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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枭臣txt下载     枭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章 断粮

    朔风劲吹,赵勤民掀开车帘子,雪花直往车厢里灌,刮到脸上生疼。

    大堤那头有一群人走来,衣裳褴褛,在风雪交加的大堤上,就像一群乞丐。捍海堤这时候自然不会有大群乞丐出现,赵勤民只当是修堤的苦工,不在意的将车帘子阖上,心里想着怕是到夜里才能赶到盐渎县见到林缚,盘算用怎样的说辞,才能劝说林缚放弃焦急取海陵知府官位的心思。

    “赵先生在车里?”

    马车又沿堤内道前进了一阵,给人挡下来,赵勤民听着有人站在大堤大声问,他听着声音有些熟悉,掀开车帘子里探头看去。

    那一群乞丐的人群里,为首的不是别人,却是淮东军司工辎营指挥使孙敬堂。

    看他此时的样子,怎么也无法将他跟手握数万辎兵的大人物联系在一起。

    “啊,原来是敬堂,我还以为是谁呢,”赵勤民诧异的问道,“你怎么这般样子?”

    孙敬堂看了看自己,棉袍子从泥地里滚过似的,乌漆抹黑,腰间系了草绳,头发也散发,跟乞丐似的,笑着回赵勤民:“跌了一跤,滚下大堤,弄得一身泥水,赶着过来见赵先生你,没来得及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衫,让赵先生看了笑话了!”

    孙敬堂是河帮出身,自幼习武,孔武健壮,身边又有侍卫相随,大堤顶上的道路虽然还不能算平整,但也有三步多宽,孙敬堂竟然从堤上跌倒,可见他有多不小心……

    赵勤民也不再细问,看着孙敬堂从堤上半走半滑的下来,也忙下马车,问道:“制置使可在盐渎县里!”

    “真是不巧,崇州派人报信来,大人已动身去山阳。我派人去追了,也不晓得能不能追上,”孙敬堂说道,“怕赵先生走冤枉路,我先赶过来。要不先在延清休息一夜?明早应该能知道确切的消息。”

    这么大的风雪,除了扬子江、淮水这样的大河没有结冰外,淮东境内中小河流大多结了冰,行不了船,传信都是靠快马。也幸亏沿着捍海堤先修了一条大道,能从鹤城直接北行,不然要走更多的冤枉路。

    “那就在延清歇一夜吧,”赵勤民也是客随主便,这时候追赶去山阳县,太辛苦,他坐在车厢里,也觉得腿脚冷僵,辛苦得很,又问孙敬堂,“大雪天气,这造堤事怎么没有停下?大冷天,土都冰实了,眼睛看着都觉得辛苦,这大堤上辎兵与力工会不会有怨言?”

    “还行,倒也没有大碍!”孙敬堂轻描淡写的说道。

    实际情况却非如此,崇州今年是少有的大寒。这样的风雪天气,他这副经年苦熬的身体都觉得辛苦,才不小心失足跌下大堤。

    北线危急,谁晓得什么时候突然间就大厦倾坍。捍海堤早一日修成,数万辎兵就能早一刻脱身——眼下的局势,什么都不好说,再辛苦,也要想尽办法能提前准备好一切。

    对于普通将卒来说,只要官员、将领都能同甘共苦,只要物资供应能够保证,能吃饱饭,能穿上足够的御寒衣物,辛苦一些,倒也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泥土冻实了,冬季的干草也多,烧热水浇透,取土也方便。再说崇州再寒,也要比北方好许多,只要御寒衣物穿足,食物充足,不会出现大规模的冻伤。

    也不单是这边辛苦,淮东诸人,有几人在这时候能歇下的?还不都是在跟老天爷争时间!

    赵勤民冒着风雪,随着孙敬堂登上大堤。

    大堤上风雪更大,但视野更远,能远远看到堤上堤下辎兵、力工无数人在正在风雪下干劲正足——这样的气象,谁看了都心生豪气,赵勤民心里感慨:大概也只有淮东能有此等气象吧。

    这时候有数骑快马从北面驰来,看衣甲是林缚身边的骑卫,孙敬堂与赵勤民往前迎去,领头的却是军情司指挥参军张苟。

    “大人得知江宁来人到北面来汇合,他随后便会赶来。大人要我先行一步,希望孙大人派人截住江宁来人,免得错过去!”张苟下马来,手脚并用上的爬上大堤,跟孙敬堂汇报道。

    “这位便是从江宁赶来的赵先生……”孙敬堂替赵勤民、张苟互相介绍。

    赵勤民看张苟穿着厚甲爬覆了冰雪的大堤,手脚十分的敏捷,就知道是一员武将,听介绍才知道是淮泗战事期间归附的降将,心里暗想:林缚用人怎么不提防一些,淮阳正打得紧,就不怕这些降将跟红袄女暗中勾搭?

    看到赵勤民对张苟的态度有些冷淡,孙敬堂也只是笑一笑。

    淮东能如此局面,有大半都是林缚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功劳。不要说其他的,按照官场上那一套,即使西河会不犯事,孙敬堂一个帮会出身的人物,便有天大的才干,也至少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风雪簌簌的打着车厢,林缚这时候唯有在路途上才能抽出些时间来休息。

    用车太勤,路况又说不上好,出来时三辆马车,北行巡视大半个月,这时候又只剩一辆马车完好。

    林缚与宋佳挤在一辆马车里,百余骑卫冒着风雪护卫马车南行,赶去跟赵勤民汇合。

    林缚肆意的躺着,看着掀开帘子的车窗外,风雪狂乱,就像眼下的时局,让人看不透!

    宋佳拘束的坐在角落里,要是睡熟了,她也许会放肆些,这时候倒是怕贴到林缚的身子上——看着林缚脸上愁云似阴。

    赵勤民为何而来?这不难猜——顾悟尘不支持林缚这时候去抢海陵知府的官位,所以才会派赵勤民过来劝说,不然的话,他们翁婿二人之间派人互通信函即可。

    然而林缚此时十分迫切想得到海陵知府的官位,越快取得,对淮东的形势将越有利!

    但林缚这时候要取得海陵知府的官位,必须要得到顾悟尘的支持才行;强取的话,事情很可能会变更糟糕。

    很显然,顾悟尘对北线形势还存在一丝侥幸,所以不愿意林缚这时候一而再的去试探朝廷的底线。

    宋佳心里暗道: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给赵勤民开口的机会,但是也避免不了会让淮东与顾悟尘之间产生隔阖。

    宋佳胡思乱想着,很快就有骑卫回禀,孙敬堂陪同赵勤民在前面的工棚等候。只用一炷香的时间,骑队快马打鞭,便拥着马车抵达延清南面的工棚,与孙敬堂、赵勤民汇合。

    “赵先生一路上辛苦了,”林缚整了整衣裳下马车,跟赵勤民寒暄,没有等赵勤民开口,便问,“关于辽西大捷,江宁有什么风议?”

    宋佳不愿意给外人看到她与林缚同乘马车,特别是赵勤民要算夫人的娘家人,她便留在车里不出来;也许赵勤民根本就不会在意林缚身边有个女扮男装的女子陪着。

    赵勤民见林缚脸面粗糙,唇上蓄了短髭,也许是没有时间打理,却有一股子彪健之气,见林缚抢着说话,便知道林缚应该是猜到自己的来意,抢着说话来堵他的口舌,心里有所不悦,也只能先回答林缚的问话,说道:“江宁风议有些轻狂,非持重之道,听听便罢……”

    “嗯,”林缚应了一声,压着嗓子悲声说道,“若仅仅是士子风议也就罢了,可惜朝廷诸公也多顽固不化,死到临头,却听不进旁人半句话——如今看来,北线局势已无挽回的可能!”

    “或许不需这么悲观……”赵勤民说道。

    “赵先生觉得我是悲观?”林缚反问道,没等赵勤民回答,又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李兵部能在松山城坚持到明年春后,淮东水师北上接援;最坏的结果,燕京这次都未必就能保住!”

    “啊……”赵勤民心里虽然觉得林缚多少有些危言耸听,但过来时也没有想到林缚会说这么重的话,想劝他放弃谋海陵知府官位的话反而给堵住嘴里说不出口。

    气氛有些僵硬,这时候北面有一队骑兵拥着一辆马车打马过来,马队行速很快。

    不管是不是在淮东境内,有陌生马队如此快速接近,林缚的骑卫都会做出反应,周普带着人迅速驰过去拦截。

    宋佳也好奇的下了车走到林缚身边,与林缚、孙敬堂、赵勤民等人站在工棚前,看着马队驰来方向。过了片刻,却见周普陪同曹子昂先骑马赶来。马队拥着马车缓行过来。

    曹子昂脸色憔悴,一看就知道他是风雪兼程、赶了很久的路过来,中途没有休息过。

    赵勤民心里一惊,在淮东,曹子昂与傅青河、秦承祖、林梦得三人并立,是林缚的左膀右臂,此时应在山阳替林缚主持北线的军务,他如此仓惶的赶来见林缚,莫非是北边出了天大的事情?

    曹子昂跟赵勤民拱了拱手,说道:“赵先生来淮东做客了……”也不顾赵勤民在旁,就附到林缚身侧耳语。

    赵勤民看到林缚脸色大变,心里更是吃惊,能令林缚脸色崩变,绝不会是什么小事。

    林缚顾不得跟赵勤民解释什么,只吩咐孙敬堂:“敬堂陪同赵先生先去延清,我稍后就会过来。”

    赵勤民心里十分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林缚如此明确要将他支走,他也不能赖脸留下来,坐进马车,在孙敬堂的陪同下,先北行去延清堡。与马队相错而过时,赵勤民掀开车帘子,看了马队簇拥的那辆马车一眼,心里想:堵得严严实实,里面坐着是谁?

    林缚也万万没有想到高宗庭会从辽西赶来见他,高宗庭这时候来淮东的消息绝不能泄露出去,不然李卓有一百张口也分辩不清楚,难道曹子昂会亲自护送他过来。

    周普率领骑卫散开警惕,将无关人等都从工棚驱走——一路南行吃尽苦头,已是十分疲弱的高宗庭衣裳褴褛,比流民、叫化子好不了多少,便是给别人看到,也多半认不出他便是高宗庭。

    高宗庭看到林缚第一句话便说:“李帅托我捎封书信给你。”从怀里掏出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绢布。

    宋佳站在一旁满心狐疑,任她机智过人,也猜不到高宗庭此时来淮东的用意,但看高宗庭神色,辽西应该还没有大变。就算有什么大变,高宗庭只身潜来,也不可能比驿骑传信更快,却见林缚打开白绢布,仿佛给蛇咬了一口似的,将白绢布丢掉。

    宋佳看到落在地上的白绢布,上面只写着两个刺眼的血书大字:“断粮!”

    

第22章 君王天下事

    骑兵在风雪里散开警惕,简陋工棚的茅草顶给大风吹得吱呀作响,不断有茅草给吹起,夹在无边风雪里向远处飘去。

    那方白绢布就落在雪地上,“断粮”二字血书,格外的刺眼!

    高宗庭一路南行,吃尽了苦头。大腿因骑马给磨得血肉模糊,直到山阳才上了伤药,换坐马车过来。他此时须发凌乱、衣裳褴褛,容貌比乞丐好不了多少,体力更是透支得厉害。要不是曹子昂在山阳拿老参给他喂药,他能不能支撑到延清还是两说。

    此前京师就传有谣言说李卓意图不轨,近来因松山之捷而告瓦解,但要是高宗庭此时秘密来淮东的消息泄露出去,李卓有一百张嘴都洗不清意图不轨的嫌疑。

    林缚没有去捡地上的血书,甚至没有看高宗庭那憔悴不堪而将期望都寄托在淮东身上的眼神,他负手望向工棚外的鹅毛大雪——视野给风雪遮住,望不出三五十步远,甚至外围的骑兵只有模糊的影响在晃动。

    曹子昂欲言又止,颓然放弃,站在一旁不语片言。

    宋佳看了看地上的血书,又看了看林缚稍显削瘦的背影。

    断粮,怎么断?

    津海粮道维系京畿命脉,即使因为“意外”而中断,京畿储粮及设在昌黎、给郝宗成掌握的蓟镇军领司所掌握的粮草,尚能支撑一两个月。

    朝野内外,绝大多数人认为一劳永逸的解决辽地边患是唾手可得之事。若仅仅是因为“海难”、“粮商哗闹”或“高丽人袭击”等等意外事件而造成的粮道中航,朝廷在要求淮东军司及登州水师协力恢复粮道畅通的同时,多半会更加迫不及待的催促李卓从松山对辽阳用兵。

    即使淮东提出种种要挟也不成。

    不要说江宁这边了,燕京那边都很可能会捏着鼻子先认了淮东所提出任何条件:便是粮价涨三成、五成,一个月多出来的粮银不过十几二十万两。户部撑不过一年两年,一两个月还是能撑住的。

    即使林缚这时候以津海粮道来要挟裂土封王,朝廷也可能会先答应下来——但是朝廷更会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辽西一战上,希望彻底解决辽地边患之后能腾出手来收拾淮东这些尾大不掉的权宦军阀。

    除了淮东干脆利落的切断粮道,明确要挟朝廷放弃在辽西的军事冒险。

    淮东这么做,也许能从覆灭的边缘挽救蓟北军,也许能避免燕北防线在顷刻间崩溃,但是淮东将承担怎样的后果?

    千夫所指之国贼也!

    撕破脸,津海粮道无法维持,李卓退兵之后,朝廷熬过这个冬天的第一桩事很可能就是迁都江宁。

    淮东将是帝都南迁之后,元氏第一个要拔除掉的军阀势力。

    林缚要想保命,只能率众人撤出淮东,退到海东去——啊,海东!

    宋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海东是林缚给自己留的退路吗?

    难怪李卓这时候竟然认为林缚会配合他行釜底抽薪之计,天下间能看透林缚布局的,还真没有多少人。

    林缚会做什么选择?会为元氏江山、会为天下苍生,放弃好不容易经营到如此规模的淮东基业吗?

    傅青河、林梦得、秦承祖、曹子昂等人会怎么看这事?他们会认同林缚做出的任何决定?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林缚缓缓转回身来,看着高宗庭,问道:“高先生,你告诉我:我从淮东撤走,元氏有机会恢复中兴之治吗?”

    “断粮”二字血书包含的信息太多,但对于林缚、高宗庭、曹子昂等人,已经不需要用过多的语言去解释什么。

    宋佳知道林缚不会为腐朽的元氏牺牲什么,元氏能恢复中兴之治,天下苍生则能不受离乱之苦,为天下苍生计,林缚倒是愿意先断粮再退出淮东——李卓有把握助元氏恢复中兴之治吗?

    高宗庭嘴唇嗫嚅着,手搓着绽露絮头的棉袍子,林缚的眼神锐利、深邃,与问题直接压在他的身上,有如千钧之重,他艰难、无法回答,喉咙子里吐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却终于说不出一句话来。

    “麻烦高先生带三个字给李帅!”林缚盘膝而坐,将白绢布捡起摊在膝上,拔出腰间短刀,割破右手中指,歪斜写下三个血字:“清君侧”!

    比起“断粮”二字,“清君侧”这三个血字更让人触目惊心!

    “清君侧!”高宗庭没有接林缚递回的血书,看着白绢布三个血字,脸上露出的不是惊讶,而是苦笑。

    宋佳心里暗自盘算:林缚立时放弃南线攻势,从淮东集结精锐北上,与津海军合兵,可得两万精锐步卒、三千精骑。

    虽说燕京大营有**万兵马驻防左右,但只要李卓肯配合,以攻打辽阳为名,调出部分京营兵马去加强大同、临渝方向的防守,林缚率精锐兵马从津海登岸,成功进入燕京“清君侧”的可能性不低。

    李卓再迅速囚禁郝宗成等人,掌握蓟北军——淮东迅速将工辎营编伍成军,兵马能迅速扩充七八万之多,彻底控制包括维扬府在内的淮东局势;顾悟尘控制江宁水营,林庭立控制东阳军;董原、陈芝虎都是李卓的旧部,他们即使不会立即做出选择,也多半会选择观望——那岳冷秋、张希同就没有在江宁另立新帝的可能。

    接下来就是跟梁习、曹义渠进行妥协……

    当然了,这只是理想状态,也许突然性大厦崩倒,不过也不会比“断粮”的后果更严重。

    宋佳见高宗庭不接血书,心里一叹。

    曹子昂在旁边也看得明白,高宗庭的神色无疑表明他曾向李卓献过此计,心里想:李卓要是能狠下心用此计也就不是李卓了!他说道:“北地形势未必无解。早则两月,迟不过三月,辽东湾便会春暖冰融……”

    “希望如此!”高宗庭艰涩的说了一句话,曹子昂这么说只是宽慰之语,他又朝林缚作揖而拜,说道,“还要麻烦淮东备船送我去津海……”他想从津海上岸再去辽西跟李卓汇合。

    林缚欲言又止,他希望高宗庭能留在淮安,但看他的心意坚定,这样的话他就开不了口,颓然的挥了挥手,跟曹子昂说道:“子昂,你安排吧!”

    曹子昂搀扶高宗庭上马车,与林缚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带着数十骑卫,往来时路走去,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之中——淮泗的局势也紧张,曹子昂不敢离开山阳太长时间。

    林缚这时没有心情见刚去延清的赵勤民,他爬上马车,将周普喊到身边来,说道:“过了今夜,明天再去延清……”钻进车厢里,有心力憔悴、疲竭之感!

    林缚也不说去哪里宿夜,只要今年不去延清见赵勤民就成。天渐黑,周普便带着骑队西行,到建陵县驻营,又派人去延清通知孙敬堂一声,让他找个由头蒙赵勤民一下;宋佳也跟着钻进马车里避风雪。

    西行顶着风雪走,骑队走得很慢。

    林缚在车厢里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来时,还没有到建陵城,天色尽黑,车窗外风雪怒号,一觉没有让他恢复气力,却越发的疲惫不堪,身子发寒,额头却烫得厉害,许是病了。

    林缚这一病,让宋佳、周普等人慌了手脚。

    林缚是习武之人,筋骨苦熬,轻易不会生病,要是生病反而比寻常人要麻烦。

    周普要派人去崇州请医官过来,林缚没有同意,只说自己没有那么娇贵,去建陵歇一晚便好,但是身子还是控制不住的打冷战。

    宋佳想起林缚替汤浩信守墓时所说的话,当世对林缚影响最深的,除了汤浩信外,大概就是交往算不上多深的李卓了——李卓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怎么可能让高宗庭携血书过来见林缚?

    林缚为淮东计,拒绝配合李卓行“断粮抽薪”之计,林缚内心所受的打击,比外人所想象的要重。

    若说枭雄,林缚也许还没有资格称枭雄,他心不够黑,手段不够毒辣,心头的牵挂太多——也许这一关熬过去,林缚心头就没有那么牵挂跟顾虑了吧?也许这是林缚胜过别人的地方。

    天下间也许就不缺手狠手辣的枭雄。

    宋佳将打冷战的林缚搂在怀里,要用带幽幽香气的体温让他感到暖和一些。

    林缚病了身子虽不好受,头也昏沉,但脑子还不至于烧糊涂过去,躺在宋佳的怀里,轻轻吟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宋佳倒不晓得林缚这是在念别人的词句,听他轻唱,词句里豪气虽足,心想他是在说李卓吧?唯有李卓心里所念的才是“君王天下事”,想想李卓对元氏满心死而后己、鞠躬尽瘁的忠诚,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第23章 雪夜话淮王

    赵勤民在延清等了一夜,虽说有孙敬堂作陪,心里也满是不舒服,他更不知道淮东有什么能让林缚脸色崩变的大事瞒着他——他心里虽说不满,但也知道他仅是顾家的客卿,也没有将不满表现在脸上。

    次日传来林缚在建陵病倒的消息,林缚在江宁就有过装病的先例,赵勤民心里自然是不信,他在孙敬堂的陪同下,赶到建陵与林缚见面。

    建陵是海陵府东北角上很不起眼的一座小县,城周长两里许,经年失修,版筑的土墙有些残破,城门上的铜钉子也缺失许多,城门楼子覆着皑皑白雪。

    林缚倒是要求淮东两府十一县都要整顿兵备、修缮城池,不过这些跟地方财力相关,府县筹不出银子来,军司一时也补贴不了这么多,修缮城池的事情只能拖下去。

    赵勤民进了城,到林缚下榻的馆驿,才晓得林梦得、秦承祖等人都从崇州赶来;小夫人小蛮还特地从崇州赶来伺候林缚。

    林缚在建陵歇了两天,人恢复些精神,请赵勤民进来,要小蛮亲自伺茶,说道:“赵先生难得过来,我也没有抽出身来招待,真是怠慢得很。梦得叔恰好要去一趟江宁,恰好可以代我送一送赵先生……”

    见林梦得会亲自到江宁解释此事,赵勤民心知林缚对海陵知府一职志在必得,也不再坚持劝说。即便顾悟尘对林缚的固执会有意见,会有不满,但他们毕竟是翁婿,他何苦挤到中间做恶人?

