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搏兔
晋安府城位于闽江北岸,距离闽江北汊白龙江口约有五十里。通过烽火传讯,晋安府城里很快就知道江口遇袭的消息。
奢飞虎踞坐在虎窥堂里,神情严峻,这时候还仅仅是知道江口遇袭,进一步的情况还无从得知。
秦子檀站在廊檐下,自奢家控制东海寇势力以来,晋安这几年一直都没有受到海上的袭击。这个时机,又与淮东颁布禁海告令相合——若真是淮东战船绕到晋安来发动突袭,问题就棘手了。
数名甲士持令闯入,秦子檀见为首者是大都督文庄公身边的侍卫校尉郑明经,问道:“郑校尉,可是江口有消息传回来了?”
郑明经点了点头,也不是详说,只说道:“主公请二公子与秦先生过去……”
秦子檀一直未在浙闽都督府正式任职,只是以奢飞虎府上客卿的身份留在晋安,郑明经遂以“先生”相唤。奢飞虎听着门口的对话,也不端架子,走了出身,只问了一句:“我父亲在哪里?”
“明园阁,也派人去请诸位大人了!”郑明经回道。
秦子檀暗道:大都督也意识到这次遇袭非同寻常吧!当下不再说什么废话,跟着二公子奢飞虎就往明园阁赶去。
走进明厅,看到上司马温成蕴脸色颇为沮丧的站在里间,秦子檀心里奇怪:上司马温成蕴专司亚安东线守戍之事,南台岛水营也归他节制,白龙江口遇袭,他不亲自跑过去视看敌情,怎么还有心情留在晋安城里?难不成奢文庄也以为白龙江口遇袭只是寻常小事,不需要温成蕴专程跑一趟?
看到奢飞虎与秦子檀进来,温成蕴给奢飞虎行了一礼:“二公子……”
受两年前东海战败的原因,奢飞虎迄今在晋安都掌握不到实权,也使得秦子檀在晋安的地位大跌,自然不给温成蕴这些人物看在眼里。
秦子檀随奢飞虎给大都督奢文庄行礼,奢文庄蹙眉思忖,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说道:“飞虎跟子檀来了……”
奢飞虎耐不住性子,直接问道:“袭白龙江之敌的详细,南台岛那边可曾查明?”
温成蕴说道:“有五艘海鳅船伪装成我水师战船,赚入白龙江口,袭击我在江口的巡哨船两艘及驻泊下岛码头的商船十余艘,南台岛水营已派战船衔尾追击——依照他们袭击商船而无劫掠之意,应是淮东过来的寇船!”
正如淮东等地称浙闽为叛军,浙闽则称淮东是寇军。
奢文庄注意到秦子檀听到这里眉头微蹙,问道:“子檀,你觉得有什么疑问吗?”
“追出去的船怕是会有危险!”秦子檀说道,“淮东的寇船最近从嵊泗发出,要从岱山、昌国以东的外海绕行,才不会给我们提前发现,应该是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袭江白龙江口的五艘海鳅船极可能是诱饵!”
秦子檀不会相信淮东只派五艘海鳅船千里奔袭闽江口,仅五艘海鳅船编成的船队便是这时节想要走外海都是很凶险,淮安必定还有更大规模的船队在外海守株待兔,等候着这边追击的战船一头扑进罗网去。
奢文庄点点头,说道:“事发突然,南台岛的水营战船已经追出,也来不及追回来;我已令胡宗国代我前往南台岛督战,谨守门户。”
大都督府脸色从容的说完这些话,秦子檀这才明白温成蕴为何脸色沮丧的站在此间。即使仓促出击的战船非温成蕴所派,但他长期主持东线守御,麾下将领如此草率就中了淮东的引蛇出洞之计,也难怪大都督会对他不满,派长史胡宗国代替他去南台岛督战。
闽江在出海处给南台岛分为南北两汊,南台岛正当闽江门户位置,其地势形态,也适应驻守水营。在浙东水师之外,浙闽大都督所辖的另一种水师南台岛水营,就驻扎在南台岛的上岛,拥有大小战船四百余艘,兵卒六千余人。
要说水军编制,浙闽要比淮东多出几倍,但是两年前的东海战事失利,早就证明了兵力多寡在海战里仅居次要因素,战船的优劣才是主要。
虽说在占下浙东之后,获得一批造船工匠,使得晋安的造船能力得到加强,努力造出更多、更大的海船,但跟淮东比,仍有很大的距离。
晋安城里一时间摸不清淮东到底有多少战船绕过岱山、昌国南下,正因为摸不清楚,南台岛水师更应该谨守门户,利用南台岛及闽江口的地形,与千里奔袭而来的淮东水师周转,而非仓促追击。
淮东水师战船奔袭闽江口,意见非同小可,留在晋安城里的大人物,都给召集来明经阁议事。
宋家在晋安的代表,大都督府典书令宋博也给召集过来。
奢飞虎又娶了宋浮的幼女为妻,两家仍然维持着亲密的姻亲关系。至于宋佳与奢明月,早就成为晋安城里讳莫如深的话题,没有人会再提起。
秦子檀倒是希望追击出去的水营将领聪明一些,派船去追是来不及了,只希望他见机不对能带船撤回来,替浙闽多保留一些水营力量。
接下来的东海竞战,会十分的残酷,虽说浙闽的水师兵力要多出淮东许多,但秦子檀并不认为浙闽的胜算更大!
下岛码头被袭,两艘巡哨船、十二艘商船给纵火焚毁,包括水营巡卒在内,近两百人给无情射杀,逃得性命者不足半数,南台岛水营副将施和金差点给气疯掉!
在水营快桨船出击后,敌船迅速逃出江口。快桨船以人划桨而行,狭窄的江面,短程追击有利。一旦出了江口,给敌船顺着风而逃,快桨船是不可能追上的。
施和金调来八艘快船,衔尾追了出去。
长史胡宗国携大都督府令旨紧急赶来督战,施和金已经率船追出近两个时辰,追回已来不及。
时唯十月深秋,西北风渐盛,五艘海鳅船扬帆往东南逃窜,两个时辰,便顺风疾行了一百六十余里,进入晋安府东南的西塔山岛海域。
西塔山岛是距海岸有一百余里的狭长山岛,仅有几十户岛民在岛上耕种。以六艘津海级战船为主的庞大船队,正安静的蛰伏在西塔山岛的背面。
岛上几十户岛民完全停靠黑塔山岛的两艘渔船都给控制住,张苟与陈渍率一哨甲卒登上黑塔山岛,陈渍率甲卒隐身山林里,张苟这时候与几名哨探站在岛山顶端的山林里,监视西北边的海域……
晋安才有八艘战船追来,真是让人颇为失望!不过蚊子腿再瘦,割下来也是肉,这是一场此消彼强的竞战,想要一举全歼浙闽叛军的南台岛水营主力,那真是要等祖坟上烧高香。
当浙闽叛军的八艘战船进入预备伏击海域,黑塔山岛背后蛰伏的淮东战船,便升帆出击,仿佛潜伏在草丛深处的猎豹,这时候对猎物发出雷霆一击。
追击是毫无悬念,奔袭船队都是由快速帆船组成,就是要无论在追击敌船或者是扬帆远逃时,都能充分的发挥速度优势。
一旦六艘津海级战船、十八艘集云级战船拉开网子,八艘海鳅子船想要逃脱难于登天!
挨近后,床弩发射出连绳索的巨钩,能在七八十步外,将敌船牢牢钩锁住,箭矢、火罐、落石齐下。
不战而降,家人会受诛连,施和金也不甘心屈降。但进入包围圈,看着船舷要高出七八尺的淮东战船,施和金晓得他们连登船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施和金手持护盾,尽可能将挡住箭矢火石,大声吆喝:“割绳子,点起火箭,射他娘的!往黑塔山走!”命令部众将火箭、火罐等疯狂的向淮东战船掷去,拼命的往黑塔山岛方向突围。
施和金猜到黑塔山岛上可能会有淮东的兵卒在打埋伏,但周围数十里海域,唯有黑塔山岛一块陆地,他不清楚有没有援军来救,他想活命,唯有登上黑塔山岛,找个有利的地形顽抗固守,才有机会。
看到有一艘敌船挣脱包围圈,往黑塔山岛逃来,陈渍兴奋的嗷嗷欲叫,将斩马刀横在身前,横眉看向身后甲卒,说道:“给爷稳着点,等他们都上岸了,再杀他娘的,免得功劳都给水营捞去……”盯着敌船接岸的方向,吩咐几个都卒长要怎么围上去打!
没有仗打,就没有升迁的机会,就没有得赏功田的机会,就没有回家光宗耀祖的风光,崇城步营的甲卒在嵊泗防线也憋了很多。这次有两营甲卒随船队南下,他们这一哨还是获得首战机会,自然不想表现差了……
途经黑塔山岛海域战场而逃出来的渔民,带来追击船队全军覆灭的消息。
入夜前莆田方向有传警狼烟燃起,是莆田东海域的平潭岛遇袭。
站在莆田沿海,隔岸能看到平潭堡方向彻夜大火。平潭堡虽然夷洲海峡之间最大的岛屿,南北有五六十里纵深,堪比一县之地,但浙闽在平潭堡的驻军仅有三百余人,还都是战力不强的地方杂兵。
浙闽虽号称十万精锐,但除了晋安府集中了一部分,其他都在浙东、浙西的战线上。
浙闽大都督府后园明经阁里,奢文庄也再无法保持从容淡定的神色。当听着西北方向霞蒲县东海域的东安岛有遇袭烽烟燃起,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包括秦子檀在内,所有人都无法确定将南台岛水营派出去决战能有多大的胜算!
抑或传令明州府,使浙东水师出击,对淮东进行报复性的袭击,迫使淮东奔袭水师回去?
第7章 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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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能打
秦子檀不晓得大都督有什么话要单独问他跟二公子,先站起来恭送温成蕴、邓等人离开,才随奢文庄换了一间阁子说话
“飞虎,浙东水师出战,胜算能有五成没有?”奢文庄待侍婢端来茶点之后,问道。
“即使有五成胜算,也不应冒险啊。”奢飞虎坐了两年冷板凳,倒是比以往要沉稳多了。
秦子檀听大都督的意思,若是有五成胜算,似乎会冒险一战。
多少有些猜不透大都督的心思,按说大都督不应该支持浙东水师冒险出战,但是晋安这边如此被动,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要权衡的利害关系太多,有时候甚至不能单纯的只考虑军事上的问题。浙闽虽推奢家为首,但其他七家的势力并不见得比奢家有多弱,秦子檀心里想: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奢文庄微叹道:“浙闽所行是逆流行舟,若不能进则要退泄千步而不能止,”又问秦子檀,“子檀以为呢?”
秦子檀以往只觉得大都督权柄在握,无限风光,这时候多少也能体会他的艰难,他所说的逆流行舟,大概是他与宋浮之间的最大分歧所在。
东闽地处一隅,说起来最不利于争雄天下,奢文庄也是文才武略,雄踞天下,才能替东闽打开如此的局面,只是先遇李卓,后遇林缚,多少有些时运不济。
十年战略受阻李卓,八闽精锐只能退守闽江中游以下,好不容易将李卓一系支解破碎,却又受挫于林缚。两年前东海诸战,要能不失利,浙闽精锐只怕已经是兵临江宁城下了,至少也能捞个划江而治的局面。
也许大都督不认为东海诸战失利二公子要担多少责任,只是东海诸战失利对整个势态的影响极大,大都督无论是给大公子一个交待,还是要给其他七姓势力一个交待,都要将二公子踢到一边去。
秦子檀有些会忍不住痴想要是两年前的东海诸战胜了,势态会怎么发展——首先平江府、海陵府的防线会给打得稀巴烂,董原也不敢贸易率兵南进杭州。孟义山也许会率宁海镇残兵退过丹阳府,岳冷秋仓促间只能调长淮军渡江会战。打败长淮军,江东郡只能守江宁孤城,元氏再仓促调李卓南下,东胡人会趁虚而入……
天下就此分崩离析,奢家夺占江南之地是有把握的!
然而事实不容设想,东海诸战受挫于淮东,便让元氏有足够的缓冲时间在钱江北岸建立稳固的防线,而奢家被迫缓下步伐,不得不先去消化浙南诸府县。
往事不可追也,秦子檀微低着头,能感觉到大都督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使他也觉得压力倍增,有些话他不想说,大都督心里应该明白,这时候却要他来说,为什么?
思忖了许久,秦子檀才开口说道:“东线虽艰难,但只要大公子先从西线攻入江西或徽南,形势便不会这么被动!”
“长乐军能进江西是最好,”奢文庄说道,“长乐军若不能进江西,两边的形势刚好又给拉平!”
秦子檀心里细想:罗献成率部南进,会搅乱江东郡在南线的部署,但晋安给淮东一搅和,在西线难免就有些锋芒不足,实难判断谁优谁劣!而且淮东奔袭在先,已经先一步打击了这边的士气。
奢文庄继续说道:“长乐军南下之事,林缚应该有所预料,所以才会有如此果断的奔袭——宋公曾说此子要属天下二三人之列,我没有足够重视,后悔也有些晚了!”
秦子檀心里骇然,忍不住看了奢飞虎一眼,他不知道在泉州病隐的宋浮曾对林缚评价如此之高。
奢飞虎脸色极度难看,宋浮可是他的岳父,宋佳身陷崇州生死不知,他续娶的又是宋浮的小女,已生下一子,宋浮如此评价林缚,令他何堪?
再说宋浮又怎么能比他们更深刻的了解林缚?想到这里,秦子檀已经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秦子檀这时候也意识到,在大都督与宋公等人眼里,区区女子在天下制霸事面前,便如蝼蚁小物一般微不足道,也许大都督眼里,二公子也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
气氛有些沉闷,怕奢飞虎太过难堪,秦子檀硬着头皮说道:“诸雄逐鹿中原,然而淮东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发展海上势力。淮泗之战,林缚其实有更好的机会,他也未用……相比较之下,浙闽水师力量在两年里几乎没有实质性的增长。”
奢文庄点点头,他知道秦子檀所说林缚在淮泗战事期间有更好的机会是指什么。
浙闽当时也讨论过,在刘安儿围困徐州之时,林缚完全可以等岳冷秋与长淮军在徐州被歼灭之后,再集中全部兵力联合东阳军北上。
林缚联合东阳军,手里能用的精锐将超过三万,击溃刘安儿不成问题,即使打不溃刘安儿,江东郡也只能依重于他,而津海粮道与盐银保粮事又给林缚提供充足的钱饷与政治上的双重保障——林缚一战就控制江淮全域,完全不成问题。
换作其他有野心的枭雄,绝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然而林缚没有去抓那个机会,在淮泗战事结束之后,他在淮东甚至还要受刘庭州、刘师度等人的牵制。
在淮泗战事之后,林缚在淮东做的事情是什么?
恰如秦子檀所说,淮东几乎是孤注一掷的将重心放在发展海上势力上。
此时看淮东修捍海堤,也许林缚更着意在淮东沿海建立防御体系,他甚至还不惜亲自率兵到海东跟高丽人大打一样。
相比较之下,浙闽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秦子檀壮着胆子,抬头看向大都督,说道:“虽说浙闽在占领明州府后,获得浙东的造船工匠,造船能力增强了许多。不过新增加的造船能力,都给各家用去造了许多商船——当然这也是必然的,大量增加的商船,加强了浙南、闽南的联系,有助于大都督府加强对浙东、浙南地区的控制,只是各家都满足于现有的海船船型,无意投入大量的资源去建造更大、更坚固、更迅捷的海船,这就拉大了与淮东的差距……”
“在子檀看来,我们与淮东的差距有多大?”奢文庄问道。
“高丽人在年初俘获了一艘淮东战船,千方百计运来晋安,然而船场那边一直拖到上个月才答应给浙东仿造这种战船;也是二公子跑到船场发了一大通脾气,船场才同意试造五桅大船,”秦子檀这两年跟着奢飞虎也受到很多闲气,这会儿倒有些收不住口,说话都有些放肆起来,说道,“但淮东在过去两年里却建造了不下三十艘五桅大船,拥有不下四十艘五桅大船。”
奢飞虎坐在一旁,面如呆木,有些话他甚至都不敢在父亲面前说,这时倒是任秦子檀替他说个痛快。
过去两年他一直都推动晋安发展海船,只是为东海诸战失利承担责任的他,在晋安说话没有太多的份量,更多的人都巴结在老大奢飞熊的周围,甚至刻意的压制他的声音。
奢文庄神色凝重,说道:“你继续说……”
“淮东在过去两年时间里,甚至有计划的将江东郡的造船大匠都用重金挖走,使得江宁工部所属的龙江船场,一时间都也失去建造五桅大船的能力,”秦子檀说道,“据北边的密探传回消息称,淮东船场在九月下旬曾有一艘超大海船下水,估算载重量要比现有的五桅船大出三四倍——载重量仅仅是一方面,两边海船的结构强度相差甚大,更为关键的一点,淮东海船的航速要明显优于晋安船。除了造船技术上的差距外,在海船建造速度上,淮东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就能同时造出六艘五桅大船,晋安也许也只能在造船数量上,跟淮东相比……”
“这么说,浙东水师出战说有五成胜算都是妄想?”奢文庄也感到问题严重。
在过去两年时间,浙东水师编制在两万人左右,战船有所加强;淮东水师编制在一万人左右,并没有特别的增加——秦子檀心里清楚,两边的水师力量差距拉得更大了。
秦子檀看了奢飞虎一眼,才点了点头,说道:“然!浙东水师一时获胜又如何?海战要分出高下,首先是看战船损失,其次才是看兵卒损失。淮安水师即便失利,战船损减,淮东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补足——浙闽最大的短处就在这里……”
奢文庄看向次子奢飞虎,低声问道:“你也认为如此?”
