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淮阳行
星夜兼程,于五月十二日,孙壮随秦承祖赶到山阳,夜里渡淮赶到泗阳宿了一夜。次日会同已正式就任山阳知县的李卫以及从沭阳赶来的刘庭州,一起北上,到陈家塘,便算进入红袄军的控制区域。
红袄军负责接洽是马兰头麾下大将,也是红袄军在宿豫的守将李良。
虽说刘庭州是朝廷钦定的招抚使,但刘庭州也晓得“给奶才是娘”这个道理,晓得秦承祖代表林缚而来,才是这最后一回招安谈判的关键所在。
秦承祖在淮东权高位重,早年也是淮上流马寇出身。红袄军这边不怠慢他,也觉得他亲切,李良亲自出城迎接,护送秦承祖、孙壮、李卫一行人从宿豫过境去淮阳。
大道两旁都是麦田,仿佛癞子头上的头发,稀疏得很。
论节气已是芒种,淮河以南的麦穗子已经沉甸甸的坠下来正待收割,淮河北的麦子才刚刚抽出穗头来,少说还要拖上一个月就能有收成。
途中休息时,秦承祖下了马,将马鞭与缰绳交给随扈,走到路边,揽过一丛麦桔杆子,看了看麦穗子,眉头微微蹙着,也不多说什么。
“淮河以南,良田春花种麦能满石米粮,夏复种稻或种棉麻,十亩地能养小康之家,淮泗沟渠尽废,不是旱就是涝,一亩田一年能收五斗粮,就算是老天开眼,差七八倍,”李卫对淮泗间的情况最是熟悉,也不管李良在场,也不照顾红袄军诸将的颜面,直接将淮泗诸县的窘迫之处说出。
刘庭州微蹙眉头,说道:“数年战事流乱,灌林丛生即成荒地,乡野间,铁器又匮缺得厉害,不要说淮泗诸县了,沭水两岸的农户十之四五还持石镰木刀在田间劳作,”又问秦承祖,“崇州及山阳的铁场,今年能卖些铁给军领司?”
“这事要问林梦得,兴许可以,”秦承祖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刘大人既然提出来,淮东总是要挤出来一些。”
“能挤出多少,秦司马倒是给我一个准数。”刘庭州打蛇随竿上,追问道。
要说刘庭州的地位,自然是比秦承祖要高,如此追问倒是有些不顾身份了。
秦承祖心里暗道:刘庭州能算得上大越朝极少数能够尽忠尽职的能吏了,可惜处处跟淮东作对。
“三五千件兴许有的。”秦承祖说道。
“那就说定五千件,我回头派人到山阳跟李大人讨要。”刘庭州说道。
李卫还刚刚接到任山阳知县的调令,不晓得山阳县铁场的底,再者山阳县铁场也是受曹子昂直接控制——刘庭州如此说,李卫只是寒着老脸不吭声。
秦承祖倒也没有想到刘庭州是如此的缠人,只能无奈而笑,说道:“直接给农具怕是不行,山阳要是不足,崇州那边兴许可以挤出五万斤毛铁料来,刘大人回头派人去崇州交涉即可……”
耕作之事,最重铁器。刀镰割稻麦,披星戴月,一户人家昼夜能收割四五亩地,若用石镰手薅,少说要两三倍时间。说到开垦,除了防备瘴疬、水土不服外,对铁制刀镰也是格外的依重。灌木丛生、盘根错节,没有锋利的刀锯,只用石镰木刀,想开荒垦种谈何容易?
南方荒滩荒岛荒山荒林较多,江淮、湖汉、湖湘及江西等地,也是前朝才得到充分的开发,东闽开发更落后一些,是前朝遗族八姓世家入闽后才得到较为充分的开发。
在五岭之南,广南的地域范围差不多是江东郡的两倍还多,但开发极不充分,土著横行山野,时常叛乱,此时整个广南郡的编户丁口也就二十一二万,甚至远不及平江或江宁一府,只与战前的明州府相当。
广南离得太远,地方又自成一系,有割据之势。即使没有裂土称王之意,也暂时脱离了江宁的控制,暗中倒跟奢家走得欢。
淮东对广南鞭长莫及,但从淮东在浙东登岸后,牢牢的将明州府及昌国、岱山诸岛控制在手里,将奢家的晋安、浙东水师压制在内陆江河里不敢出海,实际上已经在东海取得绝对的控制地位。
淮东下一步的意图就是夺夷洲岛。
夷洲即后世的台湾,地广千里,地域比淮东只大不少。
夷洲置县有两百多年,但除了未开化的土著之外,编籍丁口不过四千余户,只抵越朝的一个中县,甚至不足崇州、海陵、海虞等大县丁口的十一。
靖海水营的海船从明州府出发攻打晋安沿海,千里迢迢,来回一趟,最少也要五六天的时间。天晴时,站在夷洲岛的西北角上,极目远眺,甚至能望到闽东沿海的岸山与岛屿。占了夷洲岛,以夷洲为基地,对闽东沿海形成夹击之势,扰袭海船能昼夜往复,捕捉战机更为有利。
此外有了夷洲岛为基地,淮东的海上贸易,就可以延伸到南洋去。
夷洲置县后隶属泉州府管辖,此时算是宋家的控制地,且不管宋家什么态度,夷洲是淮东近期所势在必得的,只待靖海第二水营休整完毕,就会掩护崇城步营攻打夷洲。
当然,攻陷夷洲之后,要怎么经营夷洲,除了作为水营基地以及海上贸易衔接南洋的跳板外,要不要立时大规模的迁民经营夷洲,淮东内部还有很大的分歧。
不比近些年才抛荒的昌国诸岛,开垦起来相对简单,也没有那么多的瘴疬之地,夷洲岛绝大部分地区,都是彻彻底底的生蛮瘴疬之地。开垦的难度,更是远在鹤城草场、西沙岛之上,开发的成本自然也是极高。
不过随着淮东冶铁能力的激增,往夷洲大规模迁民垦荒,倒也不是绝无可能之事。
淮东对流民、难民的安置能力,主要直接发应在两桩事上,一是米粮、二是冶铁。最终淮东能控制丁口以及米粮、冶铁,又直接反应出淮东的军事潜力。
有淮东钱庄之后,可以支借银钱大规模、大跃/进的发展冶铁工场。林缚对今年崇州、山阳两地制定的增产计划是要求毛铁产量要达到五百万斤、精铁产量要达到两百万斤。
相比较淮东今年的毛铁产量,供给刘庭州五万斤毛铁,仅占百一而已,但在刘庭州看来,五万斤铁很不简单。
要是将山阳县排除在外,将淮安府诸县收罗一空,怕也只能找出两三万斤存铁来。
李良在旁边听了眼馋,心想红袄军要能有五六万斤铁,要该多好?也只是心里想想,毕竟还没有正式接受朝廷的招安,再说接受朝廷的招安,朝廷与淮东又怎么可能不防备红袄军,哪可能动辄供给数以万斤计的铁料?
在宿豫西北,红袄军在汴水窄处搭设了一座栈桥,可以渡河进入淮阳境内,马兰头早带队在汴水西岸恭候,也算是态度甚恭。
红袄女虽说以刘妙贞为首,但毕竟是女流之辈,诸事有很多不方便,马兰头实际主持更多的军政事务。马兰头在红袄军的影响力与地位,实际不在刘妙贞之下。
刘庭州前三回进淮阳,马兰头客气点,到城门口相迎,今日到汴水河畔相迎,显然是冲着秦承祖而来。
刘庭州心里暗叹,淮东暗中给红袄军输送米粮之事,他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多少知道大体的情况,他眼下只希望红袄军诸将能改邪归政,为朝廷效力,不要给淮东彻底的拉拢过去。
难民主要往汴水以东地区疏散,经过近半年时间的恢复,淮阳城多少恢复了些元气。城池也修缮过,不过都是夯土而筑,在太阳下,闪着白光。
这些闪光让城池在太阳下好看一些,实际则是取土筑城时,没有将土里的贝壳、细石等物筛掉。淮阳城即使所有残缺段都拿土夯筑修复,实际的牢固程度要起普通版筑城池要差一些。
东胡人在攻打蓟州时,已经大规模使用投石弩攻城,此时的淮阳城在大型投石弩面前多少显得有些脆弱。
其时中午,马兰头出面招待下,用过午宴。
正式的,也是明面上的招安,自然是以刘庭州、李卫二人为主,秦承祖、孙壮是代表淮东军司而来,不直接参与明面上的招安谈判,午宴后就先回驿馆休息。
秦承祖只说连续赶路太累,要在驿馆里先休息一下,也不拘孙壮给李良拉去叙旧。
淮阳城自然不能跟崇州相比,城里甚至严禁公开卖酒,午宴时桌上也没有置酒……
找了一间食店,残破得很,李良径直闯进后院里,揭锅翻橱,将食店仅有的一大块獐子肉都霸占过来,丢下一锭银子,与孙壮挨着窗口的桌子坐下,将腰间的漆葫芦解下来,摇了摇,“哗哗”有水声,说道:“野果子酝的酒,还是孙帅你教我的手艺——为这事,差点给马帅拿住砍头示众,淮泗的粮食太珍贵了,拿粮私酝,谁求情都没有用。好在解释清楚了,吓得我过后就没敢再喝。今日还是请示过马帅,才拿来讨好杆爷您。”
桌角叠着一摞碗,孙壮拿了一只摆面前,也不管豁不豁口,倒了半碗酒,先泯一口尝尝滋味,说道:“太酸,这手艺你学得不乍的!”
“……”李良也馋眼的给自己倒了半碗酒,小口的饮着,果子酒不烈,就剩下半葫芦酒,还宝贝着喝,问孙壮,“这次要是谈妥了,杆爷还回来不?”
“马兰头让你问的?”孙壮问道。
“马帅可没有说,我自己问的。”
“屁,你撅屁股拉屎,我能不清楚?谁问都一样,”孙壮感慨一声,说道,“不回了!”
“……”李良焦急道,“天女以下就两个骑都尉,马帅占一个,还有一个就是留给你的——这可以从三品的武官,淮东给不了你。再说谈妥之后,你在淮东、在淮阳,还不是一样?要是东虏打进来,淮东还要指望你跟我们一起顶在前面呢——只要你答应回来,淮东也不会绑着你不放吧?”
江宁能给的条件,也都谈差不多了。
制置使的权限很大,辖一地军政兼管地方兵备,地方上的府军县兵乡勇都在辖制范围之内,江宁只愿意在淮阳设军镇收编红袄军,对刘妙贞、马兰头等人也都授矛上骑都尉、骑都尉等高级武将衔以领淮阳镇。
“淮东不欠我的,剩下的都是我欠淮东、欠大人的,不还完,怎么走?”孙壮感慨的说道,“你跟马兰头说一声,这个事就不要再提了。”
李良咂着嘴,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好不是孙壮关键时刻将睢宁、宿豫两城让出来,红袄军也难逃覆灭的厄运。
孙壮在那之前,手握万余雄兵,是两城之守将。在那之后,给淮东贬为兵卒。这回过来,孙壮以指挥参军随行,恢复了武官身份,但也远不能跟他独掌北军时相提并论。
红袄军诸将都觉得亏欠他的,所以想他回来,将他的旧部还给他,再将朝廷所给的三个高级武官衔给他占一个。
“对了,已经谈了这么多回了,”孙壮说道,“北面的形势很紧迫,江宁跟淮东都不想再拖下去,这边还有哪些是觉得很难谈拢的,淮东让秦先生过来,是可以一锤定音的——你先跟我说说!”
“设了淮阳军镇,但军镇编额、驻地、钱饷以及地方官以及丁口安置等事上,都有谈不拢的地方……”李良苦着脸说道。
哪些谈不拢,孙壮也知道个大概,但不知道红袄军这边能让步到什么程度,也不清楚能不能掺合成。
驻地问题,江宁的意思,是要红袄军集中驻扎在淮阳城里;淮东的意思,是要红袄军驻扎在淮阳、睢宁,靠近内线的宿豫城让出来;刘妙贞、马兰头等红袄军诸将自然是一个地方都不想让出来,想要以三城为犄角牢牢控制住淮泗核心地区——当然了,三座城池都控制在红袄军手里,红袄军坚持不让出来,江宁、淮东都没有强迫的意思。
原则上,淮阳、睢宁、宿豫以三县都暂时编入淮安府管辖;知县、县丞、教谕三职,由江宁选派;吏员由淮安府从地方士绅里捡选,红袄军在名义上接受淮东军司的节制——为了这事,淮东也是差点跟江宁掀桌子大吵。
考虑到淮阳军镇的粮饷由刘庭州负责的军领司统一支度较为便利,而淮东在幕后促成此事,要没有一点利益,也很难让淮东心服,江宁最终在这事上低头,使得淮东军司成为有节制军镇之权的大藩。
江宁只同意以两万兵员、每人每月四斗粮、三钱银给淮阳军镇供饷,刘妙贞、马兰头是希望能保留当初与淮东暗中约定的三万兵员——这三万兵马是淮泗流民军经历这些年战事淘汰出来的精锐,不要万不得已,刘妙贞、马兰头又怎么肯将这些兵马散掉?
刘庭州这次过来,带了一些让步的条件,就是在按两万兵员拔给的钱粮基础上,再添一部分,由红袄军内部统筹。两淮盐银每年不过一百八十万两,江宁拨给淮阳军镇的钱粮以二十万两为上限,差不多已经是江宁的极限了,要用银子的地方太多。
当然,江宁愿意每年拨出二十万两银子,又封官赏爵,在江宁诸公看来,已经是十分的慷慨,但远远解决不了红袄军的问题。
将卒每人每月食四斗粮是足够了,关键是饷银上。
换往他时,三钱银能买六七斗米粮,将卒拿来养家也勉强够了,再说家里多少有些田地耕种,日子过得不差。此时,三钱银在前面的濠泗等地,仅能买两斗粮,到淮东稍好一些,能多买半斗,但运到淮阳,算上运钱,也相差无几。
而红袄军流窜过来,家小并无耕作之田,兵卒的家小仅三钱银饷维生,实际仅能吊一口命。
这还是以两万兵员计算的,要是给三万人一摊,情况将更加的窘迫——当然了,这要比最艰难的时候好得多,所以也没有什么不能让步的。
关键进入淮泗后,除了红袄军保留完整编制之外,还有五万多流民军就地解散,作为难民分散到乡野村寨接受救济——这部分流民军加上家小,就超过二十万人。除了这些之外,在淮泗地区差不多还有近十四五万的战争难民。
除了红袄军及家小外,其他滞留在淮泗地区的难民总数,经过初步统计,差不多有三十六万人之多。
江宁主张将这些难民从淮泗地区驱逐出去,令他们各自返乡。
“杆爷,你说说看,连一点糊口的口粮都没有,就给逐出淮泗之后,要么饿死在路上,要么就再扯着旗子造反的,”李良愤愤不平的说道,“江宁怀着怎样的意思,我们怎么想不到?他们还想欺我们是傻瓜蛋!他们就纵容流民生事,再派遣我们去镇压——娘的,我们能做这种过河拆桥的事情——再说了,就算红袄军及家小保存下来,其他的,也多是沾亲带故、乡里乡邻的,真就忍心将他们逐走,不管他们死活?”
“啪!”孙壮一口将酒喝尽,将豁口的碗顿在桌上,没有说什么。
“淮东那边,今年还能不能有米粮节余?”李良问了一声。
在过去小半年时间里,淮东暗中输送了近二十万石米粮过来,才是红袄军在淮泗稳定阵脚、三四十万流民能够存活下来的关键。
在四月下旬,林缚奔袭浙东,淮东军兵力急剧扩张了近一倍。
刘妙贞、马兰头自然还想继续得到淮东的暗中支持,但是淮东兵马扩张到六七万人,还能有多少多余的财力?他们不晓得淮东的运作方式,只能以常规的思维去推测淮东的财力。特别是津海粮道停了之后,淮东也失去最重要的一项财源。
再者他们正式接受朝廷招安,也仅是名义上接受淮东军司的节制,粮饷改由刘庭州控制的淮东军领司拨给,也没有道理再要淮东暗中支持钱粮。
江宁愿意拨给的钱粮,只能够勉强养三万人马及家小。
不要说三四十万流民、难民会跟地方势力争地,处置不好,会诱发尖锐的矛盾,就算淮阳、睢宁、宿豫三人有足够的荒地安置这么多人,以当前这么高的粮价,江宁少说要拿出六七十万两银子出来,才能将这么多人安置下去。
两淮盐银是还能挤出一些出来,但是诸方势力都盯着两淮银,岳冷秋等江宁诸公,甚至包括顾悟尘在内,哪个愿意将两淮盐银浪费在流民身上?
“宿豫、睢宁,说好了不能跟地方争地,淮阳这边应该能开垦种些地,”孙壮问道,“这边不会一点收成都没有吧?”
“有,这个也没有什么好瞒杆爷您的,”李良说道,“不过实在是难看得很,你一路走过来,也能看到,淮东这边开的田,今年能有两三万石米粮收成就顶了天!”
“我过来,听大人的意思,是还能支持这边点,但具体的数字在秦爷的肚子,我也不晓得。”孙壮说道,他也担忧,淮东占的地方就那么一点,能筹到粮食还真是有限得很。
“有就成,”李良说道,“只要勒紧裤子能熬过去就成。”
孙壮怕秦承祖有事吩咐他,也没有在外面跟李良多聊,便回了驿馆。与李良所说的话,孙壮也没有瞒着秦承祖,大体略述了一遍,蹙着眉头问道:“淮阳才能收两三万石米粮,当真是太缺了,淮东能挤出多少来?”
“骑都尉可是从三品的武将,你拒绝了倒是不可惜?”秦承祖问道,“淮东这边顶多能帮你请到昭武校尉衔,这前前后后差了三四档……”
“朝廷的鬼捞官有什么好做的,我欠大人没有还上,朝廷让我去做王爷,都没有好值的。”孙壮说道。
“……”秦承祖笑了笑,说道,“淮东是还能挤出一些粮食来,但跟好铁要用在刃口上一样,淮东目前在北线以构造防御东胡人的防线为主,挤出来的粮食怎么用,都要围绕这个来。你来说说看,北面的防线要怎么构筑才算好?”
“沟渠都废了,除了几条大河外,东胡人涌进来,怕一直到淮河才能收住脚,”孙壮说道,“淮阳这边,要有可能,淮阳城墙外面要覆一层砖,围着淮阳筑堡寨,往东北方向斜,跟汴水接上,再与睢宁接上——只是这个还不够好,要能将陈韩三的龟腚子捅掉,拿下徐州,北线就舒服多了!”
“短时间里不可能,不要想这个心思了。”秦承祖说道。
陈韩三能挣扎活下来,还越活越强,不会没有他的过人之处。
陈韩三握着两万精锐,对这边的警惕心极强,守的又是徐州这座雄城,外围城池也多控制在他手里,淮东能拔掉陈韩三极难。
再说,江宁与北面的梁家也不会坐看淮东去打陈韩三。一旦淮东发兵打徐州,江宁也许会迟疑、犹豫,梁家几乎是肯定会率兵援徐州与陈韩三联军对抗淮东的——那时不要说联军对抗东胡,内部必先四分五裂。
“没有徐州,淮阳、睢宁两边连着,就难看多了,”孙壮虽说在兵法上的造诣不如张苟,但毕竟做过一军之帅,眼界还在那里,不是常人能比的,说道,“那就要照大人所说,要尽可能加强红袄军了——眼下的红袄军有三万精兵,要是能吃饱饭,战力也就跟长淮军相仿,但缺少能压制骑兵的弓弩,这一点跟长淮军差太多,有时候只能拿人命去填。东胡人要有一万骑兵漏进来,红袄军也只能躲到城寨里。一定要野战的话,多造些战车,用大盾跟长枪硬扛,但也仅是勉强能守住阵脚。胡人精骑射,不会硬冲步阵,惯先打侧翼,用弓弩射杀,步阵要有一角扛不住,这野战就要败了!”
“虽不够精细,但也大体不差,”秦承祖说道,“大人的意思,要是不觉得屈了你,我倒有些东西能教你!”
“那我给老爷子您叩头了!”孙壮爬起来跪地上叩头。
“起来吧,”秦承祖搀他手臂,说道,“仅学兵法只是小乘,大乘是政事。淮泗的情形,你也深有体会,几万精兵实际不能构筑抵御东胡骑兵渗透、突破的坚垒……”
这会儿有人进来通报李卫回来了,秦承祖让人快将他进来。
“谈来谈去,江宁头上是一根毛都不肯再拔了,”李卫苦恼的说道,“要照大人的意思,在淮阳、睢宁北构筑防线,就不能让丁口疏散到北面去。还要尽可能做好接收下一波难民从北方大规模涌来的准备——防线以南到淮河,能用来安置流民的土地太有限。还有,北线到底能拨多少物资!”
“不算上泗阳、山阳及沭口第二防线的投入,”秦承祖说道,“米粮到处都紧缺,要备津海难民南下,沿线少说要铺三十万石米粮下去,才能保证不饿死人;在年底之前,能挤给淮泗的,最多只有四十万石粮。”
孙壮原以为会减,没想到不减反增。到年底还有七个月不到,投入四十万粮,也就是说每个月能投入六万石,比之前多出五成。关键接受招安后,江宁那边每个月差不多也能拔一万两千到一万四千石米粮,比年初起的境遇,堪说天差地别,甚至连普通难民都能吃个半饱。
当然,好铁用在刃口上,这么多粮食怎么用,淮东自有定计,不会白白的去养这么多人,让他们每天能够躺太阳心下睡觉。
“够了,”李卫说道,搓着手,说道,“任江宁机关算尽,大人所行才是大道之术,这杂儒之争,我算是彻底服了,”又问道,“淮东能挤出多少铁料来,铁料很关键,光吃饱饭还不管用。”
自红袄军东进以来,淮东虽每月暗中输粮,但对铁料等战略物资控制极严。要加强红袄军的战力以及淮泗地方垦荒屯种的能力,铁料是必不可缺的物资。
“毛铁料给了一百万斤、精铁料给了三十万斤的上限,这个应该能管足了用!”秦承祖说道,“看情形会拨一些铠甲过来。”
“呵!”李卫笑道,“来时你说要给刘庭州五万斤铁,我心里还在打九九,真是小看秦先生跟大人了……”
“大人去年年底就定下崇州、山阳两地铁场的铁料产量合计要超过七百万斤,要求开通海东与崇州之间的煤铁船,好些人不理解,我也打过犹豫,”秦承祖说道,“看来还是大人早有算计……”
铠甲打造最难,普通刀具、枪矛以及箭簇,只要有铁料供应,淮泗也能聚集一批工匠打造,这样就能补充普通兵械的不足;而打造农具而更简单。
东胡人即便打下燕京,也需要调整一段时间,再冲击梁家在沿黄河两岸构筑的防线,最快也会等到年底才会有大规模的骑兵漏到淮东来。
林缚是想红袄军在外围构筑第一道防线,以凤离营为主力,围绕淮河在泗阳、沭口、山阳构筑第二道防线,确保淮东内线的生产不受到干扰。
只要红袄军守住淮阳,实际对濠泗以及更内线的东阳等地有极强的屏蔽作用,东胡骑兵只能更往西,从寿州、南阳方向寻找突破口,林缚这时候也顾不得考虑那边的事情。
当然了,淮东虽然为北线准备了这么多物资,但也是要拿这些物资为条件,促使红袄军配合淮东在北线的部署。
秦承祖拉李卫在静室里商议了许久,由于下午刘庭州与刘妙贞、马兰头诸将谈得不是很愉快,入晚后,马兰头、李良代表红袄军诸将在驿馆请刘庭州、秦承祖、李卫、孙壮等人用宴,刘妙贞没有出现。
没有酒,只有一些野味,说话也不投机,晚宴草草就结束。用过晚宴,李良才偷偷摸摸的过来,请秦承祖、孙壮去军府密议,李卫留在驿馆里拖住刘庭州。
军府明堂里,自制大烛燃烧有一股子松脂香气,刘妙贞将午宴及下午跟刘庭州、李卫谈判时都还戴在脸上的青铜面具摘下,以示对秦承祖代表淮东的尊敬,说道:“我兄长身前评点天下人物,对秦先生最为仰慕,叹息秦先生为奸贼所害,不能邀来共攘盛事,万没有料到秦先生暗中早为淮东的中流砥柱……”
“刘将军客气了,”秦承祖坐在刘妙贞的下首,说道,“淮东谋臣良将无数,武有傅青河、曹子昂、敖沧海、宁则臣、赵青山、周同、赵虎、葛存雄、葛存信、孙壮、张苟、陈渍等,文有林梦得、孙敬轩、孙敬堂、葛司虞、胡致庸、梁文展、李卫、周广南、王成服等,无一不是一时之选,便如有‘天下之谋’的高宗庭,也在为守津海效力——秦某碌碌无为,实不堪此赞。真正要说天下人物,我家大人也许能当得安帅之赞,我家大人对安帅也甚为推崇……”
崇州文臣不甚出名,但说到武将,秦承祖如数家珍似的报出这么多人来,马兰头、李良等在座相陪的红袄军主要将领,实在没有谁能拍着胸脯说比他们要强。孙壮下午已经表了心志,秦承祖列数淮东武将,将张壮、张苟、陈渍都列入其中,在红袄军将领听来,滋味就有些复杂了。
虽说在淮东为将,一样要身先士卒、吃苦耐劳、不畏牺牲,但淮东军将卒战力强,能协力同心,又时时处处能占据战略上的主动,能畅快的领军作战,这大概是武将最渴求的境界吧。
刘妙贞盯着桌角边上的大烛若有所思,似乎让秦承祖的话勾起她的心思,过了片刻,跟秦承祖说道:“我想去一趟崇州,不晓得这时候突然提出来会不会有些冒昧!”
