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不堪一击
周普勒马立在下塘沟北岸,下塘沟从小竹山西北尖流下来,横亘其前,此地是下塘沟的上游,水面宽约十余丈,滩地上溪石纵横,水草丛生,田地及草甸子往两边展开,往南有村落,十数屋舍横斜,但不见人踪。
战事陡生,不管过来的是官是匪,民众都远而避走,哪个敢在森严阴冷的兵锋露面?偶有胆大的村汉,露出头来观看,也可能会当作敌方的斥候给捕杀。乱世人命微贱,淮东军即使有严令禁制扰民、掠民,但事有从权,从权之下,冤死的人命也没处诉冤去。
这里的溪水早就由先遣哨骑探过,浅处没不过马身,不用搭桥造船,即能涉水而渡。
南岸有赵豹、陈刀子率部掩护前翼,虽有敌军步骑混编驱来,但战志不坚,不敢直接冲击淮东军在南岸的分散骑阵,而是在更南侧的坡岗周围滞留。
这边三千余骑,或下马牵行、或跨马趟水,分作数队,快渡过下塘沟。到南岸后,披甲轻骑往两翼驰走,往赵豹、陈刀子率部所在的草坂坡处聚集,两队各六七百骑的骑阵,展开与锋锐的尖锥,骑士勒住马,马鼻子里喷出热汽,马蹄子踩着脚,草皮践踏,露出黑色的泥土来。
而在两大队轻骑之间,有千余甲卒下马来,解开马背上绑捆的漆布包,取出里面所包的步弓、蹶张弩等强弓劲弩取出,随行马匹又有驮负大量的大盾、陌刀。
在马匹给辎兵牵走避到阵后,袁州在远处山头观望这边的斥候现这千余甲卒在归整阵形后,往南面缓缓逼来,俨然是淮东精锐步甲阵列,只是骑马赶来参战而已。
末山与蒙山之间,丘山、林壑、溪流纵横,形成错踪踪复杂的地势,并不利大股骑兵集团直接冲击步卒防阵。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在于快机动的进入预定战场,在于选择战场的主动权,而不是在任何地形下,骑在马上作战更有优势。
在面对敌兵依坡谷、陡河的险峻地形严密结阵,又有配合大量远射程的强弓劲弩防守,骑兵下马而战,以刀盾、重甲、大刀、长枪、步弓,组织严密的步甲阵列,冲击敌兵防线,则更有优势。
周普在数十扈骑的簇拥下,渡过下塘沟,两营步甲刚刚在南岸的斜坡列阵完毕,阵后还有三百余骑兵,在辎兵的辅助下,给战马披上沉重的甲挂,战马在空旷的谷地长嘶不已,似乎已经嗅到血战后的血腥气味。
赵豹打马过来,到周普前下马来,拿出一幅地图,铺在马背上,指着地图给周普介绍当前的敌军分布:“前面截道者,为黄秉蒿卫营张雄山部,约有四千三百余兵马。他们给我们牵制了一夜,又多散在小竹山西麓,在我们正面展开纵深约有二十里。虽说都是忠于黄秉蒿的袁州精兵,但也疲惫不堪。稍南侧有四千步卒离开袁河北岸,分两批过来拦截。陈子寿所率袁州军主力,除前部三千余步卒仓促赶往新渝城外,后部约一万兵马在我们的西南方向,在赤土岗西南麓收缩结阵,另外还有约六千兵马,离新渝稍远一些,正与火前来与陈子寿在赤土岗的兵马汇合……”
周普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偏斜,少说还有两个时辰才会天黑,将诸将召来,指着地图说道:“在天黑之前,一定要打到袁河北岸,叫赤土岗的敌军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虽说淮东兵马进入新渝的兵马也只有四千多人,用两天时间兼程从豫章赶了三百里地而来,但毫不显疲态。
在上饶战事之后,淮东在江西的兵马差不多都有过三个月的休整期,补充新卒,受伤的老卒也返回营伍,这次还是休整后第一次上战场。
两天跨马强行三百里,对这支精锐实在谈不上有太大的难度。要不是考虑需要一赶到新渝就要立即投入战斗,周普他们赶来的度能更快一些。
四千兵马,轻骑、甲骑及马步兵混编,渡过下塘沟,也是稍整饬阵形,在小竹山西麓散开的敌兵向中心聚拢之前,即展开凌厉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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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淮东军为天下第一强军,但在昨夜之前,张雄山是缺乏直观感受的,只晓得西线无线的奢家精锐,给淮东军打得落花流水,数年来难争一胜。说起奢家精锐,当初张雄山随黄秉蒿守江州,也是守得不错,也将奢家精锐御在江州城外,要不是永兴帝弃江宁而走,叫人灰心失望丧失斗志,张雄山也不怕奢飞熊真能硬将江州啃下来。
张雄山为陈子寿之后江州第一勇将,自有他的傲慢跟自信,何况他麾下所率兵马为黄秉蒿的卫营,虽说人数不多,但战训、兵甲以及将卒武勇,他都认为有资格列入天下强兵之列。
在袁州诸人都在担心淮东有可能沿袁河西进强行袁州之时,张雄山则不以为意,心里甚至巴不得跟淮东精锐一较高下,好叫他有战场立功、扬名天下的机会。
昨天的夜战,才叫张雄山稍稍领略到淮东军的精锐之处,但他仍觉得是袁州军马不惯夜战、跨下战马又多选自川滇,走不及淮东所用的战用,才叫昨夜淮东军利用夜色掩护及地形占了他的便宜。
张雄山仍希望有堂堂列阵而战的机会,洗去昨夜的耻辱,他不认为手下的卫营精锐真就差淮东军太多。
看着淮东军马趟水过溪,在南岸仅用不到半个时辰,就杀气腾腾的沿小竹山西麓的斜坡冲杀过来,张雄山才真正的感到一丝寒意。
这么短的时间,远不够张雄山将散在小竹山西麓岭山之间的兵卒聚拢来,仅有两营千余兵马最先进入下塘沟南面的一座斜坡列阵,负责迟滞淮东军。
张雄山只看着淮东军仅留下不到千人在下塘沟南岸以为预备,余下三千卒以步甲居中、甲骑藏于步阵侧后,而千余轻骑遮掩侧前翼,像把犀利的长刀,向袁州在斜坡前列阵的千余兵马挥去。
两军接触的战线有里许宽,张雄山站在岭脊上,肉眼几乎能看到己方战线在淮东军的强击冲击下,崩解的过程。
淮东战卒的打法很简单,两翼用轻骑压缩袁州军的阵形,步甲居中,以大盾居前遮掩袁州军射来的箭雨,之后为淮东甲卒、持弓弩或持陌刀或持刺矛枪,直接压上去接战,先摊平袁州军在防线上的战力。
继而用甲骑从左翼,从步甲与轻骑的空隙间穿插往进,往一把锋利的锥子,直刺袁州军的阵脚。甲骑连人带马,重逾千斤,经提后产生的冲击力,不是几十面大盾衔接起来的盾墙能抵挡的,虽说大盾之间仓促竖起的长矛,纷纷刺透战马的披挂,也许数名淮东战卒,给连人带马刺穿,但更多的淮甲骑是冲进袁州军阵四处践踏,马枪挥刺,带出一蓬蓬的鲜血,如雨洒开。
甲骑的一次冲击,就叫袁州军千余兵马横在下塘沟前的阵列仿佛一面瓷器给敲出一道无法补合的裂纹,直接影响到两军接触的战线。
在淮东军的强裂打击之下,袁州军根本没有调整防线的机会,左翼叫淮东甲骑冲击产生混乱,瓷器表面的裂纹在压力的作用迅漫延到整个表面,袁州军的阵脚几乎在眨眼间的时间,就产生无法逆转的混乱。
淮东军在两翼的轻骑果断杀入,那些挥舞起来的马刀,在空中闪耀着银亮的光芒,在腥风血雨里是那么的夺目。
在步卒防阵的阵脚给撬开、打乱之后,轻骑切割整个防阵的效率更高,更何况淮东军还占据着绝对的人数优势。在防阵给淮东骑兵冲透之后,张雄山站在岭脊几乎看不到己方再有像样的反击,整个防阵即告崩溃。
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张雄山赖以为豪的千余卫营精锐,就如嫩豆腐一般,给淮东军打成稀巴烂,溃兵逃卒漫山野的散开,呼天喊地,直恨爹娘少生一条腿。
在下塘沟南面的千余人兵卒如此轻易的给打溃,而在南面的一座坳谷里正有一营兵卒正赶来汇合。这队人马还看不到前面接战的情况,得张雄山军令,一心要到下塘沟南面,与友军会合,使得防阵变得更厚实,叫淮东军不得离开下塘沟沿岸南进。
唯有站在岭脊观战的张雄山能清楚的看到这队人马的命运,他们走出坳谷,将会正当迎出来往南杀来的淮东军的刀锋,仓促及防之下,只会以比刚才更快的度崩溃。
“操、他娘,就不信淮东兵都是铁打的,邓复,你点齐人马,随我冲下山去!”张雄山双目赤红,浑身血脉贲张、须皆立,持枪的手臂青筋如虬,传令声如吼叫、如咆哮,似乎将身边六百余骑兵的斗志、战意都激起来。
副将邓复看淮东军进击如此犀利,见张雄山还要带他们冲下山去迎击虎狼一般的淮东军马,脸色铁青,心里大骂:这不是去送死吗?
邓复当然明白张雄山的意思,要是不能迟滞淮东军的进击度,淮东军从下塘沟杀到袁河北岸,都不需要两个时辰,而他们在小竹山西麓没有完全来得及聚拢的五六千兵马,都会给淮东军捅杀得稀巴烂。
必须要遏制淮东军向南进击的势头,才能叫小竹山西麓散开的兵马赢得更多聚集的时间,也能叫陈子寿在赤土岗西南麓赢得更多结阵的时间,也能叫曹腾在新渝城里赢得更多的时间部署防务。
眼下看来,仓促所结的简单步阵,根本就无法抵挡淮东步骑的强力冲击。
新渝城虽说四城皆毁,但城墙尚算完好,只要有时间,只能在四城门内外两侧,设置足够多的障碍物,就能将更多的兵马拉上城墙,可以居高临下的用弓弩射杀接近的淮东兵马。有更多的时间,也能叫陈子寿率主力在赤土岗西南麓选择更险峻的地势结阵,甚至可以制造简单的栅墙、拒马、挖掘壕沟,在步阵的外围形成更多的保护性障碍。
时间,眼下紧缺的就是时间。
卫营将卒必然是追随黄秉蒿多年的老卒,忠心可用,但陈子寿所率的主力,将卒士气及军就难说得很。要是陈子寿所率主力也如刚才那般在斜坡前列阵,就算有一万五六千兵马,张雄山都怀疑能不能挡得住眼前淮东军的冲击。
必须给陈子寿赢得更多的时间。
只是,邓复不晓得身后六百多骑兵跟张雄山冲下去,到底能争取出多少时间。
邓复本就不满黄秉蒿、陈子寿不惜激怒淮东而兵新渝,此时更没有为之殉葬的决心,他与张雄山说道:“头儿,直接到正面拦截不是什么好办法。不如你我分从两队,从山下那座林子两边分别绕过去,从侧翼夹击,必能扰乱其阵……”
“确实好计!”张雄山不疑其他,当即与邓复分兵,叫他与自己各率三百余骑,下山分开来,进击淮东军的两翼。邓复率队故意绕路走远一些,远远看到张雄山率部与淮东军左翼的轻骑接触之后,再从右翼驰上来,看着淮东军右翼轻骑迎上来,邓复即率部往右侧疏林里钻。
江州骑兵跨下战马,多选自滇马、脚短身矮,脚力及走、驮重都不及淮东战马,昨夜接战时,优劣就表现得非常明显。但矮脚马有矮脚马的好处,钻树林子、爬坡比淮东战马要便捷一些,使得邓复能将陡坡及树林摆脱淮东轻骑的追击。
待邓复率部再从树林子里钻出来,还要回过头来再去扰袭淮东军的侧翼,就看见左翼张雄山就剩下不到百余骑往小竹山上奔逃,他还能清晰的看到张雄山肩背插着好几支箭。
邓复吓得魂飞魄散,即率部往西北蒙山方向逃散,完全顾不得在小竹山西麓的步卒给淮东军一击即溃。待邓复率部逃到蒙山东麓的一处岭岗上,回头再望东南面的战场,只见在袁河北岸、在小竹山西麓的六七千兵马,没有一支人马能稍稍迟滞淮东军行进的度,最后三支人马竟然是不战而溃,漫山遍野都是溃兵逃卒。
邓复一时心思迷茫:在赤土岗的陈子寿会守会逃?要守、守得住吗?要逃、逃得走吗?曹腾或许能及时进入新渝城,但三五千士气不振的人马,能不能替陈子寿从侧后牵制住淮东军,叫陈子寿赢得一线喘息的机会?
第89章 溃敌
十五日入夜后即降大雨,瓢泼大雨倾泄如注,遮天盖地,淮东步骑的攻势被迫中止下来,停在小竹山西南麓的一座坳谷里,易单结阵,进窥新渝残城以西、袁河以北的空旷地带,防备西边的敌兵趁雨夜进入新渝城。
大雨一个时辰即息,但溪河水势暴涨,林壑之间也是积水成潭。在天地如墨的深夜,林木给大雨浇湿,难以生火,仅靠少量的火烛、风灯,难叫大股兵马有序进出,自然也只能停下对退守赤土岗西南麓的袁州军主力的进攻,更无法强攻已叫一部袁州军进夺的新渝残城,叫敌兵缓了一口气。
凌晨时分,在一阵急雨过后,夜色转好,天遮薄云,但有薄雾一般的微明天光泄下来,勉强能看见周遭的丘山林壑,周普即领陈刀子率千余步骑迂回到下塘沟南岸,艰难的往蒙山东麓行进。
拖过一夜,退守赤土岗西南麓的袁州军主力,将得以利用地势抢筑防垒。
袁州军主力退守的地方,是赤土岗西南角的一座浅峡。峡口虽有里许宽,能够叫这边将兵马压上去打,但袁州军在峡口将栅墙立起来,在栅墙外挖一道浅壕,并在壕栅后整备好大量的弓弩,防御就变得严密。以骑兵为主、马步兵仅占三分之一的淮东军先锋,想强攻赤土岗,都会变得艰难,甚至可能导致不必要的重大伤亡。
周普知道,打败袁州兵马,只是餐前小菜,眼下要保存实力,以备接下来规模更大、更壮阔、也更艰难的战事。
周普当即决定等张季恒率所部步卒主力赶来会合后再强攻新渝之敌,在此之前,而是要防备袁州军从新渝往下袁撤走,分兵迂回到蒙山东麓,插入到赤土岗侧后,进窥从赤土岗西撤的、袁河北岸大道,防备陈子寿往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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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时,天色微明,营火在哔哔剥剥的燃着,陈子寿站在临时搭成的披茅战棚下,注视着山外模糊的景物,远处的袁河水闪耀着粼粼的波光。
大雨中断淮东军先锋步骑犀利的攻势,但也叫他们想从新渝撤回下袁变得艰难。
从蒙山往西,道路就变得崎岖、陡险,而昨夜大雨如注,又叫多处道路给冲毁,多处积潭,或泥坡滑落——留哪支兵马断后不会给淮东军打溃?而陈子寿也无法肯定断后兵马能给他争取多少时间。
除退守赤土岗有一万六千兵马聚结,张雄山负伤后退入新渝城,加上残兵溃卒,在新渝城里还有六千兵马——按说袁州军兵力人数要远远过淮东先锋步骑,但入夜前的仓促接触,叫谁都没有信心与淮东军野战。
张雄山所率是黄秉蒿的卫营精锐,可以说是最忠诚于黄秉蒿的兵马,在小竹山西麓还如此轻易的给打溃,而在赤土岗及新渝残城里的袁州军,有相当一部分将卒,在战前本就害怕激怒淮东、主张接受招降,这时候还能指望这些兵马奋不顾身的跟淮东军精锐打硬仗?
陈子寿没有连夜西撤,一是恶劣的天气使然,二是担心一旦西撤,叫淮东精锐步骑在后面紧追不舍,士气跟队伍还能不能保持住不崩溃。
如今在赤土岗西南麓还有险峻地形能守,峡谷两侧的石坡颇陡,叫山外的淮东军难以进入,而在峡口伐木为栅、掘土为壕,不仅能据险以守,将兵马都约束在营垒时,还能保持军心、士气不立即崩溃。
张雄山在新渝残城里的兵马不敢打出来,陈子寿也不敢轻易离开赤土岗,军卒没有斗志,无论是东进新渝还是往西撤往下袁,都会暴露在开阔的河谷之间,叫淮东步骑精锐寻到进击的机会。
虽说从赤土岗到新渝也就三十里地,但中间的河谷开阔,淮东甲骑及马步兵精锐顿足在稍北侧的小竹山西南坡地上,仿佛一支长矛直刺过来,叫人不敢强行通过。
陈子寿与黄秉蒿此前的计划,也只是想在淮东军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进入新渝城而已,没想陷入进退失据的险境。但叫眼下而言,陈子寿也只能守住峡口,将心腹亲信散到军中,稳定军心,防止那些不安分的将领哗变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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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大雨所阻,不过林缚亲自率张季恒所部四旅步卒还是赶在十七日入夜之前,进入新渝。
从豫章到新渝,沿赣江西岸而行,沿途最大的障碍就是从阳乐西部大山流下来的锦水,不过早在六月初,淮东军就在锦入汇入赣江的河汊口搭设好浮桥,一直到阳乐境内,整个道路都是完备的。
在十七日之前,张雄山、陈子寿在新渝、赤土岗没敢有什么异动,只是拼命利用手头的资源加强防守。
淮东一万两千精锐甲卒,从紧张搭设的浮桥通过下塘沟,沿周普所率前部践踏出来的道路,分作两队沿着蒙山东麓及小竹山西麓进逼袁河北岸,对峙守赤土岗之敌形成夹击之势。
虽说陈子寿在两天时间里,在赤土岗西麓伐木为寨、掘土为壕,修筑了简易营垒,将淮东骑兵挡在赤土岗之外,使其难以有效进逼垒前,但随林缚而来,携蝎子弩、梢弩等战械,冲车、洞屋车等器械也在阵前迅的组装起来,袁州军在赤土岗的营垒就显得单薄得很。
周普率步、骑精锐分两批进入新渝,一是要将袁州军主力吸引到新渝周围来,二是要将袁州军主力滞留在新渝城外。此时看来,这两个目的都完成得十分的漂亮。
林缚在高宗庭等人的陪同,策马驰入周普在小竹山西南麓临时所立的营垒,跳下马来,对周普说道:“一万两千兵马,我都给你带过来了,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们向下袁进军?”
“避入新渝城的是张雄山,他对黄秉蒿的忠心,不下于陈子寿。我们要是强攻赤土岗,张雄山极可能从新渝城出兵、冒死一搏,打我们的侧后,”周普说道,“要是明天夜里有星月,那就明天夜里打赤土岗!”
淮东军强于夜战,而夜晚将把新渝城里的那一部分袁州兵马限制住,从而减少淮东军在小竹山南面备防的兵力,得以集中兵力夜攻赤土岗——周普建议兵马赶来休整一天,明天入夜后再强攻赤土岗。
“拖到明天就太晚了,”林缚摇头说道,“新野城已叫奢文庄攻陷,南阳摇摇欲坠,说南阳撑不过三五天,也不能算最悲观的估计。袁州这边要寸阴必争。要是拖到明天又是豪雨,可不得连拖上三五日,我看过了今夜,拂晓时就强攻赤土岗……”
今夜天晴,明夜天气如何,难以豫预知,林缚要求今夜就强攻赤土岗。
“过了今夜就强攻,有些仓促了,”周普稍作沉吟,转头问张季恒,“你手下儿郎四日行三百里,拂晓之前能准备好强攻赤土岗?”
原计划昨天就赶来新渝,但在路上给大雨拖延了一天——虽说在路上拖延了一天,但将卒更疲惫,从阳乐县离开锦水往南,道路叫雨水冲垮许多,都增加了行军的难度。
周普担心张季恒所部将卒能不能承受持续作战。
张季恒摸了摸鼻头,说道:“没问题。”
“这边战事不能拖,”高宗庭说道,“我们必须在燕胡大军渡过汉水、进攻荆州之前,完全兵马的集结,留下来的时间非常紧。要是赤土岗的战事有拖延下去的可能,下袁、袁州都未必有时间去取!”
“那就过了拂晓就打赤土岗,另外,先将骑营替换下来休整一夜,做好追击的准备,”林缚做决定,说道,“攻下赤土岗,溃其主力,新渝这边暂时留下三五千兵马监视、劝降,其他兵马即尾随溃兵之后,直取下袁!”又问周普,“吴敬泽有没有消息?”
