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6章 枭獍之地
长发女别过了头,算是默认了。
可白老大连忙说道:“你们别胡说八道,都是猜测,没有证据……”
“要证据也行,”我跟哑巴兰一点头:“别让他说了,让他弟弟妹妹说。”
白老大还要挣扎,已经被哑巴兰重新堵住了嘴,把白老三的耳朵和眼睛放开了。
白老三一直不知道刚才大家吵嚷什么,睁开眼睛,就惊惧的盯着我们:“你们要钱,还是要什么?最多,我们不跟小和总索赔了还不行……”
“不是这件事儿,”我对着老大一歪头:“你大哥刚才可是亲口跟我们说了,七个帮厨真正的共同点了。“”
白老大开不了口,疯狂的扭动了起来,想暗示什么。
白老三吓了一跳,看向了白老大:“大哥,你……”
我接着说道:“他说,共同点就是,那七个被害人,都是假托帮厨的名义,买凶来杀老爷子的。几个老爷子没死,他们给搭上了。”
白老大脑门全是冷汗,拼命挣扎着,挤着眼,暗示白老三别说。
可白老三不明白,一愣,难以置信的看着白老大:“你真说了?你怎么这么傻!”
白老大快急的喘不过气来了,眼里光是绝望。
“不傻,”我答道:“你大哥的意思——是那七个帮厨,是你一个人掏钱请来杀人的,跟他和你二姐,一点关系都没有。”
白老三整个人跟河豚一样,一下就炸起来了:“我大哥这么说的?他这完全是血口喷人!那怎么是我一个人请的——我就请了俩,剩下的,肯定是他跟二姐掏钱请的,哪儿有把黑锅全扣在我一个人脑袋上的道理?”
我对着白老大摇了摇手机——刚才他说的话,我全录下来了。
白老大刚才屏住了呼吸,一听白老三说完,整个人也跟河豚一样,一口气全泄出去了,瘫软在了椅子上,脸色是大写两个字“完了”。
老三还在喋喋不休:“还他妈的的当大哥呢!反咬一口!想推给我,没门,死了也得把你带下水!”
程星河他们转脸看着我,不由自主全露出了佩服的表情来:“是知道你聪明——可每一次还是忍不住被你给吓住。”
小意思。
白二姐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可因为耳朵里塞的是白藿香特别配的药丸子,肯定是听不清楚:“老三,你喊什么呢?老大怎么没动静?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我跟白二姐也点了点头,等她能看见听见,也惴惴不安的看着我们和自己两兄弟:“这,这到底是闹哪出啊?”
“二姐,你真毒!”老三骂道:“你花钱请人杀老头儿的人,捂不住啦!”
白二姐是个聪明的,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傻了,也立刻就反应过来,老三肯定是竹筒倒豆子,自己择不干净了,连辩解都没来得及辩解,也瘫软了下去。
原来,这一阵子,这三兄妹的财政,多少都因为麒麟破身,引发了赤子,过的都不好。
饭店看着热闹,可其实亏空并不小。
他们没别的惦记头,只能惦记老头儿这点子遗产——和上搞开发呢,要是把拆迁款谈高了,那还开什么饭店呢?几辈子都够吃了!
可有一样,三兄妹没达成了共识——就是分割这天价赔偿款的比例。
老大觉得,自己是长子,继承了老爷子的衣钵,理应得到大头。
可有一样——老大是收养的孩子,跟白老爷子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
二姐要均分,可老大老三都不同意——你一个女的,嫁出去,就是外姓人,凭什么老白家的资产让你均分?
老三倒是亲生的,所以自认应该拿大头,血脉至亲啊!
可他确实没什么能力,财产到了他手里,也只能眼睁睁的看他败光,跟扔了没两样。所以老大老二也不同意。
就这样,事情一直是商量不好,可这个时候,和上没等他们,已经开发到了这里了——再不把事情办妥,那就只能当个没意义的钉子户,大家一拍三瞪眼。
他们虽然没有商量,可背地里都有了主意——自己搞一份遗嘱,给老爷子签了不就行了?
三份遗嘱,三个内容——老爷子只要一死,那自己的事儿就成了。
反正老爷子人都傻了,摁手印好摁,到时候一死,更是死无对证。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的去找“帮厨”,安排在老爷子的思雨轩住,说是新员工住员工宿舍,其实,是明码标价的“送葬人”。
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对方的算盘,还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那个。
直到白老爷子没死,却连着死了七个帮厨。
而和上的开发已经逼到了家门口了,没辙了,一商量,这才各自大吃一惊,并且后怕——还好,老爷子没让他们抢了先!
可他们也纳闷呢,那这七个帮厨,都是怎么死的?
那个傻老爷子,也没这个能耐啊?
这下可好,老爷子没死,拆迁款不到,那几个“帮厨”的家人还闹上门来了。
三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商量,现成的背锅人,就只有一个——和上。
赖到了他头上,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这三兄妹表面上看着友爱,其实谁是个什么心肠,谁也看不出来。
和上听完了,浑身就颤了起来——也多亏他体格好阳气壮,一般人还真清醒不了这么快,不过他声音也抖了:“一个劲儿说这地方赚钱,这地方是风水宝地,合着就是为了抬价呀?我他妈的……”
他身体虚,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说不出话来了。
“还麒麟贵子呢,”程星河一脸大开眼界的样子:“这他娘的,不是狗咬狗吗?”
哑巴兰也跟着点头:“麒麟破身的威力这么大?”
我指着外面:“是因为麒麟破身,引来了其他的怪东西。”
之前给程星河看的那两个飞禽走兽的地势,不是一般的东西。
一个振翅狰狞,是“枭”地。
一个四肢下沉尾巴扬起,牙齿暴凸,是“獍”。
这两个东西,是什么来历呢?枭是吃母的恶鸟,獍是吃父的恶兽。
有个成语叫“衣冠枭獍”,旧时比喻不孝的人,后来的衣冠禽兽,跟这个词也有几分关系。
穿着人的衣服,干的却不是人事儿。
这种风水,会让人倒行逆施,杀父弑母。
那就是我之前说的,看不见的怪物。
有形的怪物,我们还能解决,可人心之中的怪物,谁也察觉不到,对付不了。
这再跟那七个帮厨的面相联系起来,就昭然若揭了。
长发女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恶狠狠的说道:“活该……他们就是该死!这个白家的人,不配姓白!”
我转脸看向了她:“他们的事情算是闹清楚了,下一个,该你了。你杀帮厨,又是为什么?”
长发女一愣,那天籁一样的声音,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我?我只不过是看不得他们干的恶事罢了……我跟这个白家,也有旧仇……就是替天行道!”
“那肯定没这么简单。”我答道:“你要是跟白家整个有仇,为什么不等着他们杀了白老爷子,再来替天行道?”
长发女一愣,顿时不出声了。
我看向了白老爷子,答道:“你也别遮掩了,恐怕,你是为了白老爷子吧?你跟白老爷子,又有什么恩怨?”
白老爷子根本就看不到长发女,一只手,还是死死的抓着那个金铃,无神的奔着我们看——自己三个子女,那些骇人听闻的行径,似乎他也完全没明白。
长发女看向了白老爷子,黑发后天籁之声响了起来:“我,也恨这个人。不过,是想亲手杀了他。”
第1847章 重寻锁链
话音未落,猛然对着老爷子就扑了过去。
我一抬手,就把她拦住了。
“你干什么?”长发女厉声说道:“再报了这个仇,我就死而无憾了……”
“你要是想杀他,机会多得是,”我答道:“你跟老爷子之间,确定没什么误会?”
长发女咬紧了牙:“没有……他骗我,他把我骗的好苦……”
老爷子睁着眼睛,看着长发女,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可脑门上的青筋绽开,也没吐出什么话来。
情绪太过激动,说不出来。
我指向了老爷子的手里:“是为了那个金铃,是不是?”
长发女一愣,这才看到,老人手里死死攥着个东西。
可那天籁般的声音凄然一笑:“现如今,他拿出来了?晚了……”
“那是你的东西吧?”
带着水神纹饰的东西,不是潇湘的,就是潇湘手下人的。
果然,她死死盯着老人的手:“我后悔给他!”
说着,还想去抢铃呢。
我松开手,她的身体一个踉跄,回头难以置信的看着我,像是疑心我为什么松手。
却没有第一时间扑到老爷子身上。
那我就更确定了。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答道:“那个金铃,是个哑巴铃,再也响不了了。”
她瞬时一愣,但立刻说道:“是他自己弄坏的,他骗我……”
“老爷子跟你,一定有什么约定吧?”我看着她:“要不,你就从头说起——你到底是怎么从九鬼压棺地,潇湘身边,到这里来的?”
她没吭声,可身上煞气一炸,显然是想起了再也不愿意想起的事情。
“你不说,我就猜猜,”我看向了九鬼压棺地的方向:“你是被强行抓过来的吧?”
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像是忍着极大的羞辱和憎恶。
看来,没说错。
和上挣扎起来:“那,能是谁抓的?”
白家三兄妹对视了一眼,因为恐惧,估计脑子也都是一团浆糊——现如今长发女被凤凰毛和猎仙索给困住,估计他们多少,也能看到,这地方多了一个怪东西。
“你忘了那个传说了?”程星河一把鱿鱼丝塞进了嘴里,缓缓说道:“白家这几个说过,这块地是怎么成为风水宝地的?当初,有个报恩人。”
没错。
那个报恩人点了这块麒麟地,白家几乎立刻就成了土豪,但是麒麟地有个讲究,一般十年以上才慢慢起效,也要主人积累功德,当时那么快就见效,肯定是报恩人,多了什么手脚。
比如——从附近找一个带仙灵气的,镇在宅子下面,给这个宅子,带来源源不断的福运!
这个法子是很少用的,普通先生都敬神,这么做一来残忍,而来很容易引来报应。可那个报恩人大概也是找到了好捏的软柿子,比如说,既带仙灵气,又是戴罪之身的。
这一种,本身就要受天罚,你欺负它也是白欺负。
潇湘是戴罪的神灵,她身边的,自然也是被株连的——这长发女就是。
她被报恩人抓来,死死压在了麒麟地底下,脚链子,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戴上的。
长发女忽然蹲下,浑身发抖。
显然,那段记忆对她来说,有多大的恐惧和伤害。
“你慢慢说吧。”我缓缓说道:“你跟老爷子的因果,是不是五十年前发生的?”
五十年前,麒麟地出现了大变故,是老爷子力挽狂澜,硬是挺到了现在。
哑巴兰素来怜香惜玉,实在是同情她:“哥,要不,让她缓缓再说?”
白藿香却摇摇头:“我看,这事情跟黄水疮一样——是积累在心里的毒,说破才会痊愈。”
程星河叹口气,又干了一杯草莓牛奶。
果然,半晌,长发女才缓缓的说道:“我本来以为那是个缘分,没想到,那是一场劫。”
不知道老爷子听没听明白,我见到他手背上的青筋也隆起,攥那个金铃,攥的更紧了。
一开始,长发女被抓到了这里,被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哭喊过,绝望过,甚至想一死了之,可她不是人,是死不了的。
那些年,她听到压在头上的白家人,因为她的仙灵气,幸福美满,天天欢声笑语。只有她,冰冷,黑暗,恐惧。
她没做错过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恨,她想报复,可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种机会。
就在她绝望到麻木的时候,五十年前,被关在底下几百年的长发女面前忽然豁然开朗。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麒麟地是出了大变故——有些人要拆除这个宅子。
大宅主体受到了严重的损伤,束缚着她的锁链断了一半。
她狂喜的几乎呐喊出来,只要能挣脱开另一半,她就能重获自由了!
可这个时候,一群人拿着器具,奔着她的元身就砸了下去,口口声声,还说要把一切老东西,连根拔起。
她吃了一惊,可她挣脱不开锁链,就反抗不了!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少年忽然从人群里出来,死死挡在了她面前:“不能砸!它还好端端的呢!”
那些人大怒:“不砸它,砸你?”
少年身材单薄,遍体鳞伤,可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精神头,就是死死抱住了不松手。
那些人打累了,这才气喘吁吁的丢下东西,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她吃了一惊,哪怕铁石心肠,也有了波澜——人不是最凶狠狡诈,诡计多端的吗?
她当初,就是被一个人骗到这里,关到了这里的。
可从来没有人,为了她受这样的伤。
少年挣扎起来,把淌在它元身上的血擦拭干净,笑眯眯的说:“我会保护你的。”
那一刻,她似乎觉出,原来自己也是有心的,那颗心,动了一下。
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少年一边擦拭,一边跟它说上了话。
原来,当时世道有天灾人祸,白家人抵挡不了,也不敢抵挡,一家人被赶出大宅,勉强栖身在大宅后面的羊圈里。
白家人都骂少年——你傻啊!为了那么个东西,把自己的命搭上,跟那些人对着干?
