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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枭臣txt下载     枭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1章 识时务

    陈西言要去见董原,陈明辙不能躲在明州,他好歹是浙北检校御史;陈恩泽则要代表淮东去北岸见董原,一路同行。

    顶水逆风,坐船赶到北岸海宁县,已经是二十五日黄昏。董原正从东线抽调兵马西进。从海宁往西去的官道上,在二十五日夜间都给西进支援的兵卒塞满。陈明辙即使雇来马车跟车夫,海宁县也派吏员随从,但总不能让增援兵卒从官道上撤下来给他们让路。

    陈恩泽带着扈从当夜骑马走野地先行,陈明辙只能陪同陈西言在海宁城里宿夜。陈西言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在野地里骑马奔波,直到次日清晨才动身往杭城方向赶路。

    从富阳传回的消息不容乐观,虽说董原在浙北能调动的兵马多达四万,但新募之卒居多,以原维扬军为底子的能战精锐仅万余人。临水县被夺、富阳拉锯战打得残酷,浙北军的伤亡十分惨重,从东线抽调增援上去的人马,特别是那些新募之卒听到前面打得如此惨烈,沿途逃亡者甚众。

    陈明辙陪同陈西言乘车西行,官道两侧的树上悬挂了许多给捉拿后就地正/法的逃卒尸体,一路行来,怕有上百具之多——由此可见富阳之战的残酷。

    虽说董原在十数年前因守仙霞一战而成名,但此时他能不能守住富阳,陈明辙的心还是悬在嗓子眼,极不踏实。

    马车在午后进入余杭县城,陈明辙才得知二叔陈华文率海虞军一部已经抵达德清县,但到德清后,陈华文并没有再率部南下的意思。

    陈明辙与陈西言在余杭县分道,陈西言继续按照原计划西行到富阳去见董原,陈明辙则从余杭折向往北去德清见二叔陈华文。将入夜时,陈明辙才赶到德清县,在临时征用来作行辕的德清县衙里,见到二叔陈华文。

    如婴儿手臂巨粗的红烛,官厅里插了十数对,烧得哔剥作响,有着浓郁的香脂气味。

    不顾连日来奔波劳累,陈明辙也顾不上整理一个官袍,赶到官厅来。

    陈华文论官阶才是从七品文职,身穿湖青色官袍,官袍御半片,露出里面穿着的甲衣,脸削瘦,硬须短如钢针,两眼炯然有神,颇有几分儒将风采,正与德清知县黄世清等德清官员站在楠木公案前对着地图商议着什么。

    “明辙,你怎么会在北岸?”陈华文看到陈明辙走进来,“还以为你与陈阁老在明州府呢。”

    黄世清等德清官员都给陈明辙行礼,陈明辙作揖回答,又简略跟二叔陈华文说了行程:“昨天凌晨陪恩师渡江来,在海宁耽搁了一夜,到余杭后知道二叔来了德清,恩师便去富阳见董大人,让我转道过来问二叔一声:海虞军怎么就停在德清不再南下了?”

    陈华文面色稍沉,在德清知县黄世清面前不便说什么,打了哈哈,将陈明辙的质疑绕过去,问道:“淮东军在明州府打得怎样?”

    一路行来都是富阳告急的消息,陈明辙也难免心浮气躁,见二叔转了话题问明州府的战况,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想到也许有些话不便在外人面前说起,说道:“面对淮东军水步军愈三万精锐的奔袭,奢家在明州府几乎没有什么防备。我们过来时,淮东军近两万甲卒在明州府登岸,控制甬江及曹娥江口以及昌国岛西南角,将奢家在明州府的守军都分割开来。看林缚的意思,并不急于攻打明州府城,反面将兵马散出去打外围的城寨……”

    “看来淮东军收复明州府指日可期,”陈华文说道,“明辙一路赶来德清,想必路途劳顿辛苦,先去休息一下吧!怎么部署德清的防务,还要你这个浙北检讨御史拿主意呢!”

    陈明辙微微一怔,他在浙北制置使司没有什么实权,但要说起来,他此时恰恰又是浙北制置使司在德清城里最高的官员。理论上他有权节制德清官员,在没有董原进一步的指令之前,他甚至有权接管德清防务。

    陈明辙这时候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但是陈华文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只能先致谦告退,有随侍带他到后院厢院洗漱休息,只过了片刻,陈华文便将德清官员撇开,只身过来。

    “知道你埋怨我停在德清,”陈华文在陈明辙对面坐下,胳臂搁在桌上,说道,“我倒是要问你,就算我将带过来的五千海虞军填到富阳去,富阳就铁定能夺回来?”

    “富阳还未失守,富阳城的北门还在董大人掌握之中。”陈明辙说道。

    陈华文摇了摇头,说道:“要是淮东军在浙东登岸后不急于攻城夺寨,林缚直接率部水陆并进奔袭萧山,威胁奢飞熊在富阳兵马的后路,我会毫不犹豫的率兵马直接赶到富阳支持或助董原反攻临水……只是林缚此战的意图是在明州府,有三天的时间,淮东军应该在明州府站稳了脚跟,但淮东军始终没有进入会稽府作战,奢家也应该在会稽府完成拦截淮东军西进影响富阳战事的准备!我这时候再率部南下,哪怕是狠心将这点底子都赔进去,也管不了大用。”

    “……”陈明辙沉默下来。

    林缚为何一开始不直接率部水陆并进奔袭萧山、威胁奢飞熊在富阳兵马的兵路?

    道理很简单,浙东水师封锁了萧山段浅窄的钱江水道,淮东水师上不去,上游的水道都还在浙东水师的控制之下,奢飞熊能从西线调往富阳参战的精锐就有五万之众,淮东军两万甲卒打过去,胜算也很渺茫。

    一旦奔袭受阻,而奢家在浙东的兵马调整部署,将分散出去的守军收拢来守重点城寨,淮东必将偷鸡不成折把米。

    也怪不得林缚要行驱狼吞虎之策——换了别人,也定然是先取明州府——奢飞熊与董原在富阳血战,实际也是形势所逼,大家都不敢往后退一步,退一步就很可能是雷霆地狱、万劫不复。

    董原虽有四万兵马,但七八成都是新募之卒,兵力上远远落后,即使在富阳城内外,也是奢飞熊占有更多地形上的优势——董原是当世有数的名将不假,可是奢飞熊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两人在东闽战场就是冤家对头,打了近十年,彼此间知根知底。

    一旦奢飞熊铁了心在富阳城跟董原拼消耗,那什么奇谋妙策都用不上。一旦董原手里的精锐拼光,总归逃不了一败。

    “要是富阳守不住,浙北的形势就难看了。奢家即使保不住明州府,还能从富阳、临水一线,通过千秋关,对徽州府用兵,或通过独松关威胁江宁,”陈明辙压着声音说道,“恩师就怕到时候压不住淮东的野心……”

    千秋关是穿过浮玉山进入徽州府的通道,独松关是穿过浮玉山进入宁国通往江宁府的通道。

    在浮玉山东麓通道未打开之前,千秋关、独松关要算内线。两座关城里虽有守军,但都只有三五百追匪捕盗的刀弓手——奢飞熊在方振鹤的配合下,奇袭夺得临水,从方家埠兵分三路夺千秋关、独松关以及安吉县城。唯有袭安吉的这一路奇兵给打退,千秋关、独松关都给奢飞熊夺去。

    一旦富阳失守,不仅浙北,徽州府、江宁府的形势都会很难看——江宁到时候只怕会事事都求着淮东。

    “陈阁老一心为朝廷,其心可鉴日月,我甚为敬服,只是,”说到这里,陈华文微叹一声道,“时也、势也,压制淮东是江宁及朝廷诸公所考虑的事情,陈家没有必要将保命的底子都押上去……”

    海虞军虽有两万兵员,但真正确定陈家在海虞军里地位的,就是陈华文此时所率的五千步卒。一旦这五千步卒拼光,粟品孝对海虞军的影响力,都会超过陈家。

    越是到乱世,越是要靠手里的兵权说话。

    董原这趟要是不能守住富阳,孟义山以后还会看他的脸色行事吗?

    说起来,董原要守不住富阳,恰恰也是陈家与董原、与孟义山在浙北分庭抗礼的良机。

    想到这里,陈明辙抬头看了二叔在灯下的面孔一眼,心想:二叔心里不能说出口的是这个打算吗?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至于要压制淮东,这两三年来岳冷秋、张协、张希同等人无时不再费尽心机要压制淮东,结果又如何?想到这里陈明辙都有些灰心丧气,知道二叔的决定没有错。

    见陈明辙沉默似给自己说服,陈华文说道:“你不用再去富阳,便留在德清,以你浙北检讨御史的身份攘助德清防务……”

    “有二叔在这里就可以了,”陈明辙不忍心将陈西言一人丢在富阳,说道,“我还是要去富阳走一趟……”

    陈明辙当夜就从德清南行,从杭城绕道去富阳。过了杭城之后,天色渐明亮,已经是二十七日清晨,沿路都是从富阳撤下来的伤兵残卒。

    在路上拉住一名拐杖挪走的断腿小校,陈明辙略知道富阳战事的残酷。

    董原在上燕坞坐镇,堵住富阳城北门守军的退路,源源不断的将援军往上调。除非断脚残肢,谁也不许撤下来,二十六日之前调到富阳的兵马几乎都打残了。

    董原治军残酷,也确实有过人之能,当年以小吏率县民守仙霞县,也硬是打退奢家悍卒。换作其他人来守富阳,打成这样子,怕是早就全军崩溃了,偏偏他还能咬牙支撑住。

    与淮东相比,董原也许仅仅是缺了些运道。

    陈明辙心里暗想:即便是勉强夺回富阳,董原手里的兵马在战后还能保存完备的,怕是不会超过三分之一。

    不过对董原来说,只要能守住富阳,哪怕是将手里的兵马拼光,孟义山都不能挑战他在浙北的权威。董原只要能控制浙北的资源,只要岳冷秋以及宁王府还能信任他,届时再重新招募兵马就是。

    但是,能守住富阳吗?

    陈明辙费尽辛苦,赶到上燕坞,通报过,穿过值哨,往董原在所有偏厢院走去,刚跨进院子里,就听见陈西言在劝董原:“撤吧,总要留些守杭城的底子……”

    陈明辙心里诧异:在余杭分开时,恩师是坚定要守住富阳的,才一天多时间,恩师却改劝董原撤出富阳,这一战到底残酷到何等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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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嵊州

    “大人,不能轻易言弃啊。让末将带人上去打,不能将富阳夺回来,愿提人头来见大人!”一员左臂拿夹板裹住挂在脖子上的虬须武将涕泪纵横,跪在董原面前,苦谏要将富阳战事继续进行下去。在他身后,还黑压奢的有十数员将领一齐跪地求战。

    这些将领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甚至有几人断臂残肢,脸上神色坚毅,没有畏战之意。

    富阳战事进行到这一步,新募兵卒在残酷的镇压下,还不断有逃亡的现象发生,董原身边的武将却是越战越勇,许多人的部众都彻底打残了,也不肯撤走。

    董原以江宁兵部右侍郎衔兼领浙北制置使,是江东有数的权势人物之一。此时的他在甲衣外披着紫衣蟒袍,坐在楠木公案前面沉如水,剑眉下的眸子黑沉沉的,仿佛深潭寒泉,面对诸将慷慨激昂的请战,只是一声不吭。

    陈明辙看了唏嘘不己。

    董原率部攻陷上燕坞的时机太晚,在打通支援富阳的通道时,富阳守军伤亡过半,仅北城门未失。

    在过去五六天时间里,在狭小的富阳北城区域,董原先后投入不下两万人马的兵力,仅昭武校尉以上的武将,就战死六人,犹不能使控制区域增加一尺一寸。

    奢飞熊也是当世有数的名将,不是蠢蛋,他很明显是有意利用有利于己的地形以及兵力上的优势,将富阳城作为绞杀浙北制置使司生力军的屠杀场。

    董原此时在上燕坞及附近防寨,还有一万五千兵马能调,但是将这些兵马拼残,不要说夺回富阳了,连守杭城、嘉兴的兵力都会严重不足。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奢飞熊从西线调来的精兵强将越多,浙北形势也将越加不利。

    陈明辙相信:换了林缚率淮东军过来,富阳战事也不会有比眼下更高的结果。

    单就以治军、领兵打仗的能力而论,董原也许不会比林缚稍差;林缚崇观八年乡试中举,董原其时已是维扬知府,甚至林缚就在董原的治境里遇到海盗劫杀。

    过去五年时间,董原从维扬知府升任江宁兵部右侍郎兼领浙北制置使,崛起的速度不慢,但相比较林缚在淮东创造的奇迹,却差得太远——董原差林缚到底差在哪里?陈明辙心里暗暗思量这个问题。

    “我意已决,”董原缓缓开腔,声调悲凉沉壮,道,“既然已经有了撤守的念头,再硬着头皮打下去,军心也会受到动摇。再说,以后不是没有夺回富阳的机会。督帅在东闽时,就与我等说过,虎狼之师不仅要善于打胜仗,也要善于打败仗——我输得起,尔等就输不起吗?”

    堂下诸将皆虎狼之士,董原一席话却是让他们中许多人虎目含泪。

    董原这时候看向代表淮东军来联络的指挥参军陈恩泽,说道:“富阳一战,浙闽军打了这一步,已经是尽力了,接下来还要看你家林制置使运筹帷幄了……”这句话里饱含着说不出口的苦涩与嘲讽。

    “恩泽即刻回去禀知我家大人!”陈恩泽抱拳说道。

    董原挥了挥手,接下来与诸将商议撤退事谊,要防备给奢飞熊抄了后路。

    ***********

    浙北军从富阳战场撤出,奢飞熊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登上富阳城北城门楼子,星月下,城头厚厚一层血肉已经凝成紫黑色,血腥气比他以往所经历的任何一处战场都要浓烈,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那些给驱赶来收拾战场的县民,神情麻木,也没有什么反抗之心。

    北城外,浙北军的殿后兵马正有序撤走,奢飞熊也放弃派兵追击的念头,只等董原自己撤出上燕坞,再派兵进占,届时就算董原在东面还派兵驻防,他也能打通北进临水的通道。

    奢飞熊投入攻打富阳的精锐,无论是兵员素质还是兵甲武备,都要超过浙北军许多,但始终担心淮东军会从东面抄后路,将卒战志反而不如浙北军坚定。

    这一战,对浙闽军也很不轻松。

    持续几日的血战,将浙北军差不多近三万人数的兵马打残,此战过后,董原手里的兵力不会超过两万,但浙闽军的伤亡也超过万人,而且多为十年东闽战事生存下来的八闽精锐。

    这么狭小的战场,这么短的时间里,填进去这么多的人命,也是罕见。

    只要处于扩张期,伤亡再重,兵力也会很快弥补上来,但失去明州府、闽东过来的海路给彻底斩断,仅从仙霞岭与闽北联系,会稽以西还能维持多少兵备?西线要撑开更大的空间,才能弥补失去明州府的损失。

    “都督,再不派兵救嵊州就来不及了!”浙东都督府长史田常步履踉跄的爬上城楼,拖着哭腔请奢飞熊出兵救嵊州!

    两浙战事,田常叛投,陷两浙郡兵于大溃败亡,嵊州田氏随后也选择举族归附奢家,获益甚多。不仅在嵊州趁机大肆侵占田地,田常出知明州府,田氏也趁势向外县扩展,崛起为明州府首屈一指的豪族。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田氏风光还没有三年时间,明州府就给淮东军偷袭而陷落大半——这样的结果,谁愿意面对?

    慈溪、上虞、余姚等县相继失陷后,曹娥江又给淮东水营战船控制,明州府城虽然还没有失陷,但是处于淮东军控制区域的包围之中,仓促间无法派兵越过曹娥江去接援明州府城。

    但是位于明州府西南角的嵊州还没有失陷,还是固守待援,二公子奢飞虎正从浙南率部驰援,接近嵊州外围,从会稽、诸暨进入嵊州的通道也还控制他们手里,还有足够的时间直接从外围接近救援嵊州。

    嵊州要是失陷,除了随田常在军中效力的几名田氏子弟,田氏就要亡族了。

    不仅淮东,便是江宁也不会有几个人会愿意放过清洗田氏的机会。

    虽说他们可以从诸暨支援嵊州,但淮东军打下上虞之后,从上虞走曹娥江干流剡溪江水道进入嵊州更为便捷。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步步凶险,一步走失,就可能会万劫不复,容不得奢飞熊仓促决断。

    面对田常的哀求,奢飞熊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即使最后只是守会稽,他也要往东线再增添兵马,他说道:“眼下的情形,只能先封锁萧山以东的钱江水道固防,我会再派余文山率一万精锐增援会稽,你也去会稽协助苏庭瞻。老二过来后,要是他愿意,东线就会交给他主持。晋安方面,多半也会这么安排……”

    作为浙闽负责整个北线战局的统帅,奢飞熊必需要站在整个战局考虑割弃明州府的情况下,要如何调兵遣将,扳回浙闽军的劣势。

    他们在北线面临的可不仅仅是淮东军,海虞军上来了,孟义山率宁海军旧部也上来了;岳冷秋将长淮军万余兵马也调到宁国一线,想要夺回独松关。

    淮东军二十四日晨时奔袭明州,但他们在富阳给董原的浙北军死死的拖了三天时间,先机已失——在淮东军很可能再动员两三万兵马渡海进入明州府的情况下,奢飞熊仓促率部进入明州府进行会战,显然是不理智的。

    富阳一战,伤亡逾万,奢飞熊再让田常、余文山率一万精锐进入会稽支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当然了,飞虎能从浙南调五千精锐过来,虽说不可能将淮东军从浙东逐走,但要稳定浙东的局势,还是勉强能做到。

    不管怎么说,嵊州都不能轻易放弃——从嵊州往北沿剡溪江、曹娥江而下,能威胁上虞,往东北有谷道直接通到明州府腹地鄞县,也能威胁东面的宁海、象山等地,只要能守住嵊州,淮东还远远谈不上将明州府占了过去。

    但是奢飞熊不能将筹码都押在嵊州,他们能看到嵊州的关键之处,淮东没有道理看不出来。

    就像他们利用富阳来绞杀浙北军一样,淮东军难道就没有围点打援、利用嵊州来绞杀从浙南、会稽过去的援军的心思?

    想到这里,奢飞熊心情沉重,但将声调压了下来,只让田常一人能够听见,说道:“当前的情势,你也清楚,要是田氏能从嵊州突围,还是以突围出来,不要将希望完全放在救援上……”

    田常听到这话,心头一片冰凉。

    ***********

    在淮东奔袭浙东之前,嵊州处于浙东内线,守军才五百余甲卒。

    也正因为嵊州处于浙东内线,周同率崇城步营主力翻越四明山南麓岳岭进入嵊州境内,已经是二十五日午后,失去奔袭的突然性——嵊州守军差不多有两天时间调整防守城池的部署。

    田氏在嵊州的宗族势力格外根深蒂固,在两天时间里,几乎动员了近两千人的宗族兵参与守城。

    两浙郡兵覆灭,田常起到举足轻重的地步,田氏归附奢家后,也是浙东受益最大的豪族,那些两浙郡司的旧臣故将以及江宁及朝廷,都不可能在战后轻易放过田氏——田氏也清楚知道这点。

    嵊州在南面能给浙南接援、西面给诸暨、会稽接援的情况,田氏断然不会轻易放弃抵抗——周同率崇城步营主力从二十五日午后进入嵊州境内,即对嵊州发动攻势,攻城持续了一天一夜,在缺乏大型攻城器械的情况下,伤亡惨重,也未能动摇嵊州分毫。

    在奢飞虎率部从南面接近嵊州的情况下,周同不得已改攻城为围城,在嵊州城西南、澄潭江与曹娥江干流的剡溪江汊口抢占村寨、修筑简易防垒,做好围城打援准备,同时也等待后续兵力从上虞调上来……

    奢飞虎的浙南援军斥候已经进入天台山南麓山地,不过周同在嵊州城外,已经清理出往北去上虞的通道。不仅伤员能通过曹娥江干流剡溪江水道送下去,物资、给养以及援军,也能从上虞通过剡溪江水道运进来。

    在漆布所搭设的军帐里,孙壮夜里睡不踏实。

    身上伤口又凉又痛又麻,也不晓得军医营给他敷的是什么药物。以他的伤势,本应该撤下去疗养,但只要人没有趴下去爬不起来,孙壮死活也不愿意下去。

    帐篷帘子给人从外面掀开来,营火的光亮透进来,孙壮欠着身子,看见陈渍那张黑脸探进来,问道:“你这时候跑过来浪个毛?明天的仗要怎么打,你们这些官老爷商议出什么道道来?”