“吴敬泽随周知正押运粮草前日出下袁城,在知两军对战之后,就与周知正作势停在小屏山东北麓,我叫他们静待时机,莫叫黄秉蒿起疑心……”周普说道。
“好,”林缚说道,“周氏宗族愿意拔乱反正,可为江州将臣表率,派人去通知吴敬泽,莫要叫周氏行险……”
拿下袁州之后,林缚不可能在袁州滞留太久的时间,想要最快的时间稳定袁州的局面,就需要有人替他来收拾残局、招抚溃降。
周普又说道:“黄秉蒿方寸大乱,昨日清晨本欲率下袁最后五千兵马来援新渝,但走不到十里,又退回下袁城去。”
“贪则必失。”林缚给黄秉蒿下了一句断语,也没有再说什么,便在周普、高宗庭的陪同出营看望在新渝与敌缠战多日的将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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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日入夜后,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到凌晨时,天才收晴,露出满天星光来。
赤土岗为草坡,下雨后变得湿滑,林壑又积水成潭,而雨水天气又使弓弩筋弦松软,雨后接战有诸多不便,袁州军上下都以为淮东军不会选择雨后强攻,凌晨时大多避入峡谷内侧休息。
拂晓时,明月收敛,天边泛出微明的青光,照着蒙山东麓的大地似笼罩浓郁的雾霭。淮东军从出阵地,推着冲车、洞屋车、蝎子弩、梢弩等战械从东翼及西南角强攻上来,袁州军的将卒大多沉睡在梦乡里。
当然外围的哨岗吹响敌袭的警哨,峡口内的敌营哗然扰动起来。
除了从峡口正面斜坡突击的步卒外,从两翼各有千余轻兵攀登山崖,强攻与袁州军部署在山崖上遮掩峡口营地的兵马。
赤土岗并不高,北脊最高处仅五十余丈,袁州军在短短三四天的时间里,没有可能将壕栅修满赤土岗的外围,在天彻底明亮之前,袁州军在左翼山林部署的千余防兵最先给击溃,张季恒见夺得左翼高地之后,即用骡马将十数架蝎子弩运上山,架在峡谷左侧的山崖,轰打敌营。
虽说拂晓前下过雨,敌营里湿漉漉的一片,但将火油罐投掷下去,引燃营帐,还是叫敌营里烧起一簇簇火。火势虽说不大,每次也只能投下十数枚石弹,但足叫敌营变得更加的混乱,难以在谷内整饬阵形分批到峡口抵御淮东军从正面动的进攻。
在峡口内,袁州军有过一万六千兵马,虽说有相当一部分人军心不稳,不过陈子寿手边能用的嫡系兵马也过五千人。
陈子寿将一部分嫡系精锐抽出来作督战队,执刀斧立于其他军心不定的兵马之后督战,更将主要的嫡系兵马部署在峡口栅墙的内侧,直接承担起抵御淮东军的正面攻势。
淮东军进入新渝的时机如此之巧,叫陈子寿明白他与黄秉蒿的打算早就叫淮东看在眼底。也许其他人投降淮东还有一条出路,他与黄秉蒿必死无疑——为取自保,陈子寿必须要将嫡系兵马都投进去、以死相争。
身为陈子寿的嫡系,诸将校要么是陈子寿提拔起来的,要么与陈子寿同宗或同乡,与陈子寿一荣俱荣、一衰俱衰,故而能同进退、共死生。但就当前的状况之下,即便是陈子寿的嫡系,在看到淮东军甲卒如山洪一起涌来,也是军心震惶、士气低靡。
峡口的激战持续到日隅之时,壕堑给填满之后,淮东军随行的数十架蝎子弩、梢弩推到敌栅之前,连同步弓硬弩,箭石如飞蝗一般覆盖敌营在峡口的开阔。血水从栅墙渗透出来,四处流溢,与践踏的泥浆混杂在一起,再没有分别。
太阳升上树梢之时,陈子寿的嫡系兵马在栅墙后就积累了惨重的伤亡,在壕沟给填平,而简隔的栅墙也叫淮东军破开两个十数丈宽的大口子,就立即数以百计的淮东军甲卒涌进来贴身肉搏,叫袁州军半刻都得不到喘息。
贴身肉搏更能体现双方将卒在士气、斗志、战训、武勇、兵刃及甲具上的差异。
淮东陌刀手受两翼刀盾兵掩护,身穿重甲,双手持刀,正面几乎没有能挡之敌,非要有大盾才能挡下陌刀的劈斩。锋利而厚沉的陌刀片,挥舞来,就连身带甲将头颅、肩臂劈开,大盾相抵,刺矛捅扎,使得袁州军在峡口的防线像瓷器上的裂纹,在强大的军事打击下,裂纹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已然不能弥补,即将崩解成碎片。
陈子寿终是明白淮东军非他能挡,勒马往右翼驰去,那边的岭脊有个缺口可以往西走出赤土岗,还没有给淮东军攻占。
要突围而走,那边是他最后的机会。
陈子寿不再将手里有限的嫡系兵马填到峡抵挡淮东军的正面攻势,又率先往右翼缺口突围,消息传到前阵,几乎是瞬时就击溃守兵的斗志。当有一人转身逃走,很快就传染开去,防线也紧跟着斗志而瓦解,无数人紧跟着陈子寿亲兵之前,从缺口往赤土岗山外逃、往西逃,更多人纷纷弃械投降,没有反抗之心。
第90章 残敌
为防备敌军困兽犹斗,赤土岗右翼的缺口是林缚故意留下,以用来瓦解敌军的斗志,促其西逃。
陈子寿率残部从右翼缺口往西突围而逃,赤土岗之敌就告崩溃。
不过,右翼的缺口只有四五十丈宽,两面又是陡坡,雨后坡道湿滑,走一步滑两步,仓促之前又能逃出多少敌兵去?
即使有数千袁州兵从缺口逃出去,但尾随其后的,是休整了一夜、整装待的淮东骑营。
林缚登上赤土岗左翼的山崖,眺望山前的袁河,袁河浩荡,新渝流段,宽逾百丈,涛飞浪涌,水势十分的汹涌,叫片木难载。
在袁河以北,溃兵逃卒漫山遍野。
此时顾不上这些溃降,在将峡口内敌营彻底击溃之后,见赤土岗周围已不存在有组织的抵抗势力,林缚即令张季恒收拢兵马,要在最快的的时间里,随骑营西进打下袁。
而在新渝,林缚令冯衍、赵豹等将仅率一旅步卒、一营精骑在赤土坡扎营,除了监视新渝城里那数千袁州军外,还确保不能叫溃卒往新渝聚拢,更会将两千余伤卒留下来交给他们照应。
战争是残酷的机器,一经转动,不到最后不会停息下来,也不晓得中间会填入多少人的血肉,才能满足其腹——看着流淌出赤土岗的浅溪,在战后流入鲜血染成嫣红,林缚冷峻的面孔也变得冷酷无情。
这时赵豹率数骑赶来,一匹空马绑缚着一员敌将,却穿着普通将卒的兵服。
赵豹这几天来,持续作战,身上也多处负伤,但都在不要害,坚持领兵作战,不下战场。
看赵豹雄纠纠的拍马过来,林缚坐在马背上,笑问道:“是不是捉到一只大鱼,赶来邀功?”
赵豹腼腆一笑,“差点漏眼叫他逃出去,”下马将绑缚的那员敌将提起来,摔到林缚的跟前,踩着他的背上,说道,“他便是这次东进袁州兵马的监军使黄大公子!要不是他身边的人告密,我们都还不知道他扮成普通军卒逃跑。可惜啊,他换了兵服,却没舍得将他的胡子刮掉!谁不晓得江州黄大公子有一部漂亮的胡子?”
“哦,”林缚向给踩在地方泥潭里的黄立章看去,只是黄立章此时不成人形,下颔的美髯不知道是不是会生生的拔掉大半,血肉模糊,只留下一小撮还能见到旧观,虽说战前叫人画下黄秉蒿、陈子寿等人的画像,但林缚也认不得跟前这人就是黄秉蒿的长子黄立章,问赵豹,“没有搞错?”
“找了好几人细认过,不会错,”赵豹说道,“是不是立即给豹子爷送去,以促黄秉蒿投降?”
“当初奢飞熊缚黄秉蒿亲族胁迫其献江州投降,”林缚叹道,“咱们不能没出息到去学奢飞熊。将黄大公子拖到阵前砍了,派快马将头颅给周普送去,叫他拿着高竿子吊起来去下袁,黄秉蒿顽不顽抗,已经无关紧要了……”
“好咧!”不待赵豹回应,他身后两名小校兴奋的上前押着黄立章就往外走。
黄秉蒿不识时识,擅自出兵新渝、开启战衅,军中诸将都巴不得对这种朝三暮四的贪鄙小人诛而后快,哪个愿意给黄家投降的机会?
一股腥臭味传来,黄立章竟是给吓得屎尿失禁。赵豹捏起鼻子、不宵的骂了一声:“黄秉蒿算有些能耐,但生个儿子顶没有用……”
赵豹等人押着黄立章去阵前行刑,林缚颇有感慨的问了站在身侧的高宗庭一声:“这趟要能一鼓作气的打下袁州,潭州也该有收敛吧?”
林缚下令诛黄立章,高宗庭站在一侧没有吭声,这时候说道:“总要有些人头落地,才能震慑宵小。”要不是黄秉蒿不识时务、心起贪鄙,眼前这一仗完全可以避免。
诛杀黄立章,自然不会宽赦黄秉蒿,也没有指望黄秉蒿在下袁献城投降。
“那就再多杀几个人吧,”林缚说道,“你替我拟一封信,言辞强硬一些,待下袁州后,即派人送往潭州去,看张翰有什么话!”
要不是张翰在潭州故意纵容,黄秉蒿根本没有可能将兵力从西边的芦溪抽出来——纵容黄秉蒿在袁州自立,将湘潭隔离在江宁直接控制区域之外,张翰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割据湘潭。
打下袁州,足以震慑潭州不敢有所异动。
“好的,”高宗庭点头应,又问,“陈渍率部从赣州出已有四天,距清江县已不远,是不是令其先来新渝?”
林缚往新渝残城望去。黄秉蒿部将张雄山率六千多残兵退守新渝城,虽来不及出城援应赤土岗,但他在城里一刻都不停息的驱役民夫、兵卒,看架式竟没有投降的意思,叫陈渍率部往新渝绕一下,可以顺便将新渝城打下。
“好,”林缚说道,“那就叫陈渍率部来新渝走一趟,叫冯衍多做些战前准备,叫人将檄文投进城里去,我只要张雄山的性命,余者降皆赦!”
这时候张季恒将七千余兵马收拢起来,整队待,林缚与高宗庭驱马过去会合,随大军西进袁州。
从新渝往下袁道狭险,不过有周普在前率骑营尾追溃兵开道,林缚随步卒主力西进,除了沿路不断的看到倒伏道侧的敌尸以及一起走失的骡马之外,倒没其他障碍。便是在下袁与新渝之间存在大量的溃兵逃卒,这些溃兵逃卒这时候都恨不得远远的逃亡异乡,又怎敢不知死活的往前凑。
天黑之前,大军刚要在栖云峰南麓停下驻营时,周普在前头就传回捷报。
周普率骑营追溃敌赶到下袁城下,吴敬泽在周知正的配合下,率周氏族兵时机配合默契的抢占下袁城东城门,迎周普率骑营直接进入下袁城。
赤土岗的大溃传到下袁城,黄秉蒿虽在下袁城还有五千兵马,但士气早就崩溃。除了黄秉蒿身边六百余卫营外,其他兵马在淮东骑营进城的瞬时就告崩溃。下袁四五千守兵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叫周普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下袁城。
由于吴敬泽、周知正打开东城门的时机非常好,黄秉蒿也来不及出城西逃,在周普率部进城后,黄秉蒿只能率亲卫退守下袁城衙,淮东将卒将其团团围困在里面。
黄秉蒿残存的最后那些兵力也大半给打溃,包括黄秉蒿本人都给围困在下袁城衙里,在西边的袁州、芦溪,总共就剩下不到四千守兵,抵抗意志也不会特别的坚定。
林缚不会赦免黄秉蒿,但其他受胁从而叛降的江州官员、将领,林缚也不会赶尽杀绝,自然是以招降、赦抚为主。军政之道,从来都是杀抚接合,除了镇慑之外,还要招揽民心。
当下,林缚就叫张季恒率部停在栖云峰休整,他与高宗庭在数百扈骑的簇拥下,先去下袁与周普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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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与高宗庭在拂晓之时赶到下袁城,此时围打下袁城衙也到最后的尾声。
黄秉蒿在下袁的行辕,本是县衙,占地不过十数亩,前衙后宅加上官吏日常居住的官舍,三组三进院子,又能有多大?黄秉蒿率六百多亲卫退守,打得很顽强,势不肯降,周普率部将城衙团团围住,贸然强攻当然会少不了伤亡。
周普入夜后就命令将卒从城里搜集柴草装上辎车,顺着风向,从县衙北面的小园子推倒围墙,点燃辎车上的柴草往里攻。
很快,下袁城衙里大火成势,里面的守兵只能从南门逃窜而出,叫守在南门外的弓弩阵列狙杀,袁州军最后那点抵抗力量也很快烟消云散。
在林缚入城时,淮东军在城衙的角落里捉住给烧得半熟、还残留下一命的黄秉蒿。
周普在下城东城临时征用一座院子给林缚充当行辕,林缚与高宗庭下马后,不顾连夜赶路的疲惫,匆匆洗过脸,主叫周普将黄秉蒿押上来,又派人去将周知正、吴敬泽等人请来。
黄秉蒿狼狈不堪,战袍给烧去半片,露出毛茸茸的一条大腿,须也都给烧光,脸上焦黑一片,似有肉香,但他努力站直,想要保持最后的尊严。
林缚走进大厅来,看着黄秉蒿这般模样,征询的看了周普一样,确认没有搞错人。
周普摊了摊手,瓮声说道:“那便等周知正过来再确认一下。”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莫要再折辱于我,想待北燕大军,尔等也将死无葬身之地!”黄秉蒿不想在死之前坠了志气,犹要说几句硬话。
“……”林缚冷冷一笑,说道,“想你本也有成为名臣的机会,我本来还可惜你一步走错,但奈何你真正的是目光如鼠、蠢笨如猪,今日的下场不过你咎由自取。你此时落败不如狗,死前都不能有所觉悟,还妄想燕虏能胜?你说你败得冤不冤?怕你做个冤死鬼,我现在就告诉你一声,你下黄泉后莫要急着走,且等一等,看有多少虏兵虏将会下来跟你相伴!”
这时候吴敬泽陪着周知正进来,黄秉蒿对在关键头上背叛的周知正是恨之入骨。
周知正多少有些心虚,绕过人已半残的黄秉蒿,走到林缚跟前,跪拜叩:“罪臣周知正自觉罪孽深重,今日来请崇国公责罚……”
“周公受胁迫随黄秉蒿降奢,虽有瑕,但不为罪,今日能将功赎过,足见周公心迹昭昭,无愧天地,”林缚将周知正搀扶起来,慰抚他说道,“有过当罚、有功当赏。罚过、罚周公权知袁州知府以侍袁州民众,弥补战事对袁州所造成的创痛;赏功、赏你天明后去监斩黄秉蒿……”
听得林缚叫周知正监斩自己,黄秉蒿奋起最后的余力要去扼周知正的脖子,却叫旁边的扈卫拿刀鞘狠狠的打在膝盖上,滚落在堂前。
看着落败后不如狗的黄秉蒿,周知正也心硬起来,他也不能容黄秉蒿不死,当下应道:“知正遵命。”
第91章 伏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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铡刀落下,血泼溅出来,一颗须给烧尽的硕大头颅滚落下来,刑场前围观的民众哗然叫好。唐士德等黄秉蒿旧时的心腹,此时也一并给押在刑场外观刑,看着血从颈口如泉涌出来,胆小的人当即吓得屎尿失禁。
黄秉蒿降奢率兵马进入袁州以来,袁州民众只受其害、不受其好,今日见他伏诛,又有几个袁州民众会不叫好?
刽子手将朱漆盘将黄秉蒿目的头颅盛起来,由一员监斩的小校托着呈到监斩的周知正面前,禀道:“犯黄秉蒿受诛,请监斩官验看……”
周知正望着黄秉蒿睁目不闭的头颅,还有血淅沥流下来,他一个文官,何曾见过如此的血腥,当下就觉得有些目眩神昏。
周知正镇定心神,看过朱漆盘上的头颅,揭了一幅白布将其盖住,扬声说道:“黄秉蒿前遭降奢家,或可言为形势所迫。枢密使、崇国公仁德怀义,不究其罪,许其悔过自新,重新效力于朝廷。然而崇国公三番数次派人进袁州招降,许以高官厚禄,然黄秉蒿非但不能诚心受降,反而受奸小唆诱,心起贪欲,竟与燕虏媾和,妄起兵衅,以害赣地及朝廷。今崇国公奉天子令旨,专擅赣地军事,将黄秉蒿与其子尽诛;及唐士德诸奸小人,一并就戮,以匡国法……”
唐士德等黄秉蒿私吏幕僚,都给羁押在刑场边上,听到周知正最后一句话,晓得难逃一死,皆眼前一暗,有人吓得屁滚尿流,唯有唐士德还有些骨气,挣扎着要站起来疾声痛骂:“周知正,你卖主救荣,不得好死!”却给身后行刑军卒一棍子打断腿,哀嚎着给拖上刑场。
周知正看着给刽子手拖上刑场的唐士德等人,冷冷一笑,签令叫刽子手行刑。
差不多是到崇观十二年,江州才正式设制置使司,叫黄秉蒿得以正式执掌江州军政大权,使江州成为黄秉蒿一家之土,使江州兵马成为黄秉蒿一家之兵,不过江州官员亦有私吏与公吏之别。
所谓私吏,是受黄秉蒿举荐、提拔起来的官员、将领,像唐士德早期就为黄秉蒿的幕僚,自然就是黄秉蒿心腹中的心腹。江州设制置使司毕竟时间不长,黄秉蒿大权在握,也不能尽用私人。之前朝廷任命的官吏,留在江州始终有相当大的势力,是为“公吏”。他们跟黄秉蒿的利益有不一致的地方,还时常受到排斥。
在战前,袁州反对与支援招降的两派人马,差不多也是以这个为划分,真正参与黄秉蒿投燕密谋的,也多为黄秉蒿信任的私吏,其他人只是给胁裹其中。
战后林缚要对袁州官员及将领进行清算,自然也是以这个为最重要的区分;唐士德等黄秉蒿的心腹,又参与投燕密谋,随同黄秉蒿一起受缚后,自然要一起押赴刑场处斩。
十几颗人头落地,周知正也变得铁石心肠,待人头都悬挂到城门外示众去,才回行辕向林缚缴令去。
当然,周知正心里也有担忧,袁州军主力尽溃,但袁州、芦溪两城还没有降,就怕他们有鱼死网破之志。当然,在淮东精锐面前,拿下袁州、芦溪是迟早的事情,但是周知正的家小都还在袁州城里,叫他放心不下。
淮东军昨天进入下袁之前,林缚就将黄秉蒿的长子推到军前处斩,叫周普挂起黄立章的头颅往下袁城而来,摆出不受降的强硬态度。
要是崇国公对袁州城、芦溪两城也是如此处置,周知正怕他在袁州城里的家小会给杀害。
周知正心思复杂的走进守备森严的行辕缴令,看到高宗庭正疾步从偏院走来,行礼道:“高大人……”
“哦,黄秉蒿等人已然伏诛了,城内民众如何看待此事?”高宗庭回了一礼,问及监斩的情况。
“黄秉蒿枉顾崇国公赦其兵罪的恩义,密谋降虏,妄起兵衅,伏诛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下袁城里的民众都齐声呼好,称赞枢密使为民除害。”周知正说道。
“呵呵,”高宗庭笑了笑,邀周知正同道往里走。
看到周知正随高宗庭进来,林缚笑道:“周公来得正好;袁州守将韦忠及录事参军周诚等人闭城拒溃兵入城,又将黄陈两人的亲族扣押下来,刚刚又派人来下袁请降,我打算麻烦周公代我去袁州走一趟……”
听得袁州的形势都在韦忠、周诚等人的控制之下,而林缚又有意受降,周知正松了一口气。
韦忠、周诚等人本就是主张接受招降的,故而受黄秉蒿排挤,留在袁州城里。到这时候,韦忠、周诚等人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要林缚不斩尽杀绝,他们投降倒是理所当然的。
周知正立即跪拜叩道:“枢密使嘱咐,知正不觉劳累。”
林缚对吴敬泽说道:“我用周公权知袁州军,主持政事,你就暂时留在袁州辅佐周公,当个司寇参军。袁州城那边,也由你陪周公走一趟……”
司寇参军为录事参军的一种,早年由武将出任,到越朝后期才转为文吏,掌握捕盗司寇之事,常受通判官节制掌地方兵备。
荆襄势危,接下来林缚会将手里的兵马尽可能都往北线调,袁州这边根本不会留多少兵力驻防,那就最大限度的利用地方兵备。林缚用吴敬泽为司寇参军,自然是用他来掌袁州地方兵备。
周知正也明白这个道理,林缚能用他代待袁州知府一职,已经出乎他的意料,要是还妄图染指兵权,就有些不知死活了。
周知正说道:“知正有几名族中子弟,虽说顽劣不堪重用,但尚有血勇,甘为枢密使驱使,特地要我向枢密使请托,许他们录为淮东兵籍……”
周知正所说的族中子弟,是昨日随他助吴敬泽夺下袁东门迎周普进城的周其昌所部。
周其昌所部要算起义,又立下夺门大功,自然跟降兵俘卒不能一同视之——周其昌所部也就四五百人,但与周知正关系亲密,所以在战前轻易就给周知正拉拢归附淮东。
周知正为避嫌,主动要求将周其昌编入淮东军里,表示不染指兵权。
林缚微微一笑,摇头说道:“袁州这边形势一时难以安定下来,到处都是溃兵逃卒,陈子寿也没有捉住,你们在袁州没有信得过的人手也不成,信得过的人手太少也不成。周普说周其昌颇有将勇,那就叫他先委屈一下,权兼袁州城尉,助敬泽督管地方兵备。北上抗虏是建功立业,安靖地方也是建功立业,叫他们不要觉得太委屈才好……”林缚知道周知正是过虑了,倒也没有点破,只是直接将周其昌所部转编为袁州府兵,受吴敬泽节制。
林缚眼下最多考虑只会给吴敬泽在袁州留三五百精锐加上一些需要就地治疗的伤卒,但袁州形势还谈不上稳定,差不多有两万溃兵逃卒散于山野之间。
这些溃兵逃卒,有一部分人会缴械投降或直接返归故里,不会成为祸害,但能预料到必然也会有一部分人将钻进深山老林为匪为寇,祸害地方,需要地方兵进行清剿、整肃。
另外,袁州处赣湘之间,怎么也要对潭州张翰有所防备。仅仅给吴敬泽留三五百精锐远远不足以安靖地方,就需要另外补充地方兵备,眼下也只能从俘兵里招募壮勇。
用周其昌等人为将,一是周氏跟黄氏已经结成死仇,不怕他们剿匪不尽力,不怕他们会跟黄秉蒿的残余势力会有勾结,二是用周其昌补充地方兵备,也是为投附、投降的非黄秉蒿嫡系武将提供一些出路。
对于武将,淮东若不用他,硬是要将他们遣返回故乡,他们怎么可能安心务农?最终也是造成地方不安定。林缚要清洗的,只是袁州军里黄秉蒿的嫡系势力,其他官员、将领,只要投降,林缚还是要尽可能裁才录用。
周知正见林缚竟然任用周其昌为袁州城尉,心里感激,也不画蛇添足的多说,只说道:“就怕其昌这毛头小子辜负主公的信任……”
林缚哈哈一笑,说道:“有哪个人不是从毛头小子过来了……”
林缚当下签署委任周其昌及周修等人为袁州府军将校的告身,又从步营、骑营各调两百人给吴敬泽,算是搭起袁州府军的架子来。
周知正、吴敬泽率周其昌、周修、杨彪等将校拜见过林缚之后,就点齐一千兵马,往袁州城而去,去接受袁州守兵的投降。
对于非黄秉蒿嫡系、又愿意投降的袁州将领及官员,林缚都不会过于苛刻。
实际上,像袁州府录事参军周诚,在战前就主张受降。也因为周诚在战前立场鲜明,受到黄秉蒿的监视,叫军情司反而不方便主动去联络他。
战后,哪怕是千金买马骨,林缚都不会亏待周诚这样的降官降将。
周知正与吴敬泽二十日即到达袁州城下,吴敬泽率部在城外等候,周知正进城议降。
林缚许韦忠、周诚率部投诚,韦忠麾下兵马悉由吴敬泽接管,但韦忠保留将职,任司寇参事,为吴敬泽副手,将职还在周其昌之上,只是不直接掌握兵权。周诚保留录事参军官职不变,辅助周知正署理袁州民政。
普通军卒缴出兵械后,放路费许归乡里,也可继续留在军中效力,饷粮比照淮东军卒;投附的吏员及中下层将校也都宽赦前罪,留在袁州待用。
在袁州军三万主力会打溃,袁州守兵不过千人,林缚开出这样招降的条件,再者投诚与投降有着极大的区别,林缚同意韦忠、周诚等人投诚,又如何会给拒绝?