    送赵勤民进馆驿休息,林缚身上穿着皮袍子御寒,仅让秦承祖、林梦得、周普等人在暖阁子里陪他说话。

    “能说服江宁那边配合着行事最好,”林缚压着声音,对林梦得说道,“要是意见不能统一,那也只能先照我们自己的安排来进行。我写好的几本折子,你都带在身上,见机行事……”

    几本折子:一是向江宁吏部、总督府及宁王府,弹劾刘庭州兼任军领司使失职之过,与淮东军司不肯配合,林缚以退为进,举荐刘师度接替出任淮东军领司使,总之是要海陵知府的位子空出来;二是向江宁户部、总督府及宁王府申诉江东粮价大涨、使津海粮运之事,成本大增,商民生怨,若朝廷再不事安抚,怕有断粮之虞。

    这几本折子呈上去,岳冷秋、张希同等人自然就能明白林缚谋取的是海陵知府之位,但要是由淮东自个儿将这个意图捅开,就有些太生硬。

    首先还是要说服顾悟尘愿意配合淮东行事,实在不行,那就只能开口硬讨了。

    走到这一步,除了跟宁王府一系的矛盾会更尖锐,东阳系内部的分歧也会更刺眼,暴露在外人面前。

    谁也不清楚辽西战线就告崩溃,诸事都宜争在前头。这边商议完毕,林梦得也顾不上天色将黑,就直接从建陵动身赶去江宁。

    在林梦得之前,吴齐已经动身北上,初步是打算去津海坐镇,甚至有可能亲自潜入京中观望形势。

    赵勤民看着雪地远方的如血夕阳,知道赶夜路即使是坐在马车里也会十分的辛苦,心里有百般不情愿,也只能随淮东安排,跟着林梦得一起上路。

    很快,马队就驰入静寂、没有边际的夜色里。

    马车头角上挑着淮东特制的马灯,随着车辙摇晃,昏黄的灯火混着寒冷的空气,从车窗外透进来——三十余骑随行护卫,踏雪而行的马蹄声散而不乱,在静寂的雪夜里听着格外清晰。

    赵勤民心里感慨:林梦得位居淮东军司长史,列从六品,江东郡官衔比他高一抓一大把。依制,五品以下的官员将领出行只能带四名随扈,只是这年头有权有势都不再理会这些,但出行动不动就一队骑兵护卫,江东郡还真没有几个人。

    幽暗的灯火透进来,赵勤民看着林梦得夹染霜白的鬓发,问道:“梦得兄今年还没到五十吧?”

    有些话,赵勤民在林缚面前不方便说,但在林梦得面前,他就没有那些顾忌。

    “只比勤民你痴长两岁,”林梦得笑道,“只是头上的白发要比你多得多……”

    “淮东之事让你太操劳了,”赵勤民笑应道,“不比我在江宁悠闲自在——当然了,梦得兄是有大志向的人,也不能学我在江宁胡混日子。”

    “什么志向不志向,”林梦得说道,“勤民替顾大人筹谋算计,怎么能算胡混日子?只是我智薄识微,不比勤民你大才,寄望勤能补拙,所以多添了些白发罢了。”

    “要说大才略、大志向,世间倒无几人能比制置使,”赵勤民说道,“我在江宁,就曾听人议论,制置使大权在握,堪比淮东王;要是这次能顺利获任海陵知府,倒是更名符其实一些了……”

    林梦得警惕的看了赵勤民一眼,警惕之色在脸上也是一闪而过,转眼看向窗外的风雪,淡然笑道:“村言野语而已,听了只是徒增困惑。大人一心念着民生社稷,有些急躁些,也是有感形势急迫——至于权柄什么的,换了勤民你,人活一世,也不外是求个荫庇子孙……”

    顾悟尘这时候绝对不会支持林缚割据淮东的——这也是顾悟尘这次不支持林缚强取海陵知府的根本原因。

    顾悟尘身为江宁兵部侍郎,他的权势直接来自于大越朝廷体系之内,便是江宁水营,他完全不可能依靠杨释一人就掌握之。

    整体上,江宁水营还是忠于元氏朝廷的一支武力。

    便是顾嗣元、陈元亮等人在青州有些势力,也过于薄弱、分散,眼前只能借着朝廷的大义,将梁家的触手挡在青州之外。

    真要有什么野心,青州内部就会先暴露出很多致命的矛盾出来。

    林庭立虽然对东阳军的控制力很强,但林庭立本人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野心,包括林续文在内,他们现阶段都不会支持林缚割据淮东,与元氏朝廷尖锐对立。

    在林梦得等人看来,唯有元氏朝廷顷刻间崩溃掉,顾悟尘、林庭立、林续文等人都失去效忠的对象,各自手里掌握的势力才有可能以淮东为核心聚拢……

    当然,要做到这点很难,就算燕京给东虏攻破,这边还可以立宁王为新帝,元氏的正统一时间还不会断绝掉。

    赵勤民这时候突然提出“淮东王”这个刺眼的字眼,哪能令林梦得不警惕?

    这世道便是如此,刘庭州百般刁难淮东,淮东诸人反而认为他有气节——孙壮身在淮东,暗中与红袄女勾结,淮东诸人也假装看不见,反而认为他知忠义。

    便如张玉伯、赵舒翰等人,都不是很赞同淮东的做法,也都游离在淮东体系之外,但淮东诸人与他们的关系也甚为密切。

    与淮东的关系不谈,但赵勤民对顾悟尘还是能做到忠心耿耿的,但他有改投门庭的前例,淮东诸人反而待他冷淡。

    “这倒不假……”赵勤民哈哈一笑。林梦得商贾出身,早年就替林家在江宁独挡一面,早就是成精的人物,才会给林缚如此依重,他也没有指望从林梦得嘴里挖出些什么来。

    这会儿有快骑接近,听着外围的喝答声,是从建陵过来送塘抄的驿骑——林梦得在淮东地位特殊,除了保证他与林缚随时保持联络之外,还会保持他能知道最新的局势变化,有什么塘抄,都会有专人送到他手里。

    林梦得隔窗接过骑卫递进来的塘抄,借着车窗外的马灯看过,微微一叹:“江宁决定从浙北调兵马进当涂……陈芝虎兵马南下,封锁红袄叛军西逃的道路——”这样的消息倒不用瞒过赵勤民,林梦得将从建陵递来的塘抄递给他看。

    赵勤民接过塘抄,借着马灯阅看,在塘抄的边白上,有人拿炭笔批注。

    赵勤民认得是林缚的字迹,比起塘抄所载内容,他更认真的看林缚的批注:“受辽西影响,江宁诸公心态也轻狂起来。如此调动,是妄图在蓟军北进犯辽阳之时,一举解决淮泗形势,然而进退已无度,或致恶果……”

    赵勤民细思,倒是认同林缚的这个判断。

    之前,罗献成率兵南下,江宁仓促间调陶春分兵守庐州,防备长乐匪东窜,又调江宁水营驻守采石,完全是以守势,防止江东西线形势恶化,甚至在淮阳西面打开缺口,诱红袄匪西逃再打击之……

    这时候调浙北军西进当涂——明显是看到奢家重兵集结西线,而东线又受到淮东军的严重袭击,浙北军面临的压力减到最低,所以才调浙北军当头镇住罗献成东窜或南下之势。又令陈芝虎封锁红袄匪出淮阳西逃的道路,接下来一步很可能就是再调陶春率长淮军北进,将红袄匪彻底的困在淮阳城里,予以歼灭。

    长淮军调来调去,江宁在兵力部署是有些手忙脚乱,但赵勤民不认为这是进退失度、轻狂冒进的表现——他认为这恰恰是受辽西大捷的鼓舞,江宁诸公心里又起斗志。

    兵力如此调整,是更利于进攻,以前则是太保守了些。

    至少相比较淮东最初建议调江宁水营西进封锁长乐匪渡江的可能,江宁此时的兵力调整还是保守的。

    不过这些批注都是林缚所写,赵勤民知道林缚在淮东诸人心里是什么威望,他不会在林梦得面前说林缚的不是,反而顺利批注的口气说道:“倒是有些乱啊!”

    林梦得一时也没有听出赵勤民的好歹话,感慨的应道:“是啊。”

    除非能做到非常的迅捷,就像淮东水师南下奔袭,在短短三五天内,兵锋就直指闽江口,才能令奢家措手不及,不然的话,上万人的兵马调动,很难瞒过敌人的眼线。

    就算好些人看不到辽西可能存在的恶劣后果,但就正常的战略选择,南线这时候更应该以静制动、保持原先的策略不变:辽西松城一役,使好些人的心态都发生很大的变化,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第24章 禁绝

    马兰头拨马回走,官兵就像潮水似的杀来,在北面有无数火把在移动,想来是陈韩三的队伍,勒着马首,吆喝着带人往东淮阳方向突围。

    马兰头五天前想带两千精锐跳出包围圈去,到涡阳、周店一带拉一批人马起来,支援淮阳这边日益艰难的形势。

    没想到陈芝虎的兵马藏在老槐沟里打埋伏,遭遇上就躲不掉,发生一场混战。

    从洪泽浦举事起就跟着南征北战的两千老卒,仅一夜工夫就给打溃。好些人战死,更多的人当时是给打散;陈芝虎麾下有骑兵,在亮惨惨的雪夜里,纵马追杀。

    幸亏副将贺宗亮带着几十人死死护住,马兰头才有机会在混战中往北杀出包围圈,没有给全军覆没。在老槐沟北面的丘陵地带,跟追兵纠缠了一天,到夜里再折向南行,沿路看到都是给砍掉头颅的伏尸,马兰头压着心头的悲愤,拨马东走。

    走进一道川沟子里,又遇到伏兵——到这时,马兰头才发现淮阳西边的官兵数量,远远超过他之前的估计。

    马兰龙起初想借地形跟夜色掩饰,从包围圈里穿插过,待看到西边的官兵数量是如此之多,只能强行从还没有完全闭合的包围圈空隙里突出去。

    左右村寨坞堡,几乎都给陈芝虎清扫干净,马兰头一行人躲躲藏藏,随身携带的口粮吃光之后,只能靠从雪地里挖草根充饥——离淮阳虽然只有一百多里地,但要从官兵的包围圈里穿过去,是何等的艰难。

    陈芝虎在河淮之间实行禁绝之策,特别是泗州以北、鄢陵以南、汴水以西、涡水以东所包围的数百里方圆地域之内,他要求麾下兵卒将所看到的任何一个高过马梢的男人都当成叛匪当场格杀掉。

    陈芝虎凶残暴虐,令流民军恨之入骨,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禁绝之策,给包围圈里的红袄军带来极大的困难跟危机。

    陈芝虎所部精锐仅有万余人,加上地方上归他辖制的民勇,总兵力约两万余。

    以淮阳红袄军为核心的河淮流民军总兵力一度有二十余万;即便是打到现在,给压缩到淮阳内线,兵力也有十万之多。

    将淮阳周边的官兵都算上,总兵力差不多有七八万人。

    唯有将这些兵马都调归陈芝虎指挥,他才能将淮阳城围个水泄不通——只是淮阳周边的官兵都各怀心思,陈芝虎能调用的不过是一万精锐、一万杂兵,想要彻底的围困淮阳,就极为困难。

    陈芝虎便是通过禁绝暴政,在河淮之间,形成纵深二三百里、差不多有十二个县范围的无人区。由地方兵勇严守外围城池、寨城,他率本部精锐在内线城寨驻防,仅用两万兵马,就实际就将十数万的流民军围困在淮阳内线。

    更因为禁绝之策,汴涡之间的乡野之民,没来得及往外逃的,只能躲入淮阳城避免屠杀,使得淮阳城里的人口加上流民军及家属,短时间激增到近四十万人……

    谁也不会怀疑,陈芝虎会将这四十万人不分男女老少的都当成叛军给杀了。

    守住淮阳城当然不是什么问题,关键陈芝虎也不为攻打,仅仅是在外围围困,城里四十万个肚皮要如何才能填饱?

    淮阳城原先较为充足的粮储,很快就见了底。普通人每天除了一碗能照得见人面的掺着野菜、杂草的稀粥吊命外,再无其他所得。即使是刘妙贞手里的两万精锐,每天也仅有四两米面充饥——淮阳城里每天都有大量的人饿死,城外的死人沟都快给尸体填满,都冻得严严实实的——城里甚至有人开始易子而食了。

    有鄢陵之屠的先例,还是有人率部走出去投降。

    刘妙贞、马兰头也不阻拦;陈芝虎只说没有官府也养贼人的多余米粮,先后将两批人马无情屠杀,就无人再敢出去投降。

    想到这里,马兰头几乎陷入绝望,陈芝虎就是一头饿极了逮人就噬的疯虎。也许等流民军所有将领将自己的头颅都献上去,他才会给困守淮阳城的数十万人一条生路。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生路,即便将淮阳城门打开,又有几人能有力气爬到几十里外去?

    马兰头与副将贺宗亮带着几十个兵卒,一直到第三天才接近到淮阳城外围,在城中兵马的接援下,才进了城。此番突围的两千老卒,差不多就他们这几十人存活下来,马兰头心痛得要命。

    刘妙贞站在淮阳城头,眺望覆着皑皑白雪的原野。

    她那张精致的面具给林缚一刀剖断之后,她就换了一张青铜面具戴在脸上。

    刘妙贞的身材比普通女子要高,跟寻常男子差不多,就稍矮一线。以往她习惯穿几层甲来遮掩身材,如今只穿一身红甲。青铜面具铜铃大眼,断鼻獠牙,有血舌吐出,与她身上的红甲所衬,十分的威武。

    马兰头登上城头,走到刘妙贞的身边,压着嗓子说道:“大小姐,再不突围,就没法突围了。西面的封锁要比半个月前密了一倍不止,看来是长淮军又从庐州往北来了,你要为皇觉义军保留住火种啊……”

    刘妙贞已经知道陶春率长淮军主力从庐州北上的消息。

    由于陈芝虎的禁绝封锁,淮阳的斥候很难潜到淮西去,她知道这些消息,是孙壮暗中派人送来的塘抄,至少不会完全给封住耳目。

    当然,孙壮那里的消息也是真真假假,倒不是说刘妙贞不信任孙壮,而是淮东对孙壮戒备极深,孙壮所能接触到的塘抄,很可能就是掺着假消息,总之他们是没有能力去核查真假的。

    “率两万人突出去容易,但是他们的家小怎么办?”刘妙贞问道,“难道我去告诉兄弟们,我们将家小丢在淮阳城里,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们回来一报血海深仇?”

    淮泗战事之后,刘妙贞率部渡汴西进,主要在淮阳以西一带活动,对部众进行整编,编有精兵两万余人。这两年来,刘妙贞所率的两万精兵始终都是河淮流民军的核心战力。

    她率两万精兵从陈芝虎的包围圈里突出去,不是什么难事,但就是不管淮阳城里其他人的死活,本部两万精兵背后的三五万家小,却不是刘妙贞说想放弃就能放弃的。

    流民军没有根基,没有据点,携家小转战天下,本就是他们最大的弱处,便刘妙贞也无法克服这点。

    “我留下来,”马兰头毅然说道,“唯有大小姐率部突出去,这边才有活路。即使不成,我跟一家老小都死在淮阳城里,也是给大家一个交待!”

    马兰头说得悲壮慷慨,刘妙贞心里感动——她蹙眉而思,没有马上答应马兰头,青铜面具在夕阳光辉下却闪着寒冷的微芒。

    这会儿有一名穿红甲的女卫登城走上来,见马兰头在场,行礼问候:“马帅!”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跟刘妙贞回禀道,“东面的汴水河冻上了,冰层足以一尺多厚!”

    “往东打?”马兰头骇然问道。

    河淮地区的流民军这两年来要说还能喘一口气的话,主要是因为淮东军守在泗阳没有向北扩张、没有给他们军事压力的缘故,淮东甚至故意对孙壮与这边的联络视而不见。

    只是淮东对孙壮的戒备也深,不管别处打得多热闹,凤离步营的十营精锐始终布防在泗阳、山阳一线。

    在陈芝虎率部南下之后,林缚曾率精锐骑兵渡淮,巡视宿豫、睢宁等地。意思也是十分的明显,就警告孙壮不得与这边暗中勾结,更是警告这边不要轻举妄动渡汴水。

    如今要应付陈芝虎这支虎狼之师就十分困难,大小姐竟然还要东进去惹淮东军,叫马兰头如何不惊?

    对马兰头来说,淮泗战事就在昨日,林缚率部连破两寨一城,如江河而下——所谓的流民军精锐,在淮东军面前几乎是不堪一击。

    此时淮阳城里虽有两三万精锐能用,但是缺衣少粮多日,想从陈芝虎眼皮底下突出去就不容易,难道还要去啃淮东军这根硬骨头?

    即使能让孙壮重举义旗,淮东掐断对睢宁、宿豫的粮草供应,他们还是夹在淮东与陈韩三徐州军的夹击之中。只是徒劳的将孙壮再拖下水,对改善流民军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好处。

    淮东对睢宁、宿豫的粮草是半个月集中供给一次。一旦给淮东掐断供应,孙壮所部一万两千余众,几乎也会立即陷入粮荒之中。

    “我知道东进的回旋空间更小,但如今官兵防备着我们往西突围,无论是陈芝虎部还是陶春所部的长淮军,兵力都集中在西线。再拖下去,满城的人都要饿死,”刘妙贞说道,“再说往西一直到南阳,这千里路途,地方残破,补给很困难,没有充足的补给,往西突围想要摆脱陈芝虎、陶春二人的追击就是个大问题……”

    东进哪怕是缓一口气也好,马兰头心里悲叹。

    宁王府灯烛通明,照得庭中积雪生辉,府里的奴婢都满面惧色,想来是怕今夜不小心做错什么事会受到惩罚。岳冷秋匆忙而来,转过花厅,走进里间的明堂,给坐在堂上的宁王见礼。张晏、张希同、刘直以及江宁吏部尚书及左侍郎都给请来。

    “岳督都知道那几本折子的事情了?”宁王元鉴武请岳冷秋坐下,就迫不及待的开口询问。

    “微臣略知一二。”岳冷秋说道。

    “你说淮东到底想要什么?”元鉴武问道。

    为加强江宁对东南地区的集权统治,宁王元鉴武以东南理政大臣的身份,节制江宁六部。宁王府卫营也扩编十营编制,除了一个名号之外,元鉴武差不多已经有储君监国的权柄。

    随之而来的,是江宁六部的权柄也急剧扩张,以江宁吏部最为明显。河南以南,包括两湖、川东、江西、江东等郡的府县一级正印官的调动跟任命,江宁吏部会同地方郡司都有权决之,无法再通过燕京核议。

    除了张晏、张希同、刘直外,看到江宁吏部尚书及左侍郎在此,岳冷秋心想宁王应该晓得林缚想要什么,他还是毕恭毕敬的回答道:“林缚想要海陵知府的位子……”

    “他也太嚣张跋扈了,五品正印官是他能开口要的?”宁王恨气的说道,“我就不信他有胆子在背后怂恿粮商闹事!”

    这年头伸手讨官的人多了,也没有什么跋扈不跋扈的说法。陈西言、陈信伯、张协等人争相位,难道又有多遮掩、多不好意思开口?