    “杆爷骂我呢?”陈渍一屁股坐在军帐帘子口,嘿然一笑,说道,“你积下军功,很快我就又可以跟着你混了!”

    “屁,”孙壮粗鲁的啐了一口,说道,“淮东的将官,我可做不来。东海狐既然饶了我一命,我战死沙场,便算还了他的情!你做你的封侯拜将大梦去吧,不要扯上我!”

    “奢飞虎可能率部从天台山南面绕到东阳跟奢家从诸暨调上来的兵马汇合,明天怕是没仗可打,”陈渍将话题转到战事上来,眼睛看着外面的营火,说道,“真正要打起来,很可能就是一场狠战。在富阳,奢飞熊与董原往巴掌大的地方里,差不多已经填进去两万条人命,也不晓得何时能停下来。”却不晓得富阳血战已经暂时息了下去。

    “东海狐终究是东海狐,就没有看到有他吃亏的时候,”孙壮抱臂枕着后脑勺,望着黑漆漆的军帐顶,他还是习惯在陈渍拿东海狐称唤林缚,说道,“这边总归要打一场恶战,这次才能让奢家绝了夺回明州府的心思!关键是上虞那边要防备会稽的兵马,这边能投入多少兵力?”

    淮东军虽说精锐,但奈何陆上战力太少。长山营、崇城步营加上战力不怎么够看、只用来做预备兵力的海陵府军,也就两万人出头一些。

    两万精锐攻守一城一地绰绰有余,但战事发展到现在,要同时防守数城、攻打数城、包围、分割数城,淮东军在陆上的战力就捉襟见肘了。

    崇城步营承担前期的夺寨攻坚,前期攻打嵊州城不利也吃了不小的亏,伤员运出去后,这边就剩不到四千战卒。这些兵力要将嵊州城死死围住都困难,更不要说围城打援了。

    敖沧海所率的长山营兵力最足,战前足足编有二十营、一万两千余战卒,但过去三四天时间里,连克慈溪、余姚、上虞三城及七八座防寨,数战皆克,皆大捷,但积累的伤亡也将近两千人。

    海陵府军前期主要在老塘山港防备奢家在昌国岛的兵马,没有怎么打硬仗,几乎没有什么伤亡,也就三千兵力。

    也幸亏富阳血战让董原的浙北军顶在前面,不然即便淮东军能承受逾万人的伤亡,短时间内也将失去持续作战的能力。

    这时候,除了嵊州外,明州府城还有近两千奢家残部固守不降,在昌国、岱山诸岛,更有近四千奢家残部不肯投降——昌国诸岛固然可以拿水营战船先隔绝在外面,但包围明州府的兵力不能少——这时候从明州府到底能抽调多少援兵到嵊州来,还真难说。

    陈渍也不关心军事潜力这种战略性的问题,给孙壮一问,也觉得形势不是想象中那么乐观,只说道:“会有援军上来,具体多少就不晓得了——多来多的打法,少来少的打法。”

    这会儿有小校走过来找陈渍:“陈校尉,你怎么躲这边?周帅要你过去!”

    “什么事情?”陈渍问道。

    小校看了孙壮一眼,有些迟疑,没有吭声。

    陈渍不乐意了,伸脚要踹,骂道:“吱唔个屁,这是我大哥,有什么事情不能说?”

    “陈渍,该守的规矩怎么能废,你怎么做营将的?”从阴影里冒出个声音,冷不丁的训斥陈渍。

    听是张苟的声音,陈渍探头看去,诧异的问道:“我说多大的事情,原来是你找我!你人不是在淮泗吗?”

    “喊你去大帐呢,快起来,”张苟说道,又欠着身子抬手将帘门掀起来,看躺在里面的孙壮,说道,“杆爷的伤势不要紧?”

    孙壮欠着身子坐起来,扯到伤口直吸气,嘴里却道:“屁大的伤,要紧个屁。听说朝廷在淮泗又玩招安那一套,大小姐没有上当吧?”

    “刘庭州是招抚使,陈渍的便宜丈人李卫是招抚副使,”张苟说道,“具体怎么回事,我不能跟你说。”

    “……”孙壮瞪了张苟一眼,翻身背过去,不愿再理会他。

    张苟笑了笑,他晓得孙壮便是这脾气,他蹲下来说道:“有些事情,照规矩是要营将以上武官才能知道的,陈渍嘴巴大,我也不能跟他说。要是从他嘴里漏出去,反而是害了他……”

    “你小子有脸来寒碜我是不?”孙壮翻身坐起来,气鼓鼓的说道,“我需要陈渍来跟我通风报信?你也想想你的出身,我待你如何?当年安帅跟大小姐可没有亏欠你什么。”

    “我既然入了淮东军,就得守着淮东军的规矩。”张苟板着脸说道。

    “合辄你是指挥参军,我是丁卒一个,我得站起来跟你行礼是不?”孙壮怒问道,张苟的态度令他越发气恼,“淮东军的营将,都要用金子打的不成,你做得、陈渍做得,你欺我一定没本事做?”

    “指不定杆爷心里还不乐意去做,”张苟不动声色的说道,“淮东军可值得杆爷将性命都押上来?”

    “呸,丁卒的性命不值钱,当个破营将,性命就值钱了?人死鸟朝天,贱命一条而已,”孙壮啐了一口,瞪着张苟说道,“你说这些破话,有什么意思?”

    “杆爷今日是丁卒,吃兵粮拿刀杀敌,天经地义;杆爷要是营将,他日就要为淮东军杀一城,”张苟说道,“杆爷觉得也是一样?”

    “张苟,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说话这么冲?”陈渍怕他们再吵下来会撕破脸打起来,对张苟今日的话也觉得奇怪,埋怨道。

    “杀一人是为活口,杆爷往日在云梯关一屠三千口,心里想的是什么?”这时候又一个声音从阴影里传来,陈渍抬头看去,却是林缚在周同的陪同下,往这边走来。

    陈渍一愣,林缚亲自到嵊州来督战,他都半点消息都不晓得,这时他才晓得,刚才有些话是张苟替林缚问杆爷的。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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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袭东阳

    东阳落鹤山与东白山之间的谷道,孙壮牵着马,抬头从林梢望去,月如细钩悬于西边铅蓝色的夜空之上,照得谷道昏暝黯淡,高三百余丈的浙东奇峻太白尖在月下也是清晰可见。

    身上的创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裹伤的药纱带还有血渗出来,孙壮浑不在意,听着夜林里的声响。夜行到此,虽说路上大半都在骑马而行,但山路颠簸得很,才休了两天的创口崩开很正常。不过,只要进入战场浑身筋肉崩紧,这点创口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即使是衔枚禁口,近三千甲卒穿过静寂谷道的动静也绝小不了,特别是铁甲走动起来,哗啦啦的,走在近处听上去就像是在下暴雨,山里鸟飞兽惊。

    只要东阳守军在谷道周围布下岗哨,想不引起警觉是不可能的事,眼下只能是期望东阳的夜哨不要放太远。

    出了谷道,地势稍开阔些,落鹤山的西麓下去,便是浙西谷原。

    浙西谷原以东阳为起端,往西延伸一直到信州、上饶、抚州境内,长达七八百里,夹于武夷山北麓与浙西丘岭、白际山之间,地势相对平易,是闽北出仙霞岭,与浙中、浙东联络最主要的陆上通道。

    更有兰溪发源于东阳县东北的东白山,往西行,经义乌、兰溪等县再折向往北行,从桐庐县、淳安之间西汇入钱江,是为钱江上游主要支流之一。

    谁能想到林缚带着少量护卫到嵊州之后,没有着手加强对嵊州的攻势,而是将崇城步营近四分之三的兵力调动起来,从落鹤山与东白山之间的谷道西进奔袭东阳。在嵊州仅留千余甲卒监视城里守军。

    前方有奔马驰回,就听见前面喊:“整甲备战!整甲备战!”静寂而行的队伍顿时沸腾起来,一人接一人,整甲备战的军令迅速从队前梢传来……

    孙壮晓得离敌人还远,慢悠悠的不焦急。倒是他身后的两名扈卒,听到军令传来,动作麻利的将战马背负的包裹打开,展开整套甲具,一人迅速帮战马披挂,一人协助孙壮在皮甲外再穿一套鳞甲。

    即使不算孙壮所穿的内甲,整套重装骑甲连人带马将有百斤,包裹起来马驼着走,很轻松,要是披挂身上,走上近百里谷道,多壮实的人都要累趴下来。

    这会儿陈渍从前头走过来,挨到孙壮身边,说道:“前面与东阳的夜探子撞上了,奢飞虎果然没有守东阳的心思,他将主力停在太白溪东岸,一心等诸暨的援兵上来,就去打嵊州,太白溪东岸的防垒很简陋,用重甲骑能撞进去……”

    “仅是营栅、拒马,倒是简单,要是还有其他陷阱,重甲骑陷进去就很难出来……”孙壮说道,“最好是派轻骑先上去踩一下!”

    “晓得,”陈渍说道,“杆爷你也悠着点,两翼我会安排步甲齐头打进,你见机不对,就停下来,不要深入……”

    “妈的巴子,当年你带人往前冲,比哪个孙子都猛,这两年倒打寒心了?”孙壮嗤笑问道。

    “人死鸟朝天,怕个求!”陈渍说道,“不过奢家的兵马非同一般,跟纸糊似的官兵不一样啊。打官兵,捅开个口子,就能整个的捅穿过去,但是打奢家,捅开个口子,指不定就是一个陷阱,所以不能独勇而进……”

    “你哪学来这些文绉绉的话,不会是你那个便宜丈人教你的吧?”孙壮嘲笑他道。

    “不争勇、不怯退,全军闻令进退如一,才是真正的虎狼之师,”张苟从后面走上来,说道,“登城虎这两年倒真是学进不少兵法,难怪这次能当上旅帅……”

    “嘿,还不是打惨了,”陈渍嘿嘿一笑,“吃了亏,总不能一点都不长记性!”

    孙壮嘿嘿一笑,也不再讥笑陈渍。

    当年他打仗喜欢仗着武勇过人,每有接战,都身先士卒、带数十健锐冲杀在前,仿佛一把尖刀将敌阵捅开、搅乱,后面的兵马再跟上就能将敌阵打得崩溃。这种战法在对于战力孱弱、斗志不坚的官兵时,很有效,但在淮东军手里每次都要吃苦头,以致睢宁一战,孙壮连人带马给淮东军生擒。

    张苟挨到近处,问孙壮:“杆爷伤势真不要紧,要不这回我来队杀上去?”

    “伤在腿上,骑上马就不碍事,”孙壮对张苟还是有些意见,说话语气还是硬生生的,说道,“我这身甲都穿上了,你才跑来说事?你是指挥参军,带兵顶上去,不是坏了淮东的规矩,你还是留下来盯着陈渍吧——你别看他这时候说得头头是道,等会儿打起来,指不定脑子一热、披上甲就带头往里拱了。这孙子是什么脾气,我还不晓得,狗能改得了吃屎?”

    陈渍讪脸笑着,也不反驳,转头吩咐跟随孙壮进击的两名扈兵:“跟紧了杆爷,不要让马惊了!”又跟陈刀子说道,“杆爷要有什么闪失,我拆了你的骨头!”

    陈渍积功在阵前给林缚升任旅帅,负责率部奔袭东阳,张苟还是以指挥参军的将职随行协助指挥作战,孙壮升任哨将,负责率领崇城步营为数不多的骑兵。

    在冷兵器鏖战的时代,个人武勇依旧是战争里最浓重的色彩。

    孙壮在战前虽说还是普通兵卒,但袭浃口寨、铁港登陆以及奔打嵊州,数战杀敌夺级不下二十颗,如此武勇自然很快就在军中就竖立起个人声望来。特别是崇城步营后期补入的兵卒,绝大多数都是流民军的归附军,对“孙杆子”这个名头更不陌生,不要说从大头兵火线提拔任哨将了,就算是提拔当营将、旅帅,下面的将卒也不会有多少意外。

    为了避免惊扰东阳,上虞的援军故意拖延着不上来,围困嵊州的淮东军到二十八日也是以崇城步营四千兵马为主。

    随林缚秘密赶到嵊州的,除了两百多护卫外,就多带了一百多套马铠。这点兵力在奢家的斥候看来,只是送补给来的辎重队,引不起足够的警觉。

    崇州除了周普率领的骑营外,各步营也有少量骑兵编制,有林缚带一百多套马铠上来,崇城步营也能凑出两队重甲骑出来。

    这边的耽搁才是片晌,东阳守军在落鹤山西北麓外围的两座哨岗已经给清除掉,孙壮就穿上重甲在刀盾扈兵的协助下跨上马背,进入落鹤山西北麓的进击阵地。

    孙壮率部从中央进击的重甲骑才一百二十余骑,加上两倍人数的刀盾扈兵,排了三列,整个阵列展开有四十多丈宽,两翼还各有一营甲卒阵列,协同进击。

    天色清濛,月牙白得稀薄透明,已是破晓时分,马嚼子解开,战马嘶昂,夹在风啸声里,格外的透彻。

    在战阵前方,太白溪东岸的营垒露出模糊的形状。往西斜下的缓坡,青草离离,近百披甲轻骑已经驰骋出击,分作两队,交叉着直接奔打奢飞虎太白溪东岸营垒的右翼。一是限制奢飞虎派兵出营垒在右翼列阵防备,第二就是要将营垒右翼可能存在的陷坑踩出来,避免重甲骑陷在里面出不来。

    太白溪东岸守军以奢飞虎从浙南率来的援军为主,有五千余精锐,从永嘉驰行北上,二十七日到天台县。由于崇城步营在嵊州外围做好打援的准备,而从天台进嵊州的道路过于凶险,奢飞虎于二十八日率部从天台往西转移到东阳,欲与会稽上来的援军汇合之后,再从落鹤山与东白山间的谷道东进接援嵊州。

    太白溪为兰溪江的上游,奢飞虎率部进东阳,自然是在太白溪的东岸,而东阳城在太白溪的西岸,奢飞虎遂在东岸临水坡地筑垒,等候会稽援军上来。

    奢飞虎所率援军以步卒为主,四天走了近五百里,疲惫异常,营垒还是在东阳守军的协助下仓促筑成,打算先在东阳休整两天。

    奢飞虎的策略没有错,他没有从天台县直接北进嵊州,相比较以往,已经是相当谨慎了。奢飞虎想不到的是,林缚在嵊州的兵力才四千余人、还要防备嵊州城里的两千多守军的情况,竟然会毅然撇开嵊州,将主力遣来偷袭东阳。

    外围哨探奔回示警,奢飞虎仅仅得到半个时辰的预警时间。

    半个时辰的准备时间,只能让沉睡中的五千疲惫甲卒仓促清醒过来穿上铠甲列阵,最先出营拦截的两队人马,准备不足,很快给奔袭来的两队轻骑冲乱。

    奢飞虎能意识到营垒右翼的薄弱,而整个营垒沿太白溪东岸展开,显然过于狭长,一旦从侧翼给攻破,就会非常的被动。

    听到风声里夹杂着战马嘶叫,奢飞虎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在右翼坡地,用弓弩、用高盾、用简易拒马建立拦截阵列,拉出一定的纵深,避免淮东军直接破垒!

    太白溪东岸营垒筑在临岸的缓坡上,而崇城步营奔袭主力的进击阵地在落鹤山西北麓的缓坡上,在中间是道宽沟。到夏秋暴雨季,这道宽沟是行洪水道,这时候却长满野草,连灌木也没有,成为进军通畅的通道,成为东阳血战的主阵地……

    由于奢家在诸暨的援军能一天时间里赶到东阳,留给淮东军奔袭东阳人马的时间不多,陈渍与张苟决定一开始就将六成兵马投入第一拨攻势里。第一拔兵马打出去后,陈渍与张苟也没有歇着,由于当前的阵地已经给填满,再多的兵力也展不开,就命令剩下的两营甲卒沿落鹤山西北麓的坡地向两翼展开,寻找新的进击通道。

    只要以孙壮为首的正面战场能取得优势,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命令最后两营甲卒再攻上去,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三千奔袭马兵都尽数展开来,对奢家在太白溪东岸的营垒展开暴风骤雨似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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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残败

    孙壮持槊横在马前,将面甲放下来,透过面甲的空隙看着草原子对面的敌阵,浑身的筋骨绷紧,仿佛有无穷的气力涌出来,跨下的战马也能感觉得他的腾腾杀气,长嘶不已。

    重甲骑初出的行速不疾,甚至还不如两翼的步甲,但走动起来,人甲马铠的甲片相簇击,声势骇然。普通弓弩对重甲的打击能力很差,床弩本身就是重型器械。奢飞虎率部四天疾行近五百里,所行都是山间栈道、驿道,随行马匹都很少,蹶张重弩都很少,更不要说床弩了。

    看着当面而来的重甲骑队,奢飞虎组织人马上前结盾阵,又组织百余长矛手持长矛杆尾抵地,从高盾中间斜指刺出,防备甲骑冲击,更将蹶张重弩集结到中路。但面对他们这边的调整,淮东军布在两翼的步甲则加快步伐,从两翼突前,形成巨大的钳口阵形。

    在防范甲骑冲击上,八闽战卒有着丰富的经验。致命的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奢飞虎在营垒的右翼,只来得及组织起六七百人的防守兵力,而且一开始就给淮东军的轻骑穿插骚扰,仓促间所结阵列也有些凌乱。

    而淮东军在正面战场,一下子就投入超过他们三倍的兵力,两翼还有更多的兵力在迅速展开,展开的速度要远远超过他们。

    看着淮东军两翼的钳口出击阵列,奢飞虎根本就组织不了更多的兵马去压制,只能尽可能往内线收缩,形成更紧密的防守阵列。奢飞虎只希望能扛住第一波攻势,赢得更多的时间,以便他能将营垒里的兵力展开,扳回劣势。

    天色越发清亮,有薄薄的雾霭从太白溪上升起来,景致看上去如幻如真,只是这时候没有人有心情去欣赏山水间的美景。

    张苟陪同陈渍骑马守在后翼的高坡上,注视着下面的战场。

    关键就是眼前一战,要是能把奢飞虎布在右翼的六七百人一下子打垮掉,就能在诸暨援军赶到之前取得绝对优势;若是不能,接下来很可能就会陷入残酷的拉锯战,即使最终能获得胜利,伤亡也会极其惨重。

    在正面战场两翼的尖梢上,是经过加强的弓弩手阵列。

    面对敌军向内线收缩的防守阵列,弓弩手迅速压上,肆无忌惮的将密集如雨的箭矢向敌阵投射,为从两翼突击的主力刀盾甲卒、陌刀甲卒等减轻压力。

    两翼形成的钳形攻击阵列,主要也是打敌军防守阵列的侧翼,中间要留出给重甲骑队前进的通道。看到敌阵稍有扰乱,也顾不得等候更佳的时机,孙壮就率居中的重甲骑队冒着重弩射来的利箭前突。

    哪怕敌阵坚如磐石,也要集全力将这记重锺砸下去,将磐石砸个稀巴烂!

