌撤退或在强攻水寨时有所犹豫,战船又可以出塞袭尾扰击或打突击战术。

    只是,刀鱼寨的内湖纵深也不三四里,只要淮东新式战舰迫近刀鱼寨,不用破寨,战舰之上列装的重型伏火弩,都能直接攻击避入寨中内湖的敌船。

    岳冷秋、岳峙实在想象不出来:当燕胡王公大臣们看到他们以举国之力修筑的锁海防线,在淮东新式战舰编队的战弩面前同,是那么脆弱,是那么的不堪一击,该是怎样的沮丧跟绝望?

    淮东力有能力撕开燕胡的锁海防线,而靖海水师即使不扩编,也有能力一次远程投送四到六万的马步军兵力,强大的水师战舰也能保证后勤补给不被切断。

    在撕开燕胡锁海防线之后,岳冷秋、岳峙也实在想象不出来,林缚会不直接进袭津海,不直接进捣燕京,会不直接打击燕胡必救的要害之上,反而会老老实实去打燕胡的山东防线。

    相比较骑兵兵团,伏火弩的最大缺陷就是机动性不足,打运动战不占有优势。

    当淮东重兵军团在津海成功登陆,根本就不需要跟燕胡骑兵主力兵团打什么运动战,只要兵锋直指津海以西二百里外的燕京城,就能迫使燕胡骑兵主力兵团填到燕胡与津海之间,跟淮东重兵兵团打阵地战。

    想到这里,岳冷秋要岳周将随行带来的箱箧打开,取出地图来,铺开来只看燕京到津海的蓟东南地区。在津海到燕京之间,涡水河、潮白河这两条河道是那么的刺眼,几乎就是要将燕京勒死的巨索……

    岳冷秋与岳峙对望一眼,暗道:除非他们立即派人将淮东伏火弩及新式战舰的详细资料送给燕胡人,燕胡人又能果断放弃燕京,将国都往西北内陆转移,迁到太原或大同一带,也许能躲过明年的亡国大劫……

第54章 长淮新军

    “我希望涡阳、正阳两镇,在明年三月之前,做好北伐的准备。”林缚袖着手,压在檀木长案,前倾着身子,跟岳冷秋商议北伐之事。

    时下已经是十一月下旬,河淮冰天雪地,淮水今年没有封冻,但淮水以往的颍、汝、汴、泗诸水都冻了一个结实。

    真正对以步卒为主的南方兵团来说,开春之后冰消雪融,借战船沿颍、汝、汴、泗诸水北上,才是最得当的战法。解冻之后的河流不仅极大方便后勤运输,而且河流是天然的壕堑,限制骑兵快速运动,为步阵提供侧翼防守,进入河道的战船更能为步阵的侧翼或后翼提供强有力的依仗,迫使敌骑不敢接近河道两岸。

    要不是看到淮东军在明年三月之前,就会将伏火弩成建制列装营伍,岳冷秋、岳峙之前也是推断林缚组织北伐,淮东军主力会从徐州沿汴、泗两河北进。

    而此时林缚要求涡阳、正阳两镇在三月之前做好北伐的动员工作及战械粮秣上的筹备,岳冷秋、岳峙晓得:涡阳、正阳两镇,在更大意义上是吸引、迷惑燕胡以及许昌及渝州注意力的棋子,使许昌及渝州草木皆兵的同时,还要进一步将燕胡在燕蓟腹地的驻兵吸引到河淮防线上去。

    也许涡阳、正阳两镇兵马,最终的作用,就是配合在徐寿的淮阳军,在吸引燕胡山东、河南兵马的同时,震慑住董原使其不敢向南异动。

    “陈塘驿一役,边军南崩,受先帝所托,巡军燕山,是我理军政之始,”岳冷秋暗暗的捏紧拳头,似乎费尽全身力气才下定决心,按桌转身看着林缚,说道,“恍惚十六秋如白马过隙,揽镜须发生霜,近时常感思竭难续,也时时忘事,年岁不饶人,怕是难挡崇国公之重托啊……”

    “哦……”林缚饶有兴致的看着岳冷秋,岳冷秋还不到六十岁,精神还旺得很,心想他不应该这时候拿摞挑子来跟自己谈条件,只是静坐着等岳冷秋将话说完。

    “此来海州,路途也谈不上遥远,但坐在锦榻软垫之上,就感觉身子生锈似的,真是垂垂老矣,”岳冷秋眼观鼻、正襟端坐而道,“我这次过来见崇国公,有一桩心事便要想崇国公使他人督涡阳、正阳二镇兵马,许我告老还乡。此外涡阳、正阳二镇虽属河南军序列,但这两年来,与许昌也是貌合神离,中间多有龃龉。虽以多方调解,能勉强维持,但终究是强扭的瓜不甜,想请崇国公许涡阳、正阳单置一军、委将官以辖之,陶春、邓愈及岳峙也都愿解甲随我而去……”

    林缚袖手正坐起来,看了看右翼而坐的高宗庭等人,没想到岳冷秋会在这时交出兵权,一时间也犹豫起来,不知道岳冷秋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岳冷秋与岳峙赶来海州相见,说明已经没有对抗之心,但要说他们就彻底放弃兵权,放弃滔天之权势,林缚也不相信,岳冷秋这么说,更可能是以退为进。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岳冷秋、岳峙没有对抗之意,新帝国也不缺三五个位子吝啬不给,也不缺三五杯羹不叫他们分食。

    林缚沉吟片刻,说道:“涡阳、正阳独立一军,或许是个好主意,这事还要先知会董原一声;但即使是新置一军,也需要岳督这等娴知政事、通习军务的人把关,也不会出篓子。此外,陶春、邓愈、岳峙三人,皆值壮年,正是为国效力,竟然想要解甲养老,真是荒唐,枢密院是断然不许的……”

    “老臣实是年老体衰,不堪繁忙军务之重任,”岳冷秋俯腰揖拜,言辞恳切的说道,“岳峙一直都怨困于军中不能增长见识,也是感慨这些年来江淮在崇国公的引导之后,有诸多盛世之新气象,才决意要离开军中;至于陶春、邓愈二人,也是历经百战事,感慨良多,一时间有所心灰意冷,崇国公要用之,老臣当替崇国公劝他们一劝。只是能不能劝动,老臣实不敢打保票……”

    岳峙站起来行礼,神态坚定的说道:“岳峙请崇国公成全……”

    林缚与高宗庭对望一眼,岳冷秋如此坚持,看来倒不像是虚言试探——既然岳冷秋能投之以桃,林缚也不吝啬报之以礼,如何安排却是头痛事。

    高宗庭说道:“涡阳、正阳置一军,可以陶春、邓愈为正副指挥使,军政粮秣之事,可委之陶邓二人,但还是需要岳督留在涡阳掌握大局;岳将军意在游历,东南水师缺一副指挥使,或许能请岳冷秋屈就?”