知不知道,多少人,就因为得罪了他们,全尸都没留?
少年不吭声。
他摸着它的元身,低声说,答应保护你,我就一定会做到。
少年清秀的面庞,宛如中秋节,生在海平面的明月。
被人保护的感觉,真好啊!
但是,白家人忧心忡忡,恐惧着将要到来的祸事,那些人也真的卷土重来,对白家人进行了凌虐。
她应该是幸灾乐祸的,这不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可出乎意料,她看着少年,却有了心疼。
少年看着家里人因为自己遭受这样的事,也难受,可到了晚上,他爬回了羊圈里,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对着长发女的元身低声说道:“我可能,保护不了你啦!我把你的锁链砸开,你走吧!”
长发女却不肯。
如果自己离开了,白家这些人,就真的完了。
她自然是恨白家人的——因为白家人,她才过了这么多年绝望的日子,她甚至发誓,有朝一日重见天日,第一件,就是杀光白家人。
可现在,她改主意了。
因为困住她的锁链断了一半,她已经可以现身,于是,就以自己的面貌,出现在了少年面前。
少年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一笑,少年面红耳赤,喃喃只挤出了两个字:“仙子……”
她恍惚记起,已经很久没人用这两个字称呼过她了。
而她低下头,对少年说道:“你再去找一条锁链。”
少年大吃一惊:“这是,要做什么?”
她答道:“重新,把我给锁上。”
第1848章 等你摇铃
惊艳之中的少年,根本就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
“只要重新把我锁上,你家的运势,立刻就会得到扭转。”她回头看向了那个倾颓的老宅:“不然,你们家的人,就完啦!”
这些年,白家人在麒麟地借了这么久的运。
她一旦离开,运势会反噬,之前吞进去的,都得还回来,他们一家人,活不了了。
少年弄清楚之后,半晌不说话。
“怎么?”她有些好奇:“你难道,希望年父母和小妹妹,都继续忍受这种折磨,直到死去?”
他的父母慈爱,妹妹粉雕玉琢,他自然不想家里人死。
而少年抬起头,一双澄澈的眼睛盯着她:“那仙子你,怎么办?”
“我?”
“仙子已经被关在我们家这么多年了,”少年往前一步,盯着她,恳切的说道:“我们粘光借运这么多年——不忍心再让仙子牺牲自己了。我们,何德何能?”
她的心,再一次动了一下。
站在她的角度,给她考虑的,她漫长的生命延续到现在,少年,也是第一个。
她第一次看到那么澄澈的眼睛。
“你放心吧。”她冰冷雪白的手指,抚摸在了少年的头发上:“我活的,可比你们久多啦!我可以等。”
对她来说,人类的寿命,短暂如流萤,是等不起的。
不过几十年,对她来说转瞬即逝,她想让少年幸福。
“只要,你说话算数——在这一场劫难过去之后,放我回去。”她看向了九鬼压棺地:“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重要的人要等。”
少年一开始犹豫不决,可她看向了他在狭小羊圈里蜷缩着的父母和妹妹。
他们受了一天的折磨,不堪重负,呼吸调匀。
可他们身上,伤痕累累,而他妹妹,本该雪白柔嫩的皮肤上,是一重一重新旧交叠的血痂。
他回到了羊圈,妹妹蜷缩在了他怀里,喃喃说了梦话:“别打——别打——我怕!”
他抱紧了妹妹,下定了决心,天不亮的时候,就跑到了县城荒废的大庙里。
大庙里有几个歪七扭八的石狮子雕像,身上缠着锈迹斑驳的铁链,谁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
他拿走了铁链。
“我跟你约好。”少年认真的说道:“一旦躲过了这个灾祸,就一定会救你出来!”
长发女也认真的点头:“你千万不要忘了。”
把自己命的交到了人的手里,是她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可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信得过这个少年。
“但是……”少年犹豫了一下:“万一,我只说万一,要是我找不到你了,那怎么办?我不能把你一个人,再一次压在这里,这么多年。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少年仰脸,眼睛里全是热切:“我还想见你。”
长发女一笑,她第一次有这么甜蜜的感觉。
一颗金铃,就落在了少年的手里。
“你想起我的时候,就摇这个铃。只要我听到了声音,就知道你还记得我。”长发女说道:“我一定会赶来见你的。”
这是她跟随水神的时候,水神赐给她的铃,跟她命数相系,重于性命,可她就是肯给少年执掌着。
照着长发女的话,把它的元身,重新束缚在了地下。
果然,这个转运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
那一场劫难,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被化解,周围的人都感叹,还以为,这白家人要完啦!
都预备好了要帮他们敛尸,可他们竟然还是好端端的,这风水宝地的名称,名不虚传!
她在底下,也为他们高兴。
而且,一旦见识到了外面的明亮美丽,她就在暗无天日里,更呆不住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开始思念那个少年。
摇铃吧,摇铃吧——我想见你。
白家蒸蒸日上,重新借着她的仙灵气,成了福泽之家,少年也终于过了幸福的日子。
太好了,她很高兴,也许,明天就会摇铃,会见我,会放我出去。
可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少年成了青年,家里的人来了又去,唯独那个金铃,一次也没有再响起来过。
这宅子里,多了养子,后来终于有一天,鼓乐齐鸣,多了一个由花轿里抬来的新娘子。
那天,少年笑的很高兴,腼腆而幸福,一如那天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这家人终于过上幸福的日子了,又添了儿女,欢笑一堂。
她死死攥住了拳头,没想到,自己走了眼。
人类果然阴险狡诈——又被欺骗了呀!
他把自己压下之后,舍不得这种好日子了,怕放开她,就失去了一切。
她开始恨——一开始,你不是这么说的!
带着这股子恨,时间又过了很多年,直到——麒麟破身,她的铁链子,被和上的挖掘机给重新挖断了。
跟五十年前一样,链子断了一半,她虽然被阵法困住,但已经能在宅子里自由活动。
她来到了宅子里,要报当年的仇。
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而是一个躺在摇椅里的老头儿,那双澄澈的眼睛,浑浊的像是死鱼。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竟然有装成帮厨的人,要用枕头,捂死老人。
而这个帮厨跟老人无冤无仇,竟然是被老人的儿子买凶请来的——岁数大了,老人死亡是没有人来查验的,很容易蒙混过去。
她应该是幸灾乐祸的,这是你的报应。
可她还是在最后一刻,拦住帮凶。
帮凶以为见鬼了,吓的连滚带爬逃回去,她回过神来,看着那双浑浊的,似乎再也认不出自己的眼睛,也愣了一下。
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不想让老人就这么死了。
她对自己说,是因为,这么死,对背信弃义的人来说,未免太便宜啦。
她现在,一身的怨气。
因为她的怨气,那个失败的帮厨,成了第一个牺牲品,这样的帮厨来来回回,到了七个,死了七个。
要让白家这些人痛苦,折磨,她就开心,这是白家人的报应,老天不给,她来给。
她说完了,转脸看着我:“他跟那些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想借我的气运,只是想借我的气运!”
这一声,苦楚的简直扎心。
白藿香叹了口气,转脸看向了老爷子。
哑巴兰则气的暴跳如雷:“这不是背信弃义吗?哥,咱今天破个例。别尊老爱幼了——坏人变老了。”
和上盯着白老爷子,也是一脸嫌恶,张嘴呸了一声,但是因为大病初愈,口干,啥也没吐出来。
而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满脸,已经是老泪纵横。
哑巴兰意犹未尽:“欺负这么漂亮的小姐姐,还有脸哭——自古薄命女,专遇负心郎。”
那三个兄妹,更是你看我,我看你,说不出话来了。
长发女转脸看着我,声音发干:“现在,你说,我应该不应该报仇?”
“如果真的背信弃义,那自然是应该。”我答道:“但是有一件事儿,没弄明白。”
长发女看着我:“什么?”
“那个金铃——是怎么哑巴的?”
“这还用说?”长发女咬着牙:“他生怕铃声响起,我重新出现,他的一切好日子,就这么完了,所以存心毁坏的——他心里,只有他自己。”
“真要是这样的话,他把金铃熔毁了,比这个不保险多了?”我盯着老爷子:“可他一直死死攥着这个铃,怎么也不松开。”
长发女转脸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这里面,还有内情。”
第1849章 不孝至极
长发女一愣,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内情?都过了五十年了,还能有什么内情?”
“铃铛没摇,日子过得好……”她转脸看向了老爷子:“是因为,你被他的眼泪给骗了?”
她的嗓子,死死压着怨恨,发抖。
不……我一早就看出来了。
白老爷子的眉毛修长浓密,从始至终,一丝都没有分散,这叫“关公眉”,这种人极重情义,甚至会为了他人,牺牲自己。
老人不是无情无义的人。
再说了,他的福德宫蓄着红光,妥妥是个善人,这样的人,也不见的做过亏心事。
“而且,你不觉得有件事情很奇怪的吗?”我指向了老大:“他是收养来的,你说,一个未婚青年,为什么要收养个孩子?”
哑巴兰用柯南的姿势摸了摸下巴:“没准怕以后生不下男孩儿,没人继承家产。”
人没试过就知道?我们算卦都不敢给人断定了无后。
“也还有另一个原因。”我答道:“也许,那个时候,他这辈子是不想结婚的。”
长发女梗了一下,半晌才喃喃问道:“你什么意思?”
“男人不想结婚,要么是不行,要么——就是没找到心上人,”哑巴兰一副过来人的表情一拍大腿:“老爷子后来娶了老婆,有儿有女,就说明人没问题,那说明……他当时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程星河一把把他脑袋推开了:“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哑巴兰挺委屈:“那是怎么回事?”
长发女不出声了,她还是不信,甚至能觉出几分鄙夷来:“人就是这样——同类相护,沆瀣一气!”
“事情过去了五十年,白老爷子现在神志也不清楚,肯定是说不出什么来了,”我接着说道:“只能找其他的当事人作证了。”
和上也着急了:“可都过去五十年了,上哪儿找其他人去?”
“是啊,”哑巴兰跟着皱眉:“这要是投胎,速度快的都走了两遭了。”
没多少那么快的。
我则看向了白老大:“你们家这饭馆,是老爷子什么时候开起来的?”
白老大这会儿也不敢得罪我,只好说道:“也快五十年了吧。”
“对,”白二姐也想起来了:“好像从那场劫难里恢复过来,老爷子就开始开饭馆了。”
那差不多,还真有知情的。
我回头看向了哑巴兰:“你这一回来也正好,帮我去接个人。”
哑巴兰一愣:“谁啊?我开车去。”
“犯不上,”我跟厨房的位置一歪头:“接一个,锅盖童子。”
锅盖童子,是唯一一个接近那个年头的人了。
哑巴兰得令,很顺利的就把锅盖童子给接出厨房来了——锅盖童子职责所在,不“搭乘”到了其他人身上,出不了厨房。
这会儿“哑巴兰”歪着头,已经以锅盖童子的口吻怯生生的问道:“有话不上厨房说,你们找人接俺干啥?”
哑巴兰颀长的身材上,叠了一个小男孩儿的身影,一只手还挠了挠鼻子眼儿。
我们是看习惯了,可白家三兄妹一看这个场景,认出妥妥是鬼上身,吓的魂都快飞了。
“是跟你打听一件事儿,”我说道:“就是四五十年前……”
“那不大好,”锅盖童子赶紧摆手:“俺们不能说东家是非滴,不然腊月二十三,嘴就该让粘糕给粘上了!”
“那这件事儿,要是跟你东家有关呢?”我看向了白老爷子:“能帮他的,可能就只有你一个了。”
不然这冤屈,就没人帮他昭雪了。
锅盖童子一听,犹豫了一下,大声说道:“要是能让东家洗冤,俺当个哑巴也不怕——横竖赶饿鬼,不用嘴。”
程星河一条大拇指:“押韵。”
我推了他脑袋一把,就说道:“我跟你打听的,是收养白老大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情况。”
这话一问,和上他们都愣了一下:“收养老大?不是应该问开店的时候吗?时间上还接近一点。”
接近也未必能问出来。
锅盖童子歪着头想了想:“也没听见东家说什么啊?”
一听“领养”,白老大的表情倒是别扭了起来。
“你就想想,”我循循善诱:“是谁劝他收养这个孩子的。”
锅盖童子又拽耳朵又拉鼻子,都是小孩儿的习惯性动作,忽然跟想起来了什么似得:“是东家他爹——老东家张罗着,让他收养少东家的!”