    蹶张重弩能射两百步到两百五十步,但对百步之外的重甲骑队,几乎没有什么伤害力,而在两翼的打击下,居中的弓弩阵列也给打得凌乱,无法形成整齐划一的箭雨覆盖,所形成的伤害力更弱。

    在前进到百步处,战马即使披上沉重的战甲,速度也提到极致。百步距离疾行而过,也就十三四息的时间,孙壮根本就无视凌散射来的三四支弩箭,也无视从高盾两侧刺出的长矛,窥着时机,身子往前探,将长达丈余的长槊往前探出,将槊头当成重锤,借着冲势,狠狠的打在居前的一面高盾上。

    触击的瞬时往外一挑,孙壮也随即脱手放开长朔,将当前的敌卒连人带盾打飞出去,也随带将两边的长矛手给撞开。

    就差分毫,长矛从战马左前胸的甲片划过去,电光滋溜,激起的异响刺得耳膜生痛,却是没有伤到战马。冲刺时战马前胸中了一支弩箭,从甲片的空隙间扎进去,有二三寸深,缰绳给兜在手里,战马嘶吼踢蹄,倒是不影响作战。至于战后马儿能不能活,倒是另说。

    脱手的长槊也是瞬间断成两截,没能保住,孙壮低头闪过从内线刺来的一支长矛,拔出腰间战刀,将左侧的敌卒头颅齐脖子砍断。左右两侧的甲骑也各破开当前的高盾,有一人战马脖子给斜刺的长矛捅了正中,失马滚了下来,好在第二列的甲骑还隔着一段距离,爬起来长枪也没有失守,就紧贴在孙壮战马的侧后,往前冲杀。孙壮大喊:“骑枪给我!”接过长枪,仗着力气完足、枪术精微,边借马势往里冲,边左右拨打,捅出两三丈宽的缺口,掩护刀盾扈兵及其他失马的战卒往缺口里涌……

    当守军第一列不能借器械上的优势将甲骑封在外面,给打开缺口之后,就会异常的艰难。锋利的刺矛,会受到两翼的扈兵格挡,而刀盾兵根本就不能破开甲骑身上的重甲,弓弩手挤不到前面射击,要用更多的人命去填。关键守军兵力严重不足,只能在地形上略占些优势,要填这个缺口,其他地方就会产生更大的缺口。

    奢飞虎也看到淮东军正面攻击阵列居前冲击的那员骑将格外的勇猛,这边几乎没有人能在当面挡他一挡,短短百余息的时间,那员骑将竟然连续打断三杆骑枪,还接着从后面的淮东军兵卒手里接过长枪继续往前打,左右捅开的缺口最大,有崩溃的迹象。

    那员骑将带着面甲,看不清楚相貌,但想来不会是淮东军骑营主将周普,但除了周普,淮东又哪有如此凶猛异常的骑将?

    奢飞虎看着那边缺口危险,要率精锐扈兵压上去,左右死死将他抱住,不让他上去打。

    这趟奔袭东阳(会稽府东阳县)的淮东军主将还远远的站在对面的山岗上观战,奢飞虎亲率精锐要是能将那名淮东骑将堵住或打下来,那自然是好;要是奢飞虎有个闪失,这战就不用再打了。

    奢飞虎在营垒里的兵力还很充分,关键整个右翼在强大而凌厉的攻势下,给打得不断的往后退缩。左翼是太白溪,右翼战场与营垒辕门之间的空隙越打越少。不断的往外调兵,只能增加右翼战场内线兵力的密度,而无益展开兵力。内线越拥挤,一旦前面给打崩溃,只会引起更大的溃败……

    此外,淮东军的弓弩手在两翼不受什么威胁,可以大胆挨到近处持弓弩往阵心攒射。

    奢飞虎眼下只能主动在营垒的右后翼破开一个口子,作为出兵、展开兵力打反击的通道,以免兵力在占优势的情况下也给奔袭而来的淮东军打崩溃……

    战马嘶鸣倒下,脖子几乎给重锤打断,孙壮刺枪捅进使长柄大锤的敌将胸口,身子也失去平衡倒下。好在左右扈兵、战卒皆在,阵列完备,看孙壮歪倒,有人拿肩背顶托,有人抢突上前,将他护在内侧——孙壮挣扎着站起来,腿上除了旧伤,护胫甲板也不晓得何时给打掉,又给长矛扎出一个血口子,麻灰色马裤给染得血红。

    孙壮腿不良于行,但还有气力,这是得利于左右悍卒齐协并进,替他分担了许多压力,他战壮甚雄,大声吼道:“马来、枪来!”左右扶他再上战马,唯见他这时竟还能将丈余长的长槊抖出花团来,气力大得惊人,不知不觉间,竟将敌阵杀透!

    奢飞虎率浙南援军精锐驻在东岸营垒里,西岸的东阳县守军倒是有一千五六百人,但是战卒不多,杂兵薄甲持矛,守城可以,但仓促间乘渔船渡过太白溪去,也只是增加溃兵的数量而已。

    当太白溪东岸营垒从侧翼给攻破、浙南援军五千精锐给分割成几段各自为战时,东阳县守将只能尽量的组织渔船近岸接援。

    这一战从开始就失去先机,在营垒右翼仓促组织的防阵给无情的打碎,奢飞虎就再也没有能力组织起有力的反击。

    奢飞虎心里再恨,再不甘、再不愿,也晓得大势已去,给左右簇拥着退到船上,仓促逃到西岸。到西岸后,奢飞虎才冷静下来,下令东阳县守将组织渔船、用绳索,在西岸与东岸还在坚守的岸滩阵地之间搭出一座简易栈桥来,以便更多的溃兵能撤到西岸来。

    奢飞虎又一面组织更多的强弓重弩,在防备淮东军借机从简易栈桥打过来的同时,还能支援残部在东岸的抵抗

    绕东阳县城东侧而过的太白溪是兰溪江的上游干流,从东白山下来,经东阳县段的干堤也就三十多丈宽,恰在百步强弓的射程之内。

    这一仗从二十九日破晓时分一直持续到午中时分,在诸暨援军的前哨从东白山西麓进入东阳县境内,淮东军才放过还在据岸滩顽抗的浙南军残卒,往落鹤山西北麓的谷道退去。

    陈渍也汗出如浆的退回来,将兜鍪摘下,拿在手里,忿恨不平的骂道:“最后几块硬骨头,真是难啃!”

    “八闽战卒的名头,你当是假的!”

    林缚负手站在草坂坡上,与陈渍轻笑说话,眼睛却望着在太阳下粼粼闪光的太白溪河水。

    在上虞援军抵达嵊州后,林缚就亲率第二拨兵马赶来东阳增援。

    不过这时候田常也率会稽援军六七千人从北面诸暨接近东阳县境,林缚所率第二拔兵马仅两千精锐,就没有急着压上去打,而是在落鹤山西北麓通往嵊州的谷道上抢筑防垒。

    除了先前撤往西岸的兵马外,随奢飞虎从浙南赶来的援兵,到最后还有千余残卒负隅顽抗,没有给歼灭——陈渍是为这个忿恨不平,后悔莫迭,甚至有些抱怨林缚传令收兵早了,但总体来说,这一仗打得甚是畅快。

    若以死伤计,奢飞虎所部这一战至少要减员过半。

    实际上,陈渍、张苟所率的五营三千甲卒,伤亡差不多也接近一半。要不是仗着奇袭的先机,很难想象能顺利的将奢飞虎所率浙南援军五千精锐彻底打残。

    但不管怎么,淮东军这一次奔袭是大捷。伤亡虽重,但将卒士气依旧高昂,有持续作战的意志与士气。特别是在有效控制战场的情况下,伤卒也都顺利的撤下来,能得到及时的救治,最后差不多还能有七八成的老卒重新编入营伍。

    浙南军给奔袭打溃,能撤出去的伤卒极为有限的,更多的是给淮东军跟在后面补了刀,伤亡过半差不多是实实在在的战死半数。

    浙南援军即便最后还有两千多人逃过大劫,但给这一战打残了士气,短时间里很难恢复原有的战力。

    “八闽战卒,不比淮东军稍差!要不是大…大人算计占了先手,让奢飞虎从容率部接近嵊州,形势怕是要比现在艰难许多。”战到最后给强行拖下战阵的孙壮,对奢飞虎所部浙南精锐的战力最有资格评价。虽说淮东军精锐的战力与东闽战卒相比较,并不占优,但孙壮也晓得淮东军在林缚的算计下,占得的先机优势很大,可以从容不迫的选择对己有利的战机与战场,奢家在浙东几乎只能被动应战。

    孙壮双腿又多处受创,即便在鳞甲里多穿了一层内甲,还是给多支重弩箭射透,所幸入肉不深,早就张苟派人强行拖下战场,包扎了伤口。这时孙壮已经无力站起来,坐在软榻上,看午后给鲜血染得紫艳的残酷战场。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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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战事稍息

    田常率部进入东阳县城,就绝了解嵊州之围的希望。9W0W7W8.8C3A4I6h5o7n8g6w7e9n8x0u2e30.9c7o9m8

    给鲜血染红的河水也给上游来水稀释,恢复澄澈,西城门楼子外,绕城而过的太白溪在夕阳下金光粼粼。

    淮东军在东岸正派人收拾战场,将这边战死兵卒的兵甲解下,将尸体运到河堤上,等这边派船去运回。

    在更远处,淮东军主力占据在落鹤山西北麓一处才十余丈的坡原,这处坡原正堵住从东阳县往嵊州的谷道口子。

    淮东军在坡原脚下,用大量的车盾、辎重车围出简陋营墙,战卒在车营后戒备;更多的辎兵在内线砍伐树木、建造营栅,有在太白溪东岸落鹤山下长期驻兵对峙的迹象。

    算上撤回西岸的残部、东阳县守军以及从诸暨上来的援军,奢飞虎在东阳县能调动的兵力差不多还有一万人左右。

    但太白溪东岸一战,打得太惨。虽说有半数兵卒撤出来,但是仅剩的两千五六百人,半数多带伤,编制差不多给彻底打残,兵甲损失得厉害,需要长时间的休整才可能恢复战力;东阳县守军士气也很低落。贸然将诸暨援军压上去打,一旦不利,东阳县守不住,那淮东军将能通过东阳往西打浙西、往南打浙南、往北打会稽——比起解嵊州之围,当前最重要的是在东阳县稳定阵脚。

    奢飞虎手扶着垛墙,脸色还算平静,眼睛犀利,但手指用力几乎要将城墙抓碎。

    ************

    暮色渐重,坡原从太白溪东岸都烧起营火,一蓬蓬的,仿佛分散在草场里的营火。

    防备东阳守军趁夜渡河偷袭,林缚听着山林里呼啸而过的风,抬头望了望天,阴云翻腾,天黑后这一场雨怕是不会小。

    “天助淮东呢!”林缚转过身来,跟身后张苟、陈恩泽等将感慨的说道。

    张苟抬头看了看天,要是昨夜下大雨,虽然能让奔袭更隐蔽,但实际上也会加剧奔袭的难度,无功而返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一旦让奢飞虎借大雨在东阳县完整兵力的集结与调整,嵊州一战难度与危险性就要大增。

    林缚说天助淮东倒是恰当,也是这几天来连续阴晴不雨,使得淮东占到天时,使战事推进没有受到意外的阻碍。打仗就图个天时、地利、人和——接下来阴雨天气,虽说会让筑营造寨、输送物资变得困难,但也会让奢飞虎从西岸反攻的难度加大。

    走到军医营,上千员伤卒都拥挤在这里救治,显得混乱,林缚蹙着眉头,颇为不满。一个营帐接一个营帐的走过,最后终于忍不住,带着质问的口气,问身后诸人:“多久能将谷道空出来?伤员能转移的,要尽快转移到上虞休养!”

    这么短的时间里,对张苟、陈渍等人来说,更紧要的是防范奢飞虎从太白溪西岸反攻过来,这边难免有所照顾不到。再者,短时间里要尽可能多的将物资、援军输送过来,稳住这边的战线,从嵊州到东阳县的谷道,都给西进的辎车、人马占满。嵊州那边有水路与上虞相通,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暂时还没有空余的通道让上千员伤卒从这边撤出来,暂时都留在营寨里集中救治。

    “差不多要等三五天……”张苟回道。

    “太慢了,”林缚蹙着眉头,说道,“驿道、谷道通行,无论车马,都要遵循一个原则,靠左行……”林缚将左手捏成拳头举起来,加深诸将对“左”与“右”的概念,“不管多紧急,辎车、人马,都要让出右手逆向的通道来。当然了,真正要做到这点很难,作为权谊之计,可以沿谷道每隔五十丈插一旗守一辎兵维持秩序,一定要尽快分出两条可以逆向通行的大道来。西进的道可以宽一些,但必需要保障东进嵊州的道路也随时保持通畅!谷道险辟、不够宽的地方,要将辎兵派出去,加宽、整筑;也要防备雨后会有山洪泄下冲毁谷道!”

    怕诸将一时难以理解,林缚蹲在地上,将图示画出来又解释了一遍。

    虽说从嵊州到这边近百里谷道要派出三四百辎兵,但是这时候保证落鹤山与嵊州与上虞的道路通畅,即使再大的代价,也要花出去。

    张苟以及负责物资输运的吏员,认真的将林缚的话记录下来,要安排人去落实。孙壮躺在病榻上,欠着身子,说道:“重残兵卒撤下去即可,要是将伤卒都撤下来,这边接下来还怎么往下打?”

    “你先养好伤再说,”林缚说道,“不仅伤员要撤下去休养,崇城步营也要撤下去休养,这边从长山营调人马来守!三五天内就完全撤换!”

    “嵊州城谁来打?”孙壮关心的问道。

    “崇城步营前期负责围困,要等长山营的人马都调上来再攻坚。”林缚颇有耐心的跟孙壮解释接下来的部署。

    太白溪一战,差不多也是淮东的极限,已经没有能力再向往外扩张。要是奢家将浙西的兵力往东转移,林缚甚至要考虑往后收一下,以防整个战线失利而崩溃。

    崇城步营在战前的兵力就有限,才六千余人,登岸后数战消耗很大,减员比例将近半数,大批的伤卒都要转移到后方休养。

    要是再将崇城步营投入高烈度的夺城战,不小心很可能会将这支强军编制打残掉。

    即使崇城步营的士气可用,林缚仍坚持将崇城步营撤下去休整,将浙东西面的防线以及内线的攻城夺寨,都交给兵力相对较充足的长山营负责。

    另一方面,崇城步营在配合水营登陆作战上更有专长,而长山营在攻城拔寨上的训练更为充足。

    按照既定的计划,只要东阳县守军在三五天时间内没有猛烈的反扑,陈渍就要率崇城步营第一旅将卒及伤员撤往上虞休整,敖沧海也将率部与周同完成交接;落鹤山这边的防线,林缚安排张苟来负责。

    陈渍宜用来作攻坚拔锐的战将是合格的,但相比张苟,他缺少与敌军进行长期军事对峙的耐心跟韧性,还缺少独挡一面的能力。

    浙东西线将以敖沧海为首,敖沧海也属意张苟担任长山营的旅将,来负责建造、驻守落鹤山防寨。

    在此次随林缚援落鹤山的两千长山营精锐基础上,再编入部分新卒,编为长山营第一旅。此外林缚还给张苟留了两营辎重兵,辅助筑守防寨之事。当然落鹤山防寨告急,嵊州的援军也能在一天时间内赶到。

    入夜后,就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到深夜,雨势渐大。除了几堆遮雨棚子下的营火,其他营火都给大雨浇灭,天地漆黑一片。

    雨一直持续到四月初二才稍息,仿佛宣告浙东梅雨季节的提前到来。

    持续不停的阴雨天气,使落鹤山筑寨速度大为减缓,但严重限制东阳县守军渡过太白溪打反攻。东阳县守军在太白溪上用渔船架设起来的栈桥,也给突然增大的水势以及从东白山冲下来的断树冲垮。

    太白溪两岸紧张局势因为持续三四天的阴雨天气而告暂时的缓解,落鹤山防寨的栅墙以及营垒外围的齐胸高护栅陆续竖好。还在易守攻击的侧翼,挖掘了深壕。

    等落鹤山的防御体系有了个初步的模样,林缚于四月五日,离开东阳县,返回嵊州。

    浙东数日阴雨,使得嵊州城西边的剡溪江水势大涨,辽阔似湖,第三水营的十几艘艨艟战船用人手逆水硬拖上来,横卧在剡溪江上,配合步营,彻底的将嵊州城围困起来。

    敖沧海与周同在嵊州已经完成交接,围困嵊州的兵马以长山营两旅十营精锐为主,还有两营工辎兵协助攻防,后续兵马也在陆续调来。撞车、冲车、巢车、洞屋车、登城梯、投石弩以及床弩等重型器械,都通过剡溪江水路,陆续运到嵊州城外围。

    剡溪江西岸是上虞衔接落鹤山防寨的转运码头与物资站。

    林缚率部赶到东阳县支援时,码头处还是一座长满野草的荒滩,这时往水里打入排桩,在排桩内侧填土石,短时间里就建造了一座可以同时停泊三艘百石船的小型码头。物资站原是剡溪江西岸的一座土寨,给征用来进行加固,囤积、转输物资。

    围城主营则在剡溪江的东岸,离嵊州城南门较近。

    林缚从西岸转运码头登船,赶到围嵊州城的主营,恰好周同还没有离开嵊州。

    一起到嵊州城下视察敌情,远远看着城头的守军持戈执戟,军容颇为整饬,林缚蹙眉叹道:“攻嵊州城也是一场硬仗!”

