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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更俗     枭臣txt下载     枭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2章 江宁行

    江南岸的驿道,驼铃声、马蹄声、骑乘时甲片晃动相击的声音交错在一起。

    张苟早就能理解杆爷当年为何咬着牙要攒一支骑兵出来,安帅为何对带两千骑兵来投的陈韩三如此重视以致在徐州时完全没有防备他,只是感受没有现在更直接。

    宁王诏随总督府令函同时抵达崇州,林缚受诏前往江宁议事,从骑营抽调两千骑兵随行护卫,差不多是淮东骑军司三分之二的兵力。

    带这么多骑兵上路,多少有些耀武扬威之意,也保不住宁王、岳冷秋之流对淮东军司完全没有歪心思;就骑营来说,利用两到三天的时间,自带补给粮草,进行五六百里的长程行军,适应各种地形,也是战训科目之一。

    江南驿道宽度有限,两千骑兵延展开来,队伍倒有五六里长。这些年来,虽说不断有兵马经过江南驿道调动,却没有哪一支军队能比得上眼前的骑队气势雄盛。

    虽说跨下都是清一色的无甲军马,实际这支两千余人的骑队,却是甲骑与轻骑混编。

    日常行军,甲骑所编的战马,不会披挂上沉重的铠甲,但战马更彪健,体形之壮,远非江南常见的中原马能比。马背上的士卒皆穿黑甲,所持皆是长近两丈的制式骑枪。行军时骑枪举天,长达一尺的锋锐枪头折射着阳光的光芒,远观去,真真就像寒枪密林。

    与之不同的,轻骑士卒身穿褐甲,腰悬战刀,战马也更讲究速度跟耐力,人数是甲骑的四倍。

    相比较战马、兵甲,久经血腥与残酷战事考验的悍卒,骑在马背上,仿佛一块从烈火中刚刚钳出的烧火的铁,仿佛一把沾了血还在往下淌的刀,仿佛一柄刚刚刺破敌人胸膛的长枪,给人心里造成强烈的冲击。

    一匹战马打响鼻子,仿佛传染似的,就有无数战马跟着打响鼻子。

    在道路边围观的民众,好些人都给战马打响鼻子弄出来的异响吓得浑身发抖,更多人是给如此军容所撼。

    “这就是淮东军啊,看着就觉得冷嗖嗖的,城里那些马步兵完全不能比啊。”“那是,这可百战百胜的淮东军啊,哪里是县里那些追匪抓盗也会给杀得人仰马翻的县兵?”“你们可知道,淮东制置使可是百年才降世的武曲星呢,要不是武曲星,能带出这么厉害的兵来?”“老杨头,你又胡说八道了,林制置使可是正牌的大越举子出身,只是看不惯那些无能的武将,才愤而弃笔从戎的……”

    围观的乡人议论纷纷,张苟骑在马背上,陆陆续续的能听到一些;这样的议论让他的心情复杂。

    他们这些军令官学员集结起来进行战术培训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主要学习的就是地形与战术安排。

    作为中高级军官,给提拔到学员队进行集中学习的,都是久经沙场的,多多少少都有带兵打仗的经验。他们对战术都有直观的认知,也有初步的经验总结。即使好些人都目不识丁,在识字扫盲时,个个都叫苦连天,但在学习战术时,反而比认得几个大字轻松得多。相比较在崇州集中学习,实地考察与地形讲解,对军令官学员们更有用处,所以这次跟着一起到江宁来。

    相比较崇州地形的单一,江宁地形则由丘岭、岗地、河谷、滨湖及沿江河地等地貌构成,才是地形战术实地学习的好场所。

    无论谁都不会允许林缚率两千精骑进驻江宁城的,林景中调去海东任济州巡检司巡检之后,孙文炳担任淮东军司驻江宁的联络人,他早在东华门外的东阳镇东首准备好驻营。

    张苟他们不焦急,难得来江宁,好些人都是第一回来江宁,等着南面的骑兵进入营寨,他们学队员则能稍自由一些,便策马到金川河西岸长堤上等候。

    在江面上,鼓风而行的巨帆仿佛掠水而飞的巨鸟,津海号在两艘集云级战船的护卫,似缓实疾的往金川河口方向驶来。津海号逆水而行的速度,倒是不比骑兵慢。

    在河口,镇子里屋舍鳞次栉比,恍若雄城。

    韩采芝是几人里唯一来过来江宁的,指着那一片屋舍跟张苟、张季恒说道:“大人来江宁之前,这一片还只是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如今你们看看……”

    这时候有人打马过来,是林缚身边的侍卫,对韩采芝三人说道:“大人要你们收拾停当后过去见他……”

    河口多为东阳乡党,上林里好些人都在这里落脚生根,韩采芝这趟回江宁来,也有些衣锦还乡的感觉,林缚召他过去,忙与张苟、张季恒安排好学员队的事务,先跟着侍卫一起进镇子参见林缚去。

    林缚刚下码头,杨朴、赵勤民代表顾悟尘来迎,林庭立也是先一步来到江宁,也临时住在河口。张苟等人赶到时,林缚正站在码头上,与众人嘘寒门暖。

    已是黄昏,林缚作为女婿,不便在顾府宿夜,所以明日才会正式进城,今夜在河口宿夜。顾君薰是难得回来一趟,要与爹娘好好的团聚几天,今天夜里就先进城去住进顾府。虽有六个月的身孕,不过坐船也不累人,这边备好马车,先送她进城住进顾府去。

    张苟、韩采芝、张季恒三人过来,林缚跟赵舒翰、赵勤民、杨朴等人介绍他们,临了又问张苟一句:“听说你这段时间颇用心在学海事、船战,有意进水营?”

    “末将水寨出身,却没能真正的乘战船与敌接战,殊为遗憾,”赵苟回道,“归大人麾下,末将有机会重新学习兵事,便想用心学一学水战……”

    “哦,我晓得了,”林缚说道,“你们留下来,用过宴后,再回驻营吧!”

    “是。”张苟与张季恒、韩采芝二人一起应道,他不晓得林缚能不能猜透他的心思,与其编入马步军不能完全受到信任,他又不能对昔时的兄弟大开杀戮,唯有编入水营,才能逃开昔时的事非。

    当然了,张苟的话也不完全是托辞,作为水寨出身,除了早期在洪泽浦里跟官兵进行小规模的水战,后期就上岸率领马步军,他本身对水战还是颇感兴趣的。

    离集训结束还有一个多月,张苟也不清楚自己最终的出向,而有南原虎之称的陈芝虎率部进赴汴泗,就任河南制置使,张苟也不清楚红袄女跟杆爷能不能应付。

    草堂还留着,林缚此行回江宁,船刚靠船,拜帖便如雪片飘来。

    林缚在草堂的第一夜,仅与林庭立、赵舒翰、杨释、柳西林、赵勤民等人见面。

    距上回来江宁迎娶君薰,也将有两年的时间。时间虽不长,但期间经历嵊泗、淮泗、海东诸战,也颇有沧海桑田之感。

    用过宴后,诸将都回驻营休息,林缚留林庭立、赵舒翰、杨释、柳西林、赵勤民等人在草堂夜谈。除周普、韩采芝诸将外,林梦得这次也随林缚返回江宁。

    钱庄之事,林缚出面招呼一声,但具体劝说东阳乡党,还要林梦得出面做些水磨工夫。

    林庭立任东阳知府兼督兵备事,身为江东郡的实权派人物,但他晓得真正代表林族崛起的是掌握淮东军司的林缚。即使不考虑林续文掌握的津海势力,仅凭东阳、淮东两系的势力,林家都堪称大越朝第一等的世族。

    从青州返回后,杨朴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虽说是习武之人,但随顾悟尘出生入死,身上隐伤颇多,杨朴的筋骨反而不及普通人强健。

    杨释倒是真正成长起来,颇有名将之姿,出任江宁水营第二将,虽直接掌握江宁水营兵力不过半数,却是江宁水营的精锐所在,是顾悟尘掌握江宁水营最主要的助手。

    柳西林一直担任东城尉,在张玉伯调往淮安府任通判、后知徐州之后,新接任江宁府左司寇的郭品孝,也是东阳籍官员,今日有事没能过来迎接林缚。赵勤民一直都在顾悟尘身边办事,不过他也建下不少的功业,得顾悟尘推荐,如此也是从五品朝散大夫的散阶。

    相比较之下,赵舒翰一直郁郁不得志,虽说水涨船高,散阶升为正六品的朝议郎,但一直都未获得实缺,去施展他的政治才华;他也不愿意去给顾悟尘做幕僚,大多数时间都在河口编写《将作经》。

    “这次朝廷下决心调陈芝虎率部进河南,宁王府及岳冷秋又传文召集众人来江宁议事,是要集中两淮的力量,一举将淮泗间的残寇势力荡除干净吧。顾大人这两天都给喊去宁王府议事,谈的就是这个,也没有来及得写信去崇州,”赵勤民先开了话头,跟林缚说道,“这两天宁王府议事,一直都视宿豫孙壮所部为隐患。后天正式议事时,我想岳冷秋或宁王,都会要你表态的……”

    林缚手指敲了敲桌子,说道:“这个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宿豫、睢宁的驻军多达一万两千人,要是再叛,是很头疼。但陈芝虎率部过来,两淮又兵强马壮,孙壮等少数流民军归附将领,有可能心思不稳,但大部分人未必会有反意,也许不会有太大的麻烦……他们与其担心孙壮,还不如担心陈韩三会有异心。”

    朝廷从大同调陈芝虎所部南下,是认定在秋冬季之前,东胡不会集兵南下,江宁这边大部分人都应该有相同的乐观判断。相比较孙杆子等少数流民军心思不稳来,林缚更担心朝廷过于乐观。

    林缚已经派人去蓟北联络李卓,只是还没有人回来,实不知道李卓、高宗庭两人内心的真实想法。陈芝虎调任河南制置使之后,李卓在北线的肩上担子,会重得可怕。

    “之前朝廷里就有声音要求追究陈芝虎守御大同不力的罪责,还是圣上英明,保住陈芝虎大同主将的位置,这回怎么就突然调他任河南制置使了?”赵舒翰疑惑的问林缚,“你可曾提前得到消息?”

    “没有,也许宁王与岳冷秋会知道些消息,但我也是在来江宁之前,突然知道这个消息,与宁王府传诏众人到江宁议事,前后就差了一天。”林缚摇了摇头,陈芝虎之前就是大同镇守备,职同提督官,改任河南制置使,是降职任用,这个消息对林缚来说很突然。

    陈芝虎的调离,涉及到燕北防线的根本。李卓要是提前知道消息,一定会先派人过来跟淮东通气。要是李卓对陈芝虎的调离也指手不及的话,朝廷真正推动这桩事的,也就那几个人了,不会很难猜。

    “我看也未必是桩坏事,”林庭立说道,“将红袄女残部荡除,淮泗就将彻底的安顿下来,陈芝虎再率部返回大同就是,淮西兵马也能南调跟奢家作战……”

    “将希望寄于一役,过于凶险了,”林缚微微摇了摇头,“奢家有人在高丽与东虏有所接触,而奢家又一向注意联络流寇,朝廷很难争出先手来……”

    从围棋上来,调陈芝虎所部南下,可谓脱先,初看是一步好棋,恰恰留下非常大的隐患。为了弥补这个隐患,李卓很可能会被迫提前从辽西出兵,从内线跳到外线作战。

    陈芝虎守大同,虽然打得惨烈,但毕竟将东胡人击退;去年淮泗乱民也大体荡除,岳冷秋随后在淮西取得一系列对罗献成部的胜利,江东、江西、两浙沿钱江所形成的防线也日益稳定,对奢家作战也屡有小胜。

    在这种的局势下,官兵还体现出相当不错的战斗力,难免使人乐观,而各地财政压力越来越大,又难免使人急躁。

    林庭立对局势也有乐观判断,林缚不是很奇怪,要没有一点蛊惑性,朝廷也不可能调陈芝虎南下。林缚心里想:也许真正的危险来自当今皇帝脑子里急躁的念头,也许他已经没有耐心了,只要存在可能性,他想搏一搏了。

    今夜也讨论不出什么来,只是大家坐下来初步的交换一下意见。

    夜深时,林庭立等人都相继回去休息,还要在江宁留几天,没必要将话在今夜说话。

    夜虽深,林缚却难眠,与林梦得还坐在月下谈事。

    “二老爷话里的意思,真要将河南、淮西的局势平定了,宁王府调东阳军南下打奢家,他也不会反对!”林梦得说道,“他对当前的局势,看法也乐观了一些。”

    “也不能怪他,”林缚说道,“你总不能指望别人的心思跟淮东完全一致!”

    更多的野心家所图谋的仅仅是更大的权势,又有几个人稍有势力时,会想到起兵造反争夺帝位?

    说起权势来,林庭立如今也是位高权重。这世道继续乱下来,未必就能使他的权势多增加一分,反而会带来许多不确定性的危险。

    仅仅从个人及家族权势的角度来看,林庭立期望元氏能恢复中兴之治,是可以理解的。而张玉伯、赵舒翰等人,还是受传统的儒学影响很深,有着很强烈的对朝廷尽忠的心思。

    真是有着这些的期望,对局势的判断自然也将乐观一些。

    林缚如今也只能掌握淮东军司内部,注意统一思想;林庭立、林续文以及赵舒翰、张玉伯,甚至顾悟尘、顾嗣元、陈元亮、赵勤民等人毕竟不属于淮东军司内部。他们有各自的心思、各自的利益、各自的抱负与追求,林缚也不能强求。

    “我知道是这么回事,我就担心钱庄之事,未必能在江宁得到很好的回应。”林梦得说道。

    “很多时候,要有求同存异的心思,才能做成事情,”林缚说道,“局势能稳定下来,设钱庄更是有益众人的举措,如今江宁能有乐观的情绪跟判断,对钱庄之事反而是利的……你也不能急躁的希望东阳乡党将筹码都押在淮东身上,不要焦急,能做到什么程度,尽力而为就可。”

    “也是,是我心急了,”林梦得自嘲的笑了笑,“这局势好转,大家才会盼望钱能生钱!”

    

第53章 君子不器

    次日,林缚换上御赐鹤图朱紫公服,腰缠镶金银犀角玉饰牛皮腰鞓、头带双直翅黑幞纱冠,在百余侍卫簇拥下,从东华门进城,先去东城藏津桥顾府拜见岳母父顾悟尘夫妇。

    江宁城里有资格穿紫的王公大臣也有二十余人,但多是给踢到江宁来守陵的江宁六部大臣或封爵甚高而无实权的显贵,真正手握重权的穿紫大臣,仅寥寥数人。

    江淮总督岳冷秋算一位。

    江宁府尹王学善算一位。

    江东宣抚使王添算一位。

    江东按察使兼江宁左都御史余心源算一位。

    江宁兵部尚书程余谦算一位。

    江宁兵部侍郎顾悟尘算一位。

    原庐州镇守、江东提督兼徽南制置使邓愈算一位。

    相比较上述几位,林缚年仅二十四岁,虽官阶未到三品之上,但累积军功、政绩,得御赐紫裳,真真切切的是江东郡的巨头人物,则格外的耀眼。

    林缚面容清俊,脸颊上有两三道还没有消去的伤疤,身材略显削瘦,然而即使穿着文官公服,骑在青黑色的高头骏马,在诸多披甲骑侍的簇拥下,依旧如一柄绝世刃器,即使藏在鞘里,也能让人感觉到那无坚不摧的锋芒。

    这些年来,战事不断,好几个郡都给糟蹋残了,但江宁一直都远离战火,是富贵人家的温柔乡、避风港。也正因为战事不断,更多的外地富贵权宦,都拖家携口来江宁避祸,寻找那种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安全感,也使得江宁城越发畸形的繁华。

    追逐、羡慕权势,本是人的天性,林缚在百余骑侍的簇拥下穿街而过,自然也引起巷井民众的围观。小媳妇、大姑娘,更是心花怒发,成群结队的涌过来围观。

    虽说这位制置使在士子清流眼里声名狼藉,却绝对是无数大家闺秀的梦中人;江南第一才子、状元郎陈明辙也相形见拙了。

    且不管这位年轻的制置使早就名草有主,胆小的偷窥,胆大的直目相望,更有甚者,频抛媚眉眼而去。要是给制置使的眼神无意间扫过,更是心潮澎湃,忍不住要尖叫起来。

    元锦生隔窗望着楼下穿街而过的骑队,看着街上的热闹,恍然有思,心里想:谁能想到,四年前他都不放在眼里的一个寻常举子,会如星辰一样崛起,以他永昌侯次子的身份,递上拜帖求见,却还要排队等着。

    等骑队过去好一阵子,元锦生才收回心神,与他同桌而坐的王学善之子王超、藩鼎之子、藩楼的少财东藩知美,他人也是心有所思。除此之外,还有一位青年,脸带不屑的望着窗外那些犯花痴病的小媳妇、大姑娘们,讥笑道:“提拔一个目不识丁的打铁匠人做官,天下还真是没有这个猪倌儿做不出来的蠢事啊!”

    这个青年不是旁人,他是前科状元陈明辙的同窗好友,江东按察使余心源之子余辟疆。

    余辟疆与陈明辙是同科入第,陈明辙风头太劲,过刚易折,遂请假回乡避开京中激烈的党争,余辟疆则一直留在京中小翼处世。供职翰林院的三年期将满,余辟疆这回是请假回江宁省亲,实际也是为调回江宁进行活动。

    迁都之事一直都在秘密进行中,知悉其秘的人,当然知道江宁六部的地位相比较以往,有着微妙的变化,不再纯粹是没有实权的空架子,连着江宁都察院的地位也有了极大的提高。

    如今各地战火频起,放外为官,风险极高;与其在燕京勾心斗角,还不如到江宁来,安稳的积攒做官的资历。再说在江东郡,吴党势力依旧要占半壁天下,又有老头子余心源罩着,余冒疆不回江宁当官做什么?

    顾嗣元到青州任官领兵,已经离开江宁的公子圈;陈明辙这两年也留在海虞,一直没有正式出仕,余辟疆初回江宁,短时间就成为西溪学社青年一代的核心人物。

    元锦生、王超、藩知美本就是江宁公子圈里的顶尖人物,余辟疆来江宁,没几天就跟他们打得火热。今日无事,约来喝茶,没想遇到林缚从茶楼街前而过。

    余辟疆也自诩青年才俊,除陈明辙外,这辈子也没有佩服过他人,看到林缚初入城,风头之劲完全盖掉他的锋芒,心里当然会有不服。

    这些倒是其次,更为主要的,林缚在淮东实施的诸政,特别是大肆提拔粗野村夫做官,使得士子清流的政治特权与地位受到直接而剧烈的冲击。

    葛福提拔为工官,董原以举子出身任两浙宣抚使,这些可以作为殊例,作为野有遗贤的美谈,给大家接受,并且津津乐道。

    林缚在淮东大肆提拔粗野村夫为官,则犯了大忌。

    若是凭这种形势发展下来,庙堂之中给粗野村夫充塞,他们这些含辛茹苦、寒窗苦读,从科道进身的士子们,还有什么清贵之处可言?