“是,”奢飞虎说道,“浙东水师初战受挫还好,要是小胜,将更危险!”
这个道理,奢文庄自然不用儿子教,初战受挫,反而能坚定的采取守御,获胜就会贪图更大的胜利,并不是他想压就压得下来的。
就像他们当初想利用兵力的优势,去要消耗淮东一样。只要淮东后备兵力不足,淮东打得胜仗越多,底子就给掏得越空,一败就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形势反过来了,淮东的造船能力要远远强过这边,浙东水师胜仗打得越多,底子就给掏得越空,一败也将没有翻本的机会。
这时候宋博请求面见,奢文庄将他召来,宋博说道:“父亲从泉州送来一封信,要臣面呈大都督……”
奢文庄将信函接来,拆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来看。信上就写着三个大字,秦子檀坐在下首也看得清楚:“不能打”!
第9章 三沙湾
位于霞浦、蕉城、罗源三县之间的三沙湾,是个口小腹大的海湾,给鉴江半岛与东冲半岛环包,湾内水域方圆数十里,而唯一的东冲出口仅两千步宽。
在台风肆虐的东闽沿海,三沙湾可以说是最为优良的湖海地形港口,为蕉城、罗源、霞浦等县共属,有“五邑咽喉、出入门户”之称。
张苟站在尾舱甲板上,眺望要五邑咽喉之称的东冲海口,崖石林立,形势险峻。
即使在十年东闽战事之初,奢家还未曾有意识的去控制东海寇势力,但也清楚东海寇掠袭沿海,对两浙、江淮造成的牵制跟破坏作用,就一直纵容三沙湾成为东海寇势力的避风港跟补给地。
奢家弃陆走海,直接向东海寇势力渗透之后,三沙湾更是畸形的发展起来,两年前达到鼎盛,使得沿岸镇埠林立,豪富巨绅无数。
之后大部东海寇势力都编入浙东水师,三沙湾才稍稍冷清一些。
即使如此,三沙湾仍然是闽东沿海最重要的海港,沿内湾镇埠密集,仅私家船场就有三家之多,闽东航往海东鹿儿岛的船舶也多从这里出发。
三沙湾如此之重要,自然是此次南袭船队要打击的重点对象。
张苟原以为三沙湾的防守会强一些,实际上,闽东有限的水师战力,都集中在闽江口南台岛,三沙湾的防御更多的是以私家武卫为主。
南台岛水师不敢从闽江口出来会战,三沙湾这边的海上防御就有些不够看。
先遣船队从拂晓时分破开东冲口的防线,冲入湾内,日中之前就肃清湾内的残敌。一炷炷黑烟冲天而起,不晓得湾内有多少船舶给引火烧着。
南袭船队主力都驻泊在东冲口外,船头一律对外,防备可能从南台湾来援的东闽水师。
“南线需在最短时间里攻占鉴山,建立烽火哨台,封锁鉴江半岛,拦截罗源与蕉城方向的援军;北线扼全山,封锁霞浦与东冲半岛之间的道路,而后再攻打下浒、东冲两镇,秩序莫要搞错了……”赵青山乃南袭兵马主将,步营以韩采芝为首,但仍受赵青山节制。
在战船肃清湾内残敌后,步营就可以在三沙湾近两百里的内湾海岸线任何一处登岸作战,但几个战略要点仍然需要派重兵占领。控制这几点之后,就算晋安城里有援军过来,登岸后的步卒仍能从容撤走。
“张参军有什么要补充的?”赵青山吩咐过步营登陆后的战术安排,又问张苟有没有要补充的。
张苟是以军情司指挥参军的身份随船队南下,任南袭船队副将参军。
“留在这里帮不上多少忙,让我带人去鉴山吧!”张苟说道。
将在鉴山建立烽火哨山、放出斥候,监视晋安城与罗源、蕉城之间的势态。三沙湾分散登岸的步卒,其进退将取决于鉴山方向的有效侦察,责任重大。
万一给晋安城方向的援军打了个措手不及,登岸步卒就很难控制伤亡。
赵青山要留在东冲口指挥水营,韩采芝要统一指挥步营登陆,张苟遂主动要求去打鉴山……
赵青山点头同意张苟的请战。此次随船队南下的步卒仅三营兵力,虽说要同时攻打三沙湾沿岸的八个镇埠,赵青山还是派陈渍率一营甲卒随张苟行动,等攻下鉴山之后,陈渍可以再率甲卒沿鉴山两线运动。
浙闽大都督在鉴山设有一座哨台,也是浙闽大都督在三沙湾沿岸仅设的两座烽火哨台之一,驻有三十名烽兵。
登陆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各沿海镇埠的防守以私兵为主,少量的浙闽叛军都集中在霞浦、蕉城、罗源三座城池里。
登陆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周围兵力有限的浙闽叛军,也根本无法在近两百里长的海岸线上建立什么有效的防抢滩防御。
登岸甲卒主力守在山下,防备两边的浙闽援军,张苟与陈渍亲率一哨甲卒从正面冒着敌卒的箭矢,强登上才二十多丈高的鉴山,将敌卒封锁在哨台里。
哨台借着鉴山的地形而建,本身没有多高,不足两丈,周二十丈,连最简陋的战棚也没有,顶上只有一个茅草篷给守台的烽兵遮风挡雨。
从先潜上岸的哨探那里知道,除了三十余民勇外,鉴山哨堡在之前没有更多的援兵进入,登山时打死七八人,哨台里的守卒不足六十人,还都是些杂兵。
陈渍喜欢直截了当,再说他们要先打下这处哨台,才方便韩采芝指挥更多的步卒登岸,攻打三沙湾沿岸的镇埠,时间紧迫。
“将哨台上的那座茅篷点燃,拿弓弩压制守卒,然后派三队甲卒从三面强攻即可!”陈渍蹲在大盾背后,跟张苟商议怎么打哨台。
“……”张苟没有反对陈渍的战术,让他去安排,倒有些感慨鉴山哨台的简陋。
从这里也能看出奢家的窘迫。十年东闽战事,八闽虽说能维持不败的局面,但内里已然虚弱不堪。奢家占据浙东之后,从浙东、浙南掠夺来的资源,主要也是用来支持浙东、浙西战线,晋安腹地并没有得到多少休养生息的机会。
陈渍率甲卒很快将哨台打了下来。
守哨台的虽说多为杂兵,但冒着箭石强攻,伤亡也避免不了。
组织人手将伤卒送上船去,陈渍率甲卒主力往北奔袭北边的漳湾镇,张苟率一哨甲卒守鉴山,他登上鉴江半岛的制高点哨台,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给烧焦的味道。
张苟眺望周围地形,比从地图上更直观的将三沙湾收入眼底,也更能理解大人为何亲自将这次南袭的重点定在三沙湾。他们则甚至不惜昨夜在南北两边投入兵力攻打平潭岛、东安岛,来分散奢家的注意力。
东海寇从江浙、江淮掠夺来的财货,曾一度在三沙湾大量的倾销,海寇在三沙湾一掷千金;后期也有许多海盗头子交出手里兵力,就在三沙湾买地造屋定居,这些都造成三沙湾沿岸诸镇埠的畸形繁荣。
也由于海寇在三沙湾倾销掠夺来的财货,极为廉价,而海寇的放纵享乐生活,也带来极大的商机。然而这些贸易跟商机,几乎都给八姓世家垄断,三沙湾同样也聚集了八姓世家的许多产业。
洗手定居三沙湾诸镇埠的海寇,几乎是闽东地区海贸意识最强的一群人。
在东海寇势力靖平之后,整个闽东沿海,除了浙闽大都督府垄断的海贸,其他与海东、南洋地区联系的海船,几乎都是从三沙湾发出。
东闽发展海上势力的潜力,比如说造船场等,有相当一部分给奢家直接控制在手里,集中在闽江口内部的晋安城周边;而民间发展海上势力的潜力却主要集中在三沙湾。
跟淮东一样,貌似淮东军司所掌握的观音滩船场,更直接代表淮东发展海上势力的潜力。但淮东在实际上更重视南迁海商势力集团对发展海上势力的促进作用,积极的让周、孙族进入淮东势力的核心圈里。
很显然,奢家还没有深刻的意识到这一点,更不要说主动的去引导三沙湾的发展。周围的防御也更集中在更内线的罗源、蕉城等城里,三沙湾外围除了分散的私兵外,几乎就没有像样的防御。
从昨日午后闽江口遇袭起,奢家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三沙湾就是淮东这次南袭的重点。
淮东这次南袭却有着明确的目标跟详细计划,根本就没有不奢望能从闽江口突破去袭扰晋安城,也没有破城的计划,但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三沙湾打残。
在崇州时就制定了详细的三沙湾作战计划,也许淮东手里的闽东沿海地形图,要比浙闽叛军手里更详细。除了八闽世家在三沙湾诸镇埠的产业给标识出来外,那些在三沙湾定居的前东海寇首领及名下产业也将是这次南袭的重点目标。
在占据鉴山哨台后,登岸甲卒又在北线掐住从霞浦进入东冲半岛的全山,韩采芝先集中兵力攻打鉴山与东冲之间的漳湾、沙江、三都等镇埠。在入夜后,南线甲卒退到鉴山之后,攻打鉴东半岛的飞鸾、坑园二镇,北线甲卒从全山退入东冲半岛,攻打下浒、东冲两镇……
三沙湾沿岸,焰天大火彻夜不息。
战争从来都是血腥跟残酷的,实际上,对三沙湾沿岸居民来说,淮东军无疑就是入侵的敌军,大批民勇都在宗族首领的组织下进行激烈的反抗。
有反抗即格杀,残酷的焦土政策也必需要得到坚决的执行。打到最后,也无暇去分辩哪些才是计划中的攻击目标,哪些可能是身家清白的无辜平民。只要是稍些像样子的宅院,哪个将领手里只要在兵力上有宽裕,都会派人去打。
军令官的作用更多的是维持基本的军纪,防止**与滥杀现象发生,确保将卒不会肆无忌惮的去攻击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同时避免袭击过于分散。
直到晨时,才有哨探回禀晋安城有大队步卒往这边而来,张苟便以副将参军的身份派人命令登岸的将卒沿海岸收拢,准备撤退;所有无法及时运走的缴获物资,任三沙湾贫民自取。
等晋安城援军离鉴山还有四五里地,张苟才率领最后峙守鉴山哨台的甲卒撤回海上。
第10章 浙南
秦子檀随奢飞虎登上鉴山哨台,袭扰的淮东兵船正徐徐从东冲口退出三沙湾,眺望左右,一片残骸,空气里弥漫着烧灼焦味,海滩上也到处都是给击沉、烧毁的渔船遗骸。
虽对此有所预料,奢飞虎还是恨得大吼,拿佩刀猛戳哨台的土墙。
秦子檀脸色同样难看,沉默着不发一语,从晋安城过来有一百余里,从确认淮东南袭主力在三沙湾登岸,他随奢飞虎率精锐星夜来援,在路上就浪费了一天多时间。
三千步卒驰援百里,也有些精疲力歇,而淮东军根本就没有决战的意图,看着这边来援,就收兵撤到海上。在过去一个昼夜的时间里,三沙湾沿岸八个镇埠几乎都给打残。
“二公子,你看这个!”一名校尉揭下几张淮东军在三沙湾沿岸到处张贴的告示拿给奢飞虎看。
奢飞虎不看还好,一看更是暴怒,将告示撕得粉碎,砸校尉脸上:“还不派人将这些东西都撕掉?”秦子檀倒没有来得及看告示写了什么,想来不会有什么好话。
“诸镇好些宗家都给淮东寇军攻破,寇军离开时,将宗家的粮仓打开,任乡民自取;其他带不走的其他财货,也都分给镇上的些破落户。好些乡民闻讯都涌到镇上来,才给赶走……这些宗家都希望二公子能帮他们做主,从乡民及镇上破落户手里讨回粮粮、财货!”校尉继续说道。
“都是暴民,将带头闹事的几个,以通敌罪抓起来,砍几颗脑袋,他们就知道收敛了!”奢飞虎恨恨的说道。
“二公子,驱赶就好;不从者,抓三五人杀一儆百,不宜任意扩大!”秦子檀说道。
就平潭堡、东安岛及三沙湾受袭情况来看,淮东军洗劫富户、宗绅时绝不留情,但同时会将劫来的米粮放发给乡民及破落户,用意歹毒。秦子檀认为晋安应以安定形势为先,若替宗绅、富户从乡民及破落户那里将散出去的米粮财货讨回来,无疑会引起更难控制的混乱。
奢飞虎轻轻一口气,没有理会秦子檀的劝告,只吩咐校尉:“只要宗家能指认到人的,一律帮他们强讨回来,焉能没有法度?”
秦子檀心里一叹,没有再说什么。
奢家也许要更重视宗绅的利益,才能使浙闽大都督府的统治稳固,但是谁能保证富户、宗绅不从贫民身上多补回些损失来?
三沙湾、平潭岛及东安岛等地给打成这样子,富户、宗绅是淮东军首先袭击的目标。除非富户、宗绅能牺牲沿海地区的利益内迁,不然要求浙东水师出战的呼声会越来越猛烈。大都督决定不打,压力将会非常的大,只希望西线能快点有突破。
奢飞虎去鉴江,秦子檀去北边的漳湾镇,到镇上,才看到给奢飞虎撕了粉碎的淮东告示写的是什么内容。
淮东军张贴的告示将奢、宋、胡、温、邓等家列为战犯,诬示奢宋等族谋逆造反,侵袭乡里,掠夺数以巨万的金银财富,却使东闽十数年来约有二三十万丁壮或死或残,民众生活窘迫、卖儿卖女,开出十万两银赏格,邀诸雄乡民共击之!
告示又以朝廷的名义,免除东闽七府六十六县的五年丁税田赋,勒令东闽所有田主一律免除佃户五年田租。
这些告示都印制精良,想来是淮东军在崇州就大量印好随船携带备用,到东闽来广为散发,迷惑民心。也许不会有什么效果,也许会使人心不稳。秦子檀只是让人将这些告示都揭下来烧毁掉,莫要让流传出去。
午后,前面传回信报,说是在东冲口外的淮东军船队,在外海驻泊了半天,就扬帆往东而去。
秦子檀心里讶异,他断了一臂,骑马不便,便坐马车到鉴江去奢飞虎,赶巧长史胡宗国也过来视察被破袭后的三沙湾。
胡家在三沙湾有好几处产业,给摧毁得非常彻底。据守抵抗的胡家武卫给杀了六十七人,在这边主事的胡家子弟,也死了九人。算上给俘获走的,胡家一次就损失近一百四五十名人手。也许有些人逃入乡野,一时还没有返回。
比起为己有的损失,更令人担心的是不知道淮东军的下一个袭击目标在哪里?
“也许是浙南!”秦子檀说道。
“子檀为何判断淮东寇军会去打浙南?”胡宗国脸色很难看,问道。
“淮东也无法就断定我们一定不会派浙东水师出击,淮东水军战船虽坚,但整体兵力还有所不足,其南袭船队不会在晋安滞留太长时间,往北收拢是必然之举”秦子檀说道,“这是其一。其二,淮东南袭船队借风东去,应是进入黑水洋,这是淮东船秋冬季行于海上、快速北上的捷径!”