    “田氏终是不肯降,上虞县主簿自告奋勇进城去说服,给丢了头颅出来!”敖沧海说道。

    “那就打!”林缚说道,“以后也少不了会打攻城恶战!打之前,将六千新卒都编入长山营……”

    “崇城步营何时扩编?”周同问道。

    长山营在战前就有一万两千兵力,虽说登岸后有减损,但在傅青河率增援兵力上来之后,长山营的兵卒很快就补足。这次再编入六千新卒,长山营兵力将扩充到一万八千人,成为淮东兵马编制最庞大的一支精锐,也难怪周同羡慕。

    崇城步营与凤离营还都维持六千人的编制。

    “浙东行营虽说会编二十营的行营军,但行营军以守戍地方城池为主,还不足以对会稽、浙南形成军事压力。长山营将作为野战步营暂时留在浙东协同作战,受浙东行营的节制,”林缚说道,“只编三十营战卒,兵力还是少的!至于崇城步营,休整结束后就扩编,会再给你五营的编制……”

    以往,淮东军步营以长山营、崇城步营、凤离营为主,都为精锐战卒,连续增兵到战前,淮东已有两万四千精锐步甲战卒,配合水营,守淮东陆上是足够了。

    随着战事规模的扩大,特别是这一步直接跳到浙东,与奢家进行从江海到山岳的全面军事对峙,以长山营、崇城步营、凤离营为主的淮东精锐步卒在要兼顾到淮泗北线的局势同时,还能长期投入到南线对奢家作战的兵力就有些严重不足了。

    不要说补给及钱饷的压力,淮东这时候也拿不出太多的精良兵甲。以精锐步甲战卒的标准进行扩编,短时间内能增加的兵力有限。

    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林缚在淮东军内部,以野战或守戍的不同作战目的,对步营进行区分,在不断加强长山营、崇城步营、凤离营的同时,还将仿效府军设行营军作为卫戍地方的主力。

    海东设海东行营、浙东设浙东行营。

    燕京被围,信路不通,林缚请示处置明州府的折子只能呈向宁王府及江宁六部。

    林缚在折子里荐梁文展出任明州知府,李卫接替梁文展出任山阳知县——不晓得宁王府及江宁六部会如何处置林缚的荐官折子,但林缚完全没有将明州府让出去的心思,在明州府衙之间,组建浙东行营已经在他的明确计划之内。

    当然了,要是江宁同意由梁文展出任明州府,那就将行政、财政等权属,归入明州府衙;浙东军营专务辖防及与奢家军事对抗。倘若江宁一定要给淮东添堵,硬塞别人来明州担任知府等官,那就直接利用浙东行营对明州府进行军事管制。

第56章 态度

    嵊州守将与田氏用土石填塞四城门洞、据城死守。9W0W7W8.8C3A4I6h5o7n8g6w7e9n8x0u2e30.9c7o9m8从城门攻不进去,撞车一时间也无法撞塌包覆青砖的坚固城墙。在敖沧海的指挥下,淮东军除了利用从上虞运来的攻城器械外,就地取材,赶造大量的比嵊州城头还高出丈余的巢车,在巢车上置强弓重弩,配合投石弩,消耗嵊州守军的兵力。

    嵊州守军的抵抗意志不弱,但不是谁都能成为董原,而敖沧海在东闽军时就有丰富的攻城经验。

    敖沧海选择南城门为攻击重心,填平城濠,在南城门楼子两侧堆积可以搭设攻城云桥的土台,差不多将上千守军都吸引到南城来防守……

    在传统的城防体系里,砖木结构的城楼是城墙上最为重要的指挥、屯兵、防御、瞭望、射击阵地。一般说来,只要城楼不失,即使狭窄的城墙段暂时失守也很容易反攻夺回来。

    但在三十多架配重式大型投石弩面前,嵊州南城门上的多层砖木结构的城楼就成了致命的弱点。

    敖沧海用巢车配合强弓重弩,将嵊州南城守军都压缩城楼门子里露不了头,才下令撤去在前面遮掩投石弩的高竿布幔,露出狰狞的杀机来。配备六百多辎营兵的三十多架投石弩,连同校准在内,一共投射了一百二十余枚重二十斤到五十斤不等的石弹,嵊州南城门楼子就轰然倒塌。

    上千躲在城楼里的城防守军,将近半数给掩埋在城楼废墟里。仓促逃出的守军,给巢车里的弓弩射杀惨烈。敖沧海又不失时机命令城下将卒架设云桥、云梯攻上城头,趁乱掩杀守军兵卒,却在嵊州别外援军赶来之前,又下令撤退,不急于强行夺城。

    林缚看了微叹:敖沧海的杀心还是太重。

    嵊州是小县,城里居民只有五六百户。淮东军奔袭而来,是代表朝廷收复失地,对嵊州普通民众的惊扰不大。乡野几乎没有多少难民逃入城里避难,很平静的旁观淮东军攻打嵊州城。

    除了守军以及田氏征募进城的宗族兵外,嵊州城里能征募上城头防守的丁壮也就千余人,也就是说嵊州守将与田氏在城里最多只能组织出四千守军来——敖沧海显然是想利用这个有利淮东军攻城作战的战场,将南城变成绞杀嵊州守军的屠杀场,间接达到杀人屠城、进而镇慑浙东地方势力的目的。

    从另一方面,也说明敖沧海心里没有放下对奢家亡他家族的仇恨。

    一次短暂的战斗就歼灭八百守军,接下来围绕南城段的反复争夺,对守军来说尤其的惨烈。敖沧海甚至用巢车在南城门的正面,拼搭出两个方九丈的攻城云台,每个云台上架设十二架重型床弩及大量的蹶张弩,射杀几乎没有什么遮拦的守军。

    在城门洞给封死的情况,只要奢家委命的嵊州守将与田氏不肯降,守军也只能被迫僵持下去。到四月十二日,仅南城墙上,给歼灭的守军人数就超过两千人。对淮东军来说,更像是攻城实战演习,也只有经验不足的新卒伤亡稍多些。

    ************

    相比较田氏在嵊州城一家独大,明州城里的情况就要复杂得多。真正铁心跟奢家一条路走黑的明州府地方势力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是在奢家控制浙东之后,在形势前不得不低头,放弃抵抗而已。

    淮东军代表朝廷打了回来,许多地方势力开始怀疑淮东军的实力不济,不敢轻易表态,担心弄巧成拙,抢着出头,等奢家反攻回来会成为给清洗的对象。

    时间持续到四月上旬,奢家在浙东的主力始终没能越过曹娥江反攻过来,而淮东军登岸的兵马越来越多,后期沿曹娥江的水战也是淮东军胜多败少,东阳县一战,更是将八闽精锐不可造胜的神话再度戳破。

    胆子稍大又自认为在奢家短暂统治明州府期间没有留下劣迹的地方势力,从四月上旬,就开始为淮东军清除奢家在明州府境内的残部出粮出力。

    有些身上有污点的地方势力,在看不到奢家有反攻回来的希望之后,也不得不考虑后路问题。

    暂时还闭门顽抗的明州府城里,同样是风起云涌。即便是城头守军,除了忠于奢家的八闽子弟外,地方上给收编的降军及地方投附兵马,也开始暗中与外面围城的淮东军秘密联络。

    十二日晨时,明州府守城校尉毛腾远,率部杀死东城守将,打开东城门。陈魁立率海陵府军汇同毛腾远部,从东城攻入明州府城,战斗持续到十三日午时,在地方投附势力的配合下,将奢家在明州府城负隅顽抗的残部尽数歼灭,收复明州府城。

    敖沧海也是十三日派兵强行夺下守军士气近乎崩溃的嵊州城。

    截止到这时,除象山、昌国、岱山等地区外,淮东军差不多占领了明州府全境。

    **************

    二十一日,刘直、孟心史在陈明辙的陪同下,从嘉兴借道渡过钱塘江,进入明州。林缚也于这一天,从嵊州返回,第一次进入明州城。

    明州原属会稽,自前朝中期置府,迄今已有近三百的历史,府城与鄞县同冶,与会稽、嘉杭,同为浙郡之精华,既为鱼米之乡,又是人文荟萃之地。

    府城西南设于四明山里的四明学社,名气略小于江宁的西溪学社,但也不容小窥,庙堂之上,浙籍官员自成一派,是为浙派,算是庙堂上不小的一股势力。浙东失陷,浙派势力遭受重挫,朝廷撤两浙郡司、设浙北制置使司,并归江东郡所属之后,浙派势力则彻底沦为吴党的附庸。

    林缚望着巍峨的明州府城,心里感慨万分。

    从越朝中叶起,明州就是海疆名城,奢家举旗造反,东海寇势力大涨,浙郡也是异常重视明州的防守,城池越修越坚,郡治杭城相比也有所不及。这座周达八里、三丈余高、砖石包覆的巍峨城池,远非嵊州这样周不过里许的小城能比。

    然而这座雄城,近年来两次易手,都太轻而易举,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来。

    第一回田常举城而投,奢家几乎未费一兵一卒就拿下这座雄城。

    这一趟,奢家在浙东的兵力过于分散,明州城被围时,城里守军都不足两千人。明州守将在城里招募民勇上城头参与防守,却使得守军内部鱼龙混杂、出现致命的分化,不仅给淮东军轻易夺下东门不说,甚至在进城后投附军成为攻打奢家守明州残卒的主力。

    要是在战前奢家对淮东有足够的警惕,没有给淮东的声东击西之计骗到,在明州城里的留守兵力超过五千人,这一战的形势就艰险难说了。

    如今陈魁立率海陵府军接管明州城防务,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严密戒备保护下,林缚骑马穿城进入明州府衙,与从江宁而来的刘直、孟心史等人见面,也要接见明州府地方投附势力的代表。

    刘直、孟心史都是熟人。林缚第一次率兵北上时,刘直任观军容副使,此后林缚与他多次打交道,他这时是宁王府内臣之首。孟心史原为暨阳知县,暨阳血战时,算与林缚有并肩作战之谊,作为吴系官员,后期积功升任平江府通判,此时改任江宁吏部郎中。

    从江宁挑选刘直、孟心史二人为特使来明州这件事情上,便能知道江宁对淮东假勤王之名而行声东击西之计一事的态度转变。

    燕京被围,奢飞熊在西线突飞猛进,浙北形势危急,江宁南线告急,江宁又有什么资格追究林缚的欺君之罪?

    当然,林缚从三月二十三日率部奔袭浙东起,就或派信使或通过塘抄驿骑知会各地,江宁前后保持沉默差不多将近一个月。

    就江宁当时的态度,就算无力追究淮东的欺君之罪,也绝没有认同淮东行为的意思。在士子清流眼里,淮东自然是大逆不道,交相唾骂;便是淮东境内也是争议纷纷。

    刘直与孟心史代表江宁过来,也就表明江宁在形势面前低了头,正式认可淮东的做法。

    刘直、孟心史、陈明辙等人都随同傅青河等淮东官将及明州府地方势力代表,都到府衙前的铺石场地上列队相迎。林缚翻身下了马,将缰绳及马鞭交给随侍,朝刘直、孟心史等人拱手作揖,说道:“罪过罪过,”假意责怪傅青河道,“傅先生怎么能如此怠慢刘大人、孟大人,让二位大人在外面久等?”

    “林大人力挽东南狂澜,为朝廷中流砥柱,流血流汗,鞠躬尽瘁,我等在衙门等待片刻,太微不足道了。要不是傅大人坚持不肯,我可是觉得出城相迎,才能稍表敬意,”刘直眯眼而笑,走上来热情的要从随侍手里接过缰绳与马鞭,替林缚牵马而走。

    孟心史倒是有些骨气,做不出刘直这样的姿态来,作了一揖,便算是见过礼。

    跟在刘直后面,一起往府衙里走去。

    孟心史跟在后面,暗地打理林缚。

    自暨阳一别之后,他就没有跟林缚再见过面,暨阳时,林缚给他的感觉仿佛出鞘的利刃,有一种凌利的气势;此时的林缚要温和、收敛得很,但越是温和、收敛,孟心史越是能明白他的温和、收敛之后的锋芒是何等的锐利!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江宁已经没有能力拒绝林缚荐梁文展出任明州知府的折子,孟心史过来,是要在明州府的其他官员安排上争取对江宁有利的条件。

    林缚的态度越是温和、收敛,孟心史心里越没有底。

第57章 破口骂娘

    进了府衙官厅,刘直从宽敞的袖袍里掏出一封敕书,脸上挂着笑,朝林缚说道:“刘某在这里又要恭喜林大人……”

    这时候自然不会有什么上谕从京里传来,刘直手里的敕书应是给官告身,倒不晓得宁王府与江宁六部能从权许他什么新的官位。

    想是这么想,林缚不动声色的笑道:“某代朝廷收复明州府,应为同贺之事。”

    “也只有林大人能居功不傲,实为天下帅臣的典范,”刘直说道,他手里是江宁六部与宁王府合署的敕书,又不是什么上谕,也没有什么规矩好讲,展开来读道,“银青光禄大夫、崇州伯、淮东制置使林缚林大人堪为国之栋梁、朝廷之中流砥柱,行奇谋而率淮东军奔袭浙东,重挫闽贼,此功甚殊。江宁诸人闻之莫不振备,皆言要派飞使进京报捷邀功。然路途险阻,报捷之事暂不能成行,江宁只能勉励其事,甚愧……”

    林缚听了心里暗骂:要真是振奋,怎么等到明州府城给攻陷的消息传到江宁才紧急派人过来?这种官样上的话,林缚也就是听听作罢,不晓得这样的话是真的出自元鉴武之口,还是张希同之口,还是岳冷秋面授机谊?

    前面的话,最大的价值就是江宁正式认同淮东奔袭浙东之事,其他的都是空话,林缚静静的等着听刘直读下面的内容。

    “……然,浙东需淮东军锐意进取,牵制、打击闽贼,孤与岳督及诸公商议,决议设浙东制置使司以明州为治,以辖东线攻击闽贼之军事,望林大人能不辞辛苦兼领之,为朝廷尽力除国贼!”刘直读罢,将敕书塞到林缚的手里,笑道,“林大人升官发财,你说我是不是要恭喜你、贺喜你?”

    “都是劳碌命,哪有什么好贺喜的?”林缚不动声色的将敕书接过来,倒是没有想到江宁会让他兼领浙东制置使一职。至于浙东制置使辖防区到底多大,敕书倒没有言明,难道说在浙东打下来的地盘都是淮东的?

    陈明辙站在一旁,心里暗叹:江宁使林缚兼领浙东制置使,倒是明确告诉林缚,只要淮东军在浙东能从奢家手里打下地盘,不管大小,都是他的,破罐子破摔之余,倒是指望淮东能与奢家拼个两败俱伤。

    淮东官员及孟心史及毛腾远等浙东地方势力代表都上前来恭贺林缚兼领浙东制置使。

    浙东制置使只是让淮东在明州驻军并设浙东行营掌握地方兵备更加名正言顺一些,要说其他则可无可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难道江宁还能让淮东手里将明州府撬走不成。

    江宁也是算以退为进的招术,将浙东制置使的头衔给了林缚,就是希望林缚能在其他官员的安排上让些步。

    林缚心里忧着北面的形势,但好歹要设宴招待刘直、孟心史、陈明辙等人,也请毛腾远等浙东归附势力代表赴宴。

    宴间孟心史借着酒意,坐在刘直的下首,前倾着身子问林缚:“浙东频遇战祸,民不聊生,各家又都给闽贼盘剥得厉害!这时候好不容易收复了,当与民休养生息——江宁诸公有意请免明州诸县钱粮三年,不过这事要与林大人商议,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缚脸色稍一沉,刘直前面给了一颗甜枣,大棒这会儿就由孟心史挥过来了。

    江宁这是要不分清红皂白的赦免浙东在奢家统治时期屈从的全部地方势力,并减免征收钱粮三年,是要将浙东地方势力都拉拢过去。

    江宁倒是没有独断专行,还让孟心史在酒席上当众问林缚的意见,用意也是恶毒。

    要是林缚反对减免钱粮,做了坏人之余,还让江宁得了人心;要是林缚赞同,三五年内不能从浙东筹钱粮以补军资,浙东要维持这么庞大的兵备,与奢家长期对峙,淮东的压力将极大。

    “孟大人,你以为如何?”不等孟心史应答,林缚“啪”的将筷子摔拍在桌案上,唬着脸盯着孟心史,破口骂道,“谁他娘出的这个断子绝孙的主意?奢家在会稽、东阳以及浙南还有五六万精锐,加上浙西的兵力,有十五六万之多,要保明州府安靖,要对西面之敌保持打压之制,少不得要在明州召募四五万兵马才够用!有人提议减免明州府钱粮,那行,我明日就率淮东军撤出来,这狗/娘的浙东制置使谁愿当谁当去!”说到这里,愤愤不平的站起来,甩袖要往后堂走去。

    林缚穿上官袍,温文尔雅,这一晚上都和颜悦色,哪个想到他突然间破口骂娘!

    陈明辙脸色微红,赦免浙东各家投附奢家的罪过并减免钱粮的主意是陈西言所出。这趟陈西言本来也要渡江来明州府的,在临行前生了一场病,身子虚弱,就让陈明辙陪同刘直、孟心史过来。

    刘直、孟心史都愣在那里,面面相觑,倒是堂下有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离案跪到堂下,大声呼道:“闽贼寇浙东,诸家及乡民孱弱,屈从于贼而不敢抗之,罪该万死。今日盼得大人率王师而来,如慕甘霖之余又为罪孽诚惶诚恐。某与诸家断不敢请免罪责,只求能有戴功立罪的机会。倘若还有减免钱粮之贪心,当真是厚颜无耻之极,还有什么颜面见天下人?减免钱粮一事,还请大人与诸公绝不要提。非但不能减免钱粮,某与诸家商议,还要请大人加征钱谷:一为赎诸家及乡民屈从之罪;再者钱谷用在安靖地方、防范闽贼上,某与诸家心里唯恐其用不足,害明州再遭闽贼涂炭——请大人不要弃明州!”在堂下砖头叩头叩得“嘭嘭”直响,毛腾远等其他明州地方势力代表见识不对,也都离案跪到堂下叩头请林缚停下脚步。

    虽说大家都希望能免罪免粮,但聪明人都清楚江宁送的只是顺水人情,明州诸家的生死实际都掌握在林缚的手里。

    林缚自然不会率淮东军撤走,但是林缚在明州府以通匪罪砍几个人头让自己的心情舒畅一些,江宁能保哪个?

    想得越明白,就越不敢奢望什么。

    林缚在屏风旁停下步伐,转身看向堂下跪拜的诸人,他回来后忙着应付刘直、孟心史,虽说傅青河给他介绍过明州诸人,但人数太多,他一时想不起这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叫什么。

    林缚眼睛打转望来,傅青河便晓得他没有记住叶君安的姓名,他坐在案前说道:“大人息怒,我觉得君安先生所言仍明州诸人的真心,莫要给奸侫挑拨了大人与明州诸人的关系!”

    刘直、孟心史都嗫嚅不敢言,林缚都破口骂娘,傅青河更直指这是挑拨离间的奸侫之言,他们还能争辩什么?

    “哼!”林缚冷冷一哼,经傅青河提醒,倒是想起叶君安这个人来。

    叶君安还真是一个知道明哲保身的人物。

    叶君安三十岁时曾中过科举,但无意仕途,安守田宅耕读著书为乐,是四明学派颇有分量的一位讲席,浙东人称“君安先生”。奢家攻陷浙东后,叶家献田献财,以求全族,但叶君安没有,其他叶家子弟也都无人在奢飞熊所辖的浙东都督府及府县任职,与奢家关系保持颇远。在淮东军奔袭登陆之后,叶家也是第一批就派人与淮东暗中联络,但一直等到这边攻下明州府之后,叶家才派人运来钱粮劳军!

    从叶家的行为,叶君安的才能及性子都给很模糊的感觉,更像那种投机取功、观风迎变的人物,所以林缚对他的印象也不深刻。

    但是林缚佯怒离场,叶君安转念间能说出这番话,有这样的态,不管他这头叩得有几分真有几分假,都让人对他耳目一新,不容小窥。

    “君安先生请起,”林缚重新走回到案后坐下,对堂下跑着的诸人,说道,“我也是为浙东形势着急,不想给小人所误,才口不择言,并无责罪浙东诸家的意思!”

    陈明辙心里却想,要怎样才能不让这些话传到恩师陈西言的耳朵里去?

    刘直心里大骂:陈西言这个老匹夫,难怪装病不来,幸亏老子多了心眼,这话让孟心史抢了说去,要不是在回程途中给水匪劫了船、丢了性子,找谁诉苦去?如此简陋的挑拔离间之计,对淮东怎能有用?

    孟心史老脸涨得通红,争辩不能、解释不能,但看浙东诸人的脸色,也晓得陈西言教他说的这些话还是有些用场,但是没有想到林缚的态度会如此强势,陈西言所说淮东很可能会是第二个奢家,当真不假。

    接下来就没有刚才的气氛,宴席很快就到酒尽人散的时候;诸人都请辞离去。

    林缚吩咐此时负责明州城防务的陈魁立道:“明州新归,宵小未尽,刘、孟等大人的安危,你要小心照顾,驿馆那边都派些人手!”

    “多谢林大人关切……”孟心史作揖说道,从林缚脸上倒看不出他如此安排是要加强对他们的保护,还是要加强对他们的监视。

    林缚当然是要防范刘直他们与浙东地方势力接触太密。待刘直他们先离开,叶君安与其他人也上前来告辞,林缚挽留叶君安道:“我没有其他嗜好,喜欢饮茶,今日刚来明州,想来这边替我备下从崇州捎来的好茶,君安先生可有意陪我一饮?”

    说到好茶,四明山就产好茶,林缚只是胡乱找借口当众留下叶君安。

    叶君安说道:“大人见召,君安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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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欲拒还迎

    (到现在才修好,真是对不住啊。)

    “打下明州容易,守住、治理明州却难,君安先生可有教我?”

    宾客都告辞退去,林缚邀叶君安及淮东诸人到偏厅喝茶说话。

    这里是安排给林缚居住的后园,林缚在嵊州督战期间,宋佳倒先住了进来,这会儿亲自指使着左氏两姐妹及入江氏出来奉茶。

    叶君安居礼甚恭,晓得林缚随时都带在身边伺候的女子,即使没有身份、名氏,也是林缚身边不容忽视的宠姬。当然,叶君安也晓得林缚好色之名不彰,这么个女子能随同到浙东来,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美艳过人的缘故。

    “某见微识薄,实不敢在大人面前夜郎自大!”叶君安诚惶诚恐的端着茶盅坐在下首,不肯轻言政事。

    林缚倒看得出叶君安的诚惶诚恐是装出来的,站起来走到叶君安案前,长揖行礼,道:“缚无礼,待君安先生不敬,但赤子之心不减,恳请君安先生有教于我!”