刘妙贞突然这么说,不说要马兰头、李良等红袄军诸将了,秦承祖也大为意外。
刘妙贞虽是女流,但毕竟是红袄军的主帅,还没有正式接受朝廷的招安,淮东将她扣下或杀了,一点都不用承受道义上的指责,江宁那边也不会反对。即便如陈韩三在担任徐州制置使都有两年时间之后,连江宁都不敢去。
马兰头满脸难色,要不是秦承祖等人在场,他就要直接出声反对了。
秦承祖虽然诧异,但刘妙贞愿意到崇州走一趟,这比什么都好,当下说道:“刘将军愿意到崇州一行,那是再好不过,我谋代表淮东邀刘将军一行崇州;让孙壮护卫刘将军南下,我便留在淮阳,与马帅商谈联军之事!”言下之意,愿意留下来为质,以确保淮东对刘妙贞没有不轨之心。
“秦先生愿意留在淮阳商谈联军之事,那是最好……”马兰头拦在前头说道,真怕大小姐擅自主张将秦承祖放回去。
林缚是极有野心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拘泥于道德、信用等微不足道的东西?要是大小姐坚持要去崇州,马兰头肯定要将秦承祖扣下来当人质,最好是能说服大小姐放弃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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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北地
周知众所部驻在香河,与陈芝虎所部的台湖大营相距不到三十里,他吃过中饭后,他骑马到西集屯的前哨走了一圈,才带着扈骑往蓟州而去。路上遇到从宁河大营赶往蓟州议事的穆亲王叶济罗荣一行人,便与叶济罗荣一行人汇合后往蓟州而行。
周知众原是两浙提督府的武官,崇观九年随副将赵金龙北上勤王而降,编入新附军。赵金龙在大同战死后,他就积战功,坐上新附军都统官的位子,成为新附军八将之一,麾下有万余兵马,如今在东胡也是权高位重,甚得重视。但就周知众本人而言,如覆薄冰,在叶济罗荣等东胡重臣面前,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叶济罗荣对周知众倒也满意,一路上邀他与自己前肩而骑。
当初对新附汉军的使用,王帐内部的争议很大。最后还是汗王力排众议,给予新附汉军相对独立的地位,而不是作为扈兵或副兵编入旧军,对降附将领也给予重用与信任。
短短三四年间,新附汉军就从无到有,发展到战前,兵马有到六七万众。南征后,更有蓟镇、大同等地近十万降军可以补充,战力已经超过燕西诸部一大截,成为东胡除旧军外最为依重的战力。仿照旧军,编制新附汉军六部,六位都统官分赐权、制将军衔。
如今汉军八位都统,在冀东就有四位。除了周知众占了香河,警惕西边陈芝虎所部的台湖大营外,一部在蓟州,还有两部新附汉军随叶济罗荣屯驻宁河大营。
宁河位于津海之北,为防备津海军以及随时可能从津海登岸的南朝勤王军,东胡在津海的北面,在宁河大营屯驻了一万精骑及两万五千余新附汉军。
五月冀东,田野荒芜、青草蔓蔓,越靠近蓟州,野牧的牛马群越密,昔时的冀东良田,今日已成东胡族放牧的草场。
经过一个冬天的征伐,人疲马瘦。
在攻克蓟州之后,除了继续清除冀东、燕南、冀西地区的外围据点外,东胡汗王叶济尔并不急于强攻燕京、津海,甚至没有急于将大军推到燕京、津海城下进行合围,反而以蓟州为中心开始为期近一个月的休整。
以蓟州城为中心的数百里方圆区域,田野、山丘、湖荡、河湾,林场,从四月上旬起就陆续便成为东胡人的驻牧草场。
经过一个月的休整,在冀东地区的近五万骑兵又重新恢复战力,仿佛生锈的刀剑经过磨砺,恢复了原先的锋利。
骑在马背上,望着充盈田野的牛羊马群,周知众心里暗想:这回召集军议,该是要决定攻打燕京与津海了吧?
到底是想打燕京还是先打津海呢?也许为了打燕京、津海,还要从西线再抽部分兵马过来。
周知众心里胡思乱想着,很快就到蓟州城下,远远的看见旗帜如林的迎接仪仗,有数骑持金箭打马过来,到骑队前跪禀道:“汗王特出城来迎接墨尔多穆亲王及周将军等有功将士……”
“汗王有心了,自家兄弟还讲这样的虚礼……”叶济罗荣哈哈大笑,虽然说得随意,但是叶济尔威势渐重,他也不敢怠慢,下马来,牵马而行,往叶济尔出城来迎接的仪仗骑队走去。
周知众等新附军将领诚惶诚恐心怀感激,随叶济罗荣走过去,行了君臣之礼,再一道骑上马往城里行去。
“这回有没有将老三召回来议事?”叶济罗荣与叶济尔并肩策马而行,左右各有随扈帮他们牵着马,好让他们能分心专注谈话,周知众等将与随叶济尔出城相迎的叶济白山跟在后面,也能听见前面的谈话。
“多镝要在南面防备梁家及长淮军,不盯紧点不行,暂时还走不开。”叶济尔说道。
“将莫纪末等部南调、填入燕南,冀西及宣府的战事交给颜之赞等部,”叶济罗荣说道,“老三就可以过来跟我们合兵打燕京了……”
“……”叶济尔摇了摇头,说道,“这次将你们喊回来,就是要讨论这桩事。津海、燕京,你觉得应该先打哪个?”
“津海那边,我亲自去看过,不比阳信好打。”叶济罗荣压低了些声音,阳信一战是近几年来叫人记忆犹新的惨败,叶济多镝还为此瘸了一条腿。
“津海的城防,我研究过,”叶济尔说道,“虽说津海的外围城壕相对简陋,但分布涡水河两岸的七座城寨都是包砖坚城,与外围城壕融为一体,驻入精锐,就能彼此依为犄角,很难打……我怀疑林缚当初以津海为终点打造津海粮道时,就考虑过今日的情形。他之所以没有直接在津海建筑一座雄城,也应该是限于南朝的体制,于是将津海的防御重心都分散到七座城寨上,每两座城寨之间相距不过两里,恰在床弩、投石弩的打击范围之内,使我们不能集中兵力分而打之——就这样的城防体系,津海守军虽说才两万,但给你四五万人,能打下来的可能性很低。”
“这厮很可能就是我们最主要的障碍……”叶济罗荣说道。
“不是很可能,根本就是如此,”叶济尔说道,“三月时,你们都以为他会率淮东军渡海来援津海,临到头都给他晃了一枪,奢家因此陷入被动——仅此一谋,就让他超越李卓一筹。我们即便能顺利打下南朝的半壁江山,淮东仍然是拦路虎,不得不小心应对……”
“如此看来,津海更是非打不可!”叶济罗荣说道。
“是要打,”叶济尔说道,“关键是要怎么打!”
他们这些城攻打的城池也有百余座,但能称得上攻守惨烈的坚城不多。大同镇主城,也是在长期围困后迫降,这回征南之战,真正不惜代价强攻下来的,还只有叶济尔亲领精锐攻陷的临渝关城。
当然,攻陷临渝关城的意义重大,不仅打通冀东与辽阳的通道,还迫使蓟州守军不战而降,顺利而迅速的攻陷冀东十四县近千里方圆——伤亡惨重一些也能接受。
津海背依渤海,能从海路运来充足的补给,守军意志坚定,不会轻易开城而降。攻陷津海,就能彻底断了燕京的后路,但是作为统帅,叶济尔必须考虑攻陷津海可能会付出的代价。
“不好打啊!”叶济罗荣轻叹一口气,说道,“津海守军才两万人,但不能封锁海路,也无法预料后期会不会有兵马增援上来……”
“如今梁家不敢从平原府北进,燕京的京营及西路勤王军不敢突围,曹家在秦郡观望之心犹重,主要是因为我们在冀东、燕南集结了步骑十四万余众。在兵力上,我们应对任何一面,都占据绝对的优势,”叶济尔说道,“一旦我们在津海城下损失太大,不仅会动摇全军的士气,梁家、燕京的京营军及西路勤王军甚至关中的曹家都有可能蠢蠢欲动——南越的孱弱,主要是内部矛盾重重、勾心斗角所致,单就幅员、丁口以及兵马总数来说,南朝的实力实在我们数倍之上。”
听到这样的议论,骑马跟在后面的周知众,心里最有感慨。
南征前,越朝在北线,蓟镇、大同及宣府加上京营军,兵马就有二十四五万之众,以蓟镇军最为精锐,有十万之众。若非崇观帝自毁长城,临阵换将,将李卓撤下,换上郝宗成这个脓胞,东胡人这回即使能攻陷大同,也无法让战事发展到今日合围燕京的程度。
即使到这时蓟镇军大败、大同守军开城献降,为新附汉军提供了约十万数的降叛兵员,越朝能动用的兵力也不低。
在关中,曹家长期镇守固原等边镇,关西精锐就有三万众,在控制秦郡之后,兵力更是增加了一倍有余。梁家河淮之间也有六万多兵马,青州及登州镇军,也有两万兵马,长淮军陶春所部两万兵马,在燕京内围里的京营军还有六万兵马、以宣镇军及陈芝虎所部为主组成的西路勤王军有三万精锐,宣府还有万余兵马坚守不降,津海军有两万守军。
认真计算起来,南朝在北线能调动的兵力还有二十五六万众,其中堪称精锐者,也有十万之数。
相比较之下,东胡人能调动的兵力,以六万东胡精骑为核心,也就二十万众左右。
要是南朝诸势力之间能齐心协力,东胡人也只有退出关外一途。
很可惜啊,这年头谁对朝廷越忠心,下场越是不堪,以致到这时谁都不肯尽心来救燕京。
“我觉得,津海还要先打,”叶济罗荣又将他这些天来的思考在脑子里整理了一遍,说道,“不打下津海,我们更不能投入兵力打燕京。要是奢家改变主意或支撑不住,在南边全面收缩,江宁就能调集大量的援军走海路,运到津海,到时候我们就会更加的被动!”
“嗯!”叶济尔点点头,说道,“猝然攻之而难得,需层层推进才瓦解之……我想调整一下部署,香河大营让你去负责……”
“我去香河,谁去宁河负责打津海?”叶济罗荣问道,“老三可抽不出身来啊!白山的话,经验总还欠缺一些。”倒不管叶济白山就在身后,叶济罗荣直截了当的明言他还不能堪任一路之主帅,特别是组织攻打津海这么重要的战事,非老将、老帅不能胜任。
这种集结数万兵马、组织一个方面攻守的大规模战事,自然只能用叶济家的子弟为主帅。
“白山守蓟州,我亲自去宁河!”叶济尔说道。
“那改国号之事,这趟也定下来?”叶济罗荣问道。
“这趟就定下来,”叶济尔说道,“就依前议所定,定国号为‘大燕’,改元‘天命’,诏告天下……”
中原正朔,越朝之前为陈,陈之前为燕。
燕在中原立朝仅延续百余年,就给陈朝推翻,有残余王族逃入漠北,迄今已经近六百年的光阴。
叶济部从崛起白山黑之间,就自称为燕王遗裔来召合诸部,先后征服燕东诸胡崛起燕山之北,又征服燕西诸胡为属部。以“燕”为国号,以“天命”为年号,除了要将燕东、燕西诸胡都直接统合进来之外,更是直接暴露出要恢复前燕为中原正朔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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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攻守之谋
蓟州原是蓟镇军的冶所,叶济尔占了李卓当初署理公务的官房为行宫,也是南征军的王帐行辕,周知众随汗王叶济尔、穆亲王叶济罗荣及郡王叶济白山等人进城后,就直接进入行宫用宴。
除了叶济罗荣、周知众等将给军务耽搁、不得不到最后一刻才成行外,冀西、燕南以及燕西给召来议事的将臣,已经先他们一步赶来蓟州。
在青墙岭诸战中或降或俘的袁立山、张希泯、杨文昌等人也都给请来列席。
从南朝靖北侯之变后,东胡占了辽东,在叶济尔的治下,就大规模的任用汉臣,甚至还在辽东开科举士,此次随叶济尔南征的汉臣,进堂赴宴的,差不多就占了将近半数。
虽说堂上诸人,汉臣占了近半数,但汉臣的地位明显要低一些,甚至都比不上燕西诸胡、高丽国出身的将臣。
辽东汉臣还要好一些,辽地本来就胡汉不分。越朝从高丽手里抢来辽东,也就百十年的时间,到今日失去辽东也有十六七年了。辽东的汉人对南朝没有什么归附属,自然也更得信任,堂上的汉臣,也是以辽民为主。
周知众等降臣降将,地位则更要低一等,自然也要抱成团,互相取势,但同时也担心会受到猜忌,惹来杀身之祸。
周知众本也不认得袁立山、张希泯、杨文昌等人,他一直都在燕西率部参战,对这三人也仅知其名、未见其人,经孙季常介绍,才算是正式见过面。
这三人里,除了杨文昌彻底降了、还立马跟新主子献媚说服昌黎守将弃城归降立了首功外,张希泯、袁立山二人实际上还给软禁着,这次是给叶济尔强行邀来赴宴。
袁立山坐在位子上,有些忐忑不安。北地一战,郝宗成所部主力被击歼,他率部给围在青墙岭,路断粮绝,没有生还的希望,就降了。降了之后,袁立山坚持不受官职,但狠不下心杀身殉节,又不屑与其他降将叛臣亲近,这次给强行邀来赴宴,坐在降将叛臣之间,内心实在是煎熬得很。
叶济罗荣地位特殊,虽无继承汗位的可能,但叶济尔待他甚重,每逢重要场合,都在身侧置席待他。
叶济罗荣眼睛睃着袁立山,低声问叶济尔:“他还是不肯降顺、就任将职?”
叶济尔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暂时还不能竞功。
叶济罗荣可惜的咂咂嘴。
蓟镇军虽先后以李卓、郝宗成等人为帅,但袁立山、程庭桂二人实为蓟镇诸将之首。
程庭桂已经战死不去说他,袁立山以及他身后的袁家,是燕蓟边军的传统军门世家,蓟镇降将里,倒有十之三四与袁家有所牵连。也是如此的根深蒂固,是李卓不能最终掌握蓟镇军的根本原因。
南征以来,仅蓟镇军降俘就有六万余众。如此处置这些人,令叶济尔诸人十分头疼。主流意见是将主要将领囚禁起来,将降俘打散,编入已经建立功绩、能放心使用的新附汉军诸部。
叶济尔早就确定以降将治降军的原则,周知众、莫纪本、孙季常等原新附汉军诸都统,降附以来,也没有什么异心,领兵作战都非常的用心用力,有反复之心的可能性甚微,也能放心使用,但有独挡一面能力的大将之才者甚少。
随着战事的延伸,新附汉军的规模也会越来越大,后期也将更需要新附汉军站出来、顶到前面去独撑一面,叶济尔就极渴望能有袁立山这一级别有声望及才干的降将能为己放心使用。
比起将五六万蓟镇降军打散编入诸部,若袁立山能真心归附,就能直接得到一支强军用在攻打津海的战事上。
当然了,袁立山在蓟镇降军里的影响力极大,他若有反复之心,带来也是极为恶劣及可怕的后果;要是袁立山轻易降了,叶济尔反而不敢重用他。
想到如何处置或任用袁立山,叶济罗荣也是头疼不已,他心里想:老二在用人及掌握人心上总是有过人之处,这事还是留给他头疼好了。
转眼看到同处软禁中的张希泯坐在那里却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叶济罗荣低声跟叶济尔说道:“这种软蛋货,又没有什么真本事,偏学袁立山,还不如郝宗成在牢里寻死觅活的有骨气——怎么不干脆杀了,留他浪费粮食?”
“郝宗成有骨气,倒也没有死;张希泯没骨气,也没有真就降了,”叶济尔摇头而笑,说道,“要说领兵打仗或者粮谷支度,张希泯是没有什么真本事,但燕京能不能轻松一点的打下来,希望很可能就要落在他身上!”
“怎么说?”叶济罗荣疑惑不解。
“回头再与你细说。”叶济尔说道,这会儿举宴要应付的人跟事太多,也无暇跟叶济罗荣细说这些。
张希泯看到叶济罗荣的眼神扫过他之后跟东胡汗王低头细语,心想应是在议论他,叶济罗荣眼里偶尔流露出来的凶光,令他心头非常不安。
张希泯被俘后也是狠不下心慷慨赴死,但他不比杨文昌无牵无挂,他父兄二人,一为帝相,一为宁王府长史,他的妻儿美妾都还在燕京,令他无法归降。
他要是降了,东胡能攻下燕京也就罢了,他自己不仅能保全下来,还能说服父亲归顺东胡,成为东胡统治中原的鼎立之臣——这时候就顾不上远在江宁的兄长了。但要是东胡这次没能攻下燕京,反而给诸路勤王军打回关外去,他要是降了,非但他父兄不能保全,他自己也会里外不是人——东胡人到最后说不定还会将战败的责任推到他们这些叛臣降将头上。
张希泯不是没有归降的心思,在他看来,眼下还不是归附的时机罢了,所以东胡人说降,他坚持不应,但东胡人待他礼遇,他也受之若饴。
叶济尔对他的这种心态再是清楚不过,也就拿水磨工夫对付他。
反而是郝宗成心里明白自己对东胡人没有什么用处,立场坚定的在狱里寻死觅活,不肯受东胡人的半点好处,也断断续续的绝食了好些天,白胖的身子经过近两个月的折腾,如今也饿得瘦骨零丁、给折磨得伤痕累累,十足忠将节臣的样子。
用过宴,诸多事项都留待明日商议,叶济尔仅请叶济罗荣等几名重臣随他去后园议事,到后园后又派随侍去将张希泯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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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林缚离开津海、津海军放弃河间、沧州二城、退守津海,已经两月有余。
在过去两个月的时间里,东胡人倒是没有逼上来合围津海。但在北面的宁河,以叶济罗荣为首,构筑的宁河大营,驻有步骑三万有余,切断从津海往北的通道,更是窥视从津海通往京畿的通道。在西南的河间诸城,叶济多镝更是率两万精骑,在燕南防备梁家率部从平原府北上的同时,也切断津海军西进的通道。
高宗庭陪同林续文站在城头上眺望北边,散在城寨外围的都是津海的探马斥候,烽火戍台一直往北延伸到潮河南畔。
由于周普率淮东骑营协守津海,在东胡人的主力兵马没有大规模逼上来合围之前,守军还能有效的控制津海外围数十里纵深的区域,不让东胡人的哨骑渗透进来。
但高宗庭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只要东胡人将兵马压上来合围津海,这边仅有的两千多骑兵都只能退到内线来,能发挥的作用很有限。
“津海真就不能守吗?”林续文将随扈遣开到一旁,仅留高宗庭、孙尚望两人在身边,压着声音问道。
林续文的功业、根基,都在津海。
长期以来,林续文与林缚以及林庭立同出林族,连气同枝、同进共退,互为援应,但三者在地位上是平等的,没有谁依附谁的问题。
这次要是放弃津海,退到南边去,他的官爵不会降,但从此就失去根基。林续文要么选择向新帝尽忠,要么就只能依附于淮东,不可能再有独占津海时相对独立的地位跟权势。
不到最后一刻,林续文绝不愿意轻易放弃津海,遂有此问。
孙尚望看了林续文一眼,他没有吭声。
高宗庭极目远眺,轻声说道:“大同失守后,北地形势已经崩溃无救,但津海能不能守住,实则要看林大人的决心要有多大!”
“怎么说?”林续文听高宗庭的语气,似有守津海的希望,心里也泛出一些期待来。
“做事最忌首鼠两端,要么弃、要么守,只能选其一以坚其志,但不能既弃且守——撤入津海有三十余万民众,这三十余万人一概不撤,可选十万丁壮编入营伍,哪怕是削木矛,只要老弱妇孺依为后,则众志成诚,守津海足以矣!”高宗庭说道,“一旦大规模从海上疏散,留守者就会有盼离之心,守城之心不坚,初时能坚守,时间一久,便有遭弃之感,士气就不能用,不能依之守城……”
“这样啊!”林续文微微吸了一口气,依高宗庭之策,就是以海路为粮路而不为退路,以老弱妇孺作为人质,要挟一城丁壮都留下来全力守城。
只是这么做的成本太高了,且不说这么狭小的城池挤入这么多丁口,时间长了极容易诱发大规模的疫病,最终会填入多少条人命也不得而知,真要将这么多人都留在津海城里,每月支出的钱粮就是一个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高宗庭看了林续文一眼,告辞要去休息,刚下登城道,孙尚望从后来追过来,带着责怨的语气,说道:“高先生不该怂恿大公子守津海的……”
“津海守得越久,不是对淮东越有利?”高宗庭袖手站定,转身看着孙尚望。
“高先生真这么认为吗?”孙尚望反问道。
高宗庭微微敛起眼睛,看着孙尚望,没有吭声。
孙尚望仅是秀才出身,屡试不第,落魄到只能在济南教书为业,燕南被侵,除幼子得全外,长子及妻室皆被捋走,音信全无,后追随林缚北上勤王,给林缚用在津海为吏,迄今也无正式的官职——这么一个人物,声名不显,但林缚长期用他主持淮东在津海的事务,就不是无能之辈。
不过,孙尚望平时低调得很,高宗庭也没有想到他的目光会如此锐利,心里再想:能给林缚重用的淮东诸人,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高先生心里怕是认为只要津海能守下来,燕京也就有守住的希望吧!”孙尚望不说守住津海对淮东的好处,而是直接将高宗庭的心思揭开来,说道,“我倒想问高先生一句,即使津海付出惨重的代价坚守两年,江宁能做好准备吗?天下能避免四分五裂的结局吗?梁家与曹家会希望看到元氏中兴吗?”