    只是林缚身为淮东两府十一县的军事官,再将海陵府的政务官抓到手里,这样的权柄就过于惊人了。这时候林缚讨个郡伯或乡侯的封爵,或者升散阶,都不算过分,但直接伸手要海陵知府的官位,难免让人联想他有自立、割据的心思——林缚嚣张就嚣张在这里,就算有野心也应该要百般掩饰才是。

    “也许他知道待朝廷解决辽地边患后,他就再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了,”张希同站在边上猜测道,“所以他这回才狮子大开口要个狠的?”

    “我看多半是如此,”刘直说道,“不然他何必三番数次上折子危言耸听的议论辽西战事?”

    元鉴武脸色阴晴不定,张晏也摸着颔下的假须,有些捉摸不透淮东的用意。

    “殿下,眼下不是争这个意气的时候,这个位子便算给他又能如何?”岳冷秋看了看宁王的脸色,慢条丝理说道,“再说了,林缚治理淮东劳苦功高,再给他一个海陵知府的位子,倒是应该……这话倒不是微臣说的,而是微臣手下人在藩楼亲耳听到永昌侯在这么议论,我听后觉得有几分道理,特地转告殿下知道。”

    “万寿宫那边的人在帮淮东说话?”元鉴武讶异的问道。

    “哦!”张晏也微微诧然。

    他倒不晓得已经不仅仅是东阳一系暗中唆使几名官员递折子的问题了,似乎更能说明林缚为何如此胆大妄为直接伸手要海陵知府的位子。要是淮东与梁家共进退的话,真就成尾大不掉了。

    政治从来都没有什么道德可言,梁家当初与这边联合逼死汤浩信,但朝廷解决辽地边患之后,梁家要保住现有的地盘,不给夺权,与淮东、与秦家共进退,倒是最有可能的选择。在张晏看来,淮东不可能因为汤浩信的死,就记恨梁家一辈子,关键还是要看利益大小。

    “如今看来,似乎该让孟义山率部进维扬休整……”岳冷秋说道,“毕竟浙北三府缺粮缺得厉害,孟义山率部到维扬就军食,也能缓解浙北的粮食压力。”

    元鉴武看了看张晏、张希同,见他们微微点头,便点头答应下来,说道:“便如你们所言,你们去操办吧!”心烦意乱得很。他原以为掌握东南权柄,就不需要再像以前当晋王时小心翼翼,没想到东南的权臣重将,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第25章 海陵知府

    为保粮道通畅,朝廷安慰淮东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加盖“尚书吏部告身之印”的官诰在年节之前就快马递来,对淮东官员进行大调整。

    刘师度接替刘庭州出知淮安府事,林缚以正四品正议大夫衔领淮东制置使权知海陵府事,吴梅久担任海陵府通判。同时,江宁户部及江东宣抚使司同意,淮东两府十县(除崇州县外)夏秋税赋征粮在扣除府县地方支用后,八十万石以内拨给淮东军领司专领,用于淮东军养军之用;超过部分仍需缴付郡司。

    在对淮东进一步放权的同时,朝廷及江宁方面,仍然将淮东军领司视为限制淮东的主要手段。刘庭州升任正四品正议大夫,淮东军领司提升为从四品衙门口,与淮东制置使司并列,同受江淮总督府衙门辖制。

    年节之前,淮东又下了一场雪。

    “岳冷秋也不过如此!”林缚将官文丢到桌案上,负手看着窗外覆了一层雪的腊梅,也不晓得从哪里飞来的一群麻雀,栖在梅枝上……

    这里是在东衙后面的一处起居院子,林缚偶尔也图这里清静,躲在这里署理公务;这里本是宋佳帮着打理,有时候也懒得回山上,就住在这里。

    有些说不清楚的事情,倒是没有人想着要去说清楚。

    宋佳穿着淡绿色白绒滚边的袄衫,胸脯鼓涨涨的撑起来,肌肤有如窗外的积雪,在偏暗的室内,透着柔和的光泽。

    她将林缚随手丢下的官文整理起来,这是岳冷秋将孟义山所部调到维扬府休整的告函。

    岳冷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防备淮东有什么不臣之心。

    在调浙北军西进防备长乐匪南渡之后,这是岳冷秋第二回从钱江防线抽兵。经过两回抽调,江东郡在东线减少约两万兵力,使得东线的压力大增。

    “刘大人过来了,在前面候着!”宋佳从济州带来的女孩子左兰进来禀告。

    过两天就是年节,刘师度倒是知道林缚迫不及待想接管海陵府的事权,赶在已是腊月二十八的今日,与府通判吴梅久带着府属六曹官员及各县知县、县丞、县尉等官员,赶来崇州与林缚交接事务;反正他年节之后也要拍拍屁股去淮安赴任。

    林缚踏雪往前衙走去,林梦得、胡致庸、李书义、王成服等人也赶了过来。

    林缚自任淮东制置使以来,就马不停蹄的走遍淮东各处,与刘师度、吴梅久是老相识,府六曹及诸县官员,见到他也不陌生,看到林缚身穿青袍走进来,一起站起来迎接。

    府六曹及诸县官员,心思不一,有人忐忑不安,有人暗自侥幸——林缚以往是淮东军事长官,偏爱对干涉政事,府六曹及诸县官员有人讨好巴结,有人爱理不理——爱理不理的人,这时候就惶惶难安了。

    得罪了别的上司还好,得罪了林缚……可不仅仅穿小鞋的问题。这年头当官有几个屁股干净的,一不小心就是人头落地,山阳县马家就是前例。

    建陵知县董文彪就属于暗自侥幸的那类人。

    无论是淮东修捍海堤,还是垦荒营田,还是淮东军司向府县举荐吏员,董文彪都悉数配合,甚至屡次给邻县盐渎县知县胡大海讥笑——而嘲笑他的胡大海虽说这次给提拔担任淮安府通判,怕是他心里忧大过喜吧?

    “大过年的,大家也不得安生,想来心里是怨声载道了?”林缚坐下来,脸上带着笑容,态度和谐可亲的问诸人。

    “岂敢,岂敢,巴不得过来给大人拜年,还愁找不到借口……”吴梅久领头说道。

    这么多人里,就吴梅久跟林缚打交道的时间最长。

    林缚初上西沙岛救灾时,吴梅久就以府司寇参军来崇州协调林缚与原崇州知县的矛盾,而后林缚正式入驻崇州,吴梅久又暂代了近一年之久的崇州知县。好不容易摆脱这边,回海陵府继续担任司寇参军,林缚又任淮东制置使,改制地方兵备,吴梅久又归林缚节制。

    这次升任通判,名义是有限制知府的权力,但吴梅久心里已经完全没有这个心思。在吴梅久心里,只要林缚不公开举旗造反,他爱干啥就干啥好了。

    林缚微微一笑,请诸人落座,问刘师度:“刘大人,刘庭州刘大人驻跸淮安,你何时动身去淮安赴任?”

    “过了年节之后再去淮安,刘庭州刘大人应该有耐心多等卑职几天……”刘师度说道。

    淮安府要比海陵府重要一些,刘师度改知淮安府事,要算小升一步。

    但江宁方面对淮东两府进行调整,淮安府从此之后不仅要在军事上受淮东制置使司节制,在政事上还要受淮东军领司制置,无形中是暗降了半级,也让他心里暗暗不爽。不爽归不爽,这年头能安稳做官,已经很不容易了。

    “嗯,”林缚点点头,说道,“这次朝廷调整淮东的钱饷配给,许淮东两府钱粮在扣除地方支用后,都拨给军司使用。当然了,给了个八十万石税粮的上限,超出部分,还是要上缴郡司的。如今两府实缴的税银,只够换四十万石粮,离八十万石税粮的上限,还有一大截的空当啊,刘大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地方征收的夏税秋粮,历来都是地方支用多,上缴郡司少——以高宗时所立税例,海陵、淮安两府每年需向京中输纳二十万石漕粮即可。

    盐银保粮之后,漕粮折银,加计脚钱银,仅需向郡司缴获十八万两银。

    七月江宁军议,两府一次性加征就超过二十四万两银,就可以知道之前两府向郡司缴纳的赋税算不了多重。

    这次朝廷算是勉强同意将淮东两府的税赋全部用于淮东地方,实际上加起来也只有四十二万两税银。要是米价恢复到一年前,差不多刚好能抵得上八十石税粮的上限。而此时米价几乎涨了一倍多,四十二万两银子,折算税粮的话,只有以前的一半,不足四十万石粮。

    “下官赴任后,将全力废税银改征税粮……”刘师度回答道,“务必使淮安府上缴军领司的税赋达到四十万石粮的水平。”

    刘师度是老资格官员,再说名义上淮安府政事受军领司、受刘庭州节制,刘师度能有如此表态,林缚也不便追究细节。

    刘师度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将吴梅久、董文彪等海陵府地方官员留下来,以后海陵府就是淮东的一亩三分地。

    刘师度告辞离开,林缚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几分,堂上的气氛也僵了许多。

    林缚跟吴梅久说道:“制置使司衙门在崇州,我始终要以军务为主,也无法分身到海陵去署公务。你看这样可好,是不是大家都迁就我一下,都搬到崇州来署理公务?以后各县有什么公文、请示,是不是直接送到崇州来?”

    “这是当然,怎么能劳碌大人两地奔波,我们搬过来也方便。”吴梅久说道。

    吴梅久这么说是方便,甚至诸曹官员也都方便,毕竟他们都是带家小上任的京派官。相比较之下,今日的崇州要比海陵城繁华多了,谁都愿意到繁荣的地方当官。

    真正有麻烦的是比官员人数要多出好几倍的吏员……

    吏员几乎都是从地方士绅里选拔,是地方势力的核心代表。海陵府六曹所属胥史有近百号人,他们的家、根基、家族利益,几乎都在海陵城里,他们是绝不肯轻易迁到崇州来的。

    吴梅久答应得方便,诸曹官员自身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但是想到回去后如何说服手下吏员,就觉得头大如斗。

    “既然如此,”林缚似乎根本就看不到别人脸上的难色,见吴梅久附和,就说道,“我们就以年后初五为限。过了初五这一天,谁还没有到崇州来报道的,就当他是告病请辞——我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对我不敬、是不是对我怠慢,过了初五那天没有出现在崇州,那就永远不要出现好了!”

    “那是当然,大人不追究他们的不敬之罪,已经是够宽容,下官想不会有谁那么不识反举!”吴梅久说道,“下官今日便算是到崇州报道!”

    吴梅久任通判,本是最有权力节约林缚的。吴梅久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下面的诸曹参军及诸县官员,心里都是一阵悲鸣。没有人吃错了药,这时候站出来顶撞林缚,府城治所实际移到崇州的事情,三言两语之间就决定下来。

    没有谁会为了部下,拿自己的脑袋去试林缚的刀口。

    林缚恨不得海陵府诸曹胥吏一个都不要来,好让他统统换上这边的人——崇州这两年的吏员储备充足,不要说海陵府衙了,便是淮东两府十一县的各级衙门,统统都用崇州这两年培养出来的吏员,也绰绰有余。

    “形势日益严峻,需对海陵府军进行进一步的整编,”林缚说道,“吴大人任通判,检讨不法,任重劳苦,就不宜再担任府军指挥使一职。从即时起,将由昭武校尉陈魁立接任海陵府军指挥使一职……”

    出身上林里,同韩采芝一起归附淮东的陈魁立,站起来与诸人见礼,给大家认个脸熟。

    通判或司寇参军,都是京派官,但地方兵备的将领,却可以是地方委任,名义上归府通判、司寇参军节制,但显然淮东制置使司的辖制权力更大。

    林缚的这项任命,吴梅久心里是有准备的,其他人觉得惊谔,但细想也没有什么问题。

    林缚本就是淮东两府的军事长官,再兼任海陵知府,实际就使海陵府的每桩事都由他说的算。吴梅久虽任通判一职,最大的权力就是监视林缚有没有不轨之心,其他权力几乎是给完全架空。

    “陈魁立赴任后,即率海陵府军及家属进驻江门,在江门进行营田整训,海陵城的防务,由淮东步军司派兵接管,”林缚继续宣布他的决定,没有理会下面诸官员的脸色变化,说道,“以后海陵府对地方兵备的支用,都归军司统一核算、支领、拨付……”说到这里,林缚看向府司户参军袁可立,“袁大人,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府县税赋分地方支用与上缴两部分,上缴通常都是正赋或朝廷明确的加征,地方支用的名目就多了,常常每户头上要摊好几十项。

    这年头不比后世大搞房地产开发,行贿的人少,地方官员想要发财,主要是靠贪污。

    贪污从何处来?主要就是从地方支用里来。除了夏税秋粮之外,地方上的各种杂捐摊派,相当大的一部分,都给“地方支用”侵没掉。

    海陵府军共编三营,加杂役兵共两千员,但海陵府在这一块的支用,包括兵甲、军械、钱饷、营房等,每年支出为两万石粮、三万两银。其支用标淮,甚至比淮东军司主力步营还要高出一些。其中藏着怎样的猫腻,自然是可想而知。

    司户参军袁可立便是海陵府里的一个大蛀虫——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刘师度发财主要靠下面的官员效敬,而任何经户曹拨出的支用,袁可立要刮一手油。一笔支用能给足九成,在袁可立面前就是天大的面子。

    府军的战斗力很有限,短时间想有改观也不可能,将府军及家属迁往江门驻守,进行屯田整训,也可以作为崇州外围的屏障。

    给林缚眼睛盯着看,袁可立额头快渗出冷汗来,谁能想到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朝廷真就将海陵知府的位子给了猪倌儿?

    袁可立愣在那里,林缚眯着眼睛继续说道:“我打算向户曹推荐三名吏员,一人负责丁田,一人负责税赋,一个负责支度,袁大人可有什么意见?”

    “没…没…没意见……”袁可立结结巴巴的说道。

    林缚看着袁可立,继续说道:“那就以后李书义等人就要请袁大人照顾……”示意站在堂下的李书义站起来给大家认个脸。

    李书义现任崇州县丞,又兼领军司府典书令,本身就是正而八经的八品文官。海陵府及诸县官员,不认识他的人很少。

    林缚指派李书义带人进户曹任丁田典吏,负责丁田、税赋、支度等用,用意也够明显了。

    地方财权都在户曹,主要也是分丁田、税赋、支度三类事务,林缚要直接掌握海陵府,不把袁可立架空不行。

    “依着崇州的规矩,从明年夏税起征算起,海陵府诸县免除一切丁税及人头摊派,诸位大人回去之后,要立即张榜公示,广而告之,”林缚说道,“而在年后,诸县核查丁口、勘定田亩、重新定等,也要立时展开!诸县田户在春三月之前,向衙署实报丁口田亩之数,夏税并入起征,不作惩罚;春三月之后,欺瞒而给核查出来的,均以实数计罚五年田赋;欺瞒而阻挠核查的,诸位大人回去,先将大牢修整好……”

    大杀器终于是来了,董文彪等诸县长官都面面相觑。

    董文彪壮着胆子,说道:“大人所言,都是海陵府诸县急迫之事,耽误不得,只是县里人手匮乏,而且县里胥吏与地方盘根错节,也未必能使唤得动……”

    很多事情坏就坏在胥吏头上。县辖地百里方圆,朝廷派遣的官员,通常只有两到三人,具体的事务,都要依重地方上的胥吏来做。胥吏若是想在底下捣鬼或者阳奉阴违,官员往往是觉察不到的。

    “无妨,”林缚说道,“崇州在这些事情上有些经验。既然县里开口求援,除了之前举存的史员,再给每个县举荐十人下去,专司其事……”

    崇州大造工事,修捍海堤最多时超过十万人,不要说人员组织了,筑堤物资的供应,都需要大批的后勤人员。

    从早期的上林里、西河会,直到崇州地方势力对淮东的认同,以及海商势力大规模南迁,都给林缚带来大批的人才。特别是崇州地方势力对淮东的认同,以劫案童子为代表的崇州读书子弟加入,为淮东带来大量的基层吏员储备。

    海陵县共有五县,除崇州,此外就是海陵、兴化、皋城、建陵四县,一县再选派十人,也不过四十人,大不了让农学堂这批学员提前结业。

    

第26章 粮食

    府县官员在崇州住了一夜,到年三十才各自返回,路途遥远的,甚至都赶不上陪家人过年节。到年初五,府衙所属的官吏,都要到崇州来报道,而后都要在崇州署理公务——时间赶得跟催命一样,众人是怨声载道,却不敢表露出来,就怕小辫子给抓住,就是破门灭族的大祸。

    对海陵府进行整顿,具体的计划,是林梦得、胡致庸、李书义、李书堂等人负责,不过要林缚出面主持。也是忙碌到年节将至,才歇一口气。

    得闲邀林梦得、胡致庸、李书义、李书堂等人到山后的梅园里赏梅。

    “李书义负责海陵诸县编丁定亩,他原先在崇州县的事务,该由谁来负责?”林缚问林梦得。

    “王成服能够胜任。”林梦得说道。

    “那鹤城巡检呢?”林缚问道,“鹤城的担子,不比崇城轻啊!”

    “我建议致庸过去,”林梦得说道,“津海粮道西移鹤城,鹤城以后大力发展海港、渔场捕捞、纺织、造船、冶铁等事务,与观音滩有异曲同工之妙,致庸过去最合适!”

    林缚看向胡致庸,问道:“你自己觉得如何?”

    “大人要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胡致庸答道。

    “这算什么回答?”林缚笑问道,又说道,“那就这么定了!不乐意也别怨我。”

    “鹤城南屯的朱艾能力颇强,是不是调他随书义做事?”林梦得又说道。

    朱艾最初献盐渎捍海堤图,入淮东做工造官,又做屯长,林梦得此时举荐他给李书义当副手——林缚点点头,说道:“行,调他给书义做副手不错。”

    “有半年时间,编丁定亩的事情也差不多能做成了,”林梦得说道,“倒是不晓得海陵四县,税粮能增加多少?”

    淮东两府,也就崇州、海陵两县好些,其他县的灾害情况都比较严重;便是到后世,苏北地区都是传统的穷困县市,经济要远比苏南地区欠发达。

    编丁定亩与减免丁税杂捐,对地方税赋的作用是一加一减。七月中旬,林缚就将诸县举荐吏员,主要是将诸县的情况摸清楚;半年的时间,实际上也只能摸个大概,无法知道确数。

    再说真正要去做编丁定亩的工作,阻力还是会非常的大,不比崇州当年全城给屠了个干净——所以具体能取到怎样的成效,还很难估算。

    “谁晓得呢!”林缚淡淡一笑,说道,“明年海陵府要是能够顺利的实现改银征粮,使粮赋实征达到四十万石,我就谢天谢地了,不指望更多……”

    “那跟今年相比,也增加不了多少啊!”李书堂说道。

    今年海陵府除崇州县外,实缴银九万两、粮十八万石;要达到实征四十万石粮的目标,只要削减地方支用就能做到,没有必要大规模的去编丁定亩。

    “不一样的概念!”林缚解释道,“我们不应该思维放在能征收多少粮食上,而是要去考虑‘淮东的粮食总供应量能增加多少,除了征粮外,我们能用购买手段,再筹集多少粮食?’”

    林缚稍稍停顿,说道:“钱庄对屯寨放印子钱,支持沿海地区垦荒屯种,在五年内,我们不要指望能从各处屯寨获得田税上的直接收入,但是这段时间,因为屯寨大规模垦荒屯种,铁作工场多卖出去多少农具?织纺工场多卖出去多少棉布?淮东新设了多少家砖窑,又新增多少条进入淮东的运石灰木船、运煤木船、运铁砂木船?这些为淮东提供了多少收入?开垦了这么多粮田之后,为淮东多提供了多少多余的粮食?对淮东粮价的平抑有什么作用?政事之大,莫不过在此,当然了,朝廷诸公对这些是不屑一顾的。”

    “呵呵,”李书堂摸了摸脑袋,自嘲的笑道,“总是跟不上大人的思路!”

    林缚笑了笑,说道:“自古以来,大家都将目光放在田地上。粮食当然重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费尽心机的提高粮产,但是要筹养军的财源,视野就应该更开阔一些……过了年节,军司对今年的各项工作会有一个细致的总结,到时候大家就会对这些问题有更深刻的理解。”

    林梦得心里感慨,说道:“就征田赋来说,开垦荒地,远不如编丁定亩来得快。毕竟开荒地、修水利,迁民移居,投入非常大,时间上也慢。编丁定亩,就要快得多,核查出一亩隐瞒的粮田,就增加一亩田赋,不过更重要的,是要让佃农们喘一口气!”