“子檀所说,倒是有道理。”胡宗国说道。
“当立即禀明大都督,需立时调一支精锐进浙南!”秦子檀说道。
奢飞虎、胡宗国二人也立即明白秦子檀为何如此建议,同时色变。
霞浦、蕉城、罗源等县,都是浙闽大都督府统治的核心区域,即便算是给淮东军奔袭夺了城,淮东军也没有机会在城里站稳脚,淮东军在南线顶多是扰袭破坏为主。
浙南沿海,情况就大不一样。
奢家彻底攻占浙南也才一年半裁的时间,统治远远称不上稳固。浙南民众,甚至包括很多乡绅豪族,表面上屈于强权,接受奢家的统治,但是心里还向着元氏朝廷。
奢家一心想在西线取得突破,只能从新占之地掠夺资源,强征丁勇入伍,也加剧了跟浙南地方势力的矛盾。奢家在浙东、浙西驻有重兵,浙南是为内线,以传统的思维来看,浙南怎么都不会出多大的乱子,所以驻兵很少。
浙南三府,奢家仅在府城及少数要隘县城直接驻军。从明州府往南,浙南沿海有十二县,浙东都督府直接驻军的城池仅有四座,其他八县,都只是委派了官员,县兵都是募用以前的刀弓手。
淮东军一旦在浙南大规模登陆,浙南的形势还真不好说。便是现在,在雁荡山、括苍山就有一些地方武力不敢归附奢家,据险而守,淮东军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秦子檀眉头大蹙,浙闽强横时,有一扫江南之雄志,等到淮东军强势打出来,才发现腹心之地,处处破绽。当前形势下,浙闽水师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形势可以说是险峻得不能再险峻了。
当然,浙闽形势虽说险峻,虽说被动,但更要咬紧牙关,将重心放在西线。只要能在西线取得突破,从扬子江上游威胁淮东,淮东的触手就不敢再伸这么长了。
再说,今年燕北防线说不定也有好戏可看……
南袭船队东行进入黑水洋之后,就收帆借海流北上,约到半夜,又折向出了黑水洋,借北风西行。
陈渍肩上负了两处箭伤,都是从甲片的空隙处射入,入肉很深,差点伤了骨头,被要求静心养伤,他便上张苟的船。
给伤痛折腾到深夜未眠,感觉船队突然折向,陈渍讶然问道:“这会儿睁眼看不到一个可以比对的东西,谁晓得走到哪跟哪了?突然折向,会正好赶到南麂山岛?”
“让你学测星术,你不学,那就轮不到你来操闲心。差不过三四十里,等天明看到陆地,再进行校淮也行……”张苟借着固定在桌上的油灯看地图,回答陈渍的疑惑。
南袭船队在晋安外海滞留了三天之后,这次便是收回来,去打浙南。
张苟也不知道秦子檀及浙闽大都督府对此有所预料,事实上他们也不管这些。
浙南地区丘高壑深,除了走海路,步卒走陆路移动的速度极,从地图上看五六十里的直线距离,步卒也许要走四五天才能赶到。
奢家根本就没有时间进行反应,调兵遣将更是来不及;只怕奢家到这时候还没能够将闽东沿海遇袭的消息传到明州府或浙西去。陆路缓慢不用说,这时候北风正盛,浙闽的船队不能走外海、借黑水洋的海流北上,走近海逆风北上,海船的航速也将非常的缓慢。
南袭船队这次在闽东沿海以扰袭为主,没有攻城夺地的意图,但到浙南,有机会能打一两座城池,意义将会更大一些。
认真的去思考,奢家这次猝不及防、陷入被动,倒不是偶然的。
当世几乎所有人都将思维局限在传统的防线攻守上,奢家也不例外。
在浙东,浙闽叛军几乎集中了最精锐的水师力量,形成以明州府为核心的东线防线,与淮东的嵊泗防线对峙,以为有了这条防线,就能保障腹地的安全。
其在晋安留守的南台岛水师虽有六千兵力,但战船配制以防江为主,主要是守住闽江口,保障晋安城不受威胁,战力顶多跟同样以内线江河防御为主的靖海第三水营相当,根本没有实力跟靖海第一水营、第二水营在海上争雄。
浙闽叛军在明州府外海建立的防线,对淮东腹地造成不了多少威胁,淮东水师则可以绕开其防线,对浙闽腹心地进行猛然打击。
第11章 抵抗军
浙闽之间,丘山险阻,奢飞虎、秦子檀在霞浦县,一直到十月十八日才知道南袭淮东军联合雁荡寇攻陷永嘉、乐清两县的消息。
奢家全赖八姓之族支持,才开创浙闽大都督府今日的局面,所以奢家在东闽会全力保障宗绅、世族的利益。浙南是新占之地,必然要求对浙南地方势力进行严厉而残酷的打压,一方面奢家才能从浙南地方抽取更多的人力、物力,支持其在浙西的战事,一方面才能加强八闽宗族对浙南的渗透、控制,保障大家都能从中获得足够的战争利益。
那些或忠于大越元氏,或利益受到侵害的官绅士族及地方势力,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浙南全境失陷后,没有屈降奢氏,而是退入雁荡山、括苍山、天台山等浙南雄峻山岭之间,进行抵挡,等候王师光复故地。
浙南地形复杂,府县隔绝,陆路险阻,山岭之间又多易守难攻的险峻寨城。奢家对浙南的控制时间本来就短,再者军事资源都集中在浙西、浙东一线,暂时还无力清剿这些残余势力。
在奢家眼里所谓的雁荡寇,便是以原青田县尉叶肃、永嘉宗族领袖刘文忠所率领的一支抵抗军队。叶肃、刘文忠最先在青田县抵抗浙闽叛军达半年之久,在永嘉失陷后,面临给夹击的险境,才撤入雁荡山里,与其他残余抵抗势力联合,成为永嘉府境内抵抗浙闽叛军的主力,拥兵三千余人。
在奢家占领浙南,在永嘉城下遇到很强的抵抗,事后永嘉城残破不堪。奢家将府治移到永嘉江南岸的瓯海县城里,永嘉城一直没有得到修复,也是给淮东军奔袭轻易得手的主要原因。
淮东袭得永嘉城后,叶肃、刘文忠就率部下雁荡山,联兵陷乐清……
奢家在永嘉府的主力都集中在永嘉江南岸的瓯海城里,也就两千精锐而已,也只能看着派往永嘉、乐清等地给淮东军收复。
永嘉、乐清等地,包括奢家派往的官员以及地方上投降的官员、士绅,将近百余人给枭首处死,近千人受诛连流迁鹤城。
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奢文庄不得不增设浙南都督府,以负责浙南沿海的防务。
奢飞虎得以出任浙南都督,于十九日晨,与秦子檀在数十随扈的护卫下,毅然冒险分乘两艘渔船渡海北上赴任。
浙闽之间的陆路更为险峻,永嘉府需要收复乐清、永嘉两城的援兵,只能从浙西调拨。当前虽然还是要保证将重心放在西线,但也不得不从西线调部分精锐来,稳固浙南、闽东沿海的防线。
奢飞虎与秦子檀坐在船舱里,舱外仅留有伪装成渔民的三名随扈驾船行舟,警惕海上随时可能出现的淮东军哨船。
顶多从西线再调三千精锐过来,奢飞虎顺利抵达瓯海后,能动用的兵力也就五千精锐而已。以五千精锐要收复永嘉、乐清等县,还要防备淮东水军对浙南沿海的扰袭,困难之大,难以想象……但即使放弃沿海,彻底封锁永嘉江,浙南腹地也必需要保住,这是浙闽大都督府所取得的共识。
深秋的东海澄碧如蓝,林缚在傅青河、周同等人的陪同下,登上金鸡山南麓的望台,眺望远海,在澄碧色的茫茫大海,黛色岛礁有如珍宝散落。
“南边传来信报,”傅青河左臂自肘部残断,右刀执腰间佩刀,将南袭船队最新派船递回来的信报告之林缚,说道,“叶肃、刘文忠不愿接受我们的建议退守玉环岛、麂山列岛,他们一心想坚守永嘉、乐清两地,跟奢家对抗。看来是浙北那边对他们的影响力更强一些……”
玉环岛是位于永嘉府东部海域的一座大岛,形势险要,与麂山列岛并称浙东南海上门户。两岛南北相峙,互为犄角,滩岸乱石遍布,明礁、暗礁纵横错列,涨潮隐去,退潮涌现,对近岛的船舶威胁极大。只要叶肃、刘文忠率三千部众退守这两岛,除了奢家调浙东水师主力进剿,不然很难攻克这两岛。
林缚的本意是劝叶肃、刘文忠率浙南抵抗军主力退守这两岛,就能一劳永逸的掐断闽东与浙东的海路联系。
虽说退守雁荡山、括苍山、天台山等地的抵抗军及地方武装,多是淮东方面派人先联络上,但是先任两浙宣抚使、后任江宁兵部右侍郎兼任浙北制置使的董原对他们影响更大。
帝京跟宁王府看到浙南失陷之后仍有这么多的人忠于朝廷,封官赏爵之余,将这些抵抗势力一并划归浙北制置使司遥领,无视目前唯有走海路,才能对这些抵抗势力进行物资上的支援。
“那就随他们去吧,”林缚叹了一口气,说道,“派人跟董原去说,刘文忠、叶肃想要从我们这里获得多少补给,浙北制置使司都要双倍补偿我们——否则我们打我们的,浙南军他们打他们的!”
林缚这么说也是气话。
叶肃、刘文忠率部坚守乐清、永嘉两城不退,除了受董原影响更深外,也不排除他们作为地方势力的代表,更渴望从奢家手里收复浙南。
乐清临海,只要叶肃、刘文忠能守住乐清城,除了能牵制更多的奢家兵马外,淮东船队在浙南也有一处落脚基地,进退将更加自如。
傅青河蹙眉想了一会儿,说道:“虽说叶肃、刘文忠不肯接受淮东军司的建议,但不意味着浙南抵抗势力里就没有人能认清险峻形势。玉环岛与陆地相接太近,乐清若有失,玉环岛就比较难守,也许浙南会有人同意去守麂山列岛!”
仅仅是守麂山列岛的话,淮东派三五百甲卒足矣。
之所以费尽心思劝浙南抵抗军退守海岛,一方面是考虑到奢家在浙南陆上聚集兵力相对容易,即使是靠海的乐清城,实际离海岸还有二十多里的距离,不要说永嘉城了,叶、刘所部要守住乐清城也很困难。一旦乐清失守,浙南抵抗势力将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不利浙南形势的发展。
另一方面,林缚必须这时候就考虑在将奢家赶走之后,跟董原争夺浙南等地控制权的问题。很显然,淮东只要对浙南抵抗势力拥有足够的影响力,无疑将来在对浙南等地争夺控制权时,会占据上风。
听傅青河这么说,林缚也只能点头同意。
叶肃、刘文忠等人都是浙南士绅豪族的代表人物,想来对他都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不过明明是在淮东军的协助下,他们才收复永嘉、乐清,还要亲近浙北而疏远淮东,还真有些不知所谓、不知死活了。
也许是收复永嘉、乐清两城太轻松了的缘故吧。
让那些反感淮东的浙南势力留守乐清消耗掉也好!
林缚微微一叹,看不到奢家的浙东水师在岱山诸岛一线有什么动作,便下了金鸡山,返回金鸡山西北麓的清溪湾营寨。
刚下金鸡山,陈恩泽便将一封将从崇州紧急传来的信报递上。
“罗献成率兵南进,五天前已攻陷蕲春!”林缚无力的将信报递给傅青河,对此实在不晓得要说什么好。
虽说淮东早在七月间就预料长乐叛军有可能南进,也数次通告总督府、宁王府及江宁兵部。
江宁方面对淮东的警告置若罔闻;荆湖方面,非但不警惕长乐军南下,甚至从蕲春等地抽兵去加强江夏、荆州等地的防御。
罗献成率长乐军南进与蕲春失陷的信报,竟然是同一天传到崇州——林缚将信报塞到傅青河手里,又是愤恨又是冷漠的说了一句:“元氏能恢复中兴之治,真叫见了鬼!”
傅青河看过信报,问道:“江宁欲从淮东借调一部水营西进,以备长乐军渡江,你打算怎么做?”
“眼下还不是我们西进的时机,”林缚说道,“就说我们东线吃紧,抽不出一兵一卒——谁搞出来的烂摊子就该由谁收拾去……”
傅青河将信报递还给陈恩泽,跟林缚说道:“顾大人也许会希望淮东军西进,要如何应对?”
“就算我想顾西边,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只能先顾着自己,”林缚说道,“罗献成攻占了蕲春,跟他渡江进江西,已经没有太多的区别,都足以让江宁乱作一团。我即使回崇州去,也要等南袭船队平安归来。对岱山、昌国,也要适当的打一打,海虞军也不能不出力气!”
淮东水军千里远袭闽东沿海,奢家会不会派浙东水师出战,是两可之间的事情。
林缚必须在崇州以东海域,随时做好会战的准备。
除了南袭船队做好随时回援的准备好,靖海第二水营、第三水营的主力,都集中部署在鹤城、江门、崇城一线。而且淮东当前除了保证基本建设所需外,更多的将资源集中在发展水营力量上。
观音滩船场将近三分之二的造船能力都用在建造战船上,其他新造船只也是优先保证煤、铁等核心资源的运力。
由于当世还没有锻造大面积钢板的能力,林缚只能奢侈的用铜来包覆新造战船的甲板。
扶桑产铜杂银,淮东有能力将银提炼出来,但需要人手,也需要时间。
王成服建议由淮东军司用杂银铜直接筹造高面值的铜元,周广南等人巴不得将筹造铜元的事情捞到淮东钱庄名下去做,林梦得也觉得这是缓解淮东财政压力的一个方法——奈何林缚一次性将从海东运回超过二十万斤的铜都拨给观音滩船场,用于给新造战船覆甲。
第12章 拖延
后世将临渝关道称为辽西走廊,说是走廊也形容恰当。从渝关而出到松山,夹于松岭山与辽东湾之间,这一处长三百六七十里、宽才十几二十里不等的狭长地形,衔接辽东故郡与燕冀大地,当真是标准的走廊地形。
陈塘驿一败,边军悉数撤入临渝关,将关外辽西地拱手让给东胡人。
辽西地背山临海,东胡人无意在狭窄的地形上,跟越朝筑垒对峙。在得辽西地之后,东胡人就将辽民内辽去经营辽东,又将辽西城寨摧毁,将辽西上百万亩屯田悉数变为废地,仅在北端修筑松山、塔山、锦西诸城,成为王都辽阳外围的防线。
入冬后,一个霜风凄厉的黄昏,在辽西宁津以南的丘陵之间,在一座光秃秃的冷峻山头上,山头上有一处废墟。废墟东南角的洼地里躺着断成两截的界碑石上,能看出“陈塘驿”三字。
这里便是陈塘驿一役的主战场,昔时的驿堡已经给彻底摧毁,也许能从废墟的规模上看到昔时陈塘驿堡寨的雄伟,此时却不如山头那颗孤零零的松树来得更挺拔。
大约有近两百名骑兵伫立在山头,穿着看了就让人心里发寒的玄色铁甲,都系着青黑色的大氅。已经是初冬时季,风刮在脸有如刮刀般疼,不穿大氅的话,这天气真叫人好受。
高宗庭辛苦的骑马过来,看到督帅站在前面,走过去才看到督帅脚下的界碑石,这里就是陈塘驿了——高宗庭亲自出渝关走过辽西地,这左右,则是边军与东胡人对抗的主要战场,给摧毁的驿堡、寨堡有好几十处。要看不到界碑石,高宗庭这一路骑马,给霜风打得眼睛都睁不开,还真不晓得已经到了陈塘驿了。
在山头的前方,是座不深的浅谷,在风雪弥漫、覆盖大地以来,还能看到那满山满谷的尸骸——陈塘驿一战,边军精锐尽丧,这左右的山壑林谷,伏尸超过十万,听着呼啸的北风,仿佛是无数怨魂野鬼在呼号。
高宗庭下意识的将大氅裹得更紧,说道:“南边传来信报,流匪长乐军攻陷了蕲春,倒将淮东扰袭闽东沿海所取得的战果抵消了——江宁有些措手不及,有意调芝虎南下,先去打长乐军。大同那边倒没有什么新消息,应该能在叶济多镝手里支撑到开春——郝宗成又携来圣谕,许是催促我们加速进军,我先骑马过来寻督帅!”