原来,那天天寒地冻,锅盖童子,记得玻璃上都是冰棱。东家一早就起来收拾厨房预备开业,老东家进来了:“孩子今儿下午就到,天冷,你给蒸一碗蛋羹,多搁香油。”
白老爷子——当时还是白东家,有些不冷不热的:“我说了多少遍了,我不要。”
“你不成婚,也不要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要,就是自私自利,天打雷劈!”老东家闻言跳脚大骂:“你妹妹都俩娃娃啦!没有男娃,我黄土埋了脖子,谁给烧纸?列祖列宗谁上香火?咱们老白家就绝啦?你光顾着你自己!”
“话我撂在这。你要么就养这小子,要么我明天抬个新娘子进屋。”
说着,老东家把新衣服一振,气咻咻的出去了。
老东家去接孩子了。
东家叹了口气,厨房没人,他就一直在摇那个铃,可那个铃绝对响不了,他默默的望着窗户,还是拿了个大碗,磕了四个鸡蛋。
到了那天下午,小孩儿来了,就是白老大,包在襁褓里,布料上都是补丁,人挺脏的。
要不是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家,没有送男孩儿给人收养的。
老东家喂给鸡蛋羹,孩子吧嗒吧嗒吃的很香,白老大叹口气:“这孩子,怕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哩。”
东家一开始不想抱孩子,可老东家说,你不要,我就把孩子搁在大门楼。
天寒地冻,这地方还有野狗,孩子熬不到明天早上。
东家没法子,只能把孩子给抱到了思雨轩去了。
老东家和东家娘看着东家的背影,十分满意:“就说吧,不听话的牲口要打,不听话的孩子要逼,由不得他不要——这孩子,从小心善,好整治。”
东家娘也笑:“还是你有法子!当初也多亏了你发现了那个玩意儿——要不然,儿子一早就让妖怪给迷死了!”
老东家一笑,洋洋得意:“也多亏,让他妹妹看见了,紧着给我报信儿,你看,现在多好!乱子也过去了,家宅平安!不然,怕是要害妖痨病的。”
本地传说,青壮年男子被长毛的吸了阳气,肾虚精亏,逐渐死去,就叫妖痨病。
“那个时候,他妹妹眼睛干净!一说什么一个大姑娘在他跟前,我就知道不对!不过这小子,还真是个痴情种——”老东家越说越来劲:“睡觉也攥的那么死,要不是老街坊那给了点安神草,别想抠出来。”
“那玩意儿既然是个信物,坏了也就安生了。”东家娘对丈夫是说不出的依赖和崇敬:“咱们这个家,可多亏了你啦!要不,就让那个妖精给祸害散了。”
“我那会也觉得,咱们家背运,背的有点邪性,找着根源,那不是第二天就好了!”老东家嘴一咧:“就是这小子,现在好像也忘不了那个妖精。”
“是啊,”东家娘又担心了起来:“他爹,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好办。”老东家一笑,美滋滋的剔起了牙来:“你看着吧,就他这个性气,一个人打光棍还好,这领养的儿子进了门——由不得他不讨婆娘!”
第1850章 苦命之女
东家娘想了想,就想明白了。别提多高兴了:“是啊,姜还是老的辣!”
“那还用说,”老东家把剩下的鸡蛋羹全喝进肚子里,一抹嘴:“老子吃过的盐,比他吃的米粒还多啦!”
老两口子的如意算盘没打空。
白老大被抱来了之后,因为岁数小,又水土不服,一哭能哭一晚上,脸红脖子粗,东家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伺候着孩子,可有一样——老东家早预备好了,这孩子还没断奶呢!
你一个老爷们儿,再怎么伺候的好,能代替妈吗?
那一阵,东家心力交瘁,虽然还是攥着那个铃,可根本想不起来摇它了。
没奶喝,光吃鸡蛋羹,也不行,必须得来个有奶的照顾他。
不然,就得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孩子死。
谁忍心,东家也不忍心,他是什么人?牺牲自己,也要照料他人的善人。
一日为父,他下不了这个狠心。
被逼无奈,他得找女人。
老东家早算到了,也早物色好了,西头巷子有个少妇,新近死了丈夫,带着个遗腹子,生下来一看是个女儿,被婆家赶出来了,说是她这个白虎星克死的丈夫,让她带着赔钱货赶紧滚。
这女人也命苦,娘家弟媳妇也不乐意要这一大一小,这女人的闺女没得到好的照料,病了,也没钱看,死了。
她居无定所,奶水也还有。请来照顾小孩儿,那不是一桩美事儿吗?
这一次,东家没反对,苦命女人进门,成了奶妈。
这一下,把白老大照顾的白白胖胖的,白老大叫上了妈——是东家娘教给的。
东家觉出不对,可白老大已经离不开她了。
一离开,就哀哀大哭。
老东家适时出场:“人家好歹是个女的——这外头流言蜚语,传出去不好听,我们老两口,和白家的面子也挂不住,更别说人家一个女流了,你得拿主意。”
怎么拿?
不娶,赶出去——这苦命女活不了,白老大也受不了。
娶了?他心里还有人。
苦命女啪的跪下了:“少东家,我也离不开你了,你要想救我的命,就留下我吧,我什么也不要,就想伺候你冬暖夏凉,伺候孩子吃饱喝足,要不然,我出了这个大门口,就……”
他没办法,不能逼死她。
于是他把苦命女扶起来,叹了口气,攥紧了铃铛,又摇了最后一下。
没摇出什么声音之后,他算是心灰意冷,说这样吧,我不委屈你,我是头婚,该有的,都给你。
就是那天,白家大院里,锣鼓齐鸣,苦命女堂堂正正的进了门。
锅盖童子发现,就从那天起,东家眼里那种澄澈的光消失了——虽然眼睛还是好看,却跟死潭水一样,凝滞着,没有亮了。
老东家很高兴,这女人算起来是配不上自己儿子,别人也有偷偷笑话的,可两害相比取其轻,也比无后强。
只要娶进来,就不愁没后代,就照着东家那个性格,哪怕不愿意,也不忍心让人家守活寡。
知子莫若父,这些算盘全打上了——他对自己很满意,拿着算计儿子,当成了自己的本事。
锅盖童子怯怯的看着我:“这个,够吗?”
讲到了这里,空气也跟结霜了一样,凝滞了下去,大家全说不出话来了——这个故事,像是一锄水泥,沉重冰冷,压的人喘不过气。
我浑身恶寒。
这种父母只会把孩子,强塞进了自己打成的框架里,痛苦快乐他不管,他是心安理得的:“为了孩子好”。
根本没把孩子当成个独立的人。
善良本来是最美好的品质,却被人这么利用。
白家上头有这样的心思,不怪就连麒麟地,也辗转成了枭獍地。
我忽然想起了景朝国君跟凌尘仙长发的愿,说什么众生平等,就连人这一类,都有上下尊卑,上哪儿谈一个平等呢?
谁也没资格,去主宰别人的人生。
大家的视线,全落在了白老爷子身上。
他还是老样子,使劲儿张嘴,想说什么,可他就是说不出来。
也许,他未必是真的全傻了,这种感觉,就跟鬼压床一样,明明有知觉,却什么也做不到。
这是最悲哀的,也是最恐怖的。
长发女愣愣的看着白老爷子。
她自然也是心潮起伏的——她比谁,都想知道真相。
但是她也没想到,真相是这么可怕。
当初,是白老爷子的妹妹发现了她的行踪,告诉了老东家夫妻,老东家怕他被妖精迷了,给他下了安神药,弄坏了那铃铛。
白老爷子摇了一辈子,攥了一辈子。
他这一辈子为别人着想,可最后呢?落得人人都说他——只知道自己,自私自利。
我看向了长发女:“你……”
话没说完,长发女飘然就到了白老爷子身边,放声大哭了起来。
那天籁般的声音,释放了极悲极苦,谁也不得不跟着心酸落泪。
就连老大,也咬着下唇呜呜的哭了。
我冷冷的看着老大——这一切,其实都是因为他的到来而起的,白老爷子因此拿出了自己的一生,可老大呢?
贼心烂肠,雇凶杀父。
老二老三这才知道了自己的来历,表情也不好看,看着老大的表情,也更鄙夷了。
和上气的想抡拳头锤他:“还他妈的有脸哭!畜生不如的玩意儿!”
可他身体太弱,那一拳头,没挥出去,自己就栽了。
“你要是早说就好啦……”长发女哽咽着说道:“你一个人,吃了那么多苦……我还……”
白老爷子眯起眼睛,却竟然像是有了笑意。
“我……我……”
白藿香一看,抓住了机会,一针进了白老爷子后颈上。
“这就好,这就好……”
一针下去,白老爷子,真的能说出话来了!
白老爷子的情况时好时坏,她前几次想让白老爷子重新说话,可全不顺利,这一次,加上了白老爷子渴望起来的表现欲,筋脉通开,竟然还真成功了!
白老爷子意识到了自己能重新说话,眼睛眯起来,十分激动:“我高兴。”
谁也没想到,吃了一辈子苦的白老爷子,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高兴?为什么,你扛着这么多委屈,还能高兴?”长发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以为,你是故意不给我能响的铃,”白老爷子缓缓说道:“我以为——你要断了我的念想,不想再让我找你了,可我……”
白老爷子的笑里带着泪:“我这一辈子,天天记挂着你,我一下也不松开那个铃,就是盼着有一天,铃能再响,我能再见你一面,现如今,见到你了,死而无憾啦!就是可惜……”
可惜,这一辈子荒废了?
“可惜,连累的你,在下头,多呆了这么多年。”
长发女浑身一颤,再一次放声大哭了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傻……”
我想起来,他曾经拼尽全力,想要挡住对长发女抽七星龙泉的我,他也曾经越过对他的身体来说,宛如天堑的一切障碍,扑到了苏寻设下,困住长发女的阵法上。
哪怕误以为那个铃铛本来就是哑巴的,可等了一辈子,他一次,也没有怨恨过长发女,甚至还会拼着这个身体来保护她。
白老爷子是个好人。
他一只手摸在了长发女的头发上,缓缓说道:“我全记得,我记得你提起过,以前来了人间,喜欢吃酸菜白肉的火锅,你提起过,你最喜欢紫藤花,我专门去兴隆宫学锅子怎么做,我种了满院子的紫藤花,就为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能让你……只是,可惜……”
白老爷子看向了窗子:“现今,不是花季……”
“也不一定,”我跟程星河一对眼,就打开了窗子。
冷风“呼啦”一声灌进来,长发女和白老爷子转过脸,看见了窗外的景象,全愣住了。
第1851章 带你见她
紫藤花架子上,盛放了数不清的紫藤花,映着月色和白雪,宛如一片灿烂的云霞。
白老爷子张了张嘴:“这……”
我一笑:“紫藤花没有白种。”
长发女盯着那些紫藤花,黑发遮盖了她的表情。
大概,白老爷子做的,也不光如此。
我接着说道:“你名字里,是不是带个雨字?”
长发女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叫春雨。”
“猜的……”我指着这个地方的匾额:“叫思雨轩——可我们这干燥惯了,很少有人求雨。”
这个地方,也是用来纪念她的。
她低下头,可觉得出来,她喜极而泣:“你没忘——你真的没忘……”
老爷子终于笑了,腼腆而幸福,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再一次有了光。
也许,跟当年那个少年一样。
可这一笑,那双眼睛,就凝固上了。
我没意外。
老爷子之所以能勉强通了筋脉,是因为人有个反应——回光返照。
他的死气,已经萦绕到了印堂上来了,我着急做这件事儿,也为和上,也为白老爷子。
长发女已经觉出来了,可她没去看老爷子,那天籁一样的嗓音,唱起了一个极为哀婉的调子。
那是古代渔女盼着情郎从海上归来再相见的歌,缠绵悱恻,发音跟现在不一样,我只听懂了“妾居船尾”“君胡不归”两个词。
也许,是她住在东海的时候学来的,这像是一曲送行。
歌声之中,我隐约就听到了铁链子的声音,是阴差把白老爷子给带走了。
唱完了,她微微一笑,这个笑里,带着泪。
白家三兄妹一看老爷子像是不行了,也都激动了起来,拼命挣扎,尤其是白老大:“爹!”
这一声,却是撕心裂肺,听得出来,他有后悔。
哑巴兰给他们松了绑,他们三个奔着老爷子扑过去,可到了跟前,又胆怯的停下了脚步。
白二姐和白老三,是畏惧长发女,白老大更多的是,来自自身的歉疚。
这叫什么?良心发现?
晚了。
白二姐和白老三赶紧就把自己的遗嘱拿出来了:“咱们得这么算……”
和上呸了一声,爬起来,还想仗义执言呢,可也看出来了,对这种人,说什么也没屁用。
我把他扶住了,他盯着那些紫藤花,也出了神了:“好看是好看……怎么没味道?”
