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争盟
听秦子檀叙述儋罗岛战事,奢飞虎俊朗的脸微微扭曲着,发恨的抓住桌上的青瓷茶盅。
此战,甄封仅在兵力占有优势,其他方面皆处于劣势,胜算本来就不大,但奢飞虎绝没有想到甄封会败得这么迅速、这么彻底,仿佛一座巨塔在眨眼间就给摧枯拉朽的摧毁掉!
那赫雄祁双眼微眯似古佛枯坐,他对高丽人的失败没有什么意外,他本意也只是将高丽人拖入对淮东的战事里来而已,这个目标是达到了,只是对没能消耗淮东的实力有些遗憾。
过了许久,那赫雄祁开口感慨道:“中原雄杰辈出,苏护之后有李卓,李卓之后又有林缚,也亏得中原人心不齐,不然东胡与奢家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秦子檀跪坐在案后,心里暗道:李卓或许是一代雄才,但他集江南诸郡之财力,统十万战兵,十年征战也只不过跟大都督相持不下而已。说到雄才大略,李卓比大都督还是要略逊一畴,唯林缚才略诡艳,让人揣测不到他的深浅。
想大都督弃陆走海而谋浙东,已经算是惊世奇谋;认真说来,淮东走的也是海陆兼顾的大略方针,但要远比东闽坚决、彻底。
高丽人有儋罗岛之败,有诸多因素,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高丽人的水军给淮东死死压制住,根本走不出浅海,与淮东在蔚蓝的海洋上争雄。
秦子檀不难想到,奢家与淮东在东海上争雄不力,岱山、昌国等岛给淮东逐一夺去,包括明州府、晋安府等奢家统辖的核心区域,都将处于淮东水师的直接打击之下,奢家到时候要如何应对?
想到这里,秦子檀背脊寒意锋利,几乎要将他的血液冻住,暗道:即使奢家短时间里无法调整战略重心,也要死守住岱山、昌国诸岛,绝不容有失,不然奢家将在战略上陷入被动。
阿济格心里略有些不安。
乘海船逃出儋罗岛的,也不仅仅只有他与秦子檀两人。当时在西归浦城里的守军,最后识机不对,也有三百多人抢得三艘双桅海船渡船逃回。
这三百多人到海阳郡后就给高丽国相左靖下令关押起来。
阿济格担心高丽人会追究他们在西归浦城抢船的责任,一直暗中窥视左靖的脸色,左靖真要追究这事,那赫雄祁都很难保他。
秦子檀倒是坦荡,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高丽经此惨败,左靖想要保住在高丽的权势,更要抱紧东胡人的粗大腿才成!
抱不紧东胡人的粗大腿,左靖很可能会给高丽王室推出来当替罪羊。高丽国内从清川江之败以来积累的怨怒,倾泄过来,左靖以及左家子弟怕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阿济格是东胡汗王宠妃的亲弟弟,左靖烧糊涂的才会在这事上究真。
东胡人心里也清楚,一旦左靖给推倒,高丽国内反抗东胡人的势力很可能就会崛起,不利东胡在海东地区的利益。
高丽王室与主政大臣是怯弱的,没有反抗东胡人的信心。这次虽惨败于淮东之手,但与淮东隔着茫茫大海,让高丽人心里能有一种距离上的安全感。
屈从东胡而与淮东对峙,是高丽人当前必然选择的国策。
左靖要保住他的权位,也只能将战败的责任完全推到海阳督郡甄封的头上,继续将高丽国内的矛盾焦点引到淮东身上,在海阳、山南、汉阳等地扩兵,扩编水军,加强与淮东的对峙。
从这一点上来说,儋罗岛之败也没有什么可惜的,要将高丽人更深的拖入与淮东的战事中去,必然要有这么一败的。
只是这一败也太憋屈了!一万五千多人,仅仅一夜的工夫,就摧枯拉朽的给摧毁。
若说福江岛、松浦之战,仅仅是淮东军在海东小试牛刀;儋罗岛一战,高丽人一万五千余步卒给落花流水似的给击溃,则是淮东军大展神威,海东地区为之震慑、惊惶。
佐贺赖源在对马岛接到报捷的信报,心里给深深的震动。
割让松浦、平户等地之初,佐贺赖源不是没有想到在境内进行总动员,与淮东军大干一场。佐贺家旗下就两千余精锐武士,对平民进行动员,兵力扩编到一万五千人已经是极限了。如今看来,在淮东军面前,一万五千兵力还真是不够看啊。
“看来在佐贺氏统一九州岛之前,都不要再去想松浦、平户了!”佐贺赖源蹙着眉头,将信函替给家臣山下敬吾。
“家主英明,”山下敬吾说道,“林缚要这边派人去儋罗岛议事,敬吾就请命走一趟。”
“我亲自过去,想来迟胄也不会偷懒的,”佐贺赖源说道,“你留在对马岛。高丽人经此一败,元气大伤,应该是无力来夺对马岛,不过你也要小心应付!若是此行顺利,我从儋罗岛回来,就可以打壹岐岛了!”
佐贺赖源与迟胄联军攻对马岛,也是赌淮东军在儋罗岛必胜。淮东军若战败,佐贺氏在近乡氏与平氏的压制下,根本就没有多力的实力来占有对马岛。
佐贺赖源在对马岛布下近三千兵马,其中精锐武士有千人。高丽人在岸上没有立足点的情况下,想要夺回对马岛,一次就必须投入足够攻陷对马城的兵力才够。
高丽人发了疯,才会在这时候组织上万兵力来打对马岛。
儋罗岛一役,对海东诸势力之间的平衡,尤其重要。佐贺氏暂时不用担心高丽有能力来打对马岛的威胁,就可以放手收拾九州岛北海域的海盗势力。
“或许可以派人先去壹岐岛招降。家主与迟胄在此时联兵夺对马岛,海东还会有谁会不知道佐贺氏就是淮东军的盟方?在淮东军威的震慑之下,壹岐岛、字久岛的海寇继续抵抗的可能性很少,我们不能让迟胄那个老贼抢在前头。”山下敬吾说道。
“对!”佐贺赖源说道。
虽说三家订立秘盟时约定壹岐岛、字久岛等九州岛北海域的岛屿都由佐贺岛收复,但要是让占据这些岛的海盗势力先投靠了迟胄,即使迟胄遵守约定,佐贺氏最后也不可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就拿回这些岛屿。
盟约存在的基础是利益,而非道义。佐贺赖源对这个很清楚。
到三月初三,佐贺赖源乘船抵达济州城,儋罗岛战事到这时差不多就彻底结束了。
还有少量的高丽残卒躲在日出山的深处,负隅顽抗,不肯投降。三五百残卒,分割成好几股,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也就留下来给儋罗王军练手用。
除了靖海第二水营一部驻守西归浦北滩外,淮东军也陆续撤回济州城。同行南归济州的,还有近万名高丽战俘。
儋罗国弱丁少,经此一战,岛上存粮有限,根本就不足以再供养近万名高丽战俘,林缚也只能先将战俘押往济州城安置。
高丽人短时间里也组织不起反攻儋罗岛的武力,林缚这时候更无意去打高丽半岛,儋罗北海域就暂时的恢复了平静。双方偶尔有哨船在海上相遇,也颇为默契的不再相互追逐、厮杀。
佐贺赖源赶来济州,除了带了贺礼庆祝淮东军获得儋罗岛大胜,更主要的意图是想淮东军司能支持佐贺氏对近乡氏、平氏的地盘进行扩张。
船进济州港,佐贺赖源先看到近乡津野那张树皮似的老脸。近乡津野正对他挤出狡诈的笑容,佐贺赖源心里一惊:没想到这只老狐狸会来济州,更没有想到这只老狐狸会赶在前面抵达济州岛。
九州岛本有九藩,才有九州之名。藩国乱战加剧之后,九藩只剩下四国了。与佐贺氏相邻的有日向国近乡氏、大隅国平氏,在九州岛的东南角,还有肥前国入江氏。
近乡氏家主尚年幼,近十年来都是由家宰近乡津野持政。
近乡津野出现在济州港的迎接人群里,佐贺赖源心里顿时覆盖了一层阴霾。
林缚可不管佐贺赖源心里怎么想,双手负于身后,看着走栈板登岸的佐贺赖源,笑道:“海途颠沛,有劳执政亲自前来议事!”
“制置使相召,赖源不敢怠慢,还是给对马岛的事务缠住,拖了一天才能动身,失礼之处,望制置使宽囿!”佐贺赖源说道,仍拿眼角余光观察近乡津野,心里思量:要不要派斥候武士将近乡津野杀死?
“佐贺执政事务繁重,出行又要召集数十斥候武士相随,不比津野孤舟渡海、只带几名随扈,慢一些也是应该,”近乡津野倒似看透佐贺赖源所想,说道,“到济州城之后,津野所住驿舍还要劳制置使派侍卫守护,真是惭愧得很!”
听近乡津野点破,知道林缚绝不会容许他在济州城对近乡津野下手,佐贺赖源也只能放下心里的杀念,激怒林缚就有些不智了,何况佐贺氏的刺杀嫌疑还没有完全洗干净。
“高丽两百年来都是我朝藩属,以臣视君,相得甚宜,然国政给奸侫窃持,背义弃信,投靠东胡,悍然派兵攻伐燕北,又派兵攻打我朝藩属儋罗国,不能不惩戒之,”林缚让佐贺赖源与近乡津野分别走在他的左右两边,告戒道,“佐贺氏、近乡氏皆是臣君事以视我朝,就应当共同承担起惩戒高丽的责任来,我率王师回朝,自会向圣上为佐贺氏、近乡氏请功。”
佐贺赖源心里清楚盟约的基础根源于“利益”二字,但他不能不争,若让近乡氏获得同等的地位,松浦、平户不是白白割让了?
进入济州城,趁着近乡津野不在身边的当儿,便是迟胄在场,佐贺赖源也顾不得什么,便跟林缚进言:“福江岛刺杀事,近乡氏可洗脱嫌疑啊!”
“近乡津野能孤舟前来,与执政当初去松浦见我,何其似也……”林缚笑道。
佐贺赖源微微一怔,倒真不能将刺杀之事硬往近乡家头上推。
“……入江氏也派人送来贺礼,”林缚板起脸来,说道,“唯有平氏做贼心虚,无礼,也不敢派人来见我。福江岛刺杀十有**是平氏所为,我饶不了他们!”
佐贺赖源倒没有想到入江氏的动作也这么快,不知道送来什么让林缚满意的贺礼,竟然让林缚将刺杀事都推到平氏的头上?
“我问执政一声,欲查得福江岛刺杀案的真凶,仅凭借佐贺氏一家能对付得了平氏吗?”林缚继续追问佐贺赖源。
佐贺赖源微微一怔,心想:淮东支持佐贺氏联合近乡氏先灭平氏?这倒是不错,毕竟佐贺氏还没有力量一口将平氏吞下,仍争道:“近乡津野过来,即使能帮近乡氏洗脱嫌疑,然近乡氏寸功未立,制置使不能厚彼薄此,让人觉得不公啊!”
羁縻之政的根本,是以夷制夷,分裂的扶桑才更符合淮东的利益。
近乡氏与佐贺氏,都位于九州岛的北部,一个是东北部、一个是西北部,都与高丽人隔海相望。
即使近乡津野不过来,林缚也会派人去联络近乡氏,邀近乡氏从海上共同压制高丽,减轻淮东在儋罗岛的驻军压力。
再者东州都督府的实力终究是太弱小了,在九州岛给佐贺氏选一个竞争对手出来,近乡氏比入江氏、平氏更合适。佐贺氏有与近乡氏争雄之心,更符合林缚的心意。
林缚不介意佐贺赖源色厉内荏的强势,笑道:“我自有分寸,朝廷定不会薄待你佐贺家!”
佐贺赖源也不怀疑淮东会对海东地区有什么领土野心,毕竟淮东真要学奢家,视野也只会放在中原制霸,他心里虽然恼恨林缚在海东实施羁縻之计,将近乡氏拉了进来,但眼下也无计可施。
第38章 纵虎归山
林缚在济州城里给佐贺赖源设宴洗尘。
宴间要同时应付佐贺源、迟胄、近乡津野三人,宴罢走回后宅,林缚也觉得智昏神疲。
宋佳在烛下整理文牍,还没有回房休息,左氏小姐妹侍立左右。灯烛下,宋佳容色丰艳;姐妹俩稚色未脱,脸蛋秀丽,跟宋佳这等祸水比起来,算不上绝美,难得的是姐妹俩的容貌翻版似的极肖,皮肤又极白皙,给烛火映着,仿佛初雪。
宋佳看见林缚走进来,笑道:“可不能让佐贺赖源与近乡津野在济州自相残杀了。若是让佐贺赖源杀了近乡津野,你也只能支持佐贺氏灭了近乡氏;反过来也是一样。你还要防止迟胄给近乡津野收买,在海上把佐贺赖源杀了……”
“唉!”林缚头疼的叹了一口气,别人穿越虎躯一震,万事解决,他却远不能这么轻松。位微身卑时,能拔刀图一快,毕竟牵扯少;如今权势越重,牵扯到的利害关系越复杂,反而要加倍的小心谨慎。
“希望迟胄不会这么蠢,”林缚揉着脑门坐下来,说道:“立了盟书,我就将他们三人都赶走,不用为这些破事头疼!”
“要不是让左兰给你来捏捏肩?”宋佳说道,“仰或让入江氏送来的贺礼来伺候你?”
“没那么娇贵,”林缚挥了挥手,他这么说着,小姐妹里的姐姐左兰移步到他身后,娇嫩软若无骨的小手搭到他的脖子筋上,有着幽兰一般的气息吐来,林缚倒也不拒绝了,跟宋佳说道,“说到入江氏。佐贺赖源翅膀硬了,注定会对入江氏起贪念,入江氏的这个贺礼还是退回去的好。”
“女人也真是可怜,越是漂亮,越是给你们男人争夺。那个小姑娘,还是入江氏的族女,临到头还不是给用来作馈赠、献媚的物品?便算留下来,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能算什么隐患?”宋佳劝说道,“说不定入江氏不会太不堪,到时候还有棋子可用……”
林缚敲了敲脑门,想起那个叫入江绫织的女孩子来,汉语说得腔圆字正,明明才是十一二岁的稚女,裙衫下却鼓起成熟妇人的胸,清纯的容颜里却有媚艳之态,真是妖孽。他倒不是忌讳这么一个女孩子留下来会有什么隐患,主要是怕带回去给小蛮嘲笑。
“送回去也不过是入江氏手里拢络、讨好他人的物品,谁晓得日后的命运会有多凄凉。能跟在你身边,总是她的福气。”宋佳说道。
“送什么贺礼不好,偏送个要养活的女孩子过来!”林缚摇头叹道,“那还是你留下来吧,拿你的薪俸养着。”
如此绝色,权贵自然视为万金难求的珍宝,只是林缚没有将女孩子拿出去折现的习惯,所以觉得入江氏送一个女孩子过来当贺礼,远不如送些金银珠宝过来实惠。
权贵之间赠送美婢颇为常见,甚至将妾室送给他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还会给传为美谈。
势力与势力之间的笼络、讨好,送女子更为常见。即使送出去的女子很难直接控制,但女子心思柔弱,心里只要念着原来的家人与故土,枕席之间的影响还是有的。
林缚刚来儋罗岛,李氏就送来四个女孩子伺候,这时候入江氏又从族里选了个稚女送来,世人对此都习之以常。
“你要不提,我倒忘了自己还领着一份薪俸呢,那小女孩子由我养活着就是,已经养了两个,也不差再养一个,”宋佳嫣然而笑,说道,“比起这些头疼事,倒有一桩好消息,你看看……”宋佳从案头翻出一封急件递给林缚。
林缚接过来一看,哈哈一笑,说道:“高丽国相的动作倒是不慢,这么快就替海阳郡拉了新总督出来。你陪我去见一见甄封!”
甄封给软禁在一座原木搭建的木楼里。
这座建在半山腰上的木楼,简朴无华,宽敞,可以眺望济州港外的湛蓝之海。虽说无法走出院子,但心里只要没有什么杂念,寄居木楼里,倒也没有什么不便。之前的侍卫也有十人允许给留下来伺候,作为败军之将、阶下之囚,也没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国相及国中诸大臣都屈从于东胡,高丽就没有跟淮东议和的可能。
甄封对自己日后的命运不抱什么期待,安心等死,心思倒是平静下来,黄昏时还写下“初春,倦鸟阵阵鸣叫,夕阳红光染遍山林”这样颇为自得的句子来。甄封将自己近日妙手偶尔的句子都工整的誊写在纸上,要侍卫收好,或许能带回高丽,给家人留个念想。
这时候有一队骑兵从远处驰来,很快就到楼下,诸将卒下马时,甲片哗哗的响。甄封对侍卫说道:“你跟外面人说,我已经睡下了!”
甄封唯求一死,别人能降淮东,独他不能降。
打败仗倒不足为虑,胜败本来就是兵家常事,但贪生怕死,降了淮东,就只会成为高丽国史里所记载的一段笑柄罢了。再说他降了淮东,甄氏在海阳的子弟要如何逃脱诛连?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生死看不透的?
甄封只当是淮东军有人又跑过来劝降,便吩咐侍卫将人堵在门外。
侍卫下楼去挡架,过了片刻,又走了回来,说道:“领头的武校说,这个人郡督倒是非见不可的……他们清了西堂,要郡督去西堂等候。卑职回禀过郡督,也要去楼下给集中监管!”