    “现在想明白了?”林缚笑问道。

    “想明白了,”林梦得说道,“特别是这时候,粮食给大田户、大富绅抓在手里,他们只会拿出少量粮食出来卖,去换绸罗丝锻等奢侈品,更多的粮食会给囤积起来。要是粮食多分一些给佃户,他们吃饱饭,地方稳定是一方面。他们还将更有力气干活,能更用心的伺候粮田,来年粮食产出会更高——有多余粮食,他们用来牲口,也会拿出来卖,买农具、买布匹、盖新房、打橱柜等等,唯有这时候,冶铁工场、纺织工场以及征收工矿税、商税,才有大利可图……”

    “虽说浅显,差不多也就是这个道理吧!”林缚说道。

    林梦得当初也不赞同完全放弃对屯寨的租税收入,只是没有办法才同意。

    钱庄放出印子钱来,钱息高达一分五厘。屯寨要归还本息,淮东再向开荒田征租税,屯寨要维持屯户的生计会十分的困难。

    另一方面,这边不对开荒地征租税,对江宁及盐铁司的质疑跟刁难,也方便推脱:淮东一钱银子的租税都不收,指责淮东侵占盐区土地的质疑总要弱些。

    沿捍海堤共设十一处屯寨,迄今为止,安置包括工辎营家属在内共十七万人,计有五万户,在十一处屯寨下共编农社五百余。以每家农社向钱庄支借两千两银计,钱庄共向淮东垦荒屯种事发放印子钱超过一百万两银。

    有了淮东钱庄的参与,垦荒屯种的速度得到极大的提高。

    截止到这时,共在堤内筑围拢屋一百八十座,开垦荒地三十六万亩。

    虽说垦荒屯种最大的意义,在于安置工辎营家属、安置流民,为淮东军保证充足而稳定、可靠的兵员。

    但是,就算是最直接的,淮东从里面并非无利可图。

    虽说屯寨三五年内还不能给淮东提供租税收,然而这五万屯户,在过去一年,共消耗了淮东冶铁工场所生产的近一半铁。仅靠这一部分的收入,淮东冶铁工场就维持了全年的成本支出。

    也是如此,淮东军司才能不用花什么代价,就从冶铁工场获得二十万斤精铁用于兵甲、战船及其他战械的制造上。

    当然了,淮东钱庄的钱息收入,厘金局首先要征收一成五的钱税。如今淮东钱庄向屯寨放贷规模超过一百万两银。理论上,厘金局每年可以据此向钱庄征收两万两千五两银的钱税。

    此时,过去一年,从崇州转运的石灰、煤、铁砂、桐油、木料、棉丝等,都比以往增加了一倍有余;相比较林缚来崇州之前,数量更是激增加数十倍、上百倍不等。

    海东商路暂时还由军司垄断,收入不计入厘金局;在扣除津海粮道的商税收入之后,厘金局在过去一年里,其他商税厘金及工矿税等收入就高达二十万两银。

    其实这些收入,并不能令人惊喜;即使从盐银保粮及津海粮道上所得的银子都用去修捍海堤外,淮东也不缺银子。

    淮东诸多工造,林缚最重视冶铁及造船,一来这是淮东基地的根本,二来这两桩工造,对淮东军的战斗力水平提高,有最直接的促进作用。

    相比较之下,垄断海东生丝贸易,才是淮东最丰厚的利润来源。

    过去一年,淮东自产生丝加上从海虞陈家及海陵等地收购生丝运往海东贩卖,共计三千担。三千担生丝,为淮东提供约七十万两银的净利。

    要是将这个数字透露出去,保管能吓掉许多人的大牙。

    淮东就是靠着垄断海东生丝贸易的利润,除了支付海东行营在济州的驻军所需,今年正式建筑了周四里的济州城,在济州城修筑一座年产铁三十万斤的冶铁工场外,还从海东运入五十万石米粮、两万六千余张皮料,铜二十万斤、煤六百万斤、铁砂两百万斤等物资。

    此外,大量的茶叶、棉布、蔗糖、瓷器等,运往海东贩售,都给淮东提供了丰厚的利润。也唯有此,林缚才能不计成本的去试造“林政君号”那样的超大型海域,才有资本将观音滩船场八成的造船能力都用去造战船。

    也唯有如此,靖海水营才能从容扩编到一万五千人,并且能保证战船规模同等扩大,战斗力水平不下滑。

    也唯有如此,仅淮东军械监所直辖的工匠才能在腊月上旬突破六千人。不算船场,仅军械监每月所耗精铁就超过四万斤才不会让人心疼。

    在财源上,林缚并不担心什么,他担心的还是粮食。特别是在乱世,粮铁盐及布匹,粮食永远是排在第一位。

    海东偏北、山多田少,虽有一千多万人口,粮食并不十分富足,每年能从海东地区运往一百万石米粮,林缚就相当满足了。

    一百万石粮食看上去很多,实际上很少。

    而给陈芝虎所部、长淮军困在淮阳的流民军及家属及难民,差不多有四五十万人。

    仅这部分人,想要他们熬过粮荒,要熬过一年的垦荒期,至少要投入一百五十万石米粮。

    平江府缺粮、嘉杭湖三府缺粮,徽南缺粮,淮西缺粮、淮泗缺粮,淮东的粮食也仅能自给自足。林缚此次争海陵知府,就是抢时间对海陵进行编丁定亩。

    编丁定亩倒不是指望能一下子提高多少粮赋,而且要保证普通佃户、农户能从耕作中获益,提高积极性参与到地方水利兴修与田亩改良、农具改良、垦荒屯种等事务上来。争取在一到两年的短时间里,能让淮东地区的粮食总产量,有一个飞跃性的提高。

    东虏的丁口不多,能征善战的精锐不过十余万,就算将燕西诸胡的兵马也算上,能战精兵不超过二十万。但历次异族入侵,给异族打先锋的,恰恰是抵抗不力、转身杀自家人却异常凶猛的投降军。

    到那时,要将战场控制淮河以北,淮东手里光有银子不够的,还要有足够的粮食跟人口。

    陈芝虎如此残暴,貌似为朝廷诛杀乱民。他的凶残,在使晋中南部受摧残之后,又整个河南地区的抵抗力完全丧失。东虏一旦南侵,河北、晋中、河南等地,将没有多少抵抗力。

    曹家会出潼关吗?指望梁家吗?与其指望曹家、梁家,还不如指望红袄军在淮泗能多撑一段时间!

    急骤的马蹄声仿佛要将院墙上的卧雪震下来,林缚听着马蹄声,眉头微蹙,抱怨道:“大过年的,怎么就不让人安生的过个年!”

    

第27章 失城

    张苟穿着半截袄,蹲在院子里拿沸水捋鸡毛……

    宅子不大,是面街南向的四开间厢楼,推门进来便是中庭。厢楼后是座三分之一亩大小的小园子,整出一片地夯实了,堆放了些石锁等练力的物什,角落里给竹篱围出一小片菜畦,还有一眼石井。

    宅子里两名仆妇都告了假回乡下过年去了;今天无需到东衙守值,张苟得闲,却给支使来做杀鸡宰鹅的事情,蹲在井边上杀鸡烫鸡毛,搞得井台上鸡血淋漓、一地鸡毛。

    院墙外人声鼎沸、锣鼓声响,不管外府县战祸离乱不休、民生涂炭,崇州城里虽说没有太多的奢华气息,却是难得的太平气象。

    张苟当了指挥参军,月银有八两。

    家里儿女四人,妻妾二人,加上老爹、老娘以及投靠来的妻弟一家四口、小妾的老娘及幼弟,加上请来帮佣的两名仆妇,每月八两银要养活十八口人,也有些窘迫。

    好在军司府对吏员武官的家属,每月都按人头定量平价供给米粮油盐、布匹及果蔬鱼肉等物资,也就能应付过去。不然到市面上吃十二钱一斤的米面,怕是到年底连家人扯一身新衣裳都困难。

    “哎哟哟,这下等贱活怎么让姐夫来做,阿珠婆子死哪里去了?”

    张苟抬头见小舅子从跨门进来,站在那里说风凉话,却不过来搭手帮忙,也不理会他,拿起剔骨刀,在井石上磨了两下,便将鸡肚子剖开,掏肠除脏的做起来。

    “按说姐夫是做将军的人了,只是这栋破楼做将军府邸也太寒酸了,到底是淮东不重视姐夫你。想当年我在江宁城里揽活时,不要说将军了,便是将军府前的看门人,家里的宅院都要比这阔绰!”

    “哪这么废话!”张苟抬头盯着小舅子一眼,冷声说道,“淮东哪个将官敢喝兵血,先想着自己的脑袋能不能保住!你在宅子里白吃白喝也有三个月了,我看在你姐的面上,待你也不薄。过了年节,给我滚出去,我这宅子就够宽敞了!”

    心知张苟是满手血腥的人物,小舅子脸僵在那里,不敢还嘴。

    张苟、陈渍等人,与其他淮东军的将领都有相类似的经历,多是从社会的最底层厮杀、拼搏上来。身上俱有一种傲气,看不惯没本事、只会拍须溜马、动不动在背后张嘴说闲话的人,这也是他们这类人,常常斗不过小人的缘故。他们清楚传统镇府军的弊端在哪里,且不说张苟还掌握不到兵权,且不说淮东军的后勤管理要比传统的镇府军严格得多,便是换了有机会,叫张苟喝兵血、克扣部众的钱饷,他也过不了自己一关。

    再说张苟过惯了艰苦日子,每日只巴不得桌上有一碗红烧肉,换了其他山珍海味,他还嫌味道淡如枯草;恨不能整日将铠甲穿在身上,哪里穿得惯绸罗锦缎?

    张苟只觉得小舅子在眼前碍事,挥手让他离远一些——这会儿前庭门给人扣得砰砰直响,张苟只当衙门有什么事唤他过去,拿了布巾擦了擦,往前庭走去,却见陈渍闯似的走了进来。

    从九月以下来,就轮番对浙南、闽东沿海进扰袭。频繁出战,无论是水营还是步营,都会有伤亡——陈渍率部在浙南打了两个多月,这回撤回崇州进行休整,张苟便要陈渍到家里吃年夜饭。

    “这天时还早,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城了?”张苟问道。

    “杆爷要给押来崇城了,”陈渍脸色阴沉的说道,“这回怕是脑袋难保了!”

    张苟骇然色变,满心疑惑,也忍着先不问,先沉着脸将院子里的家人都赶回屋去,才问陈渍:“杆爷在睢宁当指挥使好好的,怎么会给押来崇城?”

    “杆爷把睢宁弄丢了……”陈渍说道。

    “什么!”张苟没想到陈渍跑来张口说出的竟是这个消息,令他愣怔了片饷,都说不出一个字来,恨恨的说道,“睢宁丢就丢了,他来崇城送死做什么?”

    “你知道是大小姐夺了城?”陈渍问道,“不仅睢宁,连宿豫也一并丢了!”

    张苟急得直跺脚,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不是大小姐夺城,睢宁、宿豫有哪么容易丢,还能让崇州一点都觉察不到?杆爷也不是头一天带兵!”张苟说道,“杆爷既然轻易将两城送给大小姐,坏了淮东在淮北的形势,他跑到崇州来负荆请罪,算哪门子事?”

    “杆爷是怕连累我们,才自个儿跑到泗阳投监的。徐刀子快马跑来找我,求我保杆爷一命,我能有什么办法?只能赶来找你商量,”陈渍焦急的说道,“杆爷正在押来崇城的路上,怕是明后天才会进城了,你说现在怎么办才好?”

    张苟摸着下颔的胡渣子,他也没有计较徐刀子为何去找陈渍,而没有过来找他,心里思量:安帅在徐州给陈韩三赚计杀了,说到底,还是淮东与岳冷秋合谋摆下的陷阱,大小姐对淮东也一直怀恨在心——睢宁、宿豫两城,在北线对淮东的意义,跟南线的嵊泗同等重要,是淮东展开出去的两翼,孙壮拍拍屁股就自断淮东的一翼,淮东哪可能轻侥了他?

    张苟急得直跺脚,他猜不透林缚对此事会有什么反应,让家人赶紧将他的武官服拿来,要陈渍将佩刀丢在家里,随他先去东衙请罪再说。

    进了前院,就听见里间有人大声诉苦:“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枉为大人对他如此信任,授命他守睢宁、宿豫!他之作为,与开城迎贼何异?一夕之间,淮泗形势就骤然崩坏,不晓得又有多少乡民将背井离乡、死于战祸!睢宁城两番从老夫手里丢走,老夫也无脸再见郡司长官,只希望能亲眼看到这贼子受诛而死……”

    见陈恩泽守在官厅外,张苟问道:“谁在里面?”

    陈恩泽还没有回答,就听见里面林缚的声音传来:“李大人稍安勿躁,两番失城,实非你的过错。岳督及郡司诸位大人都会明白。贼寇流匪,叛来叛去,本无信义,也是正常,李大人可不要为此气坏了身子——待孙壮押来,本官当然会给你一个交待。”

    张苟想起先前那个苍老的声音是睢宁知县李卫,原来孙壮还在押途中,李卫倒也先赶了过来,想来孙壮将睢宁、宿豫二城丢给大小姐,怕激怒淮东,没有留难原睢宁、宿豫两城的官吏。

    心想只要事情留有余地就好,张苟拉了拉陈渍的衣袖,要他先留在外面。

    陈渍不解,他心里急切为孙壮开脱,虎头虎脑就往官厅里闯。

    林缚见陈渍没有通报就跨门进来,脸色一沉,喝道:“出去!没有通报,没有得到准许,谁让你进来的?”

    陈渍也是暴躁性子的一个人,偏偏给林缚当头一喝,陡然间便心慌起来,见林缚盯过来的眼神不善,心头发虚,硬生生的收回跨进门槛的脚。

    张苟在门槛外说道:“军情参谋司指挥参军张苟携崇城步营第一营指挥陈渍特过来向大人负荆请罪!”

    “进来吧!”林缚说道。

    张苟与陈渍走进官厅,林梦得、秦承祖等人都在;李卫坐在林缚的下首,看他们的眼神有如看仇敌……

    张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请罪,不知道该请什么罪,想求情,也不知道该怎么替孙壮求情,按说他与陈渍这时候应该不知道这个消息才是。

    张苟与陈渍在堂前跪下,叩头道:“孙壮愚于旧忠,实无坏心……”

    “说得好听,”林缚冷声道,“四五十万饥民,有如蝗群,东进过境,片草不存。他孙杆子是没有坏心,对旧主还存有忠义,真是好啊,拍拍屁股就将两城丢了出去,但是睢宁、宿豫、沐阳、海州以及山东等府县的百民民众又有罪过,偏要受他的牵累再遭一次大劫难?”

    张苟脸色沮丧,他是从流民军过来的,知道人将饿死,到绝望时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给陈芝虎困在淮阳城里数月、淹淹一息的四五十万饥民,一旦东进,就是放开闸的洪水、下了山的饿虎,大小姐根本就控制不住。

    要是红袄军将睢宁、宿豫以及泗水以东诸县再糟踏一个遍,林缚有什么理由还饶过放祸水东进的孙壮一条命?

    这会儿,铠甲俱全的周普按着腰间佩刀,走了进来,看到跪在地上的张苟、陈渍,咄骂道:“你这两个龟孙子知道消息倒快,是嫌这边不够热闹?”

    张苟、陈渍没敢回嘴。

    林缚问周普:“都准备齐当了……”

    “第一营、第二营轮到宿值,能随时出发,另两营最快要等明天早晨!”周普说道,“大过年的,也不得安生!把孙杆子那龟儿子斫碎了,先给大伙儿解解气!”

    林缚无力的说道:“你连率两营随我北上,”看了地上跪着的张苟、陈渍,说道,“给他们准备两匹马,也给李大人准备一辆马车……不知道刘庭州跟江宁那面会发怎样的脾气!”

    

第28章 双面

    孙壮弃守睢宁、宿豫二城,仿佛在淮泗地区打开一个大缺口,给陈芝虎困在淮阳的数十万饥民,如洪水猛兽似的淌过汴水东泄而来,顿时间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淮泗形势搅得一塌糊涂。

    张苟、陈渍随林缚马不停蹄的赶到山阳驰援,已经是崇观十三年元月初三了,孙壮也是中途给林缚传令带回山阳羁押。张苟、陈渍在山阳里的大牢里,看到给重枷锁住的孙壮。

    孙壮乱须如虬,坐在牢里的干草堆里闭目养神,听着铁制监门打开的哐铛声,睁开眼,就觉门口的强光刺眼,张苟与陈渍背光走进昏暗的大牢,他一时也没有认出来。

    张苟、陈渍心情复杂,孙壮是怕连累他们,才过来投监的。不然,他大可以留在睢宁、宿豫,继续在大小姐面前效力。

    认出张苟、陈渍二人来,孙壮哈哈一笑,说道:“哭丧着脸给鬼看啊,能在死前见你们一面,也算值了——大小姐走投无路,四十万人被困淮阳城,我不帮大小姐一把,死后无脸见安帅,也希望不会害你们受牵累!”

    “你这只疯狗,你全你的忠义,却把我们一起拖下水,”隔壁监房里有人冲着孙壮破口大骂,“要是害爷爷给一刀砍了,爷爷做鬼也不放过你!”

    “呸,贪生怕死的甭种,不念安帅当年待你们如何,只贪图自家的富贵,死了活该!”孙壮啐了一口,回骂过去。

    淮泗战事之后,流民军一部分归降,一部分随刘妙贞西渡汴水,一部分随孙壮编入步军司北军,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北军一万两千卒,孙壮所辖部众不过四千人,其余人只是受他节制。

    孙壮假戏真做,将两城丢了,将四千部众也交给马兰头,自个儿跑到泗阳来投监。

    北军的其他系将领都是给孙壮以及带部潜入两城来的马兰头所部胁裹丢了城,失城后,有人重新投效旧部,也有三十余名将领带着家小跑到泗阳投监。

    占了两城的马兰头,也没有为难他们,只是将他们的手下兵卒扣了下来,任他们带家小离开两城。

    这三十多北军将领里,倒不是说洗心革面、一心跟着淮东混,而是对流民军的前途实在没有信心;再说了,他们真要是忠心耿耿、不忘旧情,当初早就随刘妙贞西渡汴水进淮阳了。

    不过到泗阳后,曹子昂一时也无法分辩真假曲直,以失城之罪,将他们统统关进山阳县的大牢里,等林缚过来一并处置。

    本来都是手握兵权的淮东北军将领,因为孙壮的缘故,一夜之间失去兵权不说,还沦为阶下囚,叫他们如何不恨孙壮?孙壮要尽对安帅、对红袄女的忠义,率部去投靠也可以,偏偏将他们都拖下水,叫他们怎么心甘?

    当然,除了这三十多北军将领外,孙壮过来投监时,也有十一名部众相随。这十一人,有孙壮的部将,有孙壮的扈卫,都不愿看孙壮一人过来受刑就死,追随过来。

    这两拨人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孙壮与其部众,将家小都留在睢宁,他们过来就是打算投监送死的,以全兄弟之义。其他的北军将领,将家小带上离开双城,是确实不想跟流民军再搅和在一起。

    张苟与陈渍一路过来,也大体将里面的是非曲直理清楚,看着孙壮与人对骂,心里又是悲凉又是难过。不忍孙壮受这些人的屈辱,张苟对他们说道:“你们的事情,待制置使核实清楚,自然会放你们出去,你们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听张苟这么说,这三十多受牵累的北军将领都一时息了声,转过头来跟随张苟、陈渍进监房来的陈恩泽叫冤诉苦。

    陈恩泽也是头疼不已,表示只要查实他们是受孙壮所累,没有故意丢城的行为,自然会还他们清白、公道。

    *

    张苟、陈渍及陈恩泽看过牢中监押的诸将,便去林缚在山阳县里的临时行辕去见林缚,没走进官厅,就听见刘庭州严厉的指责声:“你纵贼东逃,养寇自重,当真以为天下人都瞎了眼睛不成?”