    林缚点点头,问岳冷秋:“国难当头,北伐之功未竟,也只能如此勉强岳督与岳将军了……”

    就算岳冷秋真心实意愿意放弃兵权,涡阳、正阳二镇兵马要负责盯住许昌,不使董原有所异动,还是需要岳冷秋留在涡阳坐镇。

    至于岳峙,东南水师的副指挥使将职给他,也无关紧要。虽使他不再掌握兵权,但副指挥使在淮东的地位并不能算低。

    岳冷秋其实也怕给林缚一脚踢到哪个旮旯里去,听林缚如此安排,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说道:“唯愿能为北伐伟业献微薄之力——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桩事要与崇国公提起来。”

    “岳督请言。”林缚说道。

    “我与岳峙观海州武备感慨良多,即使另立新军,也未必能有凤离、淮阳诸军这般气象。我心想凤离、淮阳诸军有参谋部之设,但此设已非新军己力能及,想请崇国公派遣将官组建新军之参谋部……”

    “新军欲行新制,这是好事,”林缚点了点头,说道,“我考虑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人选推荐给岳督……”脑子里也是灵光一闪,接着说道,“长淮军在岳督治下也是战绩彪炳,后因诸多原因,使长淮军序列不再,我看涡阳、正阳二镇要置一军,不如还是以长淮军为番号?”

    “一切皆依崇国公所言,老臣无不遵从。”岳冷秋应道,但心里也是感慨良多。

    岳冷秋统领过数支军队,不过最辉煌的时期还是以江淮总督冶长淮军时。而困徐州一役,也是长淮军与淮东军此消彼涨的关键一役,从那之后,他这个江淮总督就没能再压制得住过这头东海狐,回想往事,都已经快过去十年光阴了。

    ***************

    议了一天的事,将暮之时,林缚也是体乏力竭,使高宗庭、吴齐代表他宴请岳冷秋、岳峙以及随行过来的涡阳将校,他则与宋佳、刘妙贞返回行辕休息。

    “这下子算是彻底解决掉一个麻烦,”宋佳笑盈盈的看着林缚,问道,“你以后打算什么处理长淮一系人马……”

    岳冷秋的问题,在荆襄会战之后就不再成为问题,但能如此彻底的解决,林缚心情还是相当愉悦。

    “近期,就调胡乔中从赣州调往涡阳,出任长淮军参谋军事,”林缚说道,“至于远期,我也不是凉薄之人,天下人也都盯着我,我想无非是坚持‘增新不除旧’这个原则,总不至于会太伤人心。”

    宋佳点点头,又轻叹一口气,打江山易、坐江山难;共患难易、同富贵难。新朝确立之后,如何保证功臣名帅不害帝权?有史以来,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数不胜数,这也是岳冷秋即使到最后一刻,仍恋栈权位不愿去的根本原因。

    说到底,只有兵权抓在自己手里才算数,谁知道林缚此时和蔼,过两天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叫岳冷秋放下心防,在纵阳一役之后,林缚也是狠用了一番心思。

    想董原在荆襄会战中于心有亏,根本就不可能对淮东放下心防。

    林缚此时在枢密院,也是坚持“增新不除旧”的原则。

    林缚将王成服、孙尚望、李书义、朱艾、长孙庚等人调入中枢,但林梦得、孙敬轩等人还是枢密院重臣,实际之地位并不受威胁。虽然权柄有所稀释,但并不严重,本身各方面的事务也多,在林缚之下,大家也都没有集权己方的心思跟妄念;等到林梦得、孙敬轩年老体弱告老虞养之时,王成服、孙尚望等人则递进接掌枢密院的大权,能形成平稳过渡。

    对将要新设的长淮军一样,林缚可以不立即将其解散,不会将那些多的将领打发回家种田去,还将保留他们的将职权位,但会保证他们放弃割据的意图,前期无非是往长淮军里填入更多的参谋军事、指挥参军、军令官等辅职将官,以三五年甚至十年的时间,形成平稳的过渡,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搞得满手血腥。

    “曹家及董原呢,你打算怎么处置?”宋佳问道。

    “我敞开心杯,跟曹义渠,跟董原说:我会不计前嫌,也会保证你们享有富贵。甚至陈芝虎此时降我,我也愿意保他性命,但是,他们会相信我吗?”林缚咧嘴一笑,袖着手,暗感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就是信任,谁都想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不到山穷水尽之时,谁也不愿意妥协跟退让,想到这里,又说道,“他们不屈服,那把他们往西赶。北伐之后,燕胡失燕蓟、两辽之地,残部也会往西撤,让他们在西逃路上同流合污去。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有借口继续向西进军……”

    “总之是不要让我再领兵了。”刘妙贞笑道,她们也早知道林缚在收复关中,也没有打消停下向西北用兵的步伐。

    虽说有穷兵黩武之嫌,但不继续用兵,军备就要缩减,军购市场也会随之缩减——至少在新学、新产业发展的初期,这都不能算是好事。

    另外一个,林缚心目之中新帝国的西北疆域,北到柔然海、西到伊梨河,怎么可能是收复关中之后就停下用兵的步伐?当年在奢家身上所用的驱虎吞狼之计,这次还要再用一回。

第55章 易帜立军

    以往将军情司从枢密院分拆出来,成立军事参谋部,只涉及到淮东军内部的调整,河南诸镇以及曹氏所辖的蜀军,名义上还是受枢密院辖制——

    在岳冷秋返回涡阳之后,到十二月中旬,林缚正大签署枢密院令,将正阳、涡阳两镇从河南六镇军中分拆出来,独设长淮军,以陶春、邓愈分任正副指挥使;公函行文及军政事务皆从枢密院拨入军事参谋部管辖。

    岳冷秋以枢密副、右都御史,监长淮、河南军事兼督粮秣;与此同时,岳峙调离涡阳镇,出任东南水师副指挥使。

    林缚另从江宁初高等陆军指挥学堂调入结业将官二百余人,随胡乔中赴涡阳,筹建长淮军参谋体系,胡乔中同时担任长淮军参谋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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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石激起千层浪,公府治政后,江宁军政事务都不再需要得政事堂及内廷批淮便得行,但像设立长淮军这般重大的军政事务,通常还是需要及时通报政事堂、内廷知晓的。

    太后梁氏看到张晏、沈戎拿出来的行文,直接喷出一口血来伸脚蹬晕过去。

    苗硕慌乱着派人去请太医,又派人去梅庵园请阳信公主过来。

    自闹出赐婚闹剧之后,元嫣就搬出万寿宫,独自住在宫城后面的庵园里。闻听太后咳血昏厥过去,元嫣有心不理此事,又于心不忍,犹豫再三,终是带着侍女赶来万寿宫看太后的身体如何。