废话,这个季节,谁能让紫藤开花?
我又不是花神。
这些花,是我托哑巴兰从美人鱼花店买来的——哑巴兰当时一看见这三个字,也说,这个季节有吗?不过,美人鱼花店做的仿真花是一绝,白天不细看,都看不出是假的,更别说在朦胧夜色之中了。
这大概,是老爷子的一个遗愿,能帮上这个忙,我也高兴。
不过和上盯着白老爷子,也遗憾的叹了口气:“你说,这好人,怎么就没好报呢?”
我答道:“因果报应,都在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谁也不知道,白老爷子的上辈子和下辈子,都是什么样的。”
如果有来生,他肯定有个好命——只是,很可惜,耽误了今生。
锅盖童子盯着老爷子,也叹了口气,抬起手,跟我拱了拱。
我回礼:“仙灵以后,什么打算?”
锅盖童子环顾四周,恋恋不舍:“这地方,以后也用不着俺啦!俺得另找一个栖身的地方了……见了东家一面,帮了东家一个忙,俺也没别的念想了。”
是啊,这个宅子,很快就不会是钉子户,麒麟地,也会易主,它的使命,已经到底为止了。
它摆了摆手,刚要从哑巴兰身上离开,可一个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想好上哪儿了吗?”
阿四。
锅盖童子一愣:“这——哪儿能容俺,俺就上哪儿去。”
“你跟着我吧。”阿四指着我:“他会给我一块地。”
我点了点头——这倒是没错,两个都是“小孩儿”,料想着好相处。
锅盖童子别提多高兴了:“真的?那,那俺谢谢你了……”
锅盖童子宁愿挨饿也留在这里,报的就是东家对他的知遇之恩。
这大概,倒是好人好报的一种。
锅盖童子再一次跟我做了告别礼,从哑巴兰身上跑下来了,哑巴兰一个踉跄,苏寻把他扶住了,也看向了紫藤花。
哑巴兰跟着他的视线,一回过神,就高兴了起来:“你看看,摆的多好!我还是有点天分的。”
苏寻点了点头,也有点走神。
长发女把白老爷子安置好,整理好了老爷子的衣领和下摆,一只手从长发覆盖之中伸出了,盖住了白老爷子的眼睛。
接着缓缓的站了起来,看向了我。
和上揉了揉眼睛:“这东西是不是该跟你报恩了?”
我还没答话,一股子厉风,对着我就卷过来了。
看来,是恰恰相反。
五指成钩,奔着真龙骨就抓下来了——她大概是了却了一切心事,想要我命。
对了,她跟白老爷子之前就约好了,以后放她出来,她还有要紧事要做。
可我头也没抬,反手攥住了她的手腕,直接带翻在地:“咱们之前说好了,我还有话要问你。”
她挣扎了起来,可她知道跟我力量悬殊,厉声说道:“你别想让我谢你——送我一程吧。”
她要报仇,也想寻死,追随老爷子而去。
“我干嘛要送你呢?”我把她拽起来,她身体以惊人的柔软,整个翻过来,还想奔着我脖子勒下来,可我身体一转,她抓了个空。
电光石火之间,她一愣,似乎觉察出了什么:“蛟珠……”
趁着这个功夫,程星河他们的凤凰毛猎仙索,已经把她给捆结实了,她还要挣扎呢,我一只手拿出了一个东西,搁在了她眼前,她看清楚了,瞳孔骤然一缩,呆住了:“怎么可能……”
我拿出的,是潇湘的逆鳞。
她回过神来,还想抢过来,嘶声吼道:“你把水神娘娘……”
“你冷静点。”我缓缓说道:“这东西,是潇湘自己给我的。”
她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自己……水神娘娘恨你入骨,绝没有这个可能!”
“恨你入骨”四个字,几乎像是一道钢刀,锐利的从心上刮了过去。
“你想,以潇湘的本事,要是不愿意,我杀了她,也拿不到她的寄身符。”我盯着她:“你好好想想。”
她终于明白过来了,但还是难以置信:“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我让程星河他们把凤凰毛和猎仙索给撤了,请她坐下:“不光你有我想知道的事情,恐怕我也有你想知道的,咱们交换。”
她犹疑了一下,这才抬起头看着我:“你肯把水神娘娘放开了?”
我低下头,就把她脚腕上的锁链给断开了。
这一下,她身上猛然就炸起了一身仙灵气——只不过,因为杀过人,是极其污浊的仙灵气。
她被禁锢的力量释放出来了。
我指着九鬼压棺地:“不信,我带你去看。”
她转过身,因为力量恢复,感觉也敏锐了起来,愣住了:“水神娘娘……”
这个声音,几乎像是喜极而泣。
“是我把她给带出来的,”我接着说道:“而且,当初关她下去的,也不能说是现在这个我。”
她忽然反应过来,仔细的看着我:“不是你?对了……”
她皱起了眉头,眼里忽然就有了迷惘:“跟那个人,确实有些不一样,可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那就太好了。
“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循循善诱:“我带你去见她。”
第1852章 水神仪仗
她一愣,眼里有了光,可回头看向了白老爷子,那个光又黯淡了下来。
略一思忖,她才说道:“那,我就从头开始跟你说。”
她终于撩开了那满身的长发。
哑巴兰他们一下就屏住了呼吸——因为我们都能从散乱发丝之中看到她的肌肤,所以,她肯定没穿什么。
她的肌肤露出来,确实莹白如玉,但是,哑巴兰第一个出了声:“鳞……”
没错,她腰线以下,有细细密密的鳞片纹路。
晶莹剔透,却又像是没发育好的残次品——上面,也有金铃上那种水神的印记。
她当初是因为吃了一个人,才被投入东海的。
“那首歌,是我娘时常唱的。”
她是鲛人和渔女生下的半毛子——她娘在月圆的时候,总会唱起她刚才唱的那个歌儿。
母女俩的日子一开始很平静,她总会趴在岸边,出神的盯着水域,羡慕那一帆一帆的船。
“娘,我也想去。”
“你去不得。还不到时候。”
“什么时候?”
“你爹回来的时候。”
“爹又什么时候回来?”
娘不开口了,只擦眼睛,她小心翼翼:“我爹,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不回来了?”
她娘声音一提:“不会——他给水神娘娘当差去哩!”
她没见过水神娘娘,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人当差。
还没等她弄明白,她的存在,被一个有权势的人发现了。
那个人要抢了她,献到了上头换官做。
她娘拼死抵抗,要救她,结果被那个人一把推到了一块尖角岩石上,她娘的血,溅了她一脸。
哪怕她娘喊:“春雨,跑啊……”
她却听不见了。血腥气一扑,她嘴里滋生出了鲛人才有的尖牙。
等她回过神来,那个人已经成了一具骨架,零零散散,没有人形。
她要跑,可本地的渔民已经全赶来了——举着鱼叉。
那鱼叉戳入她那并不坚硬的弱鳞片,她浑身千疮百孔,锥心剧痛。
反抗不得,她嘶声尖叫,求求谁,来救救她。
她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发声的时候,周围的渔民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后来才知道,她当时发出的,不是人的语言。
那一声过后,巨浪滔天,水域深处,隐隐约约出现了成排的红灯。
渔民吓坏了,喃喃说道:“水神娘娘巡游了……”
“不得杀水生,杀了大不敬……”
“那这个怪物怎么办?”
有个岁数大的一伸下巴,渔民用鱼叉一起把她叉起,直接丢入到了滔天巨浪之中。
她被水卷了下去,交杂的听到了很多声音。
“这个家伙——她伤了活人。”
“哎呀,那她活不成了。水神娘娘恩怨分明——滥杀无辜者,东海容不下她。”
“喂给十二白龙吧。”
她虚弱的身体再一次被浪花卷起,面前是混杂的水浪,和锋锐的白光,似乎许多大嘴,要直接把她撕碎。
可这个时候,一个绝美,清冷,而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
“为母报仇,不算滥杀。”
她被水流扶正,看到眼前一切,才吃了一惊,
而她面前,是十二条神俊白龙,和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巨大仪仗。
前前后后,是数不清的提灯美人,数不清的鱼尾侍从,数不清的红灯,这一个对付,绵延而去,望不到尽头!
仪仗继续前行,刚才那些声音低声说道:“还不谢谢水神娘娘的恩典。”
“混着人血的——脏东西,什么也不懂。”
它们捂住了鼻子,十分鄙夷。
但是春雨并不在乎。
她死死的盯着那个仪仗。
水神娘娘,水神娘娘——她爹是不是就在水神娘娘身边?
是啊,那仪仗那么大,随从那么多,她爹肯定也是其中的一个——威严神俊的大统领?风流儒雅的侍从?
她跟了上来。
一些鱼尾人还要阻拦,可她不管,前前后后,就是跟着。
水神娘娘说了不许杀她,所以没人敢动她。
她一直跟着这个仪仗,巡游了整个东海。
直到绕了一大圈,重新回到了水神宫,她进不去,就守在了水神宫外头,也忘了守了多久。
直到有一天,有鱼尾侍出来了:“水神娘娘有话问你。”
她欣喜若狂,跟着鱼尾侍从进了正殿,她抬起头看到了潇湘,浑身僵住了。
那种绝美和威严——是神,只能是神。
还是神辇里那个空灵的声音:“你要什么?”
她忽然嚎啕大哭:“我要我爹!”
水神娘娘叹息了一声:“他已经不在东海了。”
“那我,以后上哪儿去呢?”
水神娘娘答道:“你留下吧。”
这四个字,对她来说,是难以置信的天籁。
许多侍从议论纷纷:“咱们这些能在水神宫容身的,哪一个不是世族大家?她身上还有人血呢?凭什么?”
“真是走了好运了——水神娘娘,是可怜她忠肝义胆,格外开恩,算是个嘉奖。”
她的鳞片被拔光,还被灌了没吃过的液体,还在她身上烙下了水神的纹章,自此以后,她就能享受水神娘娘的香火,开始有了仙灵气。
她就跟在了水神娘娘身边。
一开始,所有的水族都警告她——要想活命,可不要惹水神娘娘不高兴,凡事要谨慎再谨慎,水神娘娘这一阵子,遇上了不高兴的事情,脾气不好。
她没明白,都成了水神,也有不高兴的事情?
但她很快也注意到了,水神娘娘确实从来不笑。
她总是坐在宽广而空旷的大殿里,一只手,握着一枚小环。
看上去很寂寥。
有一次,她忍不住就问:“娘娘,是不是在思念什么人?”
周围的鱼尾侍从一听这话,吓的魂不附体,拽着她就要跪下,水神娘娘却转过脸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一笑:“我娘等我爹的时候,那个模样,跟您一模一样。”
那些鱼尾侍从更是吓坏了:“娘娘息怒!”
可水神却怔了一下,望向了窗外无边无际,一片漆黑的海水:“是啊,我跟你娘一样,也在想一个,回不来的人。”
娘娘握紧了那个小环。
那个回不来的人,是水神宫的禁忌,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直到有一天,外面乱糟糟来了消息,说有人在祭拜水神庙。
水神娘娘一开始毫无兴致,直到有侍从上报:“不是一般人,像是——真龙转世。”
她注意到,水神娘娘的眼神,一下就变了,有光。
第1853章 等待的人
但是水神很快就回来了,面色如常,只是盯着小环的时间更长了。
报信儿的被管事儿的罚了,说是认错了。
春雨忍不住好奇了起来——能让水神娘娘这样思念的人,得是什么身份?
可水族们全让她闭上嘴,想活着,就千万不要提起那个人。
水神娘娘不高兴,果然是为了那个人,可她却越来越好奇了,能配得上水神娘娘的,肯定是个很尊贵的人,可再尊贵,凭什么让水神娘娘这么等下去,也不来?
她觉得那个人不识抬举,替水神娘娘不高兴,就再也不去问了。
直到有一天,水神娘娘出去了一次,是悄无声息回来的。
只有她看到了,水神娘娘表面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可身上,全是伤口和血。
她吃了一惊——水神是主神之一,为什么会受这种伤?谁敢动她?
水神叫她不要声张,别告诉第二个人。
她从水里,感觉到了一种焦灼的气息,让人极不舒服,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叫天罚。
水神娘娘把水族管理的井井有条,在东海广受爱戴,并没有犯过过错,按理说,不该受到天罚啊!
水神娘娘这几天,做了什么?
水神躺在宫殿里,一声不出,什么事情也不过问,伤口并不见好——她明白,是因为水神不肯治疗自己。
简直,像是一心求死。
知道这件事的水族,没有不着急的,但以潇湘的性格,没有水族敢开一声口。
她着急,也心疼:“您何苦呢?”