李卓仿佛铜塑像一样伫立在霜冷风中,叹息似的问了一声:“蕲春失陷了吗?”
“嗯,蕲春失陷了,从荆湖到江西,再到江东都乱成一团,”高宗庭说道,“芝虎在河南打得激烈,好不容易与长淮军联手,将红袄军围困在淮阳一线,突然调他南下,从七月以来好不容易积累的战果,就要毁于一旦!也许江宁方面应该调淮东军西进!”
“淮东啊,”李卓转头看向南面黑压压的天空,摇了摇头,说道,“林缚不会西进的,他三番五次的提醒蕲春可能会出问题,都给置若罔闻,这时候真出了问题,他不会跑过去救急的……淮东诸人不是你我。”
高宗庭转头看向山头上的废墟,不说什么。他晓得要不是东胡人如期发兵围大同,督帅会拖到明年春后,再考虑要不要发兵的问题。
东胡人的信心越来越强,也越来越有打会战的意愿。为了避免东胡人围困大同后再分兵袭晋中或燕南,李卓只能按照既定的计划,在这个季节从临渝关出兵,希望能将东胡主力吸引到辽西走廊的北面——李卓压着大军的行速,就是要等东胡人抗不住压力,将兵马从大同外围撤走。
只要东胡人从大同撤围,李卓便是顶着抗旨不遵的罪名,也会从收兵返回关内。
可恨啊,东胡人丝毫不为从临渝出关的征北军所动,在大同外围集结的兵马始终维持在十万以上,而朝中催促这边加速行军的上谕是一封接着一封,要李卓趁着东胡人兵力集结大同外围之时,直捣东胡人的心脏之地辽阳。
“嗒嗒”马蹄声杂在风声里,给一道山岗挡着,但能听到有一队骑马过来,高宗庭说道:“许是郝宗成在大营等不及了……”
片刻后,果真是郝宗成在数十骑兵的簇拥下,骑马过来。
“李帅,大军出关便收复宁津诸城,屡获大捷,圣上大感宽慰,特让我携来上谕嘉奖诸将……”郝宗成一边滚也似的下马来,一边大声说道。
高宗庭看了废墟一眼,暗道:这也算收复的城池?
陈塘驿一战,边军一溃千里,失去关外野战之力,东胡人留着辽西地不取,仅在辽西走廊的北端构筑城池。一是东胡人的筑城技术有限,二来也许是东胡人想吸引边军主力出关筑堡,以期在外线野战中再一次大挫边军……
六万征北军行速甚缓,十数日,连三百余里长的临渝关道才走了一半,距北面的松山、锦西等城还有一百四五十里。除了剪除东胡人在辽西的几座哨堡外,征北军就没有别的收获,却成了郝宗成眼里的大捷。
李卓倒没有其他表示,与郝宗成拱了拱手,说道:“郝大人来回奔波辛苦了……”
“我有什么好辛苦的?”郝宗成笑道,他将圣旨放在衣袖里,按照规矩要等回大帐摆了香案才能宣读,所以他也只是将圣旨所写内容告诉李卓,并不会直接将圣旨交给李卓,说道,“大同战事日紧,一切都等李帅一锤定音。圣上特意让我问李帅一声,到底能将大军推到辽阳城下……我也晓得,辽阳未必好打,但只要打下松山等城,就能迫围大同的虏兵撤围,还能收复辽西故郡,将形成恢复了五六年前。南边局势虽有反复,不过陈芝虎当真是今朝之猛将,应无大忧。陈芝虎六月南下,才四个多月,就枭首获级五万有余,当真是一代名将啊!流匪虽多,总也有杀尽的时候,江淮局势平复指日可待!李帅休有怨我唠叨、催促,我敬李帅是朝廷柱石,可不希望李帅统兵北征却要比昔时手下爱将逊色太多!”
“昔日有些薄名,还不是靠芝虎他们几个帮着撑起来的?”李卓脸色如常,不理会郝宗成的激将法,又问道,“听信报说燕南都广降大雪,今年冬天可能会额外寒冷,粮秣周济不成问题吧?”
“即使津海再些天可能给海冰封住,也不会有什么问题,”郝宗成说道,“鲁国公花了大力气,在济南修了条驿道直通卫河,山东、河东的米粮,可以走陆路,到卫河,再转到京畿。昌黎一线所存粮草,可以专保征北军支用无缺……”
黄河泥沙几乎将济南府、平原府境内的漕运河道全部淤平,夺了朱龙河的河道入海。开漕要重挖河道,朝廷暂时没有力气办到,鲁国公梁习也没有力气办到,仅仅是修一条驿道,能输运抵京的漕粮,实际上会很限。
东胡人上次破边入关,从燕南三府给捋走丁口近四十万,还从燕南、鲁北捋走六七十万头的牲口;前年的黄河修堤民夫大乱,使得这一地区再受重挫。
燕南等地,十年八年间,不要想元气能得到恢复,一来是丁口损失太多,第二个就是耕种畜力严重不足……
修了驿道运输漕粮是好事,但高宗庭怀疑梁家能不能找到足够多的骡马来运粮:从济南到卫河走陆路运粮,不能给人寄以厚望啊。梁家身边没有真正精通政事的大能,只怕还没有想到其中的顽症吧?
但更令人担忧的是朝廷对江淮、江浙形势的过分乐观——长乐军攻陷了蕲春,明明已经打乱了江东的部署,朝廷却更愿意相信只要将陈芝虎南调,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高宗庭七月中旬,在鄢陵与陈芝虎见过一面,实际上他没有寄望陈芝虎能听进他的话。事实上也证明在那之后,陈芝虎依旧我行我素,习惯用杀戮解决一切问题,也使得朝廷及江宁对流民军的意见,一面倒的倾向镇压跟剿灭。
郝宗成见李卓与高宗庭同时心有所思,自当梁家修成运漕驿道对他们有所触动,看着李卓心里冷笑:你支持淮东独占津海粮道,大概是不希望看到梁家也从中分一杯羹吧!
初时,郝宗成本来可以从津海粮道获得一些私粮运入京畿牟利。自汤浩信死后,林缚就掐断给郝宗成的私粮供应,将这一部分私粮拨给高宗庭,用来弥补蓟北军的钱饷缺额——这也是报答李卓在“盐银保粮”一事上对淮东的支持。
郝宗成却是怀恨在心,梁家修筑运漕驿道,能从津海粮道分一杯羹,他倒是出了一番力气,难免有些得意洋洋,又说道:“圣上在宫里见天气渐寒,念到北地之苦,特地让我带了一领上好的贡裘给李帅,要李帅好好保重身体,为朝廷效力。”
“皇恩浩荡,李卓感怀于心,当为朝廷鞠躬尽瘁……”李卓朝西南方向拱手作礼。
高宗庭心里却愁:郝宗成代表皇上冒着苦寒天气跑过来监军催战,督帅如何拖着不去打松山?
第13章 七寸吐信
辽阳太子河东岸,北宫御花园里,寒雪遮天,冬柳萧索枝冬上,卧着霜雪。
望越阁地下置有暗炉烧炭,阁子里温暖如春。
一骑驰来,行至近处也不减速,御花园外的侍卫皆拨刀戒备。
快马驰到近处,马背上的黑衣骑客才滚也似的下马来,喊道:“松山快报……”一天会有三四封从松山来的急函直接送呈汗王,侍卫们也已习惯,将漆盒封好的信函接过来,验看过印记无误,就送到望越阁里去。
玉妃那赫氏拿银刀将漆盒拆开,取出信函递给汗王叶济尔。叶济尔读过信函,笑道:“李卓这么老狐狸终于肯动了,这天寒地冰的,这大越朝的兵卒还真是不容易啊!”
那赫雄祁坐在下首,等裕亲王叶济罗荣、穆亲王叶济英格先读过信函,才知道李卓所率的征北军在宁津一线踟蹰了近十日,才又拔营北进。
“是不是让三哥将兵撤回来?”叶济英格问道。
“不,”叶济尔断然否决从大同撤兵的提议,说道,“大同那边要打,要压上去大打……”见在座诸人脸上有所疑惑,叶济尔解释道,“正如李卓率兵出辽西,欲使我西线主力从大同撤围一样;老三在大同要更用心的打,形成我欲在西线突破而迫使李卓率兵回撤之势……”
“嗯,就得让他们将饵咬得更深一些!”叶济罗荣说道,他喝了一口茶,习惯性的茶叶咽到嘴里嚼动。
那赫雄祁微蹙着眉,他能理解汗王的用意,但他担心在防御李卓率部奔袭辽阳的同时,有没有能力在西线支持一场大规模的攻城战。
由于前两年对大同外围的破袭程度非常深,这一次将十万兵马聚集到大同外围,补给范围要比上次深入两到三倍,才能满足日常消耗。
但一旦将兵力聚集到大同城下,打攻城战,一方面是直接用于围城、攻城的兵马增加,一方面能用去游掠的人马减少,仅靠对战线外围的掠夺与燕西诸胡的供养,已经不能支撑西线的战事所需。
“三王爷将兵马压到大同城下,怕是要从这边补给一部分粮草才够使用,”那赫雄祁将他心里的担忧说出来,“辽阳这边还要将李卓诱进来,压力会很大啊!”
“自立国以来,与南朝,与周边势力进行的每一场大战,我们哪一次不是放手一搏?”叶济罗荣对即将面临的巨大压力倒不大担心,说道,“没有必要到这时反而缩手缩尾起来!要说艰难,南朝这时候比我们更艰难,我们绝不能让他们缓过劲来!”
比起前年对大同沿线持续大半年的围困破袭,这一次围攻大同,只需要再持续两三个月。要是到明年开春之后,这边的局势都没有明朗,西线的战事也就没有必要再拖下去。只要两三个月对西线进行集中补给,咬咬牙应该能扛过去。
“南朝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清楚——李卓拖着不肯北进,就是想将形势拖到明年春后,但大同那边打得激烈,他就不得不将信子吐出来,从辽西对辽阳保持威胁,”叶济尔说道,“你们要看到,李卓名义上是征北军统帅,但好多事情都轮不到他做主。他不想北进,但不是所有人都他这样的耐心——就眼下形势来看,我们更要遂李卓的心意,从松山派人马出去打,阻延其北上的步伐,辽东要进行更充分的动员!”
“老臣请求去守塔山!”那赫雄祁说道。
“李卓率六万兵出关,这头毒蛇还只是将信子吐出来,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缩回去,”叶济尔蹙着眉,无意将善守城的那赫雄祁派去松山一线,说道,“我们甚至很难看到他的七寸要害,得让他进来更深一些……”
“让他从松山打进来?”叶济罗荣以敢打险战著称,为东胡首屈一指的勇将,听叶济尔有意将松山口子让出来,也是十分的疑惑,说道,“松山那边若开了口子,辽阳这边将直接暴露在其兵锋之下啊。李卓在蓟北练军两年有余,敢选择苦寒之季出兵,便是对麾下兵马战力很有些自信。松山那边开了口子,怕有些冒险。”
“要是李卓占了松山不再前进,也是头疼啊!”那赫雄祁想不到汗王会有放弃松山一线作饵的想法,说道,“总不能在李卓夺城前,将松山城毁掉!万一让李卓熬过明年海冰解冻,事情就更头疼!”
海冰解冻后,集于津海的海船能直接驶及辽东湾底部。高丽水军的表现并不能让人满意,若是淮东战船北上,就算这边派兵切入辽西,也很难彻底将李卓所部封死在松山一线。
“瞻前顾后,不担一点风险,总是不行,”叶济尔倒是信心十足,笑道,“你们担心南朝将香饵吃掉却又不咬钩,但是要希望南朝咬钩,总要先舍得将香饵撒出去……再说了,我刚刚也说过,好些事情轮不到李卓做主!找中人在燕京活动,将风声放出去,就说只要南朝愿出五十万两银,可以换得大同撤围——看南朝会有什么反应。另外,那赫留在辽阳,老四去松山……”
东胡善守城的将帅不多,那赫雄祁算一个。既然有意将李卓引到辽阳城下打会战,那赫雄祁就应该留在辽阳协助组织防守;从松山出击,更多是扰袭、阻延跟疲惫征北军,迷惑征北军的判断,叶济英格过去,正是合适。
望越阁里一干人等,倒是不怕李卓借机才拖延着不动,也没有指望诸多动作能瞒过李卓的眼睛,更多的是想扰乱燕京的视线——从燕京内线传回来的消息,崇观帝对李卓的拖延是越来越不耐烦了。
十月二十六日,张苟随南袭船队返回嵊泗诸岛休整,随他们一起返回的,还有从乐清过来请求支援的浙南抵抗势力代表刘文忠、左光英等人。
由于浙闽在东线缩起头来当乌龟,始终看不到有在东海打会战的可能。在浙东水师与南台岛水师还保持完整编制的情况下,南袭船队更多的是扰袭闽东、浙南沿海,还不能强行进入闽江、钱江、甬江等水系,深袭闽东、浙东腹地。
船进清溪湾内港,刘文忠、左光英等浙南抵抗势力代表,大横岛这边安排人接待他们先去稍作休息;张苟先随赵青山、韩采芝等人就先去城寨官厅去见林缚。
傅青河、周同、张季恒等人也在场,听他们详细汇报南袭战果。
从南线返回,在海上航行了近三天,南袭诸战得失,赵青山、韩采芝、张苟等人在船上就有总结,回来进官厅汇报战果,倒是顺当得很。
“奢家避不出战,倒也不让人意外……”林缚微蹙着眉头,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表情,倒不是对这次南袭的战果不满。
攻陷永嘉、乐清两城,将平潭岛、东安岛及三沙湾彻底打残,就已经超额完成既定的目标。此外还掳获工匠及与奢家有密切联系的浙闽宗绅近千人,这样的战果没有什么不让人满意。
要是每次都能有这样的战果,持续半年以上时间,就能让奢家从闽东、浙南直接获得支持西线战事的资源削减三成以上。
林缚抬头看着诸人,又说道:“……不过越是如此,越是要小心谨慎,要小心提防他们冷不丁的打出来,给我们来个狠的——奢文庄能以半郡之地雄峙东闽十数年不倒,不是易欺之辈。”
“接下来我看还是要调整一下部署,先从昌国与明州府之间插进去打!”傅青河说道。
林缚想了片刻,点点头,认可傅青河的建议。
夹于岱山、昌国诸岛与明州府之间的狭窄海域,与相对较开阔的钱江下游融为一体,逼近奢家浙东水师防御的内线,也恰在嵊泗防线的正南面。
靖海水营战船楔入这一海域,甚至从钱江口西进,扰袭明州、会稽两府——这是奢家新扩之地里最为重要的两府,也是浙东水师防御的重点——浙东水师必然会利用岸滩地形进行抵抗。
虽说浅滩作战不利靖海水师发挥战船的优势,但是要打了胜战的水营将领能保持足够的警惕,就不能让他们一直都打顺风战,在浙东沿海或进入钱江碰一碰钉子,总是有好处的。也要利用低烈度的近滩海战、江战,不断的去消耗浙东水师的实力。
虽说此次南袭损失不大,但休整还是必要的。特别是水营将卒,差不多都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未下船登岸,吃睡都在狭窄的舱室里,海上风浪也大,刚登岸时都有严重的不适应,需要时间调整过来。
张苟心想奢家在浙东必然会调整部署,等侦察清楚后再制订详细的扰袭方案,怕是要等个把月之后,就是不知道淮泗战事进行到哪一步,也不知道红袄女有没有在淮阳抵挡住陈芝虎的攻击,更不清楚杆爷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张苟归附淮东,心里早就没有了反复之意,但昔时出生共死的同僚有许多人还留在红袄军里,让他无法漠视。
以他现在的身份,也不便跟孙壮或其他还未归附淮东的昔时同僚联系,心想回到大横岛,能从诸多塘抄与信报里,能多少知道一些淮泗的真实状况。
“……”张苟走神间,意识到林缚出声唤他,忙应道,“末将在!”
“你亲自走一趟,将浙南来人请过来!”