“啊!”甄封微微一怔,想不明白迟迟没有露面的林缚这时候过来见他是为哪桩事。
甄封整理衣衬,往木楼西堂走去。这时候整个木楼的防护、警戒,都由刚赶来的骑兵侍卫接手。木楼外的林地里,也有人影攒动,设了哨岗——在济州城,也仅有林缚能享有这么森严的护卫。
甄封在西堂灯烛下等了片刻,便听见有辚辚车辙声驶进院子,甄封一怔,暗道:林缚何需要坐马车过来?在淮东军侍卫的监视下,甄封忍着好奇心,没有走到窗户边看院子里。接着就听见登楼的脚步声,过了片刻看见林缚与一个宫装的绝美小妇人走进来。
甄封心里暗想这个女人是谁?林缚总不会起了兴致,带了宠姬夜游山林吧?
甄封的目光在小妇人的脸上停了一瞬,就看向走在前面的林缚,揖礼道:“制置使可是来催甄某一死的?”
“甄督如此焦急着要死?”林缚摇头笑道,“甄督要失望了,我刚听到一桩消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声:高丽国相左靖日前命令礼部卿金承越担任海阳郡总督。不知道甄督听到这消息,心里有什么感受。”
“我被困西归浦城时,国相早就该新立总督,来主持海阳郡的军民政事,是我辜负了国相的托付,”甄封古井无波的说道,“制置使专程告诉这个消息,甄某多谢了。”
“那甄封被困西归浦城时,也真心认为高丽当屈从东胡,倾一国之力,与我淮东在儋罗岛决一死战吗?”林缚问道。
“甄督请用茶!”宋佳亲自将茶沏了,端到甄封面前。
甄封忍不住又看了这个绝美的小妇人一眼,揣测她与林缚的关系。倒是给宋佳这么一岔,甄封倒没有直接将林缚的问话顶回去。当初他与四千海阳郡兵给困在西归浦城,当初是指望国内来救。
当然救也分好几种。
与淮东矛盾未激化之前,国内可以派重臣瞒过东胡人,与淮东秘密议和,将四千余海阳郡兵赎回去,也是一策。
组织水军、征集民船抢渡,能接回去多少人算多少人,也是一策。
屈从东胡使臣,集结上万兵马渡海来援,倒是最不智的一种救法。
在海上无法与靖海水营争雄,上万兵马陡然渡海集结于西归浦城,特别在对马岛给大寇迟胄跟佐贺氏联军袭夺之后,甄封除了仓促一战,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事后静心想来,淮东军掌握着战局势态发展的主动权,怎么打,都是高丽必败的结局。可恨、可惜的是,上万援军几乎集结了南三郡的精锐战力,就这么轻易的给消耗光了。
高丽此败,东胡人却是高兴看到的,高丽的国力给一步步的消耗,脱离东胡人控制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弱。
国相左靖已经成为东胡人的应声虫,成为东胡人出卖高丽利益的国贼……甄封不难想象,在东胡人的控制下,国相左靖将压制国内的反对声音,将高丽国力集中到跟淮东的毫无意义的战事中来。
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自己最先没有抵制住秦子檀的鼓动,出兵登上儋罗岛,才将高丽拖入这场没有什么意义的战争中来?
要说担忧,甄封此时将最担心国相左靖会将战败的罪责都推到他头上来,从而使在海阳的甄家受到牵连。
甄封走神乱想,林缚与宋佳对视了一眼,倒不难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林缚笑问道:“怎么了,甄督想起家里的小夫人了?我到海东,也听人说起过甄督的小夫人是高丽第一国色呢!”
甄封眼神黯然,没有回应林缚的问话。他此时身不由己,只等着一死,也无法顾及海阳甄家会不会受到牵连,更也无法顾及小谧以后的命运。
“高丽以君臣事侍我朝有两百年,近来屈于东虏铁蹄淫威,改投门庭,实是屈于无奈,大越皇帝也能体谅。而你率众侵犯儋罗,不恭甚过,我才领命率淮东军来,以作惩戒,不要以为我朝就无人也,”林缚敛容肃然说道,“我大越乃礼仪之邦,惩戒过,便不愿战事扩张,徒增伤亡,战事弥久,也是劳财伤民。等送甄督回高丽后,我也要返回淮安去。甄督要是得不到教训,还要率兵来打儋罗,他日我再奉陪就是!”
甄封乍听林缚要放他回高丽,愣怔在那里,转念就惊出一身冷汗,坐在桌边,说道:“甄封罪大恶极,不求制置使宽囿,请制置使赐我一死!”
“我放你回去,你不求生反而求死,倒是奇怪了。”林缚嘴角一翘,笑了起来。
“我与制置使也是战场相见,并无旧怨,制置使何故要置我甄氏于死地!”甄封凛然问道。他在儋罗岛战死或给大越朝处死,甄氏或能有一丝生机,他要是孤身一人给送回国内,又怎么可能不会给国相左靖推出来为此次战败担责的替罪羊?
届时甄家就是灭族之祸。
甄封目光冷冽的盯着林缚,不清楚林缚为何要置他甄氏于死地。
“我要置甄家于死地,你便是绝食、自尽也没有用,”林缚哂然而笑,说道,“恰如你所言,我与甄督没有旧怨,为何要置甄家于死地?我要问你一声:真如你所愿,我在济州将你处死,左靖会放过甄家?”
“制置使能赐甄某一死,甄某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甄封说道。
“我让你回去,”林缚站起来说道,“不单让你回去,还让三千海阳郡兵都跟你回去!你考虑清楚了,明天再给我答复。”吩咐侍卫道,“留一把刀给甄督,甄督要是舍不得死,明天带他来见我!”袖手与宋佳离开西屋,离开了木楼。
第39章 战俘分赃
隔了一夜,林缚在济州内城再次接见了甄封。
一夜之间,甄封的鬓发又添了许多霜白,面容憔悴。对他来说,无论是求生,还是求死,都是艰难的抉择。
林缚换了一袭湖青色的儒衫,与宋佳从后宅走出来,掀起襟摆,盘腿坐在书案后的软榻上,看着甄封挺直了腰坐在对面,问道:“甄督觉得我的建议如何?”
“清川江一役,左靖给东胡人所围,放归后便成了东胡人的傀儡、应声虫。制置使若想甄某也如此,那是打错了算盘。”甄封挺直了腰,不亢不卑的说道。
“本使唯愿两国息兵,重归于好,何曾想过要干涉高丽国政?”林缚哂然而笑,说道。
甄封缓缓的闭上眼睛,便是要这时他仍没有拿定主意,林缚嘴里说没有干涉高丽国政的意思,但他的意思倒像秃子头上的虱子,分明得很。
过了许久,甄封才睁开眼睛,双手撑着书案,低头说道:“如制置使所愿,甄某愿意回去。”
“好!”林缚哈哈一笑,朗声说道,“甄督是明白人,跟明白人就是好说话,甄督此行归国,有什么要求,我都尽可能满足你。不过你所提的要求,也不要太多分啊!”
“制置使此战,所获颇多,想来也有些粗劣兵甲给制置使看不上眼,能否送给海阳?”甄封说道。
“这个无妨,好东西没有,让三千海阳郡兵随你回去,总要人手拿一杆枪矛走!”林缚慷慨道,他还怕强送一批兵甲最后给甄封丢到海里去呢。甄封既然有防备左靖的心思,那是真好不过,好东西没用,三千杆长矛值不了多少银子,说道,“海阳郡兵马司的被俘武官,你希望谁跟你回去。你拟个名单来,我都允你!”
“我虽然不知道有哪些人给你俘获,但只要是海阳郡的将卒,我希望能一个不落的带回高丽去。”甄封说道。
他知道林缚打什么心思,所以不奢望林缚同意将此战被俘的高丽将卒都让他带回高丽去,但海阳郡的将卒,他还是想一个不落的都带走。
“好,随你。”林缚说道。
宋佳跪坐在一旁,翻出一叠卷宗来,递给林缚。
林缚接过卷宗看了看,说道:“这里记有海阳郡被俘武官,都卒长以上,有八十九人!普通兵卒则是两千九百六十三人……我给你换一处宽敞些的住所,先将你麾下武官送过去。”
甄封要想迅速掌握海阳郡兵,就必须先掌握他以前的部属。这八十九名武官并非个个都死忠于甄封,再说陡然放他们回高丽去,谁知道这些武官心里会怎么想?、
林缚先让甄封跟这些武官先接触,只要能先将这些武官的思想统一了,倒不怕普通兵卒那里能出什么乱子。
甄封低着头,说道:“谢制置使成全!”
林缚并没有刻意封锁送甄封及海阳郡兵返回高丽的消息,此事对儋罗人震动甚大,不过最先赶过来游说劝阻的,却是佐贺赖源。
“制置使欲用甄封分化高丽的国内势力,此计甚妙,但焉知甄封与左靖不能摒弃前嫌?到那时再晓得纵虎归林之害,怕是有些迟了,”佐贺赖源说道,“某读春秋史。春秋时秦兵袭郑,归时给晋兵所破,秦主将孟明等被俘。晋欲离间秦之君臣,将孟明等纵归。然而孟明归秦后,非但未获罪而死,依旧受到秦王的重用,最终领兵重挫晋国。晋国的教训,制置使不可不察啊!”
秦国袭郑是秦穆公时期所发生的事情,高丽国主或把持国政的高丽国相左靖若能有秦穆公一半的雄才伟略,也不会屈服于东虏铁蹄之下苟且偷生了,更不会愚蠢到一次将上万兵马送上儋罗岛来。
“执政所忧也有道理,”林缚说道,“所以我只许甄封领海阳郡兵返回高丽,其他战俘仍旧要扣押下来……”
这会儿有人通报儋罗国主李建与东州都督迟胄以及近乡津野三人一起来求见,林缚便请他们进来,好一起解释这事。
甄封在海阳郡对儋罗觊觎日久,又是他率海阳郡兵先犯儋罗,掀起这场兵事。
放甄封回高丽,儋罗人最为敏感。
儋罗国弱言微,国主李建心里很担忧,反而说话的声音不如佐贺赖源响亮。
“高丽人经此一败,反而是更难逃脱东虏的掌握,”林缚耐心的跟众人解释,“东虏获得两辽之后,野心就膨胀得难以遏制,欲壑难填,其必然会驱使高丽倾一国之力与我淮东对抗。甄封返回高丽后,必受高丽国相左靖猜忌,则能使高丽国内对立,而化解淮东、儋罗及佐贺氏、近乡氏的压力。即便甄封回高丽后给国相左靖立即降服,不过使高丽国多三千将卒,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真是奇谋,”近乡津野拍手赞道,“甄封便算知道制置使的心思,返回高丽后要自保,也要跟高丽国相左靖对立。此外,制置使仅让海阳郡兵返回高丽,而将其他战俘扣押下来,更是妙中之妙。甄封要没有兵马带回去,就没有立身的资本。他安然率本部兵马回去,便是向高丽国相左靖剖心见诚,也不可能给信任啊。此役,高丽除海阳郡外,关内郡与山南郡出兵最多,这两郡的权贵又怎么会对甄封没有疑心?真是越琢磨,越觉得制置使之谋当真是奇妙啊!”
林缚微微一笑,没有怎么理会近乡津野的夸捧,说道:“说到战俘,既然大家都在这里,就说一说战俘的处置!除了要遣归高丽的海阳郡兵外,尚有战俘约六千九百余人,”看向儋罗国主,问道,“李国主,儋罗能容置多少战俘?”
说起来残酷,但人口,特别是青壮丁,对农耕体制来说,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一项资源,遂东虏破关侵燕南,最重要的一桩事就是掳夺人口。
林缚不会做掳夺平民的事情,但也没有仁义道德得到跟侵国战俘讲人权的地步。便是千年之后,还有劳改犯一说呢。
儋罗岛及东州以及九州岛,人口相对稀少,战俘就成了最重要的战利品。
此役,儋罗国牺牲颇大,林缚不能不划出一部分战利品来弥补他们。
这次战事,儋罗前后损失了约两千名青壮年,相比较才三万人数的丁口,这是一个相当惨重的损失;此外,儋罗还要维持三千人左右的常备军。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儋罗岛上能用于劳作的青壮丁,相比较战前,减少了近一半。
儋罗国极需要补充青壮劳力,战俘无疑是个好的选择。容留战俘也非多多益善,贪心太多,管制也是个问题,也会给日后埋下祸端
儋罗国主李建对这个问题早有考虑,见林缚问及,答道:“儋罗勉强能容留三千人,再多就力有未逮!”
迟胄心里暗骂:倒不怕吃撑了,放甄封及海阳郡兵回高丽,剩下七千不到的战俘,李建就要吃下近一半人去。
“那我就将三千战俘交给儋罗安置了,”林缚心想儋罗岛安置三千战俘应该没有太大的隐患,便答应下来,又跟迟胄、佐贺赖源说道,“此外还有近四千战俘要处置,颇为麻烦,希望东州都督府与佐贺氏能替我分忧!”
迟胄听了一喜,没想到会有他的好处,忙应道:“怎么能说是麻烦?替制置使分忧,是我们的幸事!”
佐贺赖源这才放下对林缚拉近乡氏入盟的不满,毕竟夺下对马岛,佐贺氏就补弥了割让松浦、平户的损失,从这边还有大量的战俘能分,这趟可以说是得大于失。与近乡氏的矛盾,完全可以留到剿灭平氏之后再解决。
佐贺赖源忙致礼说道:“谢制置使信任!”
“那我就将两千战俘麻烦佐贺家处置,”林缚说道,“余下的就由东州都督府负责安置,你们看如此处置可好?”
“制置使英明!”迟胄与佐贺氏异口同声的说道。
佐贺家接受的战俘,仅比东州稍多一些,不过佐贺赖源也没有什么不满足。林缚一个战俘都不给佐贺家,他又能说什么?至少这一次,在佐贺氏与近乡氏之间,林缚是倾向佐贺氏的。
近乡津野没有得到半点好处,脸上也无异样。
儋罗一役,佐贺氏与迟胄毕竟出了力的,有功不赏,反而给近乡氏无功受禄,林缚还如何在海东地区保持威信、行羁縻之政?
事情便大体定了下来。
中原大乱,导致流民大量南涌。算上工辎营及家眷,崇州丁口总数快要接近五十万了。整个淮东地区更有数十万的浮民生活困顿,仅以租种小块田地或干脆以乞食、盗窃为生。
就目前的情势来说,淮东地区人多地少,人口资源是富余、过剩而非不足。
林缚若是一边将战俘迁往淮东,一边将淮东地区的流户迁来儋罗岛、东州安置,就太看不起李建、迟胄、佐贺赖源等人的智商了。
既然过剩的人口对淮东地区来说,已经是种负担,与其将七千战俘押回淮东去,还不如慷慨的送给儋罗、东州、佐贺家来安置;也是告诉后来人:只要跟着淮东,总是有好处的。
第40章 纵虎离间
三月十五日,薄阴天气,下过几场雨后,高岛半岛也暖阳入春、草木葱茏起来。
一大队穿着朱红衣甲的骑兵从海阳郡首府光州城的东门驰出,走驿道往东南方向的罗州而去。儋罗岛大败以来,海阳郡有过一阵子的慌乱,不断的调兵遣将,每日都能看到有兵卒从光州城进进出来,近数日来,才恢复了一些平静。今日又有大队骑兵出城往东南驰走,路人看到难免人心惶惶、揣测不安。
光州城西驿馆北院,秦子檀正整理书卷。他残了一臂,虽然有些不方便,但整理书卷之事基本上不假他人之手,以便搞乱了次序,下回再找会变得麻烦。
儋罗岛一役也就如此了,短时间里也看不出会有什么变化。
高丽经此一败,颇伤元气,如此在海阳郡马步军加上水军也就一万多人,没有能力再打儋罗岛。
在失去西归浦城这个立足地之后,就算林缚率淮东军主力返回崇州去,高丽想要拿下儋罗岛,也非易事。东胡人更希望高丽能将水军力量集中到汉阳府以北,去干扰、削弱津海粮道。接下来一段时间,高丽人很难对儋罗岛组织起大规模的攻势来。
当然了,津海粮道也是淮东势在必保的命脉之一,只要高丽人的水军能对津海粮道造成有效的干扰跟牵制,对奢家也是有大利的。
当然了,淮东即使获得儋罗岛这个跳板,眼下想要攻打高丽半岛还力有未逮。
局势会暂时僵持下去,但秦子檀相信:即使淮东暂时打通了海上商路,但有整个高丽与之为敌,局势渐渐发展下去,也只会对淮东更为不利。
高丽再弱,也有二三百万的人口。即使林缚将整个淮东地区都掌握在手里,也不过两百万人,但林缚此时真正能有效掌握的地区,还仅仅限于崇州。
东胡使臣那赫雄祁、那赫阿济格过几天就会离开光州,直接取道汉阳回辽阳去。
秦子檀过两天,也要与奢飞虎返回晋安去。
不比东胡使臣,秦子檀与奢飞虎回去则要麻烦得多。走九州岛已经不安全,那就要先绕道高丽西境,渡海去本州岛,再从本州岛借道出海,未必能赶在五月之前返回晋安。
扈从匆忙从外面走进来,回禀道:“秦先生,二公子有急事要见你!”
“什么事?”秦子檀问道,他实在想不出在光州城里能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林缚不可能率兵来打海阳郡,除非他吃错了药。
秦子檀将书卷丢到一旁,随扈从到南院去见奢飞虎。
奢飞虎见奢子檀进来,说道:“那赫将军刚派人来告,林缚有意放甄封及海阳郡兵回高丽,特派了一个被俘的武官渡海来光州报信。那赫将军邀我们去商议事情!”
“啊!”秦子檀顿感棘手,道,“好一个纵虎归山的离间计啊!高丽国相与新郡督是怎么应对的?”