当天午后,韦忠、周诚等人即打开袁州城门,迎吴敬泽率部进城,并交出他们事前扣押的黄秉蒿、陈子寿等人的亲族。
陈子寿虽说逃亡在外,但林缚已经明确将他列为必诛之战犯,其子侄亲族与黄秉蒿的亲族给一视同仁的对待。只是这里的“一视同仁”,绝非陈子寿的亲族所期待。
在周知正临行前,林缚就已示下几点意见:
对于黄秉蒿、陈子寿已经成年并在袁州军里任职的兄弟、子侄,一律以叛问罪在袁州就地问斩。唯一身免者,是黄秉蒿的长庶子黄立行,其在战前极力反对黄秉蒿与淮东对抗,而给黄秉蒿排斥在袁州军核心之外。除黄立行贬官为民、得以身免外,黄秉蒿、陈子寿还有一些亲族,林缚都叫周知正将他们暂押在袁州的大狱,待日后有时间再详查其罪以定其刑,而不再一杀了之。
第92章 杂鱼
芦溪守将楚梁于二十四日开城率部投降。
虽说楚梁在下袁大溃、黄秉蒿伏诛之后有投潭州的心思,不过,十九日派人去潭州,一直到二十二日连潭州制置使张翰的面都没有见到。
见潭州没有回应,而将校的家小都在袁州城里,为淮东所掌握,芦溪仅三千疲弱守兵,楚梁及诸将校迟疑了一夜,终是选择无条件投降。
周其昌率部接管芦溪城,受命解除原守兵武装,许都卒长以下军卒缴出兵械后脱离营伍,并按人头放路费返乡,并将楚梁及诸将校调入袁州城待用。
不过到袁州城后,芦溪暗中联络潭州、欲投张翰一事败露,楚梁等人在袁州被捕下狱。
一直到八月底,袁州境内还是混乱一片,两三万溃兵散乱境内,不是短时间内肃清的,几乎每天都有好几座村落给乱兵流匪洗劫。
淮东军步骑主力主要集中在袁河下游的新渝围困张雄山残部,为了不影响主力随时北调参加,林缚明确将清肃溃兵流匪、追剿陈子寿残部的责任交给袁州府,交给周知正、吴敬泽。
袁州府军收编投诚、叫周知正信任的袁州军残部之后,兵力迅扩充到两千人,换作平时,维持境内治安是足够的,逐一清巢群龙无的溃兵流匪,问题也不会太大。
不过,由于袁州北面禾山、蒙山、末山诸大山溃兵太多,追剿陈子寿残部就毫无进展。相比较溃兵流匪,陈子寿始终是袁州最大的威胁。
在这种情况下,周知正知道楚梁竟然在投降前欲投潭州、搅乱袁州的局面,与吴敬泽合计过,当下将楚梁等人捉拿下狱,于二十九日将他们押解送往下袁去。
袁州城还一片混乱,府军收编大量的降兵,军纪也有些涣散,但到下袁城,情形要好许多。林缚驻辕下袁,下袁的防务也完全由淮东骑营接管,从二十日开始的整肃,差不多将黄秉蒿在下袁城里的残余势力都拔除干净。
楚梁站在立笼里,手脚都上了铁镣,动弹一下,皮肉都会磨得生疼。
袁州这些天,每天都要十几颗人头落地。给清肃的都是给认定为黄秉蒿的残余势力或在袁州战事前参与投虏之事的黄秉蒿嫡系心腹。
楚梁不晓得他算不算黄秉蒿的嫡系心腹,他续娶的妻室是黄秉蒿族中女,但他是出身东闽军,只是早年负伤离开营伍,而后才投的江州军。虽说他在东闽军时,在6敬严帐前只做到小校就受伤退下来,但因为这层关系,在江州军里始终不如陈子寿、张雄山受黄秉蒿信任。
毕竟投附淮东的东闽军将官太多,6敬严一系的将校,陈定邦、耿泉山在淮东军里都是制军一级的将官,虽说楚梁在东闽军级别很低,但也是要算东闽军出身——不过楚梁心里清楚,他离开东闽军太早,跟高宗庭、陈定邦、耿泉山及虞家兄弟等高级将官没有交情,而他的族兄虽说早年颇得6敬严信任,但又早早死于济南战事。
他在战前虽说不主持投燕虏,但也主张防备淮东,这时候他又派人联络潭州的事情败露,那到下袁城里根本没有他分辨的余地。
林缚在袁州要大开杀戒立威,根本不会介意多杀一两个无关紧要的杂鱼。
心知这次到下袁,再难活命,楚梁心里倒也没有惧意,入城时,抬头看在城楼前卫戍的淮东甲卒仿佛古旧的朴素刀剑,看不去其貌不扬,但唯有知兵事的宿将才能明白淮东甲卒内敛的悍厉,有着真正血战中磨砺的锋芒,远非普通兵卒能挡。
楚梁心里凄然:淮东有百战健锐三十万,黄秉蒿竟然不知死活想贪裂土为王的富贵,害得诸多人落得当前的下场,大概是贪得无厌最佳的写照。
这时有一小队人马从城里迎上来,所穿衣甲只是与城前守兵的衣甲略有不同,想必是淮东军里特别的编制,拦住押运的队伍。
为一人,问押运的小校:“所押解之人,可是芦溪守将楚梁等人?”
押运的小校回禀道:“正是。”楚梁不识来人,押运的小校却晓得来人所穿衣甲代表的是枢密使扈卫官身份。
“这是枢密使的手令,”来人将一封手令及随身佩带的牙牌交给押运的小校验看,说道,“你们可以回去缴令了,楚梁就给我们吧。”
押解的小校拿着林缚的手令回去缴令,楚梁他们根本不会介意由谁来接管他们,也根本不会介意谁将对他们行刑。
行到一处驿馆模样的建筑群,来人给楚梁他们都解开木笼,对楚梁他们说道:“楚梁你随我们去大人的行辕,其他人都在驿馆里休息。没有什么事,不要在城里瞎逛,即使要出去走动,天黑之前也记得回这里。宵禁未解,给巡城兵马截住,少不了一顿大棍,没有人能替你们求情。”
这是不杀了?
楚梁迷迷糊糊的随来人赶去行辕,路上有人看着他们进来,还笑问接他进府的人:“这是楚将军要保的人?”
林缚看着赵梦熊将楚梁带进来,点点头,说道:“楚铮说你略具将才,看来楚铮还替你歉虚了。虽说楚铮与你同族,不过你续娶黄氏之女,楚铮将家小迁往崇州之时,也没有惊扰你的富贵,不知道你此时有何感慨?”
“啊!”楚梁愣怔片刻,江西战乱仍频,族人流散许多,早年听说楚铮死于济南战事,之后也没有刻意的打听楚铮家小的下落,没想楚铮非但没死,他的家小也早就迁往崇州了。
“战前你不劝戒黄秉蒿投效朝廷,战后你又有意投附潭州,有心搅乱袁州当前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虽说你随后率部投降,但罪大功难抵,论罪当流徙,想来你也不会不服,”林缚不管楚梁如何心态,“这样吧,楚铮在沂州为将,你们去沂州做几年苦役吧!另外,你暗中联络潭州的消息,是张翰故意泄漏的,你莫要疑你麾下将校。”
高宗庭给楚梁签过境文书,就叫楚梁离去。楚梁如坠梦里,既然楚铮此时是淮东军大将,他们这时候到楚铮帐前投效,也是他们在乱世唯一的出路。
楚梁离开后,林缚与高宗庭笑道:“张翰到这时候还想来搅局,也真是难为他了。”
楚梁毕竟是率部投降,虽说暗中与潭州联络,杀之也无不当,但会叫潭州军将心生警惕,是帮张翰凝聚湘潭人心。
袁州此时已经叛投奢家、与朝廷对抗,自黄秉蒿以下,都是叛降的身份,绝大多数人担忧给清算,所以容易给黄秉蒿胁裹,最后大批人绑在一颗树上给吊死。
与袁州不同,潭州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属地,自张翰以下,潭州文武官员都是朝廷的官员。在淮东大军面前,潭州的文武官员投附淮东,就完全没有事后给清算的心理负担,顶多叫淮东排挤、叫淮东架空,但不会有身死族亡的担忧。
在这种情况,张翰还想胁裹潭州文武官员割据自立,将会变得不现实。
杀与不杀楚梁,对潭州文武官员是有深刻影响的,就算没有楚铮这一层关系,林缚也不会擅杀楚梁等将。
杀黄秉蒿,是震慑张翰等人不得异动;留楚梁,是宽慰潭州中下层文武官吏无需恐惧淮东。
“实在不行,我到潭州走一趟?”高宗庭说道。
“不用了,”林缚摇了摇头,“新渝那边的残局,这两天就要收拾,随后你就随我北上,没时间去潭州了。就算张翰没有雌伏之心,他也没有能力搞什么妖蛾子来。等过了这阵子再收拾他不迟。”
黄秉蒿在袁州四万兵马,就如此给淮东支解掉,潭州虽有四万兵马,就算张翰给猪油蒙了心,有心与淮东作对,他麾下的文武将官又怎么盲目随从于他?
张翰不甘雌伏,暂时间也不为害,反而日后可以拿这个为借口收拾潭州。
高宗庭笑了笑,说道:“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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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州制置使司内宅别园里,灯烛通明如昼。
黄秉蒿在袁州兵败被杀,消息传到潭州后,张翰就没有睡过好觉,老眼里布满血丝。
“南阳陷落在即,燕胡大军极可能会立即南下进攻荆州,”张翰次子张佐军神情也相当疲倦,这些天都没能好好的休息,站在地图,仍坚持自己的主张,声音嘶哑的说道,“在荆襄一线,淮东与燕胡鹿死谁手,还不得而知,我潭州不牵绊淮东的手脚,但也没有这时就对其诚服。”
“崇国公不管南阳陷落,也要先吃掉黄秉蒿,”张佐军对面站着的中年文士是张翰信赖多年的谋士顾浩,他说道,“崇国公枭雄之姿尽展,在袁州也不惜血腥手段,潭州此时不表态,日后怕难转圜。此时叫二公子携家小去淮东军中为质,以安淮东之心,淮东那就不可能立即解了潭州的兵权,甚至还要宽慰这边。要是崇国公没有成龙的气运,在荆襄与燕胡大战失利,这日后反而会更依仗潭州,对潭州只会有好处而无坏处。倘若荆襄会战,淮东再获大捷,南北之势也就分明了,大人还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此两利之策,可进亦可退,大人不能犹豫啊!”
“我不去袁州,”张佐军断然说道,“张家在湘潭说一不二,焉能授制于他人?”
“潭州此时不表态,淮东虽未必能挡燕胡夺荆州,但守住扬子江不成问题,待淮东在江州、庐州的防线稳定后,其出兵打潭州,”顾浩说道,“敢问二公子,潭州兵马尚不能跟袁州军争雄,能挡淮东多少精锐涌来?”
“二弟不去,那我走这一趟吧,”坐在张翰身边一直没有吭声的张翰长子张佐武说道,“如今袁州已失,江宁政令可直入潭州。即使我张家不从,湘、潭、洙、岳诸府的知府、兵备事,又有几人会真心的跟我们张家绑在一颗树上?你们就不怕湘潭再出一个周知正?”
张翰轻叹了一口气,看向次子的眼神里有一些难掩的失望。他更想将长子佐武留在身边辅佐军政,但次子不肯去淮东军中为质,强扭的瓜不会甜,硬要他去,非但不能缓和与淮东的关系,搞不好生出祸事来,反而不妙,反而长子佐武知机善辨,也沉稳持重。
“那就叫佐武走一趟吧,顾先生也一起去袁州吧,”张翰说道,“张家乃朝廷之臣,外虏入寇、朝廷蒙难,枢密使有召,我张家不能袖手旁观。你们去袁州,无论崇国公是将他留在军中,还是叫你去江宁为吏,都要尽心尽力;我们走后,潭州这边的兵马会散于诸府……”
“大人明断。”顾浩说道。此时已是南北争雄之势,唯有曹家能在川东守住一隅,其他势力不知养晦之道,还存贪欲,不过是学黄秉蒿求败尔。
第93章 深山残兵
从幕阜山往西北,即为鄂州咸宁县境内。
有数人从山谷里钻出来,停在半山腰,观察着山坳里的村落。
村落不大,在山坳里有十几户人家,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一看就知道没有什么油水可捞。
“邓左校,”一名山民打扮的汉子从小路摸上来,矮着身子蹲在灌木丛后,似怕叫山坳里的村民看见,压着声音跟领头的汉子汇报道,“山坳外头还有一座寨子,有三五十寨兵,要等到夜间才能过去;我们回去见副督吧……”
领头的汉子是袁州都督府辖左部校尉邓复,这时候他从下袁北逃到咸宁境内,十数日都没有好好歇息过一回,每日都是昼伏夜出、钻林越林,眼窝深陷,胡渣子乱糟糟的,有如丧家之犬,此时他们都扮着寻常的溃兵,将精良的鳞甲脱掉,换着光泽黯淡的普通皮甲,潜逃到鄂南山区里。
听得山坳外还有一座山寨,邓复手按着腰间的佩刀,沉声说道:“要从鄂州通过,少得要与外人接触,你们要谨记,无论在何时,都不得再提副督这个字眼……”往山下望了一眼,又领着人往山谷里钻去。
走过险峻处,树林、灌木丛里都有隐隐藏了一二人警戒出入山谷的小径,
陈子寿与残部从前日起,就藏在山谷深处。
陈子寿在逃往下袁的途中给打溃,得知周知正暗投淮东,他没有敢去下袁与黄秉蒿汇合,而是往北面的禾山深处败逃。这十数日来,陈子寿率残部一路北逃,一直到前日才走到幕阜山的北麓。
邓复等人走回来,走到胡须乱糟糟、脸颊瘦长的陈子寿面前,禀道:“再往北,就是咸宁县境,丘山之间,人烟也密集得多。虽说胡文穆要增强江夏、荆州的防御,在五月之后将兵马大量北调,但在鄂州为防备淮东,仍然留守万余兵马,倘若我们暴露了行踪,胡文穆是不可能叫我们顺利潜往汉津的……”
汉津在扬子江北岸,三百多人昼伏夜出走两三百里地,问题不大,但想要不着痕迹的渡过扬子江去,就不是易事。
“照我说,索性就在幕阜山里扎寨,66续续的有溃兵从南面逃来,以副督的名望,招揽三五千人,不是难事,手里有兵,还愁他个鸟?”一个黑脸将领说道。
“幕阜山停不得,副督的行踪更不能泄漏出去,”邓复说道,“袁州兵初败时,战场都在袁河北岸,两三万溃兵都往北面禾山、蒙山里逃。漫山遍野都是逃兵,淮东军也没有办法逐一清剿,我们二三百人藏在其间,也不显眼,所以才能顺利逃出来。要是副督的行踪暴露,东海狐焉会轻易放过?”
陈子寿身边也就三百多嫡系扈卫跟随,他也不敢停留下来收拢溃兵,才顺利逃出袁州府。
“幕阜山往东北,是江州府修水县境,我们现在是幕阜山西北,实在鄂州咸宁县境内,属荆湖军辖防区,东海狐不想放过我们,又能奈我们何?”陈子寿一干叛将,多出自江州,对九岭、幕阜山的情况相当熟悉,一名髯须将领就不赞同邓复过于小心,反驳道。
虽说陈子寿身边残部才二三百人,但都是陈子寿的心腹嫡系,倒是有很多人熟悉兵事地理。
“胡文穆初夏时为应对荆襄地区的局势,将荆湖兵马大规模的调往江夏、荆州增强防御,鄂州的驻兵锐减,幕阜山北麓的咸宁县守兵不过五六百人,我们要在幕阜山里立足,胡文穆在咸宁的兵马,也奈何不了我们。”另一员将领说道。
“林缚身居枢密使,掌天下军政,荆湖虽说以胡文穆为,但名义上也受江宁辖管,林缚以枢密使调兵进入鄂州,也没有什么不可,特别是林缚又在袁州把我们打在那样,胡文穆更不可能公开反抗林缚,”邓复说道,“退一万步说,一旦副督在鄂州泄漏了行踪,胡文穆不想林缚有借口调军进鄂州,必然也不会对副督坐视不理的……”
“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你倒是说个行的办法来,”髯须汉子负气道,“我们打不过淮东军,难道连荆湖军也不如?”
“林缚此时人在下袁,还没有北上的迹象,淮东在袁州的主力,主要也是围困新渝城内的张雄山所部,一时还无法顾肖逃入赣西北大山之间的溃兵,”这时有一员青年将领从外围挤进来,说道,“另外,南阳陷落在即,要应付荆襄危局,林缚在拿下新渝之后,应该将江西腹地的兵马主力迅北调,而不是将兵马散在赣西北大山之间追剿那些溃兵。同样,也正因为南阳陷落在即,奢、罗两家联合北燕大军即将南下攻打荆州,我们留在幕阜山,牵制胡文穆在荆南的兵马,用处更多,而不是两三百人仓促渡江去投逃奢家。也恰如邓左校判军,要是爹爹的行踪在幕阜山泄漏出来,胡文穆很可能会从鄂州调兵过来打我们,但话说回来,胡文穆在鄂州的兵马,我们还打不过吗?”
青年将领是陈子寿的儿子陈同,自小随陈子寿在营伍征战,这回才得以一起逃出,没有留在袁州被淮东清算。
“幕阜山的山势也险,就算能收拢三五千人马,但是,军食怎么办?”邓复问道。
陈子寿率残部一路北逃,不敢暴露行踪,沿途不仅不敢跟其他溃兵接触,有防务力量的山寨也不敢打,群居的村落也不轻易洗掠,只是沿路捕捉一些鸟兽充饥,两三百人这十数天眼睛都饿绿了。
“打两三座大寨子,即便给封山,坚持半年应不成问题,”陈同说道,“半年后,荆州已陷,燕骑饮马扬子江北岸,说不定那时胡文穆也降了北燕。到那时,我们手里有三五千兵马,才不会给人低看一头!”
再往北,就是咸宁县境内,丘山之间人烟就密集起来,也是荆州鄂州的中心区域,一旦离开幕阜山,就要迅赶到扬子江南岸想办法找船渡江去。
邓复的打算,是先派几数人渡江去,与守汉津的杨雄联络,约好日子,叫杨雄派船到南岸来接他们渡江。不过,现实的问题,陈子寿身边就三百多人,渡江到汉津,又怎么会受重视?