    张苟与陈恩泽面面相觑,他们都晓得刘庭州与军司府不对付,怎么刚赶过来就吵上了,听刘庭州的语气,将睢宁、宿豫两城失守的责任,都推到林缚的头上去。

    张苟、陈恩泽、陈渍硬着头皮走进官厅,就见林缚铁青着脸回应刘庭州:“丢了两城,我有责任,但要说纵贼、养寇,刘大人这污水未免泼得太爽利了?”

    除了刘庭州外,检校御史唐叔恩及新赴任的淮安知府刘师度、山阳知县梁文展等人都在官厅里,还有两人的面孔很陌生,张苟未曾见过,一人穿上骑都尉武官服,一人穿正五品文官服,想来都不是小角色,看他们的神色,似乎都站在刘庭州那一边。

    “你敢说当年红袄匪军渡汴进淮阳,不是你私纵所致?”刘庭州脸涨得通红,说到激动处,颔下白须颤抖,“今日失二城,与当年你纵红袄匪军西渡汴水,有何二样?旁人不晓得孙壮与贼暗通曲款,又岂能瞒过你的眼睛?”

    “刘大人,你高看我了,”林缚冷冷一笑,说道,“照你所说,你当年率渡淮军北上,在泗阳吃了大亏,受了贼寇多少好处?”

    “你……”刘庭州没想到林缚反咬人的本事也是一流,令他难以自辩,他心里晓得在用兵上远远不如,但是总不能拿这点出来辩驳!

    “林大人、刘大人稍安勿躁,你们这么争,也争不出个是非曲直来,”站在刘庭州身边站五品文官服的中年人开口说道,“既然宿豫、睢宁有失城将领过来投监,主动担下失城之罪,林大人,你看是不是将这些人交给我带走?”

    “带走?”林缚眉头一竖,看向中年人,冷声说道,“柳大人,你这话说得轻巧。这年头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百战不殆?要是丢掉一两座城池,就把人交给你带走,淮东大小几百个将官,以后谁还敢去守城池?”

    柳叶飞给林缚顶了一句,一口气堵在心里吐不出来。

    刘师度出来打圆场:“眼下之际,当是诸方竭力遏制住贼寇东进之势,而不是急着追究谁的责任?要说责任,也只能怨贼人太狡猾,陈将军明明在西边布下天罗地网,谁晓得他们会往东逃呢?”

    刘师度的话显然没有说服力,刘庭州只是冷冷盯着林缚:别人想不到,他信;林缚想不到,他不信。

    张苟心里松了一口气,只要林缚不把孙壮等人交出去,还有挽回的余地。

    林缚蹙着眉头说道:“我累了,不跟你们争吵,你们要是商议出什么办法,通知我便是——我会竭力挽回形势的!”说着话,便将满堂人丢下来,他自个走回后面去了。

    刘庭州甩袖而走,检讨御史唐叔恩以及那两个生面孔,都跟着刘庭州离去。刘师度、梁文展等人留了下来,曹子昂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大过年都不得安生,大人三天之间率骑营驰援山阳,却给刘庭州大人如此置疑,换了谁,心情都不会好受,还要请你们多担待……”

    “好说,好说……”刘师度说道。他本打算年节过后再来淮安赴任,出了这桩事,他也是年三十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带了两个小厮赶来赴任。刘师度的心情自然谈不上愉快,奈何他在林缚面前只有受气的资格,淮东境内如今也只有刘庭州能朝着林缚大呼小叫了吧?

    这时候张苟才知道那个穿上骑都尉武官服的中年人,是陈芝虎的副将高义;穿五品文官服的中年人,是江宁派来责问失城事的总督府参事官柳叶飞。

    在陈芝虎及江宁诸人看来,睢阳残寇在陈芝虎部、长淮军及陈韩三部围打下淹淹一息,已经是最后垂死挣扎了,便因为这边失了双城缓了一口气——一时还无法调整部署,却先一起过来追究淮东的责任。

    *

    宋佳坐在小亭里烧水沏茶,看到林缚走进来,笑着说:“前面吵得可真热闹的,我想不听都不成?”

    “刘庭州他人不笨啊,这事瞒不过他……”林缚在宋佳对面坐下,将茶台上的斟满茶的杯子拿起来抿了一口,见茶不烫,又一口饮尽,脸上哪有半点在前厅的怒容?只是在前面争得口干舌躁,需要茶水解渴。

    “睢宁、宿豫一失,曹大人就将肖魁安及淮安府军北调,去加强沭阳的防守,”宋佳伸出纤纤玉手,又往林缚杯里倒满茶,说道,“别人一时半会想不明白,过些日子,多半也能想明白过来……泗阳以北,你不做任何布置,便是你最大的布置!你说说看,驻守睢宁、宿豫的二十营,名义归属淮东军司,但你几时能调得动过?再说睢宁、宿豫也非淮东两府十一县所辖的地盘,按说是要划给徐州的,无非给你耍了赖皮,用孙壮霸占陈韩三的两处地盘,压着不让陈韩三将手往南伸。如今孙壮换成刘妙贞,对你又有什么损失?要是刘妙贞接受招安,接受淮东的改编,可才是叫你占了大便宜呢!”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林缚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管怎么说,刘安儿的死,我也推卸不了责任,就当时的情形。刘安儿不死,整个江淮都会动荡不安……如今燕北岌岌可危,东虏一旦破关进来,从晋中、河北到河南,都是大漏水,将淮阳四五十万人屠个干净,又能什么好处?这四五十万人留着,说不定以后会有大用处!”

    宋佳点了点头,淮东此时全力的发展水军,守陆步营仅有一万两千人,短期内难有大的扩充。虽说工辎营有八万预备兵力,但是淮东军械监用尽全力,也要两三年时间,才能生产出足够八万步卒所用的基本兵甲来。

    一旦燕北防线崩溃,东虏大部骑兵将很容易往淮泗地区渗透,唯有装备精良的精锐步卒,才能在一马平川的河淮平原上,与虏骑对抗。

    要是有三四万虏骑集群往淮泗渗透,淮东在北线不足万余精锐步卒,如何抵挡?难道要将淮河以北的地区全部丢掉?

    再者,陈韩三是个很不确定的因素,江宁众人对他不待见,他在徐州也十分的困难,但他手里始终握着两万精兵。无论是北面的梁家,还是淮东,短时间里都没有办法将陈韩三一口吃掉,也没有这个名义——一旦虏骑打透淮泗,陈韩三叛投东胡人,淮东要如何应付?

    红袄女自然不会轻易降服,但留着红袄女作为淮东的外围缓冲,至少能帮淮东争取一年的时间出来。在这点上,红袄女起的作用,要比孙壮强。孙壮名义上仅节制一万两千弱旅,并且治军、理政上,孙壮要差红袄女太多。

    也恰如宋佳所说,在淮泗战事之后,除了每半月给孙壮所部集中供一次粮饷,林缚对泗阳以北地区就不再作任何布置,这恰恰也是他最大的布置——别人看不透,宋佳自然能看透。

    说到陈芝虎,宋佳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宋家死在陈芝虎刀下的子弟也多。

    “陈芝虎离开李卓,只是一把锋利的刀,”宋佳说道,“文庄公只怕他在李卓旗下——李卓是能将这把刀用好的人,其他人不行!陈芝虎光在西边堵漏,甚至都不防你这边的缺口。孙壮丢了两城,给红袄军打开东进的口,刘妙贞又亲自率两万精锐在淮阳殿后,陈芝虎就束手不策,便知他打仗行,可惜太缺乏大局观。”

    “未必,”林缚摇了摇头,说道,“他派高义过来,也有可能他是怕遭淮东的黑手!”

    “也是哦,睢宁、宿豫丢得也太干脆利落了,换了谁都会连疑心!”宋佳掩着唇而笑,说道,“也难怪刘庭州过来指着你的鼻子骂——对了,你还要容他继续留在淮东跟你唱对台戏吗?

    “怎么不容?淮东有个人能跟我唱对台戏,江宁方面便会觉得淮东的形势还没有脱离他们的掌握,便能让他们心安一些……”林缚说道。

    “那你这次怎么堵他的嘴?”宋佳问道。

    “北军这回算是全军覆没了,”林缚说道,“多出来的一万两千兵额,我划八千给他,他大概就会闭嘴了!”

    “那还不是你要让肖魁安永远守在沭阳?”宋佳一眼就看穿林缚的心思,“那从此以后,淮河以南,就没有真正能碍得了你的势力了……”

    

第29章 不杀

    “前些日子威风凛凛的要求海陵府衙所有官吏务在在初五日之前到崇州报道,我人却给牵在这边走不开,不晓得背后有多少人骂娘呢?”

    林缚拈了枚瓷质棋子,在黑子龙头上扳了一下,当头封住李卫的棋势——李卫蹙眉思棋,似乎没有听到林缚自嘲的话语。梁文展坐在一旁说道:“社稷艰难,大人马不停蹄的奔波,海陵府衙的官吏哪一个不感怀于心?”

    “不用安慰我了,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林缚笑道,“刘庭州今天稍停了些没有?”

    “到这会儿还没有见到他人呢!”梁文展说道,“淮东步军司北军的十二营编制给了他,他还有不满足的?柳叶飞、高义,怕是对刘庭州都起疑心了吧!再说睢宁、宿豫两城虽然丢了,但形势毕竟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崩坏。陈芝虎在西边所行禁绝之政,本来就得不了人心,偏偏江宁那边还支持他!”

    梁文展说的也是实情,对流民军的政策,是剿是抚,朝野素来都有争议。

    便算是主剿的官员,也通常无法接受陈芝虎那么残暴的禁绝手段。

    不要说淮东诸人了,便是刘庭州、李卫等人,本质上还都要算为君牧民的温和派官员,更倾向以抚为主,以剿为辅的政策。

    只是陈芝虎诸战皆胜,让河南的形势看上去有改观的趋势,又有宁王府及岳冷秋等一干人支持,刘庭州、李卫等人反对意见就给压了下来。

    李卫对林缚与梁文展的对话充耳不闻,专心致致的应了一子,林缚又从棋盒里拈出一子,不忙着落子,问李卫:“李大人真就下定决心不再入仕了?”

    “不了,”李卫摇头说道,“两次把睢宁城弄丢了,没那么脸再见同僚故友了!”

    “我家里有个顽劣的小子,也快到识字的年纪了,请李大人屈尊当个西席先生如何?”林缚问道。

    “大人是杂学大宗,李卫区区一介迂腐,哪里能入了得大人的眼?”李卫不冷不淡的说道,“怕耽误了小公子的学业。”

    “我家那小子让他快活两三年再入学不迟,李大人也不用忙着拒绝我,如今你我做个棋友也不错……”林缚应了一手,又问道,“不会连棋友都做不成吧?”

    李卫没有吭声,只是伸手从棋盒里拿棋子,算是用实际行动回答林缚的问题,一枚棋子拈在手里半天,没有落下,终是抬起头问林缚:“淮东骑兵也渡淮北上了,肖将军也守住沭阳,流寇暂时也渡不过淮河,东进也过不了沂水,北面有陈韩三挡着,但是睢宁、宿豫两县,八千户、四万口人好不容易归乡安顿下来,大人真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再陷入大难之中?”

    淮泗战事后,没有人愿意去宿豫、睢宁任官,李卫一人兼知两县,从县民里选拔吏员,辛辛苦苦做安抚流难的工作。两县极为困乏,缺少农具,没有畜力,储粮非常有限,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李卫这段时间来,也陆续招抚四万口人归乡安置,算是极为了得。

    四五十万饥民涌入睢宁、宿豫两县,谁都知道会出现怎样的后果。最大的可能,就是饥民的规模再添加四五万人。

    东南西北要是有一路封不住,四五十万饥民便会像蝗群一样,掠境大寇。即便是封锁住了,这四五十万人,最终能活下来的,也不会超过两成。

    林缚手伸到棋盒里把玩棋子,脸上却苦笑而道:“我这时候要派人去招抚,陈芝虎生吞我的心思都有……”

    “难道大人将四五十万人放进来,就一点后手都没有?”李卫问道。

    林缚一怔,手伸到棋盒里一时间忘了抽回来;梁文展也颇为意外,没想到李卫区区一个知县,眼睛倒是看得明白,也许长期身在睢宁,看得更清楚吧。

    “君不养民,民自养之,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也怨得不流匪四掠,饥时易子而食,谁还顾得礼仪廉耻、忠君孝师?”李卫继续说道。

    李卫这番话,令梁文展听了也暗暗动容。他虽然也铁心随了淮东,但这种无君无父、大逆不道的话,还说不出口来,暗道:这老头这几年在淮泗受的刺激不小啊。

    上回睢宁城破,李卫不忍心杀女欲上吊自杀,战后又睢宁呆了这么长时间,思想上要没有改变,那才叫怪了!林缚这才回过神来,从棋盒里抽出手,缓了缓脸色,说道:“李大人这番话,我便当你没有在我面前说过……”

    李卫不为林缚的话所动,继续说道:“大人若有招抚之意,李卫拼着这把老骨头,替大人到睢宁跑一趟……”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陈芝虎且不去说他,江宁那一关,也是绝过不了的!”

    宋佳在旁边说道:“张苟、陈渍二人,好像在外面跪了有好一阵子时间了!”

    “让他们继续跪着去!”林缚不耐烦的说道,“这里哪个人想见他们?”

    李卫说道:“前尘往事已过,大人无需再为老夫避讳什么!”

    林缚抬头睁眼看着李卫,戏谑笑道:“便宜外公也做?”

    李卫倒是抹不下脸来了,给林缚这一句话羞得老脸通红;便是站在一旁的宋佳也听不过去,暗中踢了林缚一脚,要他见好就收。

    李卫在这里能说这一番话,从此就算是上了淮东的贼船,再也跳不下去了。

    李卫任官,素来清廉,又有能力,在淮泗很有民望,所以流民军破淮泗诸城后,一心想要招降他。李卫坚持不从贼,睢宁恢复后,他从狱中得脱,坚持留在睢宁做招抚流难的工作,声望更隆。在士子清流里,李卫也有美誊。他铁了心投附淮东,对淮东来说,是一个好的楔机。

    梁文展这才确认陈渍霸占李卫之女为妻还生下一子的传闻是真。

    林缚这才坐直身子,吩咐亭子外的侍卫:“看在李公的面子上,将那两人带进来!”

    李卫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才恢复如常,看着侍卫将张苟、陈渍两人领进来。

    张苟、陈渍走进院子来,在亭子外跪下,陈渍见李卫也在亭子里,微微一怔,埋着头不吭声。张苟见林缚与李卫在下棋,说道:“末将有事相禀……”

    “有什么话快说,没什么事不要打扰我们下棋。”林缚不耐烦的说道。

    宋佳在旁边解释道:“李公不是外人,张参军有什么事要说,便说吧!”

    张苟迟疑不定,不明白睢宁知县李卫何时不是外人了?那山阳知县跟淮东又是什么关系?

    张苟虽说进军情司担任指挥参军有一段时间了,平时能接触到淮东最机密的军事信息,但也仅限于此。淮东对淮泗地区的通盘战略,张苟是丝毫不知情的,便是淮东内部,真正知悉此事的,也仅有限数人而已。

    张苟硬着头皮说道:“末将与陈渍商议,刘妙贞、马兰头等贼首或有给淮东招抚的可能,请大人许末将到睢宁走一趟!”

    林缚将手里把玩的棋子丢入棋盒,侧过身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张苟:“你们认为如此,能保孙壮一命,好全你们的兄弟之义?”

    “末将只是一心为淮东为念,没有其他想法!”张苟叩头说道。

    “都学会说漂亮话了,”林缚冷嘲热讽道,“便是刘妙贞、马兰头愿意接受淮东的招抚,那我问你们,淮东有招抚他们的可能吗?岳冷秋、陈芝虎、陈韩三费了这么大的劲围剿他们,孙壮丢了两城,开了个口子,让他们缓了一口气,这会儿他们就接受淮东的招抚,外人如何看待淮东?”

    “……末将不知。”张苟硬着头皮答道。

    “刘妙贞还在淮阳守着,四五十万饥民像蝗群似的涌到汴河西,你轻松松说一句招抚,这四五十万饥民要如何招抚?”林缚又问道。

    张苟又愣怔在哪里,这个问题他还是回答不了。

    淮泗战事之后,淮东接受降俘加上家属约十六万。为了养活这些人,淮东工辎营扩编到七万人,硬着头皮去修捍海堤,硬是将这么多人养了下来。

    修捍海堤的巨额投入不说,为安置工辎营辎兵家属,在鹤城、江门所设的四处屯寨,投入最大,到今日垦荒规模也不过二十余万亩。这部分人要达到自给自足的水平,垦荒规模至少要增加到四十万亩才够。

    要招抚四五十万饥民,即使有足够的垦荒地,两三年间,要投入多少米粮进去才够?

    若是招抚是一桩容易的事情,江宁又怎么纵容陈芝虎在河南采取禁绝、杀光的暴政?

    “起来吧,”林缚挥了挥手,说道,“你护送李公到北边去,去跟刘妙贞、马兰头说,淮东每个月借他们四万石粮。你跟他们可要说清楚了,每个月四万石粮是借给他们的,总有一天,我会要向他们讨回的。还是,他们不得在泗阳北面、沂水西岸设防——其他事情,淮东一概不予理会!”见陈渍也要跟着张苟站起来,又板着脸说道,“你给李公叩三个响头再起来……”

    陈渍跪了一天,脑子都跪糊涂了,听林缚这么说,也不问什么,便朝李卫嘭嘭嘭叩了三个响头。李卫身子僵硬的侧着,也不说受礼,也不说不受礼,一时间面子上总下不来。他即使猜到林缚有后手,但听到林缚张口每个月秘密支借红袄军四万石粮,还是吓了一跳:一个月四万石粮,一年就是五十万石,淮东两府十一县去年全年上缴郡司的税粮也就这个数而已。

    淮东有此能力,也难怪不再把江宁放在眼里了。这时候不直接招抚,也许是不想将最后一层脸皮撕破,也许是要借刘妙贞的力量去打击陈韩三——毕竟一旦刘妙贞接受招抚,就没有打陈韩三的名义了。

    “至于孙壮,身为淮东军将,私通流寇,罪不罚不行——随他过来投监的十一员部众,一律都剥去将职,编入崇州步营第一营当兵卒。首功不满十桩、获级不足百,这些人一律不得提拔!”林缚盯着陈渍,“你要是敢背着我殉私枉法,小心我扒下你身上的甲皮!”

    “末将不敢!”陈渍只求能保住孙壮他们的性命,忙不迭的替孙壮谢恩。

    “你去睢宁,将他们的家人也接来淮东吧,”林缚又吩咐张苟道,“你去跟孙壮说,他对刘安儿的恩义,从今日起便算是还尽了,不要跟我再玩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把戏……”

    张苟、陈渍都跪下来叩头谢恩:“大人对他恩重如山,他再不识好歹,我等也绝不饶他!”

    林缚暗叹一口气,这世道杀人如麻寻常事、却丢不掉恩义忠孝。从曹子昂、秦承祖,到周普、宁则臣,一个个都要保孙壮不死,更要保随孙壮过来投监的十一员部众不死。

    在当世人看来,孙壮弃两城,陷两城民众于水火,是失小节而全大义,是对故主尽忠孝、全故旧之义。就像关羽在华容道放走曹操,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唯有陈韩三这种将旧主卖得干净、黑到死的行径,才是给世人唾弃千年的——这便是这个世道的道德观吧!

    想想也是,像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等人宁叛朝廷、不背苏门,还不是坚持忠义之念?

    林缚接过宋佳递给他的空白函,签押了命令,扔给陈渍:“滚下去领人吧,不要再在这里碍眼了。”

    

第30章 堵口

    陈渍怕节外生枝,拿到林缚的手令,当天就将孙壮及部众从牢里接出,到行辕外叩了头,兔子似的溜回崇州去了;张苟也当天与李卫渡淮,经泗阳秘密前往宿豫,与流民军接触。

    曹子昂处置完泗阳军务,回山阳县才知道林缚将孙壮等人夺去将职后编入崇城步营,说道:“你把孙壮等人丢给崇城步营,周普知道了可不要跟你急红眼?当初他可以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孙壮生擒的!”