“已经派兵去罗州了,倒是没有跟东胡使臣说派兵去罗州做什么。”奢飞虎说道。
“蠢啊!”秦子檀说道,“甄氏就在罗州,左靖这时候派兵去罗州,除了捉拿甄家人,还能有什么好事?林缚既然要将甄封与海阳郡兵都放回来,左靖拿下甄家人,能有什么好处?也许早就有人去罗州报信了,左靖要是打不下罗州,这出戏可就有得他好看了。左靖要有一点能耐,要么就笑脸将甄封迎归,尽弃前嫌,要么就等甄封回来后找准机会下狠手,哪有这时候打草惊蛇的?”
“左靖要是个有用的,又岂会给东胡人如此摆弄?”奢飞虎轻蔑一笑。
东胡人扶持左靖把持高丽国政,看重的就是左靖的无能跟懦弱,不过有时候这也是大麻烦。
秦子檀与奢飞虎去见那赫雄祁。
“我也是刚刚知道消息,”那赫雄祁脸上有按捺不住的怒气,显然也是对左靖的愚蠢举动怒不可遏,将奢飞虎、秦子檀迎进来,说道,“左靖也是在派兵一个时辰之后,才派人知会这边的!我左思右想,却没有一个定计,请二公子及秦先生过来商议。”
“若是罗州甄家提早得到甄封将回高丽的消息,必然会派人盯着光州这边。兵马已经出了光州城,左靖对甄氏起杀心之事,想来是瞒不过甄封了,”事情紧急,顾不上客套,秦子檀便将心里所分析的事情说出来,“想要左靖与甄封尽弃前嫌、和睦相处,已经不可能。”
“嗯,我也能想到这点,”那赫雄祁说道,“我对甄氏情况不熟,秦先生可知一二?”
“那赫雄祁打算怎么做?”秦子檀问道。
“甄氏若在海阳郡的根基不深,我便由着左靖去乱搞,先平了罗州,甄封敢率三千海阳兵登岸,出兵剿之便是,”那赫雄祁说道,“即便甄封改投淮东,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子檀知道那赫雄祁的想法。
只要能一举将甄氏在海阳郡的根基挖掉,使海阳郡不乱,三千步卒算不上什么决定性的力量。甄封即便投靠淮东,对淮东的军事实力增益也很有限,影响不了大局。
秦子檀说道:“甄家若提前有所淮备,左靖派兵怕是一时打不下罗州!”
那赫雄祁头疼的就是这个,他决定相信秦子檀的判断,对阿济格说道:“你速去总督见左靖与金承越,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说多重的话,都要他们立即派人将兵马追回来!”
不能将甄氏的势力在短时间里从海阳郡连根拔除,那赫雄祁宁可让甄氏割据海阳郡,也要比让高丽的军事力量都陷到海阳郡的泥潭里要好得多。
见那赫雄祁决断如此果断,秦子檀暗感东胡将领的素养不容小窥,能在三四十年间崛起于辽东,不是侥幸啊。但是那赫雄祁这样的宿将,在林缚面前也完全失去光彩,想一想就让人牙根发痒啊!
林缚如此简单的一招离间之计,就使高丽将相失和、尖锐对立,当真是绝妙啊。但是说到如此用计,倒更像是永泰伯宋公的风格,难道说……
秦子檀脑海里闪过一个不该有的念头,这个念头他压根不敢在奢飞虎面前提起。
过了不久,高丽国相左靖、海阳督新总督金承越以及水军统制使催权臣随阿济格来驿馆来见那赫雄祁。
仓惶之下,左靖也顾不得体制,走进来,径直跟那赫雄祁说道:“甄封给淮东所惑,已叛高丽,上使为何阻我派兵去讨甄氏?甄氏在海阳郡根基甚深,唯有在甄封率兵回海阳之前派兵拔除之……”
“左相若有把握将甄氏从海阳郡连根拔除,我自然不会阻你,”那赫雄祁气使虞指的说道,“左相有这个把握吗?”那赫雄祁站在堂下,虎目盯着左靖,过了片晌,才请左靖、金承越、催权臣三人入座。
在左靖、金承越、催权臣三人里,秦子檀更重视还没有什么多大实权的催权臣。
在高丽水军战船给淮东全面压制的情况下,催权臣还顺利将上万援兵送过海去,便有他别人不及的能耐。至于之后的大败,跟催权臣没有什么关系。
催权臣面色沉毅,看不透他心里的所想,却越是如此,越表明他心里对国相左靖有所不屑、对东胡使臣有所不满——也许高丽军中、朝廷有许多将领、官员都有跟催权臣一样的想法吧?
左靖也意识到同僚的这种心态,才会对林缚放甄封归来这么敏感吧?
秦子檀看了那赫雄祁一眼,心想:东胡人真指望高丽人能帮上大忙,可不能尽扶持左靖这么无能又胆小的人。
左靖在东胡人面前已经没有什么国相的样子,完全给那赫雄祁的气势所慑。见那赫雄祁如此震怒,他怕给东胡人抛弃,以致权势不保,仲春天气,坐在堂下,额头都有汗珠渗出来。
比起刚进来,还有抗辩的意思,坐下来的左靖,则换了一种软弱无能的语气,说道:“我已派人去将兵马追回,但接下来要怎么办?还请上使指示!”
“甄封虽打了败仗,但也有劳苦之功,左相如此待他,会寒国人之心,”那赫雄祁见左靖已派人去将兵马追回,也语气稍缓,侧头问金承越、催权臣,“金督与催将军,有什么高见?”
“全凭上使高见。”金承越、催权臣异口同声的说道。
秦子檀坐在一旁,心想金承越、催权臣说这话应该不是敷衍。
高丽有九郡,但北部、东部多山地,平原地区主要集中在西南部,海阳郡人丁有五十余万,是高丽除首郡关内郡之外的第一大郡。
海阳郡要是陷入混战,打残了,不仅不利东胡目前借高丽从海上牵制越朝的目的,对高丽人更没有什么好处。
这时候给东胡人利用从海上牵制越朝,高丽还能借机发展水军、重整军备,要是海阳郡给打残了,甚至陷入全面的内战,高丽以后想要脱离东胡人的控制,更是难上加难。
对甄氏不能打,眼下的情形,除了先将甄封与三千海阳郡兵迎回来之外,倒也没有其他更稳妥的办法了。
无法消除甄氏的戒心,甄封一旦率兵回来,高丽对海阳郡的控制将大幅削弱。一旦海阳郡获得相对独立的地位,甄氏甚至可能暗中与淮东媾和,这也是一桩大麻烦。
除非东胡人能下狠心将左靖赶下去,重新在高丽扶持一个傀儡上台,才能破掉林缚的离间之计。但左靖在高丽的根基也不浅,不是说赶就能赶的,强行驱逐,说不定会引起一场更大的混乱。
秦子檀暗道:权宜之计,也只能迫使左靖与甄封妥协,将海阳郡总督的位子还给甄封,水军全面退到汉阳去,不过东胡人指望高丽人能在海上打击津海粮道的意图,怕是要打些折扣了。原以为儋罗岛战事已经收尾了,没想到林缚会有如此厉害的后招,关键这个后招还可能是他之前想不到的那个人在旁点提醒林缚。
第41章 海东行营
三月下旬,三千海阳被俘郡兵分批渡海返回,差不多等甄氏在海阳郡的势力以及忠诚于甄氏的将领控制住罗州等海阳郡南部州县之后,甄封才最后渡海返回高丽。
要避免高丽陷入内战,那赫雄奇只能要求高丽国相左靖向甄封妥协,将海阳郡督的位子还给甄封,金承越随即改任山南郡总督。
此时高丽国内已知儋罗在五岛、平户、松浦等地设东州都督府、招附大寇迟胄之事,加上近乡氏、佐贺氏与儋罗定立盟约,差不多整个北九州岛的势力,都给淮东拉拢到一起,来对抗高丽。
即使甄封没有暗中投靠淮东,现阶段也显然不能指望甄封会在海阳郡出兵牵制淮东在海东的势力。与海阳郡同位于高丽半岛南部的山南郡,压力大增。。。
而改任山南郡的金承越,作为国相左靖的心腹,显然还要在山南郡做些部署,防备甄氏在海阳郡有什么异动。
高丽国相左靖还在海阳郡北面的谭阳、谷津等州城驻防重兵,同时将催权臣所部水军调到海阳郡西北方向的扶南诸岛驻守,对甄封的防备心可见一斑。
淮东的纵虎离间之计甚妙,不能化解甄封的防备与左靖的猜忌之心,高丽国内就会给这种对峙牵涉相当大的精力。
那赫雄祁、奢飞虎等人对此也无计可施,见海东局势暂进平复下来,于四月初旬相继离开高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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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四月,天气渐热,济州城里的人们也陆续换上单薄的衣裳。。。
佐贺赖源、近乡津野都相继离开儋罗岛,返回各家领地,但都派心腹家臣留下来负责联络、协调等事。
四家订立盟书,佐贺氏、近乡氏以及内江氏都承认东州都督府的地位。
除获得对马岛外之外,佐贺氏还额外获得两千名战俘以及福江岛自由港的分税权,已经极大消除之前被迫割让平户、松浦的不满跟怨恨。
由于福江岛处于东州都督府与佐贺氏辖区的环抱之中,近乡氏自然不能从中获得厘税收益。近乡氏控制的位于濑户内海北门户的下马关海峡,是本州岛南部以及九州岛东南部地区通往福江岛的必经之路。真正将福江岛自由贸易港经营起来,近乡氏从这条海上商路里获得的利益,不会低于佐贺氏。。。
这也是近乡津野在淮东军在儋罗岛取得大胜之后,第一时间赶来济州城的主要原因。
从崇州到济州,从济州到福江岛,再到九州岛北部、本州岛北部、虾夷岛或通过濑户内海到九州岛西南部、本州岛南部的海东商路便算正式打通了。
高丽与淮东在军事上对峙,但无法彻底杜绝高丽半岛东部的海商私自出海牟利。或者经本州岛藩国势力的海商中转,至少高丽半岛的东部诸郡,也将与海东商路搭上联系,
做到这一步,林缚率淮东军跨海东征的目的便算圆满完成。
通过海东商路,江东郡的大宗商品就能较为顺畅的输往海东地区获利,海东地区的金属、马匹、药材、木材、海盐等物,也是淮东急缺的物资,甚至还能从更远的虾夷岛、苦夷岛收购毛皮。。。
佐贺氏、近乡氏要联手对九州岛南部的大隅平氏动手,扩编兵备,对精良兵甲及战船的需求极大。
淮东目前也要进行大规模的兵甲、军械储备,以备将来大规模扩军所需,暂时还不会大规模的将淮东兵甲运来淮东贩售。
儋罗岛一役,除近七千名战俘外,淮东军还获得兵甲军械共两万余件,倒是没有必要费神运回去。
高丽人之前也想打赢这一战,后期渡海来援的兵马,都是从关内郡、山南郡抽调的精锐步卒,兵甲坚锐。
林缚只是将三千杆枪矛还给海阳郡兵,好东西都留了下来。特别是铠甲、弓弩、优质钢刀等,只给儋罗分了少许,多余的则打包卖给佐贺氏、近乡氏两家。。。
将这批缴获兵甲卖掉,得银二十万两,差不多足能弥补这次跨海东征的军资开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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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北的海寇势力,差不多有十五六家,你左家不是最大、最强的一支,便是壹岐岛的雷征明,麾下战船、兵马就与你不相上下,你知道我为何属意你来担任这个东州都督?”林缚站在济州港的长岬上,眼睛望着远处湛蓝的海面,与身侧的迟胄说话,赵虎、林景中陪在左右,更远处则是武卒戒备着,防备不相当人等靠近。
“迟胄愚昧,只知对制置使的载培感激不尽……”迟胄说道。
壹岐岛是不弱于南五岛的一支势力,但夹于对马岛、五岛与九州岛之间,近乡氏也明确表示放弃暗中支持壹岐岛,雷征明手里即使有近两千寇兵,又能有什么出路?
雷征明最终选择投附佐贺家,迟胄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毕竟雷征明手下的寇兵要多过东州兵,让他并入东州,迟胄还担心会有客大欺主的威胁。。。
“若非形势所迫,我知道你不会甘心沦为海盗,”林缚说道,“与其他海寇势力以劫掠劫生为不同,你有经营南五岛的心思。雷征明除了两千寇兵、除了壹岐岛这个海盗窝之外,他还有什么?南五岛除了三营兵马外,你十数年来,从两浙、广南、江淮沿海陆续吸引贫户两千余户充实南五岛,这份心思是雷征明远远不及你的……”
“什么事都瞒不过大人的眼睛,迟胄漂泊湖海半辈子,也不愿跟随迟胄这些年的兄弟们,到最终没有着落,却捞个身首分尸的下场,所以从迟胄到下面的兄弟,对大人都十分的感激……”迟胄恳切的说道。。。
之前是慑于淮东军的威势以及林缚刻意提拔的恩情,迟胄对林缚怀有敬畏之心;这时候只是心里深藏的心思给林缚认同,迟胄心里又是另一番感受。
对林缚称呼,也从“制置使”改为“大人”了,看到淮东军司如此的欣欣向荣,迟胄也有融入淮东的愿望。
东州之地,说起来大不过一县,又处群狼环伺之间,只要投附淮东能保迟家富贵,东州之主当不当,实在没有多大的意义。
“佐贺家的事务,我不便多嘴;东州还是以扶桑人为主,这趟有近两千战俘给东州,我希望你能好生安置他们。”林缚也不多说,言尽于止,迟胄能领会最好,不能领会,日后还有手段。。。
“谢大人提点。”迟胄倒是心有灵犀的回道。
林缚也不管迟胄是真懂还是假懂,海东地区当前的权力格局对淮东最为有利,他还不能直接招揽迟家,岔开去说其他事。
过去十数年,迟胄从内地招附流民以实五岛,才不过两千户。相比东州境内约一万六千户的扶桑人,内地迁户的所占比例很少。
高丽人的两千青壮战俘安置好,就相当于往东州境内迁入两千户外来移民。在削弱东州地方豪族势力的同时,事实上也能在相当程度上减弱佐贺氏对松浦、平户地区的影响。
“我离开海东后,赵虎便是海东行营守护、林景中是济州巡检司巡检,你若有什么事情,他二人都能替我拿主意”林缚说道。。。
“我晓得。”迟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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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保证淮东对海东地区的影响力,为了保证淮东对海东商路的垄断,也为了应对来自高丽的军事压力,林缚必然要在海东地区常驻一支精锐战力。
自三月下旬以来,林缚从亲卫营抽四营甲卒、从第二水营抽一营水军,从骑兵抽一哨披甲轻骑组建海东行营军,主要驻扎在济州城,由赵虎出任海东行营守护,总揽淮东在海东地区的军政事务。
战前,淮东在济州驻兵仅有四百人不到,组建海东行营后,驻兵总数将近四千人,扩编近十倍。
迟胄随后告退,长岬上留下赵虎、林景中陪同林缚看那夕阳。。。五六年前,谁能想到上林里三个毫不起眼的青年,今日仅掌握这些的权势?