“……”高宗庭默然不语,李卓当初献平虏策,将生前身后的一切都押上,就是希望能拖住三五年,能给大越朝以喘气的机会,但是从崇观十年以来,李卓勉强在北线支撑住,但中原腹地的情况只是越发的恶劣,而没有丝毫好转的趋势。
在东胡人差不多控制燕冀的情形下,津海拖得越久,在付出惨重代价的同时,也只是给梁家、曹家更多的喘息时间罢了,对淮东以及江宁并没有直接的好处。
与其说指望曹家能出关中牵制东胡骑兵南进,淮东更担心曹家会趁机去占川东、巴蜀。
东胡人南下占据幽燕,即使在江宁另立新帝,越朝的力量也将弱到极点,首先要挡住奢家从南边过来的攻势,已经无力干涉曹家进占巴蜀——这也是曹家割据秦蜀、在西面称王的最好机会——曹家显然很难拒绝这个诱惑。
梁家在陈塘驿一役,很可能已经丧失正面对抗东胡人的勇气。再说梁家在陈塘驿一役里已经给东胡人打得大败,即使再给梁家多一年或两年的时间里,也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梁家能守住山东上。
相反的,一旦东胡人的主力给拖在燕冀不能立即南下,东胡人自然会适时顺势的调整战略。倘若东胡人转而拉拢梁家,支持梁家在山东割据称王,梁家会做什么选择?
曹、梁及淮东,时至今日,都是割据一方的藩雄,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藩镇与藩镇之间,从来都是以不相信任、以相互提防、以维持己方利益为基础,断没有彼此信任而通力合作、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可能。
不然的话,红袄军与陈韩三哪有在淮东与梁家之间喘息的可能?
东胡铁骑席卷天下,梁家自然没有独存的可能;同样的,让元氏得到中兴,元氏同样不可能继续让梁家割据山东西部以及河中府等中原腹心之地。
对梁家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天下四分五裂,梁家割据其一。
东胡势强,梁家不敢轻举妄动,甚至想联合江宁、淮东的力量还抵挡东胡。一旦东胡主力给拖在燕冀不能南下,甚至在津海城下消耗过多的兵力、暂时失去席卷天下的可能,梁家很可能会做出向青州进军、先一步割据山东的举动出来。
淮东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抵御东胡及奢家外,也不会放弃对梁家及曹家的警惕心,想来梁家及曹家对淮东也是如此。
“高先生也晓得,一旦江宁那边确定另立新帝,”孙尚望说道,“第一个要阻碍解燕京之围的,除了新帝外,怕不会有别人的——到时候,即使津海以惨重代价守住,也只会给江宁造成危机得到缓解的假象。而此时,梁、曹在外围,而淮东在近侧,高先生相不相信江宁会做出联合梁、曹来压制淮东的愚蠢举措来?”
高宗庭暗叹一声,淮东既然决心放弃津海,林续文想独守就断无可能——淮东会顾全大局,但不会为了所谓的大局而给别家做嫁衣,更不会将自家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上去——高宗庭问孙尚望:“淮东走到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了吗?”
“此事非尚望能谋,”孙尚望说道,“大人素重高先生,尚望只是希望高先生不要让大人失望。”
“唉!”高宗庭微微一叹,没有再说什么,袖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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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不臣
看着高宗庭离开,孙尚望心有感慨,暗道在他心里对元氏仍存有最后一丝期望未灭吧?
待高宗庭离开,孙尚望又重新登上城头,林续文在他与高宗庭说话的当儿走到别处去了——远远看见有海船靠岸,不晓得从登莱过来的海船还是从崇州过来的海船,但只要看到海船登岸,对给困在津海的难民就希望不绝。
他们未尝不希望津海能守得住,但将三四十万人都填在津海,付出的代价太大。而就淮东的安排,是要将三十多万难民先疏散出去,但会将包括淮东骑营在内的两万守军留下来坚守到最后。
这个所谓的“最后”,实际要取决于东胡人的反应,要是真以为将三四十万人都填在这里就一定能守住津海,也过于视东胡人于无物了。
再者津海守住了,燕京就一定能守住?预料燕京到七月底就会断粮,断粮之时,对燕京守军的军心士气的考验才会真正的到来。
天下为棋,在这棋盘上落子的,可不只有淮东一家啊。
不管怎么说,高宗庭都还是李卓的谋臣,这时候不肯尽心替淮东谋算,不由的令人觉得惋惜。如此也好,淮东也不是什么人都希望高宗庭加入就骤得高位。
孙尚望一边巡视城寨的防守,一边胡思乱想,走到南寨时,有侍卫从主城跑过来,告诉他有信从淮东传来。孙尚望赶回官厅,林续文、高宗庭、吴齐、周普、马一功等人已经赶了过来。
“大人的意思,是希望在燕京失守后,我们仍要尽可能的坚守更长的时间,”吴齐边说边将手里的信函递给孙尚望,孙尚望是有资格阅看林缚亲笔书函的,“人员的疏散,大人是希望从即日起就开始,不再拖延。先将流难民众从海路疏散到莱州,沿胶莱河南下,到即墨后分走海陆到淮口再进行中转,淮东那边已经派员到莱州、即墨等地做好准备了……这些人都留在津海消耗跟牺牲,未必能改大局,将来反夺燕冀,却能依仗他们为战力!”
孙尚望接过信函之时,又看了高宗庭一眼,如今的局势已经很明显了,是江宁已经做好拥立新帝的准备、不肯救燕京,而林缚在淮东,对林续文及高宗庭的心态也有准确的把握——高宗庭脸带愧意的将目光转开。
孙尚望将林缚从淮东传来的亲笔信函展开:虽说北地的局势让人看不到希望,但浙东的战绩很让人鼓舞,至少在东线,已经迫使奢家转攻为守。
要能将三四十万津海民众迁到岱山、昌国、明州等地安置好,再捡选健壮编入营伍,淮东少说能得三四万战卒,这个结果要比在津海消耗掉要好。
在孙尚望读信之时,吴齐继续说道:“燕京到七月底很可能就会断粮,在七月底之前,燕京很可能会组织突围。就东胡人的部署,也是‘围三阙一’之势,但津海能接援之,也应尽可能接援,然而就津海的地势,没有长守之利,需及时将伤病撤到津卫岛安置,不到万不得己,津卫岛不弃守!”
东胡人也没有对燕京进行兵临城下的合围,但在外围部署五六万精锐骑兵,燕京要组织向津海方向的大规模突围,谈何容易?也许只能零星的救一些人出来。
此外,津海位于涡水河及潮河的下游河口,一面临水,三面接陆,展开有近二十里宽受攻击面。要是东胡人铁心要攻下津海,没有足够多的兵力,很难守住这么宽的面。
津卫岛孤悬海中,岛上地势也有险可守,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小,除了外围的防御工事,岛寨内部仅百亩大小,岛西南侧的码头也驻泊不了几艘船。津卫岛作为津海城最后的支撑点是合格的,但无法长期留驻太多的兵马。
怎么守津海,过去两个月已经研究了很久,便是人员疏散方案,也制定了好几套,就等最后下决心。
“人员的疏散,林大人你看如何?”孙尚望问林续文。不管怎么说,在津海都要遵照林续文的号令。
“派人去知会黄大人一声,这边先做准备就是。等黄大人应允,就安排人先撤去登州。”林续文说道,这边的存粮顶多也只够三四十万人支持到七月底,津海或守或留,实际都取决淮东的态度。
自三月上旬林缚从津海离开,黄锦年气得吐血,从此之后就托病不出,也不管津海防守事务。好在黄锦年代表户部在津海除了管辖津海仓外,也没有其他实权,他不露面,也方便林续文他们不用伺候他这位大爷。
不过在组织人员大规模从津海疏散的这件事,林续文怎么也要先知会黄锦年一声。
“还是我走一趟吧!”孙尚望说道。
黄锦年很可能是唯一能从北地南下的三品大臣,他若选择向新帝效忠,在江宁获得的地位不会低。即使燕京最后会有高级文官逃出来,那也只是丧家之犬的逃臣,与黄锦年这样坚守津海最后迫不得已南撤的官员,在政治声望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虽说三月上旬淮东以勤王为借口行声东击西之策,令黄锦年破口大骂,但淮东仍然希望黄锦年能在形势面前低头。
貌似黄锦年是张、岳一系的嫡系官员,但也不是不能分化的。
要是黄锦年肯与淮东合作,淮东当然会不懈余力的支持黄锦年在江宁获得政治上的高位。要是黄锦年顽固的对淮东怀恨在心,也许让他最终落个与津海共存亡、为朝廷尽忠的结局更有利于淮东。
怎么处置黄锦年、张文灯等人,林缚早有密信传给吴齐、孙尚望,要他们从权处置。
孙尚望要亲自去见黄锦年,是借这个机会试探黄锦年的心志,林续文不会没有一点触动。他犹豫了片刻,跟吴齐、孙尚望二人点点头,要他们去偏厅跟他密谈。
高宗庭看着吴齐、孙尚望二人随林续文走向偏厅,心里如波澜起伏。
林续文要问吴齐、孙尚望什么话,他不难猜到;其实从林缚假勤王之名以欺天下始,淮东已经昭显出不臣之心、不臣之姿态,已经绝了做忠臣良子的退路。
“狡兔死、走狗烹”,即使林缚有心做忠臣良子,下场却绝不可能比当年的靖北侯苏护好半分。
那铺在淮东前面唯一能走的道路,还不够清晰吗?
耿泉山诸将看不到这么深,要是高宗庭看不到,又怎么当得起“天下之谋”的赞誉?
走到这一步,林续文也必须做出选择。
要么退到南边效忠新帝,要么投附淮东,从此之后林氏三支其二为淮东所有。淮东若能整合津海势力,实力必将再跃一层,则将超越为梁氏,为南臣之首。
以林续文的资历,也能挤入江宁中枢,成为淮东在江宁政权里的代言人之一。将来淮东若真能逆取天下,林续文自然也少不了封王封公侯之荣华富贵。
不过以林缚算计之深,最后一层心思,除了林梦得、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等寥寥数人外,大概不会跟吴齐、孙尚望等人尽说。
高宗庭心里暗想:林续文大概要到崇州才能知道确切的答案,吴齐、孙尚望是不可能给他准确答复的。
想到这里,高宗庭心里苦问:督帅、督帅,你要宗庭我如何处之?督帅你会希望看到淮东逆取天下吗?
这时候,一名小校匆促走进来,禀道:“涡水河出现异常,比较午时,水位下降了有两寸……”
“啊!”高宗庭听了一怔,林续文、吴齐、孙尚望闻声也从偏厅赶出来。此时雨季正来,上游雨水允足,没有断流的可能,涡水河水位持续下降,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东胡人在上游截流。
林续文与诸将匆忙出主城,赶到南面的河港码头,从码头坝石的水苔,能清楚的看到河水下降的痕迹。
毫无疑问,东胡人在涡水河上游截流了。吴齐蹙着眉头,下令道:“派人探潮河水位!”接得军令的小校没走出远,潮河那边的斥候探马就传来潮河水位下降的消息。
诸人面面相觑,东胡人的兵马还没有围上来,就开始截断涡水河及潮河的水道,这绝不好兆头。
“所有船舶需立时从涡水河、潮河撤出,坎、离二城寨,要取土抢筑高台,并要修筑与主城相接的台道,民众之疏散,从低洼地开始!”高宗庭建议道。
城池攻守之道,最重地形、水势。
认真说来,真要筑津海城,西面的王登台山,是左右唯一不惧水淹的坡地地形,但王登台山离海岸超过三十里远。
津海位于燕京之侧,朝廷断不可能容许津海建立从海港往内陆纵深延伸达三十里的城寨防御体系。津海后期只在王登台山建了一座小型哨堡,但从王登台山过来,差不多有二十四五里的空当。在东胡人的兵马大规模围上来之前,这边便会放弃王登台山哨台,将那里的百十名兵马撤出来。
津海依海筑城,是就海港、河汊口的便利,也是津海筑城之初,在那么困难及窘迫的情形下,最好的选择,但在地形上有处于低洼易受淹的弱点,特别是西边的坎、离二寨,地势最低,形成一个向主城延伸的缺口,这是津海城最致命的弱点。
东胡人未围城而先截涡水、潮河水道,很可能已经窥破津海城防的弱点,他们下一步,很可能就是将两河的水势导入津海城西面的低洼地带。
高宗庭暗暗心惊:真是小窥东胡人不得。东胡这些年招揽的能人异士不在少数,东胡人越有耐心,津海则越难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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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攻守
五月十四日,东胡改国号“大燕”、改年号为“天命”的消息传到津海。在越朝的官方塘抄驿报里,东胡也给称为“伪燕”或“燕胡”,以揭其想继承前燕正朔的野心。
与此同时,东胡人的前锋精骑绕从涡水河南岸逼进王登台山,与津海守军开始对王登台山这一津海外围唯一处高地的争夺。
东胡人左右翼千余精骑皆弓马娴熟,弯刀胡弓、跨马披甲。忽而聚集、仿佛凿天劈地的大箭;忽而展开,散开数里方圆,如乌云盖来,蜻蜓点水似的来挑津海守军步骑阵列的侧翼。
津海守军步卒弓强,但收缩内线,不能展开出去,两翼骑兵也是披甲轻骑。
东胡骑兵避开正面,只是试探性的接触侧翼,两边起初也更多的是拿弓弩对射,飞箭如急雨似的,又如蝗群似乎在空中飞过,发出密集而尖锐的响声。
马背上的骑兵皆披甲护着要害,偶有落马者,也多给袍泽救起,但马匹中了箭血如泉涌,每战都不晓得要损多少战马……空箭又扎在地上,如刚割过麦子茬。
双方都有豪莽武勇耐不住性子,勒马拔刀接战,常是一击而过,战刀相撞,滋溜电光,手里稍缓,许能看到自家头颅与身体分开的一瞬间。
对王登台山的争夺,对攻夺双方来说,虽说都是试探性的接触战,但打开始都有不服输的劲儿在里面,进行得相当激烈。那长着离离青草的野地里,血迹斑驳,马蹄踏过,一不小心就踢出一截残臂残肢,每一战,双方都差不多有百余老卒或死或伤或残。
东胡人在上游对涡水河进行截流,王登台山北侧的涡水河水深不足三尺,驻泊津海的战船被迫退出涡水河,守军只能靠步骑进入纵深作战。
看到东胡兵马越打越多,守军经不住这样的消耗,特别是战马,才两天工夫,损失了四百多匹——东胡人马多,损失四千匹战马也许会心疼一下,但守军在津海的战马只有三千匹,损失四百多战马,骑兵甚至都达不到一人一马的程度——这样的消耗战,对守军来产又怎么敢无限制的进行下去?
于十六日守军被迫放弃王登台山,收缩到内线防守。
在津海军向内线收缩的同时,吴齐、周普则率淮东骑营跳出包围圈去,沿海岸线往南而走。骑兵若是给封锁在内线,能发挥的作用会非常有限,远不如游离在外围,更能牢制敌军放开手脚攻城……只要东胡人不能彻底的封锁海岸线,骑营与津海城就能通过哨船随时保持联络,协同作战。
东胡人前锋精锐从十六日夺得王登台山后,就着手修整给摧毁得半残的哨堡,以哨堡为核心,沿王登台山大规模的构筑营寨。东胡人随后一部部兵马陆续开拔来,东胡人在王登台山大营的兵马总数,很快就超过津海守军。
东胡人聚集到津海外围的兵马,虽说以新附汉军为主,但有万余精锐骑兵在内,而周普、吴济又率淮东骑营跳出外围,津海守军以步卒为座自然被压制在内线出不了头。
东胡人显然吸取阳信攻城战失利的教训,此次兵临津海,没有贸然压上来攻城,而是采取层层推进的策略。
在大批兵马填入王登台山大营之后,东胡人没有立即强攻津海外围的城寨,而是从容不迫的驱使从燕冀等地掳获的大批民众在王登台山东北侧取土填埋河。
仅一天时间就在离河口十数里处构筑横跨涡水河第二道截水大坝,沿截水大坝两侧构筑王登台山大营外围的敌台城寨,想要依靠层层推进的水磨策略,将津海守军彻底封锁在内线。
虽说东胡人在稍上游位置构筑截水大坝,由于河口的地势比海平面略低,河口段的水道在低潮时仍有约两尺深的积水。如此水深不足以让战船进去,却又形成涡水河南北两岸的天然阻碍。
津海防御体系由七座城寨组成,六座城寨位于涡水河北岸,南岸仅有一座周三百丈的小城,这使得津海守军在兵力部署上,造成南北两岸的不均衡。东胡人的围城大营建在南岸,除了利用王登台山的地势外,更多的是要形成兵力虚实部署上的针锋相对。
当东胡兵马在王登台山站稳阵脚之后,津海守军很难再能进行有效的反攻,从一开始就陷入被动防守之中。
东胡人将最近的敌台筑到距南寨三四里远处,便驱兵卒来攻南寨。兵马展开,玄黑锦旗如林,一座座简易拒马仓促扎成,便丢来堵门封路,号角锣鼓及战马嘶鸣不停。
虽说有些虚张声势,但也仗着人多势众,一次次将南寨守军的反攻给打下去。在背后则是有一队队俘掳从征的民夫在挖壕掘垒,山重水复的挖掘围寨长壕,又在壕沟外侧堆土架木,构筑射箭防冲突的胸墙。
寻常的攻守战,是攻方填沟、守方掘壕。
这次攻来的东胡人要放弃仓促攻城的打算,打开始就想挖掘长壕修筑胸墙将南寨封锁在内,再谋攻城之策;而津海军受淮东的影响极深,淮东守城思想是守中夹攻、守中藏攻,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反攻的努力而陷入被动的守城之中。
这次攻守战,就成了攻方掘壕、守方反而出击去填沟平壕,欲保持对外反攻的通道。
无论攻守双方,皆是骁勇悍卒,悍不畏死,这填壕挖壕的战事,从一开始就进行得如火如涂,十分的惨烈。战得兴起,双方勇将都披甲执刀,上战场厮杀,胶着苦战两日,在东胡人在阵后架起十数架投石巨弩,守军才被迫放弃从南寨出击反攻的努力。
从南寨城下出去,两里多宽的战场上,残肢断臂、拒马及车散裂无数,断刀残戟、箭如虫尸——在城头观战的林续文、黄锦年等人,看得目眩神摇、胆颤心惊;而知战事深浅的高宗庭、孙尚望、马一功、杨一航、耿泉山等人看了心里更是暗暗叫苦。
为了争夺攻夺的主动权,开战三四日就伤亡愈千——津海军两万守军,可经不起多长时间的消耗。但放弃争夺主动权,让东胡人在外围从容部署好,津海守军到后期将陷入更惨烈的攻守拉锯战中。
东胡人前期争夺对王登台山的控制权时,还以胡人骑兵为主,但到后期兵临寨下,则以新附汉军步勇为主。
那些新附降军,打东胡人脓胞一个,轻易就给杀得落花流水,这会儿给驱使反过来调转枪头打津海,竟是十分的卖命、悍不畏死——不晓得吃了什么药。
“这么拼下去不是办法,”孙尚望跟林续文说道,“即使被动守城,也要保住津海的实力不受大损啊!”
马一功、杨一航不是怕打硬仗的主,但城外的降附军有好几万人,这么拼下去,消耗不了东胡人的精锐,但津海军会很快先一步就支持不住。
高宗庭蹙着眉头,陪同林续文站在南寨城头,眺望外围的敌军,意味着之前对东胡人攻打津海的决心与手段有所轻视,实不知东胡人这次的主帅到底是谁,手段竟是如此的老辣跟稳健。
眼看着南寨就要给彻底封锁住,负责涡水河南寨防守的杨一航,脸色不大好看。
虽说就算这边放弃出城打反击的努力,任敌军在外围进行封锁部署,照东胡人的动作,要等他们完全部署好再组织攻城,差不多也要在一个月之后,但是给彻底的封锁在内线无所作为,令他心里感到十分的窝囊。
“看他们的动作,似与前年的鹤城之战相仿,东胡人也在学淮东啊!”孙尚望微微叹道。
当初浙闽叛军袭夺鹤城之后,淮东组织反攻,采取先彻底封锁再重点突破的策略。津海这边没有人参与当年的鹤城之战,但这边详细研究过鹤城之战的战例。
能者窥一斑而识全貌,看东胡人开始几天的部署,也不难推测他们围攻津海的整体策略。
东胡人攻得越急,越仓促,津海守军才越有机可趁打反击;东胡人打得越保守,虽说最残酷、激烈的攻守战会往后拖延,但也意味着他们只能据城困守,不能有其他作为。时间拖得越久,也意味攻方准备得越充足,而守城会变得越加的被动,战事也将越残酷,城池也将更难守住。
东胡人已经在攻城中大规模的使用投石弩等大型器械,这更不能算是好消息。而从东胡人一开始就对涡水河地形的准确利用上,可以晓得东胡人这次负责攻打津海的主帅,是个非常有能力、有想法、熟知兵事的人,叫人担心他后续还会有更狠毒的手段施出来叫人措不及防。
孙尚望等人还没有意识到会是东胡人的汗王叶济尔亲自过来督战,这才是新附汉军打得异常凶猛的一个重要因素吧。
“东胡人或许还有借围攻津海整合降附军之意……”高宗庭眺望远处晴空下东胡人密如丛林的旗帜,数日来,东胡人聚集到外围的兵马只增不减,在兵力上已经远远超过守军,大有将降附军兵马都调来津海参与攻城的迹象。
在战前,东胡人所编的新附汉军就有六七万众,冬季战事持续到现在,蓟镇及大同降兵加起来少说在十万数以上。
要是真如高宗庭所说,东胡人将津海彻底封锁在内线,再将所有的新附汉军及降兵都调到津海外围来进行整合……林续文蹙着眉头,这才晓得他起初想守住津海,多少有些天方夜谭了。
以这三四天里东胡人主帅调遣新附汉军参战的能力跟手段来看,东胡人除了能调精锐骑兵能够居中坐镇外,最终很可能还会调动十数万新附汉军来持续不断的攻打津海城。
很显然,东胡人已经控制了燕冀、晋郡等大多数府县城池,就不可能再轻易退出关外去。东胡人不退,津海就是其必拔的钉子——便是有三四十万流民参与守津海,又有几分把握能守住?
想到这时,林续文已经彻底放弃坚守津海的心思,心里暗道:只要将城里的三四十万流民、难民疏散完,他就尽了职责。
当然,能将津海拖到燕京失守之后再放弃,天下也就无人能责难他们没有尽臣子的本分。
孙尚望问道:“是不是该派人与吴爷、豹子爷联络,派人潜往京中报信通告这边的情况?”
高宗庭望向林续文,说道:“请林大人安排——不管付出怎么的代价,都要让京中知道这边的情况。津海已经不再是燕京突围的好方向了,照东胡人在津海外围的部署,很可能是拿津海做诱燕京往这边突围的陷阱。”
东胡人将新附汉军及降俘军都调到这边来参与攻打津海,那表明将没有步卒去合围燕京——燕京在粮尽之前,必然会尝试突围。
京畿离津海虽近,当外围给封锁、无法准确判断敌情之时,突围兵马最有可能一头往津海撞来。
当突围兵力昼伏夜行到津海外围,发现东胡人在津海外围的拦截兵力多到出乎想象之时,将陷入进不可进、退不可退的绝境,那就只剩下在野地给东胡骑兵冲溃进而绞杀的命运了。
马一功、杨一航等人经高宗庭提醒,都有所悟,暗道:东胡人的手段真是狠辣,必然会千方百计的诱燕京兵马往津海方向突围,进行在野外溃歼之。唯有先一步派人潜入京中通报这边的情况,才能让燕京突围兵马能有所准备。
林续文皱着眉头,问道:“我们即便不惜一切代价将消息传过来,燕京那边会不会采信?”