    “所以在周普反应过来之前,我赶紧让陈渍将人领走了。”林缚笑着说。

    “孙壮给剥夺指挥使的将职,要从大头兵做起,骑营近期又无战事可打,孙壮要积累足够赎罪的战功,谈何容易?”宋佳在旁边说道,“如今用崇城步营登岸袭浙南、闽北,积累军功也容易,等到周将军真要用人时,将孙壮及部众调入骑营,也能用到刀刃上……”

    “首功十桩、获级百人,不容易啊!”曹子昂轻轻一叹。

    若是在一场会战里,一支十二人的尖兵,能获得毙敌百人的战绩,至少能将当面敌阵彻底粉碎掉!

    在攻城战中,十二人的尖兵攻上城头,能获得毙敌百人的战绩,这座城池差不多也就攻下来了。崇城步营此时正与靖海水营配合着,对奢家腹地进行袭扰,偶尔会有攻城拨寨的战事,的确需要这样的尖兵。

    搁下孙壮等人不提,曹子昂又问对其他北军将领的处置。孙壮丢掉两城时,还有三十多将领带着家小过来。

    “这三十多人,良莠不齐,不过好些人都看着,”林缚蹙眉思虑,说道,“择优而用之,不堪用的也比照原将职如悉发放俸银……暂时就这么处置吧。”

    流民军里也有良将,如张苟、韩采芝等人,但更多的将领良莠不齐。就像孙壮,在当世要算一等一的武将,身上也有嗜杀、残暴的坏毛病。军司好些人看好孙壮,但他能否成为宁则臣、敖沧海级数的良将,此时还难说得很。

    流民军的中低级将领还好一些,毕竟地位低、姿度也低,容易接受淮东的改造;高级将领,特别是曾手握数千、数万兵马的流民军将领,心傲气扬,劣性顽固,难改正,也难驯服。

    虽说林缚更在意兵员及大量的中低级将领,然而往往对流民军归附将领的处置,示范性作用更强,不能有用的用之、没有用的当垃圾丢掉,需要谨慎对待。

    就像对孙壮的处理,会有一些负面影响,林缚几乎能想象到刘庭州知道这事后,会拿怎样的语气对他咆哮,但孙壮这种一根筋认为“谁对他有恩、他就应该对谁有义”的人,留着比杀了有用。

    刘庭州知道林缚让人将孙壮等失城将领从山阳县大牢里提走,果然与唐叔恩、高义、柳叶飞等人过来兴师问罪。

    “孙壮等人有失城之责,我夺去他等将职,充为军卒,处置有何不当?”林缚坐在官厅里,镇定自若的应对刘庭州的责难。

    这年头除了斩立决、秋斩等刑外,流放充军算是最严重的一种处罚了。不过林缚倒是明白,刘庭州想追究的不是孙壮等人的罪责,而是想追究他纵红袄军东进的责任。

    刘庭州心里愤恨,却无奈抓不到林缚的把柄,坐在官厅坚硬冰冷的椅子上,十分的不舒服。

    林缚打了哈欠,说道:“与其纠缠这些,不如讨论如何处理后事吧!请奏调肖魁安为步军司北军指挥司的文函,要过几天才能等到江宁兵部的回复,但淮泗形势严峻,重组北军的事情不宜再耽搁……刘大人莫非一定要跟我在细枝末枝上争论出一个是非黑白之后,再讨论这些事情?”

    刘庭州当然不愿意给别人说成不知轻重缓急的人,但是给林缚如此轻易转移话题,心里也是十分的不甘心。

    刘师度在旁边附议道:“重组北军之事,当是要务,拖延不得……”

    林缚看了高义、柳叶飞二人一眼,意思是说接下来是淮东内部的事情,与他们二人无关。高义与柳叶飞无奈,只得先告辞离开;然而离开时,柳叶飞对刘庭州望了一眼,眼神里有着明显的不信任。

    睢宁、宿豫两城丢掉,之前的淮东军步军司北军算是“全军覆灭”,林缚提拔肖魁安作北军指挥使,重组北军,给了十二营的编制——这个肖魁安可是刘庭州的人。

    刘庭州指责林缚养寇自重,但在外人看来,刘庭州此次所得的利益,倒是要比林缚更大,也难怪柳叶飞怀疑刘庭州跟林缚是在唱对台戏。

    柳叶飞是尔虞我诈惯了的,这类人最善于以最下限的恶意去揣测别人,林缚将他看刘庭州的眼神看在眼里,心里只是一笑,也不说什么。

    肖魁安此时在沭阳守备,脱不开身来,重组北军的事情,林缚与刘庭州定下章程来,要肖魁安依着行事便是。

    林缚是希望从沭阳、海州一带招募流勇编入北军,实际以此缓解沭阳、海州两县的粮荒与治安压力。这年头当兵钱饷虽然不多,但勉强能让一家人裹腹不至于饿死。

    林缚给北军十二营正卒六千辅兵两千共八千兵员的编制,算上家属,差不多能解决沭阳、海州两县超过三万数流民的生存问题。

    及时对沂水进行封锁,但因红袄军东进,涌入沭阳、海州两县的流民加上之前就存在的流户,差不多也就这个数量级左右。

    林缚另希望肖魁安驻守沭阳期间,对沂水、沭水的河滩荒地进行开垦营田,一是安置将卒家属,一是营田收入能弥补军资、军养不足。

    刘庭州虽在政见上与林缚分歧极大,但相比较同时期的官员,他要务实能干得多,也不是那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迂腐官员。林缚对重组北军的处置,他实在是提不出什么意见来。

    “重组北军,事务繁杂,肖校尉一人在沭阳,怕是力有未逮,我能请刘大人、唐大人到沭阳助他一臂之力否?”议事到最后,林缚问刘庭州、唐叔恩。

    刘庭州明明知道林缚要将他踢到淮北去,却提不出反对意见。

    肖魁安治军有一套,但重组北军的事务牵涉到方方面面,却非肖魁安一人能应付得过来的;军领司参与其中,是名正言顺的。

    当然了,除了肖魁安之前率领去守沭阳的两千府军兵甲俱全外,新增编的六千兵马,粮饷由军领司供给,兵甲却是紧缺,这个要靠刘庭州帮着想办法去。新兵每个配一支枪矛还好办,铠甲、弓弩却是奢望。

    林缚又问刘师度:“在淮安做清查公田、改银征粮二事很难,是不是先从沭阳、海州两县做起?不然的话,养军的压力实在太大!”

    刘师度看了刘庭州一眼,思忖片晌,说道:“可以,我陪刘大人到北面走一趟!但能不能确保流寇不越过沂水东袭?”

    “淮东骑营已出泗阳,在沂水东岸形成警惕,在沂水东岸发现流匪,都会坚决的予以打击,”林缚说道,“我打算向江宁发文,建议西线也改为封锁为主,为今之计,长淮军更应南调备战,流匪或有招抚的可能……”

    林缚说到“招抚”二字,刘庭州、刘师度都没有表示什么,他们二人心里实际也对陈芝虎所行的禁绝暴政颇有微辞,只是不便表露出来罢了。

    刘庭州也不傻,他内心也倾向招抚,但是他不能呈文建言,不然他对林缚养寇自重的指责就没有了立场。

    眼下的情势,红袄军夺了睢宁、宿豫二城,获得喘气的机会,陈芝虎此时也不会强攻红袄军精兵驻防的淮阳城。在许多人看来,红袄军即便夺了睢宁、宿豫二城,由于从这两县能获得的给养有限,红袄军也最多获得十几二十天的喘气时间。即使刘庭州等人察觉到军司府与流民军暗通曲款,也断然想不到军司府有能力每月接济流民军四万石米粮。

    刘庭州、唐叔恩、刘师度相继离去。

    林缚与曹子昂、梁文展等人还要商议淮东军的扩军事宜。淮东军虽然暂时一心造战船、发展水军,但这次也给步军司空出八营的编制出来,也不能不用。步营也要适度的发展一下,以防止水步军战力严重失衡。

    “我看应先对长山营进行扩编,”曹子昂思虑了许久,最终建议先对长山营进行扩编,“骑营暂时在北岸驻留一段时间,待势态稳定后,北线的军事压力不大。先对长山营进行扩编,有战事需要,可以通过水营战船快速输送……”

    即使在捍海堤驿道建成之后,大规模步军从崇州运动到山阳,也需要五到六天的时间。即使在燕北防线崩溃后,朝廷再发勤王诏,林缚没有出兵的打算,但不意味着他就一点准备都不做。从这个意思上来说,先对长山营进行扩编,意义更大。

    在北线,淮东军的驻军主要集中在泗阳、沭口、山阳三处,又以泗阳为主,形成守淮防线。林缚实施的是精兵战略,只要城池够坚固,只需要三四千精锐战力,就足以抵挡数倍、十数倍的敌军短时间内强攻泗阳城。

    

第31章 说服

    张苟与李卫渡淮到泗阳,很快就与红袄军在宿豫南面的锋哨联络上。

    锋哨是红袄军里的精锐斥候,每人都精通骑术、刀弓,一人双马;奈何人数太少,除斥候刺探军情外,形不成规模战力。

    为防备淮东军突然北进发动袭击,马兰头在宿豫南面放了百余骑精锐锋哨,这差不多是马兰头在宿豫仅有的骑兵了。

    在十数锋哨的监视与贴身相随下,张苟与李卫所乘的马车,从宿豫南面的原野穿过——道路两侧到处都是瘦骨嶙峋的饥民,也有一队队背负大枪的流民军兵勇。很显然,流民军很担忧南面的淮东军会突然杀出来,只能在宿豫南面集结了大量的兵马,在冰天雪地挖壕筑垒。

    这些兵勇,很多人都是拿一把削尖了头的木杆或竹竿当武器,各式衣裳都有,破破烂烂,面黄肌瘦,甚至连叫化子都不如——从他们身上,张苟能清楚的回想起两年前自己所处的困境(比当年更为不堪),心里堵得慌。

    除了道旁有如冻尸的饥民与在冰天雪地里挖壕垒的流民军兵勇外,因劫掠而产生的混乱也随处可见。

    倒不是马兰头没有约束部属的缘故,只是孙壮替他们暗中攒下的米粮,仅三千石而已。即使不考虑跟随而来的普通饥民,仅流民军及家属,就将近三十万人,三千石储粮,维持三五天算顶天了。

    要想一支军队对民众能做到秋毫不犯,除了纪律严明外,更重要的是自身要保证有充足的物资保障。

    从民间强征粮秣是必然之举,即使红袄军不出城抢粮,也无法约束其他流民军出城劫掠——那些淹淹一息的饥民,更如饥狼饿虎,能有一息活命的希望,哪个会顾虑廉耻道义?

    两县还没有从淮泗战事里恢复元气,回迁的县民,本来就在生死线上挣扎,自然是借着土围子拼命抵抗,想保住最后那一点赖以活命的口粮,怎么可能避免得了激烈的冲突?

    张苟、李卫过来的时机还不算晚,情况还没有恶化到无法收拾的程度。

    一方面是流民军刚刚渡河过来,即使要攻破地方上的土围子抢粮,也需要一些时间;另一方面是更担心淮东军什么时候打进来,还没有放开手脚去抢粮。

    至少在宿豫南面乡野,征粮的兵马身上都穿红袄,是马兰头派出来的嫡系,秩序未乱,冲突难免,但也没有发展到毫无顾忌的烧杀劫掠。

    在张苟看来,情况还不算太坏;在李卫看来,心头却是另一番滋味。

    两县民生稍有些起色,有他无数的心血在里面——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一心都在考虑熬春荒的事情——看到眼前这番情影,直叫他牙齿咬得咯吱响。

    张苟也怕李卫犟脾气上来,坏了事情,坐在马车里劝他:“李大人,自古征战,因地征粮是难免之举。我们还是快快与红袄女、马兰头等流帅见过面,避免情形恶化下去,才是要紧……”

    李卫将捏紧的拳头松开,说道:“老夫晓得这个道理,不会为一点小事坏了大局!”

    马车在锋哨的簇拥下进了宿豫城,马兰头也早就得到消息,让人将张苟、李卫带进他由县衙临时改作的行辕。

    官厅里,仅有一些简陋的老桑木桌案,马兰头穿着褐色的旧革甲,站在长案后,盯着走进厅里来的张苟、李卫。

    “吞天狗,你今日若是来替你的新主子说降,我劝你省省力气。念在以往的情份上,我请你喝一顿酒,你就回去,不要说让大家下不了台的话。”马兰头唬着脸,只当张苟来说降,当头就将他的话头堵住。

    张苟平静的看向马兰头,他来宿豫之前,就知道刘妙贞率一部精锐守在淮阳防备西边的陈芝虎,今天在宿豫只能见到马兰头。

    马兰头健壮的身子微微有些佝偻,脸颊瘦陷下去,才四旬出头的他,似钢针乱蓬蓬的胡茬子竟然夹了些霜白,与两鬃的白发,相衬得额外的刺眼。

    张苟一时间感慨万千,但自孙壮到泗阳投监,他就彻底的将自己视作淮东的一员,心里再无纠结的念想,微微吸了一口气,说道:“杆爷已给我家大人赦免一死,暂充入军中留用,我此来,是要将杆爷的家小接去淮东,想来马帅不会留难吧?”

    马兰头狐疑的盯着张苟,换作陈渍来,他不会有太多的顾虑,这个吞天狗就比较难让人看透,问道:“我如何才能信你?”

    “是杀是留,我家大人需要偷偷摸摸吗,你何来不信?”张苟问道,“即便把杆爷及十一弟兄的家小都留在宿豫——宿豫粮草能支撑几日,三五日,还是十日八日?”

    马兰头脸色一沉,说道:“我念昔日之情,不留难你,你却赚我的底细!”只当张苟说这话是试探这边。

    “我倒不知,马帅有什么底细值得我探的?”张苟笑道,“杆爷将两城丢给你们,城里的储粮不过三千石。你们若能将两县的土围子都打下来,大约还能抢到两三万石粮——待这两三万石粮耗光,你们打算吃什么?舂人肉而食吗?”

    张苟这话血淋淋的刺耳,马兰头阴沉着脸,在淮阳城里已经有易子而食的惨剧发生,他骗了自己,听着张苟这话,脸上仿佛给狠狠的扇了一记!

    “你们打算往哪里去?”张苟继续问道,“西边是陈芝虎,北面是陈韩三、东北面是梁成冲,东面是肖魁安,东南面是陶春,难不成你们还要强渡淮河,打进淮东不成?”

    “笑话,我等拥十万虎狼之师,天下之大,何处去不了?尔等便是布下天罗地网,我也有信心扯着稀巴烂,”马兰头厉眼盯着张苟看,说道,“淮东军要打,自管领兵来打就是,谁怕就不是娘生的。搞这些废事,让人瞧轻了你们!”

    “我倒想问一声:诸多流帅,有几人愿意随着红袄女跟马帅你拼着鱼死网破?”张苟不理会马兰头声色俱厉,说道,“据我所说,要不是陈芝虎在西边屠刀下不留活口,想求一条活路的可不止一家两家!”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管得了那么多的事!再说那些软蛋没用的货色,哪里都不缺,”马兰头恨气的走回到书案后,手撑着案台子,虎视眈眈的盯着张苟,说道,“淮东要想招揽这种货色,我绝不拦着!”

    北线的军务由曹子昂总揽,作为暗中支借米粮给流民军的详细计划,也是由曹子昂具体确定,作为交换的条件,对流民军的种种限制自然不会像林缚最初吩咐的那么简单。

    张苟与李卫过来,首先要试探流民军的底线在哪里,也更希望淮泗一线的流民军能消除杂乱无章的现象——眼下退到淮泗一线的流民军有十数万兵马,虽以刘妙贞、马兰头领袖的红袄军为首,但其他山头有十数家,各率数千到万余兵马不等,杂混在一处。一方面不容易在淮泗地区稳定下来,谁晓得何时突然有一家渠帅擅自主张,带着人马就钻空隙流寇他处去;另一方面显然也极不方便淮东掌握这边的形势。

    听马兰头似乎不介意淮东招降其他流帅,张苟与李卫对望了一眼,便知道马兰头心里的坚持实在有限得很,要是红袄女也是这个心思,倒可以摊开来谈。

    “我与李大人想见大小姐……”张苟说道。

    “我不拦你见那些软蛋货,谁他娘的爱走谁走,但是大不姐,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安帅死于陈韩三之死不假,但陷阱是谁所布,你我心里都清楚,别人能投淮东,我与大小姐决不可能……”马兰头斩钉截铁的说道。

    睢宁、宿豫是什么状况,马兰头心里也清楚。

    孙壮让出两城,也仅仅是让他们缓一口气,能得十天八天的休整顶天了。他们从西边冲不破陈芝虎的封锁,更不指望突破淮东军的防线往南去,北面是陈韩三与梁家的兵马,又是容易突破的?东面即便攻破一城两城,又什么何益?再往东是大海。

    难道真的要舂人肉而食?

    困守淮阳时,马兰头与刘妙贞就没有拦着其他人出去投降,所以这会儿也不会阻拦其他人去投淮东。至于淮东的心思是不是跟陈芝虎以及岳冷秋一样歹毒?大家也只能自求多福!至于孙壮是不是已经死心投了淮东,马兰头也不会怨他。孙壮对他们已经做得太多了,即便来日战场相见,孙壮也不亏欠他们半分……

    “若是淮东每月借四万石米粮给你们,大小姐与马帅也绝不答应?”张苟问道。

    “……”马兰头诧然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怔了半饷,才愠怒的说道,“吞天狗,你也是身份的人,以为我等到山穷水尽之处,就任你戏弄不成?”

    李卫这时候才沉着声音,说道:“我二人辛苦过来,就是为戏弄你不成?要不是念及数十万饥民朝不保夕,要不是念及再不施手相援,淮泗大地必将再度生灵涂炭,谁愿意冒凶险走这一遭?”

    “听说你家主子要做淮东王,怕是没安好心!”马兰头心里震憾不减,倒也不想弱了声势,他对张苟反唇相讥道。

    “你自己站到城头看到,城里城外,街上道旁的饥民,一个个的,还剩下几口气活着?淮东辛苦每月挤出四万石米粮来,你说淮东有野心,你摸着胸口说说,这些连走路力气都没有的饥民,值得淮东将野心寄在他们身上吗?”张苟反问道。

    每月四万石米粮,一年就是四十八万石——

    陈芝虎是杀人疯魔,但是有人投南面的陶春,甚至有人走到绝路没了羞耻,要去跟徐州的陈韩三勾搭,都没有给理会——为何?谁手里都没有这么多的米粮,就算有,谁也不会用这些米粮去养叫这些化子军。

    流民军貌似有十万兵马,但陈芝虎在西边只有一万精锐、一万杂兵当头封住,他们就完全通不过去!

    一年四十八万石米粮,多了不好说,养两三万精锐是绰绰有余——马兰头看不到林缚的眼光深远在哪里,给张苟反驳得无话可说。

    给张苟拿话堵住,马兰头沮丧的坐下来,说道:“你们当不会一点条件都没有,你说吧!”

    “首先,你们不能威胁或试图进入泗水东岸以及泗阳柳篱边的范围之内,不能在泗水西岸及泗阳的北面筑防垒。要在泗阳柳篱边的外围空出十里方圆的无人区来,每十天,泗阳方面会将米粮集中送入该区域由红袄军接收……”张苟说道。

    听着条件很苛刻,马兰头知道他们实际上没有选择。

    两年前的沭水大营、沂水大营,都淮东军摧枯拉朽似的轻易攻下。如今他在宿豫南边布下不少兵马形成防线,实际脆弱得跟纸糊似的脆弱。

    筑不筑垒,意义不大。

    “你继续说……”马兰头说道。

    “如今这边军头、渠帅好几十个,兵马十余万——我们愿意看到你们以红袄军为核心保留三四万精兵,做到政令、军令如一,纪律严明。也唯有此,才能将这边的形势稳定下来,才有恢复民生的可能。我们绝不想看到乱哄哄一团、杂乱无章,民生继续凋弊、残破下去!”张苟说道,“如今三城都在红袄军的控制之中,更多的人无非只求能活下来——我们也只会将米粮交给红袄军——想来做到这点,不会太困难!”