“我明天就回淮东了,这边就交给你们二人了,”林缚说道,“高丽这步棋,东胡人迟早都会走的,津海粮道的压力会越来越大。我们甚至要认真的去考虑燕京被破、东虏铁骑推进到黄河北岸的情形,海东实是淮东的命脉,你们在这里一定要谨慎经营”
赵虎、林景中都觉得肩上压力不轻,认真的听林缚详说经营海东的策略。
“内地不是只有淮东一地能与海东商路相接,”林缚说道,“海东行营除了要严厉打击从闽浙而来海东的私商外,没有名义公然阻拦从平江府、山东及河间府出海的海船来济州进行贸易。实则上,我们应该鼓励他们过来。不过有几点要特别注意,一是淮东地区输出的生丝、茶铁等,都由集云社进行专营,也许后期可以让黑水洋船社参与进来,那等到以后再讨论。二是从其他地区运来海东贩售的生丝、茶铁,进行三到六成的实物抽分,生丝及丝织品为六成。三,除集云社与黑水洋船社外,海盐对其他海商一律实行禁运。四,从海东地区购买的马匹,一律只允许运往淮东贩售。我暂时想到四点,你们有什么想法,补充上就是,尽可能一起想周全了,要向海商张榜公告,不要朝令夕改……”
生丝这种高价值的货物,运往海东地区的利润最高,差不多有二十倍的厚利。一艘海船装上四百担生丝运到九州岛,就值十六万两银子。
林缚不能费尽心思的打通海东商路之后,却让海虞陈氏等势力从中分得最大的好处。毕竟对陈氏等势力来说,造海船出海,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战前海东地区通过海盗、私商贸易,每年从内地大约引入三四千担的生丝及丝织品,才维持这么高的价位。海东商品打开之后,不加控制,生丝贸易量很可能会成倍的增长,价格自然也会大幅下滑。
为了保证淮东的利益,保证淮东能从海东商路获得足够的养军之资,对暴利商品,在厘税之外,进行额外的高比例抽分,是必然要做的。
林缚真要有能力将海东地区的贸易一条缝都不露的严密控制起来,仅生丝一项,淮东每年获利就能达到一百万两银以上。
这只是一个理想的目标,奢家在控制闽浙大部分区域之后,从明州、晋安到九州岛南部地区鹿儿岛的海上商路也就打通了。
海东行营的另一重任,就是打击、封锁这条商路,限制奢家从海东地区的海上贸易里取利。
第42章 回崇州
四月十八日的鹤城热闹非凡,东征船队已经抵临长山岛,哨船先一步进港,就没有必要再封锁消息,鹤城民众都已经知道制置使今日将率东征大军抵临鹤城。
普通民众浑浑噩噩,不关心国事,但迁来鹤城者,多受过流离之苦,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对战事颇为敏感。
大越朝近十数年来,给东虏欺压得连口气都喘不了,淮东军司能跨海东征、打得背信弃义投降东虏的高丽人丢盔弃甲,鹤城民众自然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从消息传开之始,鹤城内外便如过节一般,洋溢着一股子难以抑制的兴奋欢腾气氛。
信船午时就抵达进了河港报信,不过鹤城东部海域有一道黄沙道,船队要从狭窄的黄沙嘴水道穿进来,耗时颇多,林梦得、秦承祖、孙敬堂等人也只能在塘堤上耐心的等着。
朱艾、张苟今日恰好回鹤城公干,也与韩采芝一道到港口来迎接东征大军回师。
日头西跌时,终于看到帆桅露出海面,人群欢腾呼叫,顿时沸反盈天的热闹起来。
其时正行东南风,船行甚疾,排风鼓疾,片刻之后,整队舰队就出现在视野里。
东征出海时,朱艾、张苟都不在鹤城,之后鹤城都没有大规模的水营船队集结,第一水营的主力整个冬春都驻守在嵊泗防线上,这还是朱艾第一回看到如此规模的船队
事实上,第二水营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战船与兵卒给编入海东行营留在济州,加上伤亡,东征军返回时,规模缩小了约一半。
即使如此,以三艘津海级战船、十艘集云级战船为主,包括运兵船、运马船以及同行返回的货船,整个船队将近一百艘船,总运力将近十万石。如此规模的船队,出现在视野里,仿佛一座浮游而来的大岛。
林缚负手站在船头,眺望远处的鹤城。
相比较鹤城,从鹤城往东延伸的捍海堤仿佛一条蛰伏的巨龙,更为雄伟壮观。
“他们留在崇州,动作也不慢啊!”林缚眯眼看着捍海大堤,跟周普、葛存信笑道。
历时半年之久,江门到鹤城段的捍海堤初步建成,堆土高一丈六尺,底宽三丈、顶宽一丈四尺,从鹤城往东南延伸到江门,将近百里长。
从江门到清江浦南岸,整个捍海堤修下来有三百里长,计划是两年之内建成。江门到鹤城为南段,准备最为充分,此时才算是初步建成。接下来,还要在堤顶筑驿道,移种固堤柳树,在堤外还要种培植大量的防风防海林带。
整个淮东地区从五月起就要进入梅雨季,一直到九月仲秋,都是多雨季节,而且夏忙秋种,差不多也都集中在这半年里,无论是工时还是人力,都不如冬春季充足。
以这个计算,南段捍海堤的修造速度比计划中要慢了些,主要也是受元月大潮灾的影响。
但是这个建造速度要传出来,却足以令江东郡司及工部的官吏吓掉下巴。
刘庭州要算一员能吏,在盐渎任职时,就筹划着要修捍海堤,对修堤很熟悉。年前林缚在崇州召集诸官议修堤事,刘庭州就盘算着林缚要能在三五年间将捍海堤修成,就算了不起了,根本没有想到三百里捍海堤真能在两年里修成。
当初工部侍郎陈钟年征三十万民夫修黄河大堤,工程量甚至不足南段捍海堤的一半,折腾了半年多时间,却折腾出修堤民夫大乱来。
鹤城港也有内港、外港之分。以河闸石坝为界,石坝外为外港,是海港;过了河闸便是运盐河,南岸即为内港,是河港,鹤城内还有城港,要从北水门进去。
由于海船都有高桅,能过河闸,却过不了城闸,林缚的座船也只能在河港驻泊。林缚与周普、葛存信等人登上岸,与留守崇州前面迎接的林梦得、秦承祖、孙敬堂、孙敬堂、胡致庸等人见面。
即便朝廷及江东郡司对东征之事淡漠,但林缚东征得大捷而归,对崇州、对淮东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再说林缚离开崇州已有四个多月,留守的官员,能离开的,差不多都到鹤城来迎接;提前知道消息的崇州士绅,也都赶过来相迎。场面十分的热闹跟壮观。
百多人里,朱艾与张苟也轮不到说话的机会,他们仅仅是来凑热闹的。待韩采芝随林缚及其他迎接的众官员进入鹤城,朱艾与张苟便打算先回工段去。还有一摊子事情,说好今天赶回去了,就不便留在鹤城过夜。
朱艾、张苟走到牲口棚里牵马,韩采芝这会儿折回身来找他们,说道:“转眼怎么看不到你们两人?大人要你们留下来用宴!”
朱艾颇为兴奋,他虽然还是基层的吏员,但已经融入淮东军司这个群体中来,自然更盼望得到赏识跟提拔,搓着手,跟韩采芝一起往鹤城走去。
张苟颇为冷淡,他心里清楚:无论是他对淮东军司,还是淮东军司对他,杆爷都是过不了槛、过不了的死结。他在工辎营的实权,甚至还不如朱艾,但他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朱艾是个极有能耐的人,淮东军司若真能不计究出身的用他,朱艾将来的成就应该在韩采芝之上。
鹤城虽是巡检司、草场司之设,但城池之固、之大,不亚于州县,城中民众以及周边的屯田,都有了不小的规模。与江门一样,包括在巡检司的官吏设置上,都实际上已经完成置县的准备,就差朝廷一纸令文。
林缚就任淮东制置使,作为淮东两府十一县的军政长官,但也仅仅只对崇州一县之地,能做到军政、民政以及财政、官吏任命等事务上的完全掌握。
就算两淮盐区不需要鹤城草场提供草料,张协、岳冷秋之流,也只有在吃错了药的情况下,才会同意将鹤城草场分拆置县,使林缚完全掌握之地,从一县拓展到三县。
张苟由于粗习文墨,在流民军里比其他将领见识多,受到刘安儿及孙壮的重用,张苟也颇为自得,但到崇州后,才算是真正的开了眼界、提高了见识。
在崇州大半年时间,有一种好处就是张苟能够看到各地汇集来的塘抄邸报,新的老的都可以。仅仅这些就给张苟提供了一个更高层次的视野,去反思流民军这些年来越打越疲、越打越弱的问题。
前年,进淮泗地区的流民军一度高达四十万,而淮泗地区的官兵以长淮军、淮东军为主,不过四五万人。流民军就在四五万官兵的压迫下,给打得流花落水。
不要说淮东军了,就是长淮军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也以不到两万兵力,抵挡住流民军十数万精兵的攻城,死守徐州城长达半年时间未给动摇过。
这其中的差距,已经不能简单的拿战斗力、战术水平来衡量了。
包括韩采芝、陈魁立、张苟、陈渍等人在内,许多归附的流民军将领,都在反思这个问题。
由于没有多少实权,也就意味着事务不多,张苟反而有更多的空闲时间去反思流民军的成与败。
以前囿于视野有限、条件有限,从地方上收集来的书册,也都是些经义典籍,文字生僻,言简义奥,有故弄玄虚之嫌。一册兵书,恨不得在短短数千言里,就想将带兵打仗的事情说完了,对实际的帮助很有限,更多的是要靠将领个人根据实战经验进行总结、领会。
林缚亲自编写的淮东军马步军操典,仅旗伍一级最基本的战术操训,就著有数万言。在文字之外,更为重要的,是辅以上百幅图解。即使不识字,看图解,听人解说几遍,脑子稍微灵活一些,也能掌握最基本的旗伍队一级的战术。
张苟初得操典时,还是从韩采芝那里借来的,刚得到时,还如获至宝,以为唯有韩采芝能得淮东军的信任,才能得到这样的绝密卷宗,想暗中抄写下来,给杆爷送一份过去,心里想着,要是流民军能早些日子得到这本操典,绝不至于给官兵打得这么惨。
设于鹤城的战训学堂,年后招人,工辎营一次推荐四百名军官进入鹤城初级战训学堂学习,张苟也在其中。每个月进鹤城集中学习半个月,还有半个月回工段处理事务,轮流进行。
进入战训学堂后,张苟才发现他如获至宝的马步军操典,只要进入战训学堂,就能是人手一册,在淮东军司并非什么绝密卷宗。也难怪韩采芝不防备他,轻易将操典先借给他看。
不断的看到新的落差,令张苟心里对流民军的前途也越来越沮丧。
不到说操典里所写的令人如获至宝的内容,仅一本两百多页的寻常书册,有近三寸厚,印制精良,张苟以前托人从江宁书商购卖,少说要十两银子。
最基本的马步军及水营操典,淮东军都卒长以上的军官,几乎能做到人手一册,进初级战训学堂的学员能做到人手一册。更有各种讲义、塘抄印刷,淮东军内部的纸张消耗,就达到一个惊人的规模,仅这一项就是连饭都吃不饱的流民军,远远无法相比的。
除了免费发放的书册外,淮东军司向内部将领及官吏供应的其他书册,售价也极其低廉,常常只要花一二百钱就能买一本城里书肆需要好几两银子才能买到的一本书籍。
除了书籍之外,淮东军司向内部将领、官吏定量供应的其他生活物资,售价通常也仅仅只有市价的一半甚至几分之一。这些书籍及其他生活物资,绝大多数是由观音滩、崇城的工场作坊供应,也是售价能够低廉的关键因素。
这也保证将领与官吏在薪银不高的同时,手里头也相对宽裕,生活不那么窘迫。
流民军需要经过残酷的血腥战争淘汰,在千百死尸上,才能有一名合格的营将脱颖而出,也仅仅是在基本层面上做到有勇有谋而已。
年后挑选到鹤城初级战训学堂进行短期学习的工辎营四百名军官,多为原流民军都队一级的基层军官。经过短期集中学习,这批军官里就有好些人表现出比流民军营将更高的战术水准来。
张苟认识到,除了流民军能有淮东如此优良、完备的后勤保障体系,能组织这么大规模的战训学堂,否则永远都追不上淮东军的战力水平。
仅各级军官的战术修养,就差以千里,更不要说淮东军司对各级军官的直接掌握与控制,远非流民军能相比。
至少在淮东军内部,还没有哪个将领有能力独立将部众拉出去另投他家,更不可能出现渠帅率部袭杀主帅的事件来。
对淮东军了解越深,张苟也就觉得淮东军的东征大捷就不那么令人惊讶了。
心里有着种种心思,夜里的聚宴上,张苟也是落落寡欢。
夜宴上便是韩采芝也没有多少机会挤到跟前去。张苟的性子冷淡,自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吃过酒,便早早离开,先回到馆舍来。
韩采芝、朱艾等人倒是醉熏熏的回来很晚。难得有不禁酒的机会,带兵打仗的,哪有几个不馋酒的?张苟给他们闹醒,给告之,他们明天还不能离开鹤城,要等候召见。
林缚初回崇州,要处理的事务太多,要见的人太多,什么时候能召见他们,也没有定时,只是要韩采芝、朱艾、张苟他们在鹤城等着。
第42章 政务
张苟随韩采芝、朱艾留在鹤城,连着三天,都没有得到林缚的召见。
这三天时间里,陈魁立、陈渍等人也陆续给召到鹤城,差不多有三十多人,都是工辎营出身。除了朱艾等工造官外,更多的是鹤城战训学堂的学员。
到第四天,更有大批的学员军官外地赶来。大家都住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也不难知道最远是从淮安府山阳县赶来的,也有从大横岛过来的学员军官。
眼下鹤城、崇城、山阳、大横岛四地都设有初级战训学堂,以鹤城的规模最大,一次就从工辎营挑拨四百人进行短期学习,崇城、山阳、大横岛的初级战训学堂一期规模也就百人左右。
虽然没有明确的通知下来,但这么多性质相同的学员军官聚在一起,很快大家也都确认,他们这一批百余人,是作为初级战训学堂的佼佼者给挑选出来。
以比例计算,崇城、山阳、大横岛三地的战训学堂这次给选拔出来的佼佼者达到五选一的比例,鹤城仅为十五选一。
这倒不能怪淮东军司歧视鹤城的学员军官大多出身流民军,像张苟等人,集中学习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两个月而已,选拔比例较低,也很正常。
而崇城、山阳、大横岛三地选拔出来的学员军官,本身就是出身淮东军,又至少经过两期、甚至三期,最长时间达半年的集中学习。至少在战术学习上,他们比鹤城战训学堂的学员军官,有着更扎实的底子。
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如张季恒等人,已经在军中担任哨将、副哨将甚至营将、营哨官一级的实权武职,也都给调令集结到鹤城来。
正式的命令一直没有下达,林缚也先召集工造官们先去建陵视察去了,朱艾也先跟着去建陵了,张苟一直都不清楚他们这一批人给集结起来的目的,怀疑淮东军会再度大扩军。
到四月二十六日,到鹤城集结的中高级军官已经超过一百四十人。以最基本的正副哨将编制计,这一批军官至少新编出二十营、六十哨共一万两千人的兵马来。
张苟起初以为林缚决定打奢家,很些军官也都这么认为。大家集中在一起,在学习、总结溪野原一战的得失经验之时,有些人倒先讨论起从嵊泗防线出击攻袭明州府的方案来。
林缚去了北面的建陵、盐渎等地视察,秦承祖在鹤城坐镇,集结军官方面以韩采芝、张季恒二人为首。
他们两人都能接触到淮东军司的核心机密,很快大家就知道这次中高级军官大规模集结的真正原因。军司将在旅、营、哨三级军中正式增设军令官一职,他们这批军官,将在短期学习后,作为第一批军令官编入各级军中。
四月二十八日,林缚才从盐渎返回鹤城,正式签署成立军令官学员队的命令,
学员队以哨队编制,以军司行军右司马秦承祖为首,韩采芝、张季恒、张苟为学员队副哨将,一百四十余人编八个学习组,以陈渍、陈魁立等人为学员队都卒长。
张季恒作为东征溪野原之战的首功之将,本身就是营指挥一级的武官,他给调进来任学员队副哨将,是再正常不过的。
韩采芝是上林里子弟,淮泗一战里,流民军能大规模投附淮东,他居功甚高。韩采芝在工辎营里就很受重视,这次给编入军中,获得重用,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真正的命令下达之后,令张苟疑惑的是,为何自己在学员队里,会给提到与张季恒、韩采芝两人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淮东军制与当世军制有极大的不同,军令官也是新设,不要说张苟了,就连韩采芝、张季恒两人,都不大清楚军令官在军中具体负责什么。
二十八日夜里,张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与韩采芝、张季恒一起,前去见林缚。
进去时,林缚正找与孙敬堂、王成服、陈雷商议事情,朱艾等人也在场。
江门与鹤城段的捍海堤初步建成,工辎营将大规模北移,负责着中段及北段的捍海堤建造。但南段除鹤城、江门外,在之前三个工段营地的基础上,将正式设立屯寨。
南段捍海堤后续驿道、防风林等工程的建造,将由屯寨负责。屯寨更主要的职责,就是在鹤城草场腹地,进行大规模的屯田,安置工辎营将卒高达九万人之多的家属。
工造官朱艾等三人给提拔出任屯长,分别归属鹤城、江门两巡检司治下。
张苟、韩采芝、张季恒他们要等秦承祖过来,先在偏厅等候,能隐约听到里间在谈草场屯种的事情。
朱艾等三名新任屯长先退了出来,要等王成服、陈雷两名巡检谈完话再一起回去。
张苟、韩采芝与朱艾他们也熟,便问及屯种的事情,才知道林缚这次北行,才将方案最终确定下来:三个屯寨加上鹤城、江门,两年时间里要开垦六十万亩粮田,包括工辎营将卒家属,共要安置四万户丁口。
“两淮盐铁司那边没有意见?”韩采芝问道,“鹤城两年开垦六十万亩粮田,差不多要开垦掉小一半的土地,两淮盐铁司总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再说这么多人手用来开垦粮田,又要占用大量的土地,如何向射阳、大丰盐区保证每年八百万捆草料的供应?”
张苟心想林缚刚回崇州,人没有回崇城去,就直接带着诸人北上,大概就是跟两淮盐铁司的官员进行协调。
大规模的屯垦,必然会影响到草料的供应。
“射阳、大丰盐场会尝试着改煮法为晒法,节约草料的使用,”朱艾这次跟着北上,知道淮东军司跟两淮盐铁司的协**况,这种事自然是机密,但韩采芝、张苟、张季恒三人的调令已下,已经明确是淮东军司副旅帅级别的高级将领,朱艾能知悉的事情,对他们是没有隐瞒必要的,“这两个盐场因此造成的官盐生产减损,由这边负责从海东地区购入海盐来贴补。今年会直接贴补三万石海盐……盐铁司每年从这两个盐场收购官盐也不过十二万石,我们一下子补贴给他们四分之一的量,他们还少了收运之繁琐,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倒也是,即使将鹤城草场所出的草料一并算上,用煮法也顶多只能产八万石盐,这边一次贴补这么多,两个盐场的官员不知道能从里面捞多少银子。”韩采芝感慨道。
官盐销价奇高,主要是盐税倒占了十之**,盐铁司真正从盐户手里收购三万石食盐,花费也不过三四万两银子。淮东从海东地区收购海盐补足给盐铁司,成本不会超过五万两银子。即使增加一倍,也就十万两银子。
而整个鹤城草场来,在捍海堤之内,丈量土地面积超过为七千平方里。
与崇州进行整合、调整,完全能分置出三个县来。即使早期开垦成本巨大,但以崇州的人口密度计算,多置两个县出来,差不多能安置十万户丁口,这个绝对不是每年多投入十万两银子能够衡量的。
“下一步该收口子了吧?”张苟问道。
“怕是不会,看大人的意思,怎么也要等到捍海堤建成之后,”朱艾说道,“能跟两个盐场监院谈成交易,也是以收口子相要挟。既然谈妥了,暂时不会有什么变化。”
朱艾等三个屯长,与韩采芝、张苟共事有半年时间,彼此间很熟悉,也常讨论这些问题。
张苟说的“收口子”,就是利用捍海堤以及淮东诸巡检司所形成的封锁线,严厉打击私盐从两淮盐区流出去。
这将使淮东军司从“盐银保粮”里获得更多的利益。
张苟也是到崇州之后,才开始思考这些深层次的问题。韩采芝也是在林缚的要求,为了达到一个合格的高级将领的要求,认真而系统的去学习政事。
相比较之下,朱艾则更多的表现出他在这方面的天赋来。事实上,朱艾的级别要比韩采芝、张苟低得多,接触到的机密也有限,但是在淮东政事上,韩采芝、张苟反而要向朱艾请教。
韩采芝问道:“如今两淮盐区官盐产量每年能有二十五万石,口子收紧的话,能增加多少?”