水神盯着漆黑的海水:“你不明白。”
那个表情,像是心如死灰。
“您给水族想一想……”
“我消失了也没什么,还会有其他神灵到这个位置上来。”水神的声音没有波澜:“我累了。”
春雨毛骨悚然——这简直,像是要放弃自己的神位!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忽然就大声说道:“您等的那一位,还没回来呢!”
大殿忽然猛地一颤,墙角的珊瑚,桌上的水晶灯,倏然全部炸裂。
水神动了大怒。
她赶紧跪下了。
金丝银线帐子后,潇湘的声音里,有神不会有的绝望:“他不会回来了。”
“那可说不准!凡事有万一,只要活着,总还是会有好事会发生的。”春雨急切的说道:“我娘,就是这么等着我爹的!”
半晌,潇湘才问:“只是万一的机会,为什么……你娘能一直等下去?”
“她说,她不怕别的——怕就怕,她等的人回来,却找不到她,”春雨吸了口气:“我娘不忍心他着急。”
水神没再说话。
但是自此之后,水神身上的天罚伤口,一天一天,竟然好起来了,她又开始跟以前一样,坐在大殿里,抚弄着那个小环。
春雨心想,不管是个什么人样的人——既然能让水神娘娘思念,多少,是个了不起的人。
她也希望那个人能回来——她想看水神娘娘高兴。
水神虽然绝美,却从来不笑。
日复一日,水神宫开始热闹了起来,预备着那些年最盛大的庆典——人间的君主,要祭祀水神。
这对水神来说是很重要的,得到了皇封,就会得到更多的信众,更多的香火,力量也就越强大,水神的力量越强大,那东海的水族在水神的庇护下,也就更和乐平安。
按着规矩,君主皇祀,水神要亲自到场。
春雨经过上次的事情,已经在水神宫有了点资历,水神出入,总会带着她。
她跟着水神仪仗,到了岸上的大水神祠。
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四处是香火,明黄的,绣着龙纹的旗子,在四处飘扬,是她以前在岸上生活的时候,从来没见过的盛景。
她看的眼花缭乱,不过水神对这些场面,只有例行公事的淡然,甚至是厌烦。
她只捏着那个不离手的小环。
忽然所有的人全跪下——对的倒不是水神,是旗帜后面,众星捧月的一个男人。
她被震慑了一下。
鹤立鸡群,俾睨天下,不管在场多少人,第一眼望见的准是他,像是在人群中,发着光。
那是一个,气势甚至不输给神灵的男人。
一转脸,看向了仪仗之中的水神,她却愣了一下。
水神一双眼睛,只盯着万众簇拥下,一个穿黄袍的男人。
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水神会有这样的表情。
所有人山呼万岁,那就是,来祭祀水神的君主。
她想问,那个男人是什么来历,可惊恐的发现,水神的眼神凝滞住了,甚至,像是失魂落魄。
这是水神从来没有过的失态。
君主进了正殿,周围的随侍叮嘱,请他一定要祝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那个君主盯着水神的神像,竟然也怔怔出神——跟水神的表情,一模一样。
君主跪拜,祝祷了些什么,当然,只有水神娘娘自己能听到。
春雨注意到,听到了君主祝祷的内容之后,水神的眼睛失神,竟然像是有了泪。
不过,她注意到了,水神周围一些资历比较老的侍从,都流露出了十分担心的表情。
为什么要担心?她不太明白。
庆典之后,岸上水下,都是一片忙乱,她却注意到,水神仪仗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空了。
水神呢?
她慌忙追了出去,却发现,水神到了水神庙后面,凝视着什么。
一个穿黄袍的独自站在了水边,像是在看什么。
那个君主。
水神到了君主身后。
而君主一回头,怔住了。
任何人看到了水神的美貌,都是会怔住的,这倒是不算奇怪,奇怪的是,水神为什么在君主面前,显露真身。
水神开口:“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君主一笑,没有一个君主该有的架子,只是落落大方,从容有礼:“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
水神眼里有光:“也许多看看,能想起来。”
君主点头,望着水神,欲言又止,这个时候,海面过了一阵风。
春雨没听见后面的话。
只见到,水神走近,两个人并肩一起去看那一片海。
她第一次看到,水神露出笑容。
水神仪仗的水族,和岸上的人,全乱成了一团。
水神回来之后,平时冷若冰霜的脸上,也还是挂着一丝笑。
没有一个水族,敢问水神刚才去哪儿了。
岸上估计也是一样。
春雨高兴了起来,偷偷问水神:“您等的人,是不是终于回来了?”
水神摸着那个小环出神:“也算——也不算。”
水神是高兴,可春雨也看出来了,水神的高兴里,也带着忧虑。
春雨故意不去多想,不管算不算——水神高兴就好。
那以后,水神总会突然消失,水族徒呼负负,只有春雨知道,水神去了水神庙后面,那一片长着大片芦苇的空地。
那个位置,能看到初升的明月和朝阳。
水神身边,总有那个君主。
画面看上去极美——春雨见到,水神把那个小环,给君主看。
君主有时候点头,有时候摇头。
水族们知道了之后,也在议论纷纷。
“哪怕是君主——那是个异族,人神怎么能结合?”
“会带来大灾的。”
“总得有人规劝水神娘娘——谁敢?”
没人敢。
那些水族都叹气:“可莫要再发生以前那样的事情啦——那就全完了。”
“那一次,都要了水神娘娘半条命,再发生一次,那……”
春雨想起了,上次水神娘娘受到的天罚。
难道,就是因为那个君主吗?
她终于忍不住去打听:“上次——到底发生什么事儿啦?”
第1854章 反目成仇
“你知道什么?”有个侍从冷冷的说道:“那一位,可把水神娘娘害惨啦!差点连主神都当……”
其他侍从,拉了它一下,它自觉失言,给春雨头上来了一巴掌:“不该问的别问,想跟黄花精一样,给叉到了岸上吗?”
她目睹过,一个黄花精犯错,被海罗刹丢到了水面,几千斤重的身体,被鱼类啃咬,被人切割,死无全尸。
她打了个寒颤。
接着,想起了上次水神娘娘受到的天罚。
难道,就是因为那个君主吗?
她恐惧了起来——水神娘娘等的人不该回来,这一回来,是凶是吉?
于是,等水神回来的时候,她也会旁敲侧击,口中说是给水神讲人间的故事,那些故事,不是牛郎织女,就是沉香救母——横竖,跟凡人婚配的神女,都没什么好结局。
水神是何等的聪明,自然听得明白是什么意思:“底下人说什么了?”
“他们没说,是我猜的,”春雨跪下:“我不求别的,就求水神娘娘平安。”
潇湘却只是微笑,还破天荒的摸了摸她的头。
冰冷,却说不出的温柔。
“他这次回来,跟上次不一样,”潇湘不再盯着那片望不到尽头的海,而是看向了遥远的水面:“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那个眼神,满怀希望。
春雨却越来越担心了——哪怕是水神,她也是女人,娘说过,女人若是对一个男人沉迷,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她会什么都听不进去。
就是那天,有人忽然登门造访。
这个人她第一次见。
是官定渡口的河神,河洛。
这一位也出身高贵,据说跟潇湘是一起诞生在天河之中的。
河洛也极为美貌,那种美貌跟水神的超凡脱俗不一样,是一种张扬跋扈,肆无忌惮。
春雨不大喜欢这个河神,甚至还有点畏惧她。
“恭喜姐姐,终于把良人等来了。”河洛表现的很亲近:“我来报喜。”
潇湘却不带什么笑意,不着痕迹的跟她保持距离:“我没叫你来。”
“何必这么冷淡,我替姐姐高兴。”河洛坐在了客位上,脸上是笑,可春雨看出来,她的眼睛冷冰冰的,分明有不甘。
春雨更讨厌河洛了。
河洛接着说道:“不过,他今非昔比,只是个人而已,你再跟他沾染关系——神位不要了?”
潇湘没回头,冷冷的说道:“神位算什么?”
河洛笑的更开心了,可眼神却更不甘心了:“姐姐可要三思。”
“你回去吧。”
潇湘似乎并不想跟她多说:“官定渡口不能没有你坐镇。”
河洛立刻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他,毕竟咱们……”
“我命令你回去。”
河洛的笑容凝固,起身,一只手,却悄悄摸到了水神才能用的神榻,眼神里不经意的带了几分冰冷。
“这一位,确实像是能干出什么大事,不过……”意识到潇湘回头,她换上了一副温暖的笑容:“我会尽力而为,帮姐姐的忙。”
“不用你插手。”
“亲姐妹,何必客气。”
河洛飘然而去,她只是官定渡口的河神,比起水神的仪仗,形制自然逊色很多,不过春雨才看出来,河洛的侍从,身上穿的是九尺琉璃锦——而水神侍从不过六尺,河洛的仪仗镶嵌的是九头珍珠,水神的也只不过是六头。
哪怕形制上不敢僭越,可别的地方,处处花心思,要压水神一头。
春雨越来越不喜欢河洛了。
“这个官定渡口河神,总像是揣着什么坏心思。”春雨跟其他侍从不一样,胆子很大:“水神要防着她。”
“她?”水神似乎没去多想:“她一个河神,能掀起来什么波浪。”
水神的心思,全在海面上,她等着傍晚。
一到了傍晚,她就能去见那个君主了。
这以后,四海升平,风调雨顺,岸上的人,都在歌颂国君的功德。
春雨不理解——为什么歌颂国君,不应该是歌颂水神吗?
水神却并不计较,她去见了君主一回来,总会带来一些东西。
那些东西十分珍贵,有盒子,有珍玩,总之是人间罕见的物件。
水神虽然不缺奇珍异宝,却总是格外珍惜,谁也不许碰。
那是国君送的东西。
是了,世上的男人就是这样——要把真心,寄托在物件上。
人间君主富有四海,给些什么都正常,不过春雨想起了在岸上生活的时候,那些巧取豪夺的人了。
做君主的,不耕田不种地,哪里来的财物?还不是管底下的人抢的。
“这是他给我的,我就喜欢。”水神答道:“不管是什么,都是他的心。”
春雨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大了。
有一天,到了那个相会的时间,潇湘让春雨拿出她最好的华服——那是从上头带到水里来的,哪怕水神祭典,也没见潇湘穿过。
那个华服上点缀着的珍宝,灿若星河。
春雨猜也猜出来,对水神来说,那恐怕是个大日子。
“国君——今日约水神何事?”
她也没指望水神能回答。
可水神那天心情好:“他说,有话跟我说。”
“很要紧?”
“自然要紧。”水神盯着铺满霞光的水面,笑容绝美:“他说话想来算数。”
穿上那件华服,水神的美丽,不可逼视,春雨不敢添乱,怕水神不高兴,就在底下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春雨上去,正看见那个穿黄袍的国君,怫然变色,拂袖而去。
非但没有跟水神盼望的那样,发生什么好事,反倒像是争吵起来了。
水神穿着华服,站在原地,盯着国君的背影,面无表情。
“水神娘娘,回去吧……”
天快亮了。
国君驻扎在这里许久的队伍,开始预备离开。
水神盯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喃喃说道:“他好像变了。”
原来高高在上的水神,也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人跟神灵不一样,自然会变。”
没想到,一边的芦苇丛里出来了一个人。
河洛。
河洛微微一笑:“早跟你说,人跟咱们不一样——你现在信了?”
表面上像是抚慰,春雨却觉得,这是落井下石。
潇湘没回话。
河洛接着说道:“其实,我可以帮你……”
潇湘猛然回过头,声音凌厉决绝:“你离他远一点。”
一瞬间,海上卷起了惊天巨浪,岸边的芦苇,全部被拍碎。
河洛僵在了原地,微微一笑:“我记住了。”
河洛盯着在晨曦之中离开的国君队伍,微微一笑。
不知道为什么,春雨觉得,那个笑容,带着几分残忍。
打那一天起,水神再也不上水面,把国君送来的礼物也全部收了起来,只是手里,还一直握着那个小环。
春雨也没有再上水面,但是时不时会听到,头顶上有一片嘈杂的动静,像是有许多的船在碰撞。
潇湘看着头顶,满眼忧虑。
终于有一天,有海罗刹来上报:“那位国君又来了!这是给您焚烧在水神祠的信。”
潇湘一愣,一开始是高兴的,可看到了那封信之后,沉水一样的眼里带了火,水面一震,大怒。
所有水族吓的全部跪下,眼看着那个信消融在水里。
没人知道,那封信里写的是什么。
唯独海罗刹战战兢兢:“大船——已经到了官定渡口了。”
是河洛的地方,入海口之一。
潇湘终于离开了水面,那一天,水面掀起了滔天巨浪,所有水族瑟瑟发抖——这是潇湘从来没降过的巨大水灾!