    藩知美虽然没有已经反抗林缚的念头,但对林缚的怨恨却不会消,听到余辟僵的话,大有知音之感,附和道:“如今淮东军司牵头要搞什么钱庄,要是当官的不好好当官,治理地方,却开典当行来放印子钱,夺民口食,这世道还真是要变了……”

    林缚虽然昨日才到江宁,不过钱庄之事已经早几日在东阳乡党之间传开风声。藩家在河口所办的酒楼也是东阳乡党聚集谈事的场所之一,藩知美他们也是早就知道淮东军司要纠集人办钱庄的事情。

    “君子不器之德,却是要给猪倌儿糟蹋个遍了!”余辟疆摇头叹道。

    元锦生端起茶盏来,抿着茶,不附和余辟疆跟藩知美的牢骚话。

    就目前所得的消息,林缚欲召集人在淮东设钱庄,除为粮商出据飞票外,更主要的是要放印子钱取利。这桩事在士子清流里传开,不过是在林缚的头上又添了一桩笑谈,但绝非简单的用一句“君子不器”能轻视的。

    虽说好些人以君子自居,平时连谈到银子,都觉得脏了口,但江宁城里的大小典当行,有几家暗地里跟官家没有牵连?江宁城里那些人放印子钱的,有几家背后没有官家人物支撑着?

    藩知美嘴里说得不屑,但事实上永昌侯府及藩楼的很大一笔收入就是来息放印子钱、开典当行。

    与别家偷偷摸摸的找代理人来做不同,林缚在淮东是要大张旗鼓的来做这桩事,事实上在清流士子之间造成的冲击,倒不如林缚在淮东大肆提拔粗野村夫做官来得强烈。

    元锦生想着别的心思,喝过茶,扔下一枚银锞子当茶钱,便找借口先离开。

    元锦生回到侯府,路过他父亲日常起居的望翠园时,探头往里看了看。侯府从事周鹤打后面过来,说道:“小侯爷,你去了哪里,侯爷正让我四处找你呢?”

    “父亲寻我什么事情?”元锦生问道。

    “锦生在外面?”元归政恰在院子西角的凉亭里,听着这边的说话声,开口问道。

    “是我,”元锦生走进望翠园,站在台阶前,给元归政见礼,说道,“见过父亲,父亲找我有什么事情?”

    “林缚那边可有回帖送来?”元归政问道。

    林缚难得回江宁,不晓得有多少人要争着跟他见面。自然是先将拜帖递过府去,要等林缚有回帖来,才能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上面;也有人是专程派家人在林缚下榻的地方等候回音。

    永昌侯元归政在江宁城里虽是显爵,就算他送了拜帖,也不一定就能见到林缚他人的。

    元归政也担心自己的面子给驳,沦为江宁城的笑柄,所以让元锦生先递拜帖试探一下。

    “还未曾有回音。我适才在圆福楼里正看到林缚穿街去顾家,想来一时还无暇理会那些求见的拜帖。”元锦生说道。

    元归政袖手望外院墙飞檐外的晴空,淡淡说道:“汤浩信死了,不是一桩好事啊!”

    元锦生知道父亲为何生此感慨,他们这边与淮东本有维持密切关系的机会,只是两年前虞东宫庄管事太监苗硕出手过于小气,坏了事情。

    当时林缚率靖海水营在东海对抗奢家控制的东海寇势力,苗硕才愿意拿六千两银子出来资军,跟打发叫化子似的,导致两边的关系变淡。

    这个倒非主要,更主要的是诸家联手在山东逼死汤浩信,梁家得益最大,永昌侯府本来就是与太后及梁家同一系的势力——彼此间的裂痕就再难以弥合。

    汤浩信死时,林缚还仅占了崇州一县。虽已经露出峥嵘头角,但相比较梁家谋山东的重要性,自然也无暇顾忌林缚对汤浩信之死有何感受。

    汤浩信死后,林缚在崇州一系列的应对与反击,才叫众人知道什么叫初生牛犊敢欺虎!

    林缚借守孝之名,暗中潜至津海,在盐银保粮一事上,强硬的迫使梁家、张岳等楚党势力以及张晏、郝宗成的帝党势力一起低头。盐银保粮事成,以崇州为首的东阳系势力,每年从中少说要捞去七八十万两银子,这是谁都没有事先想到的事情。

    淮泗一战,梁家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陈韩三给岳冷秋招安,挡住梁家往南扩张的步伐,顾嗣元在淮东的协助下,率领一部精兵进驻青州,遏制住梁家往东扩张的步伐。林缚则正式就任淮东制置使,正式成为江东郡,甚至东南地区都屈指可数的巨头人物。

    要是说逼死汤浩信,使梁家有机会占得山东及中州北部地区,是一利;但将林缚推到对立面,又使林缚有机会在淮东强势崛起,则是最大的失策。

    “事已至此,多忧无益,”元锦生说道,“只要苏湄在他心里还有地位,也不是没有缓和关系的机会。再说汤浩信之死,梁家得益最大,跟我们可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冲突,林缚总不能将怨恨都栽我们头上来。我的拜帖也许不管用,大哥倒是跟他趣味颇投,要不让大哥送拜帖过去试试?”

    “那个孽子,要是能老实的听我的话,这些年来筹划就不用这么辛苦!”元归政恨气的说道,想到另一桩事,问道,“淮东兴办钱庄一事,你怎么看?”

    

第54章 真假虚实

    听父亲问起林缚在淮东兴办钱庄之事,元锦生稍作思量,待到回答,就听见有脚步声走近,转头看见大哥元锦秋穿门进来。

    “听周鹤说,父亲找我?”元锦秋穿门进来,站在廊檐下,望着这边问道。

    虽说没有走近,但还是有酒气扑来,看大哥的脸涨得跟猪肝似的,想必是喝了不少酒刚回来,衣裳前襟也沾了不少酒渍、油渍。

    元归政眉头微蹙,忍住没有出声训斥,只说道:“我正问锦生淮东办钱庄的事情,你也坐下来听听!”

    元锦秋打了一个酒嗝,走过来步履还有些摇晃,扶着凉亭的廊柱子坐下,笑嘻嘻的说道:“锦生比我有出息多了,我也来听听就是……”

    元锦生接着刚才的思路,说道:“淮东兴办钱庄,主要是为粮商在津海、青州、山阳、崇州等四地贩运米粮便利。办成钱庄,这几地的粮商,都可以直接使用钱庄出据的飞票往来结算,不会再有银钱转运繁琐与凶险。从这点来看,淮东依旧将津海粮道视为根本。有这种种方便,粮商自然也愿意乐享其成,估计也会愿意促成此事。除受林缚蛊惑而南迁的周、孙等族外,因林、顾二人而在江宁崛起的东阳乡党,也是林缚会极力拉拢去一起创办钱庄的主要对象……”

    “嗯,看来你有过认真的思量,”元归政夸赞其子,说道,“曲阳镇没落后,聚集东阳乡党势力的金川河口迅速崛起,由于地理便利以及顾悟尘初到江宁来就都漕的便利,金川河口的米市已居二十四镇之首。从淮口、江口出海的米粮,倒有小半,是从金川河口发出,津海粮道,实际也事关东阳乡党的利益。且不说林、顾二家,已经是东阳系之道,只要钱庄之事对津海粮道有利,从米粮里取利的东阳乡党也会愿意促成此事的……你继续说下去。”

    “林缚在淮东修捍海堤一事,虽猜不透他的心思,但终究使崇州财力见拙,”元锦生继续说道,“办钱庄,放印子钱,能稍许缓解崇州捉襟见肘的支度压力……”

    “我看多半不是,”元锦秋听到这里,醉醺醺的插言道,“飞票之事,我赞同,但放印子钱之事,可能性甚微。真要学藩家放印子钱,办成钱庄在淮东又能放多少印子钱出去,林缚要从中抽税,又能抽到几成的税?”

    “淮东十一县,办成钱庄之后,林缚以强权将诸县原有的典当行以及放印子钱的铺子,都悉数驱逐出去,将放印钱之事归钱庄袭断专营,总数还是相当可观,”元锦生说道,“林缚作为淮东制置使,只能管淮东两府十一县的军政事务,不能直接干涉政事、财政。即使从放印子钱里牟利不多,但借办钱庄,林缚也能将触手伸到两府十一县的各个角落去……”

    “若是如此,林缚在淮东还不是要极遭大户人家厌恨?”元锦秋反问道。

    “林缚在崇州所兴诸多政事,有几桩不是遭富户厌恨的?”元锦生反问道,“要不是借崇州童子案替他在崇州挽回些声望,崇州哪可能给他经营得滴水不漏?”

    元锦秋打了个酒嗝,笑道:“你也晓得童子案替林缚在崇州挽回不少声望,林缚事前又怎么会不晓得?我看林缚事前晓得童子案能替他在崇州挽回不少声望,所以之前才放开手脚打压大户。恶人先给他做了,好处先给他捞到手了,再露出菩萨心肠,还要叫别人感激他——他在淮东其他地方,可没有这么好的声望基础,又怎么会为多放几个印子钱,将两府十一县的大户人家都得罪干净?”

    “……”元锦生不得不承认锦秋分析丝丝入扣,但他也不易给说服,说道,“淮东在江宁放出来的风声,就明说了办钱庄要放印子钱收钱息——飞票之事,虽说能给粮商提供很大的便利,但商号、货栈给外人出据飞票,票息也就百里抽三或百里抽五。钱庄要是只做飞票之事,如此薄利,会有几人愿意出资?”

    “相比票息百里抽三、百里抽五,放印子钱的油水是更足些,收两到四成的钱息,就算是相当厚道的了,”元锦秋也反驳得也不服气起来,笑道,“藩家受你们指使,也放印子钱。那我们将话退回到前面,就算如你所说,林缚将淮东的印子钱都占下来,总盘子又能有多大?我看还远不及江东半城之数吧!”

    藩楼算是江宁城里放印子钱有数的几家,一年能放出去的印子钱,也就三四万银子而已。

    放印子钱的主要对象是城坊户里急需周转的人家,像江宁及周边诸县就有城坊户十七万户,而淮东两府十一县,总共也就三四万户的城坊户。

    即使林缚兴办钱庄,能将淮东的印子钱都垄断下来,整个盘子也相当的有限,完全没有必要大张旗鼓的搞。

    也许只要林缚出面打几个招呼,就能凑出一二十万两银子出来,以林缚此时的权势跟地位,这实在简单得很。但就目前的声势来看,林缚办钱庄所需的银子,远远非一二十万两银子能够满足。

    “有总比没有强些,”元锦生强辞夺理道,“淮东筑捍海堤,财力见拙,总是事实。照你所说,不放印子钱取利,传闻里为何又多说印子钱之事?”

    “若是向淮东数十万浮民放印子钱呢?”元锦秋说道。

    “向浮民放印子钱?”元锦生倒觉得锦秋喝多酒异想天开了,说道,“浮民都是无根之人,这印子钱放下去,指望能收回几成来?林缚岂不是要亏得连裤子都穿不起?”

    “亏也是钱庄亏,林缚顶多不从中取利,补贴稍许都有可能。”元锦秋说道。

    “那些出资办钱庄的财东都是喝错药不成?”元锦生说道。

    “若钱庄向流民放印子钱,流民除了能维持生计,还有余力在淮东开垦荒地呢?”元锦秋问道,“只开垦荒地有收成,流民自然就有能力归还印子钱、支付钱息。对淮东来说,开垦荒地,民户、粮田增多,税粮自然也就有增加。即使有放出去的印子钱会有些最终收不回来,淮东额外补贴损失给钱庄,实际上也会很有限。你说淮东为筑捍海堤,而财力见拙;这话我相信。我想淮东财力见拙,想安置流民而无余力,所以才想到办钱庄来促成这事。不应该是你所判断的那样:淮东财力见拙,所想开钱庄放印子钱取利……如此一来,办钱庄向流民放印子钱,倒是大善之政!”

    “锦秋说的颇有道理,”元归政这时候才开腔说话,他虽然不喜长子锦秋放荡形骸,真到虑事时,锦秋的眼光却比锦生要好,说道,“淮东应该是另有所图……”

    元锦生颇为沮丧,他费用心机的深思熟虑,却不及旁人酒后胡言乱语,换作谁心里都不好受。元锦生也无法反驳,与其说诧异,锦秋的经世认识之深更令他心生警惕。

    元归政见锦生蹙眉苦思,而锦秋虽然提出疑问,反而没有深思下去的心思,扶着廊柱,扭头在看池里的红鲤。对锦秋的不上进,元归政虽恨却也没有办法,只是跟锦生说道:“多思无益,想见林缚颇为不易,他回江宁议事,时间也紧迫。不过,要见到林梦得应该不会太难。你找藩鼎一起去河口见林梦得,淮东办钱庄之事,藩家也可以拿一笔银子投进去。这样倒更方便摸清楚淮东办钱庄的心思,仅靠道听途说,如何能揣摩透彻?”

    “你们倒是不怕肉包子打狗啊?”元锦秋嘴唇露出浅笑来,“淮东办钱庄,你们便是砸几万两银子进去,都未必能溅起多大的水花啊!”

    元锦生倒是知道父亲有意借钱庄之事,修复一下跟淮东的关系,没有理会锦秋的讥笑,跟元归政说道:“孩儿这便去找藩叔……”

    元锦生找到藩鼎,一起到河口,先派人去向林梦得递上拜帖求见;林梦得的回帖很快过来,邀他们到草堂里见面。

    林梦得也正在河口草堂里跟林续禄、叶楷、肖密等东阳乡党在江宁的代表人物谈钱庄的事情。林续禄是林庭立的长子,除东阳军务外,林家在江宁以及东阳的其他事务,基本上都由他来负责。

    之前也仅仅就钱庄的事情通过气,林续禄以及叶楷、肖密等人对细节都不大熟悉,有着跟元归政、元锦生父子一样的疑惑。

    有些事情一旦做起来之后,是很难隐瞒秘密,所以林梦得这次随林缚回江宁来,拉拢东阳乡党参与办钱庄之事,也没有想着刻意隐瞒什么。

    再说林梦得要拉东阳乡党去做财东,财东若不知道钱庄的运营情况,那就太小看东阳乡党了。

    元锦生与藩鼎进草堂,坐在众人之间,听林梦得解释过,心里更是郁闷,还真是让锦秋猜得**不离十。

    钱庄放印子钱的主要对象还真就是淹留淮东两府十一县的四五十万流民。

    淮东两府十一县,半数以上的县位于北官河“锅底洼”湖荡平原区。特别是建陵、皋城、盐渎三县,水网稠密、湖荡相连,湿地、沼泽众多,易受潮侵之灾,远非鱼米之乡,人口密度甚至不及崇州等富县的一半。

    依制,不法官僚抄没之地,逃户、绝户无人继承之地,江河新淤之地、抛荒无人耕种之地等等,都属于公田。

    湖荡平原里的湖荡、湿地、沼泽,以及受潮侵咸害严重无法耕作、尚未开垦的荒地极多。一旦捍海大堤建成,将极大改善建陵、盐渎、皋城等县受潮侵的现状,原先这些地方大量的荒地,将能够达到开垦的条件。

    钱庄放印子钱给流户,使得流民得到最基本的口粮跟种子及必要的工具,到这些地方里开垦荒地。一是能增加诸县的公田面积,增加淮东诸县的钱粮收入;二是能将这些流民安置下来,化解不安全的隐患;三是流民能获得收成之后,归还本息,钱庄能从中获利。

    粗略的估算,建陵、皋城、盐渎三县有近五十万亩荒地可供开垦。以开垦一亩荒地需投入四两银子计,需通过钱庄放印子钱的模式,需要四年时间里,向这三县持续流入二百万两的银子。

    当然了,林梦得有意将可开垦荒地的规模往小里说,同时也刻意将开垦周期往长里说。

    这些数据,除了淮东军司有实际经验,能做出大概的估算来,便是盐渎这三县的知县也完全摸不着头脑,更不要说元锦生、藩鼎等人了。

    再者,钱庄的真正作用,除了林缚心里有数,其他人都还在摸索,又如何能一下子就搞明白?

    元锦生与藩鼎赶在入夜前回到侯府,跟元归政禀报其事。

    “我看林缚此子其志不少,”藩鼎说道,“借钱庄之力来推动流民垦荒,名义是要增加各县的公田。不过,这公田最终会掌握在谁的手里,还真是难说的很;民心向背,就更难说了……”

    “就目前来看,林缚所作所为也是有益民生、为朝廷排忧解难。旁人也无法指手划脚什么,关键还是看刘师度与刘庭州二人是什么态度了,”元归政微蹙眉头,说道,“如今崇州从津海粮道里得钱极多,所以才有余力在淮东筑捍海堤。鲁国公有意在济南以北筑一条旱道先通卫河、再通京畿,就能恢复一部分漕运。只要崇州不能从津海粮道里得利,不要说建陵、皋城、盐渎三县,就算淮东两府十一县都给他完全掌握,又能有多大的作为?我们最终成事,淮东是不弱的助力,现在不能再搞坏跟淮东的关系了。你们去跟林梦得谈,十万八万两银子,我们也拿得出来的……”

    刘安儿招安时,意欲割据淮泗近二十县,要不是陈韩三可以利用,说不定朝廷也就答应了。相比较之下,淮东两府十一县也算不上多大的地盘。

    

第55章 浙北军司

    芒种过后就是夏至,再过几天就要入伏,江宁城里的气候已经闷热。

    用过夜宴,林缚陪与顾悟尘到后园歇凉说话,此外就林庭立、赵勤民二人相陪。

    世局离乱、宦海险恶,从崇观八年冬季进江宁,迄今都不足四年时间,却发生这么多的事情跟变化,谁心里都有万分的感慨。

    四年前,东阳乡党在江宁城里都还无足轻重,如此东阳一系在朝野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了。

    “除陈芝虎南调之事外,还有一桩大事会在明天的会议上宣布,”顾悟尘坐在石桌旁,要林缚、林庭立、赵勤民都坐下来,说道,“我也是今日给召到宁王府,才看到密旨……”

    “什么事情?”林缚坐下来问道。

    “鉴于董原在浙北的兵力太弱,无力压制奢家在浙东的强力,朝廷决定裁撤两浙郡司,江淮总督府之下设浙北制置使司,”顾悟尘提前将明日才会正式宣布的密旨,提前告诉林缚等人,说道,“不过会将平江府都划入浙北制置使管辖,董原将以江宁兵部右侍郎衔兼领浙北制置使,孟义山任副使……”

    “这是确定要迁都了啊!”林庭立吸了一口气,感慨道。

    林缚心里暗道:在燕北防线没有给彻底打烂之前,朝廷痛下决心迁都很难,毕竟牵涉太大,说道:“朝廷即使没有立即迁都的心思,也知道将江东郡牢牢抓在手里的好处,只要宁王能将江东经营好,大越朝自然就有中兴的机会。”

    虽两浙近三分之二的土地失陷奢家之手,但仍保留了嘉、杭、湖三府精华区域。这次裁两浙郡司、设浙北制置使司,是将嘉、杭、湖三地并入江东郡。加上之前朝廷明确规定河南制置使司也归江东郡节制,江东郡这一下子就增加了两大块精华区域。