    宋佳双腿跑在臀下,执壶给自己伺茶,她刚才虽说没有露面,但躲在屏风后的暗处将宴席上诸多人的表现都在眼里,看林缚走到叶君安案前执弟子之礼请教政事,心里暗笑:刚才在前园表现如此出位,这会儿又推三阻四、欲言又止,但凡自恃有些才能的读书人,大多都是这种德性。

    傅青河捋着颔下长须,眯眼的看着眼前一切。

    叶君安善明哲保身不假,但时逢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善明哲保身者,并不是什么值得垢病的缺点,相反还是一种处世智慧的体现。

    叶君安三十岁科举中第,十数年来却一直隐逸山林未曾入仕为官,以讲学为业,自然不是投机取巧之辈,他在四明学派及浙东士人心目里地位颇高,故而林缚对他的跃跃欲试十分的重视。

    傅青河南下之后,秦承祖就返回崇州主持事务。

    除以傅青河等人为首、水步军逾六万兵马南下浙东来,胡致庸、李书堂等人也率数十名吏员随船赶来浙东,负责钱粮军械的筹措转输及接管地方等事务。

    淮东倒不缺官吏,抽调百余吏员填入明州,也能勉强能做到,但治理明州不会那么简单。不过要说有多复杂,也不见得有多复杂。

    打压一批人,拉拢、任用一批愿意为淮东所用的人,分化明州地方势力,要比全部从崇州抽调吏员填入而让明州地方势力抱成一团要好得多。还要尽可能避免提拔任用的明州籍官吏给江宁拉拢过去。

    浙东失陷奢家多年,与东南诸郡割裂,浙东地方人物是多半敏感而脆弱,心思难定,无论是江宁,还是淮东,想要获得他们全心全意的信任很难。这种状况不改变,林缚所设想的“以明州治明州、以明州分化明州、以明州巩固明州”的设想就很难实现。

    林缚需要一个在明州府地方有着领袖地位与声望的人物能为淮东所用、能为淮东所信任,进而带动一批人能安心为淮东所用。

    林缚今日回城,明州府地方上有声望、有地位,又与奢家勾搭不深的人物,都给邀来参加洗尘宴席,差不多将近三十多人,叶君安在里面倒不十分的突出。但是其他人的心思不定,有隔岸旁观之意,叶君安旗帜鲜明的在宴席上就支持淮东,实属难得。

    也许叶君安今日的表现是明州地方背地里商议着来试探淮东,但不管怎么说,淮东不能重视叶君安,不能重用叶君安,又如何令明州地方势力安心?

    “不敢当,不敢当!”见林缚走到案前长揖而礼,叶君安忙跪坐起来,以示不敢受礼,说道,“大人既然想听某拙见,某便抖胆献丑一回……”

    “先生请言!”林缚让人将他的长案移到叶君安的案前,与他对坐听他讲治理明州之政。

    “自奢家侵来,明州吏治崩坏,奢飞熊虽用田常治明州,然充塞官衙皆不学无术之宵小,明州有节操的士子皆不与同流合污,大人欲治明州,当从士子里选德高望厚之人,教化民生,明州可治……”叶君安说道。

    叶君安这番言论实在泛泛得很,没有什么新颖之处,与淮东治理明州的计划也背道而驰,林缚口头称是,心里却是失望,心里想着只要将叶君安竖为典型,倒不在乎他是乎有多少真才实干。

    又敷衍聊了片晌,叶君安便告辞离去,傅青河也看出林缚路途劳顿、身子疲乏,不忙着今夜讨论军务,便与胡致庸、李书堂等也告辞离开。

    “叶君安这头老狐狸,肚子有些货,却是不肯卖出去,惺惺作态,着实叫人讨厌啊!”宋佳手掩红唇打了个哈欠,媚态横生的在林缚面前伸了懒腰。

    “你是说叶君安刚才那番议论是推脱之辞?”林缚问道。

    “不是推脱,是试探,”宋佳说道,“都说学得治民术、卖于帝王家——叶君安十数年来不肯入仕,便是自负有才,也不肯卖给帝王家的。而在宴前,这老匹夫又惺惺作态、欲迎还拒,既有心卖弄,待到你虚心请教,却又胡扯一通,与其说他无才,还不如说他卖弄!”

    林缚哈哈一笑,说道:“这小老头,是试探我有无三顾茅庐的耐心!”

    “这样的人物,你也不是没有见过,”宋佳嫣然而笑,说道,“秦子檀便是自负其才的一个人物,高宗庭不也自始至终不肯入仕?”

    “那你明日陪我进四明山走一趟!”林缚说道。

    “这老匹夫,你不理会他就是,”宋佳笑道,“你就将他丢在一旁,看他还能保持清高多久——就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缚笑了笑,说道:“能像你这般任性,倒是轻松了——既然他要我三顾茅庐,这点耐心都没有,谈什么其他有的没的?哪怕是做给别人看的,四明山,我也要多走两趟的。”

    “那你早些休息!”宋佳起身将要离开。

    林缚叹道:“哪有时间休息?北地的塘抄、信报,你都拿来给我看……”

    “歇息一天也不碍事,”宋佳复又坐下,挨得林缚更近一些,柔声说道,“你看你,又瘦了许多。”美眸望着林缚削瘦的脸颊。

    “铁戈征马,哪个不瘦?”林缚笑道,坚持要连夜研究北地的形势。

    宋佳让左氏姐妹去将资料搬来,她跪直身子,膝行到林缚的身后,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想来你也是乏了,我给你捏捏肩!”

    林缚抓住她嫩如柔荑的手,说道:“要是奔袭东阳时将奢飞虎杀死,你会不会恨我、怨我?”

    宋佳一怔,俄尔身子又像菟缠丝一样挨着林缚宽厚的肩膀,从后面将他抱住,贴着他的耳边说道:“也许会恨你、会怨你,也许会恨自己、怨自己!”

    林缚侧过身要将宋佳抱到怀里来,宋佳从后面搂他愈加紧,说道:“让我就这样抱着你,好吗?”

    “你当我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林缚气笑道。

    “三个妮子千娇百媚,随便你要哪个,我都不管你!”宋佳说道。

    “唉,算了!”林缚苦笑道,“还是留着力气明天爬四明山吧!”

    宋佳“咯咯”一笑,倒也不再招惹林缚,认真的替他捏着肩。

    林缚到凌晨才睡了两个时辰,便与傅青河招呼一声,带着护卫出城往西南而行,到四明学院造访叶君安。

    相比较城里,淮安军控制明州城外的时间倒有大半个月之久,城外反而比城里安全得多,但即使如此,傅青河还特地让陈魁安率领千人封锁进四明学院的山道,避免有人闻知消息对林缚不利。

    此时正是淮东的关键时机,当真是一点意外都不能出。

    **********

    明州地方势力正也忐忑不安。

    奢家陷浙东,硬着头皮抵抗的,都难逃奢家的清洗。明州恢复之后,像田氏这般跟奢家一条道走到黑的,自然也难逃淮东与朝廷的清洗。也有一些人,投机取巧之徒,在浙东失陷,便到浙东都督府谋一官半职,自然也属于给打制的对象。

    但也相当多的一批人,选择屈从、沉默与明哲保身,但也与奢家保持一定的关系。

    这些人既怕淮东与朝廷将他们一并牵连进去进行打压,又有谋个出身的心思,又担心奢家再反攻回来,让一切又弄巧成拙——心思实在矛盾、慌乱得很。

    人心惶惶难安,又不敢聚集议事,引起淮东的疑心;在淮东的严加监视与隔离下,也难接触给困在驿馆里的刘直、孟心史等人——四明学社在山里的讲学山院,倒成了一部分人光明正大聚集议事的场所。

    “君安先生,淮东从上月二十三日就奔袭浙东,而江宁使臣却拖到昨日才至,淮东与江宁之间,是不是有外人所不知的曲折?”一名穿着儒衫、手裹书生巾的青年抱拳问坐在窗旁时不时望窗外的叶君安。

    明州失陷多年,与东南诸郡音信隔绝,绝大多数人都不晓得浙东之外的形势如何?奢家甚至刻意丑化跟淡化淮东,许多明州有识之士对淮东的印象也很模糊。这倒也有好处,林缚这两年来做的许多引起无数争议的事情,在明州人眼里,便显得正常、寻常。

    这会儿有书僮进来禀告:“先生,山门外有一队军卒过来,投来一封名帖,要见先生!”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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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收心

    “某非自恃身份、推三阻四,”叶君安将林缚迎入雅室密谈,长揖而拜道,“闽贼势强,朝廷暗弱,有钱江之隔,明州孤悬于外。就常人而言,今日实不知明日之事,故而惶惶难安,有骑墙观望之心,实属正常,敢问大人有守浙东之志乎?”

    “安民靖土、建社稷之功,我所愿也,”林缚伸手虚托,请叶君安对坐而谈,说道,“闽贼貌似强势,实强弩之末,先生居四明山而观天下,当有所察……闽贼势将竭时,我不取浙东、不守浙东,安侍何时?”

    “大人取浙东,为淮东而取,为朝廷而取?”叶君安又问道。

    林缚微微一怔,叶君安的这个问题颇难回答。

    能肯定的,叶君安之前没有跟刘直、陈明辙、孟心史等人接触过,应不会替江宁来试探淮东——但即便如此,叶君安的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

    “实不瞒先生,”林缚说道,“燕京受困虏贼已有月余,实处于朝不保夕的危势之中。我率淮东军奔袭浙东之前,接到北上勤王的上谕,然江东不保,也无以救燕京,思量再三,遂下决,宁违上谕,也要率兵先打下浙东,先保住东南局势再说……我无他愿,唯安民靖土以御外侮尔。朝廷堪当此任,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在所不惜;然今日之朝廷,给宵小把持,暗弱错乱,我当替朝廷代掌浙东,便是身后臭名彰著,也义所不辞!”

    “大人能有此志,实万民之福祉!”叶君安离开座位,走到堂前撩此长袍屈膝跪下,说道,“君安才微识浅,但也知社稷及民为贵,不敢惜残烛之躯,请为大人效微薄之力!”

    “先生请起,我何德何能,敢受先生如此大礼?”林缚走前一步将叶君安从地上搀起来。

    宋佳站在旁边看了暗叹:从东海寇势力大涨以来,明州府临海,饱受欺凌,崇观十一年又全境陷落,那些寄望朝廷、对元氏忠心耿耿的势力已经给奢家清洗了一遍。

    明州府残存下的地方势力,与其说期待明君,不如说更期待能安靖地方的雄主。

    “闽贼治浙期间,明州府诸家屈从者多,实属无奈,望大人能区别对待,”表过心志,叶君安坐回案前,推心置腹的献策道,“田氏之流,当抄族没产,不然不足以为惩戒。明州诸家,非为没有请罪之心,然而担忧朝令夕改、朝境夕改。君安孤居四明山,然而有闲暇能观崇州新政。比之大人的才学,君安对治浙之策也无高见,但请大人以赦罪为条件而在明州行新政,便足以得明州也。闽贼治浙,盘剥犹重,于诸家及下民,心有所附者甚少。大人在明州行新政,诸家利益虽有所损,但能赦去前过,在朝不保夕、性命飘零的当世,足以安定人心。此外,浙地土地兼并犹重,明州数十万民众,十之七八是无地客户,减租即能得民心,何愁明州不安?”

    林缚自然要在明州推行新政,但是从淮东抽人强行在明州推行新政,要比叶君安等明州地方人物主动支持推行新政,差距甚大——林缚倒是没有想到叶君安在奢家治浙期间还对崇州新政有所研究,殊为难得。

    “就官治,”叶君安继续说道,“地方兵备并入浙东制置使司,府司寇参军及诸县县尉,则由制置使司将校兼任,当无疑问。此外,嵊州城应废去县治,以为驻营,将闽贼主力牵制在东阳县、天台县等地,在形势上,对明州府犹为有利!”

    “先生大才!”林缚听叶君安这番言,才确认他的确肚子很有货,站起来作揖道,“缚想以制置使司右长史位屈尊先生,望先生莫要辞!”

    与品秩无关,制置使司以左右长史、左右司马等职最为重要、显赫。浙东制置使司将与浙东行营合署,林缚将用傅青河以制置副使兼行营守护总揽浙东全局,将用胡致庸为军司及行营左长史,为浙东文官之首。

    梁文展在担任明州知府一职后,还将在军司及行营兼领左司马一职,正式纳入淮东体系之内,右长史仅次于左长史与左司马,也是林缚能给浙东地方最重要、最显赫的官职。

    叶君安站起来还礼道:“为大人效力,某莫敢辞也。”

    “我荐梁文展为明州知府,但江宁调令还没有下来,梁文展一时也无法来明州赴任,”林缚说道,“还要请先生再屈居司吏参军一职,从地方捡选有才贤之士为淮东所用!某也会向朝廷荐先生担任明州府通判一职。”

    “职责所在,莫不敢辞!”叶君安说道。

    当日,叶君安就带着数名侍读弟子进入明州城就任浙东军司右长史一职,林缚召集淮东诸人,将浙东军司及行营的大体框架确立下来。

    傅青河以制置副使兼领浙东行营守护,林缚不在浙东期间,代林缚总揽浙东军政,胡致庸、叶君安分任左右长史,分揽政务,梁文展兼领左司马,从第二水营、海陵府军、工辎营及地方投附军捡选一万两千精锐编入浙东行营军,共水陆及马步军四旅二十营,以孙文耀、韩采芝、陈魁立、毛腾远等四人为行营军四旅将。

    军司及行营另设都事、典书令多人,以李书堂等人充任。

    此外,长山营、崇州步营及第二、第三水营在战时归浙东军司及行营节制。

    当前明州府的民生政务等事都一律纳入军司及行营辖管,等梁文展来明州之后再行交接,在行新政之前,更紧要的是稳固上虞到嵊州的西线防线以及集中兵力,剿灭盘踞昌国、岱山诸岛的奢家残部。

    当前,长山营、崇城步营及第二、第三水营等主力集中在西线,主要防备屯驻东阳、诸暨、会稽的奢家兵马。剿灭昌国、岱山诸岛奢家残部的重任,就落在仓促编成的浙东行营军头上,第一水营负责进行海路封锁及支援。

    浙东行营军主要以海陵府军及浙东归附军为基础扩编而成,战力自然不能跟长山营、崇城步营这样的精锐步甲相比,但扩编后兵力多达一万两千余人。

    龟缩于昌国、岱山诸岛顽抗的奢家残部仅四千余人,兵力又分散于七八个防寨里。浙东行营军能集中兵力,后勤也有保障,虽说伤亡在所难免,但各个击破的难度不会太大。

    归附军要不要用,这历来都是为将为帅者需要重点权衡的问题。

    奢家统治浙东的时间不长,恰如叶君安所说,诸家及民众归心者少,更多的人是屈从观望。攻浙以来,归附兵马差不多有四千人,比与海陵府军的人数还要多。这么多人马要是不用,安置也是问题,再者淮东的兵力也有所不足。要用来守戍城池,等奢家反攻过来,这些人马能不能让人放心,也是问题。

    用这些人马去强攻昌国、岱山,一是使他们与奢家结下死仇,丢掉骑墙观望的心思,能尽心为淮东所用,二来用残酷的战事消耗归附军的实力,补充忠于淮东的工辎营兵。即使归附将领心思不定,但只要保证基层武官及兵卒能忠于淮东,也能保证整支军队能掌握在淮东的手里。

    从二十三日起,毛腾远等归附将领就率部从浃口出发,从老塘山港登上昌国岛,剿灭盘踞昌国等海岛顽抗不降的奢家残部。每一战,兵卒有所伤亡,浙东行营即从工辎营抽调健壮补充之。

    毛腾远等浙东归附将校也晓得淮东的心思,再说淮东除了严格限制将校掌握军队外,其他方面都很优渥,并无为难归附将校的意思,兵卒有伤亡,也一律以淮东军的标准进行抚恤,兵甲弓弩补充,也颇为充足。

    在当前的形势下,毛腾远等将校也就放下观望的心思,尽力为淮东攻打昌国、岱山,希望能凭借战功作为投名状,尽快获得淮东的信任以确定自己应有的地位。驱使兵卒攻打奢家残部,格外的用心,战斗激烈程度,甚至要超过淮东军在西线的主力。

    这种心态,倒与投降东胡的叛将一样。

    二十六日,浙东归附军就以两倍的伤亡代价,攻下昌国岛最为重要的龙山寨,全歼据守龙山寨的奢家残部八百余人。二十九日,岱山主岛牛扼寨四百残卒打开寨门投降,收复岱山全岛。

    不管江宁的沉默态度,林缚继续向江宁上折子,建议将岱山诸岛并入嵊泗,在海陵府下面增设嵊泗县。林缚以大横岛为县治所在地,以治嵊泗、岱山两地,荐陈恩泽的父亲陈雷为嵊泗第一任知县,以嵊泗作为淮东衔接浙东的要隘。

    五月初二,韩采芝率部攻陷昌国岛东海岸的骐骥寨,至此完全剿灭盘踞昌国主岛的奢家残部。除了昌国东南几座地势险恶的小岛外,明州府以及东海诸岛全线收复。

    绞杀奢家残部、打得格外激烈、伤亡也惨烈的浙东行营于五月上旬陆续返回明州、上虞驻防、休整。在韩采芝率部进驻上虞之后,长山营在敖沧海的率领,以嵊州城为基地集结,从落鹤山方向,对东阳等地的奢家兵马保持军事压制,周同率崇城步营在上虞休整近一个月后,回驻明州府东的浃口寨,打算以浃口寨为驻军进行扩编,然而配合水营,继续往南扰袭浙南、闽中沿海。

    在淮东第二、第三水营的强大军事压力及不断扰袭面前,奢飞虎终于在五月上旬,下令用沉船、暗桩在曹娥江以西的钱江、山阴江以及鉴湖口封锁水道,放弃用浙东水师残部反攻明州府的可能。

    从曹娥江往上,钱江水道仅三四里宽,江底又有沙坎,不利淮东战船进入作战。在奢飞虎大规模用沉船、暗桩封锁水道之后,淮东水师战船西进就更加艰难。

    奢飞虎在西面封锁水道,淮东军也不甘示弱,与浙北配合着,也用沉船、暗桩对钱江水道进行加倍的封锁,彻底将浙东水师堵死在钱江上游。

    钱江水道被封之后,水营在钱江里的作用给削弱到极低,一切都只能取决步营在陆上分出胜负之后,才能清除障碍重新打开水道。当然,淮东水营主力也能从钱江的军事对峙里抽身出来,加强对浙南、闽中沿海的打击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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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枭臣

    也顾不得江宁的调令来,梁文展于五月初一就秘密抵达明州暗中主持新政。

    在以叶君安叶氏为首的浙东地方势力配合下,淮东很快就掌握明州府田亩及丁口基数。

    在嵊泗、岱山等地划归海陵府之后,明州府辖管昌国、慈溪、余姚、上虞、嵊州、奉化、宁海、象山及鄞等八县,在籍田亩约七百余万亩。

    在持续数年的战事摧残之下,明州府在籍丁口仍有十二万户之多。

    明州九县以地处明会平原核心地域的慈溪、余姚、上虞、鄞县四地最为富庶,税粮占了明州全府的近八成之多。

    奢家从明州府抽取的养军税粮有案可查,两年总数超过一百六十余万石,平均每年抽调的养军税粮在八十万石以上——而江宁约定淮东军可从淮东两府十一县征用的粮饷最高就只有八十万石。

    传统上,上虞、嵊州、余姚三县都是划归会稽府管辖的。还是奢家占领浙东后,会稽是奢家在东线与董原之浙北进行军事对抗的重心,遂将上虞、嵊州、余姚划入明州府管辖,以便能更好的筹措军资。

    以明州、会稽两府区域为主的浙东,明州府三居其二,会稽府才居其一。奢家失去浙东自曹娥江以东的区域,说是断了一臂,一点都不为过。

    五月上旬,在明州府及诸县主官还没有确定的情况下,林缚就以浙东制置使司的名义,颁布田丁新政令。新政减免明州府及诸县丁税及各种人头摊派,向诸县派遣清田吏主持新政事务,清查田亩,责令诸县田主在九月之前向清田吏员如数上报田亩实数及丁口,雇佃耕种以实物租计算者减租到三成以下;以定额租计算,上等熟田年租额不得超过一石。

    以田氏为首的叛降共十三家抄族籍产,充为军资,余者以协从论处,免罪责;并将八闽宗绅在明州府境内侵占的产业以及明州府及昌国诸岛所属的矿山、船场、渔场以及及湖荡、山泽、岛屿等无籍之地都征为官有,地方借机侵占,皆严惩之。

    ************

    秦子檀在稳定永嘉形势后,也于五月上旬来到东阳县,为当前的恶劣形势感到焦虑。

    在东阳县太白溪的西岸,淮东军以长山营两旅精锐为主力,驻军达到八千人。沿落鹤山西北麓坡岗,淮东军构筑鱼鳞状的连环防寨向太白溪西岸辐射,与东阳县城争夺对太白溪水道的控制权,又驱使民众在内线拓宽修筑衔接嵊州的驿道。

    在天台县的北面,以长山营一旅精锐步甲为主力,淮东军在构筑面对天台县的防寨里,驻军也超过四千人。

    在天台与落鹤山防寨的内线,以嵊州城为营垒,以长山营三旅精锐步甲为主力,淮东军在嵊州的驻军更是达到万余人。

    淮东军以嵊州为核心所构筑的浙东西南大营在五月上旬就初步成形,以淮东步军司长山营为主力,马步军战卒及辅兵的总数超过两万两千人,还有数以千计的民夫征为军用。

    到五月上旬,淮东明确将嵊州废县置镇,将整个嵊州城作为浙东西南大营的驻垒使用,仅在嵊州剡溪江两岸就抄没田氏田产二十余万亩,作为军垦营田所用——还不晓得淮东后期要往嵊州等地填入多少兵户!