“不会低于这个数。”朱艾伸出四个手指头来,说道,“我估算不会低于这个数。”
“这么高?”韩采芝诧异的说道。
“官盐加过盐税后,每斤不应低于两百钱,淮东盐价每年仅在百钱左右。盐商暗中至少加一倍的私盐进行折冲,才不会亏本。你以为那些盐商是因为好心,为了让民众吃得起盐,才冒砍头的危险,拿私盐进来折冲吗?”朱艾笑问道,“马家伏法时,良田数千顷,从何而来?”
韩采芝笑了笑,淮东军当初打击马家时,前后真金白银就有六七十万两,良田、庄院更是无数,还不是从私盐里获利?
其他的不清楚,工辎营的账,韩采芝细算过。
淮东军照两万兵额折算,每年能从刘庭州控制的淮东军领司额外获得一千两百石的食盐,不过这远远不够淮东军司所用。
以工辎营六万卒、五千头牲口计算,每年仅食盐就要用掉六千石。要是不用私盐,这六千石盐比照官价,就是十二万两银子。
淮东军司自然不会在这上面花冤枉银子,在长山岛、大横岛就有自己的晒盐场。实际的晒盐成本,比照官价,都不足二十分之一。这个,韩采芝、张苟等人都是知道的。
不过两淮盐场真正的私盐数,是不是朱艾所说的这个数,韩采芝、张苟都不能确定,毕竟政事不是他们的专长。
要真是此数,这边要是能将两淮盐区的私盐流出牢牢的控制在手里,养十万精兵都有可能。
韩采芝、张苟与朱艾正说着话,秦承祖走了进来。秦承祖来了,林缚不会让秦承祖在那里等候,就将他们一起喊进去,谈设置军令官的事情。
第44章 兵家秘术
秦承祖过来,林缚便将韩采芝、张季恒、张苟三人都喊进来,先谈军令官学员队集训的事情。陈雷有事先离开,孙敬堂、王成服还要留下来谈其他事情,便也坐在旁边,没有回避。
“我知道军中好些将领给海东大捷所鼓舞,主张立即对奢家控制的岱山、昌国等地展开军事打击,大家的热情很高,这是好现象,我们不应该泼冷水,”林缚要韩采芝、张季恒、张苟坐到近处来,“不过,我们也应该看到,此时已经是四月末,淮东以及东海很快就会进入风雨汛季。仅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是很难完成一次战役准备的。在秋季之前,对奢家控制的岱山、昌国等地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很可能随时给恶劣的天气因素所破坏,从而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这是我们要尽量避免的……”
说到这里,林缚顿了顿,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们回去要跟学员队的学员认真的讨论这些问题,你们是作为中高级将领来培养的,这些问题都是你们应该考虑的。”
淮东军司眼下要将更多的财力集中起来,将捍海堤修好,短期内很难有扩军的动作,但是中高级将官的培养不能中断下来。
不比都卒长、旗头一级的基层武官,哨将、营将以及更高级别的将领,对战术、战略、治军、指挥作战甚至后勤补给、人事协调等方面,都有更高、更复杂的要求。
林缚不能指望营哨以上级别的将领个个都是一时之选,有着万里挑一的天赋。
对基层军官进行培训,再从中挑选佼佼者,进行系统的学习与加强,培养出一批合格的中高级军官来,保障军队的指挥体系在高速扩张中也能有效的维持住,才是林缚模仿后世军校成立战训学堂的宗旨。
然而,中高级将领的有些能力与技巧,需要长期的治军作战实践才能够更好的掌握,不是简单的几个月集中学习过后就能胜任的。
目前淮东军司共编有四十个营的战力,营、哨等级的军职,基本都满员。在不扩军的情况下,只能通过增设新的军职,来满足在实践治军中培养中高级军官的需求。
军令官仅仅是新设军职的一种。
在海东时,林缚从淮东军挑选二十余武官,任命为军令官,编入儋罗王军,专门在日常编训及作战指挥事务上,负责协助主将。
军令官与后世的作战参谋、参谋长及当世的行军司马、参军事等军职相当。
只是行军司马、参军事仅在军司、行营以上编制才设有。为了避免混淆,旅、营、哨一级设军令官。与全面协助主将处理各项事务的副将不同,军令官主要在编训与作战指军事务上协助主将。在军中,军令官的位序排在副将之后。
林缚将他在各级军中增设军令官的意图,耐心的跟韩采芝、张季恒、张苟三人解释了一遍。临了,林缚又与韩采芝说道:“你去将朱艾喊进来!”
韩采芝心里想:喊朱艾作什么?倒没有多嘴,直接去偏厅还在那里等候王成服的朱艾喊进来。
朱艾也是不解:
韩采芝、张季恒、张苟三人的调令已下,是副旅帅级的高级将领,秦承祖更是行军右司马,在军中与傅青河、曹子昂并列,孙敬堂是工辎营指挥使,王成服是典书令兼鹤城巡检司巡检。他们都是淮东军司的核心层。林缚召他们在里面商议密事到半途,喊他一个小小的屯长进去做什么?
看着朱艾进来,林缚让他走到前面来,从案头取出一叠卷宗翻找着。
朱艾能认得那叠卷宗都是捍海堤的修造资料,近一尺来厚。见制置使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要寻的东西,朱艾只当他有修堤事临时想到要问,便说道:“大人欲问何事,属下对造堤事能记得大略!”
“我要找你所献的盐渎县捍海堤图,我记得就在这堆东西里,你过来帮我一起找。”林缚说道。
倒是孙敬堂认得标识,帮着翻出来。
林缚将黄巴巴、几张拼凑的盐渎县捍海堤图摊在案台上,跟朱艾说道:“你这幅捍海堤图没有采用现在的官志盐渎县图,有好几处修改。现有的盐渎县图是百年前所绘,沧海桑田,盐渎地形近百来变化甚大,仅清江浦的入海口就窄了三分之一。老工官派人实地测过,重点核校了几个地方,发展你的这幅图与实地颇为吻合,比老圈要淮确多了。是你亲手所绘?”
“卑职以放牛为生,闲来无事,足迹倒是走遍盐渎县的角角落落,”朱艾说道,“此图确是卑职亲手所绘。”
“测地法你是师学哪家?”林缚问道。
精准地图的绘制,非经验所能得,朱艾能绘盐渎县图,自然也是学过前人的测地术。
“裴氏制图六体与赵氏鸟飞法。”朱艾答道。
林缚点点头,示意朱艾继续说下来,要考究他对这两法是不是有通彻的研究。
当世的地图测绘主要还是继承发展南北朝时的制图六法。鸟飞法是前朝时工部尚书赵明章对制图术的发展,听上去深奥无比,实际是测量两地直线距离的方法。从鸟飞法之后,地图测绘在里程及相对位置上,就更加的精准。
受限于千百年来“天圆地方”的传统认知,能较为精准测定纬度的测星术,由于会导致“地圆说”的推论,而给排斥在传统的测绘技术之外。
即使在航海中,作为测星术的一种,牵星测纬术也给视为邪法,甚至给杂学所排斥;在林缚之前,只有极少数海商会偷偷摸摸的使用。
更极少有人能认识到测星术是开发等纬直航海路的关键技术。像晋安、明州府前往鹿儿岛的海船,还主要依靠对黑水洋海流的经验航法进行出海航行。由于南线的海路非常的固定,给海东行营派战船拦截浙闽海商,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朱艾仅知制图六法与鸟飞法,便站在书案前详细解说起来。在场唯有林缚、秦承祖、王成服三人知道这两法,韩采芝、张苟、张季恒三人是全然不懂,孙敬堂也听得糊涂。
待朱艾说完,林缚跟秦承祖说道:“军令官学员队集训三个月,时间不长。战术学习就以地学为先,测地法又恰恰是其根本。我看朱艾可以抽一个月时间来,帮你教导下面将领学测地法。”
秦承祖点点头,说道:“那是最好不过。军令官辅佐主将,不会测地术,就有些说不过去。但真要能有十之一二的人掌握此法,我也就谢天谢地了。”
张季恒心里疑惑,他性子直爽,肚子有疑问也不藏着,站在堂下就问道:“诸将能看懂地形图即可,还要学测地术做什么?”
“地形图是都卒长一级的要求,你真太不上进了,”林缚笑道,“朝廷最大规模的测绘地形图,距离现在已经有百余年了。这百余年里,沧海桑田,河曲改道、路途变更,不知道凡几。便是海陵府地图,我们便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去核较,谬误处甚多,当世地形图能有几张值得完全信任的?”
“……”张季恒挠了挠脑子,说道,“地图不准,找当地人作向导,总能弥补一二。”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远不是这么简单的。包括测地术在内的地形杂学,跟用兵有极大的关系。在平整的地形上排兵布阵,简单得很,随便挑个哨将营官,都能讲得条条是道。但我们接敌时,恰恰多在复杂的地形环境里。将地形与兵阵相接合,将河曲山势、路程短窄,融入兵阵之中,才是名将的入门之道。这时候你就会发现现有的地形图太过简陋,向导不可能有多么完备的军事学识。你作为主将,要将实地斥候的地形与兵阵及各部进击步骤,说给手下部将听,你如何才能解释得清楚,没有错漏?所谓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要是学不会,还是给我乖乖的回中军继续营将得了。”
张季恒脸露诧异,倒没有再说什么。
张苟这段时间反思很多,知道从营将到镇将(旅帅)的跨度有多大,营将还能以武勇率兵,知道些简单的战术原则就能胜任,镇将通常要掌握数千甚至上万的兵马,仅以武勇率兵,是无法兼顾全军的。
林缚见张季恒犹有不服,笑道:“给你举个最基本的例子:去年春上,刘安儿围徐州城,掘宴山之堤,发泗水淹徐州。岳冷秋若会堆堰测高法,提早测得宴水堤与徐州城的高程差,就不会一点防备都没有。岳冷秋只要派兵死守徐州城西北的断龙岗,在断龙岗与徐州城之间简单的筑一道引水坝,后期就不用那么狼狈了,”林缚这时候侧头问张苟,“说到这里,我倒要问你了:淮泗诸将里,到底哪个会测地术?不然不会恰好从宴山掘开泗水大堤,将泗水导向徐州城。”
张苟说道:“老帅杨全习得,杨全战死河中府,仅安帅与红袄女得传。安帅如今也死了,仅红袄女知此秘术。末将不知道红袄女有没有传给旁人!”
“兵家将测地法视为秘术,实际只是杂学匠术的一支罢了,老工官葛福老人,最是精通,”林缚也不介意张苟言语间对刘安儿存有敬意,跟张苟笑道,“你要有心,朱艾会教你裴氏制图六法与鸟飞法,右司马会传授你测星法、望山观水术及堆米示形法,堆堰测高仅仅是望山观水里的小术罢了。你把这些学会,比兵家秘而不传的测地秘术更加齐全!”
“末将谢过大人。”张苟对淮东军司的将职很是淡漠,但是听到老帅杨全与安帅秘不外传的兵家秘术,在林缚、秦承祖等人眼里竟是如此的稀疏平常,心里还是震惊不己。
仔细想来,他初得如获至宝的马步军操典,淮东军能普及到都卒长级别,淮东军司将兵家测地秘术作为中高级将领将的入门门槛,实在算不上有多奇怪。
林缚见朱艾听到除制图六法、鸟飞法之外还有其他测地术传世,露出一副颇感兴致的神色,便从案头翻出一本薄册子,递给他,说道:“你能自学通晓制图六法及鸟飞法,看过此书应能推知其他测地法,也恰好替右司马分担些压力。老工官的《将作经补述》差不多要著成,赵舒翰的《匠经》才编不到一半,我改天让人将现有的版本送你一份!此外《船典》、《铁冶》等书都是军司的绝密资料,你若有机会,去崇城可以借阅,倒不能让你带出来。”
“谢大人!”朱艾喜不自禁的叩头拜谢。
“起来说话吧,你要跪着说话,我还要伸过头才能看到你,麻烦得很。”林缚笑道。
姜岳,林缚未得一见;林缚所认得当世有惊艳才华者,不大识字的老工官葛福算一人,郁郁不得志的赵舒翰算一人,给朝中政敌制肘不得尽施所才的李卓算一人。
除此之外,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宁则臣、敖沧海、王成服、葛司虞、孙尚望等人都要算极有天赋的,朱艾至少也要归入这一类人之中。
刘庭州早年因为朱艾脸给毁掉半边,而不能辟举他为吏,可以说是一桩憾事;对淮东来说,未偿不是一桩幸事。
相比较之下,林梦得、孙敬轩、孙敬堂、胡致庸等人,也是侵淫人事半辈子,知悉世俗务实,才超越常人,成为一时之选的人物。周普、周同、赵虎、林景中、赵青山、葛存雄、葛存信、吴齐、李书义、孙打炉等人,在固定领域有着他人所不及的专擅,也才超越常人拔卓而出。
林缚都尽可能将他所识得、为他所用的人才,都安排到恰当的位子上去。只是朱艾刚刚加入淮东才半年时间,虽有才华,但实际经世的经历还有不足,林缚还不想太拔苗助长了,要让他从基层先经历一遍。
想想自己来到这世上,将近四年时间,虽有前世超越时人的记忆与经验,但是在推崇杂学匠术的过程中,林缚知道自己才有最大的获益。也唯有将前世的经验与超越时人的见识跟当世的杂学匠术融合起来,才能有真正从容不迫的自信。
林缚此时治军,也不过是将这些融合进去罢了。他希望淮东军司能涌现出一批优秀的、堪称名将的将领出来,传授治军之术,自然不会有所保留。
第45章 典钱铺
议过事,张苟、韩采芝、张季恒、朱艾等人先告退。过了片刻,孙敬堂也走了出来,与他们一起,先回馆舍宿夜。
倒是王成服与秦承祖给林缚留了下来,不知道还要议多久。
筑捍海堤,孙敬堂是主要负责人,王成服作为鹤城巡检,也是孙敬堂在筑南段捍海堤时的主要助手。
见孙敬堂先离开,而王成服倒给留了下来,张苟心里疑惑:这是要议别的什么事情?
倒不是说孙敬堂的级别不如王成服,而是每个人的精力有限。淮东军司的事务千头万绪,孙敬堂哪有可能参与淮东军司每一桩事务的决策?
林缚年前在淮东定官吏、定职守,就是要大家各司其职。
在工辎营及筑捍海堤之外,王成服还兼管其他事务,要留下来单独向林缚禀告,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走出院子,才发现下了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雨势不大,馆舍离得也近,众人便冒着细雨赶了回去。
馆舍灯火昏暗,张苟的房间在走廊的最东端,看着廊柱后蹲着个人影,张苟按着腰间的佩刀,警惕的问道:“谁?”
“我!”陈渍从廊柱后站起来。
“哦,吓我一跳,”张苟将门打开,让陈渍进他的房间,将佩刀摘下来,问道,“这么晚,你都没有休息?”没有点灯,只是将门打开半扇,让院子里昏暗的灯火照进来。
“军令官是什么鬼捞子东西?”陈渍拖了一条板凳坐下,看着桌上有凉茶,便拿过来往嘴里灌,直截了当的问道。
“与行军司马差不多,没有多少实权的辅职,”张苟问道,“你在门口等了半天,就问这个?”
“这时没有兵权,要是以后派你去淮泗,杀昔日的兄弟,你怎么做?”陈渍瓮声问道。
给陈渍那双在夜里如恶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张苟沉默下来,陈渍提出这个问题就仿佛心里有一口钟给陡然敲响。不是他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陈渍提来,尤其的惊心。
以前之事自然没有什么好说,你杀我、我杀你,乱世救存而已,没有什么愁恨。但是现在,即使没有兵权,以军令官的身份随军进入淮泗,手里就不会沾染昔时兄弟的血吗?
张苟今天本来还有辞去学员队副哨将的打算,后来听林缚与秦承祖、朱艾等人说测地法,一时听得入神,要不是陈渍突然过来找他,他都要把这茬给忘了。
张苟倒是犹豫起来。
他一直在反思流民军为何越打越疲,心里的答案也越来越丰满,只要能接触淮东军司更核心的秘密,无疑会对这个问题有更深刻的认识。但同时,接触到淮东军司的机密越核心,越没有可能说“自己不干了、想退出”之类的话。淮东军司要是好糊弄的,也不可能频打胜仗了。
要退出,也只有趁此时,或者还有可能在崇州平平淡淡的活一辈子。
“你呢?”张苟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渍的质问。
“我要晓得,过问你个鸟?”陈渍轻啐了一口,倒是不掩自己心里的矛盾。
“即使是没有什么兵权的闲职,我看淮东都不会把我们送到山阳军中去,”张苟说道,“实在不行,等去军中时,我们主动请求去水营——总不能将刀架到昔日兄弟的脖子上!”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紧问道,“是不是杆爷暗地里派人找过你?”
“哪有?”陈渍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看向门外,打着哈哈。
张苟心里微微一叹,暗道:难道自己在杆爷眼里已经不可信任了?又替陈渍担忧,他与杆爷暗中联系,怎么可能瞒过崇州的眼线?
对淮东军了解越深,张苟越不认为流民军有赢淮东的可能,心想杆爷日后也许会重扯旗子举事反出淮东,到时候自己要怎么办?也许随水营出海,就不用这么头疼了吧?