曾几何时,燕京是万分期待淮东军能从津海登陆从东线支援燕京而勤王的,然而淮东假勤王之名以行声东击西之策,江宁迫于形势予以默认,但燕京在知道事情真相之后,上至宫廷、庙堂的君臣,外至街巷的贩夫走卒,无一不斥林缚及淮东诸人为奸臣贼子。
即使燕京最终选择在这事上保持沉默,没有传出问罪的谕旨——也许晓得问罪的谕旨到津海后也会给扣下来传不出去——燕京对津海这边的态度就从之前的寄以厚望而变得憎恨、提防。
虽说燕京最终很可能会迫于形势不得不朝津海方向突围,但津海传过去的消息,就难以再给燕京无保留的采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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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野心
雨滴打在油桐的叶片上,窸窣有声,暮色已浓,雨丝从空中滑过,仿佛在暗色背景下显现出来的银色丝线。
宋佳走到门槛处,唤外厢房伺候的左兰姐妹进来再添几支大烛,让房里的光线明亮一些。
林缚仿佛石雕似的坐在那里阅看塘抄,不理会这些琐碎小事。
东胡兵力压上来合围津海的消息,已于今日午时传到崇州,这意味着东胡人的主力在入关后经过两个月的休整,又再度展开新一轮的攻势。
宋佳走回来,站在林缚的身边,整理他翻看后乱糟糟的塘抄。
这些都是围绕东胡人搜集的情报,虽然很多都是只言片语,但花这么多的人力跟工夫下去,搜集来的信报也给人铺天盖地之感。
以往这些情报会在经过整理后将简报送到林缚面前,但林缚犹担心军情司的官员做事经验不足,漏了什么重要信息,除了整理件简报外,还要求军情司将原始材料送来,备他随时查阅。
这时候外面又有新的塘抄送进来,又是厚厚的一叠,宋佳先捡阅,挑重要的给林缚看。
“东胡人的动作好快啊!”宋佳挑出一封塘抄,递给林缚。
这封信报倒不是说东胡人在北地的战事,林缚展开来,越看眉头越皱。
大同失陷都不足一个月,东胡人就在大同设府置县,任命知府、知州、知县等政事官,并另设军户府,设军屯等官,重新丈量田亩分给归降军户,奖事耕战……
除了大同外,东胡人在冀东诸县也任命知府、知县等政事官。在冀东,除了将蓟州外围的田地弃耕圈为养马地外,在昌黎、临渝诸县大肆的收田没籍,编佃民为养军户。三户养军户里编入一正军户,养军户除了要出人力替军户耕种外,还要依旧制缴田租税赋。
东胡人此策是在已经占领的地区放弃旧有的掠食政策,将地方豪族士绅血腥镇压下去,从而能够将军户寄食在佃民身上,以减轻东胡在养军上的直接支出,当然对原有的佃农也有一定的安抚作用。
除此之外,东胡还诱导流民出关到辽西占地垦荒耕种。
相比较东胡人在战事上锐不可挡的进展,东胡人在新占领区域的这些动作更让林缚顾忌。
“庙堂诸公从来都视东虏为蛮族,但有几人能拿出如此厉害的手段来?”林缚微微一叹,说道,“梁家占了山东也将近两年了,除了勉强凑出六万兵马来,却再无叫人叹服的手段。不比较不知道,一比较就相形见绌啊。”
宋佳微微一笑,说道:“梁习、梁成冲要真是人杰,也不会在陈塘驿给东胡人打得大败。说到底还是朝廷恶疾顽固难愈,才给梁家有再次出头的机会。寄望梁家能守住山东,本就是奢想。梁家顿兵河济之间,不甘退,又不敢进,不过是心里存有一分侥幸,希望东胡人势止于燕冀。梁家的这种心态,与江宁某些人又何其相似?一旦东胡人席卷燕冀后再整兵南下,梁家必如崩山溃土,很可能一战就垮掉!”
“东胡人在燕冀兵势正盛,梁家根本是不敢进去打的,但梁家想退,又能退到哪里去?”林缚摇了摇头,宋佳本就是局外人一个,能置身事外的评论时局,但这种种事让他忧心。
以往东胡人征战所需粮草,除辽地自征外,还有三处来源,其一是高丽供给米粮,去年计有二十万石左右,数量不多,但能补足东胡所缺;其二是燕西诸胡供给牲口以补肉奶,具体多少很难估算,但不会在少数;其三是战地掳掠……
长期以来东虏用于征战的战卒维持在十万左右,以往的筹粮模式勉强能够维持。
随着战事的深入,后勤补给线拉长,运途消耗加大;战地打残,劫掠所得也将越来越受限牵制,再者,降附军规模也会增加,会加剧粮草的紧缺……
东胡人若不改变筹粮模式,在打下燕冀之后,短时间很难再向南大规模用兵。
这也是梁家判断东胡势止于燕冀、顾悟尘认为能守住青州,而江宁认为能在河淮之间建立起有效防线的主要依据。
另一方面,梁家及江宁对降附军的规模及战力判断也严重不足。
大多数人都以为降附军是给胁迫从征,战力有限得很,东胡人要防范降附军尾大不掉,必然会控制降附军的规模;大多数以为一旦东胡人侵入晋郡、燕冀,要控制这么大的区域,原有的兵力必然给摊薄,能够用于南下的兵力自然就有限。
“这种情况下,已经不能将希望寄在一战上了,”林缚将手里塘抄丢在案头,说道,“东胡人很可能会借围打津海整顿降附军。等他们南下时,就能用降附军顶在前面打头阵,燕西诸胡打侧翼,燕东本部精锐反而能缩在后面休养生息。”
“很简单,换作你也会这么打,”宋佳说道,“现在难以判断的,就是曹家的反应了。”
这时候有侍卫从外面走进来禀告,说从青州来的车队快到北城外了,林梦得已经先一步出北城去迎接了。
林缚吩咐侍卫道:“派人去跟夫人说一声……”
林缚想劝顾悟尘、顾嗣元放弃守青州的念头,但效果甚微,反而顾嗣元亲自赶过来说服淮东支持他在青州掌兵——顾嗣元来崇州不能公开露面,一路都是乘马车掩人耳目。
赵勤民提前两天去盐渎跟顾嗣元汇合,算着时间顾嗣元到崇州的时间,林缚让林梦得代表他出城迎接,他会与顾君薰在崇州城时等顾嗣元过来。
越是才智卓绝者,反而会越加的固执,好些人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仍不肯回头。
从根本上来说,也是双方对东胡基本面的判断出现严重的、难以相互劝服的分歧——顾悟尘、顾嗣元等人更愿意相信并坚持自己的判断,不相信淮东对当前局势的分析跟判断。
也是难怪,任何人的认知都有局限性……
在淮东奔袭浙东之前,又有谁能想到淮东在断了津海粮道之后还有维持六七万兵马的能力?谁又能想到淮东在维持当前七万兵马之余,还有能力暗中支持红袄军构筑淮泗防线?
事情到这一步,林缚也只能放弃之前的立场,勉强维持东阳一系不决裂。
林缚袖手站起来,听着窗外的雨声,忍不住轻叹一声,等顾君薰下山来,一起进城为顾嗣元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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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路滑,车马队行速慢了一些,以至夜幕降临,才远远看到崇州北城墙浅淡的黑影。
车角上挑起照路的马灯,昏黄的光晕将雨丝照亮,也有少许光线透到车厢里来。雨滴淅淅沥沥的打在车厢顶上,顾嗣元穿着一身青衫,随意的伸腿坐在软榻上。今日的顾嗣元唇上留有浓密的短髭,脸上有风霜之色,目光深邃,神情沉毅,已经半点看不到当年纨绔子弟的痕迹。
人的变化真是奇妙,不要说顾嗣元了,便是在马车侧旁跨马随行的赵晋,在雨蓑下穿甲挎刀,气度赳昂。
谁能将他与当年只晓得溜鸟弄狗、为非作歹的江宁少年联系起来?
有时候赵勤民都不晓得该是感谢林缚还是该怨恨林缚。独子赵晋给林缚打断了腿,虽然用心医治,走脚总是有些瘸拐,留了残疾,但赵晋从那之后就一改前非,读书习武皆是十分的用心。赵晋随顾嗣元去青州后,很快就给用为心腹。
这会儿前头有两骑赶来,通报林梦得就在前头的长亭恭候。顾嗣元此行不能公开宣扬,更要严密的瞒着梁家,出城迎接的,也就林梦得二三人而已,没有讲什么排场。
顾嗣元点点头,以示知道此事,便让来通报的骑士离开,开口问赵勤民:“淮东会有几分真心欢迎我来?”
赵勤民说道:“为少君过来,林制置使与小姐还特意让人城里准备了一处园子,里面的摆饰、用具,都是小姐亲自布置,就怕你住不惯……”赵勤民也只能这么说,在他看来,淮东仍然没有放弃劝他们为退出青州做准备的努力。
汤浩信膝前两子皆无大志,田舍富家翁就心满意足,才重点扶持女婿顾悟尘;若是顾嗣元不改前非,始终都是纨绔享乐的性子,顾悟尘自然也会毫无疑问的只扶持女婿林缚一人。
事情的发展却非如此。
暨阳血战,顾嗣元就受到极大的触动,痛苦前非,本就过人一等的天赋与才干就用到正途上来,自己也有干一番事非的意志与野心。后承门荫,随汤浩信到青州做官,得汤浩信尽心传授,所得甚多。汤浩信死于任上,顾嗣元扶柩前往潼关安葬。在河淮大乱期间东返,沿途招揽流民捡选健勇,在杨朴的协助下,编得一支忠于顾氏的精锐战力,在淮泗战事里智取睢宁建立功业。再入青州时,顾嗣元就顺其自然的继承汤浩信遗留下来的政治声望与人脉,与陈/元亮、杜觉辅、张晋贤等人,在主持津海粮道山东段的运务之时,也联手抵制梁氏势力向青州渗透。之后又娶杜觉辅的幼女,与青州地方豪绅杜氏的联姻,则彻底奠定了顾嗣元在青州的地位。
淮东与青州同出东阳一系,同气连枝、互相援应是必须的,但同样的,两者也存在竞争。
当然了,林缚经营淮东,成就之大,根基之深,是顾嗣元不能相比的。在这种情况下,顾悟尘自然也只能主要支持淮东,以尽快形成东阳系外藩内相的政治格局。
淮东与青州即使存在的竞争关系,但竞争关系也很弱,矛盾不那么突出。
东胡人大肆入侵,燕京将陷,对青州来说,既然是危机,也是转机!
燕京、津海即将相继失陷,山东将直接受到东胡骑兵的威胁,但同时山东也将成为抵御东胡的前线。在燕京沦陷之前,江宁诸人还不会立即就拥立新帝,但在河淮、山东等地加强防御,建立屏护江淮的军事防线,已经形成共识。
以顾嗣元、陈/元亮为首的青州诸人,除了近四千精锐战兵外,还控制沿胶莱河部署的近两万运军。只要能得到江宁的支持,两万运军就可以迅速编为战卒,填到青州以北的城池里,形成屏蔽山东东部的军事重镇。
这么一来,此时担任青州府督兵备佥事的顾嗣元,几乎能一步就崛起成为掌握兵权的边疆藩帅。
这样的际遇,即使会面临直接对抗东胡骑兵的风险,谁又会轻易放过?
林缚反对守青州,大概是担心顾嗣元在青州崛起之后,大人以及其他东阳系的官员会转而重点支持青州吧?赵勤民心里暗自揣测,同时又想女婿总是不如儿子亲,大人有选择时,又怎么可能再将一生的心血都放在女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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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防线四不像
人的野心是很难说清的东西,天下乱象已显,能有掌握一镇数万雄兵的机会,任是再大的风险,都会有人不惜火中取栗。
在青州诸人眼里,淮东的苦心婆心倒显得别有心机吧?
林梦得站在长亭下避雨,看着远处渐显出渐渐影子的车队,嘴角浮出浅笑,心想:不听劝也好,便任青州撞头破血流,以后也不会再有那么多闹心的妖蛾子了。
看着车队到长亭前,雨势渐歇,只有些雨沫子在飘,林梦得也不让人替他撑伞,看着马灯下顾嗣元下车来,走上前揖礼道:“少君此行声张不得,大人特让梦得出城来迎,还望少君不要觉得淮东怠慢,”又与杨朴行礼。杨朴都未任官职,是顾家的家臣,林缚也一直视杨朴为长辈,林梦得在他面前不会怠慢了礼数。
既然顾嗣元都亲自过来,为了避免东阳系陷入分裂,淮东也只能放弃之前的立场,闭口不再劝青州诸人南撤之事。
顾嗣元本来就没有指望妹夫林缚亲自出城来迎接,见林梦得态度甚恭,忙长揖还礼,说道:“梦得叔是要折煞小侄啊……”以子侄自居,请林梦得先上车,一起进城去。
为顾嗣元的到来,林缚与顾君薰在城里准备了一处空园子安顿他,园子不大,却是精致,园子里的摆饰、家具以及伺候的仆妇、厨子及女侍,也都是顾君薰亲自张罗。
顾嗣元此行甚秘,走漏风声会引起诸多方面无端的猜忌,车马队直接到宅院门前才停下,林缚与顾君薰先一步在这里等候。
林缚身穿青衫,穿着宅门前,顾嗣元等人也是早早的就下了马车,步行过来。林缚袖手站在台阶上,笑道:“风雨也多,嗣元与杨叔赶过来辛苦了吧?”
“姑爷、小姐!”杨朴一直都是顾家仆从的身份,自然是远远的招呼林缚为姑爷。
“倒也不觉得,”顾嗣元在后面紧走两步,说道,“一路看到淮东费了两年心血的捍海堤终于筑成,心里欣慰、振奋,我要在青州也学你做一番事业,这回来是淮东救援的!”
“这是当然,嗣元便是不说,淮东又岂能旁观哉?”林缚说道,心里暗叹:总是不肯放下手握重兵的野心啊!
顾君薰将女儿政君抱在怀里,嗔道:“真是的,刚见上面就谈军政,我这个做妹妹的在边上倒显得碍眼了!”
顾嗣元哈哈一笑,说道:“薰娘都做了人母了,嘴巴还是这般不饶人!”伸过手捏了政君粉嘟嘟的小脸,说道,“政君,喊声舅舅来听听……”
“舅。”才学说话的政君怯生生的喊了一声。
顾嗣元从怀里掏出给外甥女的见面礼来,是一对翠**滴的玉镯子,顾君薰又是埋怨她哥哥破费。
这里的园子只是安顿顾嗣元临时住下,洗尘宴自然是安排在别处。除了顾嗣元、杨朴二人外,林缚又请要赵勤民、赵晋父子陪同,随行的侍卫、随扈,都留在园子里用餐、休息……
上回相见时,还是淮泗战事期间,一别将近两载,林缚看顾嗣元唇上留了短髭,也显得成熟稳健。
顾嗣元这两年在青州的表现也可圈可点,但资历人望终究是差些,即使继承了汤浩信在青州的政治遗产,也只是与杜觉辅、陈/元亮、张晋贤等人共治青州。
张晋贤在青州的影响力最小,一方面是任通判在政事上辅佐陈/元亮,算是东阳系的后晋官员,也不比杜家在地方上的势力根深蒂固,也许也有跟淮东关系过于亲近的缘故——杜觉辅、陈/元亮是顾嗣元之外,对青州影响力最强的两人,地位实际不在顾嗣元之下。
无论是杜觉辅,还是陈/元亮,不能说没有能力,但都有他们的局限性。
陈/元亮想得更多的是升官发财,恨不得学秦城伯那般将银子铸成银球藏在银窖里,所以也不跟顾嗣元争在青州的地位。杜觉辅更多的是想增加杜家在青州的权势,对兼土田宅等事十分的用心。
过去两年,仅从津海粮道上直接征收的厘金,分给青州的就有四十万两银。
这么多的银子,青州诸人除了维持近四千精锐战力的兵备外,其他的大多数落入个人囊中,并没能用来好好的经营青州。甚至连维持胶莱河运通畅的两万运军,在过去两年时间里,都只是勉强的维持生计,过活得十分的艰辛,没能够参与分利。
这时候仓促间将两万运军编为战卒,兵甲、训练以及有经验的基层武官都存在严重的不足,军心士气实际上也不可用。
此时青州的社会矛盾,在过去两年时间里,未但没有得到缓解,甚至更加的严重。加上梁家一直都在不懈的向青州等地渗透,顾嗣元与杜家联姻,甚至都未必能得到地方绅豪势力的全力支持,离得民心的差距更远。
顾嗣元想据青州以自立,既缺乏基础,更缺乏时间。但事情走到这一步,争执、劝说已经没有意义,还不如抓紧时间让顾嗣元在青州多做些准备,不至于将来败得太惨。
顾嗣元在青州能撑得越久,对淮东也越有利。
所谓的政治大概就是因妥协而存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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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嗣元、赵勤民原以为还要多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踏进崇州城起,林梦得或林缚就没有流露出不支持的态度来。
赵勤民也暗暗郁闷,莫要让顾嗣元错以为是他在背地里搬弄是非才好,心里又想林缚能转变态度,多半是因为顾悟尘、顾嗣元态度强硬使淮东不得不低头。
用过宴,顾君薰抱着女儿就先离开了,林缚请顾嗣元、杨朴、赵勤民等人到东衙谈事情。
从地势上,青州偏于东侧,占了济南、平原以及山东西部、南部的梁家在外侧。只要梁家不垮,青州是安全的,这也是顾悟尘、顾嗣元忽视守青州风险的一个因素。
要想青州支撑的时间长一些,推行新政已经来不及了,推行新政只能让地方豪绅势力也站到顾嗣元等人的对立面前,加剧青州的不稳定因素,当务之急是提高新组建的青州军的战力。
崇州的兵甲制造能力已经超过江宁工部一大截,但仍远远不能满足淮东军自身扩军所需,即使能挤出一部分来,也是要暗中支援红袄军——林缚不能置淮东的根本利益于不顾,但支援青州十数万斤的铁料不成问题,需要青州自行组织工匠打造枪矛刀械及箭矢。
当然了,顾嗣元更需要淮东支持跟声援,以确保能有更多的两淮盐银能给青州所用。
津海粮道断了,江东郡的折漕银基本上都给各府截留了。也许在拥立新帝之后,折漕银会有别的说法,但江宁此时能用来在河淮建立防御东胡人南下防线的,主要就是节省下来的两淮盐银了。
淮东处于河淮防线的内侧,吞了折漕银,原则上就不能再对两淮盐银伸手。不然就会显得过于贪心,在道义上处于被动,也会引来其他势力的联合压制。
淮东对两淮盐银分文不取,就有立场支持青州多分两淮盐银。当然,青州要想分得两淮盐银,就不能躲到梁家背后。
这几天来,几乎每天有信使往来江宁与崇州之间,就河淮防线的问题反复询问淮东的意见。
梁家也有守中原的心思,但梁家早前过于贪心,其势力不仅包括山东西部及南部地区,其次子梁成翼还以河中府为根基,西拒潼关,沿黄河东进,控制沁阳、鹤壁、濮阳等地区,要不是时间太短,梁家还会在陈芝虎北调后,将触手向河南纵深渗透。
从河中府到济南府、平原府以及到更东面的临淄,直线距离就有一千三四百里宽,包括原中州郡、山东郡的正面。面对的太行山东西两侧,皆有大的出兵通道:济南、平原、清河等地要挡住从燕冀以及出太行山东南麓而来的敌军,沁阳、河中等地,要挡住从晋南及太行山西麓的敌军。
仅凭梁家所掌握的六七万兵马,想要守住这么宽的防线,漏洞太大。更为关键的,梁家控制的区域虽大,但多数地方都遭受到战事的反复摧残,防御军事潜力极差。
即使东胡人在控制燕冀及晋郡后,向南扩张的能力给大幅摊弱,但要想捅穿梁家的防线不会有太大的难度。
江宁及其他势力,显然都不想将两淮盐银太多的分给梁家,让梁家的势力继续扩大——梁家也清楚当前的形势,不想到头来一无所有,就必须收缩防线,让出位于防线上的一些地盘来,让长淮军、青州军或其他兵马进入协防。
曹家的威胁,而河中府又是梁家掌握未受战事破坏、较为完整的一个府,梁家死活都不同让曹家兵马出潼关进入河中府协防。
元归政在江宁替梁家奔波协调,江宁目前是打算让陶春率长淮军主力退守清河、安阳,占据太行山东南麓的地势,替梁家挡住济南与河中两地之间的空当。
在东侧,顾悟尘希望梁家让出临淄,由顾嗣元率青州军进入临淄,进而北控阳信,与梁家在济南、平原府的兵马,共同承担来自燕南敌军的压力。
当然,无论是淮东还是江宁,都想能调陈韩三北上。奈何陈韩三在徐州称病,只苦诉钱粮不足,霸占着徐州不走,谁也奈何不了他。在这关头,谁都不敢将陈韩三逼反了,只能任由他去。
十数日来紧急磋商,差不多形成梁成翼守河中、沁阳西线,陶春守清河、安阳中路,梁成冲守平原、济南中东路,顾嗣元守阳信、临淄东路,沿黄河构筑第一道防线的方案。在这道防线上,以鲁国公梁习总督军务防事。
河淮无险可守,除第一道防线外,江宁还打算在淮河北岸构筑第二道防线。
陈韩三守徐州、招安红袄军守淮阳,但原河南制置使司所控制区域,是个极大的空当,江宁决定调登州军过去补足。
登州军则是江宁能掌握另一路镇军。
在李卓治蓟期间,登州军是李卓除蓟镇军之外,重点加强的第二支兵马。
郝宗成代李卓为帅,调登州军从辽东南角金州登岸,打辽东的侧翼。登州军未发挥作用,蓟镇军主力便在辽西惨遭覆灭,登州军仓促想退出辽东,给衔尾追击,损失惨重,但还保存水步军万余人。
登州偏于山东一隅,这时候江宁彻底放弃从海路打辽东侧翼的心思。除了登州水军仍留驻原地外,打算将登州镇五千甲卒调到许昌、鄢陵进行加强,与淮阳、徐州,构造第二道防线。
利用两淮盐银在河淮地区构筑两道防线的思路大体如此,但盐银如何分配,谁多谁少,是各家争夺的焦点。
也许每年一百八十万两的盐银能让河淮地区多招募十万八万的兵卒,但这两道防线,在林缚看来,漏洞百出,没有根基,彼此间又勾心斗角、相互提防甚至敌对,实在无法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
一旦东胡能集中十万兵力,攻其一路,一路败,就可能导致整个河淮防线的崩溃。但就眼下的形势,这个四不像的东西却是各家唯一能在短期内妥协而接受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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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青州军
顾悟尘的意思,还有就是想将柳西林从徐州调去青州辅助顾嗣元。
柳西林有治军之才,调往徐州后,在张玉伯及淮东的支援下,很快就拥有千余亲信精锐,让张玉伯在徐州独木难支的局面稍稍好看一些。
但在陈韩三的压制下,张玉伯、柳西林短时间里想在徐州扩张很难,而陈韩三真想搞什么动作,张玉伯、柳西林靠手里这点人手,还分城而居,也难有效牵制陈韩三。
“西林去青州帮你也好……”林缚点点头,认可这样的安排。
淮东如今在北线主要依靠红袄军防备陈韩三有什么异动,柳西林留在徐州,实际上处境很凶险,还不如去青州。林缚倒更希望张玉伯能一起调出徐州,只是在这桩事上,张玉伯的脾气很倔,让人劝无可劝。
除了柳西林自身有治军之才、所部也有千余精锐外,柳家是东阳系里罕有的将门家族,柳西林加入青州军,能帮顾嗣元招揽一些武官过去,这是青州军眼前所迫切需要的。
由于流民的大规模涌入,青州的丁口充足。除了顾嗣元所部、柳西林所部、胶莱河运军以及阳信县兵外,还将从地方招募一些健壮,将青州军撑到三万人。
当青州军想要分得两淮盐银,就必须北进到阳信建立防线,与守平原府的梁成冲以及守清河、安阳的陶春,共同抵御已经在燕南方向的东虏锋锐。
崇观九年林缚率江东左军北上勤王,最辉煌的一战就发生在阳信。在阳信战事期间,张晋信任阳信知县,张晋信离开阳信之后,就是由程唯远任知县。虽说后期梁家拿到临淄的控制,但始终没能将势力渗透到阳信去。
陆敬严亲卫营指挥楚峥等人,在战后留在阳信,协助程唯远负责阳信地方兵备。
阳信县兵人数虽少,不足千人,但都是经历战事残酷考验的精锐老卒,兵甲也好,实在是山东北部除梁家、长淮军之外唯一能用的精锐战力。
阳信战后,城防状况得到根本性的改善,还储备一些兵甲,这在当世甚是难得。
实际上,林缚也很难说服程唯远、楚峥等人放弃阳信南撤,将阳信城丢给梁家防守。
林缚对阳信也是鞭长莫及,更是只能支持顾嗣元去整合阳信的势力,实际也为顾嗣元接管临淄,在阳信建立相对较稳固的防线,提供很好的基础。
防线稳固或者说城池坚固与否,与东胡人的用兵方向是密切相关。
拿津海打比方:只要东胡人打津海的兵力不超过四万,津海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雄城。但当东胡人在津海外围集结十数万兵马,津海在城防上一些致命的弱点就会暴露出来。
阳信也是如此,只要东胡人的用兵方向不在阳信,顾嗣元守阳信抵抗东胡人两三万偏师不成问题。
林缚支持青州军多争两淮盐银、支持调柳西林北上、支持青州军整合阳信势力,顾嗣元、赵勤民对此甚是满意,这些也是顾嗣元亲自赶来淮东的主要目的,没想到没有为这些费多少口舌。
“青州想要成军,兵甲、弓弩匮缺,仍是要命的弱点……”顾嗣元手撑着案台,将青州军当前最困难的一桩事说出来。
青州运军是在汤浩信手里组建起来的,主要是负责维持胶莱河运务,配兵械者不足两成,全军加起来铠甲不足百。
江宁工部辖管工坊规模极大,但每年所造兵甲,远远不足满宁王府卫营、江宁守备军、长淮军、徽南军、浙北军等部扩编所需。
河淮防线再重要,董原、邓愈等人所承担的南线难道就不重要?