    还没走进内殿,就听着太后梁氏苍老而绝望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衰家对不住元氏十三代先祖列宗,江宁形势已无法挽留,你们还是去劝皇上想开些,你们都不要围在衰家这个将死人榻前……”

    海陵王元鉴海脸沮如丧,失魂落魄的走进来,差点撞到元嫣。

    “叔叔。”元嫣行礼道。

    元鉴海也无回应,木木的看了元嫣一眼,径直往内殿走去,带着哭腔的哀嚎出来:“老祖宗啊,那竖子是等不及要下手篡位了,元氏子弟大祸临头了啊……”

    在元鉴海、沈戎、张晏等人看来,曹氏给隔绝在蜀地,董原在许昌也自保无暇,岳冷秋的公开投附,无疑是代表林缚不再掩饰他篡位称帝的意图,篡位之事随时都会发生。

    元嫣迟疑的站在中殿里,看着空旷而冷寂的殿堂,一时间也有诸多的迷茫:这天下以后真就要改朝换代了吗?他真的会大开杀戒诛除元氏宗族吗?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既然生不能同裘,死在他的刀下也是了却宿缘吧!

    想到这里,元嫣便转身离万寿宫,直觉得这宫廷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直想到九年前那寒冷的早晨,大战之后,林缚酣睡城头,而她躲在一旁好奇的观望,心里充塞着少女应有的美好激动与好奇的心情——只是这一切似乎也都不存在了。

    刘直站在万寿宫门外,只是静静的看着冷寞而寂静离去的阳信公主。

    说实话,林缚究竟会怎么处置元氏宗族、会怎么处置阳信公主,枢密院诸大臣也不是很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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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是荆襄会战之后就确定的事,若不是如此,林缚焉会使池州军北上,焉会用岳冷秋督河南粮秣、掌握涡阳、正阳二镇?”元归政说道,“岳冷秋率涡阳、正阳二镇易帜,无疑是配合林缚篡位而造势,以此震慑其他反对者……”

    许昌衙署里,董原、刘庭州、元归政等人正襟危坐。

    正阳、涡阳二镇易帜立长淮军,胡乔中率数百淮东军出身将官进入长淮军建立参谋体系,岳峙又调往淮东军的核心战力之一东南水师出任副指挥使,这是明明确确的表明岳冷秋、岳峙、陶春、邓愈一系人马正式与淮东合流。

    虽说这事给许昌的震动尤其的大;但元归政、刘庭州等人皆以为这是林缚在加快篡位的步伐。

    董原蹙紧眉头,紧决而缓慢的摇头说道:“岳冷秋不是那种轻易会将自己完全交出去的人,难道岳峙出任东南水师副指挥使,给岳冷秋的保证,能强过将涡阳、正阳二镇兵马抓在自己手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一定是出了什么关键性的变故,才能叫岳冷秋下此决心!”

    元归政与刘庭州面面相觑,他二人对董原的话不以为意,甚至以为董原有些疑神疑鬼。他二人坚持认为岳冷秋与左承幕、胡文穆一样,早就暗中投靠淮东,此时率正阳、涡阳二镇易帜,不是林缚为篡位而加快落子罢了。

    董原百思不得其解,缓言道:“许是要往海州派一些眼线……”

    元归政与刘庭州同样不解:

    不要看海州已经是有好几万住户的大城,但作为北方军团的后勤支持基地,整座城池还是军控状态,城池之外又给军控屯区包围。

    看中军购市场的工场主、海贸商人们,都必须要向枢密院申请,经军部审核,才得以进入海州设立工场,纳入北方军团的军购体系之中,都要接受反间培训,雇工之严格不亚于征募兵卒入营伍。

    江宁、崇州要开放得多,搜集情报相对容易,但向海州派眼线进行渗透,则十分的困难。董原一直小心翼翼,就怕有什么把柄落到林缚手里,这时候向海州派遣眼线,一旦眼线给淮东抓获,那几乎会将许昌的退路完全堵死。

    元归政、刘庭州对董原铁心认为海州藏着旁人不知的秘密,还是十分的疑惑,不过也不会反对。许昌派去的眼线真要是不幸给淮东抓获,那董原除了举起匡复帝室的旗帜反抗淮东之外,也就没有其他退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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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州城,乃青登陆地防线及锁海防线的衔接点,不仅是登州水师的驻地,出任登州将军,兼督青、莱、胶、登诸军及登州水师的那赫雄祁,也将驻辕设于登州城内,同时,负责搜索江淮情报事务的西寺监也设于登州城内。

    在登州将军的行辕里,西寺监总管督事佟化成,神情凝重的端起一盏茶,盯着水汽氤氲的茶盅,想了想,又侧头跟那赫雄祁说道:“这三个月来,南面密探冒死截获的四封淮东机密行文里,皆提到‘伏火弩’、‘三级’、‘四级战舰’等字样;岳冷秋在去海州后,回涡阳就立即易帜……这种种现象,要是单纯理解来林缚有意加快篡位称帝的步伐,似有不妥。”

    苏庭瞻站在那赫雄祁的右侧,见那赫雄祁有如枯树的脸皮子绷紧着。

    虽说那赫雄祁早期也惨败于还是江东左军时间的淮东军之手,但说到对淮东的了解及警惕,北燕已罕有其他将臣能及得上那赫雄祁了。

    虽说在天命帝的坚持下,在河淮防线上任用的将帅,如叶济多镝、叶济多镝、周知众、袁庭立、那赫雄祁等人,都是能淮东有较清醒认识的,但在燕京,大多数王公大臣,对淮东的警觉心还是不够。

    入冬以来,眼看着从荆襄大败里恢复元气,武备相比较荆襄会战之前,还有所上升,燕京的诸多王公大臣就有些按捺不住,嚷嚷着要组织南进之攻势。

    他们将荆襄受挫的责任,完全推到叶济罗荣指挥不当、察敌不明而受敌计诱的头上,不承认或者就不愿意承认,在淮东掌握之下的南朝,实际已经获得战略上的优势。

    在战略是采取进攻之势态,还是防御之势态,有着天差地别的差距。

    要采取进攻之势态,就要将主要兵力往济宁、即墨等更外围的防垒推进,虽然能给南朝兵马造成极大压力的同时,也会使己方的防御弹性减弱。

    一旦判断失误,而南朝兵马又有决战之心,在济宁、即墨等外围防线,一次重大的挫败,就可能导致整个防线的崩溃。

    那赫雄祁看苏庭瞻,问道:“苏将军,你如何看岳冷秋易帜之事?”