    在萧山到海宁段的钱江水道彻底封闭之后,淮东军在以上虞县城为核心及沿曹娥江两岸构造的防寨体系里,驻军以韩采芝、孙文耀所部浙东行营及淮东靖海第三水营为主,兵力也超过万人。

    考虑到淮东军在明州府内线崇城步营三旅精锐以及浙东行营军陈魁立、毛腾远等部共一万五千余人以及暂时还驻在明州府东海岸的靖海第一、第二水营,淮东军一时间在浙东的兵力总数超过五万两千余人。

    奢家要稳固从天台、东阳、诸暨到会稽一线的防线,以八闽精锐为主加上地方防守兵备,人数不能少于五万人。

    虽说浙北董原的压力由大公子承担下来,但浙东在失去明州之后,驻军人数反而要增加近一倍才够用。

    秦子檀能大体猜到淮东是什么心思,便是要加剧双方在防线上的军事对抗,将浙闽的财政拖垮。

    在浙南,刘文忠、左光英等浙南抵抗军在占据乐清城,很容易能从海路获得淮东的支援。奢家在浙南的兵马只能放弃沿海地区,收缩到瓯海、永嘉等离海岸有一段距离的内陆城池建立防御。

    一方面是被迫不得不增兵加强沿线防御,一方面又不得不及接连放弃沿海膏腴之地。

    失去明州府不说,永嘉江自瓯海、永嘉两城以下的三角洲区域,良田数就占到整个永嘉府田亩数的三分之一,也由于乐清城给浙南抵抗军残部占据,秦子檀也不得不将这一区域的民众强制迁入内地,弃为荒地,损失的税粮将数以十万石计。

    晋安府等闽东沿海地区的形势,也由于失去浙东对淮东扰袭水军的牵制,而越发的恶劣。淮东水军将前进基地推到昌国以南一线,又有浙南抵抗军残部占据的乐清为跳板,对浙南、闽东沿海地区的扰袭越发的便利,扰袭规模也将持续加强——局势发展到今日,浙闽的东线形势已经恶劣到不能再恶劣的程度。

    当前除了指望大公子能在西线继续扩张战略纵深外,也只能寄望东胡人的骑兵能迅速南下威胁淮泗——唯有如此,才能迫使淮东的用兵重心转移到北边,减轻浙闽东线的压力。

    浙闽虽说在两三年间将兵马总数扩编到将近二十万之巨,但数面受敌,精锐伤亡也多,短时间已经没有收复明州府的能力。

    ***********

    浙东战事初定,林缚也等不及江宁正式调梁文展出任明州知府的告身下达,于五月初九就离开明州府返回崇州;以赵青山为首的第一水营主力随林缚返回崇州。

    林缚假勤王之名行声东击西之策,起初在淮东内部也引起巨大的争议。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淮东军奔袭浙东后取得一系列的重大军事胜利,迅速占领明州府全境,特别是后期江宁迫于形势认可淮东奔袭浙东的行为,淮东内部的争议也就平息了。

    林缚在淮东的声望,也累及到一个新的高度。

    林缚返回崇州之日,县民士绅夹岸欢迎,看着津海号缓缓从水门驶入军山与紫琅山之间的驻泊区,两岸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当然,其中也不乏冷眼旁观者,但淮东两府军民却是普遍的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然而就淮东军司内部而言,这次违旨南袭则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普通的官吏将领有着更清晰的意识,从此将淮东视为独立于朝廷之外的势力。拿唐叔恩、刘庭州等人密奏江宁的话来说,“淮东官吏将佐从此之后眼里只有淮东、而无朝廷,只有林缚、而无皇上”。

    淮东在浙东取得一系列的军事胜利,士气大振,然而就举国形势来看,仍然是忧远大过喜。林缚压着心头的忧虑,接受士绅军民的夹岸欢迎,越是艰难时,士气越为重要。

    从南崖码头登岸,林缚对来码头相迎的秦承祖、林梦得、孙敬轩、孙敬堂、李书义、胡致诚、王成服、孙丰毅、周广南、吴梅久等人说道:“旬月来,崇州诸事有劳诸位辛苦,林缚在此给诸位揖礼相谢!”

    “大人客气!”诸人还礼,迎林缚登岸。

    看到赵勤民也在迎接众人之列,林缚问道:“赵先生何时来到崇州?”

    “前天午后过来,本要去明州府见你,得知你近日即回,便耐心在崇城等了两天。”赵勤民说道。

    “那先一道去东衙饮宴,其他事宴会再细谈。”林缚说道,请赵勤民随他同行去东衙。

    赵勤民心里感慨万分,林缚假勤王之名行声东击西之策,事先半点风声未透,他与顾悟尘在江宁也是措手不及。

    淮东军主力奔袭浙东的消息传到江宁之后,恰逢奢飞熊夺得临水、集兵攻打富阳,大有攻破浙北、向江宁突破之势。

    在江宁受威胁之际,包括岳冷秋、程余谦、余心源、王添、王学善以及宁王府诸人在内,一时间都手忙脚乱、方寸尽失,寄望淮东军能在东线牵制浙闽叛军,故而对淮东军欺君惘上的事实,都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才使得顾悟尘在江宁不至于太被动。

    形势发展到今天这一步,除了有部分士子还图口舌之快,指责淮东的不是,更多人心里则是庆幸淮东军主力没有北上勤王。要没有淮东军及时在明州府登岸,奢家的十万精锐怕已经将浙北打残,从平江、丹阳席卷而过,兵临江宁城下了吧!

    现如今,江宁要靠淮东从东线牵制浙闽近半的兵力,林缚也身兼淮东、浙东两制置使,江东郡此时境内约十五万兵马,淮东占了三分之一强。林缚不仅直接插手淮东、浙东两地知府、知县一级的官员任命,还直接要求在鹤城、嵊泗置县委以亲信家臣,加强淮东军司对这两地的控制——赵勤民站在旁侧,看向与旁人谈笑风生的林缚,暗道:与曹梁并称枭臣者,也莫过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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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争银

    “这旬月来,薰娘你们在崇州也担惊受怕了吧?”趁着晚宴开始前的空当,林缚抽身回了一趟山上,与顾君薰、柳月儿、小蛮等妻妾相聚。

    林缚在东衙无暇分身时,这趟随林缚南来北往的宋佳给先唤到内宅来。

    算上北去津海的时间,林缚离开崇州差不多有三个多月,当真是冷落了家里这些个大小美人儿。偏偏宋佳这么一个道不清、说不明身份的女子能够陪在林缚身边,内府的女眷对她自然是满腹意见。偏偏着急还要从她嘴里询问这趟南征北战的详细,既叫人嫉恨她,又要耐着性子敷衍她。

    宋佳正襟危坐的回顾君薰等人的问话,等到林缚过来,才松了一口气,告辞离去。七夫人顾盈袖及六夫人单柔本来也在内宅听宋佳说此行的详细,待林缚回来,也假惺惺的告辞离开,不妨碍他跟妻妾团聚。

    宋佳将顾盈袖、单氏眼里的不舍与情念看在眼里,心里暗笑:这个混账真是乱搞,这山下城里听风茶楼还有一个女人等着他,也不怕这趟回来给榨成肉干!

    “这趟回来,会住几天,不会停两天就又要走吧?”柳月儿沏了茶递过来,她虽说谨守妇道不干涉军政,也期待与林缚多聚几天。

    “哪里都不去了,”林缚接过柳月儿递过来的茶,对站在身边的她笑了笑,说道,“眼下的局势,也不是我东奔西跑能解决了,只能坐在崇州看局势发展了。南面有傅爷,北面有子昂,津海有高宗庭与我大哥,也许江宁的形势会更复杂一些,有我家的泰山大人在,也轮不到我去掺和一脚。”

    顾君薰嗤笑一声,没有理会他。

    柳月儿挨着林缚站着,说道:“别的事情我也管不上、帮不上,只是看你的脸又瘦许多,心里总是难受,身边也没有一个人能照顾你……”

    “谁说没人能照顾他,我看他在外面过得乐不思蜀呢。”小蛮对宋佳能跟在林缚身边跑东跑西的,满腹意见,也不掩饰就说出口来。

    柳月儿欠着身子掐了小蛮一下,不让她胡说八道。

    “相公还要去东衙应付呢,就不要在这里耽搁时间了。”顾君薰总是替林缚念着正事。

    “不碍事,到时间还有人过来喊我,”林缚说道,“信儿与政君呢,不要隔段时间不见,他们不认得我这个当爹的了……”

    “卷儿去找将信儿与政君唤过来……”顾君薰要边上站着侍候的卷儿将一对小儿女找过来。

    林缚在内宅坐了半大个时辰,才下山到东衙与众人饮宴庆贺这趟浙东大捷。

    宴后,林缚将赵勤民、林梦得、秦承祖、孙敬轩、孙敬堂等人留下来说事。

    “浙东初捷,还远未能扭转当下之危局,”林缚请赵勤民等人坐下,问道,“对眼下的形势,家岳及江宁众人有什么议论?”

    “欲救北而先靖南,此为大人与江宁众人当前所取得的共识,”赵勤民说道,“刚知道你率淮东军掉头南袭浙东时,江宁也确实有许多人大吃一惊。时到今日,邓愈在徽州难以支撑,欲求撤到宣州,与长淮军并守宁国一线,便越发晓得你声东击西的计策之妙。要没有淮东军从东面打入浙东,实在难以想象当前会是什么局面!”

    “邓愈要撤出徽州啊!”林缚蹙起眉头,思考让奢飞熊在西线占领徽州之后的恶果。

    由于奢飞熊能从昱岭关、千秋关对徽州两线用兵进行夹击,从宣州、宁国进入徽州的粮道也给掐断,邓愈守徽州的压力极大。要是江宁这边没能从宁国出兵夺回独松关,打通从宁国到徽州的通道,邓愈所部就有成为孤军给困死在徽州的危险——这也是邓愈想从徽州北撤的主要原因。

    而让奢飞熊夺了徽州,其浙西兵马就多了几条能从徽州西进江西鄱阳湖的通道,再配合罗献成南进,很可能让奢家先一步夺了江西全境……

    浙东初捷,当真还无法扭转全局,不要说北线的情况一蹋糊涂,便是西南边也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江宁的意见自然决不肯让邓愈轻易放弃徽州,但邓愈腹背受击,独木难支,终究还是要靠淮东及浙北诸军能牵制更多的浙闽叛军,减轻西边的压力,”赵勤民说道,“就北面的形势来看,宁王此时虽未正式就任监国,差之不远。江宁欲在西线再设赣州、豫章、潭州、荆州四制置使,以稳巩南线形势,江宁也许会遣专使来崇州问策……”

    到今日,江宁再做什么决策,已经不能再漠视淮东的态度了。

    奢家出仙霞岭占了抚州、信州,恰是切入江西郡腹心的位置,江西南部为赣州,控制赣江中上游;其下为豫章,也就是后世的江西省会南昌,控制鄱阳湖。江西分置两制置使,是想要将奢家从信州、抚州突入江西的兵马堵回去。

    潭州又名湘州,即为后世湖南省会长沙,荆州位于江夏以西,当江汉之冲,设潭州、荆州制置使,是想要加强对两湖的控制。

    特别是荆湖郡,从襄阳到南阳,从随州到蕲春,近半郡土失陷于长乐军,也就荆州外围到江夏这一区域能勉强守住。

    宁王虽然还没有正式就任监国,但在燕京被围之后,未失陷的诸郡只能唯江宁马首是瞻。

    所增设的四制置使在名义上归宁王府及江宁六部直辖,但实际上江宁对这四制置使司能有多强的控制,还真是难说得很;也许更多的是使赣州、豫章、潭州、荆州四制置使有借口摆脱原先的郡司控制罢了。

    不过新设的四制置使在限制浙闽叛军西进以及打击罗献成所部方面,也应该能起些作用。

    看到林缚的眼睛盯在罗献成所部所处于地图上的位置,赵勤民说道:“罗献成兵势虽众,但战力不强,缩于蕲春,未敢露头……”

    “奢家希望罗献成在蕲春东进或渡江南下,搅得江宁在南线的部署,”秦承祖说道,“然则罗献成也不是良民善众,他寄望奢家在南线先动将蕲春周围的兵力分散开,也不是没有可能!”

    “淮东在东线打得越是犀利,罗献成越是投鼠忌器,不敢动弹。燕京在被困之前,委刘庭州、李卫为淮泗招抚使,意从淮东之策招抚淮泗流军;罗献成未必没有此念,多半不会跟奢家一条道走到黑,”赵勤民说道,“就当前的形势,最危急还是北线——大人使我来问林制置使,燕京能不能守住?倘若燕京不能守,津海能不能守住?倘若津海不能守,济南、阳信能不能守住?”

    赵勤民将话转到正题上,林梦得与秦承祖对望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林缚从案头翻出燕冀地形图,铺在案上,说道:“蓟州、临渝失守,东胡人在冀东地区已经站稳了脚步,也打通冀东与辽阳相接的辽西通道,这回断然不会轻易退出关外去。东胡骑兵及降军十余万众,横亘在冀东,将燕京与津海切开。在冀西及燕南则以两到三万精锐骑兵切割燕京与南面、西面地区的联络——如今南线的形势如此,江宁以及淮东都抽不出兵去;曹家在晋西北给燕西诸胡缠住,无法前进半步;梁家收缩在平原府,不敢北进——燕京储粮兴许能支撑到七月底,但就剩下两个月,燕京的危局谁有能力去解?倘若大同、宣府在此期间失守,情形更是不堪……”

    在京畿外围,除了津海军就是陶春所率的两万长淮军,但燕南、冀东、冀西诸府相继失陷,千里方圆都是虏骑控制区域,两三万步卒也只能在外围牵制,静候时机。

    “津海呢?”赵勤民问道。

    “津海军在二三月间就扩编到一万两千余众,淮东骑营有两千精锐驰援过去,也可以从难民里再捡选精壮上城协防。只要退路不给切断,津海能守一段时间——特别是在此时,燕京一线尚有京营军近七万众以及进入京畿地区的西路勤王军有三万精锐,东胡人不会强攻津海,”林缚说道,“要是燕京的失陷,东胡人能抽调十数万兵马掉头集中打津海——这时候想守住津海就困难了!淮东眼下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将进入津海避难的民众疏散出来,从海路往南转移……”

    “津海若不能守,晋中、燕冀怕要整个失陷掉,”赵勤民知道林缚并没有死守津海的心思,顿时觉得事情棘手起来,说道,“东胡人的骑兵就要往南横扫了,梁家可不值得期待啊!”

    梁家不值得期待,东虏铁骑的锋芒就将直接穿过河南、山东西北部地区,直接抵挡淮泗以及山东东部的青州等地。

    “仅仅是东胡人的骑兵还好对付……”说到这里,林缚轻轻的一叹。

    更多证据证明,这时候进入燕南、冀东地区活动的东胡本部骑兵才六万余众,而进入冀东、冀西地区参战作战的高丽人、辽东汉人以及给胁裹作战的降叛军加起来差不多也有六七万人。

    要是计算上在大同及宣府外围的兵力,东胡人在精锐骑兵之外,能正常调动参战的戎卒步营就多达十一二万之多——这是东胡人在控制辽西、燕西及冀东地区后正常情况下就能支撑的用兵规模。

    那些叛降兵马,在抵御东虏入寇时怯懦如鼠,投降后转身打同族同宗同僚,却凶恶如虎。

    一旦燕京、大同、宣府等地失守,未必就能消耗东胡人的实力,更可能会给东胡人送上大量的降兵叛将。

    当东胡人从燕冀、晋中席卷而过,一旦兵力会出现滚雪球似的增涨,到淮泗时,想要守住淮泗的难度就将激增。

    林缚大体能猜到岳父顾悟尘通过赵勤民遮遮掩掩的想要说什么。

    秦承祖、林梦得等人也是不动声色的听下去,这已经是林缚家事的范畴,有些话要说,也不能当着赵勤民的面说。

    林缚想了片刻,直接问赵勤民道:“江宁是不是已经在考虑燕京失守之后,要如何才能避免形势继续恶化下去?”

    “嗯?”赵勤民点点头,说道,“燕京被围,津海粮道被逼中断,宁王府与江宁六部欲行权宜之计,暂时截留两淮盐银以及江东折漕银以充江浙、河淮、湖汉等地的兵备。但北线分东西中三路,南线又分东西两边,银子怎么分,是个问题!”

    两淮盐银加江东折漕银,每个月差不多能截留近二十万两银;以江东此时的粮价,还能购入十五万石粳米。

    燕京被围而危,江宁手头倒宽裕了许多,但是银子有这么多一堆,但各家都如饿虎窥羊,恨不得都分到自家头上来。怎么分,还真就是一个大问题。

    是用这笔银子征发兵马去援燕京,还是先拿这笔银子安定南线形势?

    要不要拿这笔银子支援梁家在黄河北岸建立防线?

    河淮退下来又分东西中三路,重点支援哪一路,防范东胡铁骑威胁江淮?