第14章 永嘉
刘文忠是瓯海人,崇观五年的举子,虽说只比林缚早一科,年纪却要大了两轮。
奢家控制东海寇大掠江浙时,刘家受创甚深,子弟伤亡无数,结下血海深仇。从东海寇时期,刘文忠就率乡民、宗族积极抵抗,在永嘉府的声望很高,遂与叶肃并领浙南抗奢势力。在叶肃任永嘉府知府兼督兵备事的同时,刘文忠出任永嘉府通判兼按察佥事。
一方面,朝廷明确约定浙南诸抗奢势力皆受浙北制置使司遥制;一方面,撤出永嘉、乐清两城,叶肃、刘文忠两人头上的知府与通判衔,则完全名不符实;一方面,叶肃、刘文忠二人以及麾下诸将,都渴望能收复浙南全境——出于这种种考虑,叶肃、刘文忠没有接受淮东军司的建议,撤出乐清、永嘉。
不过这些也不意味着叶肃、刘文忠等人不清楚他们当前所处的严峻形势。
乐清、永嘉二城处于浙闽叛军的合围之中,兵弱城残,乡民也受到叛军的鼓动,反抗之心并不强烈。唯有淮东水师能撕开奢家的封锁线,将战船投到浙南、闽东沿海地区,永嘉抗奢军也只能从淮东那里获得人马及物资上的支援。
刘文忠时年四十八岁,身材瘦小,穿着御赐的绯红色官袍有些不合身,目光炯炯,显得坚锐有神,跟随张苟之后,走进官厅前的小院。为表示尊重,林缚特地领着傅青河、周同、赵青山诸将走到官厅廊檐下恭候。
“某在淮东多听刘大人率众抗叛的义举,仰慕久矣,今日始得一见,幸哉……”林缚拱手作揖相迎。
淮东有资格穿紫衣官袍的仅林缚一人,刘文忠走进小院,就暗中打理林缚其人——林缚在浙南传开的事迹,好坏掺杂:其文举人出身,但善治军,领兵抗敌,百战不殆,乃李卓之后有数名将;身为东阳党中坚,在朝廷与张协、岳冷秋一系水火不溶,在江东互相牵制,又有养寇之嫌,拥兵自重,是使江淮形势长时得不到好转的幕手凶手;其在淮东治政暴虐,为搜刮方便,动辄大兴冤狱,使治下民众敢怒不敢言——这些仅仅是流传到浙南的传闻,真相到底如何,刘文忠也不得而知,当下只是依足礼数,朝林缚作揖行礼:“在大人面前,下官微薄之名,有如萤虫之辉,实在是不足一提……”
“……”林缚哈哈一笑,说道,“某做事只求无愧于心,什么名不名的,”看向刘文忠身后的黑脸青年,问道,“这位便是左光英左将军?”
“光英参见大人!”左光英上前一步参拜。
“左将军勿需多礼……”林缚上前一步将左光英掺住,再请刘文忠、左光英等人进官厅议事。
左光英是贫苦渔民出身,在反抗东海寇时期成为永嘉乡军首领之一,勇武多谋——朝廷给永嘉抗奢军六营编制,给了六个昭武校尉的头衔,左光英为永嘉六校尉之一。
叶肃、刘文忠等永嘉诸人即使有心坚守乐清、永嘉,但也知道在海上与淮东保持海路通畅的重要性,派兵进驻易守难攻的麂山列岛是必然之举。
永嘉诸人对淮东的海上战力缺乏正确的认识,长期以来,他们只看到奢家操纵东海寇横行东海,也一向认为整合东海寇势力的浙东水师是东海之上最强横的战力——这种观念显然不会为淮东水师一次南袭而改变。
在这种观点下,永嘉诸人无疑会认为守海岛比守乐清、永嘉两城要艰难、凶险得多——即使有与淮东保持海路通畅的必要,也没有人愿意承担这个苦差,最后还是左光英毅然率部进驻麂山列岛!
相比较左光英的出身,永嘉军的其他将领,无一不是宗族出身。左光英毅然去守麂山岛,背后的原因也相当复杂——站在淮东的角度,倒是乐于看到这种复杂,也就意味着左光英更容易接受淮东的影响。
在官厅议事颇久,林缚也从刘文忠、左光英嘴里知道更多永嘉抗奢军的详情。
虽说叶肃、刘文忠率部从雁荡山下来,占领了永嘉、乐清两城,兵马也从之前的两千余众扩充到四千余众,但形势已经艰难。
奢飞虎已经抵抗永嘉江南岸的瓯海城,奢家从浙西调兵,奢飞虎在瓯海能调用的精锐战力就有五千余众,加上招募地方投降势力,兵马将近万人,在永嘉江南岸形成绝对优势。奢飞虎只等彻底封锁永嘉江口、切断淮东水军进入永嘉江的通道之后,就会率兵渡江攻打永嘉、乐清两城。而在永嘉、乐清的北面,临海与会稽府有陆路相通,奢家在临海诸县的驻兵也增至四千余众,加大对括苍山的清剿力度。
相比较奢家在浙南的精锐战力,拥有四千余人马的永嘉军缺兵少甲,钱饷也严重匮乏。
永嘉军受浙北制置使司遥制,永嘉情况再艰难,也轮不到淮东越俎代庖,林缚听了刘文忠说了许久,最后点头说道:“我即刻派人护送刘大人去杭州见董大人,浙北制置使司拨付永嘉的物资、钱饷,淮东派船替刘大人运往乐清去!分文不取不说,海上若有什么损失,淮东也一力承担下来……”
林缚如此表态,刘文忠还能再说什么?
登州水师就算在河间府以东海域帮着运送米粮,依惯例都要加收三到五成的“漂没”。
奢家的浙东水师还控制明州府与岱山、昌国诸岛的外海,从海路运物资到乐清,风险极大。淮东帮忙运送物资不取分文不说,还愿意承担所有的海损,也让他无法对淮东提出更高的要求。
这趟能得到多少物资支援,还要看董原有多慷慨,也许还需要到江宁跑一趟。
刘文忠站起来揖礼感谢:“多谢大人恩义,永嘉百万黎庶全赖大人周全……”
林缚倒知道江宁不会太吝啬,整个南线虽说勉强稳住防线,但也给罗献成率长乐军南下,搞得手忙脚乱——从浙南腹地收复永嘉、乐清,战略意义倒是其次,却是很能鼓舞士气。
再说江宁要压制淮东的功劳,就要越发的突显出永嘉诸人的功劳来,又怎么可能太小气?只是江宁财政困难,要一次性给永嘉拨付足额的钱饷、兵甲,也会有些困难。
“为朝廷效力,是你我的本分,”林缚笑道,“要保证淮东到乐清的海路通畅,麂山列岛当要全力守住,对守岛,淮东还有些经验——再则,守住麂山列岛,能干扰闽东与浙东之间的海路运输。我希望左将军能暂时留在这里,商议守麂山列岛的细节,此外,守麂山列岛,淮东也可以支援些军械、战船!”
叶肃、刘文忠从雁荡山下来,占了乐清、永嘉,手里除了几艘破渔船外,稍些像样子的海船一艘都没有,兵甲更是缺得厉害。
听林缚这么说,刘文忠倒是后悔让左光英带上麂山列岛的兵卒太少了,这时候后悔也晚了,这时候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道谢。
乐清、永嘉形势严峻,刘文忠也没有敢在大横岛耽搁时间,当夜就坐船去了海虞,从海虞借道赶往杭州面见浙北制置使董原。
虽说永嘉军扩允四千余人,但左光英要进驻麂山列岛,所部没有得到补充,仅有四百人不到。不过这四百多守麂山列岛的兵卒里,以渔民出身的老卒居多,战力颇强,对麂山列岛的情况也颇为熟悉。
永嘉情况就那样了,能否守住麂山列岛,关键要看淮东的支持力度。特别是麂山列岛孤县海上,离海岸线有一百余里,永嘉军本来就极缺物资,像样的战船一艘没有,麂山列岛的物资补充,也全依赖淮东——左光英清楚守麂山列岛的严峻形势,所以才亲自到大横岛来求援。
两浙东南沿海,大小岛屿千百处,淮东希望永嘉派兵守麂山岛,自然是反复权衡后的选择。
麂山列岛位于永嘉东南,距瓯海县东海岸约有一百二十里余,正掐在闽东与浙东联络的海路中心线上。
麂山列岛的主岛环周明礁、暗礁密布,对过往船舶的威胁极大,仅有狭窄曲险的凶险水道供中小型船接近岛岸,主岛面积不大,但岛上石险山峻、洞穴。
奢家因为麂山列岛是内线,所以没有派兵驻守,但只要派驻一部精锐,绝对是易守难攻的险地。
林缚一是希望左光英能率部守住麂山列岛,二是希望左光英所部能配备中小型精锐战船,对麂山列岛周围海域,形成封锁。
唯有如此,麂山列岛才能像一根巨大的肉刺扎入奢家的肌体之内,令他们寝食难安。
按说左光英的级别有限,淮东在大横岛营级以上的将领有好几十人,不过林缚不拿架子,亲自与左光英商议麂山列岛的布防细节,张苟、陈渍等人亲自到麂山列岛看过,又与左光英相处了十数日,关系颇为熟络,给留了下来;傅青河、赵青山、韩采芝等人倒是要负责南袭船队休整的事务,无暇全程陪同。
第15章 财大气粗
明烛高照,将简陋的官厅照得明明暗暗,光影浮动。
张苟亲自登上麂山岛,抽时间绘制了更详细的地形图;也是如此,张苟越发理解林缚当初为何说地学是名将的入门之道。
不了解麂山列岛的复杂地形,不了解麂山列岛的潮汐变化,不管率领多少兵马,多少精锐战船仓促去打麂山列岛,折戟大败而归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而只要对麂山列岛有充分的认识,只要外围不给浙闽叛军困死,只要补给物资能源源不断的送上岛来,依靠三五百精锐兵卒固守麂山岛,并不是什么难事。
以陈渍的意见,倒不如这边直接派三五百水军步营混编的战卒去守麂山列岛,来得直截了当,然而张苟晓得林缚除了不想分散兵力外,对麂山岛的谋算更为深远。
左光英依赖淮东的支援去守麂山列岛,愿意接受淮东的影响,淮东就可以通过左光英等人潜移默化的去影响永嘉诸人对淮东的感观,将来收复浙南,淮东要跟董原争对浙南的控制权,左光英等人的作用将举足轻重。
目光绝不能仅仅局限在眼前。
左光英所部四百余人,多为渔民出身、英勇敢战的老卒,但与训练有素的老卒,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老卒,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对这点,张苟倒是有深刻理解的。
当年杆爷所部都为敢战的老卒,堪称义军先锋精锐,兵甲也好,但与淮东军之间的差距很大,无他,淮东军的训练有素、纪律严明、装备更精良;再往深里说,淮东的军功赏田等制,更深得人心。
麂山岛修造防御工事的物资,包括铁料、石灰、木料等,林缚全数拨给;拨付四百套精良兵甲,弓弩箭矢及火油包括床弩、蝎子弩等淮东都紧缺的物资,也是优先供应麂山岛;覆铜甲快速艨艟战船六艘,每季足额拨给麂山岛一千两百石米粮及疏菜、肉果、伤药等。
覆铜甲战船都是新造,之前的靖海水营都没能奢侈到在战船上包覆铜甲,反正是张苟在之前离开大横岛时没有看过到。这回一次性将六艘覆铜甲战船无偿拨付给左光英,虽说都是中小型的艨艟战船,张苟带着左光英去领战船,靖海水营的将领目光跟神色,都是酸溜溜的。
教导左光英带来的人手操作战船,靖海水营的教习军官也是首先教他们如何使用船底的灌海口,无疑更担心船在他们手里,会给浙闽叛军缴获过去。
除了物资上的支援,林缚更重视让大横岛将领与左光英等人进行交流。
林缚办战训学堂,除了使各级将官能受到正规的军事培训外,更重要的一项,就是使各级将官有充分交流、共同生活的机会。
集体生活,对军官团集体精神的培养,是其他方式无法替代的,这也是消除了军队内山头主义、派系主义的必然手段。
要想左光英为淮东所用,比起物质与官位的笼络,让左光英对淮东群体有认同感、有信任感,更为重要;以此为基础形成的军官群体,战斗力将更凝聚、更强大。
这种后世才会出现的军事思想精髓,是当世人极难模仿、学习的。
相比较之下,当世军队里也有袍泽情谊,但仅仅限制于小范围内,这恰恰又是山头主义、派系主义滋生的温床。范围一大,将领之间因为缺乏交流的机会,而容易相互猜忌;又常常因为利益的失衡,生怨并且相互敌视。
如此一来,小团体越发的凝聚,也越发的排外,一支军队常常因为支离破碎。
郝宗成当年拥蓟北军而坐看晋中军覆灭,便是最鲜明的例子;要是蓟北军与晋中军的将领普遍相识而又有情谊,即使掌握兵权的郝宗成想要坐看晋中军覆灭,也要考虑蓟北军广大将领施加给他的压力。
左光英虽是渔民出身,识字不多,但能从千百人拔擢而出,自然也是有过人之处。
之前的联兵作战,他就认识到相比较淮东军的战力,永嘉军也就比乌合之众好些。
到大横岛住了几日,左光英就认识到淮东军在正规化建设方面,是永嘉军望尘莫及的,随即就提出希望淮东能派几名军官上麂山岛协助他修筑守岛工事及训练将卒等事。
林缚自然是乐意促成此事,当即就从原南袭船队里抽调三名军令官组成军事小组,也欢迎左光英及永嘉方面派遣将领到大横岛参加战训学堂的培训。
十一月初四,刘文忠就从杭州赶回大横岛,时任浙北制置使司检校御史的陈明辙也随刘文忠赶来大横岛见林缚。
董原也是极力拉拢永嘉诸人,很显然,永嘉诸人在浙南的声势越强,越能减轻浙北的压力。
董原对永嘉军物资上的支援也是慷慨,一次性就拨付五千兵卒全年的足额钱饷,要比刘文忠所报的兵额,多给出两成——多余的便是给永嘉将领一些添头,以为笼络。
拨付的物资都从平江府支取,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如何走海路安全运往乐清城——陈明辙全权主持其事,负责跟淮东方面的协调,所以才随刘文忠来大横岛见林缚。
刘文忠对杭州之行,还是满足的。董原一次就足额给了四万石米粮、三万两饷银,还派陈明辙全权督办此事,严禁手下有丝毫的拖延跟怠慢。
但来了大横岛,看到淮东对麂山岛的支援,刘文忠心里也难免有些失落。
永嘉军缺粮饷,更缺兵甲;董原拨给永嘉军的兵甲,除了枪矛足量之外,铠甲及弓弩都少,仅四百套。
要练精兵,铠甲的作用不可或缺。
两支战斗意志相当、兵员素质相当、训练强度相当的军队进行对抗,一方铠甲具全、一方缺乏必要的防具,伤亡将会出现极不成例的差距。
也许更深刻的军事思想不是每个将领都能理解跟掌握的,但尽可能给部众穿上铠甲,却是当世每个将领最深刻、最直接的认识。
董原一次拨给永嘉军四百套甲,已经不能说董原小气了;想当初林缚率江东左军北上勤王,靠顾悟尘居中协调,领取的铠甲与弓弩,都没有这么多。
枪矛耗铁少,用毛铁也能造,不用一斤糙铁料,就能打造一支枪矛——浙北制置使司所属的工坊,就能打造;铠甲则完全不同。
不说鳞甲了,一副扎甲就要用掉近三十斤精铁——铁料越好,防护力越强。
反复锻造的精铁甲片甚至能在三五十步的近距离里,有效防御强弩长弓的攒射;普通的铁甲,有效防护距离则要长一倍左右。
矛锐盾坚,是当世军事技术发展追求的两个极致。
三五十步的有效防护距离,意味着能多射一轮箭或少挨一轮箭射!
江宁工部拥有大越朝最大规模的炼铁工坊,一年顶天也就能炼二十多万斤精铁,东南诸郡的精铁产量很可能都不到百万斤,便是全部用来造甲,又能造多少铁甲?