    苏庭瞻虽然知道决定权不在他身上,但那赫雄祁这么问自己,还使他感到压力极大。

    苏庭瞻也知道燕京的王公大臣普遍以为岳冷秋易帜,是林缚为篡位称帝走出的关键一步——要真是如此,那北燕在河南、山东防线上的驻兵就应该采取更积极的势态,尽可能往南推进,至少也要保证曹义渠有在渝州另立新帝、董原在许昌对抗淮东的勇气。

    但是,跟淮东打了这么年的交道,苏庭瞻更认为岳冷秋易帜,更有可能是林缚组织北伐的前骤——苏庭瞻思虑良久,说道:“庭瞻以为佟督事所言有道理,对当前形势不能估计太乐观,”说到这里,苏庭瞻话锋变得更尖锐,“我以为朝廷当前不应该满心期待从林缚的篡位自立之中能争取什么好处,而是要立即动员、筹措以应对南朝即将到来的北伐攻势……”

    “苏将军也认为这是淮东军要北伐的前骤啊!”那赫雄祁长吁一口气,转而跟佟化成说道,“多镝亲王那边,我直接写信过去,佟督事,你还是直接回燕京向皇上详细禀报这种种异状……”

第56章 太行山奇兵

    年初前后,晋鲁之交的太行山南麓山脉,大雪封山。

    一队由十数匹骡马、二十余名葛衣汉子组成的商队,大雪天气,艰难的在太行大山间行进。这是晋南、鲁北之交寻常能见的商旅骡马队,主要是瘦骨嶙峋的骡子,仅有为首的两名骑着马,随身都有防山贼路盗的朴刀。

    汉子们多显得精瘦,布巾包头,迎着刀子割似的寒风,脸露出来,有着风吹日晒的苍桑,完全是晋南、晋中一带山区汉子的模样。

    商路在人迹罕至的大山之间也不知道艰难的行了多久,天色将暮,忽而传来几声尖锐的哨鸣声,听着像是大鸟啸鸣;为首的汉子抬头望去,远山雪树相映,看不见鸟兽的影子,回头从身边之人手里接过望镜,往啸鸣声处望去,在暮色将至的峰崖上悬挂着一支点燃的火把。要不是望镜,隔这么远,绝难看清楚。

    “这里应该是燕子峪?”为首的汉子问身边的人。

    淮东所制的地图,还无法精细的将太行大山里每一个山沟、山谷都标识出来,认路还是要靠晋南山区出身的向导——实际上,淮东军虽然有很多晋南山区出身的人,但离开家乡好些年,能在这大山之间不走失方向,也是少之又少。

    约定是在燕子峪接头,只是鹤壁的接应点给敌人破坏,部署在鹤壁的眼线都给敌人抓获,所行在接应点给破坏前,情报传递出来,使吴敬泽等人得以避开敌人在鹤壁设下的陷阱。

    吴敬泽等人只能冒险绕过鹤壁城直接进入太行山,但没有向导,在太行山南麓大山之间转好几天,还是没有办法准确的摸到燕子峪。

    就在诸人断不定方位之时,从侧翼的深谷子传来人马踩踏的动静;商队立即警惕的将为首的吴敬泽保护在当中,吴敬泽反而放松下来:不要看燕胡控制北地已经有七八年间,但其势力还没有渗透到太行山深处来,即使他们的行踪泄露,搜捕的敌军要后追,要么前截,不可能从冷僻的深谷子里串出人马来。

    片刻之后,从深谷子走出百余人马来,为首者看到吴敬泽,欣喜的说道:“果断是敬泽将军你们。鹤壁那边的点给胡狗子敲掉了,从济南到太行山的联络就断了,就没有办法确认敬泽将军你们具体进山的时间,魏头只能派远哨子到山边缘等候,但远哨又不能确认是你们,不敢贸然接触,一路过来还安宁……”

    “一路还算顺当,”吴敬泽看到为首是军情司先期派来太行山联络的罗守山,这些天穿越敌境的紧张跟疲惫一扫而尽,问道,“中龙将军人在哪里?”他们在路上耽搁了好些天,有些事要立即见到魏中龙商议,就担心魏中龙及他的部队离燕子峪太远。太行山里转移十分困难,可能就隔着二百里地,要转移过来,说不定一两个月都是不能成功,三月要做好北伐的准备,时间非常的紧。

    “魏头就在后面,”罗守山说道,“等了这些天不见你们进来,魏头急着想带兵出山去接你们……”

    说话间,就听见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不是魏中龙不是谁?

    “敬泽一路辛苦了,”魏中龙跳下马来,与大步迎上来的吴敬泽握住手,“得信说你要过来,就盼着你能早些时间过来,这几日可把我愁死了……”

    “魏叔叔。”吴敬泽身边一名青年走过来唤道。

    魏中龙侧头看去,看着青年脸形像故人,迟疑的问道:“你是行文还是行武?”

    “魏叔叔,我是行武。”

    “哈哈,周同那家伙,怎么舍得你跑到太行山来?”魏中龙看到故人之子,欣喜的一巴掌拍在周同次子周行武的身上,见他身子纹丝不动,说道,“好小子,身子刚结实啊。”

    “我爹爹说,男儿当多磨砺才能成器,”周行武说道,“大哥从高等陆军指挥学堂结业后,也给我爹赶去南洋……”

    “周同那家伙,当初把你们兄弟俩当成宝贝疙瘩,这时候又一脚踢到天南海北。”魏中龙哈哈大笑,与吴敬泽说道,“燕南相聚时,你我都值青壮之年,龙精虎猛,谁能想到十年时光短短的就这么过去,该是轮到行文、行武他们龙精虎猛了……”又与吴敬泽解释身后诸将。

    燕南战事时,魏中龙、周同、杨一航、马一功、吴天,以马一功年岁最长,也不过四十一岁,其他四人都只有三十多岁,转眼十年时光过去,诸人子嗣都成年、披甲上阵了,难免叫人感慨。

    燕南战事结束后,杨一航、马一功、吴天等人留在津海,组建津海军,周同放弃将职,随林缚南下,魏中龙则不忿燕京对晋中军的处置,直接弃将职离去,入太行山拉起人马做起胡子来。

    在北地失陷后,晋中、燕蓟的抵抗势力一时间不及南撤的,都退入太行山据险以守,坚持抵抗,与魏中龙一起的,共有十三家。七八年来,燕胡都不断加强对太行山抵抗势力的围巢,十三家势力不幸给消灭的就有四家,其余九家也经过联合、合并,形成五股同盟势力,分布在千余里太行山的南北中诸段深山里,坚持抵抗。

    淮东虽然很早就联络魏中龙,但永兴初年,淮东经历的战事不断,资源也十分紧缺。而长淮军、青州军以及梁家兵马相继溃败南撤,使得太行山给彻底隔绝在燕胡控制的北地腹心处,要联络、支援十分的困难。

    一直到永兴四年江宁会战之后,那时虽说奢家还除、江西未下、荆襄还一片混乱,但整个大局的脉络已能够看清楚,北伐也不是一点影子都没有,林缚在那时才命令吴齐建立敌后情报网,派更多的人与魏中龙联络,通过各种渠道,主要将金银等硬通货资源运往太行山中,帮助魏中龙像根刺一样,扎在北地的胸口上,叫燕胡舒服不得。