    若先安定南面的形势,除江宁外,西线又分徽州、赣州、豫章三制置使,东线又分淮东与浙北,浙北又分守杭城的董原所部、守湖州的孟义山所率宁海军旧部以及从中间插进去的海虞军……

    赵勤民又补充了一句,说道:“这桩事暂时还仅有宁王府、江宁六部及君司长官晓得,已经吵得不可开交!还没有正式通知各军司讨论此事呢……”

    “顾大人是什么意见?”林梦得插嘴问了一句。

    “燕京也许不能救了,”赵勤民说道,“与其孤注一掷的仓促拉十万兵马去北地勤王,还不如让燕冀给南面多争取一些时间,守住河淮才是紧要!就这一点,岳冷秋、王添、程余谦、余心源,包括陈西言,似乎都是此意,但都没有明言……”

    拥立新帝怕已经是很多人心里的打算了——只是燕京还未失守,崇观帝还坐在龙椅上,即便有想法也不能公然说出口,所以弃燕冀而守河淮的心思,大家都要遮遮掩掩,无法直截了当的说出口。

    也许宁王府里的那个,心情最为迫切吧。

    即便是弃燕冀而守河淮,也分守黄河南跟守黄河北。

    守黄河北就要指望梁家与曹家,赵勤民刚才嘴里已经说了梁家不值得期待,无疑顾悟尘也是这个意思——梁家在江宁影响力的具体体现就是永昌侯府,曹家独守关中,在江宁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岳冷秋、王添、程余谦、张晏、余心源、顾悟尘等人,与梁家、曹家的关系不深,不会有人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梁曹两家身上。

    一旦梁家不能在河中、平原、济南等黄河沿岸支撑住,曹家也不从关中出兵——渡黄河而来,包括整个山东在内一直到淮泗,都算为东路。

    东路,最东端的有登州镇水步军残部,有以顾嗣元、陈元亮等人为首的青州势力,有占据山东西部的梁习、梁成冲父子,有占据徐州的陈韩三,有占据淮泗欲接受招安的红袄军。

    西面就是曹家与占了河中府的梁成翼。

    江宁诸人,没有人愿意拿银子给曹家与梁家去,在河淮之间的兵马,能摊到这笔银子的,有登州镇、青州、徐州以及淮泗的红袄女——

    赵勤民将话说到这一步,顾悟尘想通过他传达给淮东的意思,也就十分明显了:顾悟尘想要淮东支持青州从这笔银子里分到大头……

第62章 香艳佳人泪

    林缚在赵勤民面前也没有表露明确的态度,让人送他去馆驿休息,将林梦得、秦承祖两人留了下来。

    明烛下,三人接着刚才的话题议,林梦得咂嘴说道:“折漕银,多半要给各府截留……”

    “折漕银本来是要解往京中的,如今燕京被围,各府吃饱撑了,才会如数将折漕银缴给郡司!便是海陵、淮安两府的折漕银,我们都要扣下来,淮东军也不是后娘养的,”林缚说道,“各家能动心思的,也就是两淮盐银……”

    “明里掌握两淮盐银是两淮盐铁司、是张晏,”林梦得说道,“顾大人可以指望我们利用控制两淮盐区的便利,影响两淮盐银的流向啊!”

    盐银保粮一事暂时停了,两淮盐区恰在淮东的包围之中。淮东即使不贪两淮盐银,对两淮盐银的流向影响力也不会在两淮盐铁司之下。

    战事频频,盐商行销区域锐减,即使如此,两淮盐银每年还维持在一百八十万两以上。最为关键的,与折漕银分夏秋两次缴纳不同,盐银几乎每月都有收入。特别是津海粮道自二月暂停下来,两淮盐铁司差不多截留了近五十万两盐银。

    这笔银子只要宁王府、江宁诸公以及两淮盐铁使张晏一起决议过,就能立马进行分赃,而且以后每月差不多都要十五六万两银子入账。

    赵勤民话说得很隐晦,但顾悟尘通过他传达的意思很明确:淮东再伸手贪两淮盐银,必成为众矢之的,他们是希望淮东能支持两淮盐银重点流向青州。

    虽说青州与淮东同气连枝、同出东阳一系,但青州为守河淮的东路前沿,并且从青州北进又能接援燕冀,淮东支持两淮盐银重点流向青州,在青州建立一支强大的兵备,是能堵住江宁其他人的嘴巴的。

    林缚看向秦承祖。

    秦承祖摇了摇头,说道:“青州那边怕是来不及了,淮东能得今日六万精锐,是大人从崇州九年燕南勤王以来就逐步奠定的基础。便是给青州百万两银子,仓促拉出三五万兵马,又能抵多大的用场?与其支援青州,远不如将这笔银子投到淮泗……”

    青州军以运军为主,主要协助莱胶河运等务,两万人马兵甲都无,更缺乏必要的训练;仅有顾嗣元所部堪称精锐,才三四千众。

    这时候将银子投到青州,时间上是远远来不及了。

    只要刘妙贞能收为己用,她麾下保留下来的三万兵马就已经是精兵底子,短时间能补足兵甲、粮秣,战力就会提高很多,而且自刘妙贞以下,红袄军内部能征善战的将领也多,远非青州能比。

    再者,一旦梁家在河中、平原、济南一线支撑不住,虏骑渡河而来,河南已经空了。

    除了东路外,中路正面是淮西,从濠泗、寿州往南到庐州、东阳,都是兵力空虚的空当,一直到朝天荡,仅东阳万余兵马孤守。

    西路从南阳往襄阳,沿汉水而下到荆州、江夏,都是给长乐匪军彻底掏空的空心地域……

    从战略平衡来说,要守河淮,这时候更为迫切要加强的是中路与西路。

    在青州,考虑到梁家支撑不住的情况下,也许更应该放弃容易给骑兵进出的平原地区,将兵马暂时撤入沂山、蒙山、泰山等山东中部的丘岭地带,背依淮泗、沂沭,与东胡人进行游击、拉锯作战——通过小规模、长时间的牵制作战,在壮大、加强自己的同时,尽可能的消耗东胡人的实力,再寻找反攻的机会才是合适。

    淮东对抵御东胡人的整体构想,也是以淮泗为主战场、从侧翼进行牵制的战略。

    即使要以黄河下游地区为东路主战场,以顾嗣元所部为主体,短时间里也撑不出一支重兵集团出来。

    秦承祖持平而论,反对淮东支持两淮盐银流向青州。

    即使两淮盐银都给岳冷秋得去,将陶春所部拉回来,在长淮军的基础上、在淮西,建立一支五六万人规模的重兵集团,从中路、西路挡住东胡人南下的锋芒,也要比将银子投到青州要好。

    林梦得蹙着眉头,说道:“年初争海陵知府,已生隔阂;此番奔袭浙东,也未知会一声;这时候要是劝顾大人那边放弃青州,怕是很难给理解啊……”

    林缚挥了挥手,说道:“这事我会再想想,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林梦得、秦承祖回去,林缚在静室里坐了片刻,便要离开东衙,前脚刚跨出门槛,与随扈的陈花脸说道:“我要去城里喝茶去……”

    陈花脸抬头看了看天,这月亮已经到中天了,大人偏有心思去城里会小情人去,忙支使人到山上回禀一声,莫要让三位夫人等急了——便带着护卫随林缚从西门进城,去了听风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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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湄披了衣裳到偏厅来,见林缚坐在卧榻上已经慢悠悠的喝上茶了,又嗔又喜,说道:“也不看看什么时辰,哪有这个天来喝茶,也不怕给人看到说闲话?”

    “管他人碎嘴搅舌的!”林缚笑道。以他如今的身份,已经不怕别人说三道四的,他只是不想苏湄以歌姬的名份进入家门委屈了他,看到见小蛮打个哈欠从后面探出头来,笑问道:“半夜三更的,你怎么在这里?”

    “啊!”小蛮拿手掩了掩唇,嘬着嫣红的嘴唇,还带着委屈的说道,“月儿姐要我这两天躲着你,我只能躲来找姐姐说话喽!”

    柳月儿所说是妻妾不争宠之礼,林缚初回崇州来,按礼制头三天是不能跟妾室同房的。

    当然了,林缚也不管这些有的没的,但柳月儿总是拉着小蛮在后面避让。小蛮不遇到林缚也就罢了,这会儿还能不把心里的怨气说出来?

    苏湄掐了小蛮一把,不让她胡说八道,问林缚:“该不会是有什么堵心的事情?”晓得林缚即便念着这边,要不是遇到心烦的事情,也不会回崇州的头日就大半夜撞过来。

    进了五月,这会儿天气已渐温热,小蛮本是妾室,苏湄也不避讳林缚,都穿得轻薄。姊妹二人在灯下容颜相映,娇美异常,林缚痴痴望着,说道:“喝了一口茶,倒没有什么堵心的了,便想着与你们说一会儿话……”

    苏湄与小蛮便左右依着他坐下。

    小蛮睡了刚醒,靠着林缚的肩膀打瞌睡,恨不得整个人都偎到他怀里去,挣扎了一会儿,便蜷在软榻里,枕着他的大腿而睡。

    林缚便将刚才东衙所议之事细细的说给苏湄听。

    “这终究是桩难办的事情,我也帮你拿不了主意,”苏湄轻声说道,“江宁倒是一厢情愿的指望曹家会从潼关出兵限制东胡人从晋中出河中府南下,要是曹家急着图川东,怎么办?”

    “唉,”林缚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利令智昏,好些人都不如你看得透彻。曹义渠是有野心的一个人——得关中而不得川渝,无望于天下。曹义渠要能不向川东伸手,也是要有很好的耐心才行啊!”林缚说着话,手朝不自觉的往偎到怀里的小蛮胸口探,握着嫩鸽似的一只乳,把玩着。小蛮睡意正浓,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开,便随他欢喜,挪了下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式睡去。

    苏湄假装看不见林缚手里的小动作,说道:“关中自前朝就没落,曹义渠在关中有修渠自守之心,但在关中修渠,总不得淮东筑捍海堤——听宋姑娘说,奢文庄也不是没有耐心的人,但中了淮东的计谋,也恰是奢家只能去抓这一次机遇!曹家边上可没有淮东虎视眈眈啊,说不定东胡人会纵容曹家去取川东!”

    所谓愚蠢的队员不如猪,淮东就考虑独力在东路扛住东胡人南下铁蹄的问题。曹家显然对江宁这边既不信任,也无信心,但要要关中挡住东胡人主力的西进之路,仅凭关中之地显然不足——曹家真要不告而取川东,形势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林缚不愿这时候再想复杂的事情,问道:“天色不早,要不我在这里睡片刻,天亮之前就去东衙署理公务?”

    苏湄娇脸染红,推着他的肩头说道:“赵勤民来崇州之意,薰娘多半也晓得一些,你今夜不回去,让薰娘心里会怎么想?这天下做男子辛苦,却不晓得做女人更是不易……”

    林缚想想也是,将怀里的小蛮拍醒,问她道:“你是留在这里,还是陪我回山去?”

    小蛮自然是想赖在林缚的怀里不起来受他的宠爱,没等她回话,苏湄便将她拉了过去,说道:“让小蛮在这里陪我,你快回山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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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君薰坐在闺房里守了半夜,听卷儿进来说林缚东闽议过事临了去城里喝茶去了,望着西窗外的月牙儿,心里堵得慌。赵勤民这趟来崇州,带来一封家书给她,便是要她在枕边劝林缚多扶持青州。

    顾君薰多少能明白淮东当前在北线主要是支持淮泗的红袄军,很难再去扶持青州什么,夹在淮东与父兄之间,她甚是难做人,也是忍住没有开口提这事。

    顾君薰在窗前失神的坐了片刻,跑过去看了与采儿同房的女儿一眼,便回房脱衣睡下,越来心里越是难受,泪水忍不住就从脸颊滚下来,林缚悄无声息的进来也没有在意到。

    林缚望着月下君薰白皙脸颊上的湿痕,伸出手指在她脸上轻轻一抹,问道:“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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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分合之道

    “大哥一改前非,也有志成就一番事业。与杜家联姻时,青州、江宁两边行走不便,也从权未回江宁行礼,成亲后就将有孕在身的新婚妻送到江宁伺候我爹娘,他整日都在军营里。虽说青州比淮东有太多不足,但大哥在青州也无半点懈怠,”顾君薰泪眼婆娑的问道,“青州当真不能守?”

    林缚没有回答,将外衣脱下,挨着君薰娇躯钻进被子里。

    “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说这些的……”顾君薰心虚的说道。

    林缚摸着君薰香腻的脸颊,她才二十一岁,正值青春韶华的妙龄,换在后世正是娇纵恃宠之时,但在当世受礼教拘束,替家人说两句话也要小心翼翼,叫人又怜又爱。

    “你我夫妻,还有什么话要避讳不能说的?”林缚将君薰把怀里揽,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胸口侧卧,能感受到她酥胸下贴着自己肋骨的心脏的跳动,说道,“嗣元在青州的辛苦,我也是知道的,但这次我要是站出来支持嗣元,实际是在害他!”

    “……”顾君薰半个身子贴着林缚雄健的身躯,抬起头,不解的看着林缚。

    “江宁支持组建青州军团,自然不会让青州军团缩在内线,嗣元至少要将主力兵马部署到青州北,甚至要推进到阳信一线,才会让江宁满意,”林缚说道,“梁家要能守住济南,嗣元率部突前到阳信,也是安全的,关键是我对梁家很不看好……”

    “梁家不是有五六万精锐可用?”顾君薰问道。

    “有兵还要有粮,”林缚说道,“中州曾是千万丁口的大郡,然而给持续数年的战乱捣得七零八落,包括晋中、山东西部在内,丁户十不存一二,特别是地方宗族,几乎荡然无存。这些地区一旦让虏骑渗透进来,即便能守住,也是一座座孤城……一旦嗣元率部突前到阳信,实际上给了梁家往南收缩的机会。”

    顾君薰自幼在汤浩信膝前长大,汤浩信对她也宠爱,很少拿女礼约束她,使她较寻常女子更多的能接触到政事,所以林缚耐心讲解,她多少能明白一些。

    “权利与义务从来都是对等的,”林缚继续说道,“这时候嗣元在青州进退两便,进可以率部到阳信争战功;一旦阳信不能守,他也能率部退回来,没有人会苛刻的要求他一定要守住阳信。说实话,支持嗣元坐上青州制置使的位子不难,甚至支持泰山大人在江宁与岳冷秋平分秋色也不难——但是这么一来,嗣元除了守住阳信就没有退路可选了……”

    一旦梁家往南收缩,顾嗣元率仓促组成的青州军团顶在前面,其中会有何等的凶险,顾君薰便是一个不谙军政的妇人,也能体会一二。

    顾君薰伏在林缚的胸口,低声说道:“我没有想这么多,就抱怨你,我……”

    “……”林缚怜爱的捏了捏君薰的鼻头,说道,“我会写一封信,将里面的厉害关系跟你爹、嗣元说明白。淮东目前是不支持嗣元守青州,你爹与嗣元能不能听进去,会做什么决定,现在很难说。当然了,你爹跟嗣元决定要守青州,淮东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说到这里,林缚又一叹,说道,“嗣元要还是以往那副模样,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知难而退也没有什么不好。有泰山大人在,嗣元一世富贵是少不了的,我更担心他知难不退!”

    联姻是政治同盟的一种,政治同盟间彼此的利益不可能完全一致。除非最终破裂,不然就要在大方向上保持一致。

    虽然彼此间分歧越来越大,就如同林缚当初铁心要取海陵知府一职、顾悟尘虽不赞同最终选择支持一样,今日顾悟尘与顾嗣元若铁心要守青州,淮东虽不赞同但最终也会选择支持他们。

    当然了,就算有淮东的鼎力支持,两淮盐银也不可能完全流向青州,顾嗣元能占到三分之一强,就是相当乐观的结果了。

    林缚在顾君薰房里宿了一夜不表,次日起早,将林梦得、秦承祖、孙敬轩、孙敬堂、胡致诚、周广南、王成服等在崇州的核心人物都召集起来,商议这件事。

    “淮东的资源,必然要确保在浙东的军事扩张,”秦承祖说道,“唯有将奢家拖垮、打残,唯有确保南线的稳固,才有最终战胜东胡人的可能;其次就是重点保淮泗,特别是在还有徐州这个不稳定因素在,淮东不能将希望寄托在能守住阳信、青州上——顾大人那边能劝服最好,若不能劝服,两淮盐银的流向,淮东也不能完全主导,与其流到旁人口袋里,用在青州,也不是最坏的选择……”

    林缚看了看其他人,其他人也都是不愿意将淮东的资源浪费守阳信、青州上,这跟兵力分散是一个道理,资源也要尽可能集中起来利用。

    至于两淮盐银,淮东也得不到,与其给别人,还不如给同出一源的青州。

    一旦顾嗣元在阳信、青州不能守住,残部往南退,恰也能作为淮东在外围的屏障;再者青州、阳信也是淮东侧翼战线的一部分。

    “是不是派人问一下青河、子昂的意见?”林梦得问道。

    “子昂与傅先生那边,多半也是这个意见,”林缚叹了一口气,说道,“梦得叔,你去找赵勤民,将淮东的意见告诉他,不要有什么保留……”

    林梦得去驿馆找赵勤民,却是这当儿,驿骑驰入崇城,带来大同守军粮尽投降的消息。

    林梦得在驿馆匆忙将淮东的意见告诉赵勤民,又与赵勤民一同到东衙。林缚正在偏厅,亲自趴在偏厅北面的墙壁上,将地图上大同的标识换成代表东胡人的朱红色。

    悬挂偏厅北墙的地图将形势标识得是如此的清晰,也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大同在坚守七个月后失守,意味着东胡人从燕山西北进入冀西的通道完全打开,晋北、太行山北部及冀西也大部沦陷,燕京与北面的宣府彻底的沦为孤城。

    东胡在冀东(京东)集结了将近十万兵马,仿佛一把厚重而锋利的大刀悬在那里,切断燕京与津海的联系。在晋西北,越来越多的燕西胡族南下参战,对东进的曹家兵马形成积极的封锁圈。

    大同失守后,曹家也就失去东进的动力与援应。一旦曹家向关中收缩,也就意味着,东虏能从西线抽调更多的兵力南进攻打晋南,或进入燕南彻底的将梁家及陶春所部阻隔在外围。

    看到赵勤民与林梦得进来,林缚随手将炭笔丢掉,说道:“东胡人在冀东打的是围点打援的心思,短时间里,既不会强攻津海,也不会强攻燕京,但除非能组织十万精锐从津海登陆,燕京已不能救……”

    这时候不要说从南线抽十万精锐北上,就算将淮东在浙东的兵马全部抽出,也很可能导致南边的防线全面崩溃,不管皇帝是不是在燕京,放弃燕京已经是当前务实的选择。

    赵勤民与林梦得都沉默不语。

    “淮东的意见,梦得叔应该都跟赵先生说了,”林缚将手负于身后,说道,“家岳与嗣元那边最终会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

    “是,我马上就回江宁去。”赵勤民说道。

    “不了,赵先生还是先留在崇州吧,让梦得叔陪你多聊两天;家岳与嗣元那边,我写信派人送去!”林缚说道。

    “那也好。”赵勤民说道,他也不晓得顾悟尘父子最终会做什么决定,他做家臣的,也无法干涉最终的决定。

    虽说富贵险中求,越是形势恶劣,顾嗣元越是能在青州建立殊大功业,但要守住青州,非常艰巨,除了青州的基础差淮东太多,顾嗣元的声望也无法跟林缚相比,更多是继承汤浩信在青州留下的政治遗产——他必然要北上去辅佐顾嗣元。林缚的意思,是要林梦得将淮东政事方面的心得跟他多说说,希望对最终守青州能有帮助。

    林缚又跟门口站着的随侍说道:“派个人去将孙杆子叫过来!”

    *************

    孙壮因伤从落鹤山战场撤下来,就先回到崇城来养伤,到现在都还行走不便,只在军情司挂了个闲职。他更想带兵打仗,对军情分析等事十分不耐烦,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日子淡出鸟来。军情司这边也考虑他养伤为重,不拘束他,任他在崇州城里自由混日子。

    唐叔恩的宠妾,自从云梯关给他强占了,在守睢宁时就给他生了一子,年初又有了身孕,后来给接到崇州来。唐叔恩一直想将这个绝美的小妇人讨回去,但林缚在年初时签署了军婚令,官员与士绅恃强霸占将卒妻妾的行径,都是杀头的重罪,唐叔恩才绝了心思。连着他的瞎眼老母,孙壮在崇城也算是有了一个家。还收了两个残腿不能再上战场的老兵在宅子里当家丁,在张苟家里的照顾,算是在崇州安顿下来。

    张苟当了浙东西南大营在落鹤山方向上的主将,写信回来要他家的大小子跟孙壮学兵法、刀术。孙壮对张苟的怨意没消,偏偏他老娘跟小妇人受了张家的好处,在旁边帮着说叨,他听了心烦,便带了个家人偷闲到街上的酒馆喝酒解闷。

    林缚要见孙壮,东衙侍卫跑到孙宅,又跟孙宅缺脚的家人将崇城里的大小酒馆都找遍,才在一个小巷子角里的小店里找到喝得醉醺醺的他——扶着他上马往东衙赶来。

    林缚看到醉醺醺的孙壮进来,蹙着眉说道:“臭哄哄醉汉一个,难堪重任,换别人来……”便要将孙壮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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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心结

    孙壮见林缚要赶他出去,自己瘸脚跑到院子里讨来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跑回来说道:“又非当值,饮酒无碍军纪。这会儿醒酒了,有什么要事,尽管吩咐来,误了事,你砍我的头无怨!”