不过留在幕阜山也不靠谱。
四万袁州军给打溃,投降的兵马差不多有万余人,林缚又迅在下袁城对剩下的往赣西北逃窜的溃兵颁布赦免令,许他们自行返乡。
在规定时限内,溃兵返回原籍、缴出兵甲,即归籍为民,不究前罪。
邓复对他们在幕阜山里能不能拉拢到三五千人马,很没有把握。再者大家一气往北逃命,很多人将兵甲丢弃掉,即使能拉拢三五千人,兵甲也不会全。
再者就算奢罗两家联合北燕一鼓作气拿下荆州,但短时间里想要再进一步渡江拿下鄂州也不现实,胡文穆有南岸的江夏、鄂州可退,又怎么可能轻易降北燕?他们留在幕阜山,将远远不止要坚持半年。
大家一时间对是逃是留决定不下,看向一直没有吭声的陈子寿。
“先在幕阜山观望形势。”陈子寿这时候才沉着声音一锤定音。
从鄂州府穿过再寻船渡江,都有很大的风险,再者两三百人渡东去投奢家,又怎么会给奢家重视?陈子寿要仅仅是活命就心安的人,当初也可能跟着黄秉蒿一条道走到黑。
幕阜山是罗宵山系的北脉,就算在幕阜山立足不利,往南有九岭、禾山、蒙山、武功山等可以转移。
陈子寿狠狠的一拳砸在山石上,下袁一役,叫他心头滴血,心痛之外,更有一种难言的羞辱。一路北逃来,也许是离淮东兵马渐远,心里恐惧渐消,但这种兵败而逃的羞辱感在陈子寿的心里越的刺痛,叫他几乎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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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缚亲率淮东精锐攻陷袁州的消息,很快也传到北岸。
快马奔趹,从汉津一路北上,沿途换了三回来,一气跑进新野城里,不要说跨下座骑了,送信的驿兵也差点口吐白沫。
胡宗国拆开信函,看过后,走到奢文庄批阅文函的长案前,说道:“黄秉蒿竟是如此没用,近四万人马竟如此摧枯拉朽的败溃,芦溪在四天前也降了,看来张翰在潭州也会向淮东低头……”
“有没有陈子寿的消息传来?”奢文庄抬头问道。
“陈子寿要从赣西北深山老林里逃出来,还要通过鄂州找船渡江,能拉多少兵马出来?”胡宗国对陈子寿能不能逃出来,完全没有兴趣。
“陈子寿要是渡江来,倒是没有多大的意义,”奢文庄说道,“他的用处是留在九岭、幕阜山一带,能叫江州、鄂州都不得省心……”
“陈子寿是江州阳新县人,就位于九岭山东麓,其嫡系也多为阳新县人,对地方十分熟悉,他要是能在九岭山、幕阜山拉出一部人马来,与荆湖军、淮东军周旋,的确有些用处,”胡宗国放下对黄秉蒿如此没用的抱怨,客观的说了一句,“怕就怕他打丧了胆。”
胡宗国这么说,奢文庄轻叹一口气,袁州兵马竟是如此没用、如此迅的叫兵力不足其半数的淮东军打溃,说实话,他也有些意外。奢文庄开始还指望黄秉蒿能在袁州多拖淮东军主力一段时间的。
几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袁州府诸县就全叫淮东得了去。
“黄秉蒿兵出新渝,就叫淮东军拦头痛击,时机是不是有些巧了?”奢文庄抬头问胡宗国。
“大都督不是早就断言东海狐必弃南阳而先安江西吗?”胡宗国说道,“既然周知正都暗投淮东,东海狐能提前知道黄秉蒿的出兵时机而预先出兵截击,不能算什么意外啊……”
“一切都太正常了,就叫人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奢文庄轻叹道。
胡宗国也不会说奢文庄忋人忧天,跟淮东这些年打交道,就迫使他们要多一个心眼。淮东表面上越是正常的东西,背面越是有可能藏着诡计。
再者,用兵到奢文庄这种层次,有些时候直觉显得十分的重要。
奢文庄此时有如此强烈的不安感觉,叫胡宗国也倒吸一口凉气。胡宗国坐下来,与奢文庄对案而坐,又将战局再仔细的从头推演了一番,没有生有什么地方出了沘漏。
这时候有人走进厅堂里来,禀道:“燕使阿济格将军,求见大都督。”
“快快有请。”奢文庄说道。
那赫阿济格走进明堂,兵刃也不解,朝奢文庄拱拱手道:“袁州既下,淮东兵马很快就会北上,而我们强攻南阳的准备已经就绪,穆亲王派我来新野,请大都督一起去南阳督战……”
“好。”奢文庄说道。
在周繁率部攻下方城后,奢文庄派田常率兵配合叶济罗荣、周繁围南阳。由于黄秉蒿太没用,竟然没能拖住淮东军半个月,他们也就不能等到南阳粮尽再攻城……
第94章 围困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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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南阳盆地西部的淯水河悠悠南流,在夕阳照耀之下,波光粼粼,仿佛万千金币在闪耀,使得那些飘浮在河面上的尸体变得不那么刺眼。
南阳主城位于淯水西畔,但梁成冲入主南阳之后,采取夹河筑城的手段,在淯水东岸新筑一座小城,与主城夹河而立,两城之间用栈桥相连,互为犄角,来增强南阳城的整体防御能力。
奢文庄坐在车上,沿淯水河西岸的大道缓缓南下,过落凤坡,恰将十数里外的南阳城看在眼里,指着南阳东西二城,与身侧跨马而行的胡宗国、那赫阿济格说道:“所谓的梁门十虎,还就只有近乡侯梁成冲还算名符其实……”
胡宗国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梁成翼少年得名,但在边军呆过几年?要不是梁成冲受陈塘驿一役的影响,必须要随其父梁习隐退,梁家也不会在崇观七年时将梁成翼推出来——将梁成翼推出来,则成大害,梁习守山东时,梁成翼争不过梁成冲的嫡子地位,自然不舍得放弃河中府,集中兵马去守济南。兵力分散,则是梁家败亡的直接败笔。梁成冲在边军多年,倒是实实在在的积了一些战功,也凿实有些治军的能力。在山东溃败、河淮形势不能维持,林缚支持梁成冲入主南阳,也是看重这点。不过,梁成冲大概想不到林缚这次会如此干脆果断的放弃南阳吧……”
有些能力,不代表有很强的能力。
群雄逐鹿,没有几个人是好相与的,但是也不代表彼此间没有高下。
在崇观帝后期,李卓给唯一视为越廷能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奢文庄心想自己以一隅之地,与之相争十载,也未落下风——凭此战绩,足以笑傲群雄,临头来还不是给淮东打得跟狗一样?
奢文庄心里悲凉的想着,暗道:梁成冲虽有些能耐,又怎么可能是东海狐的对手?
就算是岳冷秋、董原、胡文穆、张翰这一个个精明透顶、窥得人心的人物,在淮东掌握主动权之后,也没有能力能跟林缚正面抗衡。
南北争雄的格局已经形成,唯一能抗衡并击败淮东的,只剩下北燕了。
观北燕政事,天命帝堪称有史以来屈指可数的睿智君主,只可惜还无缘一见,倒不知道他与林缚之间,到底会鹿死谁手。还是说,南北争峙的格局,会长期的维持下去?
梁成冲早年在边军就与燕东诸部作战,有些名声,但那赫阿济格年青一代将领对梁成冲并无印象,故而奢文庄与胡宗国讨论梁成冲时,没有插话。
奢文庄在胡宗国、那赫阿济格的陪同下,来到南阳城外,马车刚驰上落凤坡,便有数百骑出营帐,往这边驰来。代表奢家将兵围打南阳的主将是田常,他下马来,单膝跪地,说道:“田常拜见大都督……”
在夺新野后,奢文庄便正式接受燕廷的招附,受封闽王,出任西路大军先锋大都督,节制原麾下兵马。
奢文庄将田常搀起,问道:“穆亲王有没有到北营?”
“田常来迎大都督时,听说穆亲王离北营不远了,想必刚到北营。”田常说道。
“那你们便随我去迎穆亲王去。”奢文庄说道。
叶济罗荣作为西路大军的主帅,此前一直在方城坐镇,奢文庄还没有晋见叶济罗荣的机会;此次自然是奢文庄主动去迎见叶济罗荣。
一行人在数百扈骑的簇拥下,绕入城南的大营,从西城外绕道,往南阳城北的大营驰去。
在淯水西岸,从落凤坡往北,一直到南阳城下,都绵延不绝的营帐。营寨一座接一座,绵延数里,田常所率奢家三万兵马,都驻扎在南阳城南,负责从南面攻打南阳的主城。
而在南阳北面,则是新附军周繁所部主力约三万兵马。
还有孟安蝉所率的一万骑兵驻扎在南阳西面,合计共七万步骑从南西北三面,围住南阳位于淯水河西岸的主城。
在淯水东岸,除了数座小型营垒外,倒没有集结大股的兵马。
围三阙一。
罗献成兵出桐柏山,进兵信阳,董原非但没有从寿州出兵,反而令蔡畛放弃信阳东南的罗县等县,固守信阳城,使得短期内淮东驻庐州兵马进援通道的通道被切断。
就算淮东最终会出兵援南阳,也需要南阳兵马撑过最艰难的前期。
在新野给奢家出兵夺去后,梁成冲只能放弃方城、武关等外围城寨,将外围兵马集中到南阳、泌阳两城去,负隅顽抗,等侍最后的机会。
倒不是梁成冲到这时候舍不得放弃南阳,而是那时奢家已经夺得新野,而从新野进入南阳府的腹地,兵锋直接切入南阳与泌阳之间的淯水东岸平原,十分的便利。在那时候,在那种情势之下,梁成冲不想在东撤之时,给奢家从新野而来的兵马攻击侧翼,就只能先守一守南阳城。
南阳城里,梁成冲还有一万四五千兵马,战事初起之时,差不多有近十万民众避入南阳城里,此时也都给梁成冲征用来协助守城。在桐柏山西麓、泌阳城以元归政为,聚结从舞阳、方城撤下来的兵马,也有万余兵马及数万之民。
倘若黄秉蒿在袁州能将淮东军数万精锐牵制江西腹地动弹不得,北燕与奢家联兵,自然可以从容的将南阳城围困到断粮的那一天。
但是黄秉蒿在袁州打得太脓包,竟然半个月都没有坚持住,就叫林缚拿下袁州府全境,就迫使北燕与奢家在淮东主力北上之前,拿下南阳城,彻底的打开从南阳南下的通道。
梁成冲经营南阳也有时日,其早年随其父守边,就以善守城池著称。
南阳兵马虽说野战能力不行,但有城池可守,特别是大多数军卒的家小都在南阳城里,守城的意志还是颇为坚定,并没有给彻底的摧毁。
要是将南阳围困死,断其退路,又叫梁成冲看到淮东援兵北上的希望,说不定就会率十万军民死守南阳城待援。
要想在淮东主力兵马北上之前,强攻下南阳城,奢文庄也无法估算要负出多惨重的代价?至少最坏的结果,是奢文庄或叶济罗荣都没办法接受的。
从淯水西岸,围入南阳主城,而单单放过东岸的新城不围,甚至在淯水东岸仅部署少量的监视兵马,就是要让南阳军民看到一条可能东撤前往泌阳的通道,以削弱南阳军民守城的意志跟决心。
周繁与田常率部从淯水西岸围住南阳城将近二十天,虽说没有展开猛烈的攻势,但驱役民夫,将南阳城外壕填平,还在外围修筑一道长墙,将南阳主城团团的围困在内,叫梁成冲在主城里无法派兵出城反击。
而在南阳城的南面、北面,田常与周繁驱役民夫,各填出四条攻城墁道,一直接到南阳城头。这数日来,在攻城墁道上,已经填进去上千条人命,但也确实好用,叫南阳负出的伤亡,并不于此数——在围城长墙之外,有十数架重型抛石弩竖立在那里。战时,每架重型抛石弩后都会有上百人,一起拉动巨索力,将重逾百斤的巨石,往南阳城砸去。
阿济格随奢文庄等人赶去北大营迎接叶济罗荣,沿途看到大军围城的情形,不晓得不承认,在会合奢家之后,他们的攻城能力得到极大的加强。
早年,燕东诸部骑战天下无敌,但对有兵马固守的坚城,一直很难硬啃。
叶济多镝在阳信城下,给林缚打得大败,与其说林缚善于守城,还不如说他们拙于攻城。入关时天命帝亲率大军强攻津海,也打得极为费力,与其说是攻下津海城,还不如说淮东主动放弃津海城。
后期陈芝虎、周繁、袁立山诸将投附,新附军成为南征的步营主力,攻城能力才得到大幅度的提升,但还不能称得上完美。
在动南阳战事之前,奢家投附,奢家将攻城技术倾囊相授,攻守战术才又往前迈了一大步;这也使得燕奢联兵在短时间里强攻下十数万军民固守的南阳城成为可能。
当然,阿济格已非当初的冲动少年——奢家对攻守战术如此娴熟,最盛时兵马多达二十万,但在东线给淮东打得丢盔弃甲,最终不得不仓惶放弃江西渡江北逃,那淮东军的实力到底已经强到什么地步了?
打下南阳,才是西线获得战略优势的第一步,最终还是要与淮东兵马在扬子江两岸决一胜负。
除了早初在燕南留下对淮东军前身江东左军的深刻印象外,阿济格没有参与徐州战事,故而对淮东真正崛起后的实力,还缺乏直观的认知。
虽说对此时的淮东军缺乏直观的认知,但阿济格断不会再轻视淮东。
在徐州战事之后,天命帝断然决定放弃东线,决意绕过淮东防守的徐泗防线而求在西线赢得突破,在燕廷内部就惹出很大的争议。阿济格虽说那时还没有什么地位,却是西线战略坚定拥护者,这两年来,也一直随叶济罗荣在西线征战。
淮东军善守城,这是燕南诸战以及后期的津海战事就充分体现出来的,而淮东水营在东海上纵横无敌,也几乎是公认的事实。徐泗防线有坚城、又有淮泗等河流纵横其间,作为与淮东军有过接触的阿济格,根本上就没有信心能从正面突破淮东精锐坚守的徐泗防线。
真正的决胜应在西线,只要大军突破南阳隘口,一鼓作气夺下荆州,就能同时占据扬子江、淮河上游的地利,获得对淮东的战略主动权。
第95章 观战台
南阳城北大营的规模要比城南大营更大,营寨相接近十里,一直延伸到南阳城北面的独山,从北面的方城过来,约八十余里。
独山为伏牛山延伸入南阳盆地腹心处的余脉,山体从西北往东南走向,周十数里,东接淯水,为从方城南下进入南阳城的要冲之地。
独山处于南阳腹心之中,虽才三五十丈高,但视野开阔,远眺淯水两岸、南阳腹地,几无遮挡,周繁遂将大账设于独山的南坡之上。
奢文庄在田常、阿济格、胡宗国等人的簇拥下驰入独山大营,叶济罗荣在主营辕门前相迎,奢文庄行礼道:“下臣奢文庄拜见穆亲王……”
“闽王多礼了,”叶济罗荣依汉制回礼,说道,“圣上在燕京对闽王甚是惦念,知道闽王身体近来不适,特用快骑送来老山参两枚……”
“多谢圣上体谅老臣……”奢文庄朝东北方向遥拜,以示谢恩,才直起身子,去打量叶济罗荣。
叶济罗荣身穿朱红战甲,身材魁梧,髯须大眼,脸上有淡淡的早年征战沙场留下来的伤痕,眼角已起皱纹,两鬓间生白,眼神敛着杀戮过后的凌厉,走到他跟前,就能感觉到一种蕴藏古剑的气质。
奢文庄这一生来识人无数,眼光独到之处,他称第二,怕也没有几人敢称第一,暗道:北燕以战立族、以战立国,从少年时就随父祖征战沙场迄今逾三十年的叶济罗荣,大概才能算得真正的身经百战的宿将。
虽说叶济尔是北燕的灵魂人物,但自叶济尔以下,北燕就没有人能跟叶济罗荣并肩,叶济多镝及叶济尔的长子叶济白石,论战绩都要差叶济罗荣一线,也无怪于叶济尔坐镇燕京,会将西线数十万兵马都交给叶济罗荣统率。
奢文庄又与周繁诸将一一见礼。
周繁原为宣镇主将,时年四旬,也是体格壮硕,武将出身,降燕后与袁立山、陈芝虎并立,只是战绩略有不足。战前北燕册封陈芝虎、袁立山二人郡王爵,周繁仅受封侯爵。
也是因此,这次打南阳,周繁及其麾下诸将都卯足了劲,十分的用心。
周繁在独山南坡堆土筑观战台,叶济罗荣邀奢文庄等人登观战台,以便更好的观望南阳城周围的地形及军事部署。
夕阳照耀下,在密如鱼鳞的营寨包围下,周达八里的南阳大营,就仿佛贴在淯水西岸的一大片色调灰暗的麻布。
虽说城北大营才驻入了三万兵马,但为了方便叶济罗荣亲自统率、暂时驻扎在方城的六万步骑能够随时进入,参与对南阳城的强攻,城北大营修得额外的庞大,从独山南坡一起延伸到南阳北城外的围城长墙之后。
事实上,在城南大营,也做了调入新附军孙季常所部的准备。
除了从南北两面夹击淮西的陈芝虎、罗献成两部兵马外,北燕联合奢家,叶济罗荣能在南阳盆地及边缘地区调动的兵马,高达十六万之多。
而南阳在南阳、泌阳的守兵加起来仅剩不到三万。
拿下南阳城不成问题,关键是要在淮东兵马北上之前,拿下南阳城。
“数日来,试探进攻北城,南阳守军的作战意志谈不上坚定,”站在观战台上,周繁介绍起来强攻南阳的计划来,“南阳东西二城,夹淯水而立,河西为主城,周八里许,为河东小城的七八倍大,然而梁成冲近日来,在河东小城部署兵力之数,不弱于河西,看得出梁成冲有留往泌阳突围的后手。只要我军,从南、西、北三面同时展开猛烈的攻势,使南阳守兵伤亡过一定的限度,就能叫梁成冲弃城而逃……”
“南阳守兵能承受多大的伤亡?”叶济罗荣蹙眉问道,“我们要拿下南阳,最多会承担多大的伤亡。”
奢文庄暗暗点,周繁介绍攻打南阳的计划,用辞还是含糊的。
谁都知道一支军队承受伤亡的程度是有限制的,但不同的军队,所能承受的幅度存在很大的区别。
梁成冲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麾下守兵,虽谈不上多精锐,但将校都忠于梁氏,还能依城而守,想要将其击溃、击退,最终拿下南阳城,要比野战复杂得多、艰难得多。
即使攻城战术再进步,守城的一方,还是要占很大的便宜。要是南阳守兵守城意志坚定,哪怕战至剩下一兵一卒也寸步不让,那为拿下南阳城而付出的代价就会高得让人难以承受。
只不过叶济罗荣的问题,周繁也很难回答。作为主将,他只能试探守军的薄弱点,然后对薄弱点进行猛烈的攻击,但穷竟守军会薄弱到什么程度,会在多么强烈的攻势下瓦解崩溃,则不是周繁能准确回答的。
不过周繁还出一个大概的答案,说道:“梁成冲在河西有守兵八千,另有民夫两万人上城协防,以末将所看,只要城头累积的伤亡过五千人,就足够叫梁成冲撤走……”
叶济罗荣侧头看向奢文庄,问道:“闽王以为呢?”
“周将军所言在理,”奢文庄说道,“梁成翼三万兵马在汝阳给汝州郡王三千兵马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有其弟则可见其兄未必会佳,说南阳守兵能承受五千人的伤亡,也是高看梁成冲了……”
叶济罗荣哈哈一笑,但转头看别处时,眼睛敛了一下,暗道:都说奢文庄是只老狐狸,看来真不假。本来攻打南阳,由周繁所部与奢家兵马同时从南北主攻,但奢文庄这时有意无意的提及陈芝虎的汝阳大捷,可不是要刺激周繁在城北卯足了劲打南阳,这样奢家就可以少付出些伤亡。
不过激励周繁卯足全力攻打南阳,也是叶济罗荣的本意,再者奢家新附,扫平江南还少不了借用奢家的力量,叶济罗荣自然不会点破奢文庄的用心。
奢文庄却敏锐的捕捉到叶济罗荣那一丝旁人觉察不到的异常,观战台上也无杂人,直言问道:“敢问穆亲王,是不是燕京城里有人不赞同强攻南阳……”
叶济罗荣微蹙眉头,坦诚相告,说道:“倒也不是燕京有异议,而青州镇守使那赫雄祁以为应围南阳而诱淮东兵马北上击之,汗王昨日特派快马送信过来……”
奢文庄对那赫雄祁并不陌生,奢家最早与北燕接触,就是通过那赫雄祁,那赫雄祁也是北燕最早主张联合奢家的将领。当时奢家还是雄峙闽浙,此时只能依附北燕而生。
那赫雄祁是北燕宿将,虽非出身王族,但在北燕军中的地位,仅在几个亲王、郡王之下,叶济尔使他坐镇青州,实际统辖青州、登莱、临淄等地的军政,节制马步水军逾五万人。
“南阳更适合骑兵逐杀于野,而到汉水以南,一直到荆州,这之间数百里地,沟渠河网相对密集,对骑兵作战有所限制,”奢文庄说道,“那赫将军主张围南阳而打援,确是一策……”
除了陈芝虎、罗献成两部加起来逾十万众的兵马从南北两侧夹击信阳外,在南阳外围,叶济罗荣能调动的兵马达十六万之巨。
此外,孙季常在商州(武关)有两万兵马,奢家在襄阳、樊城有苏庭瞻所部两万步卒以及阿济格所部五千骑兵也驻在樊城,罗献成在随州还有两三万兵马。在汉津、蕲春,陈韩三及杨雄所部并有三万余兵马。
整个南阳盆地,除了南阳、泌阳两城以及泌阳以东的桐柏山外,其他地区,特别是外围的方城、武关以及南面的襄阳、樊城等军事要冲,都在他们掌握之中,淮东军主力真要敢来援南阳,南阳的确是一个极有利于他们进行会战的战场。
“围点打援之策是好,”叶济罗荣笑道,“只可惜林缚不是轻易入彀之人,他怎会走淮山北麓来援南阳?”
淮东军要援南阳,从南面过来不行,就算淮东军拿下汉津、蕲春,沿汉水北面,还将给襄阳这座大城挡在南阳战场之外。淮东军主力要援南阳,唯有从淮山东北,从淮西信阳借道,穿过桐柏山来援南阳。
奢文庄笑道:“穆亲王真是英明,除非东海狐是一个甘愿叫淮东军主力进入南阳冒险死战、而叫董原在淮西坐享其成的好人,不然他必不会叫淮东军主力从信阳借道援南阳。形势到这一步,已经非常的明显,林缚根本就没有叫淮东军主力援南阳的意思。”
阿济格受业于那赫雄祁,故而在西路军里,他是少数支援那赫雄祁围城打援之策的将领,听叶济罗荣、奢文庄都反驳此策,问道:“林缚要是打开头就没有想过要援南阳,但七月他往庐州增援三万精锐,是作什么?”