淮东水营也守御内陆的江河湖泊,但那是第三水营的职责,第一、第二水营所面对的是蔚蓝的海洋,只要能补入第一、第二水营,就几乎没有进入淮泗,与昔日兄弟相残的可能。
听着天井里淅淅沥沥的雨声,有风吹进来,将灯烛吹得摇曳,檐头有雨打进来,见侍卫要窗户关上,林缚阻止道:“窗子还是开着,”侧头跟秦承祖说道,“五天下了三回雨,这是进入梅雨季,好些事都要耽搁下来!”
“也是没有办法,”秦承祖摊手说道,“是不是让第一水营开始撤下来?”
“第一水营在汛季之前是要撤回来,不过先派人去海虞知会陈家一声,”林缚说道,“这个夏季,海虞要承担的压力不轻!”
崇观九年的西沙岛风潮大灾,令人触目惊心。每年进入夏季,防风抗风,倒是崇州第一紧要事。
年初时的大潮,只是偶发,但是东海进入夏季后,风暴肆虐,每年有七八回台风从海面上肆虐而过,是为常态。
陆上还好,台风暴雨之害,要比浙闽地区,甚至南岸的平江府都要轻些,但嵊泗诸岛却处于东海夏季暴风带的主要区域内。除了基本防务,第一水营主力都要从嵊泗防线上退下来,回崇州驻守,以避免不必要的非战损失。
这段时间,嵊泗驻军的职责主要是防守大横岛等几处堡垒,要是浙闽水营战船要从嵊泗防线穿过,除了示警传讯外,倒没有能力封锁——进入夏季,崇州守御就改外线为内线。
事实上,进入夏季之后,津海粮道的远海航线也将停下来,江门、鹤城一带,几乎不会有什么船出海,粮船也将主要改从离台风带较远的淮口出海,走近海到胶州湾交粮。
浙闽水师来打崇州的可能性不高,但奢家整合浙闽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在嵊泗防线减弱之时,就近从嘉兴、海虞、虞东等地登岸进袭的可能性颇高,陈家在这个夏季的压力不会轻。
“你认为奢家会从东线找突破口?”秦承祖问道。
“未必,”林缚摇了摇头,说道,“奢家在西线有动作的可能性更高一些。龚玉裁再夺襄阳,罗献成在寿春咬不动岳冷秋,连吃败仗,跟着一起往西南转移的可能性很高。一旦罗、龚二军合流,从襄阳沿汉水南下,让他们夺得江夏、谔州,江西郡的兵马必然要往北调防备;他们夺不到江夏、谔州,更可能绕过去,进入江西、荆南等地,给奢家在西线动作,提供方面。奢家很可能会在西线有大动作,但也不排除他们在东线玩声东击西……”
淮泗渐恢复平静,浙南、浙北也陷入僵持,彼此时小战斗不断,规模很有限,但整个中原地区还是遍地狼烟,看不到大越朝有恢复元氏的可能。淮东地区所获得的平静期是暂时的,更要抓紧时间做好每一桩事。
“那我就安排人到海战跑一趟,虞东那边就随他们去!”秦承祖说道。
林缚点点头,想着还要跟王成服谈其他事,这些大势研判,还是留到回崇城再慢慢讨论,从案头翻出一本折子文,跟王成服说道:“你递上来的《典钱议论》,我有看过,在拿出来给大家讨论之前,我想当面听听你的想法……”
“这典当行,在城中、镇埠有见,家无余财但有宝货的人家,可以拿到典当行典卖折钱,待手足宽裕之时,再赎买回来。这便是寻常见的典借。年有丰歉,时有青黄不接,乡野穷困人家,穷时连粮种都没有,找人作保,便可向村中富户或僧院支借钱谷,以此渡过荒时,”王成服说道,“典当行、富户为吃高息,盘剥寡民弱众如虎似狼;便是向僧院支借钱谷,收息也少有低于两分的,但也不失为许多人在穷困潦倒之时渡过荒时的权宜之计……”
林缚点点头,示意王成服继续说下去。借彻查通匪案的机会,林缚对当世的僧院有很深的认识。
当世城乡民众信佛道者很多,对僧院有很深的认同感,家有余财,不敢藏在家里,怕盗贼,倒是习惯寄存到寺院里去。若有什么急需,也常向寺院支借钱谷,渡过荒时。
典当行、高利贷,自古有之,没有什么好奇怪,彻查通匪案后,林缚知道僧院还干这种买卖,倒是吓了一跳:这不就是后世银行的雏形吗?
当然了,人们将钱拿到银行储存起来,是要跟银行要利息的,但是当世人将钱拿到僧院寄存,不仅拿不到钱息,还要捐香火钱作为寄存费。此外,僧院向民众放贷,可没有慈悲为怀的品德,吃息的性质跟高利贷没有什么区别。
“卑职在鹤城这么久,看到鹤城有两处矛盾难解,”王成服说道,“一是除去军属之外,浮民甚众,一时无力接济。二是周、孙等族从河间府县迁来浮财甚巨,好些人都有意买地置产。这个跟大人的本意不合,但也不能就这样制止不让。卑职细思过,可仿照典当行、僧院以及作保法,请孙、周等族在鹤城投银子开设典钱铺。典钱铺将银钱支借给我们一时照顾不到的浮民,让浮民有能力从鹤城租地开垦,待有收成之后,再将钱息归还典钱铺……”
第46章 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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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钱庄之议
林缚派人骑快马来催,林梦得有再紧要的事情,也是以林缚这边优先,当夜就坐马车赶回崇城。
要说秦承祖对“钱庄”之事还有些顾虑,担心会遇到种种阻力,林梦得则是极为支持。
林家鼎盛之时,在东阳、江宁、维扬、淮安、平江、丹阳、海陵等江东郡的周边大城都设有货栈,大宗货物往来,动辄几千上万两银子,货栈内部使用“飞票”已成常例,也形成了一套规矩。
因为林记货栈信誉好、根基深,在外经商或游宦的东阳乡党,利用林记货栈的飞票进行银钱汇兑,也较普遍。到崇观八年时,对外部的飞票汇兑,已经形成相当的规模;光票息,林家就能从中多获得两三千两的银子。相比较林家的其他生意,票息收入还很低;要是将林记内部使用飞票,也计算票息的话,那数字就相当客观了。
战事离乱,上林里给摧毁,林家的根基差点给摧毁,战局难料,人心叵测,林家目前在各货栈之间,都恢复用现银结算,但不意味着钱庄之事就不可行。
王成服上书建议,说典钱铺之事。林梦得早先就看过,考虑了很多,他在这方面有实际的经验,自然也就有更多、更明确的想法。只是这段时间都在忙别的事情,林缚回崇州后,林梦得跟他也就匆匆见过两次面,也没有机会细说这事。
王成服上书建议设典钱铺,重在由典钱铺支借钱谷给流民用于开垦,林梦得更看重飞票即“银票”的好处。
林缚明确了“钱庄”、“支借”、“钱息”、“银票”、“票息”几个概念,林梦得心里的概念框架也就更明晰了,当夜在东衙召集的议事会议里,就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世事难料,但淮东屡获大胜,还是能给别人一些信心的,”林梦得说道,“我们也不要指望第一步能迈出多大的步子,但在津海粮道的体系里,推行飞票,还是可行的!黑水洋船社且不说,银钱都在崇州结算,看不到钱庄的好处。不过,好些粮商,只走崇州到即墨这条短线——从崇州购粮,进胶州湾,到即墨交付,进行银行结算,就需要将银钱运回崇州来,再用来买粮。要是粮商随船走,还方便些,只要找到可靠的船主跟伙计,将银子随船运回来就是;但好些粮商、船东,只是雇人运粮,本人怕海上风浪大,并不随船走,成千上万两的现银,走陆路运回崇州,就有种种担心!若是我们在即墨、崇州都设钱庄,粮商在即墨得银,将银子存入钱庄,拿着钱庄出据的飞票,到崇州来取现银,就方便得多。银子在途中可能会给劫走,但飞票的兑付,非粮商本人或粮商指定人不可取,实际也保障粮商的个人安全……”
飞票不同于钱钞,更与后世的汇票性质相当。一张飞票的面值都有几百上千两银。如此高面值的飞票,出据时,自然都会进行详细的背书,写明持票人的身份跟取现时限,甚至还会指定取现的钱庄,给盗走冒领的可能性很少。
周广南、孙丰毅行商大半辈子,自然识得飞票的好处,关键在于钱庄可不可信的问题,要是值得信任,拿飞票上路,比带着几千上万两银子上路,要安全得多。
津海粮道本身就是靠淮东军司在支撑着,钱庄设立,自然也是要依托淮东军司的信誉。这些粮商若是还不信任淮东军司,根本就没有必要到津海粮道里来掺一脚了。
“当然,钱庄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给粮商出据飞票,收取票息是当然之举。只要确保持票到钱庄即能兑换现银,百里取三,甚至取五,我看粮商都会愿意的,”说到这里,林梦得眼冒金光,他满心想着替淮东开辟财源,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如何叫他不兴奋?他继续说道,“从江门到即墨或从淮口到即墨,以正常年景计,漕粮运量在一百五十万石以上,以即墨收粮价,银钱总额就在一百五十万两。这批漕粮,自然是要从胶州湾运到莱州湾的,又是一个来回;从登莱运到津海,又是一个来回。三个来回银钱翻滚数量,总额将超过五百万银。即使是百里取三,潜在的票息年收入,也将达到十五万两银。同时,我们可以看到,在胶州湾、莱州湾,粮商们可以以票易票,只要我们在津海与崇州的钱庄,先存储一定量的现银,保证粮商持票即能汇取现银,就能做成这笔买卖!”
“梦得认为钱庄要准备多少本金,才保证粮商持票即能汇取现银?”孙丰毅问道。
他们是行商发家,最重视信誉。钱庄之事能不能成,也在于信誉。一旦出现粮商持票不能立即兑现,钱庄的信誉也就毁了,生意就没法做下去了。
“单为粮商出据飞票的话,”林梦得摸着下颔,说道,“眼下看来,现银都会在津海存入钱庄,持飞票到崇州取现。假设有半数的粮商会使用钱庄的飞票进行银钱结算,我们每两个月为一周期,将津海的银子拿战船运回崇州来,差不多需要五十万两银的本金。”
“照这个说是够了,但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要是风浪凶险,银船一时给堵在半途,崇州这边的周转就会出问题。我看到真要做到保险,要有双倍的现银做本金,才够。”周广南捻着颔下胡须说道。
本金要投入这么多,还要算上经营钱庄的风险跟成本,相比较之下,得利就相当有限了。
“单为粮商出据飞票的话,不用那么多的本金,”林缚说道,“淮东军司储备银或藏在军司的银窖里,若存入钱庄的银库,没有什么区别;此外,厘金局所收取的现银,以及各工场留存的余银,都可以存入钱庄做本金用……”
需要足够多的本金存银,主要还是防止挤兑。孙丰毅、周广南等人经商半辈子,虽然还刚刚有钱庄的概念,却也能考虑到挤兑之事。
淮东军司财力再紧迫,也会存有一定量的现银。这笔银子是藏在淮东军司的银窖里,还是存入钱庄的金库里,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说到厘金局,周广南就熟悉了。厘金局差不多是淮东军司现银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每个月才跟淮东军司结算一次。
不算已经进入淮东军司窖藏的现银,厘金局平时也存有好几万两现银。
船场收益结算是每季一期,平时要维持正常的运营,存有的现银数额更加庞大。
冶铁工场、剿丝工场甚至包括黑水洋船社,都有大量的现银抓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余银都是以备不时之需,实际上会用到的机会不大,跟乡民手里攒些银钱不敢花出去的道理一样。
这些余银集中存入钱庄的银库,一是集中保存方便,第二就是钱庄若是给持票人挤兑,就可以拿这笔银子来应急。
也就是说,只要存入钱庄的余银数量足够庞大,钱庄所需要的本金就越少。
给林缚一句话点拨,周广南仿佛看到一个新的视野,一改之前谨慎的态度,身子都往前倾过来,说道:“大人所言,确实是缓解钱庄本金不足的妙招!卑职听来,毛塞顿开。”
林缚微微一笑,后世有哪家银行不吸揽公众存款、光靠自有本金向外放贷的?他是靠后世经验取胜,若说经营算计之事,却不比周广南老道。
当然了,钱庄成立之初,都没有建立起信誉,除了财东出资凑出一定量的本金外,就想大规模的吸揽公众存款,是不现实的。但是,林缚可以将淮东军司及诸多工场的余银都存入钱庄,将来有可能,可以直接指令淮东两府十一县将财政余银存入钱庄,就能保证钱庄拥有大量的储备银。
林缚笑道:“钱庄的好处不仅这几桩。盐铁司去年是通过我们的水营战船将盐银运往燕京的。陈韩三控制着徐州,流寇在汴泗之间,还有很大的势力,张晏今年依旧不敢走陆路运盐银,钱庄倒是可以将这事给揽下来。”
“大人的想法总是出人意料,这么一说,又有恰到好处之妙,卑职当真是心服口服,”周广南感慨的说道,“粮商在津海存入粮银,持票到崇州取现,会造成津海银多而崇州缺银的失衡。盐铁司将盐银存入崇州的钱庄,而我们可以从津海钱庄另拨出相应的银钱入京,实际可以弥补上面所说的失衡……我们少了从津海运银填补崇州的麻烦事,却能多做成一桩生意,真是好得不能再好!这钱庄之事能做!”
林缚又看向孙丰毅。
孙丰毅细思量,见制置使看过来,也说道:“钱庄之事,能做。”
孙、周两家是南迁海商的代表,虽然周广南、孙丰毅都在淮东军任职,但他们不能心甘情愿的出银来做钱庄,林缚也不能逼迫他们。
如此孙丰毅、周广南主动表态,这事便算是迈出去第一步。
林缚说道:“好。王成服就先留在这边,你们几个先拟出一个条陈来,将所有事情都考虑周详了。钱庄能聚集到的本金自然是越多越好,隔几天我去江宁走一趟,看看那边有没有人愿意参与进来。”
钱庄成立之后,放贷是基本功能,不需要强调什么,不过林缚也没有提淮东军司将来会向钱庄支借银钱发展军备之事。这事留在钱庄成立之后才议不迟,总不能一开始就给别人太多的顾忌。
第48章 雨中欢情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不停,十多天来,连没有见过天晴的时候。
顾盈袖走到窗前,拿着木棍子将窗户支起来,雨滴打在窗台上,雨星子溅进来,落在皓如白雪的手腕上,一片沁凉,让人想着到庭院里淋一阵雨透透气。只是下面的婆子、丫鬟盯着呢,她也不能这么疯。
顾盈袖便如此半怨半忧的看着从屋檐挂下来的雨帘子,眼眸子如盈盈秋水,秀丽的脸庞白皙而有着瓷器一般的光泽,穿着红绿绣金丝的襦衫,依户而立,仿佛仕女图里走出来的绝色美人。
听着院子外有脚步声,顾盈袖探头看过去,心里想,谁没事大雨天过来串门?前院也没有透报一声,就放人进来了?
顾盈袖的视野给窗户挡着,看到月门,但看到走廊里伺候的丫鬟都紧张的敛身施礼,暗地里啐了一口:大白天,闯寡妇门来,也不怕给别人看到嚼舌头?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赶紧跑到梳妆桌前拿镏金琉璃镜照了照,稍理了鬓发,刚转身,看到林缚低头径直走进来,嗔道:“大白天就往这边宅子里闯,你也不怕给别人看到?”
“我是找你说正事的,怕别人看到怎的?”林缚嘴角一歪,笑起来有些邪气。
顾盈袖看着心里却是迷恋,也不怪林缚肆无忌惮。为了相见方面,她搬到西麓的一栋独院子里去,便是减少给外人撞见的机会。
顾盈袖探头看到外面伺候的丫鬟、婆子,都退到外面的院子来,心里也想着林缚过来,女人便是如此,不想那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一想到那事,心就给点了火似的,自己倒先烧了起来,抿着嘴唇,眼眸子带着水意,取笑林缚道:“大白天闯进来,你还能有什么正事?”倒是这句话把自己的心火也给点燃了起来。
顾盈袖贝齿似的细牙咬着嫣红的嘴唇,那盈盈如秋水的眼神似乎将林缚的歪心思看透。林缚给盈袖的风情一迷,心想正事还真不急着说,将她揽入怀里,笑道:“给你这一打岔,我倒把正事给忘了,不过又想起另一桩正事来。好此日子,没跟盈袖姐亲近,心里念得慌……”
“从海东带回来的三个小妮子算什么回事,你还有心思跟时间念着我?”顾盈袖笑问道,身子给林缚搂到怀里,就觉得他的气息扑来,仿佛浓烈的海潮涌来将自己淹没,挨着近了,气息就要喘起来,贴到他怀里,倒是拿别的事情打趣,要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那是宋姑娘从海东带回来伺候的丫鬟,人家前些天不是还要送一个给你吗?跟我有什么关系?”林缚不含糊的将责任都推宋佳的头上去,早就知道从海东带三个女孩子回来有些不明不白的。
“我才不要她献殷勤,”顾盈袖说道,她总觉得宋佳是个厉害的角色,即使她将来可能会拿这三个女孩子在林缚面前争宠,只要心向着淮东的,也就没有必要点明了,抬头看了林缚一眼,轻声问道,“她把身子给你了?”
林缚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说道:“我跟宋姑娘之间,没你想的那么乱七八糟……”
“那我跟你之间,就乱七八糟了?”顾盈袖抬头剐了林缚一眼,眼珠子黑白分明,轻轻的在林缚腰间掐了一记,取笑他道,“你要能忍住不吃那一口,我就服了你!自古没有不偷腥的猫,宋姑娘在别人眼里,身子给不给你,还有什么区别?”