她要杀了景朝国君!
第1855章 血债血偿
对着人的君主降灾,哪怕对主神来说,也是不合规矩的。
没有人敢拦住潇湘,春雨再一次,在潇湘眼里,看到了绝望。
她跟景朝国君彻底反目成仇——为什么会反目成仇?
一定,是景朝国君,做下了什么对不起水神的事情。
早日识破了这个国君的真面目,倒是也好,她也盼着,水神跟景朝国君,划清界限。
但是没想到,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头。
春雨去水面上,看国君死了没有。
水面上惊涛骇浪,哪怕是她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顺利冒出水面。
她看到,水神还是站在水神祠后面,那块长满了芦苇的空地上。
她盯着的,是国君来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
春雨知道,她在等着国君,盼着国君——哪怕那封信上有什么可怕的内容,她也要等着国君亲口跟她说。
国君出现了,可水神眼里的光,只亮了一瞬就灭了。
国君身边,多了一个身影。
河洛。
国君没看到水神的时候,在对河洛笑,眼神极尽温柔。
一如以前看着水神的眼神。
河洛先看到了水神,微微一笑:“姐姐来了。”
那是胜利者轻佻的笑。
国君转脸,看向了水神,眼神就变了——冷漠疏离,甚至有说不出的嫌恶。
像是在看一个祸害。
水神面无表情,手里死死攥着那个小环。
“姐姐,他说,我想要什么,他都乐意给我,”河洛嫣然一笑:“我同他说,别的都不要紧,我只要他就行了,他说……”
河洛没有说下去,转了脸,显然,那话不是合适说出口的。
水神就跟听不见一样,只盯着国君。
国君居高临下的说:“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一点留恋也没有。
春雨浑身颤抖了起来,她想大声说——你可知道,水神为了你,不眠不休,为了你,拿出华服,为了你,等了这么多年,甚至为了你,连神位都不放在眼里!
可她还没说出来,水神沉下脸,周围忽然就是一道惊天巨浪,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像是要把三界全部吞没。
周围一片惊呼惨叫,巨大的皇船支离破碎,数不清的人葬身鱼腹。
“水神娘娘,别为了一个凡人,蒙受遭天罚的危险!”
“怕什么?”水神脸上,恬然还是个笑,可这个笑,不再是绝美,而是残忍凶戾,让人毛骨悚然:“反正,为他,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有些高兴,暗想着,那个国君死了也好,一旦是死了,那水神娘娘就不用再伤心了。
可河洛笑了——是个狡黠的笑。
国君自然没死,河洛保他平安,一股子浪头,奔着河洛头上就砸下去了。
河洛的眼睛里,一瞬间,似乎也有了一丝恐惧,可她没有退路。
天上乌云四合,倾盆大雨,水面拍死了无数生灵,被血染红。
水神自然是比河洛强大的,可就在她的手要抓住河洛的一瞬,一个身影挡在了河洛面前。
“住手。”
是国君。
国君冷冷的看向了波涛汹涌的水面:“很多命,不该这么死。”
春雨打了个寒噤,她看出来,这个国君,满身煞气,像是动了杀心。
他不像是凡人——他不应该是凡人!
水神也冷冷的盯着国君:“它们死,是为着你。”
国君哪怕对着水神,也居高临下:“你要杀我。”
水神面无表情:“你不信我。”
国君盯着她:“你罪孽深重,不配为神。”
水神愣在了原地,春雨看也看得出来,水神的心会有多痛!
河洛看向了国君,满心欢喜,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有大船冒着风浪,前来救国君,国君登上了船之后,大声说道:“传令下去——把神主牌上白潇湘三个字砸了,把水神庙的神像砍掉。”
船上的王公大臣大吃一惊:“您这是……”
国君没有再回头:“她不配为神。”
“可您上次还……”那些王公面面相觑:“再说,没有水神,谁来保佑咱们景朝风调雨顺?”
“另立水神,河洛。”
河洛笑起来:“姐姐,国君是如你所愿——你说过,神位不重要。”
潇湘的性格,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但是那个人是国君——他是掌管众生的帝王,有敕封神灵的能力。
潇湘的神像被毁,香火气全归了河洛,河洛力量大涨,水神之争,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本来那些年就有灾患,这一下,生灵涂炭,谁也数不清到底没了多少条命。
春雨眼睁睁的看着大祠堂里那绝美威严的神像,被粗暴的推倒,砍成了粉碎。
神主牌,香火炉,全被砸碎,崭新花华贵的神主牌和神像取而代之,水神祠堂焕然一新——一丝潇湘之前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像是白潇湘根本没存在过一样,对民众来说,哪个水神不一样?他们要的是庇护和风调雨顺,不是坐在上头的人。
春雨没有放弃自己的仙灵身份——她的仙灵气是跟潇湘连在一起的,潇湘没有香火,她也一样。
这一场水神之争,她受了重伤,被冲到了出海口。
等她醒转过来,水神之争已经结束了——潇湘被赶下了那个位置,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四处打听潇湘的下落,可潇湘已经离开东海了,没有几个水族能上岸去寻找。
春雨是个半毛子,倒是得天独厚。
她好不容易拼拼凑凑打听出来——水神之争,潇湘是输了,可她不甘心,甚至还要找国君报仇,却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好像,跟一个叫什么四相局的东西有关系。
费尽千辛万苦,她终于找到了潇湘。
可她在重逢的一瞬间,眼泪就流下来了。
那是潇湘的元身——壮美的白龙。
可这个白龙再也不是以前翱翔九天的样子了。
她被豢龙氏抓住,那璀璨的鳞片之下,甚至生出了龙虱子来。
就连几个老鼠,也跃跃欲试,想吃潇湘的肉!
那是水神!这还是奇耻大辱,生不如死!
都是因为那个国君,她当时就立下了誓言,非要那个国君,血债血偿!
第1856章 修建神祠
可比起跟国君算账,更重要的,是把水神给救出来。
不过这地方有很多能力很强大的人,她哪怕露出个头,都很危险。
千方百计才等到看守水神的人松懈,可潇湘身上的锁链,是豢龙氏做的,她一碰,整个人都会被震出去老远,更别说把潇湘给救出来了。
她满眼都是眼泪,死死咬住嘴,才没有嚎啕大哭出声,几乎跟当初被丢进了东海一样绝望。
潇湘抬起了眼睛。
她立刻跪下。
潇湘看着她,满眼疲倦:“你不该来。”
春雨答道:“死也要来。”
潇湘竟然还露出了一丝微笑:“果然,你很忠义。”
潇湘带她到身边,就是垂青她的忠义。
“既然来了,你帮我个忙,”潇湘低声说道:“你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还能是哪个他?那个让水神吃尽苦头,却还是念念不忘的国君。
春雨没动,心里气的不得了。
“怎么,不听?对了,我现在不是水神了。”
春雨不敢违逆水神的意思——她不为什么身份地位,她只怕潇湘会伤心。
她到了景朝国君栖身的地方。
那地方十分壮丽,是个巨大的风水阵,她从来没见过这种震慑人心的地方——四处都是国君的人,哪一个都不像是善茬。
不过国君栖身的地方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守卫最多的肯定就是。
果然,国君坐在一个位置上,在失神。
国君似乎在写一封信,边上镶嵌着华贵精美的金龙纹,像是要焚烧在神庙里的祭祀文。
是给水神的——现在的河洛。
她气不打一处来,人心,变得比云还快。
旁边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青年,单看倒是也十分英武,只是在国君面前,才有几分逊色:“您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还有一个看上去仙风道骨,眉尾有痣的人:“确实,国君该休息了,四相局马上就能起效了。”
国君回过神来:“那,她怎么样了?”
春雨不知道,这个她说的是谁。
“一切都妥当,”有痣的人说道:“事情就要成了。”
国君点了点头,可这一瞬,却猛然扶住了额头。
有痣的人十分紧张,就想把国君看护好,可国君摆了摆手,眉头皱起,似乎十分痛苦。
春雨这就发现,国君额头有个旧伤疤的位置,似乎是个软肋。
“很快,就结束了,”国君露出一脸的疲倦,跟水神居然有些相似。
她立刻回去告诉水神看到的一切:“我来杀了他,给您报仇。”
可水神摇头:“知道这个,就足够了,你杀不了他,莫要白白搭上一条命。”
水神闭上了眼睛,像是断了全部的念想。
春雨不甘心,可她在青龙局游荡了很久才发现,水神说的是真的。
国君看上去,被额头上的旧伤疤折磨的很虚弱,可他身上有金色龙气,根本靠近不得,更别说国君身边那么多煞气冲天的人了。
她束手无策,就在要眼睁睁看着潇湘被钉入青龙局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现身拦在了那地方,结果也不奇怪,她被发现,那个穿着一身黑衣的青年,一剑对着她就劈下来了。
她也不躲,只觉得,死也要跟水神死在一起。
可就在被那道煞气逼下来的一瞬间,一个白色身影出现,挡在了她面前。
那个身影,似乎十分强大。
她还听到了一个很温柔的声音:“能活着,就别死。”
那不是水神的声音。
等她醒过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青龙局已经建成了,潇湘被死死压在了下面,不见天日。
她尖叫,嚎啕大哭,可这些全不管用,她甚至恨那个白色身影,为什么要救她?让她下去陪伴水神也好!
可惜,哭也白哭,叫也白叫,她就在杨水坪呼号盘旋了很多年。
杨水坪附近的居民逐渐都知道了她的存在,被吓的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商量着怕是要送点香火,可别闹了灾。
她听说之后,欣喜若狂,又是作祟又是恐吓,那些乡民中了计,竟然凑钱,在这里真的立起了一个小小的水神祠。
接着,她就多方去打听,有什么法子,能把潇湘给救出来,结果当然是没什么可能。她不死心,而这个地方散发出来的灵气,引来了很厉害的蛟,她千方百计,差点把命搭上,竟然还真取得了蛟珠,希望能让水神得到了之后脱困,可也是不行。
又过了很多年,直到那个给白家报恩的,把她抓住,当做了一个转运的东西,给压在了下面,这才发生了麒麟宅的这些事。
说到了这里,她抬头看着我:“你说,我应不应该恨你?”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想起了杨水坪说的,曾经的水神祠,原来是春雨建起来的。
潇湘让我找的蛟珠,也是春雨藏在水神祠里的。
她确实是忠心耿耿。
白藿香和程星河都紧张的看向了我——他们全没想到,我跟潇湘,以前竟然是你死我活的关系,甚至有些担心,怕我会承受不住。
“李北斗……”白藿香拿出了一杯子药:“喝了能安神。”
我摇摇头,其实从那个梦里,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我曾经要杀她,她也曾经要杀我,这就是,真龙骨不愿意回忆,不愿意面对的内容。
到底,是谁背叛了谁?
河洛——又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真龙骨猛然剧痛起来,我眼前突然又是那个画面。
潇湘跪在了我面前,也眼神凌厉,显然恨我入骨。
“百年也好,千年也好,有朝一日,我白潇湘,一定要你百倍偿还!”
疼,真龙骨不想启动的回忆强行启动,疼的像是被整个劈开,眼前一片全是空白。
“李北斗!”
一只手死死抓住了我:“你别想了,什么也别想了!”
我猛然睁开眼,才觉出,自己头上全是冷汗,肺部一阵剧痛——我在大口大口的呼吸。
我是,在害怕?
害怕那个真相,根本不是自己想知道的。
春雨盯着我,显然也被我的表现吓住了。
我盯着她:“你再帮我想一想——那个国君,身边还有没有出现过其他的人,比如,穿着红衣服的,挂着笑的?”
春雨摇摇头,带了几分警惕:“我没见过。”
所以,一切矛头,全指向了河洛。
程星河给我脑袋来了一下:“行了,你先缓一缓,好几百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这几分钟?”
金毛也呜呜了一声,意思是臣附议。
“不要紧。”我对春雨笑:“谢谢你。”
春雨看着我的眼神,一直是憎恨的。
可听到了这三个字,忽然就愣了一下:“你……你真的跟那个人,不太一样。”
过去几百年,水滴石穿,沧海桑田,能有什么是不变的。
我接着说道:“你跟我走吧。”
说好了,我会带着他去找潇湘。
可意料之外,她摇摇头。
不光我,白藿香和程星河也没弄明白,哑巴兰忍不住了:“你受了这么多罪,不就是为了水神吗?不管我哥以前什么样,现在我哥人可好了……”
“我是为了水神,”她缓缓答道:“我想把她救出来,可她既然已经回来了,那我也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她声音有点自嘲:“我太弱小了,既救不了她,也没法帮她报仇。”
“可是……”
她自顾自的看向了老白老爷子:“而且,我有其他事情要做。”
我有点明白了。
她想跟白老爷子团圆——白老爷子和她,已经等了彼此五十年了。
第1857章 财帛贴金
“你不要冲动,”哑巴兰立刻说道:“你们长毛的,寿命那么长,白老爷子这辈子做了这么多好事儿,肯定会托生要好人家,你等个十几二十年的功夫,就又能团圆啦!”