顾悟尘能争取到的兵甲很有限,顾嗣元只能跟淮东求援。
“淮东能挤出多少来?”林缚问林梦得,随便将包袱踢出林梦得。
“这得找敬轩来问一问才知道。”林梦得随手再将包袱踢给不在场的孙敬轩。
之前几桩事支持青州军,毕竟不直接占用淮东的资源,林缚也是慷他人之慨。淮东的兵甲资源也不宽裕,虽然能挤出一部分给青州,但就不会无偿了——这种事林缚亲自跟顾嗣元谈有些伤感情,自然是踢给林梦得、孙敬轩他们去处理。
这会儿外面有侍卫递来一张纸条,林缚展开一看,与顾嗣元说道:“我还有事要离开下,让梦得叔留下来陪你们。有什么未尽事谊,就让梦得叔替我拿主意……”也不跟林梦得说什么事,便先离开。
林梦得心想,算着时间,多半是红袄女刘妙贞到了。
刘妙贞此行的消息比顾嗣元还走漏不得,甚至不会安排刘妙贞进崇城以免走漏了风声。
这边是林缚处理公务、会见官员将领的场所,林缚离开,林梦得便派人去请孙敬轩,一起去城里、移到安排给顾嗣元等人在崇州暂住的园子里谈事。
顾嗣元的行程非常紧,孙敬轩也料到今夜会谈到兵甲军械等事,在宅子里也没有睡下,等到林梦得派人来请,便赶到城中园子里汇合谈事。
浙东战事,淮东军先后或歼或俘,共消灭浙闽及明州降附军约一万四千余人。这一万四千余众,浙闽精锐占不到半数,缴获铠甲不足四千套,一起给了浙东行营军还有所不足。
长山营、凤离营、崇城步营都在短时间里大规模扩编,使得淮东军的兵甲精良程度在短时间里大幅下滑,使得淮东军战力水平也随之下滑不少,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去补不足。
“枪矛稍宽裕些,能匀出三千件来,刀械护盾也能挤出千余件,”孙敬轩说道,“缺就缺弓弩及铠甲。要晓得淮东军里敖沧海、周军、宁则臣三人都不是好惹的主,都派人在我家宅子门口蹲点,大人出面协调也不管用,监库里稍有些存货,各军都不停的派人来催要。我现在就是把监库的存货统统都给青州,铠甲也不过两百套、步弓三百张……”
就算只给都卒长以上的武官备甲,三万人编制的青州军也需要七八百套铠甲,披甲率少说要达到三成,才能称得上甲卒精锐。今后的战事,将以守城为主,尤需强弓劲弩。
一张步弓虽说成本不是特别高,但弓材的制备复杂,整张弓的制作周期长,所以产量也受到严格的限制。
“那铁料呢,淮东能匀出些精铁来?”赵勤民问道。
青州也有铁作及工匠,只要有精铁料,就能打造兵械及简陋铁甲。
“这也能匀出一些来,”孙敬轩说道,“不过淮东冶炼精铁也不易,粮价波动得厉害,淮东各坊司,都是以米粮实数支付工价,精铁以及刀矛、铠甲、步弓,淮东每月都能挤出一些给青州,但希望青州能用米粮核算……”
乱象已呈,银铜跌价,粮铁盐布及骡马,成为诸势力之间彼此争夺的物资,物资交换,也多以粮铁作比价。
在确知顾嗣元会来崇州之后,淮东诸人就商议好这些事情。
“这是当然。”赵勤民说道。
顾嗣元想要凭借青州军自立,不想成为淮东的附庸,自然也没有白拿的意思,这是赵勤民在迎接顾嗣元的路上就商量好的。
山东东部地区近年来未受战事的祸害,水旱灾虽说不断,但情况要比河南等地好得多。以往津海粮道要从山东抽粮,造成青州粮食紧张,津海粮道一停,青州的粮食供应倒是缓了一口气。
当然,米粮成为当前最重要的物资,顾嗣元真要据青州以自立,就不能随便允许青州的米粮外流。
一石米换三斤精铁或十二斤糙铁,这还是看在淮东与青州同气连枝、是郎舅关系的份上,换作别的势力,一石米粮仅能换两斤精铁或十斤糙铁。
其实,包括青州在内,山东东部的米粮余量也有限,但淮东政事首要任务,就是不断的增加米粮储备,能从青州得一些好一些。当然跟青州的交易,淮东不会亏本就是,跟红袄军的交易,才是彻底的赔钱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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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袄女此来崇州更见不得光,甚至怕给顾嗣元、赵勤民撞到,林缚特意指示孙壮护送刘妙贞走北官河南下,避开不走捍海堤大道,故而在路上耽搁了一些行程。
崇州这边将苏媚原先在紫琅山北麓居住的北苑雅舍清出来,安排刘妙贞过来后入住;护卫之事,也由孙文婉率一部女营负责。
林缚与顾嗣元在东衙谈事时,接到纸条子,是刘妙贞已经住入北苑。刘妙贞也不想在崇州久留,行程甚紧,希望当夜就与林缚见面。
秦承祖留在淮阳为质,林缚在崇州手忙脚乱,忙碌得不行,也希望与刘妙贞见过面,早日换秦承祖回来,接到纸条子,就与宋佳往北苑雅舍赶去。
林缚与宋佳相对坐在车厢里,帘子挑起来,还有些微的雨沫子飘进来,打在脸上,微有凉意。
“听说红袄女可是绝色佳人呢,只是这些年来见她相貌的真没有几人,”宋佳身子依着车厢而坐,神情慵懒,举手投足间有着别的女子不及的媚姿,拿刘妙贞的相貌说事,嘴唇带着浅笑,说道,“当初刘安儿有意拿红袄女的婚事招揽秦子檀,倒不晓得出了什么变故,最终倒没有能成……”
秦子檀如今还在东阳县替奢飞虎谋划,要说谋算,当属与高宗庭同一级数的谋士,背就背在跟淮东为敌上。也不清楚秦子檀为何对奢飞虎如此忠心耿耿,要是当初秦刘联姻,刘安儿不急于攻徐州,而是率主力从东阳府寻求突破,向南威胁江宁,也许整个战局会有不同的变化。
比起刘妙贞的容色,给林缚印象更深的,是刘妙贞那般娇躯里竟有比周普、敖沧海、孙壮等人都要强一筹的武勇。要不是他一直坚持打熬筋骨、勤习刀术,说不定在睢宁城外一战就给刘妙贞斩落马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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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顾虑
雨刚歇,檐头还有滴雨淅沥而落、未尽断声,乌云散开,天际露出几斑星辰。
刘妙贞站在窗前,若有所思的望着仿佛静伏在院墙之上的黑森山崖,这会儿有辚辚车辙声传来,从这边窗户看到前院的情形,屋里一个身强力壮的健妇听着声音,说道:“许是那人过来了……”
“马家婶,你帮我将脸罩子拿来……”刘妙贞说道。
刘安儿当初转战天下,没有什么根据地,家小也随军而走,各部皆设眷营安置家眷。
刘妙贞起初随军从征,除贴身随侍皆用健妇外,其他都与男将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才穿多重甲、戴脸罩子,以免影响身为将帅的威信。
淮泗战事之后,刘妙贞给尊为红袄天女推为淮泗流民军的共主,才正式的从眷营挑选精通武艺的健妇编女营。马家婶、马氏,是马兰头之妻,本是洪泽浦里一个湖盗的女儿,父亲给官兵杀死,马氏女承父业,早年是颇令官府头疼的女水贼,后招马兰头入赘为婿,将部下让给马兰头统领,她居于幕后,才默默无闻起来。
当世女子抛头露面是惊世骇俗之举,但江湖女儿哪有这么多讲究?刘安儿被陈韩三伏杀,护送刘安儿两名幼子逃出徐州的恰也是老营的几名女兵。
孙文婉敲门进来,看到刘妙贞正将那张青铜面具覆在脸上,她说道:“我家大人已到前厅,恭候刘将军过去……”眼睛却瞅着刘妙贞腰间的佩刀。
刘妙贞武艺之精湛,早在淮东军里传遍,睢宁城外一战,林缚涉前阵督战,虽说有惊无险,但周普与宁则臣事后都受了训斥——林缚或许不在意,但孙文婉早得父亲及林梦得等人叮咛,绝不能让刘妙贞及身边人有带刀的机会接近林缚。甚至在孙壮护送刘妙贞到崇州后,找借口先将孙壮调走。
害人之心要视情况而定,防人之心是绝不能丢掉的。
孙文婉的眼神望来,刘妙贞便知其意,将佩刀解下,搁在案头,长身立起,与马家婶随孙文婉往前院走去。
前厅里插了七八支巨烛,将厅里映照得通明如昼,林缚一袭青衣,坐在楠木长案前,仅宋佳侧坐着陪在他身旁——待孙文婉将红袄女带进来,林缚与宋佳起身相迎,说道:“刘将军过来,消息泄漏出去,对淮东、淮阳皆是不利,有怠慢的地方,还请海涵。”
刘妙贞还以为林缚身边会刀卫环立,没有想竟只有一名艳色清媚的女子陪他而坐,而林缚郑重其事的语气让她晓得,林缚是认真的对待这次会面。
“林制置使客气了,该是我冒昧来访,给淮东添了许多不便才是。”刘妙贞在林缚对面的长案前坐下,马家婶站到她的身后,孙文婉站到林缚的身侧。
林缚笑了笑,刘妙贞身穿宽敞红衫,乌黑的秀发拿红绸带随意的束在肩后,当青铜面具覆住她艳如桃如的脸蛋,使她不管拿什么语气说话,都让人有一种沁寒的感觉。
也许是戴着青铜面具的缘故,使得刘妙贞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的深邃、清澈。即使不看她的脸,仅看到这双眼睛,也会倾向认为她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绝色女子。
说起来真是奇怪,要不是睢宁一战劈开她的面罩,还真没有想过面罩下是怎么的一副容颜,一直以为是个胖丑女子呢。大概是此前的交集,红袄女给人太过凌厉的感觉,令人忽视掉她的容貌。
淮东开始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刘妙贞会亲自到崇州来,在接到消息后,消化这个消息倒是用了好些时间。
很难从刘妙贞身上看出什么野心来。
在睢宁一战之后,淮泗流民军之所以推刘妙贞为主,因素很多,最主要的还是刘安儿死后从徐州逃出的二子,当时年纪都小,远没有到能站出来主持局面的年纪。
当时的情况下,若不想流民军彻底崩溃,就必须推出一个人来,即使刘妙贞是女人,也没有旁人比刘妙贞更合适去坐那个位置。
到陈芝虎任河南制置使,流民军诸部在淮阳一带给打得连半条命都不剩,流民军将卒只救能保一命,根本就没有争权夺势的心思。东进后,淮泗流民军给拆散,近十万兵马,最后也就以刘妙贞、马兰头等所部精锐组成的红袄军得淮东默许,以完整编制在淮泗地区休养生息——刘妙贞的地位反而稳固起来。
这世间有野心的女子也非没有,但刘妙贞既没有招揽一个有能力而无势力的男人为夫婿辅佐自己,也没有屈身附从哪方枭杰,迄今都还小姑独处,那更可能是她想将局面支撑到刘安儿两个儿子长大成*人接掌兵权。
“刘将军亲自过来,乍接到这个消息,淮东也是诧异不小,我在崇城犹是担心,难道秦司马代表淮东去淮阳,让刘将军觉得淮东的诚意不足?”林缚问道。
“有几点不解,需当面跟林制置使请教。”
“请说。”
刘妙贞将手袖在宽敞的长袖里,叠按在股前,眼睛平视着林缚。
刘妙贞的身材在当世女子里算是相当高挑的,几乎不比林缚矮半分,虽说脸蛋艳若桃花,但身骨架颇大,换在后世是模特的傲人身材,但在当世却显得过于高大了。再加上刘妙贞惯穿多重战甲骑战,就难免给人壮硕的印象。
“林制置使费尽心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时至今日才叫小女子窥得其奥,”刘妙贞说道,“我倒想问一下,东胡人真就这么厉害,让林大人如此谨慎?而在林大人眼里,江宁在河淮所建的防线真就一无是处?”
“没有你所想的那么深谋远虑,”林缚微微一笑,看了身边的宋佳一眼,“留孙壮守淮泗,还是宋典书计策,最初只是不愿让陈韩三将整个淮泗地区占去。当然了,我要说我不忍看到流民军滑向无可救药的绝境,你也不肯信的……”
“你为何确定我不肯信?”刘妙贞反问道。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会信……”林缚说道。
“便信你所言是真,你今日暗中推动朝廷招安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但两年前为何不能给我兄长留条活路?”刘妙贞问道。
“你理解错我的话了,”林缚摇了摇头,说道,“我所不忍屠杀的流民军,是那无数个嗷嗷待哺、饥寒交迫、不得不拿起锄头或刀镰来杀官造反为自己、为家小抢口饭吃的穷苦大众,不是那些个野心勃勃、贪王侯之立的反贼……”
“你便没有野心?”刘妙贞不屑而问。
“有野心不是坏事,但有的野心能给天下生民以活路,有的野心贪婪如燎原大火势要吞噬一切,将天下生民搬来做自己的踏脚石,”林缚说道,“我没有什么好清高可装,在士林里的名声,比流贼好不了多少,但我的心志,别人也动摇不了。自我在淮东,减租减赋、免除民役,百万民众能吃饱饭、能穿暖衣,不受饥寒之苦,不受战祸所害——我做的这些事,无愧于己,无愧于天地……”
“……”刘妙贞默然不语,林缚在淮东的诸多举措,不受士子清流待见,却是很受流民军将领的喜欢,都说要是天下官将都如林缚这般替蚁民着想,也就不会有人举旗造反了。
“……淮泗间四五十万普罗大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在期盼什么?难道不是期盼能吃饱饭、能穿暖衣,不受饥寒之苦、不受战祸所害吗?难道他们个个都想着能封王封候不成?”林缚继续说道,“倘若世事安靖,虽前几年难捱一些,但最后大家都安居乐业倒是不难。今天,胡骑踏马而来,天下零乱难定,就不能再有坐享其成的心思。要想吃饱饭、穿暖衣,就要拼了命为自己、为家人去挣——我对淮东军将卒也是这么说。当然,仅仅是这一点还不够,我还对淮东吏卒还说:吏卒所养,皆民口里所节,你们安能不尽职守而弃之?”
“……”刘妙贞哪里想到林缚口才犀利,这种种话几乎都是她有所想却未想透的事情。
“我想刘将军过来,红袄军内部必定大为争议,但刘将军看到我们对东胡人是如此的忌惮跟小心,亲自来淮东,无非是担心我们种种善举之后不怀好心,担心我们是将红袄军甚至所有滞留于淮泗的数十万流民都推在前面送死,而自己袖手无后、隔岸观火,最后再坐享其成……”林缚继续说道。
“……”刘妙贞才发现自己坐下倒没有说几句话,便给林缚直觉将自己的来意捅破。
虽说刘安儿从边军来带回来的旧部还有好些人活着,对东胡人也有一定的认识,但警惕心仍然不够。
刘妙贞不会相信世间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跟恨。
林缚想要直接收编流民军,年初时甚至陈芝虎所部北调之后,都有很好的机会。东进之时,红袄军及诸部流民军有多虚弱、有多绝望,刘妙贞心里最是清楚,只要淮东给条活路,大多数人都可能会直接向淮东缴械投降。
甚至淮东先出兵击溃他们,再捉俘,都要比拿米粮收买要有效,更绝不应该让红袄军获得喘息甚至可以说是休生养息的机会。
便是走到这一步,即使好些将领对淮东好感大增,但红袄军也只能接受江宁的招安,淮东并没有得到什么直接的好处。
要不是东胡人,刘妙贞及红袄军诸将都要将林缚当成无欲无求的圣人了。
蓟镇军大败之后的北地形势,表明淮东之前的所作所为是有深刻动机的——淮东在过去五个月里费尽心机保存红袄军并使红袄军获得相对充足的休生养息的时间,一切都为了防备随时可能突破河淮防线南下的东胡铁骑。
此前淮东受江宁、燕京及其他势力的牵制太多,不可能亲自出面贴着徐州及山东、河南的侧腹,在淮阳一线部署一支三万人数的精兵构筑将淮东屏蔽在内的防线,淮泗防线的构筑就只能假红袄军之手。
刘妙贞虽然对东胡人的战力没有直观的认识,但从淮东如此深谋远虑的部署上,心里也是忌心大起,推测东胡人突破河淮而来的攻势很可能将异常的猛烈,很可能将红袄军吞噬一空,将滞留淮泗地区的数十万民众也都吞噬得骨肉不存。
恰如林缚所说,刘妙贞担心淮东的部署最终是要红袄军顶在前面挡这一刀,担心红袄军三万男儿及十数万家小以及滞留淮泗的数十万流民,为了报数月裹腹之恩,却要给淮东用来当替死鬼。
刘妙贞的脸藏于青铜面具之后,但她的眼睛闪烁灵动,林缚说道:“东胡人侵来,淮泗是挡在淮东前面不假,但这是天然所为,不是人意安排,没有红袄军,淮东也会组织一部兵力北上,前进到淮阳、睢宁一线——此外,还是我与淮东吏卒常说的那句话:吏卒所养,皆民口里所节,你们安能不尽职守而弃之?那我今日也告诉刘将军,淮泗每月所得米粮,不是我林缚空手变戏法变来,都是淮东无数民众节衣缩食所余。刘将军疑心如此之重,难道要率红袄军躲到淮东后面去吗?”
刘妙贞藏在青铜面具下的粉脸微微发烫,说道:“我不是这么意思……”说这句话倒想是小儿女在争辩。
“淮东后面是什么,是浙东战场,”林缚看不到刘妙贞的脸色,也不揣测她心里想什么,红袄军接受招安已经是定局,他眼下只是要让刘妙贞安心去守淮泗,所以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说道,“刘将军若是想去浙东与淮东军互换战场,我也没有意见……”
“我都说不是这个意思了,”刘妙贞忍不住孩子气的挺了挺身子,争辩道,“蓟镇军十万精锐,都溃于顷刻之间,依林大人您所推测,河淮防线很可能不堪一击,南下席卷的胡人可能数以十万计,而陈韩三又是反复小人,红袄军在淮阳仅三万兵力可用,还缺兵少甲,可难堪重任啊!”
“秦司马代我亲赴淮阳,便是议战防之事,刘将军倒好,将秦司马丢在淮阳,跑来崇州拿战防之事质问我,”林缚笑了起来,说道,“你要是担心秦司马允许给淮阳的条件不算数,也行,我亲自跟你谈……”看着堂上灯烛已残,说道,“今日已晚,刘将军路途劳顿,就不多打扰了,我将这张河淮形势图留下,明日便来跟你谈细节!刘将军觉得可好?”
刘妙贞又羞又恼,说道:“你说如何便如何?”
林缚便与宋佳先告辞离开,坐到车里,宋佳才附掌笑了起来,说道:“刘妙贞装天女装惯了,可不及你这么能说会道。打仗打不过、逞口舌又辩不过你,这下怕是要彻底降服了……”
“唉,”林缚轻叹一口气,不理会宋佳的戏谑,说道,“事情还没有那么简单,还好刘安儿留下来的二子年纪尚幼,有些问题,能少些血腥也是好的——”
“单就刘安儿那两个儿子,能有什么野心?就怕给有心人推上去,那时候还真是麻烦,”宋佳说道,“要说简单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什么办法?”林缚坐在车里,挪了挪身子,问道。
“你娶了刘妙贞!”宋佳说道。
林缚差点跌下车去,驳斥道:“胡说八道。”
“我有胡说八道吗?”宋佳穷追不舍的问道,“你说红袄军那些将领戒心那么重,不肯放弃兵权,是为哪般?还不是担心日后给清算。你担心以后可能会有人将刘安儿二子推出来,是为哪般?还不是‘功名利禄’四字——你娶刘妙贞,能安红袄军将领之心,红袄军将领加入淮东建功立业,可比拥立刘安儿那两个还流着鼻涕的儿子机会可大多了——我看来,这事情未必是我想,也未必是淮东有人这么想,我看红袄军也未必没有人不这么想!只要能获得一条在淮东封妻荫子的富贵之路,谁管刘妙贞给你怎么糟踏?当然了,也保不定以后会有旁人对刘妙贞心怀觊觎之心!”
“糟踏,”林缚一脸苦笑,说到牙尖嘴利,他还不及宋佳,直接问道,“你说说看,宋家会不会送个女儿来给我糟踏?”
“呸!”宋佳啐了林缚一口,粉脸便羞红了,没想到说了半天绕到自己身上来了,说道,“奢飞熊在西线打得正热闹呢,徽州将下,奢家的气数还没有尽,我那个算谋极深的爹爹,怎么可能会想起还有我这个女儿流落在外。”
林缚轻轻一叹,宋家要是能给拉拢过来,南线的形势就简单多了。但奢宋及其他六姓彼此间纠葛太深了,奢家若亡,即便宋家见机再好,也要丢掉半条命。不到最后,谁有断臂的勇气?