    流民军的臃肿跟杂乱所带来的致命缺陷,马兰头是深有体味的。

    便如淮阳之围,刘妙贞率两万精兵突围出去不难,甚至在过去半年时间里,跟陈芝虎部交锋数度,并没有吃什么亏,但想十万兵马一起突围出去,就极其困难——

    故而马兰头先前不介意淮东将其他渠帅的部众都招揽过去,内心里何尝不是想摆脱这些负担?

    至于其他流民军渠帅,眼下也更多的是想保住自己及家小的性命,削他们兵权的压力不会太大——更何况将来由他们掌握着淮东秘密输送的米粮。

    兵力削减到三万人,战斗力非但不会减弱,兵卒与家属也都可以住进城内,南面不设防垒,更不成问题。

    这样的条件,对红袄军有百利而无一害。

    恰恰是如此,马兰头越发怀疑张苟是在消遣他或者背后藏着他一时猜不透的阴谋!

    

第32章 水煮田鸡

    “流民是双刃剑,一刃割别人,一刃割自己。安置好了,是生产力,是战斗力;安置不好,就是流祸,就是动荡的根子,”站在山阳城的北城门楼子上,林缚望着远处的淮水,流水在酷寒季节里冷得发白,“淮东本就有十数万流户,鹤城以及捍海堤沿线的荒地,都用起来,也只能安置这么多人,还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来消化,要安置更多的流户,除了米粮、盐铁、牲口畜力外,还要土地才行!”

    宋佳看着林缚的侧脸,冷峻有如暴露在清寒空气里的岩石,棱角分明,他的眼神正凝望着淮河对岸、笼罩在淡淡雾霭里的淮泗大地。

    即使是汴水、泗水之间的睢宁、宿豫二县,名义上都归徐州所辖——在淮泗战事后,给林缚来了个鸩占鹊雀,硬是将孙壮塞到这二县。无论是刘庭州还是岳冷秋,显然是不敢让怀有异心的孙壮率部驻到淮河南岸的,也只能让陈韩三忍气吞声吃下这个亏——汴水以西,林缚更是鞭长莫及。

    刘庭州指责的一点都没有错,林缚就是要纵寇东窜——要不是孙壮故意放开口子,四五十万流民怎么有可能渡汴水东来?

    不放四五十万饥民渡汴水东来,林缚如何去染指他们?

    但是要如何去染指,更是一桩头疼的事情。

    刘妙贞、马兰头等人所领导的红袄军,是这股流民的核心,因刘安儿之死,淮东脱不开关系,刘妙贞、马兰头身为嫡系至亲,显然不会轻易接受淮东的招抚。

    要么剿灭干净,要么逼降,要么逐走——剿灭干净或逼降都非易事,最初秦承祖、曹子昂、林梦得等人都主张放流民东进、将刘妙贞、马兰头等人逐走。

    只要将刘妙贞所部逐走,剩下三四十万饥民,招抚起来就不费吹灰之力。

    严峻的问题是,淮东也没有足够的土地去安置如此庞大的饥民。

    将刘妙贞等人逐走,虽说招抚变得容易,但将他们都安置在淮河以北的睢宁、宿豫、淮阳等地,不仅淮东,北面的徐州陈韩三、西面的河南陈芝南,甚至西南的濠泗陶春,都能够伸手过来染指,情势将变得异常的复杂。

    就辖区而言,淮阳属濠州府,睢宁、宿豫属徐州府——陶春或陶春背后的岳冷秋以及陈韩三,都不可能看着淮东通过招抚饥民,将这三地彻彻底底的纳入淮东辖地的。

    “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我做不成的,你也别想成”——这才是世人最普遍、最真实的心态。所以,将刘妙贞所部从淮泗逐走,并不能使淮泗情势好转,也不能让淮东有效的控制淮泗形势。

    “我幼时读过一本杂书,书里讲了一个水煮田鸡的故事,我来说给你们听,”林缚负手身后,身边就曹子昂、梁文展、宋佳等人,说道,“将一只田鸡丢到一锅烧得滚烫的沸水里,田鸡很可能会奋力跳出来;要是一锅冷水,先不要急着烧沸,将田鸡丢进去,田鸡多半不会挣扎,反而会悠哉游哉将此当成家。这时候你再慢慢在锅下添柴加火,等田鸡感觉水烫之时,身子已经给煮熟了——这个故事太复杂了,换句话说,心急吃不了田鸡肉,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

    宋佳看了林缚一眼,心想他哪里编来这个鬼故事?曹子昂等人却是哈哈大笑。

    梁文展附和道:“大人妙计,以淮泗为锅,冷水小火慢炖红袄女的田鸡肉!”

    林缚笑了笑,又说道:“李卫在睢宁、宿豫两县招流垦荒,勤勤勉勉,在乡野声望极高,他对淮泗地区熟悉,招流抚难时又从县民里选拔了一批能干的吏员——刘妙贞要稳定好淮泗的形势,凭他们自身的力量是很难做到这点的。泗阳要派人插手协助,也必须派人插手,我看李卫总揽其事,就很合适。”

    张苟、李卫两人还没有从宿豫回来,昨天派人回来送信说要去淮阳见刘妙贞。

    能谈成什么样,还没有最终的结果。不过先期进入宿豫、睢宁两县的红袄军开始有所收敛,暂时停止派人出城强征粮草,也是表达要谈的诚意。

    不要说淮东所提的条件不苛刻,即便再苛刻十倍,面对每月四万石米粮的诱惑,走投无路的流民军能有什么选择?

    “不容易啊,”曹子昂微微一叹,说道,“一是睢宁、宿豫两县提供耕作的土地来有限;二是睢宁、宿豫两县返乡安置的当地县民也多达四万多口。大量饥民的涌入,与地方上争地、争田的矛盾,今后将会异常的突出……特别是流民军在这方面最是短缺,既无经验,也无人手。即使大多数渠帅、流军将领,愿意放弃兵权,释兵归农,但桀傲不逊的性子很难驯服,对地方治安会造成极大的隐患,想缓解矛盾更难!”

    “再难的事情,也要努力去做,”林缚说道,“有些条件要跟刘妙贞、马兰头等流帅谈。他们可以保留三到四万的独立精锐战力,占据淮阳、宿豫、睢宁三城也可以,但是在招抚流民、恢复生产以及维持地方秩序上,要尽可能多的从地方上招揽人手,也必须接受泗阳派人监督。每月四万石米粮,可以让他们保留四分之一养军;其他的,最好是能通过各乡的土围子发放救济。不要让饥民都聚集在城里,要分散到乡野下去……安置流户,要尽可能多造围拢屋、多造土围子!”

    多造围拢屋、多造土围子,是为将来限制东虏骑兵向淮泗地区渗透做准备。

    也许坚固城池不会那么容易失守,但东虏骑兵分散开来,绕过坚城进行渗透打击,将很难防犯。

    数艘船从对岸泗阳城寨所在的飞霞矶驶来,很快就在山阳县城北门外的码头停泊。林缚前脚刚回行辕,张苟、李卫带着马兰头进城来。

    林缚立刻在行辕官厅接见了马兰头。

    在淮泗战事期间,林缚与马兰头遥遥相见过,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双方毕竟离得太远了。

    马兰头能渡淮来,说明流民军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面对淮东的诱惑,无法拒绝。是马兰头过来,而不是刘妙贞亲自过来,是他们根本不可能放弃对淮东的戒备。

    当前情况下,刘妙贞、马兰头等人要接受淮东的暗中资助,根本没有提条件的余地。再说刘妙贞、马兰头等人最重视兵权,只要林缚不要求他们彻底的放弃兵权,他们对其他的条件也不是那么敏感。

    事实上,特别是林缚所提的口粮分配,刘妙贞、马兰头等人更不可能拒绝。

    相反的,从十余万兵马,裁减到三万,又能每月得一万石米食养军,差不多每个兵卒每月能有三十多斤的口粮,将能保证充足的战斗力。战斗力绝对要比只能吃半饱的十余万兵力要强。

    其他约四十万人,每人每月能分得七斤口粮,想吃个半饱也很困难,但勉强活下来却不成什么问题。

    至于如此大量的粮食要如何运输,会有一些问题,不过泗阳、沭口都是淮东军的军管区,即使会有些消息会传到刘庭州、岳冷秋的耳朵里去,只要不给抓住把柄,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就是在江宁、在朝廷,主张招抚的官员也是大有人在。

    燕北防线的崩溃几乎是可以预期的事情,即使给人抓住把柄,又如何?

    林缚在官厅接见马兰头的当儿,宋佳拿了一封文书进来,是朝廷下放给地方的告函样式,她走到林缚身边说道:“朝廷起复周宗宪出任兵部尚书了!”

    东虏第一次破关寇边时,周宗宪是当时的兵部尚书,后因这事给削职为民,之后一直是李卓担任兵部尚书一职。李卓执掌蓟镇期间,朝廷并没有委任新的兵部尚书,一直都是有左侍郎王吉元主持兵部事务,这时候突然起用周宗宪,实际就是边军换将的第一步。

    要是能在松山一线拖延到春后,李卓绝对不会吝惜个人声名,但是他让高宗庭送血书来淮东,就是料到他没有办法拖不下去。朝廷会夺他的兵权,会派他人或直接让监军使郝宗成来接替他的位置,率蓟镇边军去打辽阳——这才是北线战事迈不过去的最大的坎。

    林缚对这个有所预料,但消息真正传来,还是令他很难接受,说道:“这才几天的时间,朝廷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马兰头看张苟一眼,他对周宗宪出任兵部尚书没有什么概念。流民军将领的视野很窄,即使像马兰头这样在流民军里算很有谋略的将领,其视野也只局限在河淮或江淮地区,对北边的战事了解很少。

    张苟也是到淮东之后,视野才真正打开,周宗宪出任兵部尚书,也许意味着燕北防线崩溃的第一步。

    林缚看似平静的将宋佳拿来给他看的告函丢在桌角上,正着身子对马兰头说道:“事情差不多就在这样,我也希望两家兵戈相见、生灵涂炭……你回去,要是觉得这边的条件能够接受,三天后就派人到泗阳来领第一批米粮吧!之后,我会派张苟、李公监督你们那边的执行情况……”

    送走马兰头后,林缚回官厅,立即签署了从工辎营捡选健勇对长山营进行扩编的命令,派人快骑送回崇州去……

    

第33章 危局

    天愈冷、海愈蓝。

    “林政君号”缓慢的驶入津卫岛西岸码头的泊位,孙尚望站在码头上,他早接到通知说“林政君号”要试航到津海来,等了好久,才第一次看到这艘超级巨舶的伟岸身姿。听说这样的巨舶,崇州在年节前,就动手开造新的两艘,孙尚望都有些迫不及待的上船去看一看。

    好不容易等“林政君号”驻泊稳妥,船栈搭设好,孙尚望第一个登上船,朝胡乔中拱拱手,笑问道:“指挥这样船出海航行,有何感觉?怎么与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天,叫我等在这里望眼欲秋?”

    按照试航计划,“林政君号”要在年节之前走黑水洋来津海,只是晚有晚的理由,胡乔中说道:“过黑水洋时,风浪大,船身偏得厉害,被迫在济州停了十天……”

    孙尚望心里疑惑:黑水洋的海流甚急,要是“林政君号”不适合走黑水洋,必然是回崇州,不应该冒大风险强行过来。看到胡乔中的眼睛往边上挤,孙尚望循看过去,船舷边上站着身穿青色夹袄、头戴皮瓜帽的男子。等青袄男子转过身来,孙尚望吓了一跳,问道:“高先生怎么在船上?还一直以为高先生在辽西呢!”

    “大人吩咐,高先生的行踪绝不能泄露出去,要孙大人秘密安排人护送高先生去昌黎!”胡乔中说道。

    林缚不希望高宗庭这时候再回辽西去,但又不能做得太明显。胡乔中借海流的问题在济州多停泊了十天,但年节前有船队从济州来津海,胡乔中也无法再拖下去,就与运船海船组成船队一起过来。胡乔中希望孙尚望这边能找到借口拖一拖,只是当着高宗庭的面,话不能说明了。按照林缚的意思,最好是能拖到辽西战事有结果之后。

    “孙先生,”高宗庭朝孙尚望拱拱手,问道,“辽西可有最新的消息传来?”

    “辽西倒没有什么新消息传来,”孙尚望一时还猜不透高宗庭在这关键时刻去淮东做什么,既然是绝密,他也按下好奇心不问,回答高宗庭的问题,倒有些不知取舍,略带迟疑的说道,“朝廷起用周宗宪任兵部尚书。前段时间军情司总制吴爷亲自跑来津海,前两天亲自去京里了……”

    “啪!”高宗庭含恨的一拳打在船舷上,跟孙尚望作揖说道,“我今日就要去昌黎,麻烦孙先生代为安排……”

    “今天就走,是不是仓促了?”孙尚望问道。

    “拜托了!”高宗庭长揖不起。

    孙尚望迟疑的看向胡乔中,孙尚望是淮东在津海的联络人,知悉机密,故而能知道朝廷起用周宗宪,是要撤李卓将职的预兆。这时候还不知道朝廷会拿什么借口去撤李卓的将职,高宗庭此时去辽西,总有些不适合。

    胡乔中苦笑一下,高宗庭坚持要走,他们也不能强行将他扣押下来。

    这会儿有船从津海港方向驶来,孙尚望看过去,远远看见船头站着一个穿羊皮袄的人,说道:“许是吴爷回来了……”

    回来的人,正是乌鸦吴齐。吴齐刚从京中回来,在津海给林续文拦住说事,这会儿在港口远远看见看到“林政君号”停泊津卫岛,便知道高宗庭也过来了,赶忙找了借口与林续文辞行,坐船到津卫岛来。

    吴齐匆匆上了岸,见过高宗庭、孙尚望、胡乔中等人,知道高宗庭坚持今天就要去昌黎,他想了片刻:“行,我陪高先生走一趟……”

    “不敢当,不敢累吴将军身涉险地。”高宗庭推辞掉,吴齐是淮东指挥使一级的高级将领,他要是北上辽西有什么闪失,将是淮东惨重的损失。他不能为个人的坚持,将淮东的大将拖进去。

    “倒不是专程送高先生过去;不送高先生,我也要到北边走一趟。”吴齐说道。

    吴齐这么说,高宗庭也不再坚持,问道:“吴将领实话告诉我,辽西的情形到底走到哪一步了?”

    “京里有一些不好的消息在盛传,比如说李兵部给东胡人收买了,正占着松山,跟东胡人谈条件——这样的谣言本是无稽之谈,但是李兵部在松山城一直不肯进军,就难保宫里与朝中诸公会有什么想法。谣言的传播,应有东胡细作在暗中操作。另一方面,也有消息称,东胡将从大同撤围的条件从赔银五十万两降到二十万两,大同也传来消息说那边的虏骑有集结撤兵的迹象,与此同时,辽阳方面又不断派人到松山和谈……其实这时候大同方向的虏骑,不管是撤兵还是不撤兵,这种种消息扑朔迷离、或虚或实的掺杂在一起,都会让京中疑影重重。当然,市井消息要传到宫里去不是易事,说不定已经有朝廷大员或宫中人物给东胡人收买了。另外,高先生在淮东时,都察院就连续有参劾李兵部的折子。虽然没有直接弹劾李兵部通敌,但绝好不到哪里去!有责难李兵部拖延进军的,有责难李兵部纵容子弟横行乡里的,也弹劾李兵部暗中克扣粮饷运到京中私买的,——特别是克扣粮饷的弹劾折子,是张协在都察院的门生黄而成所进,对李兵部很不利……”

    “……”高宗庭神色沮丧,没有说什么。

    克扣粮饷自然是无稽之谈,他确实为李卓暗中从淮东拿粮运到京中私售,但一切都用去补贴军用,一两银子都没有落下私人口袋,但是谁信?

    京中粮市自然给张协及户部官员在背后撑腰的粮商控制,他们在京中私售米粮一事,不可能完全瞒过张协。

    换作平时,这也算不了什么;手眼通天的人,如梁氏、如郝宗成、如张协及户部官员,有几个不在做这桩事?

    只是张协这时候将这桩事扯出来,又直接诬指李卓克扣粮饷,杀伤力极大。他们还无法辩解,天下又有几人会相信李卓大公无私到这种地步?要是李卓对宫中那位言听计从,这桩事算不了什么,但与私通东虏的谣言以及李卓坚持不肯出兵等事结合起来,只会加剧宫中那位的疑心。

    张协这时候要将李卓拉下马,不难理解。

    当初燕北形势危恶,非李卓不能力挽狂澜,张协那时候也只能指望李卓出来救急。

    这时候张协与朝中诸公都头脑发热,以为平虏有望,就不希望这桩“大功绩”落到李卓头上。

    李卓以兵部尚书衔帅边镇,获得松山大捷,就离相位更近了一步。张协也许不会信李卓与东胡人私通,但他不会不防李卓争他的相位。

    张协深知崇观帝的心思,他不会明面上反对向辽阳进军,但赶着李卓占了松山之后不肯再进军,他焉有不往李卓身上泼脏水的道理?

    对张协来说,宁可将破辽阳的功绩给郝宗成,也要远远好过给李卓得去。

    郝宗成是内臣,功绩再大,封爵封侯封王都有先例,却不可能跟他来争相位。

    退一万步讲,即使不能将李卓拉下马,张协也更希望李卓在打辽阳吃败仗,将松山大捷的功绩抵消掉。

    “梁家是什么态度,梁习父子长期镇守边地,应该对东虏有更清楚的认识,他们应该不希望燕北防线崩溃的……”孙尚望问道。梁家背后的人物就是梁太后,梁习又是鲁国公,占了河中以及大半个山东,在朝廷的根基很深,影响也大。

    “梁家的确不会希望燕北防线彻底崩溃,”吴齐说道,“但梁家也不认为东虏有一举攻破京师的能力,这时候梁家更希望李兵部向辽阳仓促出兵吃败仗!”

    孙尚望看了高宗庭一眼,见他神色黯淡,心想他对梁家的心思应该早有准确的认识。

    即便在淮东,特别是看到淮东有逐鹿天下可能之时,也没有多少人希望元氏恢复中兴之治——梁家有这样的心态,实在不奇怪。

    至于郝宗成——郝宗成当初能坐看晋中军覆灭,指望郝宗成能顾全大局,还不如指望一头猪——偏偏宫中那位对郝宗成又是出奇的信任。

    “我离开京师时,宫里又发了一道催李兵部向辽阳进军的上谕去辽西,”吴齐声音沉重的继续说道,“据宫中传出的消息,随这道上谕去辽西的,还有一道秘旨。至于秘旨里写着什么,秘旨是交给谁手的,倒是探不出什么消息……”

    “已经到这一步了啊!”高宗庭长叹一声,转过身去,望着茫茫大海,脸颊落下两行清泪。

    换帅?孙尚望与胡乔中对望了一眼。

    谁都晓得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然而君臣相疑、临阵换将这种事,从来都是史不绝书的——李卓亲率蓟镇兵进攻辽阳,都是十分凶险的事;这时候换个人率蓟镇兵去打辽阳,能有怎样的结局,自然可想而知了。

    高宗庭的绝望,吴齐等人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也不管东胡人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有怎样的布局,津海这边都要以燕北防线即将彻底崩溃为前提做准备了。

    吴齐吩咐孙尚望、胡乔中道:“我与高先生去昌黎,等淮东最新的指示过来,也许要拖上一段时间,不过这边不能再拖下去——从今日起,所有来津海的粮船,米粮一律不入官仓,统统卸到津卫岛。船尽可能往南撤一些,防备天气还有大寒的可能。我刚与大公子商议过,这时候就要往南边撤人,大规模的,只能先走陆路往阳信疏散;所有的预备兵员,一律编入现役,所有的铁作,都转为军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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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步步惊心

    元月十二日,辽西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张希泯掀开车帘子,眯眼看着车外茫茫大雪,问前面的车把式:“这是到哪里了?”