“以末将所见,庐州与寿州犄角相依,庐州又为淮西之重心,东海狐往庐州增兵,其意是弃南阳而保寿州,唯有寿州不失,淮东在徐泗的防线以及其根本之地淮东才会将侧翼暴露出来,”随奢文庄赶来南阳与北燕诸将见面的苏庭瞻,这时候跃跃欲试的说道,“如今淮东在山阳的水营也往西移,虽说没有进入濠寿地域,但也随时做好支援濠寿的准备。说白了,东海狐在庐州等地的军事部署,不是要援南阳,而是防备我们在拿下南阳之后,趁势打淮西……”
叶济罗荣点了点头,颇为重视的看了苏庭瞻一眼。
见苏庭瞻有投新主之意,奢文庄心里黯然,但他也投燕为臣,那苏庭瞻想脱离奢家、在北燕另立门户,他也没有办法阻止,怕是田常、杨雄二人也会有这般心思。
同样是做奴才,有几人甘心做奴才的奴才?有几个人不想去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叶济罗荣示意苏庭瞻继续说下去。
“除了在七月时将唐复观、刘振之所部调往庐州外,淮东军其余各部兵马都没有异动,”苏庭瞻说道,“可见林缚在七月之前就已经决意放弃南阳。在保淮西的同时,林缚更着意先将江南四郡牢牢的掌握在手中。此时袁州既下,江西之地尽落其手。此时在林缚的心里,与其冒险北上援南阳,不如谋划江之治……”
叶济罗荣与奢文庄感慨的说道:“浙闽自古以来多出俊雄,苏将军之名,本王也是早有耳闻啊……”
“庭瞻确实是有名将之姿、兵帅大才。”奢文庄见苏庭瞻完全说到叶济罗荣心里去了,只能顺口赞一声。
叶济罗荣哈哈一笑,说道:“应该说闽王麾下人才济济……”
他就算想拉拢苏庭瞻,也不会表现得太过份,事实上,奢文庄两子都已战死沙场,其人也年老体衰,根本就没有能力再压制苏庭瞻、田常、杨雄这些枭勇之将。
这也是天命帝册封奢文庄为闽王、许其日后割闽地自立的根本原因。要是奢飞熊、奢飞虎有一人活着,那就不能叫奢家有重归闽地的机会。
叶济罗荣又对苏庭瞻说道:“苏将军,你继续说下去。”
“林缚谋划江之治,其谋之重心不在南阳,而在荆州、汉津,”苏庭瞻说道,“荆州虽归胡文穆所辖,但胡文穆毕竟还是越廷之臣。再者待我大军南下,胡文穆想要守住荆州,必然要借重淮东。倘若我军在南阳拖延的时间太长,叫胡文穆在荆州完成部署,又叫淮东将主力兵马集结到江州,甚至更进一步,取代池州军,从江州渡江,进入鄂东地区,威胁蕲春、汉津,甚至夺去汉津,划江之势则成……”
荆州是两湖的地理中心,扼守扬子江上游,与襄阳并重于荆襄南北。
而汉津又是汉水入扬子江的汊口,要是叫淮东军主力先一步拿下汉津,那北燕还想进攻荆州,整个侧翼就会暴露在淮东军主力的兵锋之下。
眼下,奢文庄用陈韩三守蕲春,与邓愈、岳峙所率的池州军在鄂东地区对峙。池州军没有水军,故而不能越过蕲春攻打汉津。
奢文庄用杨雄守汉津并封锁汉水汊口,不过淮东军在江州就驻有精锐水营,有大量的战船、渡船,可以从江州直接渡淮东军步营主力到北岸攻打汉津。
事实上,哪怕淮东军不打汉津,只要往汉津与蕲春之间,依扬子江先一步插入数万精锐,就足以破坏他们在拿下南阳之后一鼓作气攻夺荆州的计划。
南北对峙的形势接下来会怎么展,关键点并不在南阳,也根本就没有可能诱淮东军主力来援南阳而在南阳与其会战,南北对峙的关键点在荆州、在汉津。
对北燕来说,尽快攻下南阳,主力兵马迅南下,在加强汉津防守的同时,围打荆州,最终并拿下荆州,才能与淮东平分扬子江的地利,在将来的南北对峙中掌握主动权。
一旦叫胡文穆在荆州加强了防守,而淮东军兵锋又越过扬子江,直接威胁蕲春、汉津,他们将不得不往汉津一线增援兵马对抗,就失去一鼓作气攻打荆州的机会,那主动权就落到淮东军的手里。
等荆襄的战局稳定下来,等淮东军缓过一口气、腾出手脚来,北燕就要头疼淮东从海路起的对燕辽等地的攻势。
对北燕来说,就是要在淮东军主力还没有来得及在江州完成集结之前,就拿下南阳,迅越过汉水南下,攻打荆州。留在北燕的时间,也就一个月左右。
第96章 军食
陷南阳而取荆州,叶济罗荣的心思已定,那丢给周繁、田常等将领的任务,就是要尽快的攻下南阳城,彻底打开大军南下的通道。**泡!书。吧*
周繁、田常、孟安蝉诸将率部抵临南阳城下,已经有二十天过去了。不过前期主要是清除南阳城外围的障碍,填平城壕,堆筑攻城墁道,打造攻城战械,进行试探性的攻击。
一直到八月八日,南阳攻防战事才进入真正的**期。
逾七万兵马,轮番不歇的从攻城墁道或云梯或登城车抢占南阳城头;上百架各式投石弩逼迫南阳城下,南阳城周围石料不多,便将四周搜集来的石碑、磨盘等物,统统的往南阳城里砸去。
一时间里南阳城内外箭如密雨,血流成河。
叶济罗荣、奢文庄也都留在南阳城北的独山大营督战。叶济罗荣不关心攻城兵马的伤亡,每时每刻只关心守军伤亡是多少,只关守军的作战意志有没有给动摇,只关心在哪里地方投入更强的战力,才能将南阳的防守撕开一个口子。
到第三日,叶济罗荣更是将身边随行到独山大营的千余白氅精锐拨给周繁,用于攻城。
燕东诸部早期战事的兵源主要来自于诸部族兵,到野秋监之变到叶济尔执政初期,才从诸部族兵里挑选精锐组建常备兵马,名为王帐宿卫军。
这些人弓马娴熟,自幼习武,常年参与残酷的战事,是燕东诸部真正的精锐。
崇观九年,叶济尔亲率十万兵马破关入侵燕南,入选王帐宿卫者不过万人。
随着燕西诸胡的归附,北燕控制的骑兵部队规模越来越大,以及新附军的规模也迅扩充到二十余万人马。原先的王帐宿卫,除了一部分留在燕京,宿卫宫廷之外,差不多有半数分给诸王公充当亲卫。
在分得的王帐宿卫精锐基础上,叶济罗荣组建他的嫡系亲军,编六千人,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为北燕精锐中的精锐,因惯穿白色披毡作战,而与叶济罗荣麾下其他诸部兵马有别,故又名白氅军。
为了尽快打开缺口,攻陷南阳城,叶济罗荣也只能将白氅嫡系交给周繁投入血腥白刃战。
周繁所部新附军五万兵马,是以宣镇降兵编入其他降兵及民壮组建。
在新的军户制确立之后,军卒的地位得到改善,军中也少有克扣粮饷的事情生,故而新附军相比较投降之前,士气、战力有所提高,但周繁所部里能称得上精锐的,多为随他投降的宣镇边军,总数也就两万多人。就是这两万多人,也不是个个临阵都会奋力死战的。
燕东诸胡源于白山黑水之间,以布伦山为祖地,早年事渔猎而生,非为传统意义上的游牧民族。叶济罗荣麾下的白氅军,实际上是马战、步战皆熟的百战虎贲,皆是能为北燕夺天下而死战换取战绩的武勇之士,而所穿战甲、所携弓刀,又皆是燕北军中精良之最。
白氅精锐编入攻城兵马之中,形成尖刀一般的兵锋,沿攻城墁道而上,将本就岌岌可危的南阳城防捅出一个又一个的流血伤口来,使得守兵的伤亡急剧上升。
随叶济罗荣站在观战台上,奢文庄看着一队队兵马不断的在城头站住脚,与守兵开始争夺城头的白刃战,打得守兵节节败退,暗感北燕以战立族、以战立国,血腥百战所锤炼出来的虎贲精锐,果真非寻常精锐能比,心想这样的攻势持续下去,叫南阳守兵不断的放血,即使梁成冲死也不从南阳撤走,也坚守不了几天。
叶济罗荣扶栏而立,对周繁说道:“好久没有屠城了,传令下去,破城后许攻城军马屠掠三日再往南进!”
听叶济罗荣此令,奢文庄心如枯井,波丝不动。
胡文穆当不会轻易放弃荆州,但越过汉水,从襄阳往南,还有当阳(荆门)数城横在前头,才能到荆州城下。
虽说胡文穆以当阳以荆州的外围防垒,驻兵不多,但也要逐一攻陷之后,也要浪费大量的时间。
要是叫当阳之敌拖住北燕进军荆州的步伐,说不定会叫淮东军主力赶在他们之前渡江对汉津(今汉口)先形成合围之势。
如今在汉津就杨雄万余水军兼守城及封锁汉水。虽说在拿下武关之后,叶济罗荣就命令新附军八都统之一的孙季常率一万五千步骑赶往汉津增援,加强南线的防御;就算孙季常能及时赶到汉津,但以汉津的兵力,还远远不足以跟淮东军主力在汉津东到蕲春之间的开阔地区野战。
淮东此时江州的兵马,就有近四万的水步军,待淮东在赣州、袁州、抚州甚至江宁的部分禁营水步军调到江州后,林缚在江州能调用来打汉津的总兵力,最高能达到十万之众。
要是叫淮东军主力先一步渡江对汉津地区形成合围,而他们南取荆州的道路给当阳等城挡住,那他们就只能放弃荆州不打,先沿汉水东岸南下解汉津之围。
屠戮南阳,就是要震慑当阳守兵不敢负隅顽抗。
屠戮南阳,就是要新附军及刚投附的奢家将卒变得更血腥嗜杀,放下思想包袱,放下投降淮东会逃过清算的妄想。
周繁领命去前阵督战,叶济罗荣对奢文庄说道:“军食之事,还与闽王仔细商议……”
文庄应道,便随叶济罗荣返回大帐。
打下南阳之后越汉水奔袭荆州,最叫叶济罗荣、奢文庄头疼的问题不是兵力不足,也不是淮东军在江州正大规模的集结有意渡江北上,而是粮草的筹集。
这回打南阳,很是仓促,但为了争取时间、促使罗献成投附出兵牵制淮西,南阳战事不得不提前到七月动。
也幸亏陈芝虎在北汝河击溃随梁成翼从河中府南撤的兵马,截获得大量的粮秣,才得以叫叶济罗荣率十数万步骑主力能从豫西地区立即进攻南阳。
以往北燕兵马都习惯从战地抢粮补充军食,但河南诸府皆残,而南阳、淮西又在战前进行彻底的清野,叫北燕兵马进入之后不可能再从地方筹到足够的粮食。
为这次西线战事,天命帝叶济儿特调左承政范澜进入河中府洛阳坐镇,专司西路军的粮饷之事。
虽说燕蓟、晋中这些年来生产恢复较好,在年前能咬着牙为西线战事再多筹出一百万石粮食出来,但将这些粮食从黄河沿岸运到南阳,不是易事。
黄河通往南方的水系,主要都汇聚到淮河,运粮南下,就能借助河运。较为安全的路线,也就是将晋中、燕蓟的粮草运到洛阳,再从洛阳转运到南阳。
从洛阳经汝阳到南阳,没有直接的水路可走,当中还要给伊水、汝水、沙水等水系割断。要想将燕蓟、晋中调集到洛阳的一百万石粮食,走6路南下运到南阳,对北燕刚刚建立起来的后勤系统是一个极大考验。
从方城到洛阳,大约为七百里地,跟急行军不同,两万民夫、数千头骡马运粮在洛阳与方城之间走一个来回,大概要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走一个来回,也不过只能运十一二万石粮到方城,路途上当中还要消耗掉近两万石粮食。
这样的后勤运力,自然不能叫叶济罗荣满意,但也没有人能比范澜做得更好。
在前期战事大量的消耗之后,目前在方城、汝阳一线储备的粮食只有六七万石,等下一批粮食运过来,储备粮也不会过十万石,应该说不足以支撑十数万大军在拿下南阳立即南下进袭荆州的。
所以需要从其渠道、在襄阳为即将而来的荆襄战事再多处筹储粮草。
此时在襄阳筹粮,来源有三,一是从襄樊地方征集,二是从随州抽调,三是经武关从关中地区征调。
然而这三个地方,都不是有余粮的地方,短时间里能筹集多少粮食出来,奢文庄自己都没有一点把握。
不过,在叶济罗荣眼里,最艰难的时期并不会太难,眼下已经是八月上旬。
荆襄地区,包括随州、襄樊地区在内,种麦是春稼而秋熟,差不多到九月中下旬,在荆汉平原上就能获得大量的秋粮补充军食的不足,只需要秋粮收熟之前,能在襄阳筹足二十万石粮食,就能支撑进袭荆州的前期战事消耗。
不过粮食问题,奢文庄没有叶济罗荣想的那么乐观。
罗献成从桐柏山出兵打淮西,大量丁壮给抽调编入军中,随州的屯田体系差不多在六月之后就处于半荒废的状态。就算地里有粮食种出,也要在秋熟的十数天时派大量人手去收割。为补战马的马食,南阳城外的青苗都纵战马啃食,从新野到樊城,是南阳与随州的战略缓冲区,粮田耕种情况很差,而从襄阳往南一直到汉津(汉口)的汉水东岸平原,残破了好几年,奢家残部进入之后,想收拾开荒垦种,也不是短时间内成。
不要说眼下,就是秋熟之时,能从襄樊、随州的征得粮食也不会太多,怕是补充罗献成自己的兵马都会严重不足;关中的情况,肯定也不会好过随州。
最终征战用粮,还是要加强从洛阳到南阳的运力。
只要粮食能进入南阳,就可以经淯水进入汉水南下到前阵。还有一个就是从荆州外围筹粮。
从当阳往南、荆州往北,汉水与荆山之间,是荆湖主要的种麦区,耕作的情况也要好一些,秋熟之后,应能筹到一部分粮食。
奢文庄将诸多事与叶济罗荣细细的分析,说道:“以我所见,从洛阳到南阳,运粮犹是太慢,应该抽一万兵马,去弥补运力的不足,再可能不耽搁接下来的荆襄战事……”
粮食之事,叶济罗荣也不会马虎。
不过即使秋熟之时从荆襄地方筹不到足够的粮食,叶济罗荣认为只要拿下南阳,保证从洛阳经汝阳到南阳、再经樊城、襄阳往南的通道通畅,洛阳的粮食还是能源源不断的运到荆襄前线,也许运力有必要再加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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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大军集结
袁州新渝,猩红色的战旗在残破的城头上迎着风挥舞,如狼似虎的淮东战卒出惊天动地的呐喊,从云梯、登城车不断的登上城头,歼灭负隅顽抗的敌卒,更多的守兵则是慌不择路的往城内逃去,惨嚎连连。
城楼都着了火,滚滚黑烟在日头上翻涌,遮盖城野,叫大晴天看上去有如昏夜。
新渝城四门都给围死,除投降之外,守兵另无出路。好在大多数守兵还是乐意投降,听着喊杀声从后面追过来,丢掉兵甲,双手抱头跪下,淮东军只将兵械收走,使降兵退到街边等候后续兵马进来城接受。
城门洞都在守军从里面堵死,眼下进城的兵马,都在爬城进来,才两千人不到,这时候要将溃败的守兵切割开来,防止他们往一处地方聚结。
在破城之时,张雄山逃入城里,显然还没有敌意;张雄山身边还有二三百嫡系精锐死也不降,不小心对侍,就会出现不必要的伤亡。
张季恒登上城头,以便能随时掌握城里的形势变化,张佐武、顾浩也从登城车往城头爬来。
潭州制置使司典书令顾浩与潭州制置使张翰长子、现任潭州府通判、督兵备事的张佐武,于八月六日进入新渝,以述职的名义,身入淮东军为质,以示潭州没有割地自立、反抗江宁的诚意。
其时林缚、高宗庭已先一步离开下袁,赶往江州去了,着令张季恒将张佐武、顾浩接入军中随行,待到江州再见。
张季恒所部还承担着清剿新渝残敌的重任,一时无法北上,张佐武、顾浩自然也只能滞留在新渝,倒是没有想到,颇有勇武的张雄山率四五千残兵据城以守,竟是一天时间都没有支撑下来,就叫淮东军破了城。
虽说随张雄山困守新渝的袁州军残部早没有斗志,但好歹也有四五千人,也是晓得林缚着他们留在新渝观战有杀鸡骇猴之意,张佐武、顾浩心里震惶不安。
袁州兵马真是败得不冤,兵无斗志,将无勇略,而淮东军又是如此的强大,哪能不败?
张季恒在城楼那边,顾浩与张佐武落后一些,压着声音对张佐武说道:“崇国公倒是没有手段在五月下旬就拿下袁州,却硬生生的拖了两个多月,叫人好生想不明白……”
哪怕从新渝往下袁,道路崎岖,但是淮东军将卒士气如此旺盛,战术娴熟,兵甲精良而战械充足,即使派两万甲卒西进,也应该能将袁州硬生生的啃下来。
张佐武眉头微蹙,只是这时候不便私下议论淮东,便将心思压下,走去与张季恒汇合。
虽说淮东对淮东、江南诸府的势力多采取怀柔手段,但不意味着潭州要是生事还能叫淮东继续以怀柔手段相对——黄秉蒿身亡族灭,不过是林缚给那些还不受淮东所掌握的一些势力一个警告,对这个警告有最直接感触的,莫过于潭州张家了。
“顾大人、张大人……”张季恒见张佐武、顾浩走过来,招呼了一声。
“看城内情形,大概天黑之后就能彻底结束战斗了?”顾浩问道。
“有两三百死士随张雄山退入东城的一座大宅里,那宅子的院墙又高又厚,周遭巷子又窄,一时难以攻进去……”旅帅冯衍在旁说道。
冯衍原为虞万杲旧部,与唐复观、杨子忱等人投淮东后,积战功升为旅帅,也是江西袁州阳乐县人,这次强攻新渝残部的,便是他所部兵马。
听得张雄山犹不肯投降迄命,张季恒、顾浩暗自感叹:黄秉蒿终是还有一两个对他忠心耿耿、死不相忘的旧部。
张季恒说道:“拿悬篓吊些火油罐进城来,他们既然不迄命,那就成全他们……”
冯衍应是,便去安排歼灭守军最后顽抗不降的残兵,张季恒与张佐武、顾浩从城墙上通过,走到东门城楼上观战。
大宅夹裹在一片民居之中,前后宅门有石巷相通,此时已叫冯衍率部从两边堵上。淮东军卒满城搜集柴火等引火之物,连同火油罐一起掷入院里,点火引燃。
待残敌被大火所逼,破门突围时,在门外宽巷深处,等着他们则是密如飞蝗的利箭。
自诩江州第一勇将的张雄山,持战刀想冲出来厮杀一翻,却叫一支巨矛射来,连着将战甲及胸口破开一个血洞,不甘心的嚎叫着,在宅门前轰然倒毙,与诸亡卒的血泊混在一起。
想到黄秉蒿在下袁城破之时也是给淮东军纵火逼出,张佐武、顾浩心里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歼敌近五百,俘敌四千余,袁州战事的尾声也就此收敛住,一切都不出乎人的意料,袁州兵马在新渝的最后一点残兵,似乎就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整座新渝城破败不堪入目,张佐武、顾浩随张季恒住在城外军营里,新渝这边只是令冯衍率部暂时驻守。
新渝城内外的民生也凋残不堪,好在战事持续的日子还谈不上多久,不然都不晓得到新渝会到几时才能恢复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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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得收拾新渝的残局,着冯衍率部暂留几日外,张季恒于次日即率主力离开新渝,从蒙山东麓北上,张佐武、顾浩随行。
八月十二日抵达豫章,大军到到豫章后,也不进城,绕过豫章城即往北行,奔江州而去。每日行百里,片刻都耽搁,张佐武、顾浩都是文士出身,有骡马可骑,一走数日,还是觉得疲累不堪,越觉得淮东军之强名不虚传,仅靠这五日走五百里的行军能耐,就将潭州军甩出几条大街去。
从豫章往江州的驿道,位于鄱阳湖西岸。
张佐武、顾浩随军而行,除驿道上挤满军马,鄱阳湖近岸的湖面上也是千帆竞张。这些兵船,载着满船的甲卒,跟张佐武他们同时往北而行。
离得远,看不清旗号,张佐武也不晓得是赣州或是抚州调集北上的兵马。
再细想想,赣州的陈渍部、抚州的张苟部,都是淮东军的精锐战力。
南阳若是失陷,北燕大军就将联合奢、罗两家南下,最多将近三十万兵马会如洪水一般沿汉水往南席卷,林缚又怎么可能将陈渍、张苟两部精锐近三万兵力丢在江西腹地?
虽说还不能肯定说淮东军就不能遏制住北燕西路大军南下的势头,但至少就当前的情况来看,即使荆湖、池州以及淮西这次能与淮东共进退,劣势也非常的明显。
表面看上去,越朝在西线的兵马加起来也不在少数,荆湖、池州军、淮西以及淮东将调往庐州、江州的兵马,总数也有三十万之多,但是兵力分散在外围,难以聚拢到荆襄地区与北燕进行会战。
而一旦叫北燕拿下南阳,北燕除了在东翼留下少量的兵马(如陈芝虎部)牵制淮西董原外,将最多能聚集近三十万兵马往南下。
而在南面,淮东在江州、池州军在鄂东、荆湖军在荆州、江夏的总兵力,也只有十七万。
池州军刚受枞阳大挫,士气还没有恢复过来,三万人马的战力不能期待太多;而胡文穆据荆湖自立,虽说六万兵马,但早年连随州都不敢打,军队的战斗力更不值得期待,麾下也没有什么名将可用。
故而淮东真要渡江北上,在荆襄与南下的北燕兵马会战,更多的只能依赖自身的战力。
虽说淮东在庐州还备有三万多精锐,但淮东部署在庐州的兵马,是保护淮西侧翼的。一旦淮东将庐州兵马调到江州,北燕夺南阳,顺势从桐柏山东出,席卷信阳,进袭寿州,才是更好的选择。
淮东单单能在江州集结的兵马,是难以与南下北燕西线主力抗衡的,但对淮东来说,最大的优势就是有扬子江天险可依,大不了放弃扬子江北岸的荆襄地区,退守南岸,犹不失一个划江而治。
对于胡文穆来说,即使不得不放弃北岸的地盘,犹能保住南岸江夏、鄂州两府。
最艰难的还是池州军。
池州军守黄梅、枞阳,虽说与江州隔江相依,但毕竟要直接接触北燕大军,成了江州、庐州的挡板。但池州军要放弃黄梅、枞阳撤走,他们能往那里撤?往东是庐州,往南渡江是江州,得要林缚同意他们撤,他们才有撤的余地。
张佐武与顾浩越接近江州城,越认定淮东最终会放弃荆襄。虽说放弃荆襄对淮东也相当不利,但他们认定淮东这时候并没有跟北燕争荆襄的条件。
到江州,张佐右、顾浩自然是要去见拜见林缚,然而十五日进入江州,淮东在江西的重要人物,自林缚以下,一个都不见踪影。
到这时,张佐武、顾浩才知道林缚、傅青河、高宗庭、宋浮、敖沧海一干人等,已率靖海水营葛存雄部、长山军虞文澄部已经渡江到北岸,进军到蕲春城南,与池州军邓愈所部,对蕲春陈韩三形成夹击之势。
顾浩、张佐武这才知道他们一路上的猜测都是错的,淮东这是摆开架式要与北燕大军在荆襄进行会战啊。
江州这边,暂由江州知府杨子忱主持。
杨子忱告之张佐武、顾浩,他们要是想去北岸,可以派船送他们过去,当然他们也可以暂时留在江州城等到战事结束。
虽说留在江州更安全,但张佐武、顾浩想不明白淮东军在兵力明明处于劣势,为何还要选择与燕北西线大军在荆襄会战,遂想去前线观战。他们都明白,只要跟在林缚身边,再怎么不济,保命逃回江州还是可以做到的。
第98章 鄂东防线
林缚自然不能等到淮东主力在江州完成聚集后再渡江攻打鄂东地区,不然,他凭什么说服胡文穆将手里的兵力都投入北岸去防守荆州?