除了精铁料外,制造铁甲所耗用的人力,也极为恐怖。
如今江宁工坊全力造甲,一年也就造八千多套铠甲,还是以防护力差的皮甲居多。
就那么多的产量,长淮军、徽南军、江宁守备军、浙北军以及宁王府卫营军,都在争;江宁工部自然是优先满足宁王府卫营与江宁守备军的需求,董原所领的浙北军还要排在长淮军、徽南军的后面。
浙北制置使司也有自己的军械作坊,但也就能打造普通的铁枪、铁矛。没有精铁料来源,没有大量的熟练工匠,不要说上等铠甲了,想要打造精良的钢刀、钢枪,都很困难。
相比较铠甲,弓弩制作周期更长,特别是弹力足的弓胎材质难求,六斗力以上的弓弩,江宁工坊每年顶多提供四千张。
董原一次性拨给永嘉军四百套铠甲、四百张强弓,已经是相当慷慨了,甚至还要承受浙北军内部将领的抱怨。
像接受招安的陈韩三所部徐州军以及孙壮所部淮东军司步军司北军,都能按时得到钱饷,兵甲、军械则一概得不到补足。
刘文忠本来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解当前的情况,甚至对董原的慷慨还很感激。
但是看到淮东给左光英所部,依人头一次性就给足四百二十套铠甲,最差也是双层皮质的合甲。此外包括十二架大型床弩、蝎子弩在内,付给优质弓弩共两百套,箭矢一千捆——一相比较,刘文忠心里就有些失衡了。
六艘覆铜甲战船,更是让刘文忠眼馋得差点流出口水来,仅六艘战船包覆的薄铜板,就足够打造好几百套铜甲来。
看到淮东军司如此慷慨,刘文忠也怨不得左光荣这短短几天时间就跟淮东军打成一片。
都是带兵的人,谁能让自己麾下部众转眼间变成铠甲具全的精锐,不要说打成一片了,让喊“爷爷”都成。
陈明辙暗自感慨:董原笼络永嘉诸人,花了很大的心血,但在淮东的财大气粗面前,瞬时间就大打折扣!
刘文忠与左光英回去,这一相比较,大概大多数的永嘉军将领,都会巴不得能划到淮东军司治下吧?
第16章 粮荒
适逢“林政君号”试航到大横岛驻泊,林缚邀请陈明辙、刘文忠、左光荣等人登上“林政君号”参观。
相比较以往将床弩置于暴露的甲板之上,“林政君号”在船头船尾专设弩舱,各置能射四五百步的巨弩八架,侧舷有可闭阖的射击孔,这样就可以在弩舱甲板上再部署甲卒,加强对敌船的打击密度。
巨弩可以将枪矛大小的巨型铁箭射进城砖深处,破坏力相当恐怖。用钝头箭,甚至能将两三寸厚的船板打碎,对不那么坚固的敌船造成直接破坏。
“林政君号”目前还只是武装商船配制,披甲武卒两百余人,水手、船员及其他杂役四十余人。
相比较护船武力,“林政君号”更为显著的特别就是快速。
这艘林缚亲自参与定型、监制的帆船,无论是顺风还是逆风,百里行程,都要比靖海水营现有的快速帆船再节约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时间。
这使得“林政君号”作为武装商船,非常的便捷,即使在海上遇到海盗与敌对势力的水军,也能够迅速摆脱追击,在海上几乎没有给敌船拦截的可能。
将近两万石的载重量,更是“林政君号”耀眼的地方。
浙北拨付给永嘉军的钱饷物资,若用当世最为常见的双桅海船运送,要编一支多达一百五十艘到两百艘船的庞大运输船队才够。
要是这么一支庞大运输船队,通过昌国诸岛外海域前往永嘉府,浙东水师怎么也不可能避战不出的!
而这些物资,用“林政君号”运送,仅需往返三次就行。
且不说“林政君号”的优异性能,仅林政君号与几艘快速护卫战船组成的运输船队,快速通过昌国诸岛外海域,目标要比一支百余艘货船、护卫战船组成的庞大船队小得多,给浙东水师拦截到的可能性相当低。
为了支持对永嘉军及麂山岛的支援力度,为了加强在东海跟奢家水军的对抗强度,林缚决定将试航两个月的“林政君号”暂时作为武装运输船编入靖海第一水营,供嵊泗防线统一指挥调度。
用林政君号向浙南输入大量物资是一方面;将林政君号编入靖海第一水营,南袭船队即使无法通过对闽东沿海的袭掠获得充足的补给,也能在大横岛基地之外滞留一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这样就给南袭船队长时间在闽东、浙南外海域伏击浙闽地区的商民船,提供便利。
刘文忠起初还担心要怎么才能将钱饷、物资运往乐清,随林缚参观过“林政君号”,就颇为放心了。
在陈明辙看来,淮东正张开锋利的獠牙来。
陈明辙有此之感,也恰恰是淮东在两个月之前就预料到江东米价会激增。当时别人听了只当笑谈,未给重视,然而两个月刚过去,果如淮东诸人所料,江东米价激增三成以上。
“罗献成率长乐贼军进蕲春,对荆湖南部地区的农耕破坏极大,此其一也;其二蕲春掐断两湘、川东米粮东下的口子;其三,庐州与蕲春之间,大量民众避贼东逃——这三点都加剧江东郡的粮食压力,”林缚说道,“以第二点为最,此时甚至仍没有详细的数据,能让人知道以往每年有多少米粮从两湖、川东流入江东……”
“淮东也无确数?”陈明辙问道,他担任浙北检讨御史,浙北所辖四府与江宁府、维扬府恰恰是江东缺粮最严重的三个地区,他很后悔当初没有坚决在平江府学淮东进行储粮,改桑种粮本就是费时费力之事,拖延了两个月,就是拖过一季,还不知道能不能说服别人。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运粮东下的商船都无需要到淮东进行报备,怎么会有确数?只能大体估算两湖及川东东下的米粮总量在三百万石到五百万石之间,大约是六七十万丁壮一年的口粮——淮东军司长史林梦得已经代表我去了江宁,也许江宁户部有更确切的数据……”
陈明辙对江宁户部根本不抱期望,在这方面,他能肯定的说,没有哪一个衙门比淮东做得更好,可笑当年诸多人还讥笑林缚是只会养猪的猪倌儿。
相比最初的年少轻狂,陈明辙近年来专心研究经世济民之术,人也更加的务实,甚至是有意的学习淮东政事,好些事情,都看得比同时期的官员更深远、更深刻。
相比较江东郡近千万的丁口,三五百万石的缺额貌似不大,但这仅仅是一个因素。
河南、淮泗的战事还在持续进行中,濠州、寿州、徐州等地虽然收复,但丁口流离,粮田耕作几乎不能或缺的畜力几乎全失——没有淮东的组织能力跟投入,这几府的粮产想要恢复战前水平,非要十年八年的时间进行休生养息不可。
嘉杭湖三府是传统的鱼米之乡,但处于与奢家对抗的前沿。由于奢家浙东水师的存在,整条钱江几乎都处于南岸的控制之下。奢家在浙东地区的兵马,时常通过战船、通入钱江北岸的支系河流,潜入嘉杭湖三府腹地进行袭扰,对嘉杭湖三府的粮田耕作破坏极大,粮产不足以往六七成——这个缺口就相当恐怖了。
罗献成率兵南进,迫进江东郡西部,使庐州府西南地区卷入兵祸,对农业生产的破坏力也大。同时期,江东郡诸军都在扩充兵员,增加米粮消耗的同时,也减少了地方上的耕种丁口。
平江府、丹阳府本来就是缺粮,前两年受东海寇的破袭很大,也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
几乎同时期,唯有淮东两府十一县的粮产是处于高速增长中。但淮东两府十一县自身容纳的淮泗流民太多,能输出的米粮也有限——相比较江东郡此时实际所辖的十五府一百三十九县,淮东两府十一县还仅仅是角隅之地。
这还是十一月,秋粮刚获得收上市不久,米价就上涨了三成。要是局势得不到缓解,到年后青黄不接之时,粮食压力将更大,至少明年春天,江东的粮荒是逃不了了。
当然,当前最为急迫而且有效的手段,就是淮东水师进入钱江,只要淮东水师争夺得对钱江的控制权,对嘉杭湖三府的稳定与恢复粮田耕作,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陈明辙倒是在浙北内部提过这事,却让他在浙北受到排斥跟敌视。
很显然,淮东军司将东海疆域都纳入辖区范围,严禁长山岛以南所有商民船出海,已经令浙北诸人相当的不痛快,又怎么愿意让淮东的触手伸到钱江水系来?
林缚在浙北制置使司倒非没有耳目,陈明辙在浙北军司的言行,他也略知一二。
董原其人地盘心思颇重,焉能主动请淮东水师进入钱江?
当然了,以后淮东水师要进入钱江与浙东水师作战,也无需请示董原。
董原手里没有水军力量,那就没有话语权——任何问题总是很现实。
十一月十二日,“林政君号”从崇州装满物资返回大横岛。运往永嘉的钱饷、物资,都从崇州先调拨,日后崇州跟平江府进行结算就是,这是避免扯皮、提高效率最有效手段。
十四日夜,“林政君号”就秘密从大横岛基地驶出,在数艘战船护卫下,运送刘文忠、左光英等人以及淮东支援麂山岛的军事小组南下。
林缚将南线所有事务悉数托付给傅青河等人,他于次日返回崇州。
淮东在东海对浙闽叛军保持压制性强势,但不能逆转整个中原局势的恶化。十五日赶着随林缚同时去崇州,张苟、陈恩泽等军情司将官,也随林缚返回崇州。
林缚脱不开身,林梦得身为军司府长史,从白身晋列从六品文官职,代表林缚到江宁出公差,是应然之举。
十五日,林梦得也同时从江宁返回崇州,带回来的消息也不乐观。
“陶春仓促率万余长淮军回防庐州,防备从罗献成率长乐匪沿江东进,但仓促之间,也无法对蕲春组织什么攻势,”林梦得将从江宁带回来的最新消息说给林缚及崇州众人听,“洞庭湖寇大举东进,在蕲春方面集结,两匪勾结渡江之势彰然,但江宁方面不主张江宁水营主动出战,更着意守采石矶,防备长乐匪与洞庭湖寇大举沿江东侵江宁……江宁看到淮东在东线对奢家扰袭确有效果,而永嘉府又恢复永嘉、乐清两城,迫使奢家从浙西调兵东进,江宁众人就决定从南线抽兵,加强鄱阳湖口的防御,防备长乐匪与洞庭湖寇进江西……”
林梦得一边说,张苟、陈恩泽一边迅速在地图做标识,将江东郡及周边的形势,用图示的方式进行标识,心里暗道:“陶春率长淮军仓促回援庐州,红袄女在淮阳应该能缓一口气……”
“如何应对红袄军,以及陈芝虎部的调动,江宁方面是怎么决定的?”林缚蹙眉问道,江宁方面的消极应对,倒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就顾悟尘寄来的私信,意思也是以持重老成为先。
“陈芝虎毕竟兼任河南制置使,仓促间也难调动,”林梦得说道,“红袄军,江宁倒是希望我们派兵接替长淮军的位子,对淮阳继续形成合围……”
“淮东没有两线出兵的可能,这个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在江宁直接替我回绝了就是,”林缚说道,“江宁还有招安之意,淮东倒是可以代劳!”
听林缚这么说,张苟倒是松了一口气。
听林缚这么一说,林梦得倒是尴尬一笑,他要是能这么果断的拿主意,倒不是他本人了,说道:“那就再写一封回函,将意思说明,虽然麻烦些……”
林缚倒也不怪林梦得在江宁处事不够果断,他点了点头,侧头看了坐在他左手边的宋佳一眼,说道:“回函便麻烦你了;要来我亲自来写,语气铁定委婉不了……”
军司府任典书、典书令的官员颇多,不过多为兼任,比如说王成服,已经算是军司府核心官员,但没有合适的官职给他,就挂着典书令的头衔参与要事;诸典书里,真正替林缚执笔处理文牍的,也就宋佳一人。
第17章 准备
“江宁对燕北战事,有什么议论?”
林缚搁下手里的炭笔,轻轻问了林梦得一声。
林缚如此身居高位,得赐紫之赏,手握权柄也是江东郡有数人之一,便是整个大越朝,手握数万精锐雄兵的权臣,也没有几人。
林缚在清流士子里风闻不好,但也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人跑到他跟前来惹他心烦,同时也决定的他是听不到江宁的清流风议——当朝科举取士,士子与宗家、权宦、世勋并存,在庙堂之上,士子的势力还要更强一些,清流风议恰恰是庙堂的风向标。
林缚听不到风议之声,但始终保持关注。
燕北的战事始终是他放不下的心事,东衙官厅里,所悬挂的,除了江淮形势图外,就是燕北形势图——相反,与淮东直接相关的淮泗与东海形势图没有悬挂在墙壁上。
林缚很想听听江宁的清流是如何看待此事,希望看到朝廷对此事态度有改变的端倪。
“……”林梦得苦笑一下,说道,“书生误国,倒是不假……”
张协、岳冷秋等人,对燕北局势都颇为乐观,这个情况,林缚心里是清楚的——顾悟尘与林缚一样,对燕北形势不那么乐观,他毕竟流边十载,对燕东、燕西诸胡的情况有深刻的认识。
“说来听听……”林缚说道。
“邸书塘抄里简写诸胡十万余骑围大同,江宁士子普通认为十万余骑已经抽空东虏战力,只要李兵部在辽西的动作更快一些,就必然能迫使东虏从大同撤围,甚至有好些人乐观的认为辽西一战,能彻底的解决辽地形势!”林梦得说道。
“……”林缚没有说话。
林梦得又说道:“要是庙堂之上的权臣,跟江宁士子都一般见识,燕北的情况真是凶险得很。”
胡致庸坐在下首扯了扯林梦得的衣裳,低声说道:“朝中诸公,见识不见得比江宁士子好多少……”
“啊?”林梦得微微一怔。
“大人上月送呈兵部的军议,有回应过来了,”胡致庸说道,“没有什么好话……”
林梦得见林缚心绪不佳,也便不再多言。
为了解燕东、燕西诸胡的基本情况,军情司派了多名哨探伪装成被俘丁口潜入北地,花了好些心血,才摸清楚个大概。
在苏护帅边之时,归到叶济部旗下的燕东诸胡,成年壮丁不到二十万口,给当时的边军压得抬不起头来,将有十年时间丁壮人数是只减不增。
以叶济部为首的燕东诸胡近十数年来,几次举族恶战,动员兵力都在十万人左右。
在行族兵制、兵民一体的燕东诸胡,这差不多是极限。
其常备兵精锐,又称王帐军,仅万人规模。
当朝便一直都以此来估算燕东诸胡的兵力。
实际的情况已经发生很大的改变,首先虏兵中间除了抽胡人丁壮的正兵外,还有正兵所属的奴兵,又称扈兵。甚至还有大量甘愿受诸胡驱使南下劫掠的高丽人及其他给叶济部征服的其他胡族人,这部分人在虏兵里又称“驱口”——二三十年来,以叶济部为首的燕东诸胡,东征西讨,掳夺与直接归附的丁壮就近百万之数。
为了将这些丁壮转化为东胡人的战力,虏王叶济尔对追随东虏作战较久的部分奴兵进行附籍改制,使其以世兵军户的身份在辽东落根,编入军中与正兵相区别,称之为副兵。
经此改制,燕东兵制就改为以“正兵一名,马三匹,副兵、扈兵各一”的比例进行组织骑兵队伍。也就保证东胡人能在正常情况下相当轻松的动员十万骑、极限情况下能动员三十万骑兵力的能力。
除此之外,虏王叶济尔在王帐军精锐骑兵之外,还择选投降健勇万余人编制汉营为常备军。
如今东胡人在大同方向保持十余万骑——这十余万骑里,除了燕东诸胡内部征集的正兵、副兵、扈从外,归附叶济部的燕西诸胡,还都派了骑兵参加——也就意味着,这时候在辽地,在辽阳,东虏貌似空虚,却还有很强的军事动员能力,不容小窥。
对于这点,林缚通过高宗庭与李卓进行充分的交流——东虏即使能动员三十万兵马,但时间稍长,对东虏内部的经济破坏也将极大,大部分男丁都去打仗,生产就会荒废。
东胡此时庞大,东西都是属国,使他们无法再完全靠劫掠为生。
事实上,东虏在掌握辽东之后,其社会生产结构就从渔猎劫掠为主、农耕为辅,渐渐转变成农耕、劫掠为主,渔猎为辅。
崇观九年的大寇边,东虏举族征兵,最根本的一个目的就是要从关边捋夺足量的农耕丁口。
李卓率部北进,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也是想以拖制拖。即使东虏不从大同撤围,也要迫使其动员更多的兵力,在经济上先一步拖垮东胡,绝没有在辽西仓促会战甚至决一死战的心思。
李卓的这种想法,在庙堂之上没有市场,受到孤立。
为声援李卓,林缚与顾悟尘都上书议论燕山诸胡的形势,希望朝廷能重新评估东虏的兵力,进行恰当的军事部署。
林缚与顾悟尘的呈文自然是石落湖里,起了一阵涟漪,就渐渐没有声息。
林缚从别人嘴里,听到张协对他所呈军议的评价:“淮东小儿,侥幸得了几桩军功,就妄议起国事来了!”而对虏兵里副兵与扈兵的存在,庙堂之上张协等人更是直接否认。在他们看来,给掳去的丁口,应思反抗、逃亡,哪有反过来为虎作伥,追随异族劫掠中原的道理?