林缚这时候也没有秘密派人去泉州联系的心思,即使要玩阴谋诡计,背后也要拿实力来撑腰的。
回到东衙,已经是凌晨拂晓时分,林缚刚要回山上休息,就有信报传回,靖海第一水营与崇城步营所编成的南路兵马顺利夺下夷洲。
不过在南路军抵达之前,浙闽都督府派往夷洲的官吏、守军、八姓宗族势力以及大批人丁都已经提前撤离了,走之前就纵火烧了城寨、坞港、村庄,留给淮东一座残城以及没来得及撤走的夷洲民众不足万人。
由于村庄大片的给烧毁,粮钱给抢走,万余夷洲民众,都成了嗷嗷待哺的难民,急等淮东军救济。
浙闽在海上的战力以浙东水师为主,浙东一战,浙东水师损失近半,残部给封锁在钱江中上游出不来,浙闽在南线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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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手段
林缚一觉睡到日头高起,顾君薰听着他起身的声音,才进来伺候他穿衣裳。林缚说道:“我有手有脚的,还要你来伺候?”话这么说,还是任君薰替他收掇领袖,看着透窗照进来的日光,持续多天的阴雨天气,今日总算是收了晴,说道,“要能持续放晴两天,麦地就能收割,不然多少会影响到收成……”
“淮东又是多雨的一年,听人说,往后雨水只会多不会少,免不了有些地方会闹涝灾;这边雨水太多,偏偏江西、两湖都是大旱——听说浙南今年春夏也是大旱,没怎么下雨,都说是好事,但细想想,受难的还不都是普通百姓?”顾君薰说道。
林缚笑了笑,势力间争雄制霸,血腥而残酷,容不得仁慈半分。
说到天灾**,敖沧海、张苟等人在嵊州拟定了一个组织人手往兰溪江抛弃石木、增加堵塞进而诱发中下游洪灾的方案。
淮东在兰溪江东岸的落鹤山防营,处于地势上的有利地位,但控制区域很小,只有兰溪江上游流域的一隅;奢飞虎所部东阳县城为核心,牢牢控制着兰溪江上游西岸及中下游的广大地区,也是西接浙西的东阳谷原的核心区域。
当前势态下,无论是淮东出兵强攻西岸抑或奢飞虎强攻东岸,都很不利。即使付出惨重的代价,也难短时间里分出胜负。
兰溪江在东阳县的水道大约都在四五十丈宽左右,窄处甚至不足二三十丈,人为造淤造堵相对容易。一旦旱涝急转,暴雨带来的水量大增,洪水无法顺利下泄,就很有可能漫过河堤、江堤,直接冲击东阳县城及中下游两岸的粮田、村寨……
在战事里,特别是长期胶着的战事,争先控制河源上游常常是战事发展的关键,历史上筑坝拦水利用洪水冲击守军城池的战例也不是一桩两桩。
由于奢飞虎还牢牢控制着兰溪江上游的西岸,这边无法直接筑坝拦河,但敖沧海、张苟所提出的方案,还是能给淮东争取很大的主动,同时会将兰溪江中下游的普通百姓都牵连进来。
傅青河、梁文展、胡致庸、叶君安等人在浙东对此方案有很大争议,无法轻易做决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到崇州来。
林缚签署批淮了这一方案,除了这个之外,林缚还签署同意南袭部队在袭扰浙南、闽东沿海保持克制不侵扰掠夺中下贫农的同时,可以向地方强行赎买米粮、铁器及骡马耕牛等物资的命令。
淮东能从海东地区引入大量的、廉价的铜——包括林梦得、周广南、孙丰毅等人在内,都一直请求在淮东开模筹币。
即使在银铜跌价、粮铁布牛等物价飞涨的当世,淮东利用海东铜开模筹币,仍然有丰厚的筹币利润,可以很大的弥补军资不足。
林缚对金融的认识在后世只能算是有些常识,但也要比当世人深刻、深远得多。
要是淮东放开量来筹币,大量铜币只是在淮东内部流通,最终只是加剧淮东地区的物价飞涨,对长期治理淮东是不利的。
有时候,林缚能认识到这一点,但要说服别人是困难的。
当从海东运进来的铜有大量节余时,每天给军资补养等事逼得快发疯的林梦得等人,怎么可能克制住不拿这些铜筹成铜币去换紧缺物资的冲动?
最后还是王成服献策,建议淮东放量筹币,这些铜币不用在淮东核心地区流通,但早期可以大规模的运入明州府,用于从明州府地方势力手里收购米粮、布匹及骡马甚至田地,维持淮东军早期在明州府的驻军所需。
用铜币进行赎买的手段,远要比强行征用或抢夺要温和得多,也更容易让地方势力接受。
还有一点,就是利用袭扰作战的机会,从敌控地区实行强行赎买的策略。
本来就算掠夺,能掠夺的物资数量,也会受限于掠夺部队的渗透程度。
通过向闽东、浙南等沿海民众实施强行赎买,一来能够降低地方民众的抵抗烈度。再者大量铜币的涌入,会使浙闽腹地的物资源源不断的流向沿海,浙东则有持续不断用铜币从浙闽沿海进行物资赎买的机会。只要有利可图,甚至能诱使闽东、浙南等沿海的地方势力参与进来。
当然,最终的目的,是要暗中推动奢家控制区域物价飞涨,进一步限制奢家从地方获得补给的能力。
林缚最终没有将筹币权授给淮东钱庄,只同意在支度使下面设筹币司,在五月上旬一次性批准开模筹造等同于二十万两银的铜币。
战争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不能带有仁慈之心的。有的是看得见的杀人见血的硬刀子,有的是看不见流血却更要命的软刀子——淮东通过贸易垄断的手段,用生丝等奢侈物换取米粮、铜铁及皮料等基础生存物资,在本质上,手段并不见得比直接掠夺仁慈多少。
顾君薰说着她所认识到的民生疾苦,林缚只是笑着回应,倒是不去揭开背后的血腥与残酷。
“大哥也不肯多住两天,说着今天午后就回青州去,前前后后都满不了一天。我嫂子在江宁都快要生了,他也不去看一眼……”顾君薰话里有着同为女人的抱怨。
“嗣元这时候怎么可能有工夫去江宁?他早一天回青州,也能多做一些准备,”林缚牵过君薰嫩如柔荑的小手,说道,“中午就请嗣元上山来用宴吧,过了这阵子,以后也是聚少离多。”
午宴的事情,自有君薰去张罗,林缚起床较晚,练过刀出了一身汗,没有下山去东衙,顾嗣元那边自有林梦得照应,刘妙贞那边有宋佳照应,林缚午前就坐在内宅阅看简报。
将到午时,林梦得、孙敬轩陪同顾嗣元、赵勤民、杨朴等人上山来用宴。
淮东转变立场之后,诸事都尽最大的可能配合之,甚至同意青州先从淮东钱庄支借一笔银子走以应付前期所需,等得到两淮盐银后再偿还——顾嗣元、赵勤民等人对淮东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没有淮东的支持,在青州军能建立稳固可靠的防线之前,淮东钱庄是没有可能支借银子给青州的。
大的原则与事情确定下来,具体的细节,就不需要顾嗣元再留下来细谈。甚至赵勤民也会先跟顾嗣元去青州,很显然,青州的事务更急迫,杨朴倒是会在崇州多住几天,也会转道回江宁一趟。
用过宴,林缚要林梦得代他送顾嗣元、林梦得一行人北上,杨朴也去送行,到日跌时分才返回。
林缚敬杨朴为父执辈,让顾君薰在山上准备了住处,请杨朴在山上住几天再去江宁。
林缚午后在前宅与林梦得、周广南、孙丰毅等人商量夷洲的事情,顾君薰让人找他说杨朴想跟他谈一回。
林顾两系之间的分歧,这趟貌似得到弥补,实际上裂痕变得更深刻,对顾家忠心耿耿、一辈子跟着顾悟尘漂泊跌荡的杨朴不可能看不出来。
林缚轻叹一口气,让林梦得他们先避到偏厅谈事,将杨朴请过来说话。
杨朴才六旬年纪,但两鬓都霜白了,脸上皱纹也深。
“杨叔身子还硬朗?”林缚笑着请杨朴坐下。
“还算硬朗,”杨朴说道,“毕竟是习武之人,只是不倒下来,身子骨还是要算硬朗的,但身上的暗伤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不行了。病来如山倒,便是说我们这类人……”杨朴已经是花甲之年,对生死也看得淡。
听杨朴这么说,林缚也是心有感慨,一时也想不到杨朴找他谈话的目的,便笑着扯其他事。
“北边的形势应该是撑不下了,”杨朴问道,“江宁要是立了新帝,程余谦指不定要调出去,老爷要想在江宁更进一步,多半也会放弃江宁水营了。以后局面的发展,是不是有这个道理在?”
林缚点点头,倒是有些明白杨朴找他谈话的用意了。
在江宁拥立新帝,江宁就是新都。除非谁能掌握绝对挟持天子的实力,不然其他势力不会希望看到在江宁出现“既相且帅”的权臣。
之前李卓在执掌蓟镇之后,在兵部的权力就基本上给架空——这本身就是权力架构的大原则,没有绝对的实力,谁也不能破坏这个原则。
实际上,除了外争藩帅外,在江宁内部争夺相位以及六部尚书及待郎官等实权官位也是当前权力斗争的焦点。
杨朴虽是家仆出身,但这些年来在顾悟尘身边经历了很多的风浪,见识不浅,对天下局势的发展,也有自己的认识,殊为不易。
程余谦未必会调出去,但他要想继续担任江宁兵部尚书甚至兵相一职,则必然让出江宁守备的职位给其他人担任。
同样的,顾悟尘要想从江宁兵部左侍郎位上更进一步,必然要放弃对江宁水营的直接控制。杨释是顾悟尘直接控制江宁水营的重要棋子,同时也是顾氏家臣身份,杨释外调几乎是必然的。
杨朴不会改变对顾家的忠心,但同时又担心儿子杨释的前程,心里也矛盾得很。
“登州水军吃了败仗,总是朝廷掌握的一支水军,将来江宁对地方的控制力会持续减弱,调杨释去登州,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林缚虽然也想在淮东水军里给杨释一个位置,但这种选择并不好,“杨叔去江宁跟岳父就这么说吧,我觉得这么安排也合适……”
“也好!”杨朴应了一声,接着唠了些家常,就告辞离开。
杨朴一走,林梦得便赶着进来,问道:“杨朴老兄离开,样子有些萧索啊……”
“我建议杨释去登州水军……”林缚知道林梦得想探什么口风,便直接告诉他谈话的内容。
“哦,”林梦得应了一声,也知道杨朴为什么离开后神情会落寞,如此安排杨释的前路,无异意味着林缚下决心将两边分得更清楚,他揭开这个不提,问道,“过两天,黄锦年的大公子黄承恩就会携家眷先撤到崇州来,你接不接见他?”
眼下的情形,顾悟尘会全力支持顾嗣元在青州建立势力,同样的,意味着淮东在江宁需要扶持其他的代言人,两边的关系将变得更加的泾渭分明。
林续文进江宁,出任某部侍郎官不难,但短期内无法更进一步,仅有黄锦年有争一部尚书甚至副相、次相的资历。但黄锦年还是楚党的核心人物,与张协、张希同、岳冷秋等人纠葛复杂,这么一个人物能不能为淮东所用,林缚实在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让黄承恩在崇州多住几天,见不见,看情形再说。”林缚说道。
除非黄锦年公然与在江宁的岳冷秋、张希同表示决裂,不要说淮东不会支持黄锦年去江宁,甚至不会让他本人有机会撤到淮东来,黄锦年的大公子黄承恩及家小,自然还是先留在崇州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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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淮阳镇
虽说占领夷洲岛没有费多少气力,但淮东军司这边仍当作战捷来宣传。
很可惜,林缚的这种用心没有得到很好的回应。
孙、周等族以及淮东地方及东阳乡党势力,不仅对开发夷洲岛不感兴趣,甚至没有派海船越过夷洲岛往南洋探索的兴趣。
长期以来,海东地区高丽及扶桑等国,与中原的联络密切,受影响也深远,海船来往两地有记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六七百年前。也由于海东地区受中原文化影响甚深,开发较早,开展海上贸易有利可图,元氏立国以来的中原海商,几乎都只是限于跟海东地区往来。
孙、周等南迁的海商家族,对夷洲岛的认识很有限——还是在林缚亲自推动下,淮东这边才在过去两三年的时间里,派船派人,有系统去摸索到夷洲岛及周围的海域情况;对夷洲岛更南边的南洋诸岛及海域,认识则更模糊。
孙、周及淮东地方势力不感兴趣,淮东军司短时间里也没有余力去开发夷洲岛。
林缚暂时也只是让军司制定在夷洲岛驻军以及按照现有已开发的田亩数进行迁丁编户的计划。
夷洲很荒辟,奢家早年在岛西北角所筑的县城,周不过两里许,是夯土版筑的低矮城墙,甚至不如普通城寨。城里更是只有低矮破落的屋舍,连县衙都是茅草覆顶,仅有两条主街一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
奢家因战事消耗,这些年来从夷洲只索取而无投入,也夷洲这些年情形越发不堪的主要因素。夷洲城也因处于多雨地带而城墙像老头的豁嘴,颓败不堪,不然奢文庄即使要放弃夷洲,其他人也很难跟着这么果断。
就跟早年南迁到东闽及广南等地任职,给视为对渎职官员的严厉惩罚一样,淮东虽说占了夷洲岛,有知县及佐官数员缺额空出来,不用经过江宁同意,就能派人填进去,但淮东内部对这些职缺感兴趣的人仍是寥寥。
林缚心里自然是极重视夷洲岛的,但真正要为治理夷洲进行人事安排时,就头疼了。
淮东内部能跟林缚一样认识到夷洲岛战略地位的几个人,都有重任在身,林缚不能放他们出去;那些视夷洲岛为蛮夷之地、视到夷洲岛任官为贬迁的人,便是强迫他们过去做官,多半也不能尽心尽职。
强扭的瓜不甜,林缚只能暂时命令周同率崇城步营对夷州进行军事辖管,将对政事官的人事安排暂时拖下来,同时让赵青山派船绕去揭阳地区联络虞万杲部。
广南郡自绝岭道,断了与江宁的联系,江宁这边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得到虞万杲部的确切音信。虞万杲所部不能从广南获得补给,仅凭借揭阳一隅之地跟奢家对抗,情况不容乐观。不过,奢家近一年多来,在南线所布置的兵力没有大规模的减少,也就意味着虞万杲所部很可能还在揭阳一带坚持抵挡。
另外让赵青山从第一水营抽调海船探索南洋航线。
接下来几日,林缚主要还是与刘妙贞商议在淮阳构筑防线的事宜。
红袄军虽才三万人,但这三万人是从十数万甚至数十万淮泗流民军里汰选出来的老卒。
由于流民军进行过两次大规模的汰选与缩编,使得红袄军的兵甲及弓弩装配水平,要比普通流民军好得多。
这也是林缚当初放开口子,纵流民军东进,刘妙贞率部守淮阳殿后,陈芝虎没敢贸然率兵追屠的一个因素。
在过去四五个月里,淮东每月输往淮东约四万石米粮,其中四分之一约定来作为红袄军的军食,差不多每人每月能得到三十多斤米粮的供应。
拿淮东军的标准,这个供应水平还有些偏低,但在没有强体力消耗的情况下,每月三十多斤米粮的供应,足以让红袄军得到充分的休整。
口头上再多、再高调的承诺,都无法让人彻底的放下戒心。
即使晓得淮东的最终谋算是要借红袄军在淮泗构筑一道抵御东胡人南袭的防线,但红袄军在过去四五个月里得到转战天下数年来真正的休整机会,便足以让红袄军自上而下,对淮东怀有好感。
红袄军接受招安后,将改编为淮阳军镇,接受淮东军司的节制。江宁会通过刘庭州控制的淮东军领司,每月向淮阳供应八千石粮、六千两银——除了这个之外,淮东会额外向淮阳镇再供应一万石粮以及一定量的肉食,确保淮阳军兵卒恢复到高强度战训的物资供应标准。
淮东同样会通过李卫等人暗中推动淮阳、睢宁、宿豫等三县地方将新开垦及抄为官有的田地先用来安置淮阳军镇兵卒的家属。
淮阳或者说淮泗防线,离不开“坚壁清野”四字。
坚壁,即要以淮阳城为核心,构筑前沿城垒防线。
淮东将提供足量物资以及必要的人力支援,确保淮阳在冬季之前能够烧土制砖,将淮阳土城包覆砖石。还要赶在冬季之前,在淮阳与睢宁之间的汴水西岸,再筑一座规模略小的砖城。在稳固淮阳防线的同时,更是控制汴水,确保淮东在战时能够顺畅的将物资源源的通过汴水,输送到淮阳防线。
在淮阳的外围,要坚决的进行清野,将人口都撤到防线南面安置,将村寨、屋舍摧毁,使东胡骑兵进入淮阳外围,得不到补给与休整的可能。
在淮阳的内线,还要因地制宜的修复、加强原有的土围子屯寨或修筑更加坚固的小型寨堡,集中安置流民,以增加对从防线渗透进来的小规模东胡骑兵的抵抗能力。
为了确保取土制砖、伐木筑城筑寨及大量物资输入等诸多防线构筑事务能顺利进行下去,淮东将在淮泗招募壮勇,编一部三万人左右的工辎营;这样也能确保红袄军改编后的淮阳镇得到充分的训练。
此外,淮东将向淮阳放开铁料供应,但需要从淮泗流民里招募大量工匠,集中到山阳县,打造兵甲、农具及其他铁制工具甚至各种战车供应淮阳。
淮东在物资供应上,在年底之前给淮泗防线预留了一百万斤毛铁料、三十万斤精铁料的供应,实际上,山阳县就算从现在就大规模的招募工匠打造器械,也很难将这么多的铁料用完。
很显然,淮东能让淮阳镇诸将掌握兵权不旁落,但不会让淮阳镇有割据淮泗的可能。不过一旦答应淮东的条件,在东胡人大军卷来、淮阳镇支撑不住之时,为了确保淮泗工辎营的家小在淮泗地区不受侵害,淮东也会出兵进入淮阳防线联合作战。
很显然,红袄军好不容易从生死存亡线上的挣扎着维持下来,这时候绝大多数将领的心里,已经没有割据自立、称王制霸的野心,不放弃兵权,也不过是担心朝廷日后会出尔反尔、对他们清算罢了。
此外,依着这个计划,淮阳镇与淮泗工辎营将吸纳六万健勇,加上从流民里招募工匠,算上家小,差不多能够覆盖超过三十万人的人群。实际上,就将解决滞留淮泗地区大部分流民的生存问题,余下十万余流民,或迁往他地或就地安置,压力就减轻了许多。
当然,要做到这一步,使得淮东向淮泗地区的米粮输入量,将从当前的每月四万石骤然提高到六万余石。
要不是淮东每月能从海东地区运入近八万石米粮,根本支撑不了这么强度的消耗。
就淮阳镇兵甲的补充,林缚也承诺除了山阳县筹立的军械工场所生产兵械主要供应淮阳镇外,淮东在观音滩及江门、鹤城的军械工场,额外再每个月向淮阳镇供应两百套铠甲、两百张步甲用优质弓弩。
刘妙贞二十一日离开崇州北还淮阳,淮东这边还是让孙壮率一队骑兵沿途护送,孙壮到淮阳后,还是听从秦承祖的调遣。
林缚与刘妙贞这三天商议内容所形成的纪要,将由孙壮携带一份交给秦承祖。秦承祖将在这份纪要的基础上,与淮阳镇进行细节上的完善,再通令各部执行下去。
刘妙贞坐在车里,穿着青铜面具,听着辚辚车辙声,透过纱帘,看着捍海道内侧正有农人在收割的麦田,心情颇为复杂。
林缚说她兄长只有祸害天下的野心而无安民之心,她心里不服气,但数年来转战天下,越打越弱而中原腹地越打越乱、民众大量因战乱而死亡、而流离失所的事实又令她无法辩驳。越是到最后越是骑虎难下,便是她也忘掉当初起兵造反的意图。
刘妙贞满怀戒心而来,她倒是不怕林缚拘押她,但总是怀疑淮东算计深沉,不安好心。
淮东开口允诺如此充足的物资支持,她还能有什么立场质疑淮东的居心?
对于绝大多数拿起削尖竹竿造反的流军将卒来说,不过是为了能不饿死,而淮东是确确实实的允了一个安居乐业的诺。
刘妙贞这时候也能理解孙杆子为何放弃淮阳镇轻车都尉的将位不当,而甘愿在淮东军当一个不甚重要的指挥参军了。
孙杆子为报旧主之恩,能将身家性命抛弃,显然不是功名利禄能收买的。淮东折服孙杆子的不是功名利禄,而一个之前模糊也许在加入淮东才渐渐清楚的安居乐业、安民靖土的梦想。
连孙杆子都尽心效力淮东了,红袄军将领受到的影响只怕会很深怕吧?刘妙贞也不晓得要不要限制这种影响在军中漫延下去。
她能想到这种影响也许是林缚故意为之,但淮东这种堂堂正正的谋算,令她无力抵挡;也许在决定东进的那一刻,就跳入淮东早就编好的樊笼再也挣扎不出来了吧?
过泗阳,李良率部到泗阳城外来迎接,显然已经彻底放松了对淮东军的戒备——刘妙贞也不说什么,只想早一日返回淮阳,去做构筑淮阳防线的事情。
刘妙贞二十三日秘密返回淮阳,派人正式通知在淮阳已滞留了十一日的刘庭州,红袄军从即日正式接受招安编为淮阳镇军,接受淮东军司的节制,并同意江宁向淮阳、睢宁、宿豫派遣政事官以及从地方捡选胥吏主持民政。
刘庭州不晓得刘妙贞秘密前往崇州之事,持续两个多月的招安谈判能今日的结果,他极为满意。
与江宁诸人一样,刘庭州也不大认为东胡人能打透河淮防线、进逼淮河北岸的可能。在他看来,只要淮泗地区能安顿下来,还能得红袄军这么一支精锐战力为朝廷所用,中原乱局还是有从容收失的机会的。
刘庭州甚至想到将淮阳军、陈韩三的徐州军、顾嗣元的青州军以及梁家在河中及平原的兵马加上陶春率领退入清河的长淮军,加起来,差不多有十八万兵力,要是燕京能支撑更长的时间,将这么多兵马调了北上,将东胡人打去关外去、解燕京之围,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细想想,刘庭州又晓得这不可能,淮东一定会扯后腿。
淮东假勤王之名而奔袭浙东,实际上是彻底燕京于绝境而解江宁之危局,甚至让宁王有了在江宁登位的机会,所以江宁最后认可了淮东奔袭浙东的行为。而燕京之围若解了,燕京诸人有机会绝不会轻饶了淮东的欺君之罪。
刘庭州也晓得淮东在招安红袄军时所发挥的作用,也许淮阳镇从此更听命于淮东而胜过江宁。陈韩三又霸占着徐州不听调不听宣,青州军大概也没有几个能打硬仗的兵卒,貌似在河淮一线布下十八万兵卒,后续得到两淮盐银的补足,河淮一线的兵力还会持续扩张,但仍有不少的危机。
刘庭州在去江宁复命的路上,就琢磨着是不是将肖魁安所部从沭阳调出来,加强淮阳西面的防线?但肖魁安所部毕竟属于淮东军司北军编制,往西调就出了淮东军司所辖,江宁会不会同意淮东军司的防区继续向东扩张抑或林缚会不会同意肖魁安所部就彻底脱离淮东军司,但之后肖魁安所部的给养又如何解决?
刘庭州觉得这种种事情纠缠在一起,令人理不出头绪来,叫人头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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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孤臣忠烈
崇观十三年六月初五,刚入夜不久,燕京城里就已经宵禁,除了沿街淹淹一息的一堆堆流乞,整个街巷都沉寂得没有一点生气。所谓宵禁,也只是禁止随意走动,满街都是流难,又能驱赶到哪里去?