    魏中龙当年愤然离去,是对朝廷不满,但对林缚还心服口服的。吴天虽然在津海守城战中牺牲,但身后殊荣不减,子嗣入淮东也受到很好的照顾,而周同、马一功、杨一航等与魏中龙同出晋中将门的晋江军系将领,无一不是淮东军的核心将领,魏中龙自然并不抵触融入淮东军。

    这些年来,魏中龙所部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将领,都是淮东直接派遣,也派出不少将领到淮东受训再回来任职;大规模的往太行山输送物资很困难,除了将金银等硬通货运入太行山中,林缚更是指令军情司派遣大量的工匠通过燕胡封锁线进入太行山中,帮助魏中龙所部就地小规模的开矿炼铁、打造兵甲,提高战力。

    吴敬泽这次过来,是受命过来,正式协助魏中龙将所部改编为受军部直辖的太行山独立镇师,魏中龙出任制军,吴敬泽将担任副制军兼参谋军事。

    当初在燕南时,吴敬泽与魏中龙有过短暂的并肩作战的经历,故而也不生分,听着魏中龙感慨岁月易逝,也是心生感慨。

    吴敬泽从军的时间更久一些,他的长子也是牺牲于战场之上,但袁州战事之后,他虽然就职地方,担任袁州司寇参军及通判等职,虽然能安稳的享受富贵,但思来想去,吴敬泽还是觉得自己适合营伍、适合战场,在袁州任职期间就多次上书请求返回营伍,林缚才会调他通过敌境,潜来太行山。

    吴敬泽等人脱去伪装,随魏中龙、罗守山等人摸着险辟的山道,进入独立镇师前部兵马驻守的飞马峪休息,独立镇师的主驻地,在太行山更深处。

    “这下子是应该下决心打大仗了,”到飞马峪,魏中龙就有些迫不及待的拉住吴敬泽问道,“主公他计划怎么打、计划何时打?”

    “军部是要求太行山独立镇师主力,在三月份就全部转移到蓟西南山区静待战机。”吴敬泽说道,“到底何时打,是轻轻的打,还是狠狠的打,这个还要看南边准备情况……”

    “好一个窝心拳!”魏中龙兴奋的拍着大腿,他也是对兵略极为熟悉,听吴敬泽带来的军令是要他部往北转移,转移到可以西南角威胁燕京城的方位上,自然能想到北伐核心战略是直捣燕京,而不是从突破山东防线开始,往两翼展开,“就应该他娘的一次打他一个狠的!”紧接着,魏中龙又迟疑起来,问道,“胡狗子这些年来,在登州、辽东尖下了不少的苦工夫,修了不少岛垒,号称锁海如城,海口子那里固如雷池,靖海水师有把握将那海口撕开……”

    “山里的断灰铁炼得怎么样?”吴敬泽问道,“硝石、硫磺备下多少?”

    “断面灰铁炼出七八千斤,硝石、硫磺好不容易千把斤左右,”魏中龙说道,“不过造床弩、蝎子弩,用不着这么好的铁料……”

    “其他战械用不着这么好的铁料,但断面灰是用来造伏火弩的。”吴敬泽笑道。

    “伏火弩,”魏中龙听得眼睛发亮,说道,“听罗守山把伏火弩说得神乎其神,一弩下去,能把山轰开。要是果真如此厉害,那撕开海口子就容易多了。”

    魏中龙所部在太行山坚持抵抗,但太行山里物资十分匮乏,他们能得到淮东大量的金银补足,可以跟山外的乡族势力交换物资,盐粮勉强不缺,铁马等物资就缺得厉害。虽说有一个镇师编制兵力,但整体战力还远远比不上淮东军当前的精锐镇师。

    “倒没有这么厉害,听他胡吹,”吴敬泽笑道,“实心弹的话,也就比得上中型抛石弩吧,但能装车轮,用骡马拖了就能走,停下来就能打,部署在阵前、阵后、阵中都能随意,十分方便。另外,崇州新造的战舰,一艘船能配备伏火弩一百单八架……”

    “乖乖,”魏中龙兴奋了要叫起来,说道,“这还不叫厉害,胡狗子打南阳,可用到一百架抛石弩;如今淮东一艘战舰就抵胡狗子打南阳时的全部战械,还不把他们打得嗷嗷直叫?”

    魏中龙自小学的就是正统兵法,自然知道在攻城里动用一百架抛石弩是何等的威力。淮东一艘战舰就相当装备一百单八架中型抛石弩,想想也叫人兴奋。

    “从鹤壁往南,封锁十分的严密,人能过来就算谢天谢地了,铁料、焰石还有硫磺等物运不过来,只能让你们就地准备,”吴敬泽说道,“不过有了断面灰,造伏火弩就容易了。苦膏这边不能造,但胡狗子死活也猜不到苦膏是伏火丹的主药,还以为是染料。我们这次就带了三千斤苦膏来,以后陆陆续续还能偷运一些进来,但其他都要你们这边准备。”

    苦膏是伏火丹最关键的一味主料,是焦煤油的提炼物,倒不是太行山里不能造。不过在加强太行山独立镇师战力的同时,林缚也担心火药及火炮技术太早传播出去,故而还是使苦膏还是由淮东直接偷运进去。

    苦膏在给发现燃爆性之前,本身就是作为青蓝染料的原料来使用,跟传统的蓝染很相似,非淮东匠师不能分辨,故而吴敬泽他们冒充染料商人进晋中,就丝毫没有给觉察。

    吴敬泽听得山中已经备下七八千斤优质的断面灰铁,知道要造重型伏火弩不可能,但四斤轻型伏火弩能造二十架来,四斤战弩也是最容易造的——四斤战弩即使发射散弹,也能抵得上四五十张强弩,技术成熟后,造二十架轻型伏火弩,要比造八百一千张强弩容易、省事。而且四斤轻型伏火弩,不比十二斤、二十四斤重弩那么笨重,最适合随机动性不足的魏中龙所部在蓟西地区野战。

    太行山独立镇师战力偏弱,而且燕胡对太行山里的抵抗势力不是没有防备,要想太行山独立镇师,在北伐战略发挥大作用,必须要出乎燕胡人意料的加强其战械。

第57章 京畿密斗

    元宵节,天命帝与民同庆,使得燕京城热闹过一阵子,过后燕京城的夜晚又陷入宵禁的冷寂之中。

    这已经是进入燕京失陷的第八个年头,叶济尔在燕京城称帝也有八年,虽说当时给困在燕京城里的官员大多数选择投附,但燕京城的人心还远难谈得上归附。

    荆襄会战以后,燕京城里的抗胡运动更是风起云涌,大有从幕后走到台前的趋势,也搞了几次刺杀,叫燕京城风声鹤唳——

    九城兵马司也捣毁城里几处抵抗势力的秘密据点,但都与淮东的情报线没有干涉——掰开脚趾头想想,谁都能想到淮东在燕京有着极深的眼线潜伏,但挖不出来,只能用宵禁这种野蛮军事手段,压制淮东潜伏人员能在燕京城所起到的作用。