时唯末世,清醒者总是少数,总是给孤立,而窃居庙堂者及崇观帝自以为英明,如今是一封上谕接一封上谕的催促李卓在辽西速战——对燕东诸胡这十数年来的巨大而深刻变化,没有细致而充分的认识,不要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能保证燕山防线都难。
听林梦得说江宁风议也是如此,林缚更觉得前景黯淡,挥挥手,便结束了这次议事,要大家都先各自回去休息,他还留在官厅里静坐。
宋佳先帮林缚草拟给江宁的回函,片刻间就拟就,看林缚蹙眉想事,轻声说道:“淮东是不是应该要为燕北防线彻底崩溃作些准备?”
“你认为要做什么准备?”林缚问道。
宋佳说道:“李卓若败,朝廷仓促间不能迁都,势必会再召诸军进京勤王,淮东出不出兵?”目光燿燿的看着林缚,俄尔又大胆放肆的问了一句,“你愿意淮东将卒再为元氏流血牺牲?”
林缚抬头看向宋佳,看着她迷人的目光,有着寻常女人眼睛里看不到的异样光芒,对她那句大胆而放肆的试探无动于衷,只问道:“你就肯定李兵部在辽西会败?”
“李卓在东闽时有陈信伯在朝廷支撑,遂能与文庄公打个平手;如今站在李卓对面的敌人,除了东胡人外,张协、郝宗成等人,无一不想把他往火坑里推,在庙堂之上孤立无援,他想再打个平手,难哉!”宋佳说道。
“你如何看淮东袭闽东事?”林缚突然转了个话题。
“燕山防线崩溃、诸胡铁骑南下在即,淮东若要求存,江宁不能亡,便要先一步打垮浙闽北进的能力。这是不管多么残酷、你都会做的事情,我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看法?”宋佳说道,“便是我父亲,也决不会赞同浙闽水师与淮东水军决战了。险胜无益,但若是败了,闽江口、钱江口、甬江口在淮东眼里将荡然无物,将成为淮东水军的后院门庭……你这次回来,我想应该是要对第二水营、第三水营进行扩编了,闽东、浙东受到的打击更加强猛烈吧!”
“哦!”林缚深深一叹,又点了点头,承认她猜没错。
淮东袭闽东、浙南,不会独漏过宋家,很显然,在淮东展示足够的实力之前,宋家也断无弃奢家而独守自身的可能。
他原以为宋佳会心绪不安,没想到她看得到开,女人啊,女人的心思还真是让人费猜。
“这次回来,我要先去北面转一圈,你陪我过去?”林缚问道。
宋佳看了林缚一眼,说道:“好的。”
观音滩船场正在全力赶造战船,第二水营、第三水营都将扩编到六营,正卒辅兵满员五千,淮东水军的总兵力将达到一万五千人。
海东行营也将增编一千兵员,主要是增加在海东地区的水军力量。
这么一来,要从工辎营抽调五千健锐。
不过工辎营同时会从安置流民里补充部分丁壮,保证捍海堤修筑事人力充足的同时,也保证淮东军的预备兵员充足。
比起短时间的民兵轮训,辎兵除了不拿武器作战与高强度训练外,编制、组织及营伍作息,都与正规军无异,也会一个月里抽五天进行军事训练。
工辎营的军官,除了从各军抽调一部分,也从辎兵里选拔一部分,军官们都有计划到送到战训学堂进行军事培训。
即使作为预备兵员,整编制的装备上兵甲,也要比流民军里所谓的精兵强些。
当然,当前工辎营里的辎兵大多数都是投附过来的前流民军将卒。
辎兵的伙食虽然谈不上好,但每月还能保证两斤肉、四斤鱼、四斤蛋、米饭管饱的供应。
数万归附义军兵卒来崇州之时,个个都是瘦骨嶙峋、面黄肌瘦,这一年多时间以来,虽然训练加修堤劳作的强度很大,但在充分的食物供应下,几乎都能称得上健勇。长时间的营伍作息,也让他们习惯了淮东军的编制跟纪律。
就算大规模抽丁补充各军,只要经过最初的适应期,各军的战力都不至于下降太多。
淮东要成体系,计划明年夏季之前完工的捍海堤意义非同小可。林缚有时间,总是要抽身去看看捍海堤的修筑情况,希望若是存在什么问题,他能很快的解决掉。
另一方面,林缚希望借修捍海堤的机会,将工辎营的编制扩充到十万人;已经不用等到捍海堤修成,就可以同时调用部分辎兵去加大垦荒屯种的力度。
第18章 喝斥
在安排好水营扩编诸事后,林缚就沿捍海堤往北巡视,朔月初二在盐渎召见刘庭州、梁文展、肖魁安、胡大海等人。
最近令刘庭州头疼的,还是粮价的上涨。
在江淮诸府县,税赋征收早就实现了银钱化征收,在效率提高的同时,也就注定会受到物价暴涨暴跌的冲击。
从诸县征收上来的,截留一定比例,其余缴纳郡司,都以银钱结算,这也无所谓——但是七月江宁军议加征部分是充作军资的。受到粮价飞涨的影响,郡司要求各府司再加征四成的粮损。摊到淮东府头上,就是要多加征五万两银子。
同时刘庭州兼领淮东军领司使,负责以两万兵额的淮东军供应钱饷。
郡司拨给军领司是以银钱结算,由军领司就近购入军粮等物资。
如今刘庭州负责的淮东军领司衙门,要负责向驻山阳、睢宁、宿豫等地的驻军每月供应约一万三千石军粮及蔬菜、盐炭、肉类等物质,受物价上涨冲击。
郡司拔给军领司的银钱,实际购买力下降了三成——郡司摊到淮安府的加征,要补征粮损,但分发军领司的银钱,却不承担粮损,要刘庭州自己先想办法补足。
刘庭州一心为朝廷操劳,对岳冷秋也是言听计从,这时候也急得要骂娘。
就算粮价就此稳定下来,不再失控的上涨,这一来一去,他就要多筹十一二万两银子——下面的知县却不会体谅刘庭州的辛苦,一个劲的嚷嚷艰难。
要是硬着头皮强摊下去,最终是落在农户头上还是占有大宗田地的田主头上,熟悉庶务的刘庭州掰掰脚趾头也能想清楚。
刘庭州也有些愧见林缚。
早在七月中旬,林缚预见粮价有可能飞涨,曾明确以军司的名义下文建议淮东诸府县征税赋改银钱为米粮实征,以避免府县财政受到粮价飞涨的冲击。
对普通农户来说,缴粮比缴银还少一道卖粮的手续,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即便粮价飞涨,普通农户也享受不到好处;享受好处的,是占有大宗田地、掌握大量粮租的田主们。只要提前确定改银征粮,形成既定事实,以地方宗绅势力为首的田主们,自然也不会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刘庭州一直抵制林缚干涉府县事务,林缚七月中旬以军司名义所下建议函,淮安府除了梁文展所掌握山阳县执行外,在其他县都给视作废纸。
结果很明显,山阳县秋粮实征米粮十九万石(加公田收入),丝毫未受到冲击,甚至还享受到粮价上涨的好处。与府郡结算税粮时,山阳县实际少缴了近两万石米粮。
相比较之前,淮安府及其他诸县,在明年夏税征收之前,却要承受近十万两银子的粮损。
淮安府从马服案里也受到巨大的好处,使财政有所好转,刘庭州能勉强应付郡司追加的粮损,但军领司这边每月要短缺近六千两银子。
刘庭州一边派人去郡司吵架、打官司,一边只能请林缚多宽容一二,给他多些时间筹钱粮。
林缚脸色阴沉,眉头蹙紧,压着声音,说道:“请刘大人亲自到军营,拜托将卒们勒紧腰带,就说军领司一时疏乎,没有提前意识到粮价会上涨,所以以后拜托大家吃饭时将裤腰带再勒紧三分……”
宋佳在旁边听了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只是埋头抄录文牍。
刘庭州一张老脸却涨成酱猪肝色,羞愤难堪,却又不能袖手而走,还得忍声吞气的告求:“大人七月有所告言,下官未予重视,实在罪过,只是军领司眼下实在是艰难……”
“本官不干涉府县事,那些话,你爱听不听,随你的便,我奈何不了你,”林缚唬着脸,盯着刘庭州,拍着桌子训斥道,“但我要问你,郡司向淮安府追征粮损,军领司也应向郡司追讨粮损,两相抵扣,也差不多了——你却是怎么做的,拿淮安府节余向郡司补缴粮损,却要我替你承受军领司的粮损,你当我是好欺负的!”
刘庭州在淮安府的声望甚高,林缚与刘庭州不和已久,但以往相见时,都能以礼相见,此次却是拍桌子怒斥。
肖魁安与胡大海站在堂下,听着林缚拍桌子训斥刘庭州,更是连声音都不敢吭一声,更不消说帮刘庭州分辩了!
梁文展站在堂下,眯着眼睛养神,如此他身上给打上深深的淮东系印记,政绩再好,也没有升迁的机会。他也不急,这世道升迁去别地做官,远没有留在淮东稳妥。
林缚权势渐重、声望在淮安一时无两,刘庭州虽受他节制,但作为五旬年纪的资深官吏,也有些泥性子,给当场拍桌子训斥,也下不了面。刘庭州不能袖手而走,便冷着脸不说话,这气氛便冷在那里。
“刘大人虽说身兼淮安知府与淮东军领司使两职,但两边是分两个体系运作,便是宣抚使司与总督府负责的官员都是分开的。两边的粮损不能简简单单的抵扣,刘大人也是有苦说不出口……”淮东检校御史唐恩叔虽无意顶撞林缚,但气氛僵在那里也不是那么回事,在堂上能帮刘庭州说一两句话,也只有他了,“为军领司的粮损,刘大人上回还拉下官跑到郡司大闹了一场,王大人满口答应会补加银子,只是一时半会还没能及时拨下来……”
唐恩叔嘴里“王大人”是指宣抚使王添。
当世官府根本就没有多少应付财政危机的能力,王添此时正焦头烂额,各处堵漏补缺,淮东从来都是后娘养的,等王添将其他地方都补上了,也许会轮到淮东。
唐恩叔开口帮腔,林缚语气好了些,只是说话的内容还是不客气:“海陵的情况不见得比淮安更好,为什么海陵没有这些事?”
林缚这么说,刘庭州更是难堪。
比起刘庭州来,海陵知府刘师度更给视为没有立场的软面官。
林缚以举存的名义,向各县推荐了胥吏,淮东十一县最后都没能推掉。
但在淮安府,在刘庭州的授意,军司举荐的诸多典吏,都给各县孤立,接触不到事权。在海陵府方面,刘师度不支持也不抵制,任各县自行掌握,所以情况有好有坏。
林缚七月中旬下文建议府县改银征粮,刘师度也是不支持不抵制,只说要全改很难,先改加征部分。
七月江宁军议,给淮东军司追加的钱饷,便是由海陵府承担,共计银十二余万两。海陵府诸县最先改的就是这一部分,也是将淮东军司举荐的吏员用于此事,将十二万两加饷银悉数改为米粮实征,共计十八万石米粮,所以这次受到的冲击要比淮安府要少得多。
肖魁安听到这里算是明白了,林缚如此盛怒,还是为七月下文到淮安府给忽视以及军司举荐吏员在淮安府诸县受冷落等事不满,这是要逼着刘庭州低头。
想想也难怪,要是淮安府对军司的七月下文予以重视,哪怕是做到海陵府的程度,至少也能避免凭白无故的承担五万两银的粮损。
不过刘大人也难做,肖魁安心里想,要是这次的态度软下来,低了头,以后又怎么抵制军司对府县事务插手?
“军领司怎么筹银子,我不管——但是,睢宁、宿豫、山阳诸军,要是因缺粮闹事,这责任,你们这里谁都担不下!你们好好思量去!”林缚唬着脸,带着威胁的警告堂下诸人,顿了一下,逐客道,“今天我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议!梁大人稍等一下。”
嘴里说累,下令逐客,却要梁文展留下来议事,也太不掩饰了。
刘庭州脸色铁青,僵硬的作了个揖,先退了出去,唐恩叔、肖魁安、胡大海等人相继行礼告退,梁文展躬着身子,先恭送刘庭州、唐恩叔等人离开。
等刘庭州离开,林缚请梁文展坐下说话,叹了一口气说道:“刘庭州还是有能力的人,他都如此焦头烂额,可见其他府县的状况能糟糕成什么样子!”
“徐州更是艰难!”梁文展说道。
徐州那边,倒不是张玉伯没有能力,只是前年持续近一年的战事,使徐州的底子彻底的烂了。就徐州这种状况,却要承担陈韩三所部近两万兵马的给养,徐州怎么可能不艰难?张玉伯在徐州怎么可能不艰难?
张玉伯再艰难,林缚也断无支援他钱粮去接济陈韩三所部的可能!
这种情况下,徐州刚归乡的农户承担的赋税极重,逃户不断,以致在汴水以西地区活动的红袄军虽说接连给陈芝虎所部挫败,实力却一直没有给受到重挫。
柳西林率部随张玉伯进徐州之后,在林缚的授意下,就直接控制徐州东北地区的矿山,如今靠向山阳输送煤铁换钱粮,能撑住两千兵马的给养。
徐州的矛盾会越来越尖锐,除非能将陈韩三逐走!但是,江宁方面不愿看到陈韩三再叛,淮东也不想陈韩三去投梁家,在没有其他良法之前,只能任眼下的情形拖下去。一方面是加强柳西林在徐州的军事实力,一方面是借孙壮所部压制陈韩三,使他短时间里不敢有什么异动。
第19章 辽西大捷
“也欺人太甚了!”回到县衙后宅,胡大海替刘庭州愤慨不已,捶心击肺,言辞激烈,看情形,要是林缚站在他面前,他能冲上去咬两口。
唐恩叔看到过胡大海刚才在林缚面前跟着巴儿狗似吓得不敢吭声的样子,所以对他此时的言态,也是淡然而视之。
肖魁安坐着,默然不语,心情也不好受。刘庭州对他有知遇之恩,虽说刘庭州有些做法,他未必都赞同,但他对刘庭州忠心耿耿、矢志不逾——刘庭州给林缚如此训斥,他能有什么好心情?
刘庭州脸色很不好看,胡大海的话是他让心里好受些,但也没有无能到真靠胡大海的这两句就排遣掉心里的幽愤。
比起林缚恶劣的态度,更让刘庭州难受的,林缚每一句训斥,他都无力反驳。
相比较府县这次受到的冲击,淮东军司主持捍海堤修筑这么大的工事,却丝毫没受到冲击。
除了辎兵外,淮东军司还从周边屯寨的安置浮户召募力工,如今直接堆在盐渎、建陵、皋城三县捍海堤修筑工地上的青年丁壮,没有十万之数,也相差无几。
淮东军司开给劳工的力钱是一个工两升半粳米,辎兵用度情况不堪清楚,想来不会比力工更差,也就意味着,淮东军司在修捍海堤一事上每个月的米粮支出至少在八万石以上。
他刘庭州凭什么跑到淮东军司面前去叫苦?
至于林缚大规模组织人手在淮东沿海垦荒屯种,有侵占盐区土地之嫌,张晏开始还三番数次的派人过来阻止、扯皮,这两个月就完全收敛、不再声张了。
为何?无他,津海粮道完全是从粮商那里吸粮。
如今江东米价大涨,与山东粮价相比,利润已经很低。
粮商虽然也不断的要求涨价,但淮东军司在这事上保持沉默,差不多垄断津海粮道约五分之二供应的黑水洋船社、集云社、林记都保持沉默,所以中小粮商只要能勉强维持下去,都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但是事情也很明显,谁没事都不要惹淮东,不要林缚在幕后支持粮商集体要求涨价三成,户部官员跳崖的心思都会有。
津海粮道承担着京畿及燕北防线每年两百五十万石米粮的供应,津海结算米价为每石一两八钱银,在此基础上再涨三成,户部每年就要多筹一百三四十万两银子出来——还不如跳崖更干脆些。
刘庭州怀疑林缚真要下决心将他踢出淮安府,江宁或朝廷会不会反对?