    “前面就是宁津堡,再有一百四十多里,就到松山城了……”车把式回道。

    “明天入夜前能赶到松山城吗?”张希泯问道。

    “这天气……”车把式露出为难的神色。

    张希泯将头探出车厢外,回头看去,五百余骑都牵马而行,十分的辛苦。后面的一辆马车,坐着内侍省的局郎杨文昌,是郝宗成在内侍省里的亲信。

    张希泯年前由翰林院转到兵部任员外郎,他此去辽西,就是再一次携上谕敦促李卓对辽阳用兵兼劳军慰问,从李卓出临渝关以来,这已经是第十二封上谕了。

    杨文昌半睡半醒间,感觉到马车停了,掀开车帘看到张希泯探出头来看这边。坐车时候久了,也觉得手脚僵硬,跳下马车来,跟张希泯说道:“张大人,还是下来活动活动腿脚吧,整日坐车可不好受……”

    “杨大人以为李帅这回会出兵吗?”张希泯下了车来,伸展着身手,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

    “张大人所携上谕,封他当燕国公,子袭乡候,赏功银四万两、银牌子八百枚、赏饷五十万两,”杨文昌竖眉问道,“他李卓还想要什么,总不成贪心在居延宫有他一把椅子吧!”

    杨文昌这话说得险恶之极,张希泯只当听不明白,说道:“我也是担心的问一问,要不是李卓还不为所动,该要怎么办?他可是边帅啊,所谓将在外……”说实话,他不晓得杨文昌所携秘旨里写的是什么。

    “轮得了他得瑟!”杨文昌不屑笑道,“蓟镇将领,有几个不是郝大人提拔起来?真要撕破脸,看郝大人怎么收拾他?”

    张希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将骑兵校尉喊到跟前来,说道:“要兄弟们再辛苦一天,明日天黑前赶到松山,每人再赏十两银喝酒!”

    听到有银子拿,五百余疲惫不堪的骑兵顿时振作了些精神。

    元月十二日这一天,河淮大地也是大雪茫茫。

    冰坚路滑,但从泗阳北上宿豫的驿道还算平整,这是早一年花大力气修整的,没有给废掉。张苟与李卫押送一千四百余辆骡马大车,冒着风雪,载着上万石米粮以及其他物资,赶到泗阳城寨北三十里外的陈家沟,交给早就在这里等候红袄军接收。

    在陈家沟等候的红袄军首领是马兰头的亲信李良,他率领两千人马,到陈家沟来接运粮食。他与张苟相熟,站在那里寒暄。李良的部将李剩儿按捺不住性子,从腰间抽出剔骨刀,在粮袋上扎开个口子,晶晶亮的粳米就像水线似的流出来。

    看到大米从口子里流出来,跌到车上,跌到雪地里,李良手打着顫,弯腰去捡跌落雪地里的白米,生怕有一粒米给漏了——这真是白花花的大米啊,捧在手里,似乎都能闻见诱人的饭香,伸舌舔了一口,生米在嘴里越嚼越香,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流出来。

    包括李良在内,红袄军绝大多数将领都不信淮东会有这么好心,会白送粮食给他们。即便李良这次带人来接粮食,他所率的两千人马,都是马兰头麾下兵甲俱全、最精锐的战兵,来之前两天都敞开肚子吃饭,就是防备着淮东会搞什么阴谋诡计。

    便是与张苟寒暄时,李良一只手也是警惕的按在腰间佩刀上,这时候看着淮东的运夫退出陈家沟,将上千辆大车、上万袋米粮及盐等物资停在陈家沟东侧的旷原上,李良心潮波澜起伏:岂不管淮东怀着怎样的心思,这些都是救命粮啊!

    当年淮东对他们就手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这一刻,李良心里还剩那些敌意就化解了大半……说再多的好话,许再多的好处,都没有给救命粮来得实在!

    “米袋子,淮东还要收回去吗?”李良将嘴里嚼烂的生米视作美味咽下去,张口问张苟第一句就是这个,“从淮阳过来,一路上除了饿死的,冻死的人也无数……”

    米袋子都是麻线编织而成,拆开来可以制衣。米粮为先,但大寒天气,没有衣裳穿也是大问题。

    “不收回,都给你们;这一千四百辆骡马大车也都给你们,”张苟说道,“这次拨给你们的粳米,都是舂好的,下回就是谷子。数量不会扣减,不过要你们自己组织人手舂米……”每月舂四万石米,要用的人手就恐怖得很,宿豫也不缺人手,完全没有必要将什么事情都帮他们做妥当了,“下回,会送回种子跟农具过来,你回去跟红袄女及马帅说,你们所答应的条件,也要尽快落实——李大人及随员在睢宁、宿豫两地的安全,也要你们派人保护周全了……”

    交接完,张苟率运队返回泗阳城寨,李卫及随员留了下来。

    李卫及随员除了监督地方秩序不给破坏外,还要监督每批米粮保证有四分之三的量运去各乡寨堡。接济饥民将以各乡寨堡为基础广设粥场,避免米粮都给刘妙贞、马兰头运进城储备起来。

    各乡寨堡负责接济、安置事务的人手,基本上都是以李卫在睢宁主政时选拔出来的吏员为主。随李卫北上的随员,也基本上都是睢宁、宿豫及淮阳县人,熟悉地方。这样就能确保红袄军东进的同时,地方势力非但不会受到冲击,还能在接济饥民等事务里,得到加强。饥民以各乡堡塞为基础进行安置,也能减弱饥民对红袄军的依赖。

    睢宁、宿豫、淮阳三地,虽说地少人多又水利失修、田地荒废,但只要去开垦、去播种,哪怕三县一年只能多出十几二十万石的米粮收成,也将极大减轻淮东的接济压力。

    淮水之上,天愈寒,水愈清白,船行水上,往淮口而去。

    宋佳陪林缚坐在船舱里,也觉得天冷得难受,手脚冰寒,只是拿薄锦被盖着腿脚,坐在软榻上看林缚在那里研究地图。

    顺利完成米粮第一次交接,接下来的事情就会简单一些,林缚也乘船返回崇州,为即将来临的大变做些准备。

    陈芝虎的部署主要在西线,在大寒天气,也不会贸然对淮阳发动攻击,淮泗的局势两三个月之间,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两三个月之后,天气回暖,万物初生,除了淮东接济的米粮外,河渠沟山里,能食的野物、野菜、鱼虾等也多些,淮泗之地的几十万饥民,多少能回复些元气。至于红袄军,米粮足够供应,三五个月应能恢复到鼎盛时期。便算燕北防线这回彻底崩溃掉,东虏的前锋哨骑能渗透到淮泗来,也是三五个月之后的事情。

    关键是现在还无法预料,在面对十数万虏骑的涌来,梁家会做怎样的选择……

    地图铺在案上,大同、宣府、蓟北三镇构成燕北防线。

    蓟镇军主力已经推进到辽西前端,晋中军覆灭之后,随后两三年间,又是虏骑重点袭掠的地区,地方势力残破,几乎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力量。在太行山以东,京营虽有**万兵马,但战力实在令人堪忧。津海军虽说有一战之力,但人数太少,顶多在战前将兵员扩充到万人,守住津海、河间、沧州等城也仅是勉强,再不济,可退到阳信。

    再往南就是梁家:梁成翼在河中府,堵住虏骑从晋南南下的口子;梁习在济南、平原,堵住从冀南南下的口子。青州军包括阳信在内,以及登州水军,实力有限,但都偏在东面一隅。

    就当前形势想看,主要还是梁家的选择决定着中原腹地下一步的形势。

    “梁家打着如意算盘,”宋佳胳膊肘支在榻上小几上,手托着清媚的脸,相距几步距离看着林缚,说道,“他以为蓟北军即使覆灭,也能让东胡人伤些元气,包括大同、宣府都给打残,在整个北方,朝廷就剩下他梁家可以依赖——梁习心里打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算盘;而显然叶济尔的算计要更高明一线。除非早半个月,李卓能将蓟镇主力从辽西撤回来,留万余精锐守松山城,拖到此时,即使不换帅,北方形势也是九死一生!”

    “……”林缚转身看向宋佳,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刚下松山城时,即使凶险,但打辽阳,蓟镇军还有锐利,说不定还能搏出一两成的希望来。所以,那时东胡人在大同的兵马,还不敢有什么异动,实际应有一部精骑分散在焰山一线,以备辽阳之急——”宋佳够过身子,将地形拿出来,铺在膝盖上,拿纤纤玉指在图上比划,“如今拖了一个月,东胡人在辽阳应动员了更多的兵力,而蓟镇军在松山锐气也丧,再打辽阳,希望更加渺茫。换作我是虏王,此时应将大同兵马的精锐抽出来,可得三四万的精锐骑兵。从晋中借道,穿过太行山再入燕南——朝廷即使仍用李卓在辽西帅兵,北方形势又能好几分?”

    林缚蹙眉思虑,宋佳继续说道:“一旦东胡人进入燕南的精锐兵马超过三万,梁家观望的可能性更大,朝廷仓促间无法南撤迁都,唯有再诏天下兵马勤王。然而,能调动的,也仅有陈芝虎所部与长淮军等有限兵马——南边这时候就会跟着动了……”

    林缚心里微叹,知道宋佳分析是对的。

    朝廷在南方所能掌握的兵马里,能称得上精锐的,其实不多。

    董原善治军,但这两三年里他所能掌握的资源很有限,五万兵马,能称精锐不足两万,还约有三分之一给孟义山掌握在手里驻在维扬休整,是宁海军旧部。

    陈芝虎本部一万兵马能称得精锐,也是朝廷此时能掌握的最精锐战力。

    岳冷秋其人有些治军的才干,他任江淮总督兼领长淮军时,长淮军得到大量的资源投入,又从与流民军的数番苦战中熬了出来,此时有三万兵员,都有一战之力。

    陈芝虎所部与长淮军虽说长期滞留在江淮之间,离南线较远,但南线吃紧时,完全会可以迅速南下支援,封住奢家千辛万苦打开的任何一个缺口,进行拉锯作战。

    无论是罗献成还是刘妙贞,都没有能力将陈芝虎所部与长淮军拖在江淮战场上无法脱身。

    罗献成率部南下,将水搅浑,这还仅是奢家需要的第一步。一旦大同方向的虏骑再次插入燕南,朝廷诏天下兵马勤王,才是奢家发动总攻势的时机。那时候,南线能不能支撑住?

    或许北方危急时,岳冷秋咬住牙,不让长淮军北上勤王,怎么样?当然,这个对岳冷秋来说,也是风险很大的决定,这时候还无法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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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抉择

    到今天,《枭臣》在纵横算是整整一年,更俗在这里非常感谢收藏、阅读、捧场、评论《枭臣》的兄弟姐妹们。

    “臣领旨!”

    李卓跪在香案前听张希泯读完圣旨,撑着膝盖站起来,跪在地上不久的时间,仿佛将仅剩的精力都耗尽,站起来,打了踉跄,差点摔倒在冰冷的地上,耿泉山在一旁眼疾手快,上前将李卓搀住。

    李卓将圣旨接过来,拿在手里,站稳脚步,没有理会张希泯,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郝宗成,一字一顿的说道:“辽阳绝不能打!蓟镇军是大越朝最后的依仗,不能轻易拿了去冒险,我李卓身败名裂在所不惜,你不能做朝廷的千古罪人!”

    李卓此时虽说是个精力耗尽的老人,但他如此说话时,其威势令郝宗成不能对视。

    郝宗成目光转向别处,脸讪然笑道:“你是主帅,你说不能打自然是不能打。只是你我做臣子,当为朝廷分忧,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总不能躲在松山城里一点事情不做吧。圣上会怎么想你我,朝廷诸公会怎么看你我?”

    帐中诸将,仅有耿泉山、陈定邦数人是李卓的亲信,其他将领有冷眼旁观的,有不屑一顾的,有瞪着眼睛不服气的,有袖手相互使眼色的……

    张希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耿泉山、陈定邦等人是东闽旧将,对李卓忠心耿耿,但蓟镇其他绝大多数将领的态度都是值得玩味了。

    在郝宗成掌管蓟镇期间,这些将领贪腐成性、兵备驰废,个个都精通中饱私囊之能事。

    李卓执掌蓟镇之后,对全军进行整顿,严明军法,对克扣粮饷之事进行严厉的打击。

    虽说这一举措,使李卓在普通兵卒当中威望极高,也使蓟镇军的战力明显提高,驰怠、贪鄙享乐惯了的将领却对此满腹怨恨。

    崇观帝对李卓的支持是有限度的,最大的限制就是李卓要调整营将以上的将职,都必须要得到监军使郝宗成的首肯。这使得李卓对整个将官体系的整顿根本就进行不下去,也使蓟镇军的整个将官集团,实际都围绕在郝宗成的周围。

    “撤兵!”李卓心力憔悴,由耿泉山搀扶着坐到正中的帅椅上,仍尽最后的努力劝服郝宗成,“留一万兵守松山殿后,其他五万人马立即撤回临渝,防备大同方向的虏骑从晋中借道再进燕南……”

    “老夫虽说不是将兵的料,但好歹也在军中厮混了好些年。此时正是极寒季节,大同方面的虏骑即使不回援辽阳,想玩围魏救赵一出戏,可也要他们有这个能力才行,”郝宗成嘿然笑道,“据大同方面传回的消息,在大同外围的虏兵,已经是粮草溃绝。他们回辽阳都难,又有什么能力从晋中借道再入燕南……大同、宣府以及晋中可不比前两年阔绰,虏骑想靠劫掠取粮,怕是不能吧!我晓得,我们再打下去,会很艰难,但东虏的日子可不会比我们好过——圣上也期待督帅您能一战定辽,成就万世功业。今日封你为燕国公,打下辽阳,异姓封王也指日可期,那时你便是曹宏范之外第二人,你怎么就左不肯右不肯呢?”

    “若在崇观九年之前,能有这样的形势,或能勉强一战,总有三四成的胜算,”李卓苦口婆心的劝道,“今日若仓促出战,一成胜算都没有。十死之战,郝大人,你还要坚持战吗?你就不怕尸骸葬在这冰雪苦寒之地!”

    李卓这话说得森然恶怖,令郝宗成背脊寒气陡生,也令他心头十分不快。

    “圣上对你寄以厚望,督帅好之为之吧!”郝宗成丢下一句话,袖手出了李卓的帅帐。军议再一次不欢而散,张希泯、杨文昌等人追了出去,诸将也都相继离开。

    李卓佝偻的坐在宽大得过份的帅椅上,枯瘦的手紧抓住扶手颤抖不休,这一点已经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精力都消耗干净,使他看上去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耿泉山压着声音说道:“是不是我带人将郝宗成他们扣下来!”

    李卓无力的摇摇头,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掌握这支蓟镇军,要是可以做,他绝不会拖到今日,要是能给大越保留一点元气,身败名裂算什么?这时候强行将郝宗成、张希泯等人扣下,不用东胡人来打,整个蓟镇军就会立即分崩离析。

    “李卓无胆,圣上与朝廷诸公,都指望郝大人您了……”张希泯压着声音说道。

    “京里一干老小,可都盼着大人赚下这分功绩给内侍省涨脸呢!”杨文昌劝道,“李卓那个无胆小儿相比大人,何德何能却先封公侯?”

    室里明烛高烧,照得郝宗成脸色阴晴不定,杨文昌带来的秘旨就躺在他的怀里。

    李卓这匹夫,虽说桀傲不逊,但带兵打仗,却有他的一套,郝宗成还有些自知之明的。

    郝宗成心想自己已经是内侍省之首,便是顺利将辽阳打下来,有个赏爵,没个赏爵,意义不大,大越朝还没有内臣拜相的先例。要是万一如老匹夫所说,辽阳没那么好啃,自己跳出来,那就是自己要往铁板上踢。

    只要有可能,郝宗成还是希望由李卓带兵去打辽阳。只是这老匹夫脾气硬得很,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叫郝宗成恨得牙痒痒的。如今秘旨都已经由杨文昌带了过来,要是错失战机,让东胡人在大同的兵马回来,他郝宗成就无法将责任都推到李卓头上了。

    郝宗成心里迟疑不定,张希泯说道:“是不是请程、袁二位将军过来商议?”

    秘旨之所以是秘旨,不到最后关键时刻不能示人。但看李卓的态度也是死活不肯出兵,郝宗成也顾不了太多,唤来亲信,让他秘密去请程庭桂、袁立山二人来他帐里议事。

    程庭桂、袁立山都是轻车都尉级的高级武官,一任蓟州镇守、一任临渝关镇守。此番北进到松山的六万兵马,有六成都他二人麾下兵马。这二人也是郝宗成在蓟镇的亲信。

    程庭桂、袁立山很快便赶了过来,郝宗成倒没有急着拿秘旨给他们,只问他们对出兵打辽阳的态度。

    袁立山颇为犹豫,说道:“破松山城,将近有月,东虏在大同方向的兵马到今日才有回援的迹象,说不定真如李卓所言,东虏不畏我打辽阳!”

    “从大同回援辽阳,有两千里路,此时北地大雪封境,道路比从临渝到松山难走得多,两个月内能赶回来,便算快速的,”程庭桂倒是有他自己的见解,“而且虏骑沿途回来,这一路都没有补给,还不如打下大同,迫使我们回师呢——李卓怕这怕那的,可不正是中了东虏的圈套?这会儿见大同攻不下,虏骑才绝了心思要回援辽阳,再是正常不过。这边打辽阳,宜速不宜迟。北地虽说大雪封境,但虏骑真要铁了心往回赶,也用不了两个月的时间。”

    “你觉得应该打辽阳?”郝宗成问道。

    “都到这一步,哪有不打的道理?”程庭桂说道,“圣上不是一个劲催着出兵吗?底下的兄弟们,也都卯劲了劲,偏偏给李卓磨掉许多锐气!”

    “万一打辽阳不利呢?”袁立山说道,“松山虽然顺利拿下,但辽阳毕竟是东虏的王都,他们怎么都不会轻易放弃的?”

    “不会轻易放弃又如何?要守也要有兵力去守,要真有兵力,谁会轻易弃守门户之险?”程庭桂说道,“我们应立即推到辽阳城下,即使不急着攻城,也要将其围困起来,恰可以在辽阳城下立寨休整。待东虏援军从大同回师,我们可以以逸待劳,打他娘的一个措手不及!要是让东虏在大同的兵马回到辽阳城里,吃后悔药也晚了!”

    张希泯看了郝宗成一眼,见他脸上的迟疑之色越发的凝重,只要袁立山那句“万一打辽阳不利”的话让他顾虑重重,便开口说道:“即便打辽阳不利,也是李卓拖延贻误战机之失,与二位将军何干?再说了,将临渝一线的兵马都调上来,即使攻不下辽阳,也足以拿下辽阳周边的城池……”

    郝宗成不相信东虏在辽阳还有多少兵力,陈塘驿一役,东虏侵国而战,也就十万骑。这回东虏在大同陷有十万兵马,松山城又损了五六千兵马,守辽阳的兵马绝不会多。

    郝宗成不担心留守辽阳的东虏还有能力将他们吃下去,但他也没有足够的信心能打下辽阳城。

    辽阳城险且大,若要有两三万守军在城里,郝宗成实没有十足的把握率六万兵马就将辽阳城攻下。

    要是打辽阳不利,这黑锅谁背?

    这是郝宗成迟迟下不了决心的根本原因。

    张希泯的话倒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要是攻打辽阳不利,自然是李卓拖延贻误战机的缘故。再说将临渝一线的兵马都调上来,即便不能打下辽阳,多攻几座辽阳周边的城池,大把的功绩也到手了!

    郝宗成捏紧的拳头陡然松开,对袁立山、程庭桂二人说道:“李卓今日依旧不靠出兵,你们都是亲眼目睹——你们跪下,圣上还有一道上谕在这里……”

    张希泯心里一笑:要是郝宗成将辽阳顺利打下,松山大捷的功绩,还是要算到李卓头上;要郝宗成在辽阳城下受挫,兵败退回临渝,李卓怎么都逃不掉背这个黑锅!

    能猜到郝宗成手里有秘旨的,人不会多。程庭桂、袁立山都不在内,听郝宗成说还有上谕在手里,面面相觑,满脸诧异。

    他们都是郝宗成提拔起来的人,对郝宗成的话是深信不疑,都跪下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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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枭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枭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枭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