    荆襄会战的结果,对人心的震动是极大的。虽说燕胡的王臣大公还有着强烈的自信,但对燕京城里的汉民以及那些本身就不怎么甘心投附胡虏的汉臣来说,都认为王师北伐之日可期——这就使用燕胡的密间、暗探往江宁渗透难,而淮东的密间、暗探往燕京渗透、潜伏易。

    唯一遗憾的,在燕京城地下抵抗势力里,有许多人奉元氏为正统,对淮东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使得淮东在燕京城里的潜伏网,并不能完全掌握地下抵抗势力。诸多抵抗势力,各自为阵,不奉号令、擅自,常导致一些不必要的伤亡,也使得淮东在燕京的潜伏人员开展工作反而变得更困难。

    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也是年前一桩刺杀平原知府案、刺杀失败、刺杀人员被捕受不住刑,导致军部军情司在鹤壁的秘密情报站泄露,在北伐前期一次损失了近二十名潜伏情报人员,从济南到平原一直到沧州、津海的秘密据点都被迫全部转移,一直到元宵节都没能恢复通信线,损失极大。

    专司缉捕拿盗的北燕九城兵马司并不知道他们对鹤壁情报站的破坏,会对淮东军情司在北地的情报工作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在元宵节过后,他们还是照着既然的方案,入夜后对燕京城进行严格的宵禁。偶尔有夜病救医的人走动,也会给巡城兵马截住,完全不顾其家人急病求医,而是蛮横的带回兵马司严刑盘问。

    对于一座有着数十万丁口的城池,这样的惨剧每夜都有发生。

    燕京城门九处,入夜后仅有西城泰阳门供柴水车进出,其他八门皆关闭,非极特殊的情况不得开启。

    星月当空,专司南朝情报事务的西寺监督事佟化成在数十骑的护卫下,驰到升泰门下,抬头看了一眼城门楼前昏暗的风灯,想起江宁城已经开始推行用琉璃灯作街灯,也就尤其能感受到南北两边的差距。

    佟化成是辽东汉民,虽说还是汉人相貌,但得赐佟姓,入了东胡贵籍,他从骨子里已经将自己视为胡人——与其他执掌刺探事的大臣不同,佟化成曾两度乔装打扮,在江宁、崇州等地潜伏了好几个月了解南朝,实是北燕对南朝、对淮东了解最深入的官员之一。

    也正是如此,叶济尔才在南朝刺探事务上,如此依重他。

    佟化成本要在年后就应该回到燕京,跟天命帝当面禀告南朝在徐寿、沂海的形势异常,但适逢鹤壁方面捣毁淮东军情司的一处潜伏据点,活捉到淮东十六名潜伏人员。佟化成临时赶往鹤壁,亲自抓刑讯事,耽搁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虽说淮东在北地的军报据点迅速进行了转移,但佟化成鹤壁之行还是很大的收获,离开鹤壁后就打马赶回燕京。

    从升泰门进城,佟成化直接赶到西寺监在燕京城里的衙署,部属问他:“佟大人是回府休息,还是在后面的小房凑合一夜?”

    “皇上要我回京后立即回禀行程,”佟化成对部属,说道,“你随我去宫里,要是皇上歇息了,我们再休息不迟……”

    佟化成带着部属刚出衙署,叶济尔派来召见的侍臣紧脚赶来:“佟大人,皇上知道你回京了,特召你过去……”

    紧赶到叶济尔的寝陵,佟化成进殿叩头,看到除了河南督抚范文澜外,成济郡王叶济罗荣竟然也在宫里,赶紧也给他行礼:“大王爷与范大人何时回京了?”

    “本是要去鹤壁跟你汇合,晋中临时发生一桩事,我与文澜从晋中借道归京,没想到比你小子还要早两天。”叶济罗荣坐在叶济尔身旁,回应佟化成的话。

    范文澜本是叶济尔最为依重的辽东汉臣之一;由于前些年战略重心都在西线,叶济尔才将范文澜派去给叶济罗荣当助手,负责西线的粮秣及经营河中府之事。

    荆襄惨败,叶济尔也不得不把范文澜留在河中府,稳定河淮西线防务。如今董原心怀异心,与淮东尿不到一壶里去,实际也极大减轻了北燕在西线的军事压力。叶济罗荣还要担当荆襄惨败的责任,叶济尔不能立即将调他回来别行重用,暂时召他回来问策,之后还是要派他去河中府坐镇,主持河淮西线的防务,但范文澜会留在京中。

    叶济尔身体越来越差,张协又是老狐狸,其他王公大臣也没有特别给力的人物,只能将范文澜从河淮召回来依为助手。

    佟化成知道范文澜会调回燕京,只是没有想到天命帝会将大亲王也召来燕京问策,可见天命帝心目里也视当前的局势到了千钧一发之时。

    “你快起身,”叶济尔要佟化成起身来,让侍臣给佟化成搬来小榻子赐座,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你去鹤壁有什么收获……”

    “淮东在鹤城的军情主事在抓捕反抗而死,没能抓住这个关键人物,能掏出来的情报就不大完整,”佟成化正襟危坐,细禀鹤壁之行的成果,说道,“但还是掏出一些西寺监以前没掌握的情况。一是淮东有大人物近期从山东穿过,潜入太行山。具体人物不知,但级别不会低于旅帅。奴臣赶到鹤壁时,错过围捕的时机,十分可惜。除了这个未知名的大人物外,淮东在过去半年时间里,经鹤壁转入太行山的人员多达百人。奴臣估计,加上其他线,淮东在过去半年里,派往太行山的人员可能要超过二百人……”

    “这么密集啊!”叶济尔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恼恨的拍着长案,脸带怒气吩咐身旁的侍臣道,“拟旨,着叶济多镝将鹤壁、平原两府的官员革职查办,立即切断河水下游的通道,所有商旅过境,一律严加盘律,不能再叫南朝有人再从山东、河南过境……”

    叶济罗荣的神情也陡然凝重起来。

    此前种种迹象,包括岳冷秋率正阳、涡阳两镇兵马易帜在内,燕京诸王臣大公都倾向认为林缚是为篡位称帝做准备,但这半年时间来,南朝如此密集的往太行山里派遣潜伏人员,这又说明南朝是在为北伐积极准备。