春雨盯着白老爷子,缓缓说道:“那他,还是这个他吗?”
这话,却一下像是戳到了我心里。
是啊,轮回转世之后,那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这瞬间,面前忽然一阵冰冷,像是吹进了一阵腊月的风。
白家三兄妹全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可窗户,是关着的。
我抬起头,看着春雨,一愣。
面前一片光华璀璨,像是炸起了一道冰雨。
她要舍弃这个不死之身,入了轮回,追上白老爷子的脚步。
一直一言不发的阿四,忍不住吸了口气:“太可惜了……”
是啊,旁人看上去,确实是可惜,可也许,这对她自己来说,是最好的归宿。
一个东西落在了白老爷子面前,咕噜噜滚出去了老远。
我弯腰捡起来,是一枚珠子。
传说之中,鲛人的眼泪,是上好的珍珠。
程星河抿了抿嘴:“鲛人现在已经灭绝了,这玩意儿价值连城……”
我却塞到了白老爷子干枯的手里,看向了白家几个兄妹。
白老大是良心发现了,可白二姐和白老三眼里,还是露出了几丝贪婪的光。
他们没觉得自己哪里对不住老爷子了,他们是“亲生儿女”。
衣冠枭獍,果然名不虚传。
和上已经挡住了白老爷子尸身前面:“这事儿既然跟我们开发的工程有关系,那老爷子的后事,我们难辞其咎。”
白二姐和白老三一对眼,都激动了起来:“那,怎么个赔偿法?”
白二姐和白老三的面色上,都萦绕上了一股金色的财帛气。
可惜,全是“贴金”。
“贴金”的意思,就是会有大笔财帛到手,只可惜,这财帛不过是在他们手里转一转,留不下。
不光如此,这财帛金带来了强大的黑影。
留不下不谈,这笔钱还会引来灾祸。
新闻里常看见,有一些意外发财,中了巨额彩票,本来应该一辈子荣华不尽的,反倒是因为挥霍无度,再次破产,乃至遭受横祸,还不如没发财的时候。
古语有云,命里无时莫强求,就是这个意思。
我也没多说,种因得果,谁都得自己受着。
这个时候,一只手拉住了我。
白老大。
“我……我想给我爹做点什么。”白老大忍不住说道:“你看,我还能做点什么?”
“葬礼上尽心,”我答道:“扛幡摔盆——完成老爷子的心愿。”
白老爷子跟那个珠子,理应合葬。
白老大犹豫了一下:“可这,我……有资格吗?”
这是嫡长子才能做的事儿。
“大哥,你想弄就弄,”白老三满不在乎的说道:“我也不在乎这个。”
我点了点头:“也许,白老爷子,一直就把你当成了嫡长子。”
白老大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就送他最后一程。”
这件事儿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和上回过神来,一胳膊搂住了我脖子:“还是你靠谱!不过……”
和上皱起了眉头:“你跟以前,好像越来越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
和上语文一直不好,表达能力很差,能把凤凰涅槃描述成小鸡吃米,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这才一拍大腿:“以前也没觉得你跟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可现在觉出来了,你跟一般人,好像差距越来越大了。”
至于到底是个什么差距,他怎么也描述不出来,归根结底,问我是不是发了大财,有了贵气。
我说你也别纠结这个了,赶紧把庙给我规划好了是正经。
和上说这事儿还用担心?立马从手机地图上,给我指了两块地——一个在麒麟地前面,一个在麒麟地后面。
这下就好了,阿四这个净秽灵童和送子娘娘都有了新家了。
我把具体位置描好了,又特地跟他说,等到了合适的季节,一定要种满了石榴树。
他拍了拍胸口,说只管交给他就行了。
天亮了,我给阿四定做了神主牌,在那块地上,给他献上了第一注香。
阿四带着锅盖童子,满脸的新鲜:“多谢了——我第一次,有一块自己的地。”
我一笑:“不用道谢,这对我来说,是报恩。”
她吃了那么多苦,也是为了国君。
阿四想了半天,忽然说道:“你这一次来,就是来报恩的?”
是啊,我经历的事情,多多少少,都跟这个“真龙转世”有关。
好像国君一个个的挖坑,我一个个的填。
不过,也未必,有恩就报恩,有仇就报仇。
跟阿四告别,我们也就回到了门脸。
天气越来越冷,时不时还会吹过朔风,商店街上的人行色匆匆,都把脖子和耳朵掩住,跺脚呵气。
高老师的店铺还是关着的,“转让”的那个告示,被风卷起了一个角。
老头儿依然抱着茯苓饼在听戏,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可一看见我的精神面貌,又开始担心。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叹了口气,遗憾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忙。
他给我的够多了,他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心总有个归宿,能立刻安稳下来。
程星河这个铁公鸡身上,也破天荒拔下了毛,叫了一桌子菜,号称小满汉全席,上了桌子琳琅满目,他就开始自吹自擂:“知不知道多少钱?1888!这一阵子大家辛苦了,我做东,请你们体验体验帝王的感……”
结果帝王俩字一出口,哑巴兰一脚就在桌子底下踢到了他腿上。
程星河自觉失言,哑巴兰抢过话头:“大家吃好喝好,来点小酒,快活似神仙……”
程星河抓住机会,回了他一脚。
他们都不想触碰我的“伤心事”。
我摆了摆手:“没那么多事儿,搞得苦大仇深干什么,吃。”
程狗一听高兴了起来:“七星是什么人?那是干大事的,干大事的不拘小节,不往心里去,我们就放心了。”
说着,率先甩开了腮帮子。
我也拿起了筷子,这些菜很好看,可对我来说,跟电视剧里的道具一样,食之无味。
白藿香不声不响的推给我一碗粥。
莲子百合粥,好像,是安神解心烦的。
“好好睡一觉。”白藿香说道:“别去做预知梦了。”
点了点头,等到了睡觉的时候,觉出被子里一阵清香。
被安神香熏过,自然只有白藿香会做这种事。
终于睡着了。
是没有做预知梦,却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噩梦。
面前是接连不断的刀光剑影,许多人摇旗呐喊,都是来杀我的。
杀气腾腾后面,我看到了一个人。
潇湘站在最后面,面无表情。
离着千军万马的距离,我却清清楚楚听到了她说的话。
“我要你,百倍偿还。”
那些扑向了我的人,嫌恶,憎恨,像是跟我有天大的仇怨。
仔细一看,竟然看到,其中有几张熟悉的脸。
江天,江夫人,甚至还有老海。
所有人争先恐后,欲杀之而后快。
“他是个祸患。”
“为了三界,他非死不可。”
真龙骨一阵剧痛,我猛然睁开了眼睛,发现冷汗把枕头都沾湿了。
是啊,我睡不踏实。
我有几件事情,怎么也没想明白。
第一,潇湘和景朝国君,到底是为了什么闹翻的?
第二,那封被潇湘毁掉的祭文,到底是什么内容,让潇湘至于降下那种灾?
第三,潇湘在遇上国君之前,等的人,到底是谁?
还有我最想知道的——为什么,她从来不肯跟我提起这件事情?
如果她那么恨我,又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我能想出答案,但是我不愿意去想。
在真龙骨的剧痛之中,脑海深处的那个声音,还是响了起来。
她要借助你的潜龙指,离开四相局。
她要你,彻底毁灭四相局。
只有这样,她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可是——这真的是全部真相吗?
第1858章 金翅连环
真龙骨不肯回忆起那段往事。
就好像,受到巨大伤害的人,有时候会失忆——是身体替他做了决定,不让自己再受到第二次伤害,想不起来反而能走出阴影。
可就在一瞬间,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画面。
那个时候,晚霞烧满了天,把眼前飞舞的芦花棒和广阔海面,染成了一片金红。
一个人从我身后出现,迎着落日——那是几生几世,见到的最美的画面。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地方,我好像见过。”
她的眼睛,像是天上最美的星辰:“也许多看看,能想起来。”
“那……”我盯着她,微微一笑:“我能否多看看你?我总觉得,不光见过这个地方,我也见过你。”
她笑起来:“那我跟你一起想。”
那个感觉,异常熟稔,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像是前世见过。
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很思念她。
能找到了琼星阁,救出了十二天阶,进了真龙穴,我是不是就能去见他,把一切都问明白?
有些事情,哪怕畏惧,也总得面对。
对了,春雨说,是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救了她。
那个人如果不是潇湘,能是谁有这种本事,这种好心?
天逐渐亮起来了。
不久之后,和上告诉我,那块地顺利征用之后,白老大放弃了财产继承权,带着全家搬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总之跟白家老二老三断了联系。
老二老三倒是为了巨额遗产争斗的头破血流,最后结局跟我预测出来的一样,两个人都没落好。
这件事到这里,也就划下个句号了,我只是又跟和上叮嘱了一次,一定要记得栽种石榴树。
休息过来,我就开始研究那张凌尘仙长留下的星图。
那个奇怪的星辰到底是个什么星?
白藿香对这个没什么兴趣,一颗心思就在研究真龙骨上——她想靠自己的能力,帮我让真龙骨长得更好一些。
程星河说她白费功夫,被她扎了几针,躲到了一边看电视剧去了。
白藿香征调了小绿,要从铁蟾仙那吞来的好东西里,找一找有没有能“壮骨”的东西:“要是有金翅连环甲就好了。”
“那是什么?”
“是一种龙骨,”白藿香托腮拨拉小绿那挖掘的药材,往自己的背囊上一指。
对了,她的背囊上也都有个吉祥物似得东西,看着像是个肋骨上抹了两道黄颜料的大蜥蜴。
跟虎撑一样,是他们鬼医的图腾。
“这种龙叫金翅药龙,据说它的龙骨能治疗各种疑难杂症,修行有成,肋下会变成金色,金色越盛,药效越大,龙族如果生命垂危,吃了这种金翅连环甲,立刻就会痊愈。”
“好家伙,这种龙也够不容易的,”我一边翻阅星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高风亮节,以命换命。”
“所以稀少。”
物竞天择,稀少的东西,都是难存活的东西,这种天然的仙丹,哪怕自己能活,也得被追杀的没有活路,托生这个可够惨的。
杜蘅芷回了消息,一看我找她,高兴的不得了,说忙完手头的事情,就来看那张星图。我们就约好这一阵子在门脸等着她。
哑巴兰淘宝新款男装,苏寻整理古玩店老板新进货的木板子——说是学习,其实就是白打工,金毛在一边跟小白脚为了一桶罐头打起来了,老头儿偏心小白脚,拉偏架凿了金毛两下。
外面寒风呼啸,大家窝在暖融融的屋里各做各的事,倒是难得的轻松快活。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想拍一张发朋友圈纪念一下,杜蘅芷也在朋友圈发了一行字。
“今天有开心的事情。”
夏明远在下面评论:“九尾狐摁住了?”
不长时间,她回复:“被重要的人需要,就是一种开心。”
我心里猛然一动。
重要……
门口的迎客风铃响了:“老少爷们——迎贵客!”
亓俊。
他穿了个军大衣,背着个蛇皮袋子,打扮的跟上个世纪的盲流一样,来的路上竟然没被送到了救助站,也是奇迹。
程星河立马站了起来:“卧槽,是不是有火洞螈吃了?”
“你就知道吃,”亓俊豪迈的把包袱一卸下:“是那些长毛的听说你最近需要补品,给你集资送来的。”
我一愣:“他们怎么知道我要补品?”
亓俊看程星河,程星河假装没听见,一头扎进大口袋里扒拉了起来,结果一下就把手缩回来了,心有余悸:“这都是什么鬼?”
别说,那个大袋子一进来,我也觉的有一股子奇怪的腥气。
一看之下我脸也绿了。
里面是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蹄子,尾巴,还有鳞片,须子,指甲——这东西我们在商店街其实见的不少,不就是野药吗?
可我们见过的都是干制品,这个呢?血淋淋的,有的上头还带着不大新鲜的肉片,好像刚从什么活物的身上生生扯下来的。
“造孽啊!”我抬头瞅着亓俊:“那帮长毛的什么意思?嫌我功德多,搞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长毛的意思是说,以形补形,让你多吃点,多长点,自己都没把功德放在心里。”亓俊把大袋子往厨房推了推:“不能浪费人家一片心意。”
我说这心意给你吧,他连忙摆手,表示自己没这个福分。
而这个时候,白藿香倒是从中找到了什么:“哎,亓俊,这个东西是谁给的?”