为防止胡文穆守荆州的决心动摇,八月上旬,林缚就亲率长山军第三镇师在靖海第三水营的掩护下,在蕲春南面强行登岸,联合邓愈所率的池州军,总兵力多达六万众,进逼蕲春城。
面对如此大军而来,敌将陈韩三没有坚守突出在外的蕲春城,而是在接战之前,果断率部从蕲春城撤出,往西北行百余里,退守蕲春西北的凤山、九莲河等寨;而与此同时,新附汉军孙季常率步骑一万五千余兵马进驻汉津城东北的黄陂;随州大将钟嵘率一万精锐进入黄陂与凤山之间的铁门山。
从汉津(今武汉汉口)到蕲春城,整个鄂东地区是荆襄地区的侧翼,这个侧翼庇护随州纵深及汉水东岸不受攻击。北燕联合奢、罗两家,要想在拿下南阳之后一鼓作气进袭荆州,这个侧翼必然不能叫淮东军打破。
不过,这个侧翼防线的临江直线宽度有两百五十余里。
无论是奢文庄还是叶济罗荣,还是负责守护侧翼的陈韩三、杨雄等将,心里都十分的清楚:封锁汉水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再没有多余的能力去封锁扬子江,也就无法阻止淮东水营进入从汉津到蕲春的江段。
一旦叫淮东军主力在江州聚集完成,联合池州军渡江而来,他们仅依靠五六万兵马,是根本无法守住从汉津到蕲春这么宽的沿江防线。
就算要勉强去取鄂东的沿江城池,也只会叫淮东抓住各个击破的机会,逐一将蕲春、黄州、黄陂、汉津、浠水、团风等城攻陷。
放弃突出于鄂东地区东南的蕲春,甚至放弃临江的黄州、浠水、团凤、巴河等城,往西北插军山、旗山、凤山等方向纵深大踏步的撤出近百里,就能使整个鄂东侧翼的防线脱离淮东水营的攻击范围,防线的宽度也从之前两百五十余里锐减到一百五十里不到。
防线越短,也说意味着兵力越聚集,防御力越强,防线越难叫淮东军撕破。
另外,放弃蕲春、黄州,往西北内6撤退百余里,可以依赖淮山南麓余脉凤山、插军山、旗山等山势连绵、浑然相接的险峻地形可守,可以有效的限制淮东军迂回穿插,而在他们背后,是随州纵深腹地,援军随时通过凤山、插军山、旗山以及汉水等通道过来,没有给淮东军包围孤立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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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韩三在撤出之前,纵火烧毁蕲春城,不过陈韩三也没有能力将蕲春烧得一木不存、一瓦不存。蕲春城整理之后,还能勉强使用。
池州军、淮东军在蕲春东西依城驻营,林缚的行辕还在设于蕲春残城里。
除了林缚、傅青河、高宗庭、宋浮等人在蕲春之外,张佐武、顾浩坐船渡江来,及时从南阳脱身的岳冷秋,也从寿州南下赶来跟林缚会面,仅比张佐武、顾浩他们提前三天与池州军邓愈、岳峙等将会合,此时也在蕲春城里。
地图悬挂在北面的墙壁上,地图所标绘的是荆襄地区的地理形势,丘山溪流城寨坡林,都不分巨细的标绘出来——岳冷秋熟知军政,也领军作战好些年,当然能明白到淮东为这幅绘出这般精细的地图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在地图上,奢、罗两家投附北燕后沿淮东西南麓余脉山系所构建的防线,准确无比的标注出来,形成一道遮闭汉水东岸的巨大障碍。
随着孙季常、钟嵘率部进入,在这条依山川之险构筑、总长约一百六十里的防线上,北燕投入的兵马总数已经高达六万之众。
南阳也许已经给攻陷了,即使没有给攻陷,也支撑不了几天,如何在北燕主力兵马越过汉水南下之前,撕开这条防线,岳冷秋也深感束手无策。
淮东军的战力,岳冷秋并不怀疑,但淮东军再强悍,要撕开敌军在鄂东依山川之险构筑的防线,也要需要时间。
上饶战事,林缚亲率淮东军主力凌厉无比的撕开奢家在上饶的防线,一举鼎定江西的战局,虽说整个上饶战事的**期很短,也是十几天时间就将上饶防线撕了稀巴烂,但在此之前,淮东军为此准备了大约有半年时间,差不多将近两百万石的物资送到衢州前线去。
淮东军的强悍,名将悍卒仅仅是表面,半年时间里两百万石物资的投送能力才是淮东真正强大的地方。
淮东军在上饶战事期间,虽然只动用了十万战卒,也许岳冷秋治军的能力比不上林缚,也许叫他率十万兵打不穿上饶防线,但是要有两百万石物资堆到前线也足以叫岳冷秋有相当的余地组织起二十万兵马来,用二十万兵马软打硬磨、总能打穿上饶防线。
只是枢密院为即将到来的荆襄会战,准备很不充分。
不要说池州军还没有从枞阳惨败里恢复士气,淮东军诸多主力部队,也是从赣州、袁州、抚州匆匆赶来,有大半兵马都还没有来得及渡过江来。
而为上饶战事,枢密院投入太多的资源,之后为安定江西的局面,非但无所收,还为赈灾救荒、派遣官吏等事,投入近两百万两银子。虽说户部的今年岁入要比去年好许多,但新增的岁入,也叫江西完全消耗掉了。
还有什么银子投来打荆襄会战?
要是南阳的残局能拖上一年半载,哪怕是等秋熟过去,江宁的财政情况都要比现在好许多。
也正是如此,岳冷秋也更能明白北燕为何如此急迫南下。
淮东控制下的江宁,岁入增涨能力太快了。
永兴帝弃江宁,使奢家不废一兵一卒就拿下江宁城。虽说后期奢家给打退,但江宁及池、徽等府都受到严重的摧残。
按照常理来说,江宁没有三五年的时间,根本不可能恢复元气;谁能想到仅仅过去一年,户部的岁入就恢复到江宁战事之前的水平。
如今,户部每个月仅拨给淮东军的军资就高达四十万两银,北燕要是不能在短时间里,使淮东控制的核心地区变得战区,户部拔给淮东军的军资会在两三年间会再度急剧上升。
淮东军在三年后仅从户部能得到的军资达到每年一千万两银的高度,岳冷秋也不会觉得奇怪。
在收复赣、闽两郡后,包括广南、湘潭在内,也相继表示臣服,江宁实际控制的丁口新增将近一千万之众,包括之前两浙、江东等地,江宁实际控制的丁口,约在两千五百万到三千万之间。这个数字,还没有将两川、荆湖包括在内。
真到这一步,岳冷秋相信南北对峙的局势将会变得有利南方,离林缚离大军北伐也将不远了。
北燕要想避免这一情况的产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占领荆襄,从扬子江上游威胁江宁,迫使淮东将大量的资源及兵力投在西线;继续将淮东等地变成战区。
除崇川五县为林缚的封地外,扬子江北岸的海陵、淮安、维扬、东阳四府,每年向江宁所贡献的赋税,丝毫不弱于太湖沿岸诸府。只要将江淮之前变成战区,江宁的岁入将会因此大幅减少,战争潜力自然也会大幅削幅。
“岳大人,岳大人……”
林缚两次轻呼,终叫岳冷秋回过神来。
“哦……”岳冷秋抬头看向林缚,刚才走神,没有将林缚的话听在耳里,有些失态。
林缚倒也不怪罪岳冷秋,岳冷秋差点陷在南阳,好不容易赶在南阳给北燕合围之前跑出来,心神不定也在所难免,说道:“敌军在鄂东的防线,由于中间有插军山、旗山等山体为天然障碍,其防御的重心实在两头,一头集中在汉津(今武汉汉口)、黄陂、铁门山一线,一头集中旗山与凤山之间的凤山、九莲河。攻陷铁门山、凤山,就能挥直入随州腹地,进击礼山、柴山,攻陷汉津、黄陂,就能夺下汉水汊口,进击汉水东岸的腹地。要想撕开敌军在鄂东的防线,本院以为,只能放过铁门山之敌,兵分两路进行凤山与汉津、黄陂,岳大人督池州军,以蕲春以根基,向西北进击凤山,而本院则率淮东军主力,进击汉津、黄陂……岳大人以为如何?”
虽说林缚以枢密使执掌天下军政,但池州军自成体系,兵分两路打敌军鄂东防线的两头,自然是合理可取的。
堂下邓愈、岳峙等池州军诸将,都是盼望岳冷秋能重归军中的,这时听林缚许岳冷秋重新督掌池州军,自然都是神色振奋。
岳冷秋心里苦涩,兵分两路打鄂东防线两头,有那么好打吗?
池州军要进击的凤山、九莲河,是峙守凤山西南麓以及浠水河的要冲之地,陈韩三退守,其部有一万三四千众。按说池州军三万兵马,在兵力上占据优势。
但是沿浠水河而上,越往北地势越险,到浠水河上游,就要面临崇山峻岭的阻拦,只能从正面进攻依险筑垒的凤山、九莲河两寨。
凤山、九莲河两寨依山险而筑,两寨两去不过五六里,依为犄角,虽说此时仅陈韩三一万三四千兵马守御,但其背后为随州腹地,援兵可以随时快的进入凤山。
随着南阳的陷落,北燕只需要留陈芝虎部牵制淮西就可以,罗献成所部兵马可以迅通过随州腹地南下,补充到鄂东防线来。
跟袁州军不同,袁州军有大量的官员、将领是给胁裹投奢,在奢家败出江西之后,这些人是渴望重归江宁的,不仅周诚、韦忠等人公开支持投降,周知正等人更是早早就在暗中投靠淮东,淮东遂能一举击溃袁州军,几乎没有为此付出什么伤亡去。但罗献成所部都是流寇出身,他们这些年来盘踞随州不接受招安,就是对江宁有着极深的戒心。
这个戒心不是罗献成、钟嵘等少数人,而随州军将领普遍不信任江宁,这时又投附北燕,特别是北燕在荆襄已经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随州兵马更会坚定的防守鄂东防线。
此时在凤山、九莲河的守兵只有陈韩三一部,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增到三万、四万,甚至更高;而去凤山不足四十里的铁门山,随州兵马大将钟嵘率万余精兵进取,他们没有多余的兵马去牵制铁门山,池州军拿什么去攻陷凤山?
当然,岳冷秋不能怪林缚分配不公,淮东军要对付的汉津、黄陂两城相距十数里,此时就已经进驻杨雄、孙季常两部近四万敌兵。
此时淮东军在蕲春附近集结的兵马不过三万水步军,还不强攻汉津。虽说淮东最终能调集的兵力将高达八万以上的水步军,但同时随着北燕拿下南阳城之后,后期进驻汉津、黄陂进行防守的敌军也会急剧增加。
就算北燕最终拿出十二到十五万步骑去打荆州,那在鄂东防线最多就能投入十五到十八万兵马。
虽说北燕在鄂东防线投入的兵力会以奢、罗两家为主,两家兵卒的战力较弱,但他们胜在人多,又依山川之险而守,淮东与池州军在兵力要处于劣弱,在短时间里拿什么去捅穿鄂东防线?拿什么去破坏北燕攻打荆州的计划、解荆州之围?
而一旦叫北燕先攻下荆州,北燕就能从汉水西岸抽出大量的兵马补入鄂东,不要说捅穿鄂东防线,他们到时候将会被迫转攻为守,守也将守得艰难。
在岳冷秋看来,眼下唯有寄望胡文穆在荆州能守住!荆襄战事能拖上一年半载,情形就会变得有利于江宁——也许应该说是有利于淮东。有一年半载使江西形势得到较好的恢复,才能更好的支持荆襄这边的拉锯住。
张佐武、顾浩不管实质上是不是人质的身份,他们在蕲春是代表潭州,自然有资格出席最高级别的军事会议,没想到林缚还是下定决心打荆襄会战。
张佐武、顾浩之所以在此之前,认为林缚不可能打荆襄会战,主要还是他们的视野窄,看不到荆襄会战将影响到南北对峙的格局,影响到接下来天下战局的主动权会落在南方还是北方;再一个,他们还不能清楚的看到林缚的雄心壮志。
岳冷秋与林缚打了这些年的交道,有些事情自然要比潭州诸人看得透彻,不过也正是他看得太清楚,才在之前错误的估计了林缚援南阳的决心。
要是能守住南阳,接下来的形势必然有利于南方,至少在豫章与林缚相见时,岳冷秋并没有怀疑林缚守援南阳的决心。
接下来形势展,虽然说明岳冷秋在豫章时判断错林缚守南阳的决心,但他此时犹相信林缚不会轻易放弃荆襄,最差也要会在荆襄地区与北燕拉锯下去,除非林缚心里真的都没有鲸吞天下的雄心。
一定叫北燕完全占领荆州,控制扬子江上游地区,从上游威胁江宁,整个形势对淮东是极为不利的。
当然,岳冷秋从南阳逃出来之后,看到林缚如此干脆利落的放弃南阳,信心也没有那么坚定,只要这时看到林缚率前部渡江在蕲春立足,才重新相信自己的判断。
不管怎么说,池州军是没有退路的。
当然,此时到蕲春的,除了张佐武、顾浩、岳冷秋等人外,副相左承幕以及胡文穆之子胡文长也赶了过来。
南阳陷落之后,要是没有淮东军主力渡江进入鄂东地区,从汉水东岸牵制南下的北燕兵马主力,仅凭荆湖军自身的力量,是绝对没的信心守住荆州的。
事实上,南阳的例子在前,荆湖诸人心里也深怕给淮东玩弄了,在没有看到淮东正式渡江,投兵力投到北岸鄂东地区之前,荆湖诸人也不会完全将主力兵马投入荆州进行防守。
左承幕一方面是代表朝廷过来劳军,一方面左承幕从荆湖制置使出身副相,是荆湖一系在江宁的代表。荆州能不能守住,会不会给淮东借机削弱,关系到左承幕的切身利益,他不能坐视不管。
荆湖军自然不会轻易放轻荆州,因为一旦放弃荆州退到南岸,仅有江夏半府之地及鄂州府可守,只会像池州军逐步的沦为淮东军的附庸,就会像岳冷秋那般给林缚玩弄于股掌之间差点陷在南阳逃不出命来。
当然,要是淮东军没有决心渡江北上参战,荆湖军迫于形势,也只能暂时先放弃荆州。
除了先率虞文澄部渡江北上之外,在拿下蕲春残城之后,林缚就下令江淮各府的物资直接以蕲春为中心进行集结,以实际行动来表明坚决进入鄂东、进击荆襄的决心。
林缚也唯有如此,才能叫荆湖诸人放下心理包袱,集中力量守住荆州;同时也下令湘潭诸府将相援的物资以及兵马通过水路直接前往荆州。
卷十一 狂澜 第99章 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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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缚下榻的精舍里,宋佳正坐在林缚的膝上,将一幅地图徐徐打开,回头望林缚,媚然一笑,说道:“文庄公要是看到这幅地图,指不定会吐血三升!”
林缚搂着怀里香暖佳人,见她肌肤如羊脂玉琢一般,如鸦秀发在灯下仿佛闪着水光的飞瀑,笑道:“此计也甚险,然而为能早日结束战事,还神州一个朗朗乾坤,有时候不得不冒些险……”搂着宋佳的身子,感觉香暖妙人传来动人的丰腴之感,还不得不静下心来,就着地图推演接下来战局的发展。
虽说圈套已经设下,但能不能消灭敌军更多的有生力量,还要看能不能把握最良的时机。
相比较在议事明堂里向岳冷秋、左承幕所展示的地图,在这幅展开仅有半张长案大小的地图上,还清晰的标绘出淮山栈道的路线。
为保证修筑淮山栈道一事不会事前泄漏出去,去年入夏之后,以联寨结保的名义,从庐州西部、磨潭溪上游山区强制迁出来的山民将近三万人。
唯过看过这幅地图,才能明白林缚真正的意图。
“左相过来了!”这时候已长成秀丽少女的入江氏进来禀道,看到宋佳坐在林缚的怀里,雪腻的脸蛋浮起一抹羞红,好像是她坐在林缚怀埯似的。
“哦,快请左相进来。”林缚站起身来,整理衣衫,叫宋佳在一旁伺立,迎接左承幕进来。
左承幕此来蕲春,明面是代表朝廷劳军,实际上还是担忧淮东会坑荆湖——有南阳先例在前,胡文穆与左承幕都担心林缚有可能会接着坑荆湖一把。
左承幕走进来,也没有林缚身侧伺立的美姬娇妾,作揖道:“崇国公漏夜相召,所为何事?”
左承幕位于副相,与枢密使同阶,不过林缚身为国公,左承幕倒要先行致礼。
“左相客气,”林缚笑道,“我手里偶得一幅佳图,想请左相一起品鉴……”
左承幕瞥见铺在长案上的地图,但左右仅林缚与两位佳人,不仅不见岳冷秋在场,也不见淮东的傅青河、高宗庭、宋浮等人在场,林缚找自己,怎么可能是议论军事?
左承幕眼里的疑惑,林缚自然看在眼里,延手请他对案而坐。
左承幕曾任荆湖制置使,他无意割据地方、自立为王,永兴初年,永兴帝在江宁登基,继承大统,他就放弃地方上的权势,入朝为相,他那时还是希望能够中兴帝室的。
左承幕初时与陈西言配合默契,也使得江淮形势也大为好转,待到永兴帝刚愎自用,不听群臣相劝,坚持用谢朝忠出兵徽南,终致徽州、江宁一路溃败,陈西言在江宁收复之后精力耗尽而逝,左承幕便也心灰意冷。
再回江宁之后,淮东独掌江宁朝政,虽说左承幕没有什么作为,但比程余谦等人,还是能够秉直言事,虽说他不能够得到淮东的信任,也没有投靠淮东的意思,但与永兴帝及太后一系官员之间,也是日益疏远,无意与他们同流合污……
当然,左承幕在荆湖的影响力,是旁人无法替代的,包括胡文穆等一系列荆湖文武官员,很多人都是左承幕一手提拔起来的。
林缚曾考虑过让左承幕回荆湖去分胡文穆的权势,奈何左承幕不为权势所动,倒是硬骨头的一把,哪怕在江宁给架空,无所事事,也不回荆湖搅乱局势。
在人品上,左承幕要比岳冷秋值得肯定、值得信任。
长案上的这幅地图,林缚不会给岳冷秋看,也没有必要给岳冷秋看,但他不能给左承幕看。
整个计谋的关键,是不是要绝对叫燕胡及奢、罗意识不到淮东栈道的存在,还有一个就要胡文穆能守住荆州。
作为将帅,正常的军事部署,都会呈梯队配制——唯有荆州守得越久,而淮东在鄂东侧打得越猛烈,才可能将北燕、奢、罗的主力兵马,逐步的吸引到前线来。
显然胡文穆不会将荆州交给淮东去防守,而依赖于荆湖军自身的力量,能守住荆州多久,会不会在燕胡猛烈的进击之后,抵抗不住而放弃荆州撤走,林缚这时候都没有绝对的把握。
一旦叫燕胡拿下荆州,而在九月之后,荆州周围大片的麦田进入秋熟收割期,整个计划都会大打折扣,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
眼下,能够说服荆湖诸人尽可能固守荆州的,也说左承幕了。当然,淮东也要以实际的行动,来加强荆湖诸人固守荆州的决心。
林缚伸手请左承幕看地图。
左承幕知军政,迅速看出这幅地图与天黑之前他们在议事明堂上看到大幅地图的不同之处。这一看不打惊,以左承幕的涵养,也吓了一跳,手一抖,将桌台的铜油灯碰倒。
火灭,但滚烫的灯油溅到入江氏的脚背上,少女烫得惊叫。
林缚挥手叫闻声冲进来的扈卒出去,将铜油灯拾起来,叫宋佳拿去重新点上。
好在室内里烛灯颇多,倒不影响照明,林缚看着左承幕,笑道:“左相以为此策如何?”
左承幕这才镇定心思去细看地图,实际上与白天所见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在淮山之中,标出一条衔接庐州西北与随州东南的曲折道路来。
左承幕倒吸一口凉气,抬头问林缚:“敢问这条路线能出多少兵?”
“三五千人而已!”林缚对左承幕也没有完全说实话。
“足够了!”左承幕也没有多想,说道,“有三五千死士潜入腹心,只要时机恰当,足以断其粮道!如今襄随等地产粮都严重不足,燕胡大军南下,二三十兵马耗粮极巨,只能依仗从后方运粮。崇国公能派死士潜入其腹心之地,哪怕只要截下、烧毁燕胡一批粮草,就能叫燕胡兵马在前线难以为继,荆州之围实不难解也!”
左承幕当然不会想到林缚已经淮山之中修出一条出兵的通道来,他能想象罗献成部下已有人叫林缚收买,以为三五千精锐是分批通过淮东在随州境内潜伏下来,静待出动的时机。
“我也是此意,”林缚说道,“不过此计过于凶险,消息稍有走漏,便难成功,反而要害去数千人性命难保,所以我虽希望荆州能够固守,但不能向荆湖诸人透露此计……”
左承幕点点头,蹙眉想了片刻,问道:“柴山守将是长乐匪里与钟嵘并称的王相?”
林缚点点头,暗感左承幕在江宁虽给架空,对天下局势并没有一点忽视。
“有王相助淮东,为何此时不起出兵,打凤山?”左承幕说道。
林缚暗感头疼,说一个谎言就要拿一百人谎言来掩饰,特别像左承幕这样见多识广、心思敏捷的人,但又不能完全将底透露给他知道。
林缚说道:“王相与陈韩三不睦,故而柴山偏师难以近袭凤山。柴山偏师只能用一回,一击不成,此策必败。与其此时冒险袭凤山,不如待敌疏忽时,截其粮道!”
左承幕权衡之下,觉得林缚所言在理,而显然待燕胡大军集中到南线之后截其粮道、乱其阵脚,更符合淮东的利益。
左承幕袒诚相告,说道:“荆州仍荆湖之根本,不守而江夏、鄂州皆成残地,文穆所忧,忧崇国公进击鄂州有进退两策,既然我已知崇国公在柴山藏有伏兵,会劝文穆无需太忧!”