    太行山纵横千里,西与晋山相连,北与燕山相接,地形错综复杂,抵抗势力此起彼伏,一起是晋蓟的心腹之患,要想剿灭却很困难。特别是荆襄会战之后,使晋蓟的普通民众都蠢蠢欲动起来,不仅暗中与抵抗势力交换物资,还时时协助通风报信,使进剿始终难以展开跟深入到太行山深处去。

    燕京眼下只能大体知道太行山里的抵抗势力规模,从早年的十三家变成今日的五军联盟,总兵力大约在两万人左右。

    虽说这些抵抗势力的装备很差,武力谈不上多强,多年来只是借着太行山险峻而深广的地形顽抗,但出山作战的能力不强。但是太行山西接晋中、东接燕蓟、南接河南,还与山东的平原、鹤壁两府相邻。

    一旦南朝组织大军从河淮、山东正面往北冲击北燕的河南、山东防线,这些抵抗势力联合起来出太行山,打击河南、山东防线的侧后,破坏粮食,问题将相当的棘手。

    “都说东海狐善用疑计,”范文澜皱紧眉头,说道,“荆襄一战过于仓促,此时感触尤深啊……”

    佟化成能明白范文澜话里的深意。

    他们之前认为林缚会先行篡位称帝之事,故而要在河南、山东防线做出积极的攻击势态;倒不是说会真对淮东军在徐泗及沂海的防线用兵,而是要给守许昌的董原以对抗淮东的勇气。

    北燕的兵马不压上去,董原在许昌稍有反抗淮东之心,就会面临从北面南阳、正阳以及西面涡阳而来的夹击。许昌的根基太差,林缚真调十万精锐击之,很难想象董原在许昌能撑一个月。而一旦北燕的兵马压上去,董原即使不服林缚篡位称帝,林缚也不敢轻易对许昌用兵。

    林缚若篡位称帝,北燕一定要拉拢董原,支持他拥立曹家在渝州另立的新帝。

    看着这半年来,淮东往太行山派遣两三百名潜伏人员,看情形淮东是要先行北伐,但同样很可能是淮东故布疑阵,迷惑这边的视线。

    一旦认定淮东会先行北伐,特别是其千方百计的加强对太行军抵抗兵马的控制,燕北非但不能将兵力压到外围防线上去,还要在与太行山相接的鲁北、晋南地区保留相当雄厚的兵力,才能保证外围防线抵抗淮东北伐大军时,山东、河南防线的屁股不给太行山抵抗兵马捅爆掉……

    叶济尔棘手的叹道:“化成带来的情报很重要,但这个情报若是淮东故意放出的疑计,而我们信以为真,将在山东、河南防区的兵力都是侧重部署在内侧,实际就等同于叫淮东二三百个潜伏人员稳住十万兵马啊!”

    北燕部署在山东、河南防线上的兵力已经高达二十六万之众,但眼下主要侧重在内线,特别是骑兵兵团,都集中在晋南、鲁北地区。

    要是这些兵马不往南压去,不给董原强有力的支撑,林缚一旦篡位称帝,董原很可能没有胆量直接举起拥护元氏帝室的大旗反对林缚称帝——许昌的根基太弱,岳冷秋又旗帜鲜明的投附淮东,许昌有什么异动,在涡阳、正阳的长淮军极可能会凶猛的扑上来猛咬一口;董原要反抗林缚,至少要能顶住第一波攻势。

    董原在许昌的兵马并非铁板一块,林缚篡位称帝,董原立即举起拥元反林的大旗,就可以借这个将麾下兵马都绑在一条战船。而董原不能立即举起拥元反林的大旗,以后就会失去大义名份,只能尴尬的给夹在中间,林缚接下来有足够多的手段分化许昌兵马,以达到彻底消弱、消灭董原的目的。

    “岳冷秋选择这时易帜公开投附淮东,就跟一把刀似的抵在许昌的腰上,”叶济罗荣说道,“山东那边的兵力部署可以不同,但在涡阳的正面,应要派两到三万精锐压上去,将新编长淮军压下去,才能给许昌以支撑。”

    “往涡阳正面增派两到三万兵马,那晋南的兵力就会空虚,”叶济尔直觉得头胀痛得很厉害,已经严重影响到他思考,问叶济罗荣、范文澜,“是不是能从燕京、津海抽两万兵马补上去?倘若事情没有像我们预料的发展,也要加强对太行山匪寇的进剿,不能叫这个肘腋之患日后有害大局的可能。”

    佟化成专司刺探军情,对大略之事不敢随便插口,听着天命帝与大亲王及范文澜商议着决定从燕蓟腹地再调两万兵马到南线,以备不时之需,又禀道:“在截获的情报里,近数月来,多出现伏火弩、三级战舰、四级战舰等字楼,奴臣以为不能不细察……”

第58章 北燕有新学

    “伏火弩?”叶济尔俯身看向佟化成,问道,“你以为淮东新造的这个战械是何物?”

    在佟化成以往递往燕京的情报里,有提到伏火弩,叶济尔身处病榻之上每天还要处理大量的公务,没有特意的去琢磨佟化成在以往诸多专折里提及的伏火弩到底是何物,只是批示西寺监加紧情报渗透。

    这时又听佟化成郑重其事的提起,叶济尔也强打起精神来,问佟化成有没有关于伏火弩更详细的情报。

    “神鬼之说怎么能信?”叶济罗荣蹙着眉头,倒是有些不以为然,说道,“或许是淮东军情司所行的诡计?再外,淮东军械监机构庞大,船政、工造、机造诸司,也与之盘根错节,有三五新式词汇冒出来,也很正常。西寺监是哪里截下来的密函?”

    此前有关伏火弩的消息,西寺监只是近期才专折密报燕京,叶济罗荣与范文澜在洛阳倒也不曾闻听过。

    “潜入南朝的暗密冒死所截下的几封密函,皆是淮东军镇师往旅营传达的行文……”佟化成回道。

    叶济罗荣本不以为意,但听佟化成这么说,神情凝重起来。

    由于驻兵并非集中一地,故而淮东军镇师往旅营传达的行文依旧存在截获的可能。

    要是“伏火弩”出现在镇师发往旅营的行文之中,就算这种新式战械没有到大规模列装的地步,也是到了淮东军旅营一级将领对之应该有普遍了解跟认识的地步。

    “陈朝所禁丹术,有伏火之谓,”范文澜学识广博,他第一次听到“伏火弩”的提法,疑huò的问道,“而南朝推行新学,将工造、丹术等杂学并入格物之学,伏火弩或许是与丹术有关?”