    江东郡本来就是人口过千万的大郡,淮泗、淮西等地受战乱摧残较严重,人口损失虽严重,但流民主要还是往江东郡东部、南部流亡。加上这些年从中州、山东拥聚来的流民,江东郡的人口非但没有损失,还有相当程度的增加。再将浙北、河南两地归入江东郡,又将增加三四百万的人口。

    庙堂之上,并非都是无能之辈。即使张协、郝宗成之流,私心甚重,但仍有基本的判断能力。大越朝眼下要苦苦的支撑下去,江东郡是尤其的重要。

    宁王坐镇江东,象征性的意义更大。在曹家、梁家都拥兵自重、朝廷难以节制的情况下,谁都不会希望看到江东郡的大权都落入一人或一小撮人的掌握之中。

    在总督府、郡司与府县之间,广设制置使,也是权力平衡的一种选择。

    实际上这也是应付当前战局的需要。

    战事规模越来越大,区域越来越广,时间也越来越持久,镇军的战力经不住考验,以镇守领兵独挡一面,越来越跟不上战事的发展。

    制置使相比镇守,最根本的区别就是有权力节制所辖区域内的所有兵马,不仅仅是镇军,包括府兵、县兵刀弓手,甚至乡兵、寨兵,都要归制置使节制。这样就能充分调动、组织辖区内的军事资源平息战乱。

    当然,制置使的权力,比传统的镇守、镇将要大许多,会形成尾大不掉的现象,但将一郡辖防区分割成三到五个制置使司,总要比兵权集中到总督一人手里的局面,要好得多。

    以上都是朝野诸人所普遍能想到的,林缚考虑的则更多。

    后世只要学过初高中历史的,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唐中晚期藩镇割据这段历史。

    朝廷如此广设制置使,授予区域军政大权,元氏即使能恢复中兴之治,也避免不了藩镇割据的结局。

    表面上看来,制置使只有军政大权,对民政、财政之事无法插手,但只要有调动区域内所有兵马、进行军事力量动员的权限,想要向民政、财政事务领域渗透,不会很难。

    无论是曹家在关中修长渠,还是林缚在淮东修捍海堤,在利于民生的同时,也有助他们将军政上的影响力渗透到民政、财政事务上去。

    然而能看到这个后果的人,极少。

    梁家、曹家应该能看到,大概也正是他们在背后推动。

    只要形成割据局势,曹家与梁家也就能光明正大的割据西秦跟山东等地。

    原来曹梁两家,还没有问鼎的野心,毕竟元氏在中原立基有两百余源,根深蒂固,别家想逆而取之,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

    与其兴兵冒险一搏,很可能会导致灭族亡家之祸,还不如割据一地,徐徐图之。

    这些人啊,倒是都愚蠢,只可惜他们也许是太聪明了。

    林缚心里微叹,来江宁之前,陈芝虎调任河南制置使就令他吃了一惊。设浙北制置使司,将平江府并入浙北,董原以江宁兵部右侍郎衔兼领浙北制置使的消息,更是令他感到意外。

    江东郡如今已经设了河南、徐州、淮东、徽南、浙北五个制置使,庐州、濠州、寿州三府是长淮军的辖防区,是岳冷秋到江东后主要经营的势力范围,设不设淮西制置使,意义不大,此外就剩下东阳、维扬、丹阳、江宁较为独立。

    “董原应该正在来江宁的途中,”顾悟尘说道,“这次召议诸府及军司来江宁,除增设浙北制置使司、商议淮泗与两浙的战事安排外,还有一个就是要议税粮加征及军资摊派的事情,这也是主要的……”

    “……在宦途越久,越能理解银子是根本,”顾悟尘继续说道,“江东郡夏税秋粮正赋从高宗皇帝起就没有增加过,共有五百二十万石,扣除折漕银一百二十万两之后,地方上能动用的夏税秋赋不过三百二十万石。河南几乎给打残了,征不到粮税,嘉杭湖三府在扣除折漕银后,地方上能动用的夏税秋赋约一百二十万石。四百四十万石粮,就是江东郡以后地方上能用的总额。如今东阳军粮饷是自筹,但是四百四十万石粮,怎么也不够河南、浙北、淮东、徐州、徽南及长淮军、江宁守备军等七家分的……”

    “夏税秋粮正赋,是从高宗皇帝时定下的。但除正赋之外,额外从农户头上征收的苛捐杂税,怕是正赋的两三倍之多。即使不再加派,地方上也是有余力可挖,”林缚说道,“拿漕粮一项来说。在盐银保粮之后,京中所需的三百万石漕粮都从淮东启动进京。江东郡之前定漕一百二十万石,折漕银加脚费,不过一百二十万两。要是让各府县自行组织将漕粮运往京畿交仓,没有两百万两银做不了。盐银保粮,相当于每年给江东郡地方节减了**十万两银子。郡司要有能力将这个银子从府县收上来,就能解决相当一部分问题……”

    “嗯,张希同、岳冷秋、王添等人也知道这事,”顾悟尘说道,“要不是如此,当初行盐银保粮之事,也不会那么顺当——只是各府县节减下的这些银子,不会老老实实的拱手送到郡司来的,要收上来也难。再者,以宁王府与岳冷秋的意思,仅江东郡增加一百万两银子还不够用……”

    “能多一百万两银子已经算不错的了,”林缚笑了笑,又问道,“其他几人是什么态度?”

    能提前给召到宁王府议事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程余谦倒是不管,各军增加钱饷,不能少了他的一份就是。王添也是给逼得狗急跳墙,整天嚷嚷着要告病还乡。新设浙北制置使司,平江府是吴党势力最集中的区域,将平江府划入浙北制置使司所辖,对吴党触动极大,宁王拿出宣读密旨时,余心源愣了半天没有说话,王学善倒是不同声色……”顾悟尘说道。

    林缚端起身前的凉茶,心里思量,这次军政大会,更形象的说,应该是一次分赃大会。郡司能筹到的钱粮,最终还是要分给五个制置使司跟长淮东及江宁守备军,就眼下的形势来看,董原的浙北军司,应该占到最大的便宜,淮东这次反而很不利。

    还有一点,林缚也必需现在就要考虑。

    淮东在嵊泗诸岛构筑防线,得到海虞陈家的钱粮支持。在平江府整个的都划入浙北军司之后,海虞县兵都要归董原节制,淮东还能不能额外得到海虞的钱粮支持,就很难说了。这笔钱粮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每年差不多有近五万的补帖,对淮东当前窘迫的财政来说,还是极其重要。

    “这钱粮如何加征,上面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顾悟尘说道:“我估计岳冷秋与张希同会从下面的府县开始做工作。刘庭州前天就来了江宁。一进城就给岳冷秋请过去密谈,淮安府与维扬府可能会最先认个数,接下来的事情就会顺利一些……”

    林庭立无奈而笑,说道:“其他府县都低头认了数,东阳府也只能随大流。不管怎么说,东阳军粮饷自筹,能额外拿出来的钱粮也限得很。”

    林缚更是无奈,他虽为淮东制置使,但现在管不到淮东两府的财政,决定权还在刘庭州、刘师度手里,看情形,刘庭州也完全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不过他更关心淮东军司这次能得到多少好处。

    

第56章 见疑

    夜渐深,君薰的随身侍婢采儿进来说老夫人要留夫人夜里在这边睡下。

    作为女婿,林缚是不能在顾家留宿的。也不晓得要谈多晚,君薰有孕在身,不能熬夜,便在娘家留宿一夜,也可以多陪陪她娘亲。

    采儿离开后,这边的谈话还要继续下去,赵勤民倾着身子,问林缚:“淮东如今一年要多少银子才勉强够用?”

    林缚看了赵勤民一眼,淮东军司大部分粮饷都是自筹,所以淮东军司到底拥有多少兵卒,对外人来说还是谜。

    林缚之前也没有主动将淮东军司的底细透露给顾悟尘等人知道。

    林缚心里想,会不会是顾悟尘有这么一问?

    “淮东军司仅养兵的话,一年三十万两银子差不多够了;另外补造战船,还要十万两银子的开销,”林缚说道,“去年还能勉强应付,今年便捉襟见肘了。盐银保粮所得的银子,都用在修捍海堤上。去年抄了马家,今年的缺额比较大,即使没有这次议事,我也会来江宁争上一争……”

    顾悟尘、林庭立、赵勤民三人都笑了起来。顾悟尘说道:“你抄马家,如今成了一桩公案。楚王不敢在徐州城里呆下去,请藩改住濠州,隔三岔五就派人递状纸到江宁,岳冷秋都有些怕了……”

    “不抄马家不行啊。为备淮泗战事,我在崇州扩兵两万有余,一万两千余精锐,拉到淮泗打了半年,仅城寨就筑了两处。淮安府仅以每卒每月六斗米、银三钱供饷,哪里够战事消耗?”林缚说道,“楚王跟马家,想要我将银子吐出来也成,让郡司补足淮东军在淮泗的战事消耗就行。”

    去年淮泗战事正盛时,淮安马家触了霉头,给林缚联合山阳知县梁文展坐实了马家贩运私盐的罪名,抄了家。

    抄家账目也没有隐瞒,田宅都归公,让淮安府及两淮盐铁司大发一笔,马家的金银存货,林缚也大笔一挥,直接补弥淮东军的军资。抄家加之前的一次勒索,一共得到近七十万两银子。

    这笔银子支撑淮东军在淮泗地区进行长达半年的战事,即使有节余,也很有限。

    马服妻为山阳县主,是楚王之女,对林缚自然是含恨在心。楚王府也没有给人这么欺负过,自然四处告状,就算扳不倒林缚,也想要将抄没的家财从林缚那里夺回来。七十万两银子,都是白纸黑字有细账。

    无论是张协、还是岳冷秋,都视林缚为政敌,正是因为白纸黑字写明了细账,他们更不会在这事支持马家。

    一是马家贩运私盐证据确凿。

    二是淮安府及铁盐司在此案里获益甚多,仅淮安、山阴两县,从马家就抄得十数万亩的公田,每年能为淮安、山阴两县多提供十数万石的公田租赋收入。这些好处,淮安府已经吃到肚子里,又怎么可能吐出来?

    另外,淮东军在淮泗战事期间,消耗军资计七十万两银,也不算过分。

    想要林缚将这笔银子吐出来,就要郡司额外再补贴这笔银子给淮东。那不是要了王添的老命?郡司给淮东多了,给长淮军就会少,岳冷秋当然不会扳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去年抄了马家,淮东的开销打平了,”顾悟尘问道,“今年的缺额有多大?”

    “十五万两左右!”林缚说道。

    顾悟尘看了赵勤民一眼,赵勤民摸着下颔,回看了顾悟尘一眼,似乎肯定林缚报出的这个实数。

    顾悟尘想了想,跟林缚说道:“淮东今日是江东根基之一,想必宁王府也不会太厚此薄彼。明天议事时,你口子不妨多开一些,要三十万两银,也要给他们讨价还价的机会。东阳方面,最终要是能少出些钱谷,便算好事……”

    林庭立点了点。

    不同淮东军,兵马多,林缚直接控制的饷源地才崇州一县,其余的都要郡司额外划拨。东阳军虽说是钱粮自筹,但林庭立还控制着整个东阳府八县的民事、财政。

    以一府八县之地,养八千精锐,倒是轻松。

    明天晨时就要去宁王府议事,这次议事关系到江东郡权力的一次调整,不能马虎。看着夜色已深,林缚与林庭立就告辞离开。

    林庭立在城里也有私宅,林缚则在侍卫的簇拥下,回集云居去。

    林缚与林庭立离开后,顾悟尘倒没有立即去休息,在后园凉亭里,还与赵勤民坐着说话。

    “林缚说淮安养军之资每年有十五万两银的缺额,你觉得他有没有跟我说实话?”顾悟尘问道。

    赵勤民说道:“林制置使可没有必要瞒大人您啊!”

    顾悟尘摇头微叹,说道:“这些年来,我始终都看不透的人,就是这小子了。”

    赵勤民知道顾悟尘这么说,是视他为亲信,他心里自然高兴,但不能将这股子高兴劲露在脸上,说道:“我觉得林制置使所说的数字还是契合的……”

    “怎么个契合法?”顾悟尘问道。

    “除崇州县的夏税秋粮正赋归淮东军司所得以补军资不足外,淮东军司的粮饷还有两处来源是明确的,”赵勤民说道,“一是朝廷以两万的兵额数给淮东军司拨饷,差不多每年要拔二十万两银子。这部分银子受淮东军领司控制;这么一块大饼,要给归附淮东的孙壮所部分去一多半,真正能得林制置使司手里的,粮食、兵服、军械等物资折银也就**万两。还得幸亏刘庭州大人公正不阿,没有从中克扣;另一个就是海虞等县对嵊泗防线的贴补,以粮食、布匹、肉菜为主,一年大约能得四五万两银子。淮东这两处粮饷来源,基本上是半公开的,想必岳冷秋、张希同二人,心里也都知道一个大概数目。此外,林制置使进驻崇州后,大规模的减租减赋、免除杂捐及人头摊派,但铁腕治政,清查田亩,对粮田优劣进行重新定级,使得崇州的夏税秋粮正赋激增,达到三十万石。这些钱粮归林制置使自个支用,但也要报备郡司。这个数目也是真实可信的,林制置使真要造假,拿以往的数目报备就成,完全没有必要增加三倍。夏秋粮正赋里,要扣除掉地方上的支用;真正能用来养军的,顶多占三分之二。折银也就十一二万两。以上三项相加,就是外界也能大体估算出淮东军司的粮饷总数来,大约为二十五万两银左右。林制置使说淮东养军一年要四十万两银子,如今还有十五万两银子的缺额,倒是跟这三个数据契合的。”

    “照这么说是契合的,但他的账算得太明,太契合,反正不能让人相信,”顾悟尘说道,“他在崇州占了不少田,这个数字别人却是一点底都没有……”

    “占了不少田,林制置使也许是将这些当成私产了,公私要分开,这些田产倒不能归到军资里算。”赵勤民倒是一个劲的替林缚解释,他晓得顾悟尘对自己的女婿都不能完全信任,他再说什么话,也是没有用的。

    当然了,淮东军粮饷还有最大的一处来源,就是盐银保粮。

    盐银保粮的实数,顾悟尘、赵勤民都能从青州、津海两地核对到。

    林缚从中征收高额厘金,主要用于运盐河清淤及修捍海堤等大型工程。而这两桩工程实在浩大,顾悟尘、赵勤民、林庭立,甚至岳冷秋、张希同等人都相信在捍海堤修成之前,林缚无法从盐银保粮里额外再多得多少银子用于养军。

    这也是岳冷秋、刘庭州后期支持淮东修捍海堤的主要原因,都怕林缚拿这笔银子去养军。

    盐银保粮的事情,赵勤民也就没有提及。

    “淮东兵卒也应有两三万人,他这次带来江宁,一下子就是两千精骑。我听杨朴说,那些马儿个个都齐脖子高,江宁城里想见到一匹都难,都是上等的军马,百金难求。我真怀疑每年四十万两银子,能养下这么一支马步军及水营皆全的精锐来?”顾悟尘疑惑的问道。

    淮东军两万八千卒的粮饷、军械补充以及战船修造,拿镇军的标准计算,每年差不多是只需要四十万两银子。

    一支军队是否精锐,跟领兵将帅有很大的关系,但也离不开物资保障这个根本。一般说来,只要领兵将帅能做到公正无私、不克扣粮饷,所率军队士气都堪一用,战斗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淮东军要比普通镇军精锐得多,背后自然也应该有比普通镇军更强有力的物资保障。

    岳冷秋给长淮军的日常补给要比普通镇军的标准高五成,所以长淮军的战斗力要明显强过普通镇军。但就以往的战例来看,长淮军还不足以跟淮东军抗衡。

    顾悟尘也直接治管江宁水营,对这个熟悉,所以在林缚说淮东每年只需要四十万两银了作军资时,他就怀疑林缚故意说了谎,心里给堵个东西似的,不舒服。

    林缚实际上也没有瞒报,淮东军司每年是要从外部拨入四十万两银的物资用于养军。

    只是这些物资在淮东军司部怎么运作、流转,外人却是不知道的,也就根本无法从银钱开销上推测淮东军的真正实力。

    津海级战船,林缚向佐贺氏、东州都督府出售,一艘计三万两银子,而淮东军司内部以成本价核算,计一万两银子;这内外就差了三倍。

    精铁陌刀,军械监向外出售,一柄计八两银子,内部以成本价核算,不足千钱;内外差了有八倍多。

    上等军马,淮东从儋罗以及本州岛购售,一匹才十几二十两银子,比普通的骡马略贵一些;而在缺少优良战马的江东郡,一匹上等军马少说要七八十两银子。

    肉食禽蛋等,淮东军司都尽一切可能的自产,仅西沙岛滩养禽规模就达到三四十万羽。每年虽然也放食杂粮,但更多是以藻螺喂养,差不多达到一斤杂粮出一斤蛋的水平。

    淮东军司要没有在崇州建立起完善的生产体系,一切补给、军械、战船,都从外部购买,一年八十万两银都打不住。

    崇州及观音滩建有大量的工场作坊之事,顾悟尘也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淮东军司所控制的崇州及观音滩工场群,生产效率早就远远超过官办作坊。

    仅以冶炼精铁核算,崇州采用双炉炼法之后,同样的人手、一处高炉略加改造,出精铁量就提高了四倍,精铁质量也丝毫不差于用木炭炒铁。

    不能清楚淮东内部的运作细节,外人即使再精通算计,也根本不可能估算到淮东真正的军事潜力。

    

第57章 虚惊一场

    虽说感觉林缚在淮东每年的军资支用上有所隐瞒,顾悟尘心里有些不舒服,与赵勤民说过,也只是发发牢骚,临了,又问赵勤民:“你看淮东办钱庄之事,靠不靠谱?”

    换作别时,赵勤民不会实话实说,但听见顾悟尘发过牢骚,对林缚有所不满,他便想着再不动声色的添一把柴,说道:“办钱庄做两桩事。为粮商出据飞票,方便银钱结算,是好事;向流民放印子钱开垦荒地,好像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顾悟尘疑惑的问道,“这不管怎么说都是善政啊!”

    “于淮东有利,于钱庄却无利,”赵勤民说道,“淮东给出的前景是四年时间开垦五十万亩荒地,计划安置三万户流户……垦荒遍布淮东两府十一县,钱庄需要投入多少人手下去,才能将印子钱放到流户手里?每年要及时从这么多流户手里将钱息收到手,最终还要确保将本金收回,要投入多少人手?投入人手太多,仅工食钱、脚费、店钱、伙食钱、骡马钱的花销,就高得惊人。钱息要是定低了,根本就没有赚头。钱息要是定高了,流户仅靠垦荒种地,是没有能力支付钱息的,最后就是拖赖。淮安好不容易将流户安置下来,又怎会纵容钱庄向流户逼迫索债造成民怨吗?”