一队巡街的丁卒抱着大枪有气无力的躲在巷子里的墙角而坐,巷子口有微弱的光透过来,照在他们身上、脸上,满脸饥色与绝望。他们身上兵服都染了血,刚刚镇压过一起抢劫粮铺的流民暴动,当街杀了百余人,才将暴民驱散。尸体换其他队伍拖到城外去,满街的血泊已没有去理会,他们躲在这边歇脚。
由于这样的事情在燕京每天都要发生好几十起,镇压过也都不忙着回军营歇息——满城都是饥民,军营里也吃不饱饭,刚才杀人杀得手软,不歇歇都快走不动了。
“丁都头,你说除了陈芝虎外,南边的勤王军怎么拖到这时还没见踪影?”一个年纪稍轻些的兵卒身子挨过来,单脚跪着问穿深红兵服的都头,倒是旁边一个老卒凑过来头,神秘兮兮的说道,“上面禁着口,我表姨娘家的二小子在大同镇当旗头,月前逃回来捡了一条命,说大同已经完了、宣府那边没有动,肯定也玩了。东胡那个骑兵叫一个多啊,站在城头都看不到头,日——不要说南边不敢派兵来救,便是派兵过来,也不够塞牙缝的……”
“日,逃回来就叫捡了一条命?”一名脸上带疤的兵卒啐了一口,有气无力的将嘴里的黄绿色浓痰吐到鞋子根,“往南逃才是正经,进了燕京城,半条命便算交给阎王殿了……”
“交个屁,东胡人骑兵再厉害,叫他们从四丈高的城墙外爬进来?”年轻的兵卒不服,争辩道。倒是旁边几个老卒皮动肉不动的笑了笑,京营军里即便是普通兵卒,谈论国事来,也要比乡下财主头头是道、消息灵通。
那脸上带疤的老卒啐道:“爬个屁!这日头一天就给半斤糙粮,拖上个三五月,东胡人便是从城外爬进来,你有力气去杀?”疤脸老卒爬到都卒长身边,压着声音说道:“拖下去不对劲啊,便是兄弟们能捱得住,但家里人也要饿死啊——铜钱巷胡记米铺已经踩过盘子,这一波乱民刚散,我们要赶紧下手,便能将事情栽到乱民头上去……这年景手头还想要干净的,可就活不下去了啊!”
虽说东胡人没有将兵力压上来,但从三月上旬,燕京与外界的联系确确实实的给切断了,燕京被围迄今快有三个月的时间了。当初东胡人前锋骑兵从太行山穿到燕南来,南大营两万多兵马还想要过去拦截,在短短三四天内,给吃了个干净,还留了六万人数的京营军便没有勇气出城作战了。
好在陈芝虎所部及宣府军及时进来,组成西路勤王,有了三万精锐可用,进入燕京东面的台湖驻扎,勉强撑出一处空间,没有让燕京给围一个结实。但东胡人围而不打,又不撤兵,南边又没有勤王兵马过来,燕京城里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一日惨过一日。
燕京城里,除了皇宫内廷及百官僚属外,除了平民及涌入的流民外,人数最多的还是京营军家属及官属匠户。
京营军规模最大时将近九万余人,京畿诸县安置的军眷就近三十万人。东胡人从几个方向打进来,大量军眷军属都随流民涌入燕京城;此外官属近四万匠户也有十六七万人口。仅这一部分人就成为燕京城此时背负不起的负担,使得整个燕京都变成混乱不堪的难民营。
官家历来对京营军优待,每月都照粮六斗、银六钱等给饷。
从崇观九年之后,京畿粮价就飞涨不下,六钱银买不到一斗米面,但兵卒即使给盘剥,总还从自己的口粮里挤出一些来养家,还能勉强饿不死人。但到三月,京营军只给按丁给口粮,不再放发粮饷,口粮也是一降再降,到今日不当值的兵卒每天只给半斤糙粮——形势斗转直下,不要说普通兵卒了,便是基层武官也捱不住,不断有家小饥饿成疾甚至饿死之事发生。从五月以来就连续闹了好几出哗变,虽给镇下去,但整个京营军的士气比三月之前更加不堪,更加的混乱,不要说拉出去打仗了,连守城的心思都没有。
燕京城里,抢劫、杀戮、暴动每日都要发生数十起。京营军所属的九城司所部两万兵马,直接负责城里的治安,奔走不息,甚至在暗中参加抢劫与杀戮。大量流民涌入,使得城里疫病滋生,每日都有数百具尸体或杀或饥或病或疫给拖出城外抛尸荒野。
就在藏于街巷里角落里刚镇压过抢劫暴展的一支巡城兵卒正秘密筹措抢劫米铺之际,急促的马蹄声从东面信华门方向驰来,在巷子口望风的兵卒探头望去,就看见数十骑黑影由远驰近。外围的骑兵都穿黑色衣甲,是北园禁卫的骑兵,簇拥着中间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人往宫城驰去。
骑队从巷子口经过的时间很短,但也能让人看清给骑队簇拥在中间的那个人给拿绳子绑在马鞍上,几乎瘦脱了形,身上血迹斑驳——一时间也让人猜不透中间那人是因为犯了事才给绑在马背上带去宫城,还是瘦脱了形、身上伤势太重无法骑马才给绑在马背上带回来。
陈定邦听着骑兵穿街而过的声音,与两名从蓟镇跟着跟京城的老卒避到街铺的矮檐下。李卓入夜里咳嗽又严重起来,城里也不安宁,陈定邦艺高胆大,也不敢随便拿着银子穿街过巷去药铺子抓药,要两名老卒跟着自己有个照应。
骑队过去,店铺檐头挑挂着一盏马灯,恰将给拥在中间那个几乎瘦脱形的人脸照清。虽说那人脸颊都瘦如枯骨,但他化成灰,陈定邦也认得,心下猛的一惊:郝宗成不是在临渝给东虏捉住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还给捆在马背上?
与郝宗成同给拥在中间的另一个人,下意识的转头望来,目光在陈定邦的脸上定了一瞬——陈定邦也瞬时认出他来,竟然与郝宗成同时在临渝被俘的张希泯。
骑队没有耽搁,转眼即过,往宫城驰去,陈定邦也没有耽搁,带着两名老卒到常去的店铺子叫开门抓了药就往回赶,将刚才在街上看到的事情告诉回京后就卧床不起的李卓。
“郝宗成、张希泯回来了啊,郝宗成还给整得不成*人形啊……”李卓轻轻的应了一声,就好像极轻的一声叹息,未对郝宗成、张希泯二人回来之事有任何的评价,只跟陈家邦说道,“你拿笔墨来,我写一封信,你今日就找机会出城去津海,将信交给宗庭……”
回京两个多月,李卓的病情一直都没有好转,身如枯蒿,瘦将脱形,仿佛躯体里的生命已经熬尽,有如风中残烛,就剩最后一点残火未熄。
陈定邦不晓得督帅为何突然想要让他去津海联络高宗庭,让老卒去煎药,他跑到书房去拿笔墨到李卓病榻前来,扶李卓从病榻上坐起。
自高宗庭与耿泉山去津海后,津海援军迟迟未见踪影,李卓也不管不问,只是三五日写一封折子递到宫里去等候回音——李卓回京来,恰赶着松山惨败的消息传回,朝廷就有要议他罪的声音。待辽西及整个蓟镇崩溃之后,宫里才传旨削去李卓燕国公的封爵,再也没有其他什么动静;李卓三五一封递进宫里去的折子自然也是一直都没有回音。
李卓费力的伏在桌案上写好信,装好函封,要陈定邦贴身藏好——这会儿老卒煎好药端来,李卓将药碗接过来,不管烫嘴兜嘴就喝下去,好像让陈定邦放心似的,跟换了装束的陈定邦说道,“事不宜迟,你快去津海吧!”
陈定邦本想说等天亮后借送柴车进城的机会混出城去,但看李卓如此焦急,便想去西城找一个认识的守城军将从城墙拿绳索滑下去。
陈定邦也不耽搁,离开李卓的房间,将几名伺候的老卒头子唤到跟前来吩咐:“这城里也兵荒马乱的,你们要守紧了宅子,要有什么难处,不要管督帅应不应,派人陈相爷府上通知一声……”
陈定邦出了府宅,便往西城走去,想找相熟的军将,赶着那员军将不当值,又赶脚往军将在北城的府宅里赶,才晓得那人所部已经调出守城的序列。
偷偷摸摸的放人出城,亲自做可以,那军将也信得过出身李卓门下的陈定邦。但是转托他人行这个方便就不成,万一消息泄漏出去,给栽个纵间通敌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那军将不肯出面托人帮陈定邦出城,留他喝酒到天明。
虽说东胡人还没有将兵马压上来,但燕京的九个城门在大白天也是紧闭戒严。仅抬尸出城或运柴水进城,才间或打开一两城门,才有混着进出城的机遇。然而陈定邦溜达了大半天,还是没有找到出城的机会,将近黄昏时,不得不颓然放弃,先回来见李卓,想着明天拿李卓的名帖去五军都督府光明正大的要个名义去台湖大营见陈芝虎,到台湖大营后再潜去津海送信不迟。
李卓北上以来,只身在燕京任职,家小从江西返回西秦老家,相比较其他重臣。李卓在西槐子巷的府宅穷酸得很,仅有十几名老卒在府里听候差用。
宅门前有几株大槐树,以往李卓在京里任兵部尚书时,这几株槐树总是系满骡马,树荫下停满车轿。李卓这趟回来,门廷里可以罗雀,便是陈信伯陈相爷也好久未来探望了。
陈定邦赶回宅子,走到巷子口,就远远看到数辆马车停在树下,还有一大队甲卒守在宅子前。马车是宫里马车、甲卒是北园禁卫,陈定邦疑窦大增,心想:督帅三天两头往宫里递折子,跟打了水漂似的没有回应,怎么郝宗成、张希泯昨夜莫名其妙的回来,宫里就派人过来了?
陈定邦闷头往里闯,守在门前的甲卒拆刀喝道:“来着何人?”
看门人不在跟前,陈定邦探手将腰牌解下来,说道:“我住此间,还要问你们是什么人呢……”
陈定邦虽不担任将职,但从三品的骑都尉武官衔还在,腰牌银制,牌头做出虎口状,有如虎符。领头的校尉看了陈定邦一身寒酸的衣衫,也没有兵器在身,说道:“莫不会是你捡了吧?”
“李帅一身节俭,我等便有锦衣也拿去换食,岂容你在这里轻贱?”陈定邦咄骂道。这会儿有一人从里面走来,陈定邦唤道:“狗犊子,你是怎么守门的,魂都跑哪里去了,哪有让宫里人帮你守门的道理?”
“陈将军,你怎么回来了?”狗犊子也不识眼色,看到陈定邦返回来,缺根筋的问道。
陈定邦眉头微蹙,这狗犊子就是缺个心眼,没理他的问话,问道:“还有其他人都跑哪里去了,府里都有哪些客人来了?”
“其他人都给督帅打发走了,我不肯走,督帅拿我没有办法。有人来了,我才到里面去招呼,”狗犊子得意洋洋的说道,“陈相爷与内待省的王启善王大人过来了,在西偏院跟督帅说话呢,督帅要我出来招呼诸位兵爷……”
陈定邦心里咯噔一沉,这才猜到督帅让他紧急去津海送信,实际是故意将他遣走,督帅料事如神,那陈信伯与王启善这次过来就绝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陈定邦闷声往西偏院走去,也不从校尉手里拿回腰牌,那校尉见陈定邦确实是府里人,也不挡他,看他走得急,过了片饷才想到没将腰牌还他。
陈定邦一身潜行出城的穿扮跟行头,身如赤贫、走地无声。之前宅子里还有十数名老卒照应,今日都给李卓遣散,诺大的院子空无一人,显得异常的寂寞。
陈定邦走到西偏院,不仅没看到府里人,也没有看到陈信伯、王启善有随待跟进来,好像他们就只从北园带了一队甲卒护卫。
“郝大人回来了,辽西兵败有了定议,这杯酒是皇上赐给你的!”这是陈信伯的声音。
陈定邦心里奇怪,辽西兵败有了定议,跟赐酒有什么关系?心里一犹豫,便缓下步子。
“我饮下这杯酒可以,我死不足惜,但郝宗成在临渝被俘两月有余,昨夜突然脱归,实是伪燕的阴谋啊!”李卓的声音悲凉。
“你是说东胡人的苦肉计?”陈信伯反问道,“要不是有勇卒不甘心给东虏所驱,冒死救人,郝宗成便要死在东虏牢里。听说他们夜里回来/经过朱雀街,与你的部将陈定邦遇到。郝宗成这副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看了也不会认为是苦肉计的!至于辽西兵败,我晓得你心里不甘,但当年是你空口许下五年平虏之诺不假吧?此征辽西也是你动议成行不假吧?也是你拥兵松山不前错失良机不假吧?非如此,虏兵怎能从大同脱先?辽西之败皆因为袁立山率部先降而失全军崩溃,袁立山是你治蓟镇时依仗的左膀右臂不假吧?你总不能将这些罪失都推到皇上头上去吧?”
陈定邦胸口似给塞了一团火,要爆发出来,陡然明白所谓的赐酒其实是杯要夺督帅命的毒酒,这狗日的崇观儿到这会儿还要督帅来替他承担兵败的罪责,陈信伯、王启善过来当帮凶——他敛起足弓,就要转身回屋去拿兵刃去,将陈信伯、王启善砍个七八截,才带督帅闯出燕京城去找陈芝虎!督帅哪点对不住他们?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也是为臣的本分。陈芝虎若要问起,便说我是畏罪自杀,想必你们也是这么安排的。这是我给陈芝虎所写的遗书,没有我的遗书,陈芝虎是不会信你们话的——这杯酒我已饮下了,陈相可以回去交差了,还请陈相代我谢皇恩浩大,请代我向皇上进最后一言:燕京突围,使陈芝虎殿后,南行还有一线生机,断不可听信郝宗成之言东去津海!袁立山还有些将勇,他亲眷皆在京里,不可能不战而降!请皇上对蓟镇将领军眷皆赐厚赏,不能突围之时,让蓟镇军给东胡人利用了!还有……”那陈凉悲壮的话到这里就嘎然而止,接着就是酒杯落地而碎的声音。
陈定邦顾不得去取兵刃,破门而入。李卓枯蒿的身子站在桌前,已经绝了生机,只是手临死还撑着桌案维持身子不倒下……
“督帅!”陈定邦号啕大哭,心里又恨又悲又痛又悔。
恨天下代督帅何其不公,恨督帅视陈信伯为师为友,陈信伯却来逼死督帅!
悲、痛督帅际遇凄凉,壮志未酬,还要代君受过。
悔未必及时反应过来,将督帅手里的毒酒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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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定邦闯进来,陈信伯与王启善都吃了一大惊。陈信伯也不管他与李卓交识数十年,拿了桌上那封李卓写给陈芝虎的信函就走,也来不及验看,王启善反应也快,跟在陈信伯就往外走,走出西偏院才压着声音说道:“这人是谁,有没有可能给他听去什么?”
陈信伯与李卓相识数十年,陈定邦他自然认得,他不吭声,往大门口走去,看到北园甲卒头领,招手让他走到跟前,压着声音,说道:“李兵部畏死自杀,府里闯入两贼,请梁校尉将他们格杀勿论,莫要给他们走掉!”
王启善才晓得他小看陈信伯了,将李卓两个门人斩草除根、以绝后遗的决断,陈信伯在相位上这些年又怎么可能欠缺?
校尉挥手领着诸多甲卒往里闯,陈信伯就站在门口,心里暗道:“李卓啊,李卓,你也不要怪我对你门人心狠手辣,你也心甘情愿替君上担责,总不能再节外生枝吧?”
陈信伯本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以他对李卓的了解,要他为皇上代过、自尽而亡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者他开始也没有想到李卓会先一步将府上仆役遣散,但是刚才在西偏院密谈的内容很可能给陈定邦听去,陈定邦是个火爆性子,陈信伯可不想有太多的意外发生。
这会儿看门人狗犊子从门厅里探出头,问门檐下的陈信伯:“陈相爷这就要走啊!”当真是缺一根筋,左右四五名甲卒拨出刀来也没有觉察异常,待举刀朝他刺来,才骇然失色,大叫一声:“妈呀!”硕壮的身子整个的往门房里猛缩,除了左臂给刺中一刀外,倒是避开致命的几击。
李卓府里侍候的,都是他这些年来从军里带出来的忠心耿耿的老卒,便是看门人武艺高强也不令人意外。
一名甲卒居前,持刀就要往里闯,陈信伯看到狗犊子打出砵盆大的一拳快如闪电,一拳便将这名甲卒的脸打瘪下去,这名甲卒抑倒便告断气——谁能一拳之力会有如此之勇,谁能想到李卓府上的看门人竟有万夫不挡的武勇,一下子便没有人敢往里硬闯。
四名持刀甲卒堵在门口,后面人将背上的步弓拆下,领头的校尉又让甲卒将陈信伯、王启善两人保护起来。还没有准备好往里冲呢,侧面便传来轰然一声,却是狗犊子硬生生的从侧面破墙而出,手里提着一对黑黢黢的钢锏,步如流星似的往西偏院跑去。
狗犊子边走边喊:“陈龟儿,陈龟儿,陈相爷要杀我!”他哪里是狗犊子,明明是个狗熊犊子!宅院墙与门户曲曲折折,不利射箭,这边甲卒追都来不及。
给狗犊子满身是血的闯进来,陈定邦才陡然惊醒,晓得陈信伯起了杀心,对狗犊子说道:“督帅给他们害死了,他们要杀我们灭口……”
狗犊子看到断了生机仍站在那样的李卓,忘了给追杀之事,一屁股坐地上号陶大哭起来。陈定邦狠手抽了他两巴掌,将他打清醒些,说道:“卢雄,督帅是怎么死的,唯有你我两人清楚,我们分头逃,记住了,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让自己活着,知不知道?一定不能让督帅含冤死得不明不白!”
李卓府上用人不多,但毕竟是他担任兵部尚书时给安排的宅子,还有七八进院落,北园甲卒人数虽多,对宅子里的地形却不熟悉,一开始又没有合围,硬是给陈定邦与狗犊子翻墙越户逃了出去。
燕京里流民有好几十万人,陈信伯心里懊悔,除了通知城守加强戒备,也只能先回宫复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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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虎毒食子
冷翠园是座围湖而建的围廊园子,角畦里植树叠翠如烟,入夏季节,园子里荫凉如秋。张府的侍卫持刀带甲,在园子外警戒,不要说人接近了,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你这逆子,不忠不孝,还有脸活着回来!你是要陷张家死地啊!”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出来,谁若靠近园子院墙,便能听出这是当今权相张协的声音。
“孩子在东虏手里也是苦熬挣扎,没有立即舍身求义,实在是心里有不甘啊,”张希泯跪在坚硬的砖地上哭诉,“李卓拖延战机,致辽西之败,数万将卒晒骨寒地……”
“屁话!你这畜牲,在我面前还要演戏不成,”张协恨得拄杖捶地,见儿子睁着眼犹装无辜还要欺瞒自己,提着杖头就去戳他的脸,骂道,“你这个畜牲,贪生怕死,旁人不明白你,我做了你三十多年的老子,还能看不透你?郝宗成形销骨立,不会是东虏所行苦肉计,郝宗成对皇上还是有些忠心的,但你的伤都是新伤——这会儿大家都将眼睛盯在郝宗成身上,皇上这时候要起疑心也只会疑郝宗成,即便是郝宗成也一时迷糊,给你骗了过去。你以为过三五日,还会一直都没人看出蹊跷来?”
张希泯脸给戳得鲜血淋漓,伤上加伤,但父亲的话将他的内心直接戳穿,令他震惶不安,愣怔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窥着父亲的脸色,似没有想象中的震怒,才壮着胆子问:“父亲都晓得了,为何在殿上帮郝宗成说话,促皇上赐死李卓?”
“你真是蠢啊!”张协见儿子一点长进都没有,心里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跟无力,扶着椅子坐下来,压着嗓子说道,“你这点把戏瞒他人能瞒三五日,瞒李卓片刻都不成。若让李卓就辽西兵败事与郝宗成当堂对质,你这点把戏便会给当堂戳穿。为了张家满门两百余口,我哪敢让李卓进宫对质?李卓不死,张家就是满门之灾,还不都是给你这个畜牲害得!”
“让陈信伯去逼李卓,万一李卓看出什么提醒陈信伯怎么办?”张希泯胆子大了一些,问道。
“李卓的心思一时半会还在郝宗成身上,且不说李卓未必有这个急智,便算李卓提醒了陈信伯,你以为陈信伯对皇上忠心耿耿不成?他这些年千方百计要做的无非是要压过为父,为父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他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捅开来?”张协语气平静下来,说道,“再者,李卓就是替罪羊,不是李卓错,就是皇上错。满臣文武谁能让皇上低头认错?郝宗成不回来,事情也就拖过去。郝宗成回来,这辽西兵败的责任就不能不议的,不然大家心思不定、不安,怎么突围?”说到这里,张协缓了一口气,说道,“谁也不恋生?不像我,半截入土了,你的人生路还长着,没有死志也正常。事情已经如此,我也不怪你,你坐起来说话,将你知道的情形,都详细的跟我说说,看怎么补救?”
张希泯便将那次蓟州宴后燕胡汗王叶济尔强召他进去的情况细细道来,说道:“……孩儿要么立时就死,要么就只能暗中帮郝宗成脱狱,那些劫狱的勇卒也都没有问题——除了这个之外,虏王别的事情一概没提。若是有别的条件,孩儿便是死也会死在东胡人牢里的,绝不会拖累爹爹的。”
“东胡人早就将你看透了,只要你与郝宗成回来,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还需要你答应什么条件不成?”张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枯瘦的手无力的垂放在桌案上。
这会儿老管事张成提着一只簋盒,菜肉飘香——张成将簋盒放在桌案上,一屉屉的抽出来,将装满美味佳肴的菜碟摆在桌上,说道:“厨房里这会儿就只能做出这些来应急,二少爷就将就些填填肚子……”又拿出一壶酒来,没有摆到桌到,而是伸过去要递到张协手里,说道,“二少爷身上伤还未愈,真能喝酒?”
从昨夜回来,就一直接受审查,虽说没有给为难,但除了两粒糙面子做的窝窝头,张希泯两天时间就没有吃别的东西,肚子饿得呱呱直叫。见还有酒,张希泯便当父亲怒气已经消了,伸手要从老家人张成手里将酒壶抢过来,嘴里还说道:“能喝得,能喝得……”
张成见相爷没有阻拦,便任酒壶给二少爷从手里抢过去,看二少爷的眼神里尽是怜惘。
张希泯也不拿杯盏,嘴凑着壶口,便大灌一口,迫不及待的拿起竹筷子,夹菜往嘴里塞,仿佛饿死鬼投胎,晓得老家人张成是追随父亲数十年的心腹,什么秘事都不用瞒他,嘴里塞满菜肉,含糊的说道:“父亲说旁人过三五日可能会看出破绽,便是陈信伯拿此要挟我们张家,也不是一桩好事,眼下要如何掩饰才好?还是孩儿就在家养病算了,不抛头露面,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我算是看清楚了,蓟镇军十万精锐都不堪一击,南边便是有三四十万兵马来救,也是没用的。天下大势是在东胡人手里,但东胡人要治天下,还是少不得我们。形势拖到燕京失陷,爹爹便率群臣附义,东胡人还是会重用我们张家的……”说到这里,心脏莫名的猛跳了一起,紧接着心脏就急剧抽搐起来,绞痛如刀割,整个身子都麻痹不能动弹,惊惶的看向父亲……
“你不要怪爹爹心狠,”张协凄凉又狠绝的说道,“你不死,张家两百余口就悬于刀下;你不死,陈芝虎他日看出蹊跷,也不会饶过张家;你不死,皇上也会起疑心,爹爹怎么跟陈信伯争燕京留守的位置?没有燕京留守的位子,张家日后在东胡人眼里又能有什么价值?东胡人让你回来,没有提什么条件不假,偏偏你活了三十多年,我也用心教你,你到这时候却不能明白自己是用出去就废掉的棋子,你能怨得了谁?我连你大哥都保不住了,这都是命啊……”张协越说语气越疾,声色俱厉,状如恶虎……
“相爷,少爷伤重不治而亡,你要节哀啊!”老家人张成在一旁小声说道。
张希泯气绝在座椅上,他临死都没有想到会是他的爹爹亲手毒死他!