    看着孙壮须发湿漉漉的站在堂下,将砖地淋湿了一片,旁人看到林缚的激将计是这个效果,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听说你在军情司守值,无事也跑进来看这张形势图,”林缚站在公案后,袖手而站,指着悬挂在身后的地图问孙壮,问道,“刚有驿骑传信来,大同守军投降了,你有什么看法?”

    林缚回来后,日常就在这偏厅里处置公务,偏厅就成了禁地,非通报不得进;寻常时倒没有那么讲究,军情司的押衙房就挨着这边,孙壮在军情司挂了闲职,也不拘他进来。

    “官兵都是操娘的软蛋货,大同怎么就降了?”孙壮虎乍听大同守军献城投降的消息,吃了一惊,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才不会为给困在燕京的皇帝老儿发愁,随意的说道,“燕京东面给东胡人像钉子似的扎住,大同再一降,北面还打个龟蛋?喝了散伙酒该干嘛干嘛去。”

    自陈芝虎所部南调后,大同虽然还凑出近四万的守军,已经没有能出城野战的精锐。只要东胡人在外围不撤军,大同陷落是迟早的事情……有些事情虽早有预料,但真正发生了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林缚坐下来,将桌角放着一块汗巾丢给孙壮,让他将头脸上的水擦干,也不嫌他说话粗鲁,说道:“话糙理不糙,你所见倒是不差,北面是没有多大指望了。不仅北面没有指望,你再往晋南、燕冀下面看看——”

    晋南、燕冀下来就是河淮平原,河淮平原是什么状况,孙壮最是清楚。貌似梁家在黄河中下游还能集结五六万兵力,但这五六万精锐就算都是百战精锐,给从潼关下来一直到阳信东的朱龙河口的漫长防线一摊,也到处都是窟窿。

    “梁家靠不住,要是梁家能靠住,当年边军就不会败那么惨了——”孙壮声腔响亮,他与刘安儿都是边军出身,还在边军里当过小校,虽说这辈子还没有跟梁习、梁成冲父子碰过面,语气里却极是不屑,但是他把话说到这里就嘎然而止,双目盯着墙壁上的地图瞪如铜铃,转眼再看林缚时,满面怒容,气极而道,“合则整个儿都是你设下的套,你是要给淮东拉个垫背的!”

    “放肆!”站在一旁的秦承祖沉声喝止孙壮的无礼举动。

    边上侍卫见孙壮怒目而瞪,只当他要对林缚不利,按着佩刀就要上来抓他,林缚挥手让侍卫退下去,只是平静的看着孙壮,说道:“你要是到今天还不把自己看成淮东的将领,我也能理解你心里的怨恨——当初许你在睢宁自领一军,是要拿你隔开淮东与徐州。你重义、重诺,远比陈韩三值得信任,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弱点。淮东遂无需在北线驻太多的兵力,从而能抽出手去做其他事情。你让出睢宁、宿豫,也不出意料。让刘妙贞进来,就是考虑到整个北线崩溃,东胡骑兵大规模涌进来的情况——梁家靠不住,陈韩三更靠不住,我想,刘妙贞也算比他们更可靠一些!”说到这里,林缚袖手站了起来,冷眼看着孙壮,毫不留情面的训斥道,“你这个榆木脑袋,你这蠢货,张苟早就想明白的事情,陈渍是武人也能明白,刘妙贞、马兰头心里更是心知肚明,偏偏你到今日才恍然悟透——你愤怒,你不甘!你的愤怒、你的不甘是什么!你造反杀人是为什么?”

    “……”孙壮默然无语,在他突然间想到淮东在北线的全局部署时,血往头顶冲,说话也没有经脑子,这会儿给林缚一顿训斥仿佛当头给打了一棒!

    “淮东做事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安民靖土而已。为这四字,淮东男儿的血难道比你少流?要说伤疤,我身上的伤疤难道少你半分!”林缚捋起袍袖,露出双臂上的箭创刀疤,又抖然甩落袍袖,训斥道,“数十年来,天灾**不断,饥民易子而食,官逼民反,你愤怒、你不甘,你杀人屠城,我能理解。刘妙贞率部及难民四五十万众,给陈芝虎、陶春、陈韩三追屠,上天无路、逃地无门。我不忍四五十万众横死汴水西岸,冒着凶险,默许你放他们东进,还让淮东子弟勒紧肚子,每月给淮泗挤出四万石米粮,你凭什么愤怒、你凭什么不甘?淮东有什么事情是对不起你、对不起刘妙贞、对不起淮泗四五十万难众的?”

    “我……”孙壮已经知道淮东暗中给淮泗供粮之事,扑通跪倒在地,说道,“末将刚才胡说八道……”不管淮东有怎样的谋算,在红袄军走投无路之际,放开东进的通道,还供粮接济,使淹淹一息的四五十万人缓过一口气,就是天大的恩情。

    “孙将军在边军当过小校,识得东胡人的厉害,早就吓破了胆子,自然看淮东居心叵测,”宋佳在旁边嫣然而笑,“就这么个人物,大人也想委他重任,我看早点另选他人的好!”

    “宋典书,你莫不要污我,孙壮要是怕死的货,便是你养的!”孙壮情急争辩道。

    “呸!”宋佳哪想到这莽夫情急之下胡口乱言,羞红了脸,啐了一口,不再接他的话。

    孙壮跪在地上又给林缚“嘭嘭”叩头,说道:“末将绝不会怕胡狗子,大人哪怕现在将我丢津海去,我摘几颗胡狗子的人头来给大人下酒!”

    “北线残破、东胡骑兵涌进来,是天下人的大难,当天下人合力拒之。我不会避、秦大人不会避、宋典书不会避、你周边诸人都不会避,淮东子弟不会避。你觉得我放红袄军进淮泗,是陷你于不义,是为了祸害红袄军不成?”林缚愤然问道。

    “我开始是这么想,但转过头来想,是我想错了。”孙壮说道。

    宋佳忍不住想笑,换作别人哪会这么应答,真是个莽夫。

    “在这天下人的大难面前,抑或你认为红袄军应该远远的避开,或者直接投到东胡人那边去?”林缚问道。

    “我没有这么想……”孙壮说道。

    “刘庭州、李卫两位大人代表朝廷招安红袄军,我也让李卫李大人将北线情形跟刘妙贞、马兰头详细说明。刘妙贞、马兰头若觉得留在淮泗会给淮东利用,尽可以率部离开,我绝不会阻拦。我在燕南杀过胡人,红袄军离开,淮东子弟也能挡得住虏骑的铁流,”林缚说道,“倘若红袄军留下来,与淮东子弟并肩作战、共御外侮——孙壮你与淮东或敌或友有四五年的时间,你摸着胸口问一问,淮东何时在自家人背后捅刀子、使绊腿?要说临敌杀阵,淮东何时让别人顶在前面挨刀子,而自家躲在背后坐享其成?还是说你心里怨恨我因失城事贬去你的将职?”

    “我没有怨恨,我刚才是一时给糊了心窍,”孙壮头抵着砖地,说道,“我现在想明白了,我刚才错了,请大人饶我一条狗命,让我为大人多杀几只胡狗子!”

    “你的狗命不值钱,我要来无用,给我站起来说话,”林缚袖手说道,“东胡人漏进来,淮泗很可能是主要战场。大同已经失守了,留给我们做准备的时间不多了——我不会让红袄军毫无准备的挡在前面,南线的战事再紧,淮东也会尽最大可能抽调一批物资支援红袄军,一旦南线能抽出兵力,也会毫不犹豫的北进淮泗作战——当然,这需要红袄军哪怕在名义上认同朝廷、认同江宁的谕令。刘庭州、李卫两位大人,跟刘妙贞、马兰头已经谈差不多了,秦大人会代表我到淮泗走一趟,淮东在抵御、打击东胡骑兵上的经验,会由秦大人毫无保留的与红袄军诸将进行交流。我本想任你为指挥参军随行,想来对红袄军更有帮助一些——你刚才的表现太令我失希望了……”

    “我错了,请大人多抽我两鞭子,让我陪秦大人过去。”孙壮膝行恳求林缚不要改变主意。

    “你不会在路上给我搞出什么妖娥子来?”秦承祖在旁边问道。

    “断不会,请秦大人放心。”孙壮说道。

    “你回去收拾一下,给你半个时辰,过了时辰莫要怨我不等你。”秦承祖说道。

    孙壮叩了头,转身就走,回家要跟瞎眼的老娘及有孕在身的小妇人知会一声再走。

    看着孙壮离开,秦承祖跟林缚说道:“今天将他的心结解开,从此之后淮东便多一员大将。如有必要,是不是让孙壮率一部精锐进入淮泗与红袄军并肩而战?”

    林缚点点头,说道:“看情形再说吧,但愿梁家能多扛些时间。”

    情势发展到这一步,红袄女及淮泗流民军诸将已经基本接受淮东的建议,接受朝廷的招安。当然,隔阂与戒备是短时间内很难彻底消除的,刘安儿之死以及陈芝虎的狠辣屠杀,是两道很难消除的疤痕。

    淮东要与红袄军联军抵御东胡,甚至要红袄军在前期多承担一些压力,就需要说服红袄军无论是兵力还是构筑防线,都要尽可能的部署在睢宁、淮阳的北面,也要在兵卒编制及操训上,多做与骑兵对抗的准备。

    资源是有限的,红袄军的资源更有限。要是刘妙贞、马兰头始终担心淮东会在背后捅一刀,又怎么可能在东胡骑兵大规模渗透到淮泗来之前做好充足的准备?

    孙壮就是一个关键人物,眼下也只有孙壮才能说服刘妙贞、马兰头及红袄军诸将尽可能的降低对淮东的戒心,将主要精力放在为抵御东胡骑兵做准备上。

    眼下也只能先考虑联军,将来能不能让红袄军融入淮东,孙壮也是一个关键人物。

    当孙壮、张苟、陈渍等诸多流民军将领融入淮东,成为淮东依重的重要将领,才能潜移默化的消除刘安儿之死留下来的后遗症,才能吸引红袄军的将领主动向淮东靠拢,放下对淮东的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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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大堤筑成

    “这个莽夫,武勇虽足,但有什么值得你喜爱的?”宋佳私下里问林缚,她晓得孙壮在联络红袄军上是有旁人不能替代的价值,但林缚若仅仅是想利用孙壮,不会花这么大的心思。

    林缚微微一笑,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上位者应该因才而用,而不能责全求备。淮泗流民军数十路渠帅,真正能让淮东军觉得难啃的,也就是孙壮、刘妙贞区区两三路而已。陈渍、张苟等人皆不差,认真说来,张苟在兵法上的见识要比孙壮强些,心思也深沉,但数年来甘愿在孙壮手下为将,就这两点来说,孙壮有的可不仅是武勇!”

    宋佳美眸里略有迷茫。

    林缚说道:“将为军胆,军中要都是算计深远的谋将,一支军队就会在武勇上略缺。刘庭州也轻孙壮,这是文人轻武所形成的传统思维。实际上,刘庭州离开肖魁安,是无法掌握北军的……”

    “说到北军,”宋佳问道,“你会一直都让刘庭州、肖魁安掌握的北军躲在淮泗的背后?”

    “不是我让不让的问题,”林缚说道,“江宁那边会千方百计的想将北军调出去,让北军脱离淮东的掌握。要是刘妙贞能顺利接受招安,让北军西进,加强中路的防御,也是应有之意。刘庭州、肖魁安要比其他人可靠得多,也能得到江宁的信任……”

    孙壮弃睢宁、宿豫,纵刘妙贞率部东进,为平息刘庭州等人的怒气,林缚将肖魁安调去守沭阳,将北军编制给了他们。

    林缚打开始就没有想过能够掌握北军,也刻意不去缓和与刘庭州之间的矛盾,自然也早就预料到江宁会从淮东拉拢北军。

    大同失守了,北地离全线崩溃就更近了一步,留给淮东做准备的时间越来越有限。

    秦承祖与孙壮去淮泗,是要协助红袄军多做些准备;津海也要立即着手撤退的事情,偏偏又赶上风暴季,直接走海路撤往明州的风险太大。

    津海的三四十万难民要先从海路撤到山东半岛北部的登莱地区,再沿胶莱河南下到胶州湾,再走海路或走陆路往淮东境内疏散。

    淮东这边也没有多余的土地,三四十万难民最终还是要迁往岱山、昌国及明州等地安置……当然也会迁些人去夷州、济州、东州,只是短时间里,夷州、济州、东州等安置的丁口很有限。

    千里迢迢的将三四十万人从津海撤出来,还要安置好,可不比一场大战役轻松多少。

    这也是林缚急于打浙东的一个原因,打不下明州府,打不下昌国、岱山诸岛,淮东也接收不下这么多的人丁。

    明州府暂且不说,昌国、岱山诸岛,由于数十年来受东海寇之扰,丁口差不多都内迁。奢家占了浙东之后,才大规模恢复这些海岛的农耕,从闽东迁了不少人过来,这次算是给淮东摘了桃子。

    在收复明州府之后,清田工作还刚刚开始,还不清楚明州府能获得多少公田,但昌国、岱山诸岛所属的田地、山林、湖荡、屋舍、城寨等等都已经给林缚明确下令收为官有,浙东地方对此也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对情绪。

    越朝中叶,昌国县的在籍田亩数一度高达三十万亩。要是利用好了,仅这些海岛上的水旱田就能安置六七万人;再者昌国诸岛的渔业资源要比鹤城港外海还要富足。

    当然,安置难民的大头还是在明州府。持续多年的战事,使得明州府的丁口损失惨重,甚至沿海肥沃水田都因为缺乏丁口而出现抛荒现象,填三十万人进去,压力不大。关键还是要处理好新迁丁口与地方势力之间的矛盾。

    孙壮辞别瞎眼老母与小妇人,带着两名扈兵,再回东衙与秦承祖汇合,即在十数骑卫的护卫下乘马北上。

    一行人从崇州北上,到鹤城后即走捍海堤大道,直奔西北方向的盐渎县。

    在淮泗战事之后即动工修筑的捍海大堤,从江门到鹤城再往北到盐渎,总长三百一十二里,前后投入上百万两银,到五月上旬就大体筑成。

    孙壮虽举止言语粗鲁,但绝不是蠢人。有捍海堤在,林缚嘴里吐出“安民靖土”四字就掷地有声,就容不得别人半点置疑。

    捍海堤对淮东的意义格外重大。

    林缚初任淮东制置使,大肆兴筑捍海堤,除崇州之外,淮东诸县地方基本上都是冷眼旁观的态度。更有地方势力担心利益受到侵害,或明或暗抵制淮东军司借修捍海堤之机向地方渗透。

    淮东为修筑捍海堤,除了接受六万多流民军降附之外,还从地方上直接吸收四万丁壮编入工辎营,就或直接或间接解决了近二十万流民、浮民的生存问题。

    要是淮东袖手不管,将这二十万流民、浮民推给诸县地方,在地方上引起的矛盾与动荡,将是难以想象的。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扭转地方势力之前对淮东军司的抵制、对抗态度。

    筑成捍海堤后,堤内近百万亩田地就从根本上解决海侵之害,有条件逐步改造成丰产良田。堤内大片的湖荡、湿地、沼泽,也能通过逐步的围圩造堤,改造成能耕作的良田。

    即使大量的湖荡、荒滩、湿沼等都给淮东军司收为官有,用于安置流民、浮户,但地方上田主的自有田地,也因为捍海堤的修成,受到明显的直接好处。

    一些开明乡绅、田主,甚至主动配合淮东的减租减赋新政,招募更多的佃户改造、耕种田地,使得自有田地能有更多的产出。

    林缚在淮东还无法进行彻底的土地改革,除了推动减租减赋新政外,更多的是鼓励佃户从田主手里赎买田地,降低淮东的土地兼并程度。

    一些田主不愿降低租赋,但有部分人愿意出售田地,以避免跟淮东在地方推行的减租减赋新政起冲突。

    对田主来说,出售田地所得的银钱可以存入淮东钱庄吃钱息,比直接经营田地不差;当然淮东同时在税赋政策上,支持佃户从淮东钱庄支借赎买之资,形成完整的循环。

    当然,从根本上,佃户在赎买田地之后,耕作、改良田地的积极性会大幅增加,土地产出也会大幅增加,这样才能为钱庄提供足够的钱息收入,来作为推动整个循环不断扩大规模的原动力。

    这一点,也只有真正精通政事的人才能有深刻的理解。

    当其他地方还在费尽心机的要从生存都在问题的农户头上多收刮些钱粮时,淮东今年从淮东钱庄的头上就能征收超过八万两银的厘金。

    当然,瘦田劣地与膏腴之地对丁口的容纳程度是天差地别的。

    在崇州,特别在运盐河清淤之后,大规模推广稻麦棉复种,一户丁口耕种十亩良田,甚至能够承受三成比例的租赋压力还有富足。而在水利受到严重摧残的淮泗地区,一户人家耕种三四十亩地,也仅能勉强糊口,对自然灾害及社会动荡的承受力也极差。

    以往,皋城、建陵、盐渎三县位于湖荡平原区的低洼地带,三县的丁口加起来,甚至比不上海陵或崇州一县。

    捍海堤筑成,皋城、建陵、盐渎三县土地容纳丁口的能力就会大幅增加,再加上淮东大规模的开发鹤城草场,淮东内地四五十万浮户、流民逐步的安置下去,才成为可能。这也将较为彻底的缓解诸县地方上日益剧烈的社会矛盾跟动荡。

    在这个时代,无论是佃租还是自有田地,普通民众唯有田地耕作,才能彻底的安顿下来。而为了珍惜当前能有田地耕作的机会,那些饱受饥寒流离之苦的民众,也会不惜流血甚至性命的拥护淮东军司。

    也只有淮东军司少数一部分人能够接触到核心数据,才能理解修筑捍海堤以及围绕捍海堤所进行的一系列动作,对淮东的意义是何等的深刻。

    如今沿堤道,还留了万余辎兵,继续进行堤道修护、护堤防海林种植等后续工作。这万余辎兵沿捍海堤十二座驿堡及诸多防寨分布,也是构成捍海堤防海体系的基本防御力量。

    还有约四万辎兵转入堤内,进行围圩造堤、兴修水利、垦荒屯种等事,也是淮东的储备兵力。

    此外,从年初到这时,长山营、崇城步营、靖海第二、第三水营及以浙东行营军大规模的扩编、新编之外,凤离营也一次性扩编到二十营,兵力增加了一倍,消耗了约五万辎兵储备。

    如今淮东军编有长山营一万八千卒、崇城步营九千卒、凤离营一万两千卒、浙东行营军一万两千卒,靖海第一、第二、第三水营一万五千卒、海东行营五千卒,黑水洋船社及集云社武卫三千卒,直属战力超过七万人。

    只是短时间内扩编规模太大,兵甲补充不足,战斗力整体有所下滑。

    更为重要的,包括海东行营在内,淮东军约四分之三的兵力都部署在南线,包括崇州以及泗阳防线在内,淮东在北边能调动的直属战力加起来都不足两万人。

    相比较直辖战力,以工辎营为核心的储备兵力降到五万人,已经有所不足。

    秦承祖与孙壮此次去淮泗,除了说服刘妙贞、马兰头等人将红袄军主力部署在北线防备随时有可能从河淮地区渗透而来的东胡骑兵的同时,还要说服刘妙贞、马兰头同意淮东从淮泗流民里招募丁壮,在泗阳一带组建两到三万人规模的工辎营。

    这也是防备红袄军倒戈、增强淮东对淮泗地方控制力、增加淮东兵员储备的重要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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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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