    赵勤民给王学善当幕僚时,就专司钱粮经营,也放印子钱,对这里面的门道清楚的很。

    顾悟尘听赵勤民这么分析,倒真觉得有道理,不过他也不以为意,说道:“能对淮东有利便好,钱庄一事,还是值得一做……”

    “将人诓进去容易,但第一年过去,钱庄不能得利,投银股的人就会想退出去。到时候矛盾就大了,淮东未必能控制住啊。”赵勤民说道。

    顾悟尘倒是不太在意商贾的利益受损,只是好些东阳乡党,是他在江宁站稳脚跟的根本,他不能不替他们考虑利害。万一东阳乡党的银子都给诓到淮东出不来,他这边要找人筹集银子,就会困难。

    顾悟尘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不能拖淮东的后脚,不过呢,利害得失,由大家各自考虑,我们也不要推动什么……府里还有多少存银?”

    “青州那边刚运回来一笔,银窖里还有二十四万两存银。”赵勤民答道。

    “银子留着说不定还会派上大用场;钱庄的事情,我看这边就拿出四万两银子好了,太少也不好看……”

    林缚回到集云居,月至中天。

    林梦得夜里也进城来。他们此行到江宁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多的拉东阳乡党将银子投入钱庄里来。所以再累最晚,林梦得每天都要跟林缚碰一次面,通报一下最新的情况。

    集云居与柏园有门相通,林缚夜里住集云居,自然是要跟苏湄见面。

    经过西厢院时,听到小蛮与苏湄在屋里的说话声,林缚的心思也飞过去,不过还是要先跟林梦得谈事情。

    “午后,永昌侯府跟藩家也派人来了,”林梦得将元锦生与藩鼎午后到河口草堂的事情跟林缚说了,“钱庄之事,让不让他们掺一脚?”

    “没有嫌银子多的!”林缚说道,“永昌侯想要掺一脚,我们也没有拒人门外的道理。他们玩他们的权谋去,他们这时候有什么心思,都不用理会。只要淮东能在两三年间根基扎稳,能养得起十万精锐,所谓的权谋都将黯然失色!”

    林梦得说道:“奢家在晋安有近两百年的根基,八姓势力合起来,控制的丁口、地盘与淮东相当,也就十万精锐而已,你将这样的雄心说出去,大概没有一人会信!”

    林缚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想到今夜在顾府后园说到淮东军这时每年也仅需要四十万两银的养军之资时,顾悟尘脸有不豫,林缚脸上的笑容也敛了起来,心想:虽是翁婿,他对淮东总是不能信任吧。

    在林缚眼里,大越朝已经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但是顾悟尘未必这么认为。他虽跟张岳等人斗得厉害,但就他根本的政治抱负,还是想做大越朝的中兴之臣。在这一点上,顾悟尘倒跟汤浩信很像。比起李卓来,汤、顾二人更圆滑、更务实一些,当然也有舍弃不了的私心。

    林缚能清楚的知道并规划淮东要走的道路,但看不清楚顾悟尘会有的选择;如果最终要分道扬镳,君薰要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林缚也觉得头疼,心想也许不会有最坏的结果发生。

    林梦得知道苏湄在这边等着,将最紧要的事情谈好,就告辞离开。

    林缚走进西厢院,还有婆子在外面侍候,只不过也是乏得厉害,正靠着廊柱打瞌睡。待林缚走进来,才猛的惊醒,慌手慌脚的敛礼请安,倒是惊动屋里说话的小蛮跟苏湄。

    林缚刚要推门进屋,小蛮衣裳轻薄的从里面出来,将他拦在门外,说道:“你怎么才回来?我跟姐姐都睡下了,你睡别屋里去吧!”

    “我就进去说说话!”林缚牵过小蛮的手,搂着她的纤细小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苏湄与小蛮已经躺下,天气炎热,只穿着贴身衣物,听着林缚过来,她拿了件衣裳披肩上,稍裹一些,屈腿坐在雕花床上,嫣然而笑的看着林缚搂着小蛮进来,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神情温柔,就像是等着丈夫回来的妻子。

    林缚靠着梳妆台而立,想要将小蛮搂在怀里,小蛮倒先一步跳上床,跟苏湄依在一起。林缚说道:“朝廷要裁撤两浙郡司,设浙北制置使司,将平江府也并入其辖下,董原以江宁兵部右侍郎兼领浙北制置使——这桩事谁都没能料到,单讨论这桩事,就耗了不少时间。”

    “那岂非对淮东不利?”苏湄问道。

    “有利有弊,一时还难看出端倪来,”林缚说道,“不过永昌侯府今日倒有与淮东修好关系的意愿……”

    “汤公之死……”苏湄迟疑的问道。

    林缚视线转看烛火,微微一叹,说道:“永昌侯与梁家,所谋应有不同,虚与委蛇罢了;再说苏门之冤能不能解,永昌侯是个关键……”

    这会儿院子突然响起兵甲声,在静寂的夜里额外的突兀,苏湄与小蛮都受惊的坐起来,林缚打开房门,看着此行的侍卫长陈花脸穿甲带刀进院子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前面传讯,有三辆重载马车往簸箕巷而来,吴爷下令提高到一等警戒!”

    “再探!”林缚说道,“让前院的文职人员,都聚到这边来!”

    “发生什么事情?”苏湄与小蛮匆忙将衣裳穿好,见院子里刀光剑戟,一副大敌临前的样子,凑过来问道。

    “可能是虚惊一场!”林缚说道,随手将房里的烛火掐灭。

    侍卫捧过他的衣甲来,林缚就站在门口将衣甲穿好,要苏湄与小蛮留在屋里。

    四娘子与林梦得相继到这边院子里来,苏湄也顾不上与林缚深夜独处一室给外人撞见的羞涩,与林梦得见礼。

    周普率骑兵主力驻在城外,林缚明里只带百余骑卫进城。侍卫队以陈花脸为首,但实际的警卫工作由乌鸦吴齐在暗中主持。除了暗中护卫苏湄的一班人马外,提前几日往江宁城里又多布了数十人哨探。

    三辆重载马车能塞得下五六十名甲士,虽然集云居里外有近两百侍卫,但若是给对方冷不防的靠到近处发动突袭,仍然很危险!

    过了片刻,陈花脸从前院匆忙赶来,拿了一张拜帖,回禀道:“是曾老国公过来了……”

    林缚一愣,与苏湄面面相觑,曾老国公深夜唱这一出戏是为哪般?还搞了三辆重载马车过来,搞得这边虚惊一场。

    林缚匆忙将衣甲脱下,与林梦得出去迎接曾铭新进来;苏湄与小蛮也忙进去整饬衣容。

    相比上回见面,曾铭新又苍老了许多,须发白了大半,在灯下,脸上也有隐隐约约的老人斑,随他进集云居的,除了老管家外,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随从打扮。

    “国公爷有事找我,派个人告诉一声就是,何劳国公爷深夜劳顿?”林缚长揖施礼道。

    “你不要看我身居国公之位,平时看上去威风凛凛,有些时候做事也身不由己,只能偷偷摸摸的深夜过来,”曾铭新摇头自嘲笑道,“你也不耽搁你多少时间,你要在淮东办钱庄,我不能有其他的表示,车里有十八万两银子,你找人搬进来吧。这笔银子也是陆陆续续攒出来的,想要找机会给你。既然淮东要办钱庄,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林缚颇有些疑惑。

    曾铭新看出林缚眼里的疑惑,微叹一口气,说道:“我年纪大了,也没有几年好蹦达了。过些天,府里的事情就要彻底的交给小辈去打理,也许在离乱之世还能过几年舒心日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听曾铭新这么一说,林缚倒是能理解一二。

    因苏门案,沐国公府十多年来,在江宁城里一直受永昌侯府的压制。同为江宁城里的显贵,却要受永昌侯府的压制,沐国公府内部也会有很深的积怨。

    这些积怨不单是针对永昌侯府的,很大程度上也有对一家之主曾铭新的不满。

    沐国公是世袭显爵,世子之位以及将来的国公爵位,指定是嫡长子继承,这是曾铭新自己也无法更改的。

    沐国公府内部的不满情绪越积越深,自然也会造成新老两代人的分歧跟冲突。

    曾铭新深夜送银子过来,除了要瞒过外人外,更要瞒过沐国公府里的人。

    沐国公府是两百年来累世显爵,即使子弟生活奢侈,积蓄也会深厚得很。只是这十多年来,处处给永昌侯府压着一头,诸多产业受损颇多,一次拿出十八万两银子出来,也颇为不易。曾铭新要是公开的一次拿出十八万两银子投到淮东钱庄里,外部会引起永昌侯元归政等人的警惕,沐国公府内部的阻力也会极大。

    林缚退后一步,朝曾铭新长揖拜倒,说道:“小子林缚多谢国公爷大义!”

    

第58章 银契嫁妆

    十八两万银,折重一万一千多斤,分三辆马车,每辆马车加上自重,有四千多斤。

    四匹健马拉一辆车,近四十石的载重,车辙从铺石路上轧过,“嘎嘎”作响,在当世绝对要算重载马车了。这种车也只能城里铺石路走,走硬土路就要多费一分马力;一遇雨天,道路变泥泞,更是趴窝——这时候却惹得集云居这边虚惊一场。

    南方河曲密集,多舟少车;不过说起来也奇怪,在出行载货多用车的北方,也只见车轴位于车身居中的两轮骡马车。

    且不论载重能力,仅考虑稳定性,四轮结构也要远远强于两轮。只是四轮马车相比两轮车,不是简单的再添加一对车轮就行的,其机械结构要复得多。

    林缚有意废掉更能体现官位意识的抬轿,去年就在崇州开出千两银子的悬赏,请天下匠师造四轮车。

    司天少监姜岳春后托人送来一套图样,崇州那边正派人照图样试造,也不晓得能不能行。总之这种事,急不得,不要指望能一次竞功,也许要经过两三代人的积累,技术才会成熟。

    既然是虚惊一场,这边自然是撤掉警戒,恢复正常的夜间警卫;林梦得指挥人手,将封装好的银箱搬进院子来。

    银子说起来很多,但官锭一枚重五十两,十枚一封,十封一箱,也就三十六箱银而已。两人搬一箱,眨眼工夫,就都搬到前院放好,等到天亮之后再转移到金川河口去。

    林缚请沐国公曾铭新进屋说话,苏湄与小蛮也出来请安,站在一旁沏茶伺候。

    苏湄也是羞涩,她留下来过夜,也只是好些时间未与小蛮亲近了,但给外人撞见,意味就完全不同了。曾铭新对苏家是有大恩的,苏湄总不能躲着不出来,任是她平时再落落大方,这会儿也脸带羞意。

    过了片刻,林梦得拿了契书进来,站在边上,恭敬说道:“得让老国公爷知道,钱庄筹银子,眼下确定有两种方式:一是入作本金,钱庄这边出据银契作为凭证。这银契一式三份,钱庄与淮东军司都要鉴押的。钱庄每年核计盈亏,从盈余里拿出部分来,按照各家投入本金数,发放红息。除了钱庄拆伙,本金一般不能收回,但银契跟房契、田契一样,都可以转售他人,只需跟钱庄、淮东军司两处报备一下。第二种方式,是存入钱庄吃钱息,年息暂定六分,以后会根据情况进行调整,可能调高,也可能调低。钱庄开据银票,日后可以凭银票随时从钱庄取走现银,钱息有一天算一天,可以一年一结,可以留到最后取现时一次结清!”

    曾铭新没有忙着将契书接过去,侧头问林缚:“吃钱息,你们可是照田价来计算的?”

    “老国公爷眼光毒辣得很,”林缚笑道,“钱庄之事才是初行,好些细枝末节,很难一时间琢磨透彻,眼下只能照田事试行……”

    “外郡战火频生,好些人都聚到江宁来避祸,”曾铭新叹道,“家财再厚,守在城里不事经营,也会坐吃山空。买田吃租或放印子钱吃息,都是维持家业的老办法。好些人都只会抱残守缺,僵化不知通变,唯淮东能在老办法上推陈出新,这才干大事业的气象啊!别家不如淮东太多了……”

    林缚笑了笑,这种话题无论跟谁都没法深入讨论下去。

    战祸频发之时,外郡大量土地抛荒,唯江宁局势一直稳定,大量富户涌入,使得田价一涨再涨。上好的熟田,十三四两银子都买不下一亩来,比起林缚初入江宁,田价涨了一倍不止。

    江宁城的田主,很少是自家经营的,更多的买来田地交给收租栈经营,田主借田契每年从收租栈收租就是,很少跟佃农发生关系。买田收租,年景好时最多也就能有六分利。

    淮东办钱庄,是新事物,但钱庄的诸多特点,从收租栈、放印子钱、货栈飞票的已有事物时,都能找到对应的特点。这些都新办钱庄的现实土壤,任何一桩新兴事物,要想获得成功,都不能是空中楼阁。

    就算没有林缚去推动,再过上些年头,在收租栈、印子钱、货栈飞票的基础上,商品流通进一步的繁荣,与钱庄性质类似的机构也会自发的出现。

    “这笔银子一时半会都不会用上,还是入作本金,”曾铭新说道,以他老辣的目光,也知道淮东钱庄需要更多的本金。投进去吃钱息的银子毕竟是不稳定的,一旦淮东军吃了败仗,吃钱息的那些人,就跟树倒而散的猕猴似的,巴不急的要离淮东而去,算不上淮东的根基,他又跟林梦得说道,“梦得你再拿一份银契给我,苏湄这丫头,平时不知节俭,我要给她留一份嫁妆!”

    林缚等人也万万想不到老国公爷会有这样的安排,苏湄与小蛮一齐跪下,感动得泣泪,哽咽说道:“国公爷对苏门有再造大恩,这份恩情,苏湄与妹妹万世不忘,不敢再承受更多……”

    “傻丫头,起来说话吧,”曾铭新感慨万千的说道,“我与你父亲肝胆相照,可是你苏家满门给抄斩,我无能为力,我心里悔恨啊。做再多的事,也只是让我心里好受些。这份银契,本来就是我欠你苏家的。还有一份银契……”

    曾铭新侧头跟林缚说道:“大越朝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庆裕帝那会儿,还有中兴的机会,陈塘驿一败,元气就彻底伤了。现在北边就靠李卓一人撑着,还有无数人在扯他的后腿,他怎么能撑住?可惜小辈人不知天高地厚,整日觉得我老头子一个,半截入土都有腐烂味儿了,还死活赖着不给他们小辈人让路——我这也是给他们留条后路。”

    林缚心里感慨,世宦显爵,蛀虫居多,但也不乏曾铭新这类能清醒看透世局的人物。对他们来说,世爵显贵的身份反而是一种束缚,使他们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反而只能籍籍无名的与世沉寂。便如元归政,也是不甘寂寞之人。

    林缚开始还琢磨不透元归政如此的活跃,到底是谋什么东西;倒是崇观帝使宁王出镇江东,有意立宁王为嫡,才隐约猜到些眉目来。

    林缚站起来身,走到苏湄身边,一起给曾铭新跪下,说道:“小子林缚与苏湄一起多谢国公爷所赐的嫁妆!”

    苏湄扯了林缚的衣襟一下,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小蛮绽颜而笑,泪水还挂在脸上。

    曾铭新捋着银须,哈哈大笑,坦然受了林缚此礼。

    待林缚、苏湄、小蛮起身重新坐下,曾铭新让随他一起过来那个青年,走到身前来,说道:“承思,你过来给制置使叩个头,以后你去崇州,就要靠制置使照应了!不过记着,要守淮东的规矩!”跟林缚说道,“这世间,我要是还有对不住的人,就是承恩跟他娘了。过几天,我就彻底撒手不管事了,承恩留在江宁,也不会自在,让他带着妻儿跟你去崇州……”

    林缚点了点头,也大方受了曾承恩的叩头之礼。

    林梦得很快又取了一份银契过来,他站在旁边,也不得不佩服国公爷的气度。看着这个叫曾承恩的青年,不是曾府诸公子里的一个,但与曾铭新长得确像,应是曾铭新的私生子,只是没有给曾府承认应有的地位。

    丫鬟与宠姬所私生的子嗣,比妾生子的地位还不如,国公爷握着大权,能照应着。一旦爵位给嫡长子继承,或者曾铭新故去,就难保各房之间矛盾不激化;家产的争夺更是血腥、残酷。

    曾铭新此举也是给曾家安排后路,鸡蛋总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来江宁之前,林缚与林梦得定了目标,就是从江宁为淮东办钱庄募集一百万两银子。

    临行时,林梦得觉得这个目标千难万难,就是林家都没有明确表态会拿多少银子出来,谁能想到再进江宁第二个晚上呢,没有在考虑之中的两家,永昌侯府、沐国公府,倒最先表态支持淮东办钱庄,而且一下子凑出这么多银子来。

    如此看来,从江宁募一百万两银,倒不再是什么难事。

    曾铭新从林梦得手里接过银契,一式三份,两套共六张,他将银契铺在桌上,提笔醮墨填写。十八万两银,一分为二,一份契主填写曾承恩,一份契主填写苏湄。林梦得这边也盖上为淮东钱庄特制的印鉴与林缚随身携带的小印。

    这边事了,曾铭新也就带着曾承恩先离开。

    林梦得也回到前院休息,留下林缚与苏湄、小蛮在烛下相对。

    苏湄心里万种感慨,堵在嗓子眼下,也说不出口,将墨还未干透的银契捏在嫩白的手里,叹道:“苏家承情太多,这银契真不应该收下的……”

    “就是,就是,”小蛮泪痕还挂在脸上呢,心情却是欣悦,在旁边附和道,“不像有些人,见到银子什么都忘掉了,姐姐可还没有答应嫁给他呢,他跟着叩哪门子头啊?”

    给小蛮这一搅事,苏湄粉脸顿时羞得通红,瞅了林缚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看,更是心慌的将眼神转到别处去,倒像是认命似的,将银契扔到林缚跟前,嗔道:“你没事插什么话,倒让我不好辞谢?这银契也只能劳烦你收管好!”

    林缚腆脸而笑,将银契接过来折好。苏门案还仅有几人知道,君薰都不晓得,以苏湄为契主的银契还不能入内库,只能让小蛮先收着。

    

第59章 加征

    一切都如惯例,密旨未宣,新设浙北制置使司的消息便先传开了。林缚踩着点赶往宁王府,先到场的官员已经是三五人一群的议论开了。

    奉诏进府议事的,地方上主要是通判、知府以上的官员,郡司唯有参议、参政、佥事以上的佐官才有资格列席,江宁六部列席的官员要么是侍郎、要么是尚书,官品更高得惊人,此外就是江西、两湖、广南等郡的官员代表。

    挤挤挨挨四十多人,大越朝东南诸郡的实权人物或代表差不多都聚集在此了,林缚倒有大半面孔不认得。

    他不认得别人,别人却认得他。

    在场这么多人里,品级没到而得御赐有资格穿紫服的,只有两人。

    除了林缚之外,另一个就是有小相爷之称的宁王府长史张希同。

    林缚因军功而显赫一时。

    张希同有小相爷之称,倒非他是张协长子的缘故,而是所有宁王府发出去的诏谕,一定要有他的副签才能生效。

    如今宁王就藩江宁,兼领江宁六部以理东南诸郡政事,就差直接戴上东南理政大臣的帽子。王府长史虽才是从五品的职官,但张希同的副鉴之权,着实大得惊人,说是小相爷也没有什么不当的。

    宁王不会急着出来,岳冷秋、程余谦、顾悟尘三人给召到内宅去议事;董原没有出现,想必也在里面。林缚一时也不清楚谁来了,谁还没有来。倒是江宁六部的那些官员,虽说还顶着尚书、侍郎的头衔,却一起在大厅里等候,看不出他们脸上有什么怨言。看到张希同走出来,都围过去,谈笑风生。

    天气炎热,林缚心里却是冰凉,也冷冷的站在一旁,看着给众人簇拥的张希同;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陈芝虎南调,大概就是有他张家的“运筹帷幄”之功。

    急躁不安的崇观帝,迫不及待的将陈芝虎南调,使得本就岌岌可危的燕北防线,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李卓独木再难支撑将倾的大厦啊。

    派去跟李卓联络的人,迟迟没有返回,林缚也猜不透李卓、高宗庭心里怎么想。

    李卓、高宗庭不可能看不到眼前的危机,只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张协、郝宗成二人几乎把握了朝政,李卓的忠苦之言,崇观帝能听见进去多少?