“一切还要依赖左相说项。”林缚说道,又说了一会儿话,便让左承幕离开回驿馆去休息。
林缚还不能休息,还是坐下来研究地图。
“为何不用左相?”宋佳依过来问道。
“这老头性子太直,反而不是好事,”林缚笑道,要宋佳再坐他膝上来,一起细看地图,指着随州城的方位,说道,“不要看罗献成这些年窝在随州没有什么大作为,不过其实力并不容小窥啊!”
罗献成早年与刘安儿齐名,纵横中原湘楚,打得地方官兵丢灰弃甲。
刘安儿率部进入淮泗时,淮东与长淮军以及梁家联手,还幸亏诱得陈韩三反水,才在徐州城外成功诱杀刘安儿,将淮泗流民军瓦解掉。
而长期以来,除了荆湖之外,无论是淮东还是淮西,还是庐州的兵马,都腾不出手来进巢罗献成,仅依靠荆湖的兵马,只能与罗献成所部在鄂东、汉水两岸进行拉锯。
在相当的时间里,虽说荆湖军占据北岸临近扬子江的汉津、黄陂、黄州等城池,但鄂东大部分区域,都沦为荆湖与罗献成之间的缓冲区,沦为残地。
从大洪山南麓到铁山门以及到插军山、旗山一线,都成为罗献成防御荆湖军、控制随州的外围防线。罗献成早期就窝在这条防线之后休生养息,这两年来实力之强,也已经超过鼎盛时期的淮泗流民军。
而鄂东地区东南角上的蕲春、黄梅,离随州中心区域较远,罗献成就有意的使此彻底变成残地,一直到陈韩三率部进入,才稍稍恢复了些生机。
奢家北渡后,除了将鄂东东部的蕲春、罗田、巴河等残城控制在手,还从荆湖手里夺得汉津、黄陂、黄州等城,才算完全占据鄂东地区。
这次,陈韩三放弃蕲春、黄州靠近扬子江的城池,就畏惧淮东军依仗水营沿江进击的强大攻击力,而其往西北撤出上百里,实际上是在鄂东东线退到之前罗献成防御荆湖军的防线上,有现在的防寨可以利用,地势也险峻,背后有随州腹地可以依托,还与扬子江拉开纵深,避免受到淮东水营的直接攻击。
不过,在西端,奢家从荆湖手里夺来的汉津、黄陂等城都完备无毁,就没有退到大洪山西南麓,而是就近利用汉津、黄陂的山水地势,封锁汉水汊口以及从黄陂进入大洪山西麓汉水河谷的要冲。
汉津(今武汉汉口),是汉水流入扬子江所形成的冲积平原,那边湖泽纵横,积沙成片,水情异常的复杂。
奢家无意、也没有胆量用水军跟淮东在扬子江上争雄,但凿舟沉船、密打暗桩,封锁住从扬子江进入汉水的主要航道,还是可以做到的。
倘若奢家不守汉津,只要淮东军步卒能进入汉水两岸,最多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就能清除汉水口的障碍物,打通航道,使淮东战船能够进入汉水作战——这显然不是奢家及燕胡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封锁河道,必须要近岸筑堡坚守才成。奢家在汉水口封锁航道,汉津城就是奢家必守之地。不然的话,淮东战船,可以通过汉水直接打到襄樊去。
当然,奢家能封锁汉水下游封锁河道的地方,也不只有汉津一处。
从汉津往西北三百里处的石城(今钟祥),也是汉水东岸的要冲大城,又位于大洪山要麓,兼有封锁汉水河谷的作用。
但是石城对岸的荆门,是为荆州北部的要冲,扼守在荆山东麓与汉水西岸之间,是防守荆州的外围要隘。
由于考虑到荆门未必能很顺利打下来,燕胡兵马主力想要绕过荆门要隘直接去打荆州,就不能提前封锁石城附近的汉水航道。
北燕在拿下南阳后,接下来要直接进攻荆州,在汉津、黄陂、铁门山以及凤山一线构筑保护侧翼的防线,是林缚他们所事先能预料到的。
而林缚这一次,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使燕胡在进袭荆州的同时,将其及奢家、罗献成所部更多的兵马吸引到鄂东来——罗献成同时会在桐柏山以北保留一部分兵马配合陈芝虎所部牵制淮西董原所部——这样,燕胡、奢家以及罗献成三部总兵力达四十万的大军实际就形成往南北两面集中而中心区域空虚的格局。
不仅罗献成在随州腹心诸多城池的驻兵会大幅减少;燕胡南下之后,只要没有意识到侧翼会受威胁,在襄阳、樊城、新野、南阳等城也不可能留下多少兵力防守。
从柴山往西,经礼山、随州、枣阳,一直到襄樊腹地,差不多纵深达六七百里的区域,都将成为无兵驻守空心区。
而淮山栈道则能将屯驻于庐州西北的数万淮东精锐,直接通过柴山,投送到这个空心区域里去。
一切计划妥当,最差的结果,就算不能拿下随州城,有一支数万精锐突然从侧后杀出,切断后路,也能叫进入鄂东防线的敌兵阵脚大乱。再配合淮东军主力联合池州军从正面猛烈攻击鄂东防线,溃歼进入鄂东防线的敌兵,就会变得易如反掌。
当然,林缚这次的期待更大一些,想要叫燕胡也在荆襄里栽一个大跟头,一举扭转南北对峙的力量对比与格局。
当然,要是燕胡主力在拿下南阳之后,不打荆州,而是所有兵马直接奔鄂东而来,欲与淮东军主力打会战,那将更加的如林缚之意。
燕胡主力攻打荆州,其粮道在汉水西岸,粮道相对也短而直。除非庐州兵马除非,能直接拿下襄阳、樊城,才有可能断其粮道;而燕胡主力直奔鄂东而来,则粮道在汉水东岸,曲直而漫长,庐州奇兵断其粮道就会变得轻而易举。
淮东与池州军联合起来也有十数万之巨,依江而守,燕胡就算倾尽四十万兵马一起南下,要想将淮东十万精锐吃个干净,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做到的事情;而燕胡主力都聚到鄂东来,粮道一旦给断,想到坚持十天半个月,那就极难了。
考虑到燕胡往南输粮很是不易,而随州腹地能给他们所征筹的粮食极为有限,再者淮东军依扬子江而战,可进可退,林缚相信燕胡不可能傻到直奔鄂东而来而去夺荆州之势。
就算没有淮东栈道可出奇兵,燕胡要是集中兵力直奔鄂东而来,淮东军大不了往蕲春、黄梅一线收缩,必能叫燕胡无功而返。
林缚与宋佳正认真的推演战局,就在这时,高宗庭闯进室来,也顾不得避嫌,气喘吁吁的说道:“南阳城破,梁成冲率部往泌阳突破,在唐河北给击溃,生死不知道;叶济罗荣在前日下令屠南阳城三日!”
第100章 屠城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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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济罗荣的屠城令是要激起攻城兵卒凶唳嗜杀之气,自然是要让全军皆知,但也很快传到南阳城里,倒是激起南阳军民全力抵抗的意志。
在梁成冲十六日弃城东逃之前,南阳城墙虽然多久给抛石弩轰塌,然军民都能用木栅、填满土的布袋堵塞;燕兵沿墁道或缚云梯、软索登城,城头守兵及民勇也是箭石如雨,奋力冲杀,意志不折,打得比前期更勇敢,更坚决。
十四、十五日南阳境内大雨倾盆,燕兵攻城不绝,而城内军民亦不下城垒,无视伤亡,冒雨抵抗。其时刮起的大风,竟然将敌我双方都从断残的垛口刮坠城下,城下给雨水冲刷的浆泥也早就染成血红。
在叶济罗荣心里略有些后悔叫屠城令传开竟让南阳军民守城意志愈坚之时,梁成冲却看不到军民抵抗意志变得坚定,而是雨后淯水、唐河上游的溪河水势大涨、有可能替他阻拦侧翼之敌,断然决定于十六日趁细雨之夜弃南阳东逃……
然而从南阳往泌阳的道路也给雨水冲毁,梁成冲趁雨夜东逃,并没有给他争取多少时间,大队兵马陷在唐河县境内进退缓慢,而给从方城出击的北燕骑兵在野地击溃。
梁成冲生死不明,而在梁成冲放弃南阳东逃之后,参加围城的新附汉军6续攻进城里,对给抛弃在南阳里的近十万军民举起屠刀。
在江宁时,奢文庄也纵兵屠掠,不过其时的主要意图在于制造混乱、劫掠物资,实际遭屠杀的平民人数有限。
这一回,周繁主持攻城,屠城之事自然也由他来主持,他本也无意赶尽杀绝,初时只是纵其部及田常所冲进城劫掠,放纵军纪,使将卒得到渲泄。
然而其部将屠岸在军议之时,当着叶济罗荣的面,向周繁献计道:“南阳事关粮道,若不剿绝,此时屠掠不过使仇恨积得更深,也更易生变!”
屠岸原为梁习部将,在东平斩梁习而率部降燕;其意图对南阳军民赶尽杀绝,自有他的险恶用心在。当时新附汉军就有下层官吏郭浦于心不忍,当面直斥屠岸:“人面兽心,狗鼠不如。”只是这话传到叶济罗荣的耳朵里,叶济罗荣当即下令将郭浦斩于营外。
周繁便下令要屠岸、田常再率兵进城,逐一绞杀南阳城内的军民,赶尽杀绝,确保无一漏网,唯能逃脱者,即是给捉捕充入妓营的年轻女子们以及趁乱逃出南阳的极少数军民。
当然,南阳城破之后,城内也有零星的抵抗,但这种抵抗在训练有素的杀戮军队面前,显得非常的无力。淮东军部署在南阳城里的暗线,也只有零星二三人逃出,差不多有近十人失去音信,生死不知。
屠杀之事传到泌阳,非但没有能激励起元归政、梁成翼、梁成栋、梁岱、元锦生等南阳残余将领坚守泌阳城的决心跟勇气,反而使他们惊惧于血腥屠杀,丧胆失魂,不敢再守城与燕胡对抗。
在随梁成冲东逃兵马给打溃、梁成冲生死不明之时,见从方城南下之敌多如洪水,元归政等人在燕兵赶来合围之前,弃泌阳,从东城门往桐柏山里逃窜。
泌阳位于唐河上游,桐柏山西麓,南北两侧都有桐柏山枝生出来的余脉遮护,要不是过于偏离南阳盆地的主河流淯水,泌阳单纯在地势上,要比南阳城易守难攻得多。
不过,燕胡屠戮南阳城之后,元归政及梁成翼等将,也丧失了率九千兵马、数万民众固守这座三面环山的城池的勇气。
虽说桐柏山纵横数百里,还有谷道往东可通淮西大将肖魁安所守的正阳,但是近万军马,上万将卒家小以及数万乱哄哄争逃而出的泌阳百姓,大家都没有计划的乱逃一气,不过叫燕胡骑兵获得趁后大肆掩杀的机会。
从泌阳城往东,一直到桐柏山的深谷老林里,只要骑兵能通过的地方,到处都是伏尸,溪河也为之染赤,甚至给积尸堵塞。
燕胡骑兵的追击一直延续到正阳县境内,在肖魁安率部反击之后,才收敛起对逃亡军民的屠杀。
在西线主力全部占领南阳之后,在信阳的北面,陈芝虎所部也迅做出调整,放弃与涡阳、正阳守军的正面纠缠,将兵马往西面的确山、汝南等地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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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日,寿州境内豪雨如帘;往年入秋后,淮西难得下这么大的雨。
雨大有雨大的好处,从桐柏山东麓及淮山北麓流出的溪河水势大涨,也使得淮河上游的水势凶腾,使得燕胡骑兵往淮西腹地刺入的机会减少。
再加陈芝虎所部兵马重心这几日来明显西移,叫寿州稍松一口气。
十数快马在雨水里奔驰,踏水踩洼,水珠四溅。这么大的雨,人在雨中骑快马而行,雨蓑根本就不抵事,元归政淋得跟落汤鸡一样。
逃出泌阳时,元归政与梁成翼等人夺路而逃,也有些慌不择路。
元归政选择走泌阳与正阳相接的谷道,虽说这一线给敌骑追杀最紧,但元归政还是先一步逃入正阳城里与肖魁安汇合。燕胡骑兵进击正阳不利,往后收缩,但也没有放弃东出桐柏山的谷道,随后,就传来叛将屠岸出任泌阳守将的消息。
叶济罗荣用屠岸守沁阳,意图明确,一是使屠岸尽心清巢逃入桐柏山里的南阳军民,一是使屠岸控制东出桐柏山的通道,牵制正阳城肖魁安所兵马,以与北面的陈芝虎配合。
也正是如此,其他逃入桐柏山的南阳军民,暂时给截断逃入正阳境内的机会。
元归政在正阳等不到梁成翼他们逃过追杀的消息,只得与梁岱先一步赶来寿州见董原。
楚王元翰成以及刘庭州早一步在西城门口等候,元归政勒住马,脚软身疲,下马时给缰绳绊了一下脚,滚了下来,落到泥塘里。
元归政给左右军卒搀起来,一身泥污,乱如丐,看到元翰成、刘庭州,放声大哭:“楚王爷、刘大人,南阳二十万军民,死得冤枉啊!”
元翰成、刘庭州没料到元归政会如此失态。
虽说南阳遭屠一事传来寿州,也叫他们当时气愤异常、义愤填膺,但他们毕竟要比常人铁石心肠一些,元归政在城门下放声大哭,叫他们意识道元归政这是要将南阳被屠一事的责任归咎到淮东援军未至上去……
淮东没派援兵,淮西也没有派援兵,相比较而言,淮西更有派援兵的责任——元归政放声大哭,元翰成、刘庭州都不好应他;就算派援军,南阳才守了几日,能叫淮东、淮西有派援兵的机会吗?
即便到这时,淮东在江西腹地的兵马也没有在江州完全集结,又如何能援南阳?
就算责任都在淮东的头上,这时候元归政手里没有一兵一卒,而江宁又尽在淮东的控制之下,元归政拿什么去指责淮东?
林缚如此轻易击溃袁州军,却在事后诛杀黄秉蒿及嫡系,有违其之前招揽、怀柔的作风,杀黄秉蒿是杀给某些人看的……
只当元归政受了刺激,刘庭州好言宽慰他:“招讨使数日未合眼,身体多有不适,本来勉强过来接元侯爷,还是给我们强劝下来——元侯爷还是先进城休息一下,将南阳所生的事情详细的说给我们听……”
元归政眼窝子深陷下去,眼睛布遍血丝,听刘庭州说董原身体不适,拳头捏得死紧,没想到董原会避而不见。刘庭州把话说得再委婉,但元归政又不是三岁小孩,又怎么能听不出来。
元归政从泌阳逃命出来,在大雨里挣扎着赶来寿州城,身体给大雨浇透,对他来说,这时也是精疲力竭,见董原避而不见,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给抽尽,当即吐了一大口血,倒头就往后摔去。
左右慌不迭的将他搀住,刘庭州与元翰成打了一个眼色——元翰成长叹一声,吩咐人将元归政搀上他的马车以及叫随元归政来寿州的元锦生、梁岱等人都他去楚王府去。刘庭州则赶去见董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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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董原的行辕里,丁知儒、陈景荣等人都坐在堂下,与董原一起听刘庭州说元归政在城门下吐血昏厥之事。
陈景荣说道:“援兵之事断不可再提,南阳失陷,乃梁氏守御不力,当担战败之责!”
丁知儒总是有些物伤其类之感,不管梁成冲、梁成翼最后能不能逃得性命,但他们手里再没有一兵一卒,那就是丧家之犬、落汤之犬,这战败的责任不归到他们头上,还能归到谁的头上?
真要叫元归政去江宁哭斥援兵不至而致南阳败伤,实际上指责不到淮东头上,反而叫淮东有借口来质问近在咫尺的淮西为何不出援兵!
董原挥了挥手,说道:“不说这事,先叫永昌侯在寿州歇些几天,倘若要他去正阳收拢残兵,那梅渚溪上游的方家坳就托于他防守……”
刘庭州知道这是董原给元归政闭口不提援兵事的交换条件。
方家坳对淮西来说是一处无关紧要的寨子,位于桐柏山东麓的溪谷里,交给元归政,元归政以及梁氏要能收拢到一些残兵休整一下,总比一无所有回江宁要强一些。
刘庭州点点头,说道:“南阳已经败了,十数万军民已经给屠杀,这时候不是追究谁为战败担责的时候,这战事还远远没有停息,这接下来的局面将更艰难。”
眼下,叛将陈芝虎所部兵马脱离与涡阳以及正阳守军的正面接触,兵马重心往西面转移,在牵制淮西兵力之时,更侧重保护南阳、汝州、洛阳的侧翼。
形势很明显,洛阳、汝州以及南阳,将是燕胡西线大军往南直取荆州的后路粮道。在叶济罗荣率主力南下,在豫西地区就只有陈芝虎一部兵马,在局面地区相比较淮西就处于劣势,陈芝虎往西收缩,变牵制淮西为以保护侧翼为主,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战术调整。
与此同时,流寇罗献成所部兵马也往淮山北麓收缩,在烧杀奸掠达半个月之久后,罗献成放弃息县、潢川等淮西腹地的城池,退守罗山、马畈、涩港等近贴淮山北麓的城垒。
流寇罗献成往淮山北麓收缩的意图也很明确,他要配合燕胡将更多的兵马调往南线,在淮西的兵力自然要大幅减少。要避免因为兵力减少会给淮西捉住机会,罗献成只能放弃他前期所占据的淮西腹地,往淮山北麓收缩。
就算叶济罗荣率燕胡西线军主力及奢家、罗献成所部主力南下打荆州,包括移到确山、汝州的陈芝虎所部以及守泌阳进剿桐柏山的屠岸所部以及罗献成留在淮山北麓所部,敌军在北线的总兵力加起来也差不多会有十万之多。燕胡最终会留在北线的兵力,将与淮西相当,使得淮西短时间里依旧寻不到转守为攻的机会。
董原不会因为燕胡打下南阳后没有接着东进打淮西而是南下去打荆州就松一口气或者幸灾乐祸,因为燕胡打下荆州之后,受阻于扬子江,短时间里将没有继续南下,就会转过头来打淮西。
要是不能叫燕胡打荆州的计划流产,在燕胡打下荆州之后,淮东兵马是无法在北岸立足的,将只能退到江州去。
那时,燕胡在荆州、汉津等地留下十万兵马就足够与淮东在江州、庐州的兵马形成短期对峙的格局,那燕胡就能腾出近三十万兵马来打淮西——到那时,淮西还要怎么防守?
“是不是请枢密使将部署在山阳的宁则臣所部调入寿州?”丁知儒问道。
淮东将帅,林缚不算,傅青河、曹子昂、秦承祖不算,还有一凤九虎,分别为刘妙贞、周普、赵虎、孙壮、敖沧海、周同、赵青山、宁则臣、葛存信、葛存雄,宁则臣所部凤离军两万兵马是淮东军里实打实的两万精锐。
要是林缚将宁则臣调入淮西,与淮西军联合作战,也至少能将更多的燕胡兵力牵制在北线,减轻南线的压力。
董原摇了摇头,说道:“怕是来不及啊!钟嵘南下,罗献成即往淮山北麓收缩,我们追得急,他会往淮山里、往随州收缩,我们要有多少兵马,才能杀进去?罗献成这些年没有什么大作为,但是实力不足小窥啊!”
董原不知道林缚在蕲春残城里也说过同样的话——董原这两年来,没有联合荆湖对罗献成下手,当然不是因为罗献成表现,主要是因为一方面是河南形势不容乐观,一方面就是罗献成扮成猪一样,却未必没有吃老虎的实力。
刘庭州轻叹一口气,董原没有提董原,没有提屠岸,而是提罗献成,实在是淮西想转守为攻,只能打罗献成。
陈芝虎在确山、汝南有五万兵马,战力最强,就算是将淮西十万兵马都压上去,都未必能啃动陈芝虎。屠岸守泌阳,一方面是从正阳进击泌阳的通道只有一个,这个通道又不开阔,而且从谷道一出去,就给泌阳城挡住,兵马再多,也很难展开攻势,何况离陈芝虎所部又太近,不足两百里,稍有不慎,就会给陈芝虎抄杀后路。
陈景荣捶手痛惜的说道:“泌阳不战而溃,元归政倒有脸来寿州诉苦!要是泌阳不失,形势未必这么难看!”
泌阳与正阳各峙守桐柏山的西麓跟东麓,中间还有谷道相接。泌阳不失,哪怕泌阳只有一万守兵,但由于泌阳直接威胁南阳盆地,竟泌阳一城,就至少牵制住燕胡五万兵马——而泌阳失守,燕胡甚至只需要万余驻兵,就能将这个缺口堵上。
相去四万兵马,对南线压力的影响将是巨大的。
刘庭州摇头苦笑,问董原:“罗献成真不能打?”
照燕胡的部署,陈芝虎不能打、屠岸不能打,要打只能打罗献成在淮山北麓的兵马。
董原摇摇头,说道:“难打。罗献成声势最大时,号称拥兵二十万,与刘安儿并称两雄;待他在随州立足之后,裁兵屯田,战兵缩减到八万——在罗献成兵马减少的同时,罗匪的实力实际上是一直上升的。刘大人,你当年也参珉打刘安儿,可觉得轻松吗?”
刘庭州苦涩的摇了摇头,不能因为罗献成老实就轻视他,与刘安儿齐名的流匪,怎么可能是易与之辈?
虽说淮泗流民军早就瓦解,但刘庭州还记着他给淮泗流军打得惨败的痛——如今在淮东军里,刘妙贞、孙壮、马兰头、陈渍、张苟、李良等勇将实际上都出身于淮泗。
罗献成既然能与刘安儿齐名,麾下也一度有二十万兵马,手下能臣勇将,又焉会在少数?
罗献成盘踞随州的四五年时间里,在随州外围,一个是南面沿大洪山南麓及旗山一线修筑大量的防守,一个就是在北面、在淮山里修筑了大量的防垒,在淮山的防线就是针对淮西的防线。
谁也不会天真的认为罗献成拥有二十万兵马在随州只会占随州一座城池。
罗献成控制的随州,实际范围往东则深入到淮山腹心柴山;往西,控制襄阳、樊城以及一直到丹江入汉水的汊口城垒,往东南则控制大洪山,往南则控制插军山、旗山,往北则控制淮山北脉腹地——这个区域差不多包括有十五个县。
由于董原进入淮西的时机要晚许多,实际上进出淮山的谷道,都处于罗献成的控制之下。在淮西与随州之间,随州是占握着主动权的,更何况如今淮山北麓的一些重点城垒,也都叫罗献成夺得。
在北面有陈芝虎牵制的情况,淮西能抽出多少兵力打罗献成在淮山北麓的兵马?就算林缚将宁则臣调入淮西配合作战,难以形成兵力上的优势啊!