想到宋佳风情无端的美脸跟多情的美丽眸子,林缚心魂一荡,手隔着襦裙抚摸着顾盈袖的丰满顶翘的臀,心里想:宋佳的身子也有如此丰满吧,心里的念想就跟一团火似的烧了起来。
顾盈袖能感觉到林缚的反应,见他略有些走神,手摸着他如刀斧削成的英俊脸颊,嗔道:“可不许在这时候想着别人!”
林缚回过神来,专注着看着顾盈袖,凑上她的红唇,香舌吮吻,要解她的裙裳做好事。顾盈袖红着脸挡了挡他猴急的手,说道:“要是有人过来,穿不及!”暗示林缚将她的亵裤脱去即可。
丫鬟、婆子都不会在外多嘴多舌,但是大白天的,顾盈袖怕有别的人过来找她。林缚难得能抽出时间,她又不能错过欢爱的机会,又怕给别人撞到,便要林缚将亵裤解下,将襦裙捞在腰上做其好事。
天气也势,女子在内院里不出去走动,倒也有好些襦裙里不穿亵裤的,等会儿要是有人过来,将能遮到鞋面的襦裙放下来,总比仓仓惶惶、衣衫不整的好。
顾盈袖扶桌翘臀而立,林缚将绿罗裙捞起来,叠在她纤细的腰上,丰硕肥美的白臀整个的露出来,耀得人眼睛迷乱,大腿丰腴白嫩,中间溪径如三月桃红芳菲,还有萋萋芳草遮掩,叫林缚站在后面看得真切,看得如痴如醉,看得血脉贲张,在边缘处拿手指尖撩着,轻赞道:“真美!”
顾盈袖敏感处给轻撩着,跟往日**似的感觉不同,似痒非痒,似麻非麻,浑身透着软劲,大腿上一凉,竟是有冰冷的东西挂流下来。顾盈袖本就不信林缚没有沾宋佳的身子,这时候心里暗骂:还不是从那狐狸精身上学来的下流手段?那痒劲直叫人有一种要夹股蠕臀的冲动,顾盈袖强忍着,回头望了林缚一眼,见他倒似真等着看自己熬不住痒劲的样子,伸手在他大腿上掐了一块肉拉过来,给那硬杵子似的物什刺进来,才觉得给吊起的心落到实处!又给刮出一片水来。
这欢爱真叫人心美。
顾盈袖洗掉秽物,又过来伺候林缚,跟他说道:“你赶紧回去吧,不要真给别人撞见了!”
林缚理了理犀角腰带,迈步就往外走,刚要出内外院之间的月门,拍了拍额头,跟身后送他的盈袖说道:“我找你真是有正事的!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顾盈袖扑哧一笑,红着脸说道:“谁让你这么猴急来着的?”
“谁叫盈袖姐这么迷人,一迷就忘了正事。”林缚涎脸而笑,怜爱的摸着盈袖丰腴秀美的脸颊,牵她的手在廊檐的扶手上坐下,跟她说钱庄的事情。
离乱之世,民众生活穷困,倒非米粮绝对产出不足,问题出在分配严重不均之上。
当世土地兼并严重,一户田主早要占了几百几千亩地,雇上几十、几百人帮着耕作,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最终的收成,几十、几百户佃农仅分得三四成,还要承担田赋、丁税;一户田主倒要占去五六成之多。这些谷物要么给田主换成银钱,要么换成奢侈物,更多的则积存在粮仓里。
穷困者吃不上饭,富裕家里米烂在粮仓里,也是常态;跟所谓“一边将牛奶倒入河里,一边路有饿死骨”的现象并没有本质区别。
林缚在崇州、在淮东,他还不能将田主、富户都得罪干净了,只能采取一些缓和的手段,将这个死结慢慢的给解开。
清查公田、安置流户耕种,减租减赋,都是林缚一直都在采取的手段。
过去两年时间里,林缚在崇州差不多安置了四万户流户。局势发展很快,林缚怕时间不等人,淮东必需要在两年时间里,获得占略上的主动权,就必需在捍海堤建成的同时,将鹤城草场全部开垦完毕,包括工辎营家属在内,开垦流户要增加到八到十万户!
淮东军司同时要做好几桩事,已经没有多余的财力进行这么大规模的垦荒了。
设立钱庄,一个重要的目的,也是王成服上书建言的本初目的,就是通过“支借、放贷”的形式,使穷困者或流民能有银钱从田主、富户购买来米粮渡过荒时,只要他们在鹤城开垦荒地获得收成之后,就可以归还钱庄的钱息。
如此一来,淮东军司仅仅只需要将荒地分出来租给流民开垦就是,能很大程度上缓解淮东军司开垦鹤城草场的财政压力。
实际上将“安置流民、开垦粮田”的财政压力,转移到“钱庄”的头上;当然,钱庄要收取一定的钱息来作为补偿。
要想到鹤城的开垦流户两年内达到八万户以上的规模,仅钱庄在这一块的支借规模,一年就要达到五六十万两银子。再考虑到钱庄还给粮商做飞票汇兑及其他事务,钱庄的本金低于两百万两银子,怕是不够。
除了孙、周等南迁海商外,林缚是希望林家能成为钱庄的主要财东之一。
这事自然要派人去跟林庭立、林续文商议,但林家的主事人,名义上还是林庭训的几个遗孀,所以林缚过来跟盈袖说一声,要盈袖做做其他几位夫人的思想工作。
林家在上林里有数以十万亩的私田,如今也都给林庭立收复了,可以拿出一部分来换成现银,支持设立钱庄。
顾盈袖听林缚将钱庄之事说了一遍,说道:“二老爷跟大公子那边,你要派人去问意见,我们几个夫人,说到底还是小六的意见为主,你去求她啊,她能不应你?”
“这?”林缚脸皮再厚,也不能利用单柔,尴尬的说道,“怕是对六夫人不好。”
“什么啊,小六心里念着你、想着你,整个的心思都缠在你身上,跟豆蔻初开的小姑娘似的,你要是去找她做事,不晓得她心里多欢乐,”顾盈袖幽幽的说道,“你要觉得这桩事做下来,利淮东也利民生,也对林家有好处,你还有什么怕面对小六不能开口的?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她去。”
第49章 逆而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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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权势,**也随之难以遏制,似乎是男人的通病,林缚也概莫能外。即使是惯于一夫一妻的后世,又有几个男人没有些逾越的奢望?
顾盈袖去找单柔来谈钱庄的事情,林缚坐在房里胡思乱想着,突然又豁然开窍似的想明白:自己瞻前怕后,不就是抹不开面子吗?难不成他还能吃了亏不成?
林缚哑然失笑,心思倒是放开了,看到桌上有一幅盈袖刚绣出半边的绣像,是副鸳鸯戏水图,想着等她回来取笑她:一个寡妇家绣什么鸳鸯戏水图,不怕给别人说闲话?
想到顾盈袖离开时的话,只要这桩事对林家有好处,也就不存在利用单柔的问题。
钱庄之事,对林家自然是有大利。
魂穿梦回而来,林缚多时只是随波逐波,只希望在这离乱之世生存下来,倒没有特别清晰的野心。淮东势力已成,林缚的梦想也渐渐清晰起来。中原大地,每隔数百年就要给北方蛮族践踏一回,仿佛是无法摆脱的宿命轮回。林缚要将这个宿命轮回彻底打碎掉,若是逆而取之更有利于实现这个目标,林缚也绝不会吝啬不为!
逆而取之,逆而取之!
想到这里,林缚心情澎湃。想着天下大势,留给他的时间实在有限,这钱庄之事,一定要做快、做好、做大!
林缚看着桌旁有笔墨,忍不住心头的兴奋劲,铺开一张纸,一气呵成,写就“逆而取之”四字来,静气观看,自己也觉得这四字写得好,力透纸背,很少能写如此有气势的字来。
听着外面有脚步声,想是盈袖领着六夫人过来了,林缚将四字随意撕碎,压在笔砚下,侍等盈袖进来,便让她处理掉。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单柔那张娇美的脸探进来,看到林缚在里面,俏脸没来由的一红,磕磕巴巴的说道:“你…你找我呀!”气息都有些乱。
林缚没看见盈袖进院子来,不知道她打什么心思,但单柔这么娇美的一个少*妇,说话磕巴倒是让她有一股子少女娇柔的可爱劲来,令林缚心里触动,心想这样的女子正应该受人怜爱,孤守苦居真是天造孽。
“嗯!”林缚应了一声,盯着单柔迷人的眸子,虽然他刚刚与盈袖欢爱过,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眸子也能让他心动,林缚说道,“我们去园子说话吧!”
“嗯。”单柔低头应了一声,她过来时既期待又害怕,但听林缚要去园子里说事情,却是失望居多,轻轻的一声会将诸多的复杂情感揉了进去。
室外雨声淅沥,园子里空无一人,也看不到盈袖跑去哪里。
林缚走在前面,单柔小翼的跟在后面,心情复杂的盯着自己的脚尖,林缚停住脚,她差点一头撞上去:“啊!”轻呼了一声,单柔慌退了半步,致歉道:“差点撞了你,对不住大人。”
“你是我的六婶娘呢。”林缚说道。
单柔乍听林缚这么说,只当他退缩了,暗道:那一夜在垂花厅下的短暂拥搂,不过是醉后的梦与意乱情迷罢,侍林缚清醒过来,在男人眼里都是权势、声望,哪有什么男女之情?自己也应该醒过来才是,那颗软弱的心给失望弥漫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此时单柔仿佛雨中的丁香花,有着一股子清香幽远的意境,林缚看着她,轻声问道:“男人三妻四妾,你们女人心里真是不恨?”
“啊?”单柔疑惑的抬起头,那双已蓄了泪水的眸子望着林缚,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这么问,这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女人心里恨又有什么办法?
“做我的女人可好?”林缚盯着单柔的眼睛。
“……”单柔连啊都啊不出来,甚至不敢相信林缚的话,那颗软弱而迷茫的心砰砰乱跳着。
“我夜里在东衙,你过来找我!”林缚不想在盈袖的房里跟单柔苟和,那样的话,无论对她们俩谁都不够尊重,他看着单柔的眼睛。
单柔也是鼓足的勇气,没有避开林缚灼热的眼睛,轻声道:“嗯,夜里我过去,做你的女人!”说完这句话,力气便像是用尽了似的,撑着凉亭子的柱子,坐下来,直到林缚走出园子,都没有缓过神来。
林缚没有等盈袖回来,只身从雨中穿过,下山去了东衙,遇到王成服从里面走出来。
王成服长揖而礼,林缚手一挥,要他不用多礼,拦住他问道:“成服你熟读史书,自秦汉以来,每历百数年,中原必遭游牧蛮胡践踏一回,以你看,因为何故?”
王成服也没有料到制置使会猝然问他这么大的问题,仓促之间也慌于思考,说道:“或许是王道未行的缘故?”左右没有旁边,王成服才敢说出口,要是落入别人的耳里,怕是会第一个给制置使训斥!
“何为王道?”林缚问道。
“君上以仁义治天下,以德政安抚臣民,”儒学对王道有标准的解释,王成服答起来也快,说道,“与霸道不同,王道荡荡、无偏无党!成服只知粗浅之义,实难令大人满意。”恭敬的低下头,心思澎湃,暗道制置使相询王道、霸道之事,难道要学奢、曹、梁,就要迫不及待的张开爪牙吗?
王成服进入淮东军司的核心时日不长,实也猜不透林缚是行王道还是行霸道之人,只是这样的话,林缚跟他说,是他的荣幸,却绝不是他能问出口的!
林缚哈哈一笑,说道:“儒学论王道,兵法诸家论霸道,而视农耕匠商等为下术,却不晓得农耕匠商才是真正的大道,王霸不过下术罢了!”
王成服愣怔在那里,林缚推崇匠术杂学是众所周知之事,却完全没有想到林缚会将匠术杂学彻底的置于王道、霸道之上!
林缚也不跟王成服细说什么,挥手让他退下去。
儒学及诸家论王霸之道,是在以农耕为主体的生产力基础上讨论的,根本就没有跳出农耕社会的框子。从秦汉之后,农耕社会的生产力发展一直就处于相对平缓跟滞涨的阶段。
林缚有着千年后的记忆,要是还不能跳出农耕社会的框子看问题,那就太可怜了。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在后世差不多是妇孺皆知的道理。
当生产力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进入工业社会之后,中原政权就算是在最脆弱之际,也从未曾受到的落后的北方游牧胡蛮之族的威胁!
即使不能直接将当世的生产力直接推入工业社会,至少也要尽可能的减少阻力跟障碍。要将“抑工、抑匠、抑商、崇道而下术”的陋习清除掉,也许真要到逆而取之的地步,才有真正有能力做到。
早在千年之前,齐管仲就言:“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什么“兴商伤农、兴工伤农”的话,不过是怕工场主、商人阶层崛起后,会害帝权罢了。
说到会害帝权,一国之君作为孤家寡人,何时又曾完全的掌握过帝权?
大越朝传国十二帝,高祖创国,也是与文臣武将共治天下;其他十一帝,无一不是给或外戚、或内宦、或文臣牵制掌握。
今上崇观帝有图强励志,还不是给庙堂上的文臣与内宦、武将、外戚、内廷玩弄于股掌之间?
林缚心里清楚,要是按照他的计划,林、孙、周等族很可能会围绕淮东钱庄、黑水洋船社、集云社形成的一个前所未有的商贾势力集团,这个势力集团将有能力影响(增强跟削弱)帝权。
其实也不需要太多的担心,商贾集团势力即使有害处,但也不会比宦官势力、外戚势力或者文官势力更厉害,但是一个帝国要向外扩张,要打击外侮,与帝权结合在一起的商贾集团势力,则要比宦官、外戚以及文官势力集团,有着更加锋利的锋芒与进取心。
帝权彰显,皇帝雄才伟略,大商贾、大工场主,与官宦、贵族又有什么区别?皇帝要是没用的废物一个,落在哪个势力集团手里,不是傀儡?
林缚走进东衙,身上淋了些雨,倒也没有湿透。秦承祖看到他进来,说道:“正要派人去找大人,京中发出来的塘抄,朝廷调陈芝虎,任河南制置使进涡汴剿寇!”
“乱搞!”林缚接过塘抄,却没有翻看,扔掉桌上,愤言道,“朝廷诸公天真到竟然以为东胡人会给他们这个喘息的机会?”
去年,东胡人围住大同,有围点打援之嫌疑,却也证明陈芝虎是有能力守住大同的。在大同防御体系千疮百孔之际,目前也没有谁比陈芝虎更适合镇守大同。
陈芝虎一走,东胡人必来攻大同,不可能给朝廷一点喘息的机会。
大同是燕京的西北门户,有陈芝虎守着,李卓还敢继续将大军压在内线休整;在陈芝虎走后,所部精锐也给调走,换了其他守将,东胡大军来打大同,李卓还敢在内线稳坐泰山吗?李卓要率蓟北军去外线跟东胡人决战,有把握吗?
林缚希望能有两到三年的缓冲时间,只要有两三年的时间,淮东根基稳固之后,淮东能维持六到八万的精锐兵力,无论对哪个方向,都不会处于劣势。
没想到朝廷出此昏招,使李卓的燕北防线彻底的陷入被动,这形势就有些难判断了。
林缚坐下来,跟秦承祖说道:“我夜里留在这里仔细的想一想,明天再议这事!”他本来约了六夫人夜里在东衙幽会,好心情倒给这桩事坏了一半,忍不住赌气将塘抄丢到一边去。
第50章 收六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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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东衙后园的院子外檐头滴水,打在青石板上,嘀嘀嗒嗒的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林缚坐在灯下看塘抄,为燕北防线的形势担忧。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林缚初时也没有在意,倒是在院子外守值的侍卫出声发问,他才意识到六夫人过来。站起来伸了人懒腰,坐在灯下等了片刻看六夫人走进来。
灯下看美人偷情而来,倒有一种别样的情趣。
“大人,奴家过来了!”单柔细声细气的说了一声,心里慌慌的,没有什么底气。她一路走过来,就怕给别撞到,也是巧了,除了些侍卫武卒,其他人倒像是给专门遣开了似的。
明烛高烧,六夫人脸上有着淡淡妆容的精致,如鸦秀发挽在颈后,穿着碧色纱质衣裙,在初夏的雨夜里推门走到烛光之下,脸蛋美得妖冶、迷乱人心,给林缚看着,脸脖都是红的,有如极温润的红玉。
林缚原给燕北之事困忧着,给六夫人夜烛下的美给感染到,心思也都陡然舒畅起来,都说美人是解忧花、忘忧草,倒是一点都不错。
单柔给林缚盯着看,脸越烧越烫,红唇丹染,娇艳欲滴,脸颊上那抹轻霞,更添艳色,眼眸子怯生生的,仿佛林缚再这么盯着看下去,她要吓得惊跑——今夜的单柔有着娇弱少女的情怯。
有几个女子不是藤萝花?攀附、爱慕权势,本是她们的天性,或者说是弱者的天性,单柔心里也不清楚是迷恋林缚这个人,还是痴迷他的权势。抑或是是沉浸于他的权势所带给自己的安全感,可以肆意的享受灼热情所带给自己的满足感,而不用提心吊胆的害怕给别人发现后身无葬身之地。
这种种因素纠缠错杂在一起,单柔感受到林缚带给她绝不一样的情感体验,整夜为他煎熬,盼他将自己娇嫩的花心摘走。这种情感或许不纯粹,却是炽烈而猛然的。
“走夜路下山来,可怕天黑?”林缚跪坐起来,请六夫人在自己的身边坐下,轻声问道。
“有人陪着过来,刚打发回去,怕大人公务繁忙,怕打忧了大人。”单柔小心的挨坐过来,一颗心提在嗓子眼,怕说错话。只是这种事没有必要瞒身边人的,单柔自然是让丫鬟陪同下来,路上遇到别人,还能有借口圆谎,不然独身一人大半夜的下山,行疑也太可疑了。
下山时倒是豁了出去的心情,真到了地,又心慌起来,单柔看着眼前这么一个人,心想他是如此耀眼,让人望不可及,当真会珍惜如此微不足道的自己?