    这时候张玉伯风尘仆仆的从外面走来,他也最先看到林缚,朝这边走来。

    “怎么拖这么晚,还以为你赶不上趟呢?”林缚问道。

    “官船没出泗水河就漏了底,还是到山阳跟子昂借了一艘船。这一耽搁就是两天,紧赶慢赶,昨天夜里才到朝天荡,在北岸宿夜,天未明就动身,总算没有误事……”张玉伯微微喘着气,可见进城赶来宁王府,也是行色匆匆。

    “你在徐州连一艘好点的官船都用不上?”林缚见张玉伯的官袍子都打着补丁,心里替他难受。

    张玉伯倒没有什么难过,坦然说道:“淮泗一战,徐州死伤十数万,无数离乱民众在去年秋后才陆续返乡。流匪跟蝗虫似的,寸草不生,本就穷困,还耽搁了两季收成。徐州城差不多给打残了,要修复,哪一处不需要用钱——还以为那艘船能撑些时间的。对了,你派人在山阳开炉炼铁,能否给我百余名工匠?徐州有煤有铁,要有能开炉炼铁的工匠,能炼出铁来,就能缓一口气!”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你知道我不信任陈韩三的;你可以将徐州的煤跟铁石运往山阳,我让山阳那边照价收购,但工匠我是不会给你的……”

    便是山阳那边建炉也仅仅是炼生铁跟熟铁,炼精铁、特别是双炉炼法,都严格控制在崇州进行。为了在短时间内,最大限度的提高崇州的钢(精铁)产量,林缚将观音滩六座高炉都改为炼钢炉,以双炉搅法与夹淋灌法炼钢。

    生熟铁原料的生产,要么在山阳县建高炉;要么从丹阳、平江等地直接跟地方上的冶铁作坊收购生熟铁作原料。

    徐州那边,便是炼生熟铁的高炉,林缚也会严厉打压!孙壮那边也一样,林缚绝对不会允许有技艺高超的炼铁匠户从淮东渡淮北上的。

    林缚也不介意在张玉伯面前表这个态;张玉伯也只能无奈而笑,林缚的态度也是够直截了:徐州要想改善财力,只能组织人手进山挖煤跟铁石运往山阳换银子了。

    林缚注意到,随张玉伯过来的一名中年官员听到他的话脸色微微一变,问张玉伯,“这位是?”

    “徐州制置使司长史马臻见过大人!”马臻怨毒的自报家门。

    “哦,陈韩三没有胆子过来啊,你替他来了,”林缚轻蔑一笑,挥手道,“你也无需多礼,指不定他日陈韩三要做第四家的奴才,我们还要兵戈相见呢!”

    马臻心里大恨,却没敢当面顶撞。他们进来时,兵甲都给搜走,林缚却将佩刀堂而皇之的系在腰间——这就是身份跟地位的差距。

    陈韩三如今也要夹着尾巴做人,马臻不敢替他招祸。马臻跟张玉伯也不是一路人,只是同行从徐州过来,这会儿给林缚教训过,便灰溜溜的躲到一边去。

    马臻也是早年就追随陈韩三的谋士,颔下一撇山羊胡子,湖青色的官袍穿他身上,就跟地财主似的。

    林缚虽然不招人喜欢,但别人也不会给他脸色看,反而还要敷衍他。马臻过来,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个。倒不是说马臻的官位低下,关键陈韩三一叛再叛,换了谁都会耻于跟他们为伍。

    张玉伯可不会替马臻打抱不平,马臻离开,他反而方便跟林缚说话,问道:“大人呢?”

    张玉伯嘴里的“大人”是指顾悟尘,表明张玉伯还是视他们都是顾系的官员。

    林缚说道:“我来了也晚,杨朴在外面,想必大人给先召进去议事了,张晏、岳冷秋、董原、程余谦等人,都没有见到身影……”

    “哦,”张玉伯又说道,“我进来时听到说要设浙北制置使,这事当真?”

    “说是密旨,不过消息昨天就泄露了,”林缚说道,“我看这趟不会只有一道密旨,接下来会有更多的‘惊喜’等着我们!”

    张玉伯见林缚说“惊喜”二字时,脸色冰冷,知道林缚本意是在讥讽,压着声音问:“你不看好当前局势?”

    “……”林缚摇了摇,与张玉伯稍退到角落里说话,“你看这堂上一个个磨手擦掌,等着分食好处,但燕北防线给捅了个稀巴烂,今日便是能多分一点好处,又有何益?我派去蓟北找李兵部的信使,已经去了半个月,到今日都没有一个回信,我实在也不知道李兵部心里是怎么想的——也许李兵部要做的抉择很难!”

    “你认为李兵部会做什么抉择?”张玉伯问道。

    “从临渝关打出去!”林缚说道。

    “啊!”张玉伯愣怔了一下,说道,“以淮东军将卒之武勇,添兵十万,打辽西,胜败都是五五之数啊!李兵部不会如此急躁吧?”

    “不是李兵部急躁,是李兵部没有选择,”林缚痛心疾首的说道,“一是朝野逼得急,龙椅上的那位怕也没有多少耐心,不然这次不会以为有机可趁、调陈芝虎南下了。二是李兵部不主动打辽西,东虏再围大同,李兵部就要被迫率兵进大同跟东虏主力决战,那时机会更小!”

    张玉伯无奈叹息,他知道为什么说在大同决战更为不利,说到底还是粮草!

    打辽西,辽西紧靠着渤海东岸,在入冬之前,北渤海没有冰封,粮草都可以走海路运过去,跟津海粮道连着。李卓只需要考虑军事上的问题,不用怎么担心粮草。

    大同与津海直线距离就有七百里,隔着燕山、恒山。要是李卓将蓟北军主力调往大同与东虏决战,战事拖上半年,就能将大越朝直接拖垮!

    山西北部前年、去年给打残,南部又是连续大旱,对大同防线无法提供粮草支撑。西秦的税粮给曹家截留,中州大部给流匪打残,较为完整的河中府是梁家的地盘。再往南,粮草要输送到北线,就必需走津海粮道。

    也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津海粮道这时候的运力,根本无法支撑一场远离海岸线、远离津海粮道的大规模战役。

    更令人痛苦的是,高丽人的战船,已经在登莱东面的海域出现。虽说登莱水师的战力还不算太弱,但就怕打消耗战。高丽再弱,也是两三百万丁口的国家,登莱水师如何跟高丽水军拼消耗?

    林缚见张玉伯蹙着眉头,说道:“即使李兵部进兵辽西顺利,也不过苟延残喘,局势就要大变。能不能收拾残局,还要看江东这边。我劝你还是告病退出徐州,陈韩三此人不值得信任!”

    “你也说能否收拾残局,要看江东这边,”张玉伯坚定的说道,“我又怎能在这时候逃离徐州?”

    林缚也不知道要如何劝张玉伯,张玉伯性子太直,刚则易折。也许将来淮东要逆而取之时,张玉伯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淮东。

    林缚也顾不上算计以后,他不愿意看到张玉伯折在陈韩三的手里,蹙眉思量,说道:“或许劝大人,让柳西林跟你去徐州,总有个照应!”

    “江宁这边能离得开柳西林?”张玉伯问道。

    “设浙北制置使司才是第一道密旨,谁知道今日还会抛出几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来,”林缚说道,“就这个形势来看,宁王府的权势还会大增,柳西林留在这边没有意义!”

    柳西林任东城尉,控制着东城两营马步兵,曾是他们与王学善对抗的重要筹码。宁王府如今也在东城,宁王府卫营五营精锐就驻扎在东城,相比较以前,东城尉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刘师度、沈戎、刘庭州三人,这时候从内府走出来。看到林缚与张玉伯站在角落里说话,沈戎脸色一沉,走向别处,刘师度与刘庭州望过来。

    林缚颔首示意,不知道刘师度、刘庭州这时候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赶着有别人找刘庭州说话;刘师度走过来,抱拳给林缚、张玉伯见礼,说道:“玉伯兄昨夜未来江宁,王宣抚先找了我们几人过去通过气……”

    “加多少?”林缚直截了当的问道。

    “争吵下来,都说按亩平摊,每亩加征一分八厘!”刘师度说道。

    “呲!”林缚倒吸一口凉气。

    张玉伯没按捺住,当场就发作,说道:“这不是勒着脖子要命吗!”声音又尖又利,惊得堂上众人都往这边看。

    其他人也多少知道要加征消息,张玉伯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们都能理解,就没有凑过来添油加醋。

    “还没有最终定下来,玉伯兄稍安忽躁……”刘师度劝说道。

    林缚扯了扯张玉伯的衣袖,说道:“徐州的情况不同,郡司会特殊考虑的。怎么摊,也不会平摊到徐州的头上。”不过他心里也觉得这次摊征实在是狠了一点。

    每亩加征一分八里,海陵府除崇州县外,海陵、兴化、皋城、建陵四县,入籍田亩总数约七百万亩,意味着海陵府除之前缴纳的税赋外,每年还要额外上缴郡司近十三万两银。

    安慰过张玉伯,林缚眼睛却盯着刘师度。

    每年多缴十三万两银,海陵一府四县是有能力消化的。但要是刘师度及下面的知县不想由府县消化这次加征,将这次要多缴的十三万两银子再一次摊到田亩里,对本就穷困、挣扎在破产边缘的农户,伤害极大。

    刘师度给林缚眼睛盯着,也有些心虚。他倒是想由府县内部消化这次加征,不给农户增加负担,但是下面四县会不会同意?

    当世工商业不发达,行贿者少,当官想要发财,就只能靠贪污了。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雪花银从何处而来?每年征收粮税及各种摊派,在扣除上缴郡司、供漕以及地方支用之后,节余下来的钱粮大半都会落入个人的囊中,就是这雪花银的最主要来源。

    当官的都迫不及待的增加杂捐摊派,有几个清廉的、愿意由内部消化上面的加征?这不是跟自家的钱袋子过不去吗?

    林缚冷冷一笑,跟刘师度说道:“我也不会让刘大人为难,刘大人跟四县商议时,跟他们说一声,不要闹出民乱来,我带兵去镇压时,大家脸面上无光!”

    “这是当然,江东再也乱不得了!”刘师度说道。

    刘庭州颇为正直,刘师度性子软一些,但也不是会搞出大乱子的人,林缚能保淮安两府十一县,但江东郡其他八府呢?还有新并进来的浙北、河南七府,怎么个加征法?这些就不是林缚能控制的了。

    便是东阳府,林庭立真就愿意从府库、县仓里每年多拿十几万两银子缴给郡司、不摊到农户头上?

    林缚不由的沮丧起来,他事实上对东阳府的加征都影响不了。林缚的心情在沮丧之余,也是自暴自弃的想法:乱搞一气吧,这天下已经是够乱了,那就彻底乱掉好了,留待淮东再来收拾残局也简单些。

    林缚便打定主意,这次淮东分毫不争,就看那些争到好处的,能将好处抓在手里留多久!

    

第60章 分赃扩军

    林缚在明堂里等了片刻,便有人从里面出来唤他进去,走进去才发现几个关键人物都聚在内堂——还是他来得最晚,不明就里,一直都在外面傻等。

    宁王元鉴武坐大堂之上,唇上留有短髭,手搁在桌案上,望着雕花朱门这边;程余谦与岳冷秋坐他下首,再往下顾悟尘、王添、余心源、王学善、董原、张晏、林庭立等人。

    在宣抚使王添的对面,坐着穿武将绣袍的中年人;林缚未曾见过,但也猜到他是新任提督、徽南制置使邓愈。

    张希同权大位卑,没有他坐的位子,他就站在宁王身后;还就是林缚的老熟人、宁王府内常侍兼卫营监军使刘直,也站在宁王身后。

    在盐铁使张晏的下首,还坐着一员武将,则是宁王府卫营指挥使谢朝忠。

    林缚走进内堂,眼神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就晓得给先召集到内堂来议事的,才是江东郡真正的实权人物。

    这里面以林庭立的地位最低,却也是以左佥都御史兼知东阳府事兼督兵备事的身份,掌握东阳府的军政大权,权势非一般知府能比,遂有资格坐在内堂。

    除了林庭立之外,坐着的诸人地位都比他高,便是林庭立还要算他的长辈,林缚肚子里暗骂了一声,走上前先给宁王见礼:“下官淮东制置使林缚,拜见宁王殿下!下官来迟,请宁王恕罪……”

    “是我们急切着议事,没有等你,你何罪之有?”宁王态度和蔼,笑盈盈的说道,让侍婢搬来锦蹋,给林缚赐座。

    林缚给在座的其他人都见过礼,坚持坐到林庭立的下首。

    “怎么才过来?”林庭立悄声问道。

    “睡过头了。”林缚回答道。别人赶早是要来争好处的,他只想在淮东有更多的自主权,不需要赶早。只是这个理由也不好跟林庭立说,便胡扯了个理由。

    林庭立无奈而笑,知道林缚心不在此。

    “议事议到哪里,我错过多少?”看样子他们已经在内堂谈了很久,林缚离顾悟尘坐得较远,只能低声跟林庭立打听他们先前议事的详情。

    内堂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林缚与林庭立的悄言,自然也落在他人的耳中。

    顾悟尘眯眼不语,脸上浮着笑容;岳冷秋等人皆不动声色。

    宁王看了身边的张希同一眼,说道:“希同,将我们刚才所议的几桩事情,跟林制置使解说一二……”

    林缚朝张希同抱了抱拳,说道:“劳烦长史大人了。”

    “应当之事,谈不了劳烦,”张希同说道,“京中相继传来三道上谕:其一,朝廷决定裁两浙郡司,设浙北制置使司,将平江府划归浙北军司所辖,董大人以江宁兵部右侍郎衔兼领浙北制置使……”

    “倒是要恭喜董大人了……”林缚坐在桌后,朝斜对面的董原抱拳示意,好像他是第一回听到这桩事一样。

    “林制置使客气了。”董原作揖回礼。

    张希同继续说道:“……其二,宁王府卫营将扩编从丹阳、平江等府县募卒,扩编十营,”说到这里,张希同看了林缚一眼,见他没有什么表示,继续说道,“其三,设宁王府内府司,江宁户部及各府县所掌握之河泊所、关市,皆归内府司管辖……”

    河泊所与关市设于河道、湖泊、驿路等关隘处,征收过税,河泊所还额外向渔船征收鱼课;是官府收入的主要杂税来源,通常归郡司及户部管辖。

    淮东两府十一县,在湖泊、河道、驿路等要隘处共设河泊所、关市共九处,绝大部分是跟巡检司重合设置,这九处除了河泊所、巡检司重合设置外,还都派有盐监官,主要是打了打击私盐从两淮盐场流出去。

    崇州县开发不及江南诸县,早年商路也不通畅,一直都没有设河泊所、关市。

    卫营扩编、设内府司接管河泊所、关市,垄断江东郡境内的过税、鱼课收入,无疑是要加重宁王府的权势以及宁王府直接支配的兵权跟财权。

    林缚没想到燕京宫中的崇观帝冒险将陈芝虎南调任河南制置使一搏之时,实际也有最坏的打算,宁王府直接掌握了兵权跟财权,宁王跟正式的储君比,地位上也差不了多少了。

    要想重新收拾山河,集权**是必需要走的路子,这样才能集中更多的资源。

    只是张希同提到河泊所与关市收归内府司所辖,在座诸人都将目光转到这边,眼神里情绪复杂,林缚瞬间就想明白过来:宁王府也许没有能力从江宁户部以及各府县手里将河泊所、关系的控制权、收税权抢过去,他们首先打的是崇州厘金局的主意。

    林缚心里冷冷一笑:还当淮东是软蛋好欺负不成?

    林缚目光落在身前的檀木桌上,假装认真倾听张希同的话,并不给他任何的回应。

    “林制置使过来时,我们正谈到河泊所、关市的问题”宁王这时候接过张希同的话,亲自问起林缚来,“林制置使对此有何高见?”

    林缚假作思量,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宁王,说道:“下官年轻识浅,哪有什么高见?殿下与诸位大人说什么都是好的……”

    张希同一时疑惑,心里暗道:林缚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宁王元鉴武一时无言,他迄今还记得汤浩信死后、林缚率军迎他移落江宁的冷淡样子,当然知道林缚不是任人搓捏的面团。

    张希同硬着头皮,说道:“诸位大人的意见,是崇州可以增设几处河泊所……”

    “行,我回去就设两处河泊所,”林缚果断的应道,见张希同等人都诧异的看过来,讶异的问道,“怎么,有何不妥?”

    “上谕言江东郡河泊所、关市都由宁王府内府司所辖;新设河泊所,自然也是由内府司来新设……”张希同说道。

    “内府司总管是刘大人吗?”林缚问道。

    “正是不才……”刘直硬着头皮说道。

    “那就请刘大人派人到崇州新设河泊所就是,”林缚说道,“接下来,还要议其他什么事?”

    张希同、刘直面面相觑,他们都以为林缚会极力阻挠,没想到林缚会如此干脆利落的答应下来。

    宁王看向岳冷秋,岳冷秋朝他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过林缚都满口应承下来,这桩事便这么初步定了。

    接下来就是议加征。

    自宁王元鉴武以下,岳冷秋、程余谦、王添、王学善、余心源、邓愈,包括顾悟尘、林庭立在内,都赞同摊征入亩,每亩加征一分八厘的助饷捐。江东郡加上新并入的浙北制置使司辖地,入籍的田亩数就有一亿亩。每亩加征一分八厘,助饷捐能一分不漏的收齐,将有一百八十万两。

    宁王府设了内府司,要跟地方争河泊所、关市的控制权、征税,加征的助饷捐,跟宁王府就没有什么关系,最终还是要摊分给各军使用。

    岳冷秋、程余谦、顾悟尘、邓愈都是得利之人,自然不会反对。

    东阳府即便占不了便宜,也不会吃亏。认真说来,摊征入亩,地方上还能再抽好些火耗银,倒是占便宜更多一些。

    “这一百六七十万两银的助饷捐,按田亩数摊征的话,农户能不能承受得了?”林缚按着桌案,问众人。

    “江东多是鱼米肥沃土地,然而自高宗皇帝以来,江东田赋就没有再增加过一分一厘,这次为国事,暂时加征一分八厘,算粳米的话,也就三大碗而已,怎么就承受不了?”宁王倾过身子,耐着性子跟林缚解释,“这次加征也是没有办法。不加征就没有养军之资,没有养军之资,淮泗的流寇要怎么荡除,浙闽叛军要怎么平灭?各地都喊着缺银子,你未来时,顾大人还说淮东养军还有二三十万两银的缺口!”