张协站起来,对张成说道:“你派人去宫里报信,便说老夫伤心病重,已经卧床不起了——皇上疑心不浅,说不定会派御医来验看,你要小心布置,不能功败垂成啊!”说着话,便踉跄走了出去,将残局留给张成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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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信伯与王启善回宫复旨,心里还在为陈定邦与狗犊子卢雄的逃脱事担忧,刚进宫门,路上遇到张府来报丧的家人,知道张希泯回府不久就伤重不治——陈信伯愣在那里……
郝宗成回来真叫是一个拖了半口气未断的残躯,叫人想怀疑也无从怀疑。御医验伤也主要是验看郝宗成,审查也主要是审查那么个从蓟州劫狱救人的蓟镇兵卒。
相比较长期任蓟镇军监军使、对蓟镇军影响极深,又在最后关头执掌蓟镇军直接导致辽西溃败的郝宗成,张希泯只是在最后到辽西传旨的倒霉鬼罢了。就当时所起的作用,张希泯甚至远不如当时携秘旨出关、事后又公然投东胡说降昌黎的杨文昌。
再说皇上对张协还信任,谁又会在这关头为难张希泯?张希泯就这样无关紧要的给漏了过去。
陈信伯一开始的心思也只在郝宗成身上,但是以郝宗成此时的样子,便是放过他,他能不能活下来都成问题,短时间里绝不可能再出来掌权。
就算将辽西兵败的罪责都归到郝宗成的头上,其实也无非就是逼皇上低头认错,最终的结果很可能就是重新起用李卓出来收拾残局,但是局势到这一步,再起用李卓对谁又有什么好处?
以陈信伯对李卓的了解,李卓若得起用,多半会建议周宗范、陈芝虎率西路勤王师拥护皇上南下避难,由李卓率众臣及京营军留下来坚守燕京并牵制东胡人的主力。
也许陈信伯、张协等文武官员能跟着南下,但满臣文武的家小加起来就有好几万人,李卓绝不可能让这几万人拖拖拉拉跟着一起南下突围的——且不说南下突围的凶险,便是能逃出去,自己七老八十了,本就死不足惜,但将满门家小留在燕京任东胡人屠戮,叫陈信伯真真的不能狠下心来。
不管郝宗成脱归的疑点有多大,不要说张协了,局势拖到这一步,便是陈信伯也不肯让李卓再有起用的机会。
陈信伯打开始确实没有对张希泯起疑心,但这当儿听到张希泯伤重不治的消息,半生沉浸于尔虞我诈政/治斗争里的他陡然间明悟过来,郝宗成脱归的疑点跟问题,不是在郝宗成身上,恰恰是在张希泯头上——陈信伯恨得急跺脚,心里暗忖:都说虎毒不食子,没想到自己到头来还是差张协一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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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算计
听到张希泯伤重不治的消息,陈信伯心神一阵恍乎,越想越觉得事情棘手,谁能想到张协会如此狠辣,竟是一刻都不拖延的弄死自己的儿子,便是他将疑点捅开来,皇上也不会信,反而可能将自己扯进去一身屎。
陈信伯与王启善先去泰和宫复了旨,刚要打道回府仔细谋算,走在夹道里听着后面有人喊:“陈相爷,陈相爷……”
陈信伯回头看去,却是内侍少监、万寿宫管事陆会宗,看他的样子,似在这边等了许久。
陆会宗是万寿宫的人,想必是太后差他来找自己,陈信伯心里思量着:梁家在陈塘驿一役给东胡人打丧了胆,官家许梁家占了山东,一方面是指望梁家能收拾河淮的乱局,一方面立宁王之后能借梁家压制江淮势力不受控制的膨胀,一方面是燕冀有危时能指望梁家就近来援;一度万寿宫在京里也变得活跃。
梁家既未能收失河淮乱局,东胡人打进来,梁家兵马在平原府就顿足不前,江宁那里的算盘更是诛心——淮东军未来勤王,这边恨得咬牙切齿,万寿宫自然也成了臭茅坑,无人再去理会。
陈信伯想到李卓临死前的话:津海绝不能去,南行或有一线生机……南行就是梁家的地盘,万寿宫就未必没有用处。
陈信伯一时间也想不透李卓为何说津海去不得,但脸色也缓了缓,站在那里等陆会宗过来,问道:“陆大人唤我有什么事情?”
“陈相爷若是有闲暇,太后请陈相爷到万寿宫走一趟。”陆会宗说道。
陈信伯犹豫了一下,说道:“也没有别的事,刚要回府里呢……”便随陆会宗及随行两名小太监往万寿宫走去。
宫墙之间的夹道深长,穿门便是道高两丈余的汉白玉影壁,当中刻着丈余大小的“寿”字,四周小字环绕。陈信伯眼睛不好,但知道这周遭到的小字都是太后花甲大寿时诸臣所献的“寿”字拓刻上去的。
绕过影壁,看到有车轿停在前院中庭里,陈信伯小声问陆会宗:“可是鲁王过来了?”能直接坐轿进万寿宫的,京里可没有几个人——局势虽乱,但宫里该讲的规矩还是要讲,除了陈信伯这样的三朝老臣,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直接到万寿宫的前院才落轿。
“嗯,”陆会宗说道,“鲁王爷与阳信公主给请了过来,与太后说话解闷呢,这会儿还没有离开……”
崇观十年元鉴海继承了鲁王爵,便一直滞留在京里。虽说他与宁王元鉴武都是今上的侄子,但宁王元鉴武是先帝的遗嗣,今上没有子嗣,先帝遗嗣继承大统是当然之举。
当然,今上若能顺利突围前往江宁立新都,就凭着江宁此时的袖手旁观,铁定会将宁王废掉。不过就算到那一步,也未必就轮到鲁王出位,还有好几个侄王要争呢。
张协连儿子都舍了出去,大概是打定主意留在燕京不走了,万一给陈定邦或狗犊子卢雄闯出城去,将李卓身死的消息漏到陈芝虎的耳里,就未必还能指望陈芝虎尽心护送突围——争,能争着屁去!
陈信伯心里有一种万事皆休的放纵,心里又想:将张希泯的疑点在太后面前捅出来,或许能打张协一耙子?但细想来又摇头否认,最终还要皇上肯信才成,那太冒险了。没有一击必中、一击必杀的机会,还不能直接撕破脸。
陈信伯由小太监领着在偏厅里喝茶,陆会宗进去通报,片刻即回,请陈信伯请去。穿堂过室,陈信伯与陆会宗走入梁太后起居的院子,阳信公主元嫣从里间过来,敛身施礼:“陈相爷……”
“小公主有礼了。”陈信伯作揖还礼,先恭送阳信公主离开。
阳信公主元嫣是原鲁王元鉴澄之女,算是梁太后的侄孙女,济南城破,除原镇国将军、今鲁王元鉴海与侄女元嫣等少数人趁乱逃脱外,鲁王府大多数有罹难身亡或给捋去北地为奴为婢。
梁太后怜元嫣可怜,将她留在宫里收养,封为公主。一恍三年多时间过去,三年前的小丫头,如今已是十五岁明眸善睐的少女了。
陈信伯心想:南撤时,太后应该会带上鲁王与阳信公主吧?
走进燃了梵香的内室,看到鲁王元鉴海也在场,陈信伯向太后及鲁王作揖行礼,问道:“太后召老臣前来,有什么要事吩咐?”
太后梁氏是庆裕帝的皇后,成婚时甚至比庆裕帝还大三岁,没有子嗣生养。十六年前,庆裕帝于秋野监遇刺没有留下遗旨就身亡,梁氏在梁家的支持下,与诸臣议立先帝,即当时的晋王为帝,遂一时成为权倾朝廷的女人。陈信伯作为拥立大臣,当时担任吏部左侍郎一职,而后才陆续掌握相权。
也是以此为楔机,西秦党得以把持朝政,梁家得以控制边军,与控制内廷的梁氏共同支撑起大越朝的天下来。
想起当年的风光,陈信伯心里有些感伤:要没有陈塘驿之败,该有多好啊?
“听说是你去送了李卓最后一程,”梁氏白发皓首、脸如鹤皮,给遮在白发下的眼睛还算精神,要陆会宗给陈信伯端来凳子坐下说话,说道,“哀家也晓得李卓委屈,但总不能让皇上担这个责任,郝宗成那边哀家也过去见了——虽说郝宗成这个人,哀家不喜欢,但他不会卖了皇上——他都这样子,再要他背辽西兵败的责任,也就太可怜了。但是辽西兵败的责任不定下来,不安定军心,这迁都的事就做不成,也就只能委屈李卓了。皇上心气傲,这些话他是不会说的,但过些年,未必不是不能拿出重议。”
陈信伯晓得太后只是说说而已,是安慰他与李卓的师生情谊,默着声音不说话,以示心情沉重,又暗中揣磨太后唤他过来的心意。
“李卓可有什么话要你留给皇上?”梁氏问道。
“李卓留下话说,燕京突围,使陈芝虎殿后,南行还有一线生机,断不可听信郝宗成之言东去津海!袁立山还将勇,他亲眷皆在京里,不可能不战而降!请皇上对蓟镇将领军眷皆赐厚赏,以安被迫给东虏投降的将卒的心……此外,李卓还留了一封遗书给陈芝虎,遗书这时在皇上那里,要不要给陈芝虎送去,还要皇上拿主意。”陈信伯说道,除了调整字眼,将意思表达得更完整准确一些,却没有歪曲李卓的意思,毕竟当时还有王启善在场听着。
“皇上听了有什么反应?”梁氏问道。
陈信伯犹豫了一下,说道:“皇上大发雷霆,要将李卓的尸身拖到午门行刑,经老臣劝过,才勉强歇了事!”
“真是胡闹,”梁氏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依你看,郝宗成在袁立山一事说了谎?”
“李卓只是推测,虽说他算无遗策,但也总比不上郝宗成亲历,但也总不能李卓推测错了,就怀疑他的居心,”陈信伯说道,“再者皇上已经派人将袁立山的家人捉入天牢,再者郝大人也没有建议皇上向津海突围……”这时候心里想东胡人纵张希泯、郝宗成回来,大概是料定郝宗成即使对皇上忠心耿耿,也会将辽西战败的责任推到别人头上,那李卓死及袁立山家人给追责问斩,将燕京局势搅得更乱,就应该是东胡人实施此谋的目的了。
陆会宗站在旁边,看了陈信伯一眼,心里冷笑:郝宗成昨日脱归,要不是你在边上说了一句“淮东军约定好来勤王,偏巧高宗庭、耿泉山去了津海,这事便黄了”,皇上说不定还不会起杀心……说实话,陆会宗这时候也想不明白,陈信伯为何要致李卓于死地?
梁氏闭上浑浊的眼睛,俄而又睁开眼来,问道:“津海真不能去吗?”
“老臣也惶惶无计,”陈信伯说道,“怎么走、何时走、谁走谁留,这些都要皇上拿主意。老臣就剩这一把老骨头,只求尽忠。只要社稷能转危为安,老臣哪怕这时就去见先帝也无憾。”
“老卿家的忠心是有目共睹的,可惜皇上偏信张协,”梁氏轻叹一声,“李卓的遗言,哀家晓得了,你去为皇上忙碌吧。”
陈信伯揖着身子离开,刚离开万寿宫坐上在宫门外等候的马车,就听在宫门外守候的家人说皇上刚刚起驾去张府慰问。
张希泯伤重不治、张协伤心致病而卧床,皇上去张府慰问,倒是正常。
陈信伯眼珠子一转,若是过去有浑水摸鱼的机会,说不定能将张希泯这个天大的把柄在皇上面前捅破掉,张协自辩不清,就算皇上不追究他的责任,燕京留守的位子就轮不到他及楚党其他官员的头上。
赶到张府,陈信伯将名帖递进来,说是来慰问。
在门厅等了片刻,张协的老家臣张成领他进去,刚迈进张协日常起居的院子,就听见张协在里间哭诉:“……希泯虽不屑,但老臣视他为掌上珍。当初求皇上让希泯去辽西传旨,老臣也是藏着私心,希望希泯能为皇上效力得到赏识,有一个好的仕路。辽西一败,希泯被俘,宁死不屈,竟是遭这样的折磨,老臣心里恨啊!恨不得食东虏肉、饮东虏血。老臣心时虽恨,但不敢为私仇而害公义。事已至此,看来皇上不南下,南边的援兵始终不会发来。请皇上当机立断,立即去台湖军中,留陈芝虎在台湖殿后,由周宗宪护着皇上南下,就由老臣拼死来替皇上守这燕京城。”
张协声嘶力歇、哀恸入骨的哭声,直叫陈信伯都不忍心再怀疑他。
“数年来,爱卿事事替我尽力谋划,朕若去了江,爱卿不在朕身边,怎么能成?”
“希同虽不才,但也小有谋算,再者皇上只要去了江宁坐镇,必能调来援兵解燕京之围……”张协又说道。
听张协将他的长子张希同提出来,陈信伯又重新肯定张希泯死得蹊跷,张协这厮还真下得了狠手,他此时提出长子来,无疑是跟皇上暗示此时朝中几位大臣里唯有留他张协守燕京才是值得放心的:长子在江宁、次子又丧命东胡人的手里——想到这里,算计了半辈子的陈信伯,都觉得心里发寒啊。
又细思张协话里没有直言要向津海突围,而且从他话里的字面意思,甚至可以理解成是建议直接南下突围,陈信伯心里又是一惊:难道李卓的遗言从王启善嘴里漏给张协知道了?他还从来都不知道王启善竟然是张协的人。
皇上生性多疑,李卓的话且信且不信,让人琢磨不透,但张协这番哭谏,将李卓的话意藏在里面,虽说不好说能不能促使皇上直接往南突围,但却能彻底的打消皇上对他的怀疑。
这六七年来,张协实际掌握相权,陈信伯也不晓得庙堂与内廷或明或暗到底有多少人是他的爪牙,颓然放弃与张协硬碰硬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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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云崖小镇
燕京城东南云崖山,山势不高,连绵七八里,山里有溪,在北麓山下低洼处积了一潭水,再往东北流入卫河。这潭溪湖亦名云崖湖,与山同是京畿左近极佳的一处景致。每年春夏时,便有无数达官贵人拖家携眷来这里踏春消暑,山里建了好些庙寺亭阁,掩映红花绿树之间。北麓山下、云崖湖畔的成寿集也是京畿东南极热闹的一处。
时逢乱世,成寿集里自然失去往日的风光,彻底衰败下来,看不到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也看不到桃花美颜的仕女佳人。
由于西路勤王军的台湖大营在云崖山东二十里外,云崖山这时还处于内线,甚至有东胡人的游哨渗透进来劫掠杀人。虽说成寿集里绝大多数人家,早就携家带口逃入燕京城里,但还有两三千从外地涌来的难民滞留在这里,乱糟糟的,一副大厦将倾的乱世模样。
毕竟挨驻军近,这边的秩序没有大乱,镇上还有几家客栈、茶铺子还在维持经营,甚至还有几间暗窑子,这世道能换一抓米,什么贞操都不值钱。
镇东首的杨记茶铺子简陋得很,东家杨掌柜加几个跑腿的伙计,茶铺子东边开门,门边两窗,铺子里不算深阔,九张高桌围了一圈长凳,说是茶铺子,桌面上却是乌漆抹黑有油腻,茶铺子也兼营吃食。茶是云崖山上的野茶、从流民里募了些帮手上山打柴——在一锭银只能买一抓米的成寿集,茶铺子里一碗沫子茶只需两枚铜钱,可算是十分的厚道。虽说更多的难民都忍饥挨饿,不愿意动弹,但也有人乱世彷徨,跑到茶铺子来聚堆喝茶打探消息。
这个旮旯地方,虽说离燕京城近,但到处都是彷徨无助的难民,又能打探到什么消息?只是聚到一起,彼此勉强求个慰籍罢了。
六月十五,天将黑,黄昏时下了雨,一直未歇。茶铺子前的布幌子给雨打湿,绞成一团,这时当也无人有心思冒着雨跑出去将布幌子展开来。
这会儿茶铺子的门给人从外面推门,跟着进门来的三个人窜风飘进来一片雨门口,两盏昏暗的油灯照在三个人的脸上,虽说看着陌生,但菜色瘦脸,都背了个破破烂烂的大包袱,跟北地的难民没有什么两样,铺子里的茶客倒也没有再留意,继续各处聚堆的议论起时局来。说得最多的就是李卓畏罪自杀之事,一个个咬牙切齿,恨不能将时局尽坏其手的李卓的尸体抢来分食。
茶铺子杨掌柜起先撑肘伏在柜台上听人议论时局,看到有客人进来,正要打发伙计去招待,进来的三个人,当中一个中年人直着腰大声问:“掌柜在哪里?”看到杨掌柜探头看过来,问道,“能不能住店?外面这么大雨,躺街上扛不住啊!”
“不嫌弃的话,后面有个骡马圈空着,铺上干草还能凑合。”杨掌柜回道。
“这世道,能活着逃到这里,就算是捡了一条命,谁他娘的能挑东捡西,掌柜能给个落脚的地方,就是天大的恩情!”年纪稍轻的黑脸汉子话说得恶狠狠的。
“我领你们过去,”杨掌柜有些懒散的站起身来,引着三个到茶铺子里来打住店的茶客往里走。其他茶客也没有留意,镇里能避雨的地方都给占了,前头倒是还有一家客栈在经营,但这会儿又怎么可能有空的客房?
杨掌柜领人进了后院,原先有个伙计守在这里,这会儿出门去将院子门关上,人蹲在院门外的檐下,院子门杨掌柜才卸下懒散的神态,给三人居中老农一般的瘦脸汉子行礼:“这么乱,路上这么凶险,总制大人怎么又亲自过来了?”
杨记茶铺子却是军情司在燕京城外的一个联络站。
“事关重大,我不来不行。路上倒没有什么凶险,东虏现在想要笼络民心,比以往收敛了一些,即便给游哨撞上,保命也不成问题,”吴齐问道,“陈定邦在哪里?他的伤势要不要紧?”
“伤势倒无大碍,只是还不能往外送……”杨掌柜回道,说起陈定邦在城里给追杀,最后迫不得己才求救军情司在城里的联络点,他们在城里损失了两个人手,才将陈定邦转移出来。
年纪稍轻的黑脸汉子钻进西边靠院墙的骡马棚,缩腰探头,铺了干草依墙坐着,守住院子里。杨掌柜领着吴齐与另一人,走进厢楼东门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一道暗门,敲了敲数下,暗门从里面给人打开,却是一个极狭长的暗间。
院子里一侧是加盖的厢楼,这暗间就藏在厢楼之下。暗间长十余步,宽仅供人平躺,要是发现不了暗门,旁人断难从外面看出破绽来。
陈定邦就躺在靠北墙的榻上养伤,欠着身子,借油灯看清是吴齐进来,忍泣悲声道:“督帅是给皇上赐毒酒逼死,不是畏罪自杀。可怜督帅对皇上、对朝廷忠心耿耿,临死却给栽上这样的罪名……”
杨掌柜在旁边说道:“官家传出的消息,只是说李兵部在宅子里自溢身亡,下旨禁口议论辽西战事,然而朝廷百官到军营官佐到街巷市井,都在议论辽西兵败而毫无禁口的意思,都说是李兵部付托不效,专恃欺隐,在松山有通虏谋叛之心,故而顿兵不前、拖延不战,致时局崩坏!”
“他们倒是不怕给陈芝虎晓得?”随吴齐进来的另一名中年人恨恨的说道。
“他们自以为已经将燕京城彻底封锁了,以为连个蚂蚱都蹦不出去!”杨掌柜不屑的说道。
燕京全城戒严,城头几乎每一个垛口都昼夜有人守着,除了传令、传旨特使,几乎没有人能公开的进出城池。
但宫廷及百官眷属,有好几万人,每天所需要的柴炭就是天数。杨掌柜所控制的这条线,就是通过运炭车进出燕京交换消息。
“旁人要传消息出来很难,”吴齐说道,“陈芝虎在昨天就突然率部向三河进击,看情形是接到朝廷要他东进威胁东胡人在蓟州大营的命令……”
“除陈将军外,李兵部还有一个门人逃脱了,但没能找到他人!”杨掌柜说道。
京里流民数以十万计,除陈定邦主动找他们求救外,想要在数十万流难里找一个刻意藏踪匿迹、躲避官府的人,难于海里捞针,吴齐微蹙着眉头,他晓得杨掌柜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担心陈芝虎在知道李卓给赐毒酒逼死的真相,会做出有违大节的事情来。
吴齐想了片晌,说道:“陈芝虎率部东进,应该是朝廷在防范他……”
陈定邦也颇为后悔,陈信伯派人杀他们时,情形急迫,他顾不得考虑太多,只想与卢雄能一人逃出去、活下来,将督帅给逼死的真相带出来。等与淮东军情司的人接上头,陈定邦冷静下来,才感到后怕。
陈芝虎是除督帅之外,无人能掌握的利刃,在他听到督帅给赐酒药死之后会有什么反应,真是很难揣测。陈定邦虽然心里对朝廷恨绝,但也不希望看到陈芝虎投向东虏。
卢雄武勇过人,但脑子缺一根筋,要是让他去陈芝虎军里报信,指不定会鼓动陈芝虎一起去投东虏为督帅报仇血恨。
不过以常理推测,卢雄这时候应该还没有出城。
陈定邦说道:“我陪吴将军去三河见陈芝虎!”
杨掌柜这才晓得吴齐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还不惜涉险潜进来,当世堪称虎将者,陈芝虎之外,就没有几个人了。陈芝虎杀性甚重,他在给李卓收服之前,就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出身,陈芝虎的心思怎样,外人是很难琢磨透的。
而且,陈芝虎所部万余众,皆百战虎贲,世人对陈部的评价,甚至比淮东军还高。要是给陈芝虎率部投了东胡人,绝对是一场灾难!
听陈定邦这么说,吴齐点点头,说道:“即使陈芝虎愿意南撤,淮东愿意尽最大的可能提供便利!”又跟杨掌柜说道,“你立即安排我与陈将军去三河的事情。我们走之后,你就亲自去京里,这边的联络站就暂时废弃掉!一旦燕京决意突围,城里必有一阵子的混乱。你要说服姜大人等人趁混乱离开旧宅,隐入难民之中,等乱事过一阵子再伺机出城!淮东会另派人过来接应。”
燕京里满城文武,死多死少,在城陷后会不会投敌,淮东也都顾及不上。但也有一些人,林缚指示吴齐要尽可能保全,司天少监姜岳便是其中之一。
杨掌柜去做准备,吴齐留下来确认陈定邦的伤势无碍行动,等了片刻,杨掌握满脸惊惶的进来,说道:“来不及去三河了,京营军出城了,差不多有两万人,应是北园禁卒,议论是去加强台湖大营,确切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但北关道都给封了!”
任吴齐平日再镇定,这时也是发恨的痛拍大腿,他接到消息之后,一点都没有耽搁就赶了过来,没想到还是迟误了。
京营军大规模出城,崇观帝及南撤大臣极可能藏身军中,但要在跟驻守台湖大营的宣府军合兵之后,才会正式公布留守与突围的安排,要避免还没有出城就先在京畿引起大规模的骚乱。
不要说北园禁卒本部两万余人出城后展开的队伍少说近有十里长,外围斥候也会多得跟蜂群一样,将更为广阔的区域封锁起来。此外,东胡人也不可能等京营军与驻守台湖大营的宣府军汇合、正式突围之后,再调动兵马。
几乎可以肯定,东胡人在知道京营军出城的消息,一定会派一部精锐骑兵,切入三河与台湖之间,将陈芝虎所部与驻台湖大营的宣府军切割开来,实际也封锁了陈芝虎南撤的通道。东胡人的骑兵一旦展开,覆盖的范围极广。吴齐他们除了混迹在流民里等候机会脱身,很难三五人靠潜行从空隙里穿越敌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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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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