她拿了一个很大的鳞片,半透明的,十分坚硬,有点像是小时候吃的炸虾片。
“这一个新来的朋友给的,”亓俊问道:“怎么了?”
“你领着我,过去见见他。”白藿香眼睛难得一见的亮了起来:“就现在!”
亓俊让她弄愣了:“这东西很稀罕吗?”
我也跟着看,只见那鳞片上,隐隐约约,像是有一点金色的纹路。
“当然稀罕了。”白藿香别提多高兴了:“李北斗,上次人家说你要走大运,还真是不假,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金翅连环甲的鳞!”
第1859章 采生折割
程星河来了精神:“就是说,找到了这个活物,拆了它的骨头,七星的真龙骨就能长的更快了?”
白藿香点头点的很用力,一双眼睛充满希望的看着我:“咱们去找它!”
“可是……”我皱起了眉头:“为了我,让它丢命,实在是……”
“你看不起谁呢?”白藿香的眼睛跟豹猫一样瞪了起来:“有我在,别说拆它一个骨头了,断了半个身子,我都能接回来!你要是不想欠人家因果,就拿东西换——反正你东西那么多。不对,”
她越说越来劲:“不光如此,那些长毛的,都欠过你人情对不对?既然欠过了你人情,还一下又怎么了?”
说着,一把抓住了我胳膊:“杜蘅芷就快来帮咱们找琼星阁了,时间不多了,咱们赶紧走,别让她来了,还得白等着咱们。”
程星河直了眼:“正气水,你悠着点,平时没见你这么急脾气——哎,你是不是那两天来了,我给你倒点红糖先……”
一把针飞出去,程星河侧身翻过,勉强躲过了一劫,站在了沙发背上,心有余悸却有沾沾自喜:“哎,你看我这身法,都是让正气水训练出来的……”
他是比以前敏捷多了,可刚要摆个新姿势,沙发禁不住他的体重,往后一翻,他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白藿香嘴角一勾:“该。”
哑巴兰赶紧把他给扶了起来:“说你傻你还真傻——藿香姐治病救人,满身功德,你得罪她,不是找不自在吗?”
“你懂个泡泡茶壶啊……”
程星河揉着药一脸抽筋的站起来:“不好,椎间盘跟我的颜值一样,突出了。”
突你大爷。
“那正好,”白藿香立刻说道:“你在这老老实实看家,还能少受点罪,我跟李北斗去,速战速决。”
没等程星河答应,白藿香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亓俊,奔着外面就跑。
跑出去了十几步,亓俊终于开了口:“咱们这是——去哪儿?”
“废话!”白藿香嘴边在冷风里冒出了白气:“刚才不是说了,去找那个长毛的吗?”
“可是……”亓俊小心翼翼的说道:“恕我扫兴——方向反了。”
白藿香立刻松开了手,给亓俊脑袋来了一下:“那你不早说!”
亓俊抱着头很委屈,裹紧了他的军大衣:“我也没来的及啊!”
白藿香有俩特缺点,一个是唱歌永远不在调子上,一个是路从来不在正确的方向上。
“白医生,你平时不是很谨慎吗?”老亓忍不住说道:“今儿怎么这么着急,该不会程狗刚才说的……”
你也想吃针?
“不敢不敢。”亓俊缩了缩脖子:“而且你脸他也特别红,没事吧?”
“我冷空气过敏,犯法吗?”
亓俊不敢吭声了,回到了门脸,扒拉出一辆电动三轮,对我们做了个“请”的姿势。
好么,他这一身行头再配这个电动,妥妥是出去收废品的。
呸,我坐上去,默默在心里收回了这句话。
我们这个城市,天气越冷,天空也就越蓝,新下完了雪,眼前一片清澄,抬起头,街道两侧法国梧桐的“小铃铛”在凛冽的风里摇晃着,很有艺术感。
不过这会儿风挺大的,我侧身悄悄挡在了来风的方向——白藿香刚才说,她对冷空气过敏。
白藿香抿了抿嘴,脸越来越红了,看来过敏的还挺严重。
我把小绿保管的那条丑围巾拿出来了,给白藿香包裹在头上,造型很像是著名电影“秋菊打官司”。
白藿香紧张了起来:“是不是很土?”
“不会,我看有个叫肚脐的牌子都是这么打扮。”
白藿香皱起眉头,反应过来了:“你的是Gucci?”
“就是那个。”
白藿香一下就笑了。
懂的这么多品牌,我真是个酷盖。
当初是怎么懂的呢?
啊对了,高亚聪喜欢看时尚杂志,曾经对那些牌子如数家珍。
我忽然发现,曾经一些一辈子都不想回忆起的阴影,忽然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就释怀了。
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迈不过那道坎。
前二十来年,我的运气,怎能用一个“一塌糊涂”来形容。
也想过,那些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可现在,我终于能学会,与其想为什么我会倒这个霉,不如去想,这件事情之中,我得到了什么。
被生活磨出的血泡,终将会变成茧子,成为更坚韧的地方。
电动三轮停下等红灯,旁边也是一辆三轮。
是个卖黄米玫瑰糕的老太太。
天气冷,老太太穿的单薄,也没戴手套,手上都是冻疮。
唯独那一车玫瑰糕捂的严严实实的,还能在缝隙里滋生出热气来。
我是“老人”养大的,所以每次看见老人,都会想起老头儿,不由自主就想照顾他们,于是掏出钱来:“奶奶,糕怎么卖?”
买一点,她也许就会买个手套了。
老太太一转脸,连忙说道:“不卖!”
我一愣,白藿香拉了我一下,指向了一个位置。
那个位置因为角度问题,我没发现,转脸一看,后面挂着个小孩儿的照片,推着一辆红三轮。
“寻人启事,兹有八岁男孩儿走丢,好心人见到这个孩子,请联系xxx……”
老人已经慌慌张张的拿出了几块玫瑰糕——用一次性筷子插着,上头也贴着寻人启事的小卡片:“行行好,吃了糕,留意我的仔……”
看着时间,那孩子已经丢失了十来年了。
凭着这个照片,不见得容易找到。
亓俊一口把糕吞下:“该死的人贩子,死了要下油锅炸。”
“要是个好人家,也认了,”奶奶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怕就怕……”
她不敢往下说,我却知道。
是“采生折割”。
也就是把孩子骗到了手,伶俐乖顺,好相貌的,卖给出得起价格的人家。
次一些没“销路”的就惨了——以前街头总有残疾孩子出来乞讨,而那些残疾,未必是天生或者意外的残疾。
第1860章 千里寻亲
“求你们,见过我的仔,打电话,打电话!”
我注意到了,启事上写着,那个孩子有一个特征,肋骨上有个疤,说是小时候不小心烫的,是蹄子形状。
我盯着老太太的面相,老太太子女宫上是断的,目下无肉,这是断子绝孙相。
老太太还要说话呢,绿灯已经亮起来了,后面一大片焦急的喇叭声,老太太赶紧蹬上了三轮,还跟我们摆手,请我们记住这事儿。
亓俊一边开车一边说道:“那些年咱们这是闹腾过一阵子丢孩子的事儿,你记得吗?”
别说,我还真有点印象。
那段时间三天两头就有家长上街奔跑呼号,问谁看见他们孩子了,吓的老头儿天天接送我,走路多了,肚子容易饿,还给我在街上买过烤肠。
那会,我也七八岁的样子。
算下来,那个时候丢的孩子,怕是跟我岁数差不多。
我看了看那个小卡片,说是孩子平时由奶奶照顾,某天凭空丢了,妈妈寻了短见,爸爸再婚,跟奶奶断了母子关系,奶奶内疚心疼着急,不敢病不敢死,就想着有生之年能找到那个孩子,所以才送黄米玫瑰糕,请人找孩子。
这孩子最爱吃的,就是黄米玫瑰糕。
这糕不大,但是黄米软糯顺滑,玫瑰豆沙馅馥郁甜蜜,回味无穷。
用料很足,估摸着,奶奶怕味道变了,孩子万一哪天碰上,吃不出来。
白藿香皱起眉头:“你说,还能找到吗?”
“但愿吧。”
我倒是琢磨了起来,后来丢孩子的事情偃旗息鼓,逐渐平安,可惜那一阵子丢失的孩子,到现在,一个也没找回来,很多人说是团伙流动作案,收一网子就跑了。
到底是谁干的?能找到罪魁祸首,这些家庭,也许就不用继续这么受罪了。
不过,还是紧着眼前的事情做吧,很多人还在等着我。
前面一阵风,我见到路灯杆后又出现了一个女人,头发被吹的很高。
我猛然想起预知梦来了。
以前做预知梦,三天左右就会应验,这一次被人用石头砸的那一个,却出乎意料,一直没见实现过。
也是奇怪,这两次都遇上了长发女人,可那个女人,既不是祸国妖妃,也不是春雨,到底是谁?
我在梦里看不清她的长相,难不成——我心里骤然一紧,是一个,我认识的人?
“前头就到了。”亓俊拐了个弯,停在了“姐妹理发店”门口。
Maria姐的老地方啊。
不过亓俊神神秘秘的说道:“你还别看不起这个店——与时俱进,来了不少新人,小刀拉屁股,给你开开眼。”
新人?
从“理发店”穿进去,到了上次那个大厅,轰然就是一派灯红酒绿,音浪太强差点没把我撞在地上。
定睛一看,台上好几个悬空跳舞的,跟盘丝洞似的,亓俊晃了晃脖子,充满优越感的问道:“你在哪儿蹦过这么好的迪?”
坟头。
这一进去,呼啦啦就是一群长毛的:“这不是恩公吗?”
“恩公身体还没养好就来了——也太客气了,不用急着回礼。”
我没回礼的意思。
“恩公,一段时间不见,你又帅了!”一个兔女郎打扮的姑娘摆动大腿出来,就亲厚的靠在了我怀里:“恩公赏脸,今天一整天,我来陪恩公,一日三餐,”
我吃了一惊:“你穿这么少不冷?”
“恩公说笑了,我们有毛,怕什么冷。”兔女郎摆了摆身后的小圆尾巴:“不要抱怨,抱我,哎呀……”
她以不大雅观的姿势跳开,声音猝不及防由萌妹音猛然变成了糙汉音:“老子大腿怎么抽筋儿了……”
有点像是网上喊塞班的那个。
白藿香吃着玫瑰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们有急事儿,那个送鳞片的在哪儿呢?”
亓俊连忙把来意说了一下:“你们的恩公恩婆赶时间,无关人等往后稍稍。”
白藿香眉毛一扬,想说什么,可到底是没说,闪光球打在她脸上一片红光。
“鳞片……”一帮长毛的你看我我看你,指向了后面一个方向。
那地方站起来了个人影,一看见我们,跟受了惊吓似得,扭头奔着窗户就跑。
什么意思?这人跟我们有过节?
我一只手撑在了卡座前面,翻身就轻捷的挡在了那个家伙面前。
这谁啊?
那家伙见状,吓的什么似得,小心翼翼的说道:“我,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
闪光球停下,一盏大灯亮起,面前是个很瘦弱的青年,戴着个眼睛,文质彬彬的,就是一张嘴,露出一口大板牙。
确实没见过。
“你见恩公跑什么?”
“是不是心虚?”
“别是——恩公对家派来的吧?”
“看你浓眉大眼的,没想到是个反面人物,抓起来再说!”
眼镜青年连忙摆手:“我……我实在是没别的值钱东西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去借!”
好家伙,原来他是新近才到我们这里来的,刚找到组织,就赶上他们都在为了我“募捐”,他没辙,也没什么东西,只能交了那么个鳞,自己也觉得寒酸,可没别的办法,人家都给他不给,他怕让其他长毛的排挤。
结果这一给,我找上门来了,他还以为是礼物不值钱,我认定他看不起我,过来兴师问罪的。
弄明白了我们的来意,他忽然精神了起来:“这东西对你们这么重要,乐意跟我换个人情?”
白藿香点了点头:“你要什么?”
“你就太好了!”眼镜青年连忙说道:“我是来找人的!只要你们找到,我就告诉你们那个东西在哪儿!”
我盯着他:“你找的,是你兄弟?”
眼镜青年一愣,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恩公,您还真是神了!”
眼镜青年其他位置很平常,唯独兄弟宫上一股子黑气,连接着他的灾厄宫,看来现如今他最在意的,就是那个兄弟的下落。
原来,在几百年前,他们小的时候,因为战乱灾荒,跟着父母迁徙到了另一个地方,弟弟丢了。
跟玫瑰糕老太太,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