    林缚心里叹息:自高宗时起,江东田赋的确是不再增加一分一厘,不过那是朝廷与江东地方之间的事情,最底层的农户却没有受益。

    虽说正赋一直没有增加,但地方上的苛捐杂税层出不穷,林缚在崇州一次免除就有二十七项之多;实际上,大多数农户,特别是租种粮田过活的佃农,都生活在破产的边缘。

    这里的道理,养尊处优的宁王也许不懂,但在座的其他人不可能不懂。

    “淮东两府十一县,若是许我来治理,我只取半数钱赋就足以养淮东之军,还有半数可缴郡司,再养一支精锐……”林缚说道。

    宁王眉头微蹙,脸上不悦,说道:“如何理政,郡司自有处理,本王也是门外汉,但你在淮东做的那些事,状纸都堆满我房里的案头了。比起加征,你的那些事更危险,你要知道收敛!你还有什么想法,可与王宣抚、王府尹交流去!”

    顾悟尘递过眼神来,要他跟宁王谢罪;林缚心里对宁王满是不屑,还是按捺住请罪:“下官猛浪了,但也是一心为朝廷着想,不想民心再生离背!”心里要没有触动地方势力与中上阶层利益的决心跟手段,永远都不要想在江东开创什么新局面来,加征摊入田亩,只是将这些破船的口子捅得更大些罢了!

    “林制置使也是一心为民,偶尔猛浪些也情有可缘……”宁王年纪不比林缚大多少,却是一付老气横秋的语气宽囿他的冲撞。

    接下来议助饷捐的摊分事,也就是所谓的分赃,基本上按照“地方加征、地方使用、宽裕补不足”的原则进行。

    林缚听着心里更是冰冷,所谓的“宽裕补不足”,也仅仅是从丹阳、淮安、海陵、维扬、庐州等府县拿一部分出来,补足江宁守备军的粮饷缺额。

    一旦迁都,江宁守备军就将是新都禁军,优先级自然是排在第一位了。这次要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助饷捐流往江宁守备军。江宁守备军马步兵要一次扩编到四万人,水营也将扩编到一万两千人。

    浙北制置使司,差不多是自筹自用。平、嘉、杭、湖四府是东南诸郡的精华之所,田籍总数就超过三千万亩,一次加征就能得五十四万两银。不过浙北制置使司是抵抗浙闽叛军的主要方向,计划要编六万的精锐战力,这次多得这些银子,算是勉强够用。

    岳冷秋这次倒没有为长淮军贪多少,长淮军编制将维持在三万人左右。徽南军司要抵挡来自奢家在浙西的压力,所部兵马要增至三万人,徽南两府加征,差不多也只是能满足自用。

    东阳府加征半数缴入郡司,半数自用。淮东也是如此,计加征二十六万两助饷银,半数缴入郡司,半数拨给淮东军司以补军资缺额。

    问题最大的恰恰是徐州。

    这次徐州一州七县加征额为十六万两银,悉数拨给徐州军司支用。战火平息都不足一年的徐州,需要外部接济还来不及,从哪里能抽出这么血来?但对陈韩三来说,只要有加征的正当名义,他又怎会手软?

    林缚也不知道张玉伯夹在当中,该何去何从,他也不可能从淮东军司拨十六万两银送给陈韩三用!

    

第61章 党同伐异

    “漕粮改折漕银以来,诸项漕捐,本应废止,但各府县都照征不误。为今之计,当使诸府县将漕捐诸项缴为公用,而不应再向田亩摊征饷银……”

    顾府后园,张玉伯慷慨陈辞,说到激动处,拍着桌子,振得桌案上的碗碟横斜。

    “玉伯性子就是急躁,还以为你去徐州,能磨练一二,没想到变本加厉了,”林庭立慢悠悠的说道,“宁王要是能听见你的这番话,也不会当众将你轰出议事厅去。你跟我们说的这番话,我们能理解你,又有何益?”

    顾悟尘抬手压了压,要张玉伯稍安勿躁,说道:“此番加征,虽说是摊入田亩,但主要还是奉行‘自筹自用’的原则,府县有节余,自然不会强摊下去!府县没有节余,摊入田亩,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徐州的情况,郡司或许应有考虑,你可以找岳冷秋、王添商议,不应该哗闹公堂,更不应当面顶撞宁王……”说到这里,稍稍一顿,“宁王府卫营一扩再扩,又新设了内府司,今日地位与储君没有多大的差别。我们做臣子的,总要维护宁王的威信才是。”

    林缚坐着不吭声,顾悟尘这话倒有一半是说给他听的。

    “宁王的威信,做臣子的自然是要维护的,”张玉伯长叹一口气,说道,“然横征暴敛之祸不可不察,宁王若想恢复大越朝中兴之治,向小户贫民加征,非长久之计,究其根本,可学崇州之政:清丈田亩,国用自足!”

    “崇州之政,好是好的,但放在崇州能行,放在别处却不能行,”顾悟尘缓缓说道,“治国与烹小鲜,急躁不得……”

    林缚闷头喝茶,他回崇州,还能自成一统,大不了不去过问外面的水深火热。

    张玉伯奉行忠君之道,又怜民生艰苦,才最是艰难。

    这次“加征分饷”,大体按照“地方上自筹、地方上自用”的原则进行。说到底,宁王府与郡司都没有将摊派银款及时征缴上来的自信跟底气,所以搞了“自筹自用”的名义,将催缴权直接下放给诸军司;要有什么不良隐患,诸军司出兵镇压也快。

    实际上,将导致一个严重的后果,却是生长在王侯之家的宁王与许多人都预料不到的:军司在地方上的权势,将有可能借此得到进一步的扩张。

    林缚心里暗暗思量:淮东两府十一县,淮安府的银子更好筹一些,那就让淮安府的银子缴给郡司,除崇州外,海陵府其他县要能生出些事情来,他正好有借口去干涉。

    至于他在崇州所行的整治公田、丈量田亩、减租减赋诸政,顾悟尘谓之急躁,林庭立也不赞同的(毕竟林家就是东阳府的大田主,减租减赋先是要直接减到自家头上),林缚是早就知道的,也没有必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争执什么。

    林缚岔开话题,提及让柳西林归随张玉伯去徐州的事情。

    此番围剿刘妙贞部,徐州有出兵的任务;柳西林去徐州,除了能帮到张玉伯对抗陈韩三之外,还能有带兵打仗的机会。

    顾悟尘也希望东阳一系能出现更多能征善战的将领出来,让柳西林去徐州,要比留在江宁好。

    顾悟尘考虑片刻,便同意这样的安排。

    这会儿,老夫人派人来催。薰娘有孕在身,今晚不打算留在府里过夜,就不宜熬夜太深,要林缚赶紧接董娘回去。

    林缚心情也是不畅,他对这次的江宁议事已经不抱什么期待,就想在江宁将钱庄筹银的事情做好。岳母催促,他便告辞先走。

    林缚骑着马,君薰坐在马车里,数十骑侍簇拥左右。

    天气炎热,帘子改为纱帘,君薰将窗帘子揭开,与林缚说话:“崇州行新政之后,仓廪充盈,短短两三年间,做了这么多事情,民生也无丝毫的不便,我爹怎么就不赞同?”

    “你又躲起来偷听?”林缚笑问道。

    “哪里有偷听,你们说话的声音太闹,我想不听见都不行。”君薰娇憨的狡辩道,仍看着林缚的脸,期待他解释心里的疑惑。

    “岳父大人也有他的考虑,崇州之政,在崇州能行,在其他府县却不易行,事实却是如此,”林缚微微一叹,说道,“远的不说,江东郡司及府县诸多官宦,哪家不是良田万千亩?这些多田地,自然都是雇人耕作,减租,是减他们自家的钱袋子。此外,官宦胥吏,贪鄙成风,要是减赋,又加上整顿吏治,可不是要了他们的老命?”

    “你说不易行,只是‘不易’而已,又不是不能行,”顾君薰又问道,“我爹的口气,却是绝不能行,这又是为什么?”

    “能耐再高,做事也要人手去做,”林缚将手伸入车窗,抓起薰娘搭成车窗上的小手,说道,“下面的官宦胥吏根子都烂掉了,就算有再高明的手段,就算有再远大的政治抱负,还是什么事都做不成。要行新政,真是不容易得很。不过啊,朝廷根子都快烂透了,不行新政,想要中兴则是万万不能。岳父大人觉得太难,所以认为不能做,但在我看来,正因为太难,才必须要做!”

    顾君薰心里有些难过,虽说夫君现在还不会跟父亲争执什么,但在某些事情上,无异会越走越远;她却不能改变什么。

    林缚看到薰娘眼睛里的心思,笑道:“岳父处在江宁的湍流之中,需步步为营、处处小心,他有他的考虑,不能激进,不能急躁,是对的;不过淮东那一亩三分地,我还是能做些主的,做个榜样出来,给天下人看看!”

    回到集云居,小蛮先过来给薰娘请安;临走时,给林缚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苏湄还在她那里。

    林缚顾不得太多,他还要先将林梦得喊来议事,将白天在宁王府议事的大概说给他听。

    “加征分饷,大家都急着要好处,偏偏没人记着陈芝虎,”林梦得笑道,“陈芝虎果真是后娘养的,拉他南下打一仗,再将他调回大同去,真不晓得他心里会不会骂娘?”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谁晓得呢。淮东崛起太快,在旁人眼里总是异类,所以啊,除了经营好淮东一亩三分地之外,不要想着对别人指手划脚了。”林缚今日被迫向宁王低头认错,也相当沮丧。

    “便该是如此!”林梦得却是兴奋。

    相比较林缚还瞻前顾后,心里甚至还期待大越朝能恢复中兴之治的机会,林梦得反而能看到一条更为现实的道路铺在淮东前面。

    在林梦得看来,曹、梁两家都开始谋算裂土封疆的地位,淮东为何不能走得更快一些?

    林梦得又说道:“经过这次扩编,即使不算上陈韩三、孙壮所部,江东郡诸军司兵马总数,也将近二十万了。江东郡日常维持如此兵马,还勉强能应付,一旦开战,各种开支就无法控制。养军之资,激增三四倍,是常有之事。任董原能耐再高,也不可能在三五个月之内,将奢家打回东闽去。我看,这次的加征还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的好戏还会更多……”

    “董原是个不吭声的吃人老虎,”林缚说道,“我们要多防备这个人!”

    这会儿,院子外马蹄在长街上奔驰的声音清晰传来,听声音,也就三五匹马,是奔簸箕巷而来。林缚怀疑是有什么紧急军情从崇州传来,站起来,示意侍卫长陈花脸去前面看看去。

    过了片刻,陈花脸带进来两个林缚没想到的人进来。

    来者不是旁人,是海虞县兵备都监兼乡营指挥陈华文与前科状元陈明辙。

    夜里天气虽已清凉下来,他二人却大汗淋漓,想来是一路策马赶来,没有停歇过。

    林梦得看了林缚一眼,暗示:好事不是上门来了!

    “陈大人与明辙兄怎么也在江宁?”林缚走下台阶,诧异的问道,请陈华文进内堂入座休息。

    “我们也是刚从海虞赶来,夜里进城,先来拜望制置使!”陈华文说道。

    林梦得与陈华文、陈明辙行了一礼,对面坐下,问道:“陈大人为平江府并入浙北制置使的消息而来?”

    “正是为此事而来,”陈华文说道,明人眼里不说暗事,如今是有求人家,又怎么能遮遮掩掩,开门见山的说道,“孟义山率宁海军南下,驻守嘉兴,归他节制。起初,孟义山与董原兵力相当,然而数番战事以来,董原所部兵部增加两万五千有余,孟义山折兵损将,仅剩不足半数。我担心平江府并入浙北制置使司之后,平江府诸乡营也会给如法炮制……”

    浙北制置使司所辖兵额将扩编六万,如今归董原辖制约有三万之数,短时间内要想扩增一倍,将乡营收编进去,最是便捷。

    平江府的地方豪绅,很多人只求平安富贵,子弟又能读书入仕,很少有人会有拥兵自重的野心。乡营给收编,对平江府的很多豪绅都无所谓,当初大规模组建乡营也仅仅是防备东海寇而已,这下子甚至都不用再糜费养兵;只可惜,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这里。

    林缚故作糊涂说道:“董使君素有善战、治军之名,孟义山屡受挫折,许是原宁海镇军战力不强的缘故。就两浙形势,董使君尚能掌握,我不觉得增设浙北制置使司有何不妥啊?”

    陈华文心里微叹,林梦得倒有些迫不急待,林缚却显得城府更深,似乎根本就没有在意林梦得刚才急切的问话,又将谈话强拉回到他控制的节奏之内。

    陈明辙耐着性子,坐在一旁喝茶不吭声。

    “诸军司皆设军领司以辖粮秣,唯浙北制置使司的粮秣、军械归总督府直辖,制置使以为何故?”陈华文问道。

    林缚笑了笑,说道:“军领司与制置使司都非常设,也朝岳督与宁王有别的考虑也说不定……”心里暗道:余心源没有看穿的陷阱,没想到消息传到陈家人的耳中,却是给陈家一眼看穿了。

    正如林梦得刚才所说,江东郡养二十万兵马,勉强能行,但战争的消耗远远要超过寻常驻守,这次的加征还仅是第一步。

    江宁郡日后主要的战事,就是浙北军司辖区内,跟占据浙东的奢家之间的拉锯战。

    这次将平江府划入浙北制置使所辖,加征分饷又确定“自筹自用”的原则,其中隐藏的部署就是要平江府为江东郡跟奢家之间的拉锯战贡献更多的饷源。

    在浙北军司之外另设军领司统辖粮秣军械,军领司的大权必然会给吴党势力占据。跟在淮东设军领司能限制淮东军司的权柄不同,在浙北设军领司将不利于从平江府筹措粮饷。

    岳冷秋将浙北军司的粮秣军械供应亲自抓在手里,除了想直接制约董原外,也是要将吴党势力排斥在外。

    这段时间来,吴党作为江东郡主要的地方势力,貌似在上升,但朝廷要从地方上抽取更多的资源,又怎么会不考虑吴党实际将更有可能成为阻力?

    余心源作为吴党党魁,地位一直在稳定上升中,但除了余心源之外,吴党在江东郡就几乎没有能站得上台面的人,远不及东阳一系有顾悟尘、林缚、林庭立、张玉伯等人撑住局面。

    今日议事时,张玉伯牛脾气犯冲,都给宁王发怒轰赶出去,但也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惩罚,回到顾府,他还是一样的牢骚不断——这便是派系实力的体现。

    岳冷秋、董原与宁王府之流,暗中谋算吴党,林缚是乐于看到的。

    平江府的土地兼并现象,只比海陵县更严重,从贫穷农户头上收刮总是有限,战事一旦控制不住,岳冷秋、董原以及宁王府,最终还是会对平江府的豪绅富户下手的——这样的事情,林缚又有什么不愿意看到的?

    没想到余心源看不透此节,倒是陈华文或陈家有人眼光锐利。

    一旦海战乡营不能保持独立的地位,还要给董原刻意的削弱掉;作为平江府首富的陈家,仅凭借一个状元郎,能不能保住富可倾城的财富,还真是很难说。

    “宁王殿下与岳督另有考虑,我们自然不便非议,但制置使当真愿意看到两浙战事,完全由董原掌握?”陈华文说道。

    “陈大人有什么好的见解?”林缚问道。

    “淮东欲打岱山、昌国,海虞可助制置使一臂之力,”陈华文说道,“也请制置使助海虞能保留乡营,不给董原所趁!另外,制置使在淮东办钱庄,是大善之政,我陈家也有意拿笔银子投进去,还想请制置使在海虞设一处钱庄分号!”

    林缚手指敲着桌子,心里思量:陈家想在董原与淮东之间求平衡,对淮东来说,倒是好消息。

    陈华文邀请淮东钱庄到海虞设分号,无疑是邀请淮东将手伸到海虞县去。当然,真要这么做了,跟董原的关系会对立起来,但不这么做,嵊泗防线每年从海虞、金湖所得到的四五万两银的补给,就很可能会董原扣掉。

    当然,有便宜不能不占,林缚才不管董原算老几,只是要有什么借口才能帮海虞乡营保留相对独立的地位?这倒是个难题。

    林缚琢磨了片刻,觉得还是先答应下来再说,说道:“好!”又问陈明辙,“明辙兄此次来江宁,是有入仕的打算?”