“军领司事关淮东军给养,事关淮东安稳,而今军领司职事并不让人满意,实是刘庭州刘大人心有旁骛之故,此时应使刘大人专司军领司之事,”梁文展说道,“想来朝廷跟江宁方面都会认真考虑此事……”
梁文展话说得客气,其实是建议军司直接将刘庭州从淮安知府的位子上踢掉。
林缚蹙眉思虑,问道:“淮安知府的位子,你以为谁合适做?”要是淮安知府的位子给安上更不对眼的人,还不如让刘庭州留着。
“刘师度刘大人,”梁文展说道,“刘师度大人治理海陵有政声,能来淮安,将是淮安乡绅士民之福……”
淮安府历来比海陵府要重要一些,刘师度调到淮安顶替刘庭州,也算是一小步的升迁。
只不过知府官为五品起阶的要职,大约是朝廷控制地方最重要的中枢要害——林缚以制置使之位妄图干涉知府级官员的任命,算是极大的逾越本分。
梁文展没有说谁来接替刘师度担任海陵知府更合适;林缚也没有吭声问——两人彼此都心思相通:当前除了林缚兼领海陵知府职事外,没有哪桩事情比这个更让淮东渴望了。
梁文展继续说道:“津海粮道受江东粮价增涨所困,也许朝廷已经看到其中的艰难,也指不定还没有看到,大人怎么也应该呈文诉说一番,要是连苦劳都沾不上边,也太枉屈了……”
林缚蹙眉思忖:不管是不是由他直接呈文,想来朝廷跟江宁方面都不可能误解他们的意思。以津海粮道相要挟,以谋海陵知府一职,怎么看都有些**裸了!
林缚没有立即就确认采纳梁文展的建议,只是点点头,说道:“我会认真考虑此事……”
又说了一些其他事情,梁文展才告辞离去。
“局势如此,倒容不得瞻前顾后了,”宋佳在他人面前,倒不急于开口说话,这时候将手里的笔管放下,说道,“即使要保津海粮道,也势力该你来领海陵府一职——崇州虽有些储粮,但供应津海粮道也仅够到明年春夏。”
“这话不假……”林缚点点头。
淮东储粮从七月就秘密进行,九月大张旗鼓,分官储跟民储两部分。
官储以淮东军司为主,从淮东钱庄支借一百万两银,共储粮一百五十万石。民储以黑水洋船社、集云社、林记为主,储粮约一百八十万石。
淮东军司的储粮,主要还是用来满足淮东军需及各项工造以及屯寨所需——民储才是满足津海粮道的供应。
在明年夏季之前,是海运的适航期,只要北方不出现大的变故,一百六十万石粮,都会在明年夏秋季之前运往津海。
眼下淮东军司以大局为重,压着不让粮商涨价,也仅仅能支撑到明年春夏——也因为包括黑水洋船社在内的诸多粮商,由于储粮及时,按照原价供应津海粮道,也有相当的厚利可取,甚至可以向中小粮商供应米粮,所以军司压着不涨价,也能承受,没有什么问题。
但等储粮运完,林缚再大颜面,也不可能让粮商心甘情愿的亏本供应津海粮道,届时就必须保证能有大量的廉价米粮来供应津海粮道。除了从海东运粮来之外,最好的办法,就是指望海陵府、淮安府明年的夏税秋粮能有相当数量的增涨。
于公于私,都要将海陵知府的位子抢过来。
林缚从笔筒里将炭笔拿起,铺开一张纸,心里想着怎么用词才合适。
宋佳侍立一旁,也不言语,知道林缚是准备给顾悟尘写信。
要用刘师度顶替刘庭州出任淮安知府,林缚自领海陵知府一职,总不能一点不加掩饰,要给朝廷、给江宁留些颜面。如何操作此事,林缚自然要跟顾悟尘好好商议。
让别人帮着进言捅开此事,让顾悟尘在江宁跟岳冷秋、宁王府讨价还价,让事情有个商量跟缓冲的余地——得防备一下子闹僵了,彼此没有下台阶的余地,反而坏了大事。
林缚写完信,要宋佳帮他看过一遍,没有什么问题,才装入封函,加盖印戳,正打算将侍卫唤来,派从快马奔赴江宁送信——周普急冲冲拿了一封塘抄进来:
“蓟北军攻克松山,这是京师传捷塘抄……”
如今骑营承担起宿卫之职,林缚北上巡视,周普亲率五百骑卫随同侍卫。要是普通塘抄,周普也不会亲自拿了跑来。
林缚不喜反惊,将塘抄接过来,拆开细阅,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听说李兵部在辽西获得大捷!”刘庭州兴奋的直接闯进来,门外侍卫阻拦不及,只能尴尬的跟进来。
从刘庭州脸上看不出他之前给训斥的晦气样,想来是给大捷消息鼓舞。
林缚挥了挥手,让侍卫退出去,不计较刘庭州等人直闯他的军帐。
京师传捷,驿骑会沿途吆喝,以鼓舞士气。所以好些人没有看到塘抄,倒也能知道辽西获大捷之事。
梁文展也随后赶来,他一时看不透辽西大捷对淮东形势的影响,神色有些困惑。
“刘大人,你看……”林缚将塘抄递给刘庭州,传阅诸人,他却坐回位置一声不吭。
“好啊,长乐匪南进蕲春,江东局势为滞,当有此大捷来鼓舞士气!”刘庭州一手拿住塘抄,一手用手指在纸上比读,眉飞色舞,胡大海也顾不上规矩,将头凑到刘庭州的身上,也兴奋喝道:“好哉、妙哉!松山一役击毙、获俘逾万,而虏兵主力此时滞留大同,看来辽地指日可下了!”
林缚没有理会刘庭州、胡大海等人的兴奋,他将刚才写完的信件交给周普,说道:“速派人送往江宁!”
刘庭州一时不知道林缚有什么紧急信件要送到江宁去;梁文展倒能猜到,但他心里疑惑,难道辽西大捷对整个局势毫无意义?
刘庭州也算是有见识的能吏,看他为辽西大捷如此兴奋,心里连说一句话的**都没有,只是神色冰冷的坐在那里。
传捷塘抄是从京中传来,战况给修饰得太多,让人无法从中窥得松山一役的详情。
即使塘抄如实转抄从北地传回的战报,松山城作为东胡王都辽阳的外围,城里兵民加起来才一万人出头些,也未免太少了一些,林缚是清楚知道东胡人动员能力的。
林缚更期待蓟北军北征能受挫而归,没有决定性意义的小胜,即使不是东胡人的陷阱,也只会使朝廷诸公的心思更加冒进,也才使征北军及燕冀置入更凶险的境地之中……
第20章 猪鼠之辈
“松山一捷,似喜实危,国事唯难,庙堂诸公,当万倍谨慎,才是社稷之福……”
“何危之有?燕东诸胡丁不过十五六万,多半数精锐都陷于燕西,留守辽西不过五六万数;即便虏王使全民为兵,老弱妇孺杂凑一起,在辽西当面也不过得五六万弱旅。松山一役,毙其一万精锐,止剩四五万数更是老弱,又要分守诸城,当是我朝恢复辽东故地之良机!李兵部当乘胜追击,集兵击其王廷,毕功于一役才是正经。”
“燕东诸胡丁壮十五六万,然近十数年来,东征西讨,高丽、燕西诸胡皆臣服之,更掳得丁壮近百万之数。胡人举族皆兵,兵制与我大越迥然有别。其在燕西虽有十万余骑淹留难归,然而在亡国绝境之前,在境内悉发丁壮,再征十数二十万雄兵,非为难事。仅得松山一捷,就妄言轻进,才是真正祸事之根本!”
“念你赵舒翰也是士林中人,没想到你也如此的少廉寡耻!崇观九年虏兵破边内侵,掳走三数十万丁口不假。然我大越之民,皆受礼仪之教、深怀朝廷恩义,王师到来,救其脱于水火,必然欢腾鼓舞。赵舒翰你今日却说他们会助纣为虐,到底包藏着怎样的居心?”
“赵某心可鉴日月,巴不得朝廷好,才来与你议论,松山之捷得来太易,才更要小心行事。”
“言穷辞尽,你竟诡称松山之失是东虏所设陷阱?真是笑掉人的大牙!松山之于辽阳,如临渝之燕京,皆门户要害之地。虏王要何等脑残,才会故意放弃门户要害之地?你当真以为虏王的心智如你一般?”
“呸,国事皆坏尔等臆淫狂妄之手,今日不察,悔之晚矣!”辩到这里,赵舒翰也是心火腾旺,也顾不得自己是匠学宗师的身份,厉声喝斥,直欲将这些痴心妄想、轻狂冒进的士子当头喝醒。
“哈哈……”余辟疆放声而笑,环视左右而道,“尔等请看赵兄气急败坏之状,可有半点厮文?王师刚获大捷,普天同庆之事,却给他说得如此晦气,尔等说他是什么心思?莫非是受到东虏的好处不成?”
这里是藩楼进门的大厅,原为歌舞伎献艺搭建的小台子,此时正成为赵舒翰与余辟疆当众争辩北事的辩论台。台前拥满士子酒客,然而就当前的气氛,赵舒翰完全给余辟疆压制住。
余辟疆每出言,台下皆鼓掌叫好,赵舒翰每有议论,台下喝倒彩一片,偶尔还杂有冷嘲热讽。
“你!”赵舒翰见余辟疆血口喷,气得直欲喷血,张口要辩,冷不防从斜里闪过来一团黑影,来不及闪开,却给一盘韮菜炒蛋泼在胸口,他愣怔一下,却听着堂下有人讥笑:“滚下去吧,长他人志气的胡狗!”
藩楼之内,满堂哄笑,哗声大作,士子酒客纷纷涌上来,要将赵舒翰轰赶下来。
赵舒翰气得大咳,痰杂血丝。这会儿从里间走来两名随扈打扮的壮汉,挤进里面将气得快要失去理智的赵舒翰护着出来,在他耳旁轻语:“顾大人在里间,请赵先生不用理会这些轻狂子!”
听说顾悟尘在里间,赵舒翰心绪才稍定一些,稍理了理袍裳,也顾不上身上的污渍,随人往里面的酒阁子走去。
余辟疆见赵舒翰狼狈而走,更是得意洋洋,扬声说道:“李兵部何等人哉,崇观十年,他接掌兵部,言五年平虏事,其见识倒不及纸上谈兵的赵兄哉?我劝赵兄一句,不要再出来丢人现眼了!”
赵舒翰心间愤恨,仓惶而走,进了酒阁子,将门扉掩上,还能听见外间的哄笑声。
却是顾悟尘与国公爷曾铭新在此间饮酒,赵勤民与孙文炳等人陪同,曾铭新见赵舒翰还是一副气坏的样子,好言安慰道:“心如顽石,点不化就是点不化,赵先生何苦跟他们争辩?他们要是有用,国事何故沦落到这种地步?”请赵舒翰落座。
老国公爷如此说,赵舒翰心情才稍好一些,给曾铭新、顾悟尘行过礼坐下,仍是忧心忡忡,说道:“风议如此,要是朝廷不能看清形势,催促李兵部再从松山仓促进军攻辽阳,形势就危险了!”
顾悟尘也不愿将更机密的事情说给赵舒翰听,只是说道:“朝廷诸公都有谋略,会谋定而后动,我们就无需太过担心……”又与孙文炳说道,“你陪赵先生在此间稍坐片刻,莫要让赵先生跟外面那些轻狂士子争辩了。”
“是。”孙文炳点头应道。
顾悟尘与曾铭新已经是饮酒多时,桌上是杯残酒尽。
赵舒翰与余辟疆议论,他们也是从头听到尾。不管怎么说,赵舒翰都是林缚在江宁竖起来推崇杂学匠术的宗师人物,顾悟尘也不能任那群无知之辈在外间如此侮辱他,见场面有失控之势,便让人将赵舒翰请进来。
顾悟尘朝曾铭新拱拱手,说道:“国公爷,悟尘另有事务在身,就不多打忧了……”曾铭新是与汤浩信同辈人物,勋爵又显,顾悟尘虽权柄在握,对他还是居晚辈之礼。
“好说,国事唯艰,不能耽搁你的时间,”曾铭新说道,“我闲来无事,便留在这里打发时间……”
顾悟尘与赵勤民在诸随扈簇拥下离去,曾铭新让人将残席撤走,再换新酒上来。
没有顾悟尘在场,赵舒翰说话随便些,问孙文炳:“淮东如何看待松山大捷?”
孙文炳虽无正式的官职在身,却是淮东在江宁的代表人,所以才有资格在曾铭新、顾悟尘跟前陪席,自然也知悉机密。
孙文炳摇头苦笑,说道:“余辟疆此谓江宁名流,乃余心源之子,又在江宁都察院任职事官,他都如此见识,江宁满城士子狂热如斯,赵先生以为淮东能如此看待松山大捷?如今只能指望李兵部在辽西能抵挡住压力,守住松山城到明年春后辽东湾解冻,便是真正的大捷!”
听孙文炳这么说,赵舒翰看向曾铭新。
曾铭新老脸悲凉的摇了摇头,已经不是悲观,而是绝望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只要李兵部能认清形势,坚守松山待到明年春后,国公爷为何还如此悲望?”赵舒翰焦急问道。
曾铭新挥手让随扈都到外面都守着,才说道:“君明臣贤,才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美谈,如今第一个想打的就是宫里那位,李卓又如何‘君命不授’?李卓孤柱难支大厦将倾!”
要说对蓟北军的影响力,长期任监军使又兼军领司使的郝宗成并不在李卓之下——以崇观帝的狐疑性子,又怎么可能放手让李卓独掌蓟北军?李卓都不能独立掌握蓟北军,又谈什么“君命不授”?
“张协、陈信伯等公,小心筹谋社稷,应不是轻言冒进之辈;郝宗成也非冒进之人啊!”赵舒翰说道。
“有一种人,败则胆怯如鼠、胜而轻狂愚蠢如猪,没有自知之明,更无知敌之明,”曾铭新说道,“舒翰,你觉得能将社稷江山寄望在这样的人身上吗?”
曾铭新以国公世爵冷眼看了大越朝一个多甲子,官场上有什么龌龊事他看不透?
赵舒翰听曾铭新竟也如此悲观,顿觉浑身冰凉!
此刻,外间又哗然声响,孙文炳走过去将门窗稍打开些,听见余辟疆在外间慷慨议论国事:“此际,朝廷当令大同守军不惜一切代价拖住燕西之敌;令登州水师学淮东侵袭之术,奔袭辽东,直捣敌后;再命副帅率驻守临渝之精锐,与进占松山的李兵部合兵,对虏兵王廷辽阳,予以致命——或围而不攻,待燕西虏兵回援,以逸待劳而溃击之——大越中兴之治,即日可期!”堂下叫好声连连,直夸余辟疆说兵如神,当为副帅之选。
“副帅?”孙文炳与曾铭新面面相觑,想不到余辟疆等人心里已经有找人替代李卓的念头。这瞬时,酒阁子内外,冷热如此的鲜明!
冷夜长街,杨朴率随扈拥着马车而行,赵勤民陪同顾悟尘坐在宽敞奢华的车厢里,帘子掀开一角,让马车角挑着的马灯透光进来。
“辽西形势不明,淮东欲讨海陵知府一职,会不会太急切了些?”赵勤民轻声问道。
赵勤民此时所说的便是林缚写信与顾悟尘商议谋海陵知府位子的事情。
顾悟尘陷入沉默之中,他流放边地十载,对燕东诸胡了解颇深,但要说虏王以松山城为饵,他还是很不确定。
松山之于辽阳,便如临渝之于燕京。若说大越朝要诱敌深入,谁敢拿临渝险地做诱饵?
要是松山大捷的战果最终保住了,这一役打得东虏元气大伤,北线就将缓过劲来,朝廷就能够从北线抽调大量精锐南下。
林缚此时还拿津海粮道强讨海陵知府之职,等北线缓过劲来,朝廷怕是会第一个来削淮东的兵权?那时就弄巧成拙了!
在赵勤民看来,形势未明,淮东不应该没止境的试探朝廷的底限。
赵勤民见顾悟尘长久不语,知道他心里也是矛盾,便说道:“要不我到崇州走一趟?”
“也好!”顾悟尘委实难以决定,心想让赵勤民走一趟,能劝林缚暂时放弃谋海陵知府的心思最好;林缚年纪还轻,有封侯拜相的机会,不应该急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