    “确如范大人所言,”佟化成说道,“就眼下搜集到的情报来看,伏火弩确如陈朝所禁丹术有很大的牵连。在三年前搜集的情报里,有伏火硫磺丹一说,当时西寺监以为这是淮东所用的某种密文,试图破解,但只出现过一次,也无从破解,也是奴臣近来翻阅以前的资料,偶然间联系起来……”

    通过不同眼线,通过不同渠道,从江淮搜集来的情报千头万绪、支离破碎,要处理这些情报,进行汇总成有用的信息,是一桩难度极大的工作——伏火硫磺丹或许出于某个淮东匠师的无意嘴漏,只是孤例出现,没有什么规律可寻,自然没有办法mō出什么头绪来。

    只是西寺监搜集的情况证实了两点,伏火弩可能在三年之前,淮东就秘密研制;伏火弩到这时,即使没有大规模大装淮东军,已经到旅营一级将领都应普遍知晓的程度。

    寝殿里诸人,神情皆凝重起来。

    “是不是将吴曼成吴大人召来相询?”范文澜虽是博学广识,但对杂学匠术涉猎并不深。当然,像南朝崇学馆有姜岳、葛司虞、宋石宪等宗师级人物,北燕亦有将作大匠吴曼成。

    兵家重术,可以追溯到先秦的墨子《非攻》篇。

    东胡诸部早年只是渔猎部族,要拿出大量的毛皮、马匹、珠玉等物,才换到少量的盐铁物资,刀甲弓械更奇缺无比,北燕高祖是靠着十六副甲艰难起兵,故而在走出乌伦山之后,极重视匠工之事。

    这一政策发展到叶济尔手里,已经达到“无论汉胡、工匠有一技之长、皆可隶为官吏”;说到重视匠术杂学,以武立族、立国的燕胡,实际有着比淮东更久远的传统。

    不管再怎么重视,战械之革新,都是相当缓慢的;由战械而涉及到的战术革新,更是滞后——北燕专司械甲、工造事务的将作大匠司,主要工作,还是制造更精良的甲械上,唯有林缚一手发展起来的淮东军是个异胎。

    在淮东军之前,大陆势力之间的制霸,还主要集中在陆上;即使东海寇势力崛起之后,登州、明州等地发展水军,也是以陆地防御为主。唯有从淮东军始,大造海船,大规模发展水师,将战场从陆地发展到海洋上来,几乎从根本上改变传统的战争形态。

    北燕占得北地之后,差不多有近三分之一的资源,都投入到近海防御上,这是以往怎么都难以想象的。

    虽说抛石弩áng弩等战械早就存在,但在城池攻防中,大规模使用抛石弩,将车chuáng弩大规模编入步阵用于野战,都是淮东军首创。除了更大型、更坚固、更迅速的战船使淮东水师称霸东海无敌之外,蝎子弩、重型抛石弩、火油罐等更轻便、威力更大的新式战械,也是淮东军发明率先投入使用。

    淮东军在军事上所获得的诸多胜利,相当大的因素就是来源于此。包括荆襄会战最后庙滩岭一役,淮东军能出奇制胜,将数万北燕兵马截在襄阳城内围歼,相当程度上也是依仗悬索桥的建造匠术。

    淮东军围绕新式战械的开发,有着军械、船政、工造、械造诸司监;更往深层次,则是根植于林缚自崛起江淮就一直大力推动的新学、新政基础之上。

    强大的敌人永远是推动自身进步最强有力的动力;这一点尤其适用于北燕。

    荆襄会战之后,虽说北燕的王公大臣也相当多的人不以为意、固步自封,但除了叶济尔之外,也有相当一批开明、务实的将臣,意识到淮东在战略上优势来源于何处。

    在叶济尔的推动之下,北燕也是更大规模、更深入的去研究、仿效南朝的新学、新政——这也是北燕刚刚建国,国势还处于上升期,官吏将臣都有务实、上进之精神的表现。

    北燕新学代表人物就是此时执掌将作大匠司、官列十二卿之一的将作大匠吴曼成。

    吴曼成与范文澜皆是辽东汉人,早年先祖犯罪,朝廷流放到辽东垦荒,娶胡女为妻,才世居辽东,血统上早已给胡化。秋野监谋逆案,苏门给抄家灭族,靖北边军不战而溃,退出辽东,辽东汉人给遣弃,只能附从东胡——故而辽东汉人对东胡的认同感最深,在东胡窃居北地、定都中原之后,辽东汉臣是最受叶济尔重用的一个群体,其实就包括范文澜、吴曼成等当世才杰。

    吴曼成精擅匠作、工造、历算等学,可以说是北燕杂学匠术之集大成者。蝎子弩、重型抛石弩等淮东新式战械,吴曼成都是听战场亲眼见过的将卒口述,便成功仿制出来;叶济尔也视他如国宝。

    半个时辰过来,在睡梦中的吴曼成给用抬轿召进宫里,在路上那一盏茶的时间也够他清醒神智了,召进寝殿,叶济尔伏案问道:“以曼成所见,伏火硫磺丹与伏火弩可有联系,前朝丹术可用于战械?”

    吴曼成坐下思虑良久,也不怎么确定的说道:“陈朝宫中有艺人擅作喷焰戏而得宠,似乎跟伏炎弩有些关系……”

    “喷焰戏是什么?”叶济罗荣枯坐了半夜,也有些不耐烦了。

    “据观戏者记载,碾伏火丹为药,填入竹管中引燃放焰火;用于战场,用惊马、传讯。”吴曼成说道。

    “要是如此,倒没有什么。”范文澜只当是心虚一场,吁了一口气说道。

    “若只是惊马、传讯,淮东军不会如此郑重其事。”叶济尔摇了摇头。伏火弩的情报截获于淮东军镇师发往旅营一级的行文之中,之前相关情报只偶然xìng的出现过一次。

    这不是代表伏火弩不重要,之所以才在以往的情报搜集里才偶然出现一次,只能说明淮东对伏火弩的保密等级十分之高,才使得西寺监无法从更多的渠道获得相关情报。

    叶济尔想了想,对吴文曼与佟化成二人说道:“将作司,尽快试制出喷焰戏实物呈上来;西寺监需要不计一切之代价,派人刺探伏火弩到底是何物,使淮东军如此重视?你回登州之后,告诉那赫雄祁:虽然淮东军没有大造战船之计划,但亦不可掉以轻心,如有需要,淮东军能够征用商船补入水师,锁海防线及登州水师尤要加强及战训,不得或有疏忽……”

    “那赫雄祁修造锁海防线时,多少人骂他浪费国帑,此时看来,那赫雄祁还是有远见的。”叶济罗荣想到锁海防线,还是哈哈一笑。

    虽说淮东控制的造船规模是北燕的近十倍,但崇州、明州、江宁等造船场,眼下都还是以造商船为主,并没有停下来大规模改造战船。淮东仅有的战船建造计划,包括两艘从八月起造的林政君级战船在内,也仅是维持淮东水师战船正常的汰旧换新。

    从目前搜集来的情报,看不出淮东明后年都不会有大规模扩编水师的计划,这从侧面上也反应锁海防线的成功之外,使称雄东海的淮东水师并没有强行撕破锁海防线进袭燕蓟腹地的野心。G!。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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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枭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