    陈明辙点点头,说道:“隐逸乡野几年,思量颇多,也该是朝廷尽忠效力的时候了。”

    林缚笑了笑,心里却想:陈华文虽说能力不差,陈家的势力也不弱,但由于地位低了些,在江东官场几乎说不上话。陈明辙是前科状元身份,吴党又正处于势力上升期,他自然要站出来给陈家、给吴党撑门面。

    当世派系更多是因为利害关系而结合在一起,乡党、裙带,不过能使彼此的利害关系更一致、更紧密而已,并没有因政治理念而分野的派系党阀出现。所以林缚也不问陈华文、陈明辙为何不去先见余心源,当然他料得顾悟尘也不会介意与陈家暗中默契,只要陈家有足够的实力就行。

    

第62章 反击

    加征分饷之事,沸沸扬扬的议了好几天,才有定论。

    林缚将心思都放在为淮东钱庄筹银一事上,议事时袖手冷坐,一心做个闷葫芦,便是给点到名,也多拿“年纪识浅”之类的借口敷衍两句。最后两天,索性托病躲在河口草堂里,秘密接见叶楷、肖密等东阳乡党的代表,商议淮东钱庄之事。

    议过加征分饷,待陈芝虎派使者过来,就要议河南与浙东两边的战事如何组织。

    议加征分饷等事,宁王、岳冷秋、董原等人,可以不管淮东的意见,但是谁也不能忽视淮东在东线对奢家的牵制作用,更不能忽视为去年的淮泗大捷奠定基石的淮东军。

    缺乏淮东的配合,无论是北边打红袄女,还是南边打奢家,都会变得极为不易。

    林缚托病不出,甚至还派人请求先回淮东养病,宁王、岳冷秋、董原等人便觉得棘手,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出城问候病情。

    拖了三四天,林缚也是见好就收,拿姜汁染黄了脸,病殃殃的,拖着一副“病躯”,到宁王府参加议事。

    这时候参与“加征分饷”议事的地方官员,都陆续离开江宁,还留在江宁,也就董原、邓愈、刘庭州、张玉伯等寥寥数人。

    这时候,代替陈韩三来江宁的马臻,也给邀进来参与议事;相别近一年时间,林缚又在江宁再度见到陶春。

    淮泗战事期间,陶春为岳冷秋出生入死,自然也得到回报,此时出任长淮军镇将,代替岳冷秋在濠州直接掌握长淮军。

    林缚见岳冷秋这次也将陶春召来江宁参与这次议事,心想岳冷秋要全力栽培这个给他拉拢去、对他忠心耿耿的原李卓系将领了。

    陈芝虎已率部进驻许昌,代表他来江宁议事的,是他的副手高义。敖沧海在陈芝虎所部前锋营任副指挥使时,高义担任指挥使,也是十年东闽战事脱颖而出的将领之一。

    在陈芝虎率部北上期间,沧敖海率部脱逃,当时是了不得的重罪。不过,由李卓、高宗庭等人帮着斡旋,敖沧海之事,已经不能算两边的芥蒂了。

    高义看到林缚拖着“病躯”进内堂议事,行礼寒暄之余,还问起敖沧海的近况。

    高义就坐在林缚的下首,彼此间说话也方便;林缚虽说是初次见到高义,也觉得亲切。

    高义与陶春也是旧识,这次虽然也相挨着坐,两人却形同陌路,不要说寒暄了,高义连正眼也没有瞧陶春一下。

    当初在济南,要不是陶春,岳冷秋根本没有能力从陆敬严麾下拉走那么多的兵马,济南之战也许会是另一番结局。

    林缚心里想:岳冷秋能如此放心的用陶春,大概也是看到陶春众叛亲离,除了跟他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其他选择。

    高义对董原的态度也是冷淡,大概也是对董原跟张、岳一系的官员走得如此之近,心生不满吧。

    林缚心生感慨:

    无论是在济南战死的陆敬严,还是在南边苦苦支撑的虞万杲,还是在浙北主持战事的董原,还是坚守大同、抵挡东虏铁骑、此时又率部南下的陈芝虎,抑或陶春、高义、敖沧海等人,这些出身李卓系的将领,或者有种种缺陷,但不能否认,他们都是当世一流的将帅之才。

    张协、岳冷秋等人这些年做得最大的“贡献”,大概就是将这些将帅之才从李卓麾下拆得七零八散。虽说杜绝了李卓学奢文庄做枭雄的可能性,但也将忠于元氏的最后一支成建制精锐之师彻底的打散。

    陈芝虎率部这次主要是要在长淮军的配合下,夹击红袄女。陶春此人虽说有勇有谋,但心机很深,私心又重,高义与陶春不合,实在不能算一桩好事。

    有这样的隐患在,林缚更担心河南的战事远不会像堂上众人所预料的那么乐观。

    就堂上众人,当然是不希望承担两线作战的压力。同时也很显然,奢家不可能任江东从容的集结兵力去收拾淮北、河南的局势,在南线老老实实的没有一点动作。

    朝廷对广南的控制力一向不强,广南郡名义上还接受朝廷的统辖,但自立门户、骑墙观望的心思更重一些。虞万杲退入揭阳一带,从广南郡得到的支援极为有限,从而在南边对奢家的牵制作用也就有限。

    奢家攻陷明州府将近两年时间,浙南、浙西,包括江西南部地区,都已经陷入奢家之手,经过近一年时间里的整合,奢家已经具备在浙西、浙东一带组织大规模战役的能力。

    堂上众人,希望在收拾淮北、河南局势的同时,董原能在浙北、邓愈在徽南建立更稳固的防线。当然,这时候更不能不考虑淮东军司在嵊泗诸岛对浙东的牵制作用。

    “淮东有没有可能在秋后,对岱山、昌国用兵?”林缚错过最初三天的军议,诸多问题就剩下淮东一块没有解决,军议一开始,岳冷山就直接将矛头指向淮东,开门见山的将问题踢给林缚。

    “咳、咳……”林缚拿绣了精美图样的绢帕捂住嘴咳嗽了好一阵子,觉得这时候摊出带血的绢帕来有些假了,便将绢帕捏在手里,声音沙哑的说道,“奢家在昌国、明州府东线布有两万多精锐,淮东也勉强在嵊泗诸岛站稳脚,还是亏了海虞等县支援钱粮,要变守势为攻势,非轻易能为啊。就算将镇守山阳、沭口、泗阳的兵力抽出来,也是力有未逮……”

    又咳嗽了一阵,林缚又继续说道:“当然,朝廷待我甚重,我当为朝廷鞠躬尽猝、死而后己。我躺在病榻上,也时时谋划为朝廷收复岱山、昌国之事,我拟了条陈,本要托家岳呈给宁王殿下与岳督……”

    “哦!”岳冷秋也微微诧异,与宁王及站在宁王身侧的张希同对望了一眼。他们只希望淮东对岱山、昌国一带进行骚扰性用兵,牵制奢家在浙东的部分兵力就行,没想到林缚还有收复岱山、昌国的计划。

    骚扰性用兵与以占领为目的的用兵完全不同,投入的兵力与资源,更不能同日而语。

    堂上众人,都知兵事,在奢家借用弃陆走海之策后,对海疆的意义也有重新的认识。

    只要淮东能攻下岱山、昌国,淮东水师就能直接威胁到明州府、晋安府以及明州、晋安府之间的浙南沿南,就能迫使奢家将精锐拖在明州府、晋安府等地的东海岸沿线上。如此一来,奢家在西线上的兵力部署将会给极大的削弱,将彻底改变东南的战局势态。

    “下官拟了个条陈,还请人抄写了几份,请宁王与诸公看可不可行……”林缚从怀里掏出一叠作战计划来,请站在一旁的内宦呈给宁王及在座诸人。

    林缚计划是拖到明年春甚至明年秋后,再以嵊泗防线为基地,对岱山、昌国一线大肆用兵。那时,捍海堤将大体筑成,淮东在物资上有更大的保障,并且工辎营脱身繁重的工造事务,将给淮东提供充足的兵源。

    到那时,淮东的根基渐深,即使在战事偶尔有失利,也动摇不了根本。

    只是这时候要保海虞陈家,使海虞县成为淮东与董原之间的缓冲带,更要借此离间吴党势与宁王、岳冷秋一系的关系,林缚只能将对岱山、昌国的用兵时机提前到今年秋后。

    平江府所占地域几乎是海陵府的双倍,在籍田亩数达到一千两百余万亩,主要位于太湖以东,开发程度要比淮东的湖荡平原区高多了。历年来,平江府所缴纳的税赋,都要远远高过扬子江北岸的江淮诸府,甚至比江宁府还要高出三分之一。

    近百年来,朝野都有声音要将平江府的东部诸县划出去新置一府,只是阻力太大,一直没有成功。

    这么一处膏腴之地,林缚自然不肯让董原舒舒服服的都占过去;陈家都求上门来,林缚哪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不然还真当淮东好欺负!

    看到林缚在用兵条陈里,提到要海虞乡营协从出兵攻打岱山,董原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

    平江府诸县,海虞县面积最广。虞东设宫庄时,陈氏等地方豪绅就在东江东岸暗中侵夺了好几千顷的沃土。

    中西部地区能有两三万户的丁口,就算上等大县了;唯有江淮平原,土地肥沃,同样大小的土地,能多养一倍的丁口,所以才会成为朝廷财赋的核心区域。

    海虞县在籍田亩数就高达一百六十万亩,真要下决心清查田亩,海虞县的税田增加一倍都有可能。

    林缚在崇州所施新政,税田增加超过五成,免除杂捐、丁口摊派之后,县库收入还能激增一倍有余。新政效果如此明显,张玉伯能看到,岳冷秋、董原等人,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当然了,想要全面的实施新政,难度太大,但不是没有其他手段。

    林缚借私盐案,将马家在山阳的势力连根拔起,顺便又将山阳的其他地方势力扫荡了一遍。梁文展在山阳清查田亩的阻力就大为削减;近一年时间,山阳县所辖的公田数,几乎是从零增涨到十余万亩,税田也增加了近两成。为淮东军在淮水北岸修筑沭口、泗阳两处军事要塞,提供极大的物资支援。

    不要说董原、岳冷秋了,刘庭州看到林缚拿出来的这份用兵条陈,也都能猜到海虞陈家跟林缚有过接触了。

    同意淮东对岱山、昌国的出兵计划,就要同意海虞乡营接受浙北、淮东两军司的双重节制。董原短时间里,自然也就不能收编海虞乡营,海虞乡营将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

    刘庭州都不用看余心源的脸色,这桩事已经不仅仅是海虞与淮东之间的交易了,这事对加强吴党的地位有极大的好处,余心源吃错药,才不会支持。

    无论是东阳系也好,宁王系也好,都直接控制着精锐战力,唯有吴党没有地位相对独立的战力,日后只会处于越来越不利的地位。

    本来这次平江府给划入浙北制置使司所辖,吴党就吃了一个有苦说不出的闷亏。这时候有机会反击,能扳回些劣势来,吴党还不卯足劲跟上?

    不要说余心源了,王添、王学善的态度都可能有微妙的转变。

    刘庭州心里悲叹:党争何时能了?林缚在这时候抛出这个出兵条陈,只是使派系之间的裂痕,更加的鲜明、刺眼。

    林缚之前软绵绵的好欺负,宁王、岳冷秋、张希同等人,大概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抛出这个直接分化宁王一系与吴党关系的杀手锏来吧?

    

第63章 宁王一系

    “林制置使的这个出兵方案大善,夺下岱山、昌国,就能将奢家的兵力牵制在东海岸上,想来董大人也没有把握独自面对奢家在浙东的大军吧!”余心源手按在桌面上,慢条丝理的说道,却是一锤定音,表明吴党在这事上支持淮东的态度。

    刘庭州看向顾悟尘。

    顾悟尘眯着眼睛,好像才第一次看到林缚的这份用兵条陈似的,根本不去看宁王、岳冷秋、董原等人的脸色。

    想想也奇怪,顾悟尘早年在江宁,跟陈西言斗得你死我活,曲家都因此而亡族,余心源时期的吴党势力,对东阳一系事事制肘,谁能想到,双方今日会在这事上能够媾和在一起?

    刘庭州又看向岳冷秋、董原等人,他们脸上的神色凝重,想来都晓得余心源的表态非同小可,不能马虎对待。

    林缚稳如泰山的坐着,也不去窥视各人的反应,事实各人的反应,也许不会露在脸上,但也不难推测一二。

    岳冷秋、张希同、邓愈、沈戎、刘直、张晏、刘庭州等人,包括顾悟尘、张玉伯、余心源、王添、王学善等人,无论他们之间有什么分歧、有什么利害冲突——无论是他们心里奉行忠君之道也好,抑或是他们自身地位与权势的性质,都决定了他们是拥护帝权的。

    宁王权势也渐重,地位与储君相差无异,在江宁则是帝权的象征,那就决定这些人都是拥护宁王的——也许宁王在象征意味更强烈一些。

    问题出在迁都上。

    迁都江宁,意味着中枢要加强对江宁及诸周边府县的控制,意味着要中枢要从地方取更多的资源,来完全迁都的准备。

    这种资源上的争与夺,自然就造成中枢与地方的对立。

    岳冷秋、张希同、邓愈、沈戎、刘直、张晏等人,与地方上的瓜葛较少,更多的是代表中枢的利益,与宁王的关系自然要更密切,基本利益也更一致,可以划为宁王府一系。

    往长远里说,宁王在江宁登基,江宁六部将直接替代燕京六部,成为帝国的中枢机构,包括程余谦在内的江宁六部官员,都要从中受益,也可以算作宁王府一系的。

    董原或许有更大的野心,不过他当前必须依靠宁王府,才有正当的名义,从地方上获得资源,所以此时的他也是宁王府一系。

    相比较宁王府一系,以顾悟尘为首的东阳系与以余心源、陈西言以及海虞陈家为首的吴党,则更多是地方利益集团的代表。

    宁王府、东阳系、吴党,再加上永昌侯府、虞东宫庄所代表的后党潜流,差不多构成江东郡当前的权力格局。

    王添、王学善严格说来,不属于吴党之流,但在地方上任职多年,与吴党人物瓜葛往来甚密,更倾向维护地方势力的利益,看作吴党一系,也无不可。

    吴党势力有一个特点,就是重文轻武,长久以来都没有一个能在军事上响亮说话的人物出现。在和平时期,文臣稳稳的压过武将一头,吴党的这个特点,自然算不了什么劣势。

    时逢王朝末世,地方上都相继有拥兵自重的趋势,率兵之臣、领兵之将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吴党的这个特点,就成了致命的弱点。

    曲家当初要害林缚、顾悟尘,甚至只能请用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太湖盗出马,结果给林缚、顾悟尘反噬灭族,不能不算惨重的教训。

    边军遭至陈塘驿大败,梁家被迫退隐数年;李卓立下功勋无数,却给猜忌、多方制肘——张协稳居中枢相位,却不断的加重岳冷秋手里的兵权,就是看透此节。

    平江府历史上都是吴党势力滋生的传统地区,平江府这次给划归浙北军司所辖,沦为浙北军司的附庸,吴党头上无疑给打了一顿闷棍。

    余心源的心机跟手腕,都不足以跟岳冷秋等人抗衡。

    说到底,吴党内部更缺乏帅臣之流的人物,没有相对较独立的军事力量,无法在军事上替吴党张目。在当前的形势下,自然也阻止不了平江府给划入浙北军司。

    林缚一方面担心吴党给削弱后,包括淮东在内的东阳一系也会受到限制跟打压,另一方面林缚知道平江府的土地兼并情形,只比海陵府更严峻,希望看到吴党与平江府的豪绅势力受到打压。

    这个矛盾的心态,促使林缚一直都是采取袖手旁观的消极态度,而陈家在关键时刻站出来,颇为出乎他的意料。

    陈家又开出有利淮东的条件,林缚也不能有便宜不占,这几日来诈病不出,就是拖着给陈家、给吴党更多活动、联络、统一认识的时间。

    余心源总不是笨人,虽说长期以来跟东阳系矛盾重重,但也知道这时候怎么做,才更符合吴党的利益。

    岳冷秋也觉得十分的棘手,余心源都明确表态了,说明他们私底下早就有所沟通。

    要是他与宁王、董原等人,强烈反对林缚抛出的这份出兵计划,无异是直接将吴党推到对立面去。

    而一旦同意这份用兵计划,平江府的军事资源,很可能都往海虞县集中。

    海虞乡营的归属,能不能保持相对独立的地位,直接关系到陈家的核心利益,陈家在幕后推动是肯定的。陈家的新起之秀,陈明辙是陈西言的得意门生。要是陈西言在背后推动此事,暨阳等县,甚至原宁海将军、现任浙北制置使司副使的孟义山,都可能形成以吴党为核心的军事集团。

    岳冷秋委实难以取舍;宁王脸色也阴晴不定,难以决策。

    背后的利害关系过于复杂,一时间也权衡不定,更不知道吴党与东阳一系私下里接触到什么程度,在堂上也无法商议上什么。

    张希同给岳冷秋使了个眼色,岳冷秋心里叹了一口气,跟宁王说道:“林制置使所呈条陈,事关重大,是不是延后一天,到明天再行议论?”

    “……”宁王沉默的点点头,许了岳冷秋的建议,将军议延后到明日。

    林缚冷冷一笑:涉及到根本利益,谁都不是傻子,余心源一时看不透,但不意味着就没有人站出来点拨他,陈华文、陈华章兄弟以及留在暨阳养老的陈西言都不是傻子。

    军议才进行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被迫中止。林缚倒也着急,拖着“病躯”出城回到河口草堂,陈华文还留在河口等候消息。

    宁王府午前的议事本是绝密,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元锦生午时邀王超、余辟疆等人为陈明辙摆宴洗尘,从余辟疆口里知道军议详情。

    王学善嘴巴还紧一些,没有跟其子王超透露军议之事。余辟疆倒是大嘴巴一个,将他从其父余心源哪里听来的诸多事,倒黄豆似的在酒桌上当趣事来说,陈明辙想要阻止都不行。

    用过宴,元锦生找了个借口,脱身先走,转身就返回候府,将军议之事说给父亲元归政听。

    “事态发展下去,东阳系与吴党,跟宁王一系的矛盾将越来越严重,这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元锦生说道。

    “不错,是要算一个好消息,”元归政也是神情一振,说道,“你让周鹤将银子准备好,我们这就去河口……”

    “好咧,”元锦生应道,待要走出去找侯府从事周鹤,要院子门口,又回头问道,“鲁王回济南就藩一事,皇上可曾答应?”

    “这事怕是不易,崇观小儿不可能不防备梁家。”元归政说道。

    “鲁王跟晋王虽非先帝嫡子,但与宁王一样,都是当前皇上的亲侄子,血亲还不分先后。皇上有将宁王立储之意,就不应该让鲁王、晋王继续留在京中,与宫廷亲近,否则会让宁王心里怎么想?”元锦生说道。

    “也许等宁王的储君地位正式确立了,才会让鲁王、晋王出京吧,”元归政说道,“不过这些暂时还不重要,北方局势再差,还能拖上两三年,这边让宁王扎不下根,才是紧要。陈家啊,真是让人意外,我也没有想到陈家会唱这一出戏。不然海虞县给董原占去后,虞东宫庄的处境也会艰难许多,没想到事情轻易就迎刃而解了……”

    “父亲确信宁王与岳冷秋会接受林缚的条陈?”元锦生说道。

    “宁王想要在江宁顺利登基,总要将奢家赶回东闽去,心思才可能踏实些,”元归政笑道,“董原有把握不用淮东从东线牵制,独立收复两浙吗?”

    “难!”元锦生说道,“淮东的布局十分的巧妙,明明是给各家包围在里面,两角却有伸展开去的余地。淮东要是不出力,钱江下游的喇叭口异常的开阔,董原麾下的水师太弱,只能从西边的湖州境内出兵渡江,战略上的选择余地很小。”

    “董原没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缺陷,即使他最终从湖州方面出兵,也需要淮东在东线牵制奢家一部分兵力才行,”元归政说道:“再说这时候宁王、岳冷秋与董原搅合在一起,是因为利益一致,他们就对董原绝对放心?我看董原才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饿虎,岳冷秋跟宁王不会不防。帝王权术,分而制之。宁王、岳冷秋这时候根基都还不稳,总不会过分压制吴党的,见好就收,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元锦生想想也是,宁王、岳冷秋不可能拒绝淮东的出兵计划,除非他们完全不想淮东从东线牵制奢家,便找从事周鹤,将银两准备,与父亲一起送往河口去。

    

第64章 说刀

    淮东骑营有一处驻营位于夹柳大道与金川河东岸之间。

    马车经过时,元归政坐在马车里,隔着木栅栏,能远远看到淮东兵卒在营寨里操练的情形。淮东有意炫耀军威,营寨的木栅栏外,围着好些看热闹的乡民,也不见人出来驱赶。

    不用元归政吩咐,坐在车前头的车夫便将速度缓下来,方便主人看得更仔细些。

    这处驻营里的骑兵都清一式的战刀配制,训练项目很单一,就是策马快奔,练习从各种角度快速接近,劈砍木桩子。元归政他们在栅墙外,能清楚看到马背上的甲卒重心稍后,作弧形挥砍动作,干脆利落,十人里有七八人,能一刀将碗口大的木桩削断。

    如此犀利的挥砍动作,元归政看了都觉得自家脖子梗凉嗖嗖的。

    “这是在给钱庄造势啊!”元锦生说道,“单以战力相论,能及淮东悍卒者,也屈指可数……”

    元归政没有理会元锦生的话,而是看了同行的藩鼎一眼。元锦生也就敛声不说话,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读过几本兵书,见识怎么能跟沙场浴血十载的老将相比?