堂内没有外人,陈景荣压着声音问道:“崇国公会不会又行欲纵故擒之计?”
欲擒故纵?刘庭州有些疑惑,转念明白自己听岔了,陈景荣是反而说,是担心淮东这回又将把荆州牺牲,无意在鄂东跟敌会战。
刘庭州也有这点的担忧,他看向董原。
董原摇了摇头,说道:“林缚心中所藏之志,不会弱到连荆襄一战打都不敢打!对淮东来说,南阳是可以牺牲的,而荆州则是不可能牺牲的。再者,林缚在不在荆襄与燕胡会战,我们又能有什么选择?”
是啊,他们只能期望淮东坚决进兵鄂东,确保荆州不失——只有淮东与燕胡在荆襄形成拉锯战,淮西才有可能逃过一劫,不然淮西接下来就要直接面对三十万燕胡大军涌进的恶劣局面!
“我留在寿州,也没有大用处,不如我去蕲春走一趟!”刘庭州说道,“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卷十一 狂澜 第101章 深宫怨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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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城里也是秋雨连绵,站在宫檐下,通过淅淅沥沥的雨帘往外望去,阴霾的天空看不出一点收晴的迹象。
元嫣穿着齐胸襦裙,露出雪腻的颈脖子,殿外已起秋凉,额外披了件荷绿色的短敞褂衫,看着侍女撑着伞碎步走过来,问道:“淮西送来东宁那些个,可真是从南阳逃出来的人?”
两个侍女眼窝子泪痕未消,揉得又红又肿,带着哭腔说道:“南阳真是太惨了,能逃出来的人,一百个里都没有一个,奴婢…奴婢都不忍心说。”
“怎么就不忍心说?说!”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来,元嫣回头看去,见太后站在门槛里,虽说给两个宫侍搀扶着,但驻拐的手还是颤抖不休,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撑在右手那根寿星拐上。
“老祖宗,外面天凉,你的身子骨怎么经得起吹风?”元嫣忙走进门槛要将太后搀到寝殿里去。
“我死了,天塌不下,偏就如了那些人的意!”梁氏的眼珠子虽说视物不清,但招头看来,却如刀子似的剐过云墀前所站两名宫女的脸,只是随后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耗尽她全部的力气。元嫣马掏出雪也似的白绸帕子替她接痰,忙叫宫侍将太后搀进去,看着帕子上咳出来的血,眉头愁结起来。想着太后的话,元嫣柔肠愁结的暗想:你会盼望太后死吗?
这时候张晏、沈戎二人走过来,给元嫣行礼道:“元嫣公主……”
元嫣也不知道要不要阻拦外人晋见太后,想想又作罢,说道:“老祖宗又咳血了,身子更差了,御医也开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只说要老祖宗静心调养;这乱糟糟的事情纷至沓来,怎么就能静心调养?”
“是啊,是啊……”张晏随口应道,也不愿跟元嫣多说什么,便往寝殿里走。虽说张晏心里也清楚太后的身子经不起挣扎、经不起刺激,但南阳的局面都已经在这样了,除了林缚立马取代元氏,也没有其他人消息再能刺激太后了。
“是张晏?”梁氏挣扎从软榻上撑起身子,寝殿里光线不好,她的眼睛只能模糊的看到一点影子。
“是老臣张晏、沈戎,”张晏应道,便将他探听来的消息倾囊相告,“元侯爷人已到寿州,董原的意思是要元侯爷在信阳收拢从南阳逃出来的溃兵——虽说效果不会太大,但是能收拢一些是一些。也幸亏元侯爷没有回江宁,只叫元锦生回来。元锦生现在人给扣在枢密院里,程相爷去见过,但在泌阳失守这事上有说不清楚的地方。这时候枢密院要将人先扣下来,皇上都没有办法替他开脱……”
“猪倌儿不怕手里沾满血腥留下千古骂名,都叫他杀掉好了……”梁氏气得咳血,也不管身边的宫侍极可能是林缚安排进来的眼线,破口就戳林缚的旧伤疤。
张晏也管不得太后气极失言,继续说道:“枢密使拟折,要倾朝野人与物与虏相战,在此折在蕲春就由左承幕、岳冷秋副署,到江宁,林续文及程相爷都相继副署,呈到皇上面前。有秘闻相传,在皇上在寝殿没有表态,是刘直那奸侫私自用印颁诏。此诏一颁,天下军政之事便悉由枢密使掌握,皇上今日临朝他气得大发雷霆!然文武百官在崇文殿内,皆请战。”
“猪倌儿拿下江西,北面的战事打得再怎么烂,都不会再威胁到江宁。那些个蠢笨如猪、胆小如鼠的文武百官,见自个儿不受威胁,又不用他们去战场去厮杀,这时候怎么能不表现出一点视死如归的勇气出来?”梁氏恨铁不成钢的将满朝文武百官都骂了进去。
张晏心里默然。
在七月之时,救援南阳与先平定袁州,是淮东当时所面临的两个选择。
对于江宁的文武百官来说,袁州事关江西稳定,事关江宁的侧翼安全,特别是在前年江宁给奢家攻陷,他们宁可扬子江北岸打得稀巴烂,也不会希望江宁再受一点威胁。
所以“南阳陷落皆是因为淮东不派援兵”的指责,在江宁根本没有市场,谁要敢提,就是千夫所指。
人心,人心啊!
林缚在高宗庭、宋浮等人辅佐之下,不单仗打得漂亮,对江宁人心的掌握也是非常到火候。永兴帝弃江宁而北逃,就将元氏不多的威望输掉大半,这时候陡然撑着帝室的名头,却已经抓不住人心了。
这两年来,有无数帝党一系的官员在对帝室失望之后,往淮东靠拢,岳冷秋、左承幕这次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更是叫人感到绝望。要是这二人都叫淮东拉拢过去,还能指望程余谦等人能独撑帝室不倒?
如今元归政留在寿州,派元锦生回江宁禀告南阳战败的详情,枢密院以泌阳失守之事,先将元锦生扣押下来,满朝文武百官没有一个说不是。
林缚在兵部之外组建枢密院,他亲自出任枢密使掌握朝廷军政之事。
不过在名义上,枢密院与六部并立,地位并没有高下之别,屈于政事堂之下。
林缚此时在蕲春所呈的折子,明面上是要江宁君臣下定决心倾尽一切的人力、物力,在荆襄地区与燕虏决一死战,但实际上要求枢密院在战时掌握统辖六部的权力,战时六部尚书将向枢密使负责,这几乎是要将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到枢密院系统之下。
虽说林缚的要求仅限于战时,看上去也是此时所必要的,故而满朝文武罕有不支持,只是梁氏及永兴帝又怎么愿意看到天下权柄进一步集中到林缚的身上?
不愿意又如何?
梁氏发泄似的骂过,心情稍平定些,问张晏:“董原在寿州真的就一声不吭?”
“枢密使要倾朝野之力打荆襄会战,董原怎么会拒绝?”沈戎在旁边接话说道,“要是枢密使放弃荆州,接下来淮西就将面临三十万敌兵如洪潮大水侵入;对枢密使来说,大不了放弃徐泗不守,退到淮南,使江淮之地变成战区,但至少还能保江南半壁山河……”
“天下人的算计都比不过这个猪倌儿啊!陈西言这个老糊涂,倒不知道他这个老糊涂在九泉之下是如何看眼下的情形!”梁氏气极而笑。
元嫣站在寝殿里再也听不下去,找了个借口离开,只是殿外珠雨如帘,叫她想逃出这世界,也没有办法。
这时候一队甲卒护卫一乘锦车过来,元嫣站在殿檐下。
这时候能乘锦车由甲卒护卫直接进宫停到万寿殿前的,只有顾县君顾君薰。
“顾县君!”元嫣招呼了一声,至于顾君薰身边那个成熟丰美的女子,元嫣自然也认得,她是顾君薰的堂姐顾盈袖。
“元嫣公主站在这里啊!”顾君薰敛身行礼道,她本不善于庙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但她身为林缚的正室,太后身体欠安,崇国公内府需要有人每天过来探视太后,这是她逃不了的责任。看到元嫣一脸疲累,有着她这种年龄少女不该有的憔悴,顾君薰内心有愧意,只是在天下霸权面前,女人只是附庸物,只是点缀品。
顾君薰性子柔弱,但不代表她没有见识——她自小聪慧,再加上顾家这些年来的沉沉浮浮、所经历的权力血腥争夺,使得她的见识跟意志要远远超越当世寻常女子。虽说她的见识、谋略及坚强不如宋佳,也不如苏湄,也不如堂姐顾盈袖,但天下风起云涌将林缚推到这个时代的颠峰,站在林缚身后,顾君薰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到,怎么可能不知道一旦林缚从这个颠峰滑落下来,带来将是何等的血腥?
顾君薰由四名武装健妇陪同进寝殿给太后请安,顾盈袖守在寝殿下,元嫣也懒得进去,终是忍不住问顾盈袖:“南阳十数万军民都遭屠戮了……”
“元嫣公主真是宅心仁厚,”顾盈袖笑了笑,她这一生经历的风浪要比元嫣险恶得多,有些话她截在前头,不叫元嫣有机会将心里的质疑说出口,说道,“崇国公在蕲春也为这事愤恨,他前天捎信回江宁,在信里说他一恨燕虏残暴、二恨叛降丧尽天良、三恨守将无胆勇。虏敌残暴,元嫣公主也是知道的,我的心里,更恨大越男儿无胆勇、不能使南阳成阳信……”
“啊!”仿佛叫顾盈袖一句话拨尽心里的迷雾,元嫣眼眸子陡然间明亮了起来:是啊,济南城被攻陷后,满城军民也遭到屠杀,她的父王、母妃以及身边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死在济南城里,她随叔王在陆敬严等军将的保护下逃到阳信,但是阳信又随后给数万虏兵包围。
是谁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守住阳信这么一座小城?
没有一个人应该将天下所有的责任都担下来。
顾盈袖见元嫣神色的变化看在眼底,说道:“听说太后这两天对崇国公极为不满,只是不知道太后是为南阳遇屠的十数万军愤恨不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元嫣也不清楚……”元嫣心里当然清楚,只是她不会在背后说太后的不是。
太后愤恨,不过是愤恨梁氏最后一点武力在南阳惨败里烟消云散,不过是愤恨江宁的官史、军民对帝室已经丧失信心,不过是愤恨就连岳冷秋、左承幕等人都有倒向淮东的倾向,不过是愤恨淮东代元一事看起来再难阻止……
在天下乱流之前,元嫣感觉自己只是一叶无力的浮萍而已,暗道:只要知道心念何处,别的事情也管不着了。
卷十一 狂澜 第102章 西行
刘庭州自寿州南下,经庐州yù见曹子昂,然而庐州知府陈华文告诉刘庭州,说曹子昂已叫林缚召去蕲春。
刘庭州也不在庐州耽搁,马不停蹄经庐江、宜城、枞阳、黄梅等城,赶到蕲春。
刘庭州赶到蕲春时,林缚已随军去了黄州,他在蕲春只见到留在蕲春督辖池州军作战的岳冷秋。岳冷秋与林缚形成兵分两路、进击敌鄂东防线的决议,从蕲春往西北进击叛将陈韩三所部,成为池州军的责任。
蕲春目前已经成为池州军进击凤山的大营,岳冷秋亲自在蕲春城里坐镇,邓愈暂时也在蕲春城里,岳峙则率八千兵马,已经越过蕲水河进入洗马、策山等地,兵锋已经渗透进浠水河东岸,围着浠水河,与陈韩三在外围的兵马纠缠逐杀,争夺对浠水河上游地区的控制权。
就算陈韩三退守凤山、白莲河,也断不可能轻易放弃对外围浠水上游,特别是西岸区域的控制,若是能有效限制池州军主力大规模进入浠水西岸,就能避免凤山、白莲河两寨受到直接的攻击。
哪怕是拖延时机,对外围区域的争夺,也是必要的。
很显然,从浠水河西岸的上游方向,道路给破坏,溪河之前也无桥梁,先遣兵马不能迅速进入,将敌将从这一区域驱逐出去,不能迅速铺桥造路,主力兵马是难以上来,直接围打敌寨。
“崇国公在荆襄与燕虏决战的决心有多强?”站上蕲春城头,刘庭州见左右除了邓愈,没有其他无关人等,压着声音问岳冷秋。
虽说在南阳一事上,岳冷秋判断有失误之处,但这回池州军涉身其中,刘庭州仍然愿意听一听岳冷秋的判断。
“枞阳大败后,池州军虽说进入鄂东与叛将陈韩三对峙,但不过是在黄梅、枞阳休补元气,因黄梅与江州隔江相依,也不畏陈韩三与奢家敢来夹击,”岳冷秋说道,“虽得休养,但也只有三个月的时候,仅够将卒养伤罢了。庭州,你看看蕲春周围的寨桥坞船,是池州军此时所能为?”
蕲春距江岸尚远,离江滩有二十余里,但临蕲水河而筑,城东又是皖山(淮山南脉)西南麓的丘山长岭。虽说在陈韩三退出时,纵火烧毁蕲春城,但要从蕲春进击凤山,没有一个更适合的地方作为东线兵马的后方大营。
眼下,在清除蕲水河道里沉船、木桩等的障碍物后,扬子江里的舟船,就直接能驶入蕲水河水道。就在蕲春西城外的内河码头上,刘庭州与岳冷秋站在城头肉眼就能看见,有数十艘扬子江上常见的仓船就停在那里,上千劳工在那里奔忙不歇的将物资从船上搬卸下来。
刘庭州不清楚邓愈、岳峙率部进入洗马、策山等地的具体情况,但是在眼前,除了数百匠工在蕲春城头修补残城外,在蕲水河的西岸,在骅山、鹞鹰岭两处要冲之地,能看到两处营垒已经峙立在林山之间,与蕲春城共同控制蕲水河下游,在内河码头的上游虽两里许,有四座栈桥横跨蕲水之上,沟通两岸。
在蕲水河对岸,有几处简易棚地有烟柱腾空,再看近岸的河滩上,堆着黑黢黢的煤石,看情况河对岸似乎在烧窑制砖。
“河对崖所筑是砖城?”刘庭州问道。
“先修栅营,再补砖墙……”岳冷秋说道。
刘庭州与岳冷秋一样,对兵事也十分的熟悉。
伐木为栅,依山川之险造一座栅营,只需要三五天的时间,烧砖筑墙,则是大工程,也不是狱然能成,但坚固程度远非栅营能比。
在枞阳大败之后,林缚虽然没有裁掉池州军,但拔给池州军的钱粮,锐减到每年六十万两——岳冷秋的话说得很明白,以池州军从户部直接拨得的钱粮,在枞阳惨败之后,休生养息还不够,根本没有能力在邓愈、岳峙率前部兵马越过蕲水河进逼凤山一线的同时,在蕲春这么大规模的修筑防御体系。
攻守之道,攻中藏守、守中夹攻。
不管邓愈、岳峙在前阵打得如何,大营的防御一定要扎实、稳健;这样,邓愈、岳峙等先部兵马即使受挫,还能迅速退下来休整,等收拾之后再继续往凤山方向进击,而不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次进攻上。
枞阳之败,受奢文庄所yòu,岳冷秋遣子岳笃明率军进击黄龙岭过于草率,自然是主要的原因,但是小仓山营寨过于单薄,岳笃明在野战给击溃之后,岳冷秋不能依小仓山营垒而守,则是伤亡难以控制的主要原因。倘若当时岳笃明在进击黄龙岭时溃败,而岳冷秋能守住小仓山,至少能保证大部兵的溃兵不会给陈韩三与奢家联合掩杀。
眼下打敌军的鄂东防线,也是这个道理。
未胜而先虑败,这是将帅领兵最基本的要求。
不管敌军此时在鄂东防线上的兵马有多弱,无论是池州军还是精锐为天下先的淮东军,没开打之前,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能一鼓作气的攻下汉津、黄陂、铁山门及凤山等地,打开敌军在鄂东的侧翼缺口。
那在进攻的同时,就必须要考虑如何去应对进攻不利的局面。
再一个,眼下是判断燕胡的主攻方向是荆州,所以淮东军与池州军纠集近十万兵马渡江到北岸,进击敌军的鄂东防线,全力以牵制燕虏侧翼,以其不能尽全力打荆州。倘若燕胡主力弃荆州不攻,从汉水东岸直奔鄂东而来,那在扬子江北岸的淮东军、池州军是进还是退?
事实上,这时候正有大股虏骑沿汉水东岸进入大洪山西麓石城附近——虏骑进入石城(位汉水中游,武汉汉口西北,今钟祥),可以从石城渡过汉水围打荆州北面的荆门,也可以直接插入鄂东,配合先期在鄂东防线的杨雄、孙季常、钟嵘、陈韩三等部敌兵攻打淮东及池州军先期渡江的兵马。
在这时候,淮东军、池州军先期渡江的兵马,已经不能急yù考虑展开,而是要考虑收缩,以免在插军山、旗山以南的丘陵地带,吃燕虏骑兵的大亏。
这时候,沿扬子江北岸,以蕲春、黄州两城为核心,快速修筑多重塞垒的防御塞垒——倘若真将燕虏主力吸引到鄂东来,那淮东军、池州军就收缩到沿江塞垒里,背靠扬子江,消耗燕虏的兵马及作战锐气。倘若燕虏主攻荆州的计划不变,那淮东军、池州军就可以依托沿江塞垒,向敌军的鄂东防线进击,以救打穿其侧翼的可能,来解荆州之围。
即使荆州不幸失守,淮东军、池州有沿江塞垒为依托,最后从北岸撤出来,也将相对容易得多。
唯有这样,淮东军与池州军才能稍稍掌握住荆襄会战的主动权,不至于陷入彻底的被动之中。
当然了,为了获得这样的主动权,意味着人力及物力的巨大投入……
没有淮东军,仅靠户部给池州军每年总额六十万两的拔款,岳冷秋如何在修补蕲春残城的同时,在蕲水西岸一起建造两座坚固塞垒?
这时有一员穿青袍的文官登城来,其人右脸有一块大斑,相貌丑陋,眼见着熟悉得很,刘庭州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岳冷秋介绍道:“庭州,此乃枢密院营田左尉朱艾,受枢密使所令,权知蕲春,领五千辎兵进入蕲春,这寨桥坞船等事,则由朱大人所司……”
“哦,我说怎么眼熟得很?”刘庭州想起朱艾是谁来,没想到早年的放牛郎,如今给林缚委任为蕲春令了。
虽说刘庭州最终没能举他为吏,但毕竟是最初肯定他才能的人,朱艾对刘庭州也甚是亲切。
“朱艾拜见岳大人、刘大人、邓将军!”朱艾过来给岳冷秋、刘庭州、邓愈行礼。
“朱大人客气了。”刘庭州回道,心想林缚使朱艾率五千辎兵进入蕲春,又在蕲春投入大量的物资,帮助池州军将后防塞垒迅速的修筑起来,没有这个更能表明他打在荆襄与燕虏会战的决心了。
林缚早初在庐州投入大量的资源,有防范董原之意,但也有与寿州chún齿相依,抵御燕虏兵马主力进入淮西的意图,如何燕虏在南阳的兵马已经开始南下,那林缚将庐州的资源往这边调,也是当然。
虽说在蕲春,刘庭州心里的担忧就消去大半,不过既然过来,也不能连林缚一面都不见,就回寿州去——淮西要怎么牵制燕虏在北线的兵马,淮东宁则臣所部要不要沿淮河西进,这些关键xìng的问题,还要当面与林缚商讨。
岳冷秋也正好要往黄州走一趟。
黄州在蕲春的西侧偏北,与鄂州城隔江对立,在地理位置上,黄州恰好也保护着蕲春的侧翼——相对来说,池州军负责从蕲春出兵打凤山,军事压力要比淮东军少得多。
岳冷秋离开蕲春,便由邓愈留下来主持军政,不会有什么大碍。
由于浠水河西岸还不够安全,在燕虏攻陷武关之后,其主力骑兵没有过来,但调拔了大量的战马补入陈韩三所部,使得陈韩三所控制的骑兵,jī增近一倍,使其对丘陵地带的活动能力增强。
而淮东水营早期要先将人与必需的物资运入北岸,骑营及大量的战马,反而有些迟滞,使得短时间里,对缓冲区的渗透能力,反而不过敌军。
岳冷秋陪同刘庭州赶去黄州,走陆路不安全,只能坐船去黄州。
从蕲春登船,下蕲水河进入扬子江,刘庭州才发现扬子江千舸竞渡,几乎要将整个江面遮住。江面上,除了淮东水营的战船、运兵船以及船体庞大给临时征用的商船外,还有大量的桨帆船、乌篷橹船等小型渔船,有些船头还挂着未收的渔网。
刘庭州一脸疑huò,渔民们往黄州凑,做什么?
看刘庭州疑huò,岳冷秋说道:“庭州一路从寿州赶来,有些最新的情况还不清楚,枢密使在离开蕲春之前,邀我与左相一起签署授田令:江淮之民,自行渡江随军赴国难者,积功者授无主之田三十亩,永业;随迁但无功者,两年后许一两银一亩田购永业田,以三十亩田为限!此外,枢密使又签令募儒生入营伍参战,积功即可补吏,或在营伍服役两年,也可补入吏官……”
听到这里,刘庭州愣了一下。
荆湘之乱已有好些年头,到处都给打成残地。待收复后,荆襄的无主之田将数不胜数,到时候垦荒屯田将叫人头痛不已——此时签发授田令,只能以将来的授田来征募随军民夫辅助作战。
但是,募儒生入营伍,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从永兴帝在江宁登基之后,科举便因战事被迫中止,断了天下儒生入仕之路。
如今江西、东闽、两浙、湘潭、广南等地都相继平复,不管荆襄会战打得如何,只要能守住扬子江,恢复科考也是大势所趋。
林缚募儒生入营伍,有些儒生会不屑一顾,但有些儒生,特别一些年轻的儒生,为南阳遇屠一事而愤怒难泄,此时为赴国难正热血沸腾,恨没有投笔从戎的机会——林缚此举大打方便之门,这些儒生虽说也会有投池州军、淮西军的,但绝大多数都会进入淮东军,进入林缚的控制之中。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