“你还是改不了口吗?”林缚笑道,牵过六夫人的手,这只手真是柔软,白得泛出瓷光,这样的美人儿,身子又该是何等的美妙?“盈袖姐如何喊我,你也如何喊我便是。”
单柔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着林缚,能看到他眼睛里渐燃起来的火与温情,陡然有了些勇气,抿着嘴,说道:“小七喊你小混蛋……”
“……”林缚一愣,却见单柔嘴角里似怯实娇的含着笑,这一句**的话,便将她少*妇的风情尽情的展露出来,勾得林缚神魂迷倒,恨不得将她的衣裳立即扒开来……
“啊,宋典书,这么晚还有事过来找大人啊!大人已经睡下了。”这会儿今夜当值的马泼猴提着嗓子在院子外说话。
单柔迄今还不知道宋佳的身份,只晓得她是林缚所任用的女吏。单柔到底是心虚,怕奸情给外人撞破,跟着给给抓住脖子提起来的猫,紧张的就要站起来。
林缚抓住单柔的手握了握,要她稍安,马泼猴提着嗓子说话是好心提醒这边,可又怎么能让宋佳不起疑心?林缚撑着书案站起来,打开门,对外面说道:“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情?”
听着声音,宋佳穿过月门,走进院子里来,身边跟着俏丫头左兰。宋佳也不往里走,就站在月门前的紫罗藤架子下,说道:“什么事情倒也比不上大人正做的事情重要,妾身明天再来见过大人……”敛身施礼,就要带着左兰转身离去。
林缚恍然想到宋佳定是在山道上遇到单柔的丫鬟了,摸了摸鼻子,说道:“也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我找六夫人过来谈钱庄的事情……”
宋佳倒是没有真想着马上就走,听林缚这么说,就收住步子,往前走了两步,挨到林缚的身边,悄声取笑他道:“你要说谎,先不要摸鼻子啊,”那双眼珠子黑白分明的美眸在灯下看了林缚一眼,故意提高声音说道,“这以后可真就是六夫人了啊!”
林缚尴尬一笑,宋佳将袖里墨字未干的几页纸塞到林缚手里,是她所写的政议,说道:“陈芝虎任河南制置使,变数太多,弊多利少,我暂时也只能想到这么多,比不得你的正事重要,明日再看不迟……”便带着左兰返回山上去。
林缚拿了宋佳草就的政议走回屋里,单柔受了惊吓,忐忑不安,又猜不透林缚的心思是否会有变化,小翼的说道:“夜色深了,妾身也先回山上去了……”
“你帮我沏杯茶来,我要先看这个……”林缚将手里的那叠纸扬了扬,陈芝虎调任河南制置使一事牵扯甚大,他要先看宋佳的意见,要单柔帮他沏茶来。
单柔心里听了却是高兴,虽说将丫鬟都遣开了,小翼伺候人的事情,她也不是不会做,忙去找茶具沏茶去。将茶端来,又想到上回将茶泼林缚身上的事,单柔将茶递到桌角上,见林缚看得正入神,小翼提醒道:“茶还有些烫……”
林缚看了单柔一眼,指着身边榻席,说道:“你坐这边来。”
“我站这边便好,你处理公务紧要。”单柔说道。
林缚觉得奇怪,君薰拿礼法往自己身上套,努力想做个合适的主母,柳月儿是温顺惯了,小蛮性子野,盈袖有主见,换了是盈袖与小蛮,不要他说什么,她们的脑袋都会凑过来看宋佳写了些什么东西,偏偏单柔小翼的很,仿佛易受伤的小鸟,在他面前不敢做一点逾越规矩的事情。
林缚倾过身子,将她的小手抓住,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说道:“你帮我一起看,应许能看更快一些!”心想她以往还是颇有心计、颇有主见的女人,可不想看她在自己面前患得患失的变成惊弓之鸟。
“啊,这怎么可以?”单柔诧异的问道,人却给林缚拉到怀里,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
初夏时节,衣裳单薄,林缚就穿着褂子跟改过式样的长裤,图省事,外面都没有穿袍裳;单柔所穿襦裙为纱质、亵裤为细棉,薄得很,这一屁股坐上去,那丰美充满弹性的臀就让林缚感受到真真切切的肉实。
少女青春气息迷人,但成熟的少*妇才能叫男人真正的领会到女人身体的美妙之处。
林缚顿时就心猿意马起来,笑道:“难道圣贤说办正事要让女人走开!这话诚不欺人啊。”
单柔粉脸一红,她也能感觉到林缚的那根东西顶起来,顶得她心慌意乱,手撑着林缚的大腿,要站起来,说道:“还是让奴家在边上等着……”
“便当你是来考验我的定力,”林缚脸颊贴着单柔的香鬓,又说道,“做我的女人,不用活得这么小心翼翼,来,我们一起看……”就将下巴压在单柔的香肩上,看起宋佳连夜送来的政议来。
在林缚的计划里,只要淮东能在两年时间里扎稳了根基,就将在战略上获得一定的主动,首先可以对奢家用兵。
只要能够利用几次大的战役,将奢家走出东闽的精锐战力打残,东闽八姓之间的势力对比就将发生改变。只要宋家等其他七姓,相比较奢家,不再处于弱势,解决浙闽的手段就将多出许多,甚至不排除与宋家联合,促使宋家对奢家倒戈一击的可能。
要先对奢家用兵,林缚首先要保证淮泗之间有足够的缓冲带,不用淮东陷入两线作战的苦局。留下孙杆子、皇觉天女刘妙贞所部,实际就是起缓冲带的作用。朝廷调陈芝虎任河南制置使,就打乱林缚的打算,他暂时还看不到淮泗局势会怎么发展。而淮泗局势的下一步发展,会直接影响到淮东军司的军事重心在北还是在南的根本性选择。故而宋佳也十分紧张陈芝虎南调任河南制置使对淮泗局势及燕北局势的影响,所以夜里才来急着来找林缚。
朝廷所划河南之地,其实是后世河南省在黄河以南的地域,东南面与江东郡的淮泗地区相接。
单柔也不是养在深闺完全不知世事的美艳少*妇,强静下心思坐在林缚的怀里,跟着一起看宋佳的书议陈芝虎任河南制置使之事,轻声说道:“这个宋姑娘还真是不简单呢,这么复杂的事情,便是别人说给我听,我都会给绕迷糊,她倒是能说得头头是道……”
“宋姑娘师学其父永泰伯宋浮,宋浮可是与奢文庄并称东闽双杰的人物,自然是个厉害的角色。”林缚说道。
“啊,”单柔不可置信的看向林缚,手轻捂粉唇,讶异的问道,“永泰伯之女不是奢家的儿媳妇吗?”
林缚笑了笑,说道:“这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值得这时候浪费千金之时说这个?”
单柔秀脸羞郝,知道林缚是说**时到,好不容易岔过去的心思,又陡然回到那令人期待、激动又不得不刻制、压抑的欢爱之事上来,身子转眼间就发烫起来,感觉林缚那双撩人的手往衣服里钻。
单柔心欲如潮,但还想着不能让男人得到太顺畅,双手摁住他往肚兜里钻的那只怪手,却不料又有一只怪手往裤腰带里钻,权衡利弊,弃守上面,摁住下面那只怪手,嘴里嘤嘤叫着:“别,别……”溢津溪头已经给指尖触到,身子打筛子似的控制不住颤抖,这瞬时竟是泄了身。
单柔没想到会这么丢人,羞得要找条地缝钻进去,脸埋在林缚的怀里,不敢看他,晶莹剔透的耳根子,跟丹染似的红艳。单柔心里还有些担心,担心林缚嫌自己**,却不晓得她这般反应,最是能满足男人的征服欲,林缚迫不及切的将她的娇躯抱起,往后面的卧室走去,几乎是扯破似的,将她剥了干净。
这一夜单柔刻制着不大声叫,都将一方绢帕咬烂,稍能承受时,才满口“小混蛋、小混蛋,要弄死了,要弄死了”的小声乱叫,呻吟如婴啼,别样情趣。待到天朦朦亮时,两人才肢体交叠的睡去。
第51章 三女争艳
单柔醒来时,天光已亮,屋外雨声未歇,淅淅沥沥的让人听着舒坦。
屋里没有人,也不晓得林缚何时起身离开,院子里也静悄悄的,看不出有人的样子。这里是东衙的后园。园子不大,天井才十来步见方,砖铺地,檐头滴水落在上面响声清晰,一丛修竹,枝叶簌簌的磨着,也映在窗户纸上。
单柔坐起身来,雪白的身子淤红了几处,都是昨夜欢爱后留下的痕迹,掀开被单看了看身下的蓝印花床单,更是一片狼籍。单柔倒是顾不上收拾这边,她要赶紧先离开这边。虽说这园子是林缚临时休息之所,但林缚昨夜没有回山上去,难保顾君熏清晨不下来看一眼。
单柔晓得自己没有争宠的资格,当然不会在顾君薰面前找晦气,拿起凌乱堆在角桌的裙裳,又好气又好笑,她那上好丝纱衣裙,却给性急、蛮横的林缚撕得破破落落。
“真是野兽!”单柔羞赦而语,却是苦恼无比,不晓得丫鬟会不会机灵些过来看她,不然她真要给困在这里等林缚回来解救。她总不能穿着这么一身裙裳从后门溜出去,也不晓得林缚忙起来,几时能想到她的窘境。
单柔仅穿起亵裤、抹胸,苦恼的坐在床边上,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连外厢房都不敢去。听着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单柔的心提到嗓子眼,就怕顾君薰或小蛮过来,柳月儿性子温顺,撞破了多半还要替她隐瞒着,换了顾君薰跟小蛮,怕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
顾盈袖推门进来,见单柔藏在门背后,取笑她道:“偷吃到嘴,才知道心虚?”
“姐姐,你莫取笑我了,”见顾盈袖手里拿了一套裙裳,讶异的问道,“姐姐怎知道我就要这个?”
“你这小嘴,姐姐、姐姐的唤得人心甜,我不会给你拿衣裳来,不是要让你一直在这里等下去?”顾盈袖说道,“那家伙没那么多时间陪你,他午前要上岛上去,怕是要夜里才能回来。他心里倒还是想着你的,让别人送了张纸条过来……”
单柔心里美滋滋的,接过裙裳穿上,听着外面吱吱喳喳的说话声,是她房里那两名贴身丫鬟,跟顾盈袖的贴身丫鬟在外面说话。
“你可不就是人家的姐姐?”单柔说道。顾盈袖比她要大一个月,不过最初嫁入林家,嫁给林庭训作妾,她在前,顾盈袖在后。这会儿却是倒了过来,单柔自然唤顾盈袖为姐姐。
“得了,咱们还是小六、小七的叫着吧,虽说跟其他几人不大来往了,但也要防备着在别人面前说漏嘴,”顾盈袖说道,见单柔胸口露出些许红迹,将抹胸拉开看了看,雪白嫩腻的酥胸留了两道很深的淤痕,无奈的笑道,“这家伙啊,就喜欢吸这里,还有吸脖子,也不管淤痕能不能消掉,还让别人提心吊胆好几天……”
单柔脸红羞赧,将抹胸往上拉了拉,将淤痕藏住,只是某处磨破了皮,走路颇是不便,要夹着腿走,才不会那么疼。顾盈袖看了幸灾乐祸,笑道:“让你馋吃一回不知道收敛,得好几天折腾!”又问她,“钱庄的事情,你怎么看?”
“什么钱庄的事情?”单柔问道。
“他没有跟你说?”顾盈袖问道。
“没有,前面那个……后面乏了,就睡了,”单柔也不好意思说一直折腾到天濛濛亮才睡,那里磨破了皮还真是贪欢的报应,红着说道,“也是一觉睡到刚刚醒,都什么时辰了?”
“合辄是一夜管饱啊,你倒是能受得。”顾盈袖没好气的说道。
“姐姐能受得?”单柔问道。
“你个骚蹄子,倒反过来编排我?”顾盈袖笑骂道,又说道,“钱庄的事,我也说不细,宋典书在前面,我们找她去问个详细……”
“我……”单柔犹豫了,宋佳昨夜过来过,知道这桩事,心虚有些怕见宋佳。
“怎么了?”顾盈袖问道。
“宋典书是永泰伯宋浮之女,其他事情倒也跟钱庄一样,没来得及听他细说——宋典书怎么会在崇州,奢宋二家不正在造反吗?”单柔问道。
“给撞到了?”顾盈袖倒是聪明,淮东有这么多秘密呢,知道林缚不会无缘无故的单说起宋佳来。
“嗯。”单柔承认道,她跟顾盈袖斗了好些年,也知道她的心思比谁都细;想着以后要在林缚心里占个地位,她也指望不上别人,只能跟顾盈袖搞好关系。
“前年春上,宋典书跟奢家之女路过广教寺去江宁,挨着那家伙领兵从津海走海路回来,将她姑嫂二人捉了下来,”顾盈袖略加解释道,“这桩事对奢家来说是桩耻辱,派人来杀她们,她们二人,特别是宋典书,对南边的心思就淡了!”
“原来是这样啊!”单柔恍然说道。
离乱之世,女人,特别是绝艳妖娆的女人,不过都是男人的玩物,有几个女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奢宋两家在南边叛反,宋佳与奢明月在崇州被俘,若是给押送往江宁或燕京,多半难逃给打入教坊司、供人淫乐以羞辱奢宋两家的命运。
林缚既然将她们留在崇州,怕是她们心里也将自己当成林缚的宠姬了吧?
单柔也不是没有见识的女人,既然知道宋佳留在崇州的原因,也就没有什么好心虚的,便与顾盈袖去前院见她。好似她与顾盈袖专门为问钱庄之事联袂而来,将宿夜东衙之事跟她毫无关系。
宋佳看着顾盈袖、单柔相携而来,忙起身相迎,嫣然而笑道:“六夫人、七夫人怎么有空过来,大人晨时去了岛上,六夫人、七夫人还真是不巧了……”好像她根本不知道单柔在后园子里宿夜似的。
“宋典书你在这里也可以的,”顾盈袖说道,“林缚要林家掏银子跟着一起办钱庄,也不是我们姐妹俩能拿主意,办钱庄有什么好处,还要解释给其他几个姐姐知道。我们晓得的东西不多,过来麻烦宋典书给我们解释一下……”
“哦?钱庄之事还是大人亲自拿主意,我解释起来,可也不比大人说得透啊!”宋佳说道,抬手理鬓,却似无意的瞥了单柔一眼,嘴角有那浅浅不甚分明的笑。
便是这两个表情,将单柔色厉内荏的外壳戳破;单柔粉脸一红,不自觉的转头看向别处。顾盈袖知道宋佳这女人心思甚密,整个山头的女人加起来斗心眼都未必是她的对手,单柔也就有些小聪明罢了,哪里是堪她一击?
细想来,宋佳单独随林缚去海东一走就是四五个月,林缚倒没有将她收进房里去,看来林缚也非一般的重视她。
宋佳当然也不会将别人的脸皮戳破,便将话题转到钱庄之事上来。
“……钱庄之事对淮东犹为重要,或将成为淮东的根基之一,大人也是素来重恩义之人,几位夫人若对淮东有信心,也更能明白钱庄之利吧。”宋佳仔细的将钱庄之事跟顾盈袖、单柔解释了一遍。
顾盈袖与单柔也没有停留,告辞后就直接去找三夫人。单柔来崇州后,消息还是闭塞,顾盈袖名义上就是帮着顾君熏打理内府事务,自然清楚外面是什么世道。
看上去东阳军是收复了上林里,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局势就崩溃了。
要是对淮东、对林缚都没有信心的话,林族究竟要寄身何处,才能逃过乱世大劫?
虽说林庭训在死前立了幼子林续熙继承家业,但林续熙在成年之前,林家的事情还是要由林庭训死时的正室三夫人来主持,等林续熙成年之后,六夫人单柔说话的声音才能强过三夫人。
三夫人就算有些见识,又能有多大的见识,下意识的认为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不能卖。但给单柔、顾盈袖一劝说,三夫人又犹豫起来:这些年又确实一直在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到崇州后才算安定下来,要她立即回上林里去,她心里也会打鼓。真要是朝廷都不保,林家自然也保不住上林里的那些田地,三夫人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只说道:“老大跟二老爷那里会拿主意,我们几个妇道人家还是不要瞎拿主意了!”
三夫人要是咬定不松口,那这边也就帮不上林缚多少忙,顾盈袖便与单柔回山上去。
在路上,单柔问顾盈袖:“三姐该不会是觉察出什么来了?”虽说这么问,脸上倒没有太多的惊慌。
顾盈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你的脸蛋,也就一夜的工夫,皮肤都要嫩得透出水来了,你真该拿那种照得人脸最清楚的镏金琉璃镜好好看一下。说话时,老三大半时间都在瞅你的脸,她不起疑心才叫有鬼了……”
“有嘛?”单柔摸了摸脸蛋,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没觉得跟昨天有什么不同啊……”
“还不是你自己做贼心虚?”顾盈袖笑了起来。
顾盈袖与单柔走回山上,看到内宅里忙乱,好些丫鬟、婆子在那里准备行囊,赶着小蛮出来,问她:“什么事情?”
“总督府急令,要相公去江宁议事,姐姐正好回江宁省亲去,这边要着急准备起来,才能赶着相公的行程……”小蛮说道。
林缚率军去海东,总督也未见有一道命令传来,这会儿却赶着要林缚去江宁议事,再说山上山下都在说陈芝虎调任河南制置使的事情,难道又要打仗了?
想着林缚从海东回来还没有满一个月,顾盈袖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世事如此,哪个能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