    怕是谁也想不到有江宁财神之称的藩鼎,年轻时曾在边疆积军功官授昭武校尉衔。

    藩鼎微眯着眼睛,似乎在回想以往的浴血生涯,看着栅墙后淮东骑兵在操练,说道:“仅看这处营寨里三四百骑的操练水平,兵卒水准不比当年的边军锋骑差;若是在战场厮杀,淮东骑兵也许要稍胜一筹。”

    “淮东军编出这两三千人的骑兵也不易,兵卒应该是千挑万挑出来,这些人是林缚的护骑,自然是精锐中的精锐,”元锦生疑惑不解的问道,“不过说到战场厮杀,操练水平只能说明一部分问题,藩老怎么肯定淮东骑兵要稍胜一筹?”

    “淮东骑兵的兵备强!”藩鼎说道。

    “怎么说?”元归政对兵事也不甚了了,他看到栅墙后的骑兵都是刀甲配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刀好,”藩鼎感慨道,“长刀易折、长刀难炼,马刀要是重过五斤,就太重了;三四斤重的马刀,要造得宽厚增加韧度,通常只有两尺稍长些。由于好刀难求,当世骑兵,除弓弩外,近战多用枪戟相格,短兵用刀剑,又以剑居多。侯爷你看到淮东骑卒的战刀,肯定要有三尺,再看他们挥使,看刀身窄厚,应不会超过四斤。这样的刀能反复砍断碗口大的柳木桩,在战场自然也能反复的砍断敌人的头颅……”

    “……”元锦生疑惑不解,藩鼎反复说刀是为哪般?各家的精锐战力哪个不是兵甲精良。

    “小侯爷去梁家营里看过,”藩鼎说道,“梁家营里的骑兵,可舍得如此操练?”

    “刀再好,用力稍有不当,也很容易折断,这种操练法太费刀了。梁家的骑兵操练多以骑射为主,不过梁家的骑兵近战多以枪矛相格,没在战场上较量过,也说不上谁强谁弱,淮东在燕南胜东胡人,取巧居多。”元锦生也非一点都不知兵事,藩鼎提醒到这个份上,自然也能明白。

    “这样的好刀,江宁的工坊用最好的铁,用锻打法,还要用老匠,才有把握造出。一个老匠一年也就能造三四把刀,还不能保证每把刀都精良,”藩鼎说道,“若说淮东选骑卒可以百里挑一,选配的战刀还能百里挑一吗?”

    这次随林缚前来江宁的淮东骑卒有两千余人,十之七八都配制战刀。若说百里挑一,岂不是十数万把战刀里才能选出这么一把好刀来。

    若不是这样,那只能说明崇州的造刀术已经超过当世工坊许多了。

    淮州唯有在低成本批量造刀的情况下,才舍得将砍桩作为骑兵最常规的操练项目。

    “藩老还是说狱岛吗?”元归政问道。

    “陈西言当年说林缚是猪倌儿,对他在狱岛所为不屑一顾,”藩鼎说道,“然而时日越久,越能让觉得林缚此人不简单处。想来陈西言此时也会觉得当年的话太猛浪了吧?侯爷想想看,林缚在河口兴杂学匠术,江宁有多少大匠、老匠,给蛊惑去了崇州?我敢断言,两三年前,江宁大匠里还没有人能如此批量的锻造这等好刀,造刀术应该是大匠云集崇州之后有所突破……”

    “淮东崛起甚速,也打了几场胜战,说到底是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元锦生心里终究对林缚有一股子不服气的劲在,哪个年轻人肯轻易甘拜下风?说道,“淮东的根基终究是浅了一些,难道淮东军还能跟百战锐卒相比?”

    “老奴对骑战知道稍多一些,”藩鼎老狐狸一个,不直接反驳元锦生,还继续说道骑战,“除了那些个绝世猛将,普通的锐卒在马背杀敌,动作总是越简捷有效越好。对注重侧翼打击的披甲轻骑来说,三尺刀比骑枪要好用,这一点在战场上就有些优势了。”

    元归政蹙眉思索,藩鼎话里的意思,他也能听明白。淮东根基虽浅,但淮东有许多地方是别家远不及的,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淮东根基浅的劣势,不应该太轻视而无防备。

    “淮东要打岱山、昌国,奢家也许无法从别处获得消息,”元归政说道,“藩老,你去做这事,要隐蔽一些。”

    “是!”藩鼎应道。

    元锦生倒也不反对什么,他们是要跟淮东交好,但也要防备淮东崛起太速,将来无法遏制,暗中多做些手脚总是好的。与其让淮东轻易夺得岱山、昌国,不如让淮东在那里跟奢家多打几场硬仗!

    车队很快从驻营驰过,从编柳蓠墙通过,就进入镇埠。

    马车直接驶到河口草堂,藩鼎亲自下去替元归政投拜帖。很快林梦得从里间迎出来,长揖而礼,说道:“我家大人有客人在,不能亲自出来迎侯爷,特让我过来告声罪!请侯爷进去稍候片刻。”

    元归政不知道林缚在与谁见面,他也不能自持身份,与元锦生下了车来,跟着林梦得里往草堂里走,在偏厅等了片刻,就看见穿着青袍子的林缚走进来。

    “侯爷真是折煞我了,有什么事情,吩咐一声就好,怎么能劳候爷屈尊过来?”林缚长揖而拜,礼节倒是施够,弥补刚才未能远迎的怠慢。

    得知元归政是来谈钱庄的事情,林缚跟林梦得说:“派人将广南请过来……”又跟元归政等人解释道,“周广南是津海周家之主,他兄弟二人,这次拿出三十六万两银投入钱庄作本金,暂时给推为钱庄总号掌柜,侯爷以后也是钱庄的财东之一,广南应该来拜见侯爷的,若有什么细处疑惑的,广南解释得也比我清楚!”

    元归政倒是很想知道林缚在跟谁见面,但林缚不提,他也不能猛浪相询,待周广南进来,耐着性子询问些钱庄的事情,接着让他们去外面交接银子,元归政与林缚在偏厅里说些不着不边际的话。

    虽是财东之一,元归政也没有妄想能插着钱庄的运作。他拿银子出来,更多是要缓和跟淮东的关系,以备后用,甚至将淮东有可能昧下这笔银子都考虑进去了。

    银子交接的事情总是方便,永昌候府与藩楼共计拿出十二万两银子入股,算是钱庄除周氏、林族、沭国公府以外第四大财东。

    周广南、林梦得很快拿了银契,跟藩鼎、元锦生返回偏厅。林缚亲自在银契上签押,用了随身携带的小印,这桩事便算做成。

    钱庄是官督商办,还是以商号的形式来运营。作为最基本的原则,周广南自然要将钱庄已募本金银数与参股财东的详细告诉作为财东之一的元归政。以后每半年核算总账,也会及时的通知诸财东,财东也有权力到总号核对账册;总号掌柜的撤换,将来也将由诸财东商议决定,这结是最基本的规矩。

    沭国公府往钱庄里投入十八万两银子,周广南没有明说,但在在财东名目里,苏湄名下是九万两银本金,曾承恩名下是九万两银的本金,这是不能瞒的。

    不做到这一点,淮东钱庄就是林缚一人的钱庄,别家又怎么敢将成千上万的银子投进来?

    曾承恩这个人,其他人不清楚,跟曾铭新在江宁城里斗了半辈子的元归政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苏湄的身家不菲,但苏湄这些年能有多少积攒,作为藩楼背后的主子,元归政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元归政将财东名册放下,跟藩鼎说道:“麻烦藩老去将苏湄姑娘请过来,再将苏湄姑娘的身契拿来,国公爷如此气魄,我们总不能连个顺水人情都不舍得送!”

    元锦生暗暗心惊,他们一直都认为林缚不敢将苏门案摊到身上去,谁能想到林缚竟敢让苏湄成为淮东钱庄的大财东?

    林缚拱手谢道:“多谢侯爷成*人之美,林缚代苏湄姑娘多谢候爷了!”

    两年前,林缚还不敢将苏门案扯到身上来,那时他手里掌握的力量太弱小,对朝廷的制约性不强,怕元归政拿这个要挟淮东,而没有挣扎的余地。

    今非昔比,一是淮东根基渐深,精锐战力将近三万,后备兵员也超过七万,津海粮道更是控制京畿命脉;朝廷则日益衰弱。

    虽说朝廷有意加重宁王在东南的权势,兵马将增到二十余万,但是这二十余万兵马里,朝廷或宁王真正能指挥得动的,又有多少?

    藩鼎也无二话,亲自坐马车、让车夫快马加鞭,回城拿苏湄的身契去;又另外派人去通知苏湄一声。

    藩鼎坐马车里,心里还琢磨着钱庄的财东名册。说起来也古怪得很,淮东钱庄里,有身份卑赋的歌姬,有商贾,也有公侯官宦,身份贵贱不一,但对淮东钱庄来说,都是财东身份,没有贵贱之别。不知道让江宁城里的清流晓得,会不会又惹起一片骂声。

    

第65章 买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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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回二十里许路,乘马车甚便,藩鼎拿了苏湄的身契返回河口,耽搁了一个时辰不到,苏湄倒先接到消息,已经在草堂里等候多时。

    “苏湄叩谢侯爷、藩老……”

    不管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目的,元归政今日能让藩鼎将身契拿来,许自己脱籍,这恩情还是要承的。苏湄当下跪地,给元归政、藩鼎行了大礼。

    元归政哈哈一笑,说道:“苏湄姑娘何时请我们吃你跟林制置使的喜酒?簸箕巷的柏园以及这边的小柏园,便当我与藩老送给你的嫁妆。”

    藩鼎也有准备,将柏园与小柏园的地契、宅契也取了过来,与身契放在一起,递给苏湄;从此苏湄就算是脱了籍,跟藩楼再无关系!

    苏湄将自家的身契接过来,站起身来,粉脸一红,说道:“侯爷取笑苏湄呢。”

    元归政只当苏湄害羞,见她将柏园、小柏的地契也接了过去,接下来怎么安排,都是她与林缚之间的事情,没有再追问什么。

    再说了,林缚要娶苏湄为妾,也只能偷偷摸摸的娶。林缚的正室顾氏是顾悟尘之女,顾家如今已是江宁城里的显族,女婿在江宁城里风光热闹的娶一名歌姬回去,顾家脸面上总是无光的。

    苏湄脱了籍,不再是歌姬身份,就要守良家女子的规矩。这边还要谈事情,她先告辞回小柏园去。藩家的婆子、丫鬟、护院,今天都要撤出去,还有好些事情要坐。

    对元归政的慷慨,林缚也不是没有表示,他拿起茶盅,微微抿着,说道:“以前两家些许不快,到今日也烟消云散而去,藩楼是江宁有数的商号,生意也做得大,我还要请藩老将生意做到崇州去,给崇州去添些财源呢……”

    “制置使邀请,老小儿哪敢不从?”藩鼎笑道。

    此前,因汤浩信之死,林缚对梁家怀恨在心,对永昌侯府、藩家的商船进行封锁,便是虞东宫庄的船,想要出入江口也受到极大的限制。

    江东米价六钱一斤,京畿差不多是此数的十倍。虽说京畿米市给张协及户部官员控制住,但不管怎么说,永昌侯府与梁家以及梁太后要插一脚进去,张协总要分些肉出来。

    就算张协允许藩楼代表后党往京畿米市里的插一脚,总也要运米北上才能牟利,但江口、淮口给林缚封锁住,藩家虽有几艘海船,却无法运米北上。

    虞东宫庄那边,也因给林缚限制住,只能运银北上,无法运米北上,使他们有百般苦说不出。这次拿出十二万两银子跟苏湄的身契,就算是从淮东买条道,也是值的。

    当然了,仅仅买通路是不够的。

    在江宁的诸商号里,藩家的船队也算是屈指可数的,但比起林家与津海海商组成的黑水洋船社有近二十万石的远海运力,藩家就太不够看了。

    算上走淮口、走胶莱河的百石船,藩家船队的总运力也是万石左右。虽说黑水洋船社的远海粮船,从崇州出海,直航到津海,速度快、效率高,一年能走五六个来回,但是走淮口、走胶莱河的近海航线周期极长,一年能走两个来回,已经是极限了。

    费这么大劲,永昌侯府当然不是仅为了每年多运两万石米粮进京贩售。

    藩鼎笑眯着眼,说道:“藩楼每年倒是能有好些米粮多余下来,京畿那边又紧缺太多,没有大船,两边就无法周济。小老儿想跟制置使打个商量,江东这边多余的米粮,藩楼可以折价售给淮东,但要制置使在津海额外拔些米粮补给我们就成,我们可以比官价更高结算……”

    “倒不知藩楼每年在江东能余多少米粮?”林缚不动声色的问道,也不看元归政的神色。

    “制置使真个不知?”藩鼎问道。

    “哦,”林缚拍了拍脑门,恍然若悟道,“藩老是说虞东宫庄节余下来的米粮?”

    藩鼎点点头,虞东宫庄跟崇州隔着条江,想瞒过林缚的眼睛也不可能。要是林缚真给糊弄过去,他之前也不会如此用心的封锁虞东宫庄的出路。

    虞东宫庄是梁太后的私房田,钱粮收入又称宫庄粒子银,归梁太后私人支取。

    为了避免引起崇观皇帝的警惕,每年公开北运的粒子银都很有限,多余部分由藩楼暗中消化,分流到梁家跟永昌侯府。

    虞东宫庄跟崇州就一江之隔,这两年林缚又怎么可能不摸清虞东宫庄的情况?

    虞东宫庄庄户计有一万两千余户,实际开垦粮棉田四千余顷,然而报备内府司的数据不足四分之一。按照规定,虞东宫庄的余粮要交平江府官仓收购,每年差不多八万余石粳米。在扣除宫庄日常支用后,每年差不多有两万两的粒子银北上,送入梁太后的万寿宫里支用。

    而虞东宫庄每年通过藩楼向平江府粮商消化的额外米粮,在三十万石以上。平江府大面积种植桑棉,导致粮田减少,虞东宫庄的产粮,倒是弥补了平江府的粮食需求缺额。

    大量的银钱,就通过藩楼流入梁家跟永昌侯府手里。

    藩鼎看向元归政,最终的数目怎么定,还要他来拿主意。

    “二十万石粳米总是有的……”元归政说道。

    “我也不亏侯爷的,”林缚说道,“侯爷在崇州交给我二十万石粳米,那我就在津海给侯爷领四万石粳米走!”

    藩鼎暗感林缚心好黑,二十万石粳米,他张口竟然吃掉八成!

    “三十万石呢?”元归政不动声色的问道。

    “六万石!”林缚说道,“不能再多了,津海我大哥那里,也要分润;再说整条线的运力有限得很,户部每年二百四十万石的漕粮是必须保证的,要挤出六万石来不容易啊!”

    “在津海能多快支取到粮食?”元归政问道。

    “崇州这边米粮入仓,津海那边就可以同时支取!”林缚说道。

    除了按时向户部的津海仓交运米粮,林续文与孙尚望在津海还额外掌握大量的粮食。这些粮食一部分是粮道运力节余出来的;另外,燕南三府虽然给摧残得厉害,但河间府,特别是津海县,生产组织恢复较好,也有些粮食节余下来。

    由于京畿米市给张协及户部官员控制着,林续文与孙尚望在津海额外掌握大量的粮食,主要也是用来调节津海粮道的运力。另外也是有备不患,从里面拨六万石米粮给后党,问题不会很大。

    只要后党能扒开张协及户部的口子,从京畿米市里分一杯羹,六万石米粮,能让他们获利不少。

    即使获利会有相当一部流入梁家,但崇州获利更多。这笔买卖做成,崇州米粮储备能增加三十万石,又有什么不可以做的?

    崇州这时候也要大规模的储备物资了,即使处于鱼米之乡,米粮储备也应维持在百万石以上,才是一个相对合理的水平。

    “好,就照此数来做!”元归政一锤定音。

    藩鼎想想也无奈,整个津海粮道都控制在东阳一系手里,能拿六万石米粮进京,换出银子,应该足够梁家从济南府到卫河之间修一条大道出来!届时走泗水北上,米粮到济南后走陆路,再通过卫河转运到京畿,总好过粮道的好处都给东阳一系得去。

    谈妥事情,元归政、元锦生、藩鼎便告辞离去,也不说请不请宴的事情,永昌侯府与淮东军司交往过密,传出去总不大好听,元归政也不想永昌侯府从此就给宁王府盯上。

    林缚走回东厢院,朝袖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院的高宗庭,拱拱手说道:“让高先生久等了。”

    “制置使客气了,”高宗庭说道,“永昌侯爷走了?”

    “走了,”林缚说道,“他想从津海取六万石米粮,我已经应了他。”

    “除了交给户部了,你在津海还存了多少米粮?”高宗庭问道。

    “李兵部要打辽西,我可以再额外供应十万石粮,”林缚说道,“我本计划先打下岱山、昌国,将奢家水营压制在内线、没有作为。在那之后,靖海水师主力才能脱身北上。李兵部要是能在那之后再打辽西,我至少能在北线压制高丽水军,并打击辽东沿海。如今,我虽然向宁王抛出用兵计划,但不晓得会不会有人背后拖淮东的后脚、给奢家通风报信。我想,再顺利也要在明年秋后才能将靖海水师主力抽出来。李兵部为什么不极力阻止陈芝虎南下?这时候只用蓟北军去打辽西太凶险了!”

    “李帅又能有什么善策?”高宗庭郁苦的说道,“李帅虽居兵部尚书之位,然而朝廷诸公,李帅是最后一个知道陈芝虎调令的。李帅进宫劝谏,连皇上的面都没有见到,皇上让人问李帅,五年之期过去多久了?就算陈芝虎不南调,李帅今年不打辽西,也要被赶下台去!”

    “……”林缚无言以计,他在江宁还处处吃憋,李卓在燕京的处境又怎么能好?想了片刻,又说道,“既然他们这么忌讳李兵部掌握兵权,高先生为何不劝李兵部交出兵权?”

    “我劝过,”高宗庭疾首说道,“李帅说他去打辽西,能多些希望;即使败,退回就是,也不至于撤退伤了元气!”

    

第66章 东风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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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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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臣介绍:
退伍军人谭纵含冤而死,英魂不散,意外回到一个陌生的历史时空中去,成为东阳府林家刚考中举人、性格懦弱、有些给人看不起的旁支子弟林缚。
还没来得及去实现当一个整日无事生非、溜狗养鸟、调戏年轻妇女的举人老爷梦想,林缚就因迷恋祸国倾城的江宁名妓苏湄给卷入一场由当今名士、地方豪强、朝中权宦、割据枭雄、东海凶盗等诸多势力参与的争夺逐色的旋涡中去。
不甘心做太平犬,也不甘沦落为离乱人,且看两世为人的林缚如何从权力金字塔的最底层开始翻云覆雨,在“哪识罗裙里、销魂别有香”的香艳生涯中,完成从“治世之能臣”到“乱世之枭雄”的华丽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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