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惊谋略引铮长薪射麒麟
风声低回沉咽,城外牙角长号振声长鸣,旗帜如云压境。玄甲铁骑如墨云驰光一般携着惊雷之意涌向城阙。城关之上所有人都面色凝肃。弓箭手们弦弓如满月,只等统帅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镇朔军的军人们都明白,这是北燕骑兵冲锋的号角声。楚清和的身子有些颤抖,她虽长在边关,但这却是她第一次上前线。
她去过战后的战场,见过黄沙埋骨见过赤血没足,一具具支离破碎的尸体堆叠在地上,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她从不知晓真正的战争有多么可怕,她只听得楚麟城说过,真正的两军鏖战之时,所有人皆是贴肉搏杀,根本不知脚下踩的是地面还是谁的尸体,只能感觉到鲜血没过了脚背,像是一群人在无间地狱里挣扎。
天狼骑已近兵临城下,她似乎能看见马蹄奔踏间带起的纷扬积雪。这就是骑兵攻城么?像是钢铁铸造的洪流一般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几近凝聚成千钧重压的杀气碾压一切?天狼骑愈发近了,近的已能看见甲胄上凄烈的乌金色流光。她不自觉的抖了一下,只觉迎面而来的不是凛冽朔风而是如刃杀机,似刀光自四面八方夹袭而来,自己却无处可逃。
就在楚清和惊惧之时,一只粗粝的大掌紧紧的包裹住她的手。那掌心粗糙却温热,像是有无形的力量将一切森然杀机化解开来。楚清和心中一定,抬眸却见楚凌云站在了她的身前。他握着女儿的手,眉峰紧皱声线却沉稳如山:“弓箭手,放箭!”
弦铮鸣镝破空袭去,一轮齐射万箭犹如暴雨骤压。楚清和定定的看着那如潮骑军。眼看箭矢倾轧如雨幕般笼罩了整个天狼骑,却不想天狼骑整军突然变阵,九列九纵之军顿时如巨浪分潮一般裂展迂回开来扭折成一个巨大的弧度,阵中盾骑涌出,他们高举盾牌冲在前锋,箭矢如雨点般落下,但却射不穿那九层皮革浸油叠铜所铸的盾。
马匹仍在奔驰,中箭负伤者不过十余人。这时楚凌云才看清天狼骑的坐骑。这些烈龙驹比寻常烈龙驹高出了近一个头,且胸前、马头、膝骨之处皆覆有玄钢所锻的硬甲。若是与其正面作战则此防御毫无死角,这些烈龙驹能凭借高大的身躯将阻挡之军顷刻间践踏进入绞肉机一般的铁蹄之下。
“上火箭,预备火箭齐射。”楚凌云冷定下令,弓箭手们忙自身侧的火油桶中抽出已经预备好的火箭,他们将其在火盆中点燃,随着一声令下,火矢尖啸而下,顷刻间便引燃了先前放置在城前的干草垛。霎时间,浓烟火光燎天而起。便是再优秀的战马也是动物,动物对烟与火有着本能的畏惧,以火阻挡虽不能完全抵挡骑兵的冲锋,但马匹必然会受到一定的惊吓。且天狼骑盾骑所持之盾是以油浸皮裹铜工艺做制,若是强行挡火箭必会引火**。
果不出楚凌云所料,天狼骑果然开始迂回回撤重整阵型。趁天狼骑回撤的间隙,寰州城楼之上的兵士忙提着沸水浇淋在城墙之上。酷寒之下滴水成冰,而城墙覆冰则可令攀墙进攻者无从搭手落脚,即便攻城者带着皮制护套,也难以在光滑的冰面上攀爬而上。再加上滚油已沸,只要天狼骑弃马强攻而上,泼天滚油足以重创其先锋。
见火攻有效,一轮火箭齐射后弓箭手们忙再回身自油桶中取箭。但谁也不曾想到,便是在取箭的这个间隙间,三列三纵的骑兵反以浓烟为掩护驭马踏火而出,那为首之人银发猎展,正是天狼骑兵主耶律引铮!
他们皆身负斩马刀,但此时他们并未拔刀,而是纷纷抬起了龙骨长弓。火光下那长弓竟成一片铅色,烟光之下弓身寒光烁然,那弓长余约四尺,箭长三尺约二指粗,箭头则是狼牙倒钩红铜混钢制成。这等制式的弓,因非力大无穷者不得开,故而绝不会成为制式武装。
这不同于楚凌云所见过的任何弓矢,但他清楚的明白,这箭矢绝是能连重铠也能一击洞穿。思至此处,楚凌云瞳孔一紧,他正欲令城墙上的弓箭手们趴下避箭,却不想天狼弓队开弦更快。百余支铁桦狼牙箭破空而来,却并未射向城楼之上。
楚凌云终是料错了,这些箭固然能如破甲如破纸,但它们并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攻城!铁桦本就坚硬如钢铁,再配合倒钩箭簇,一箭袭来均稳稳钉死在城墙之上。那些沸水所浇筑的冰面在无可阻挡的箭锋面前如琉璃般迸碎开来,而那箭头竟尽数没入城墙!楚凌云怎么也没想到,耶律引铮竟以铁桦箭为天狼骑搭起了云梯!
这支骑兵的战术大大超乎的楚凌云的预料,他面色凝肃起来,顿时下令士兵往那钉入城墙上的铁桦箭矢上浇上滚油。城墙之上的火箭已再度预备完毕,天狼骑弓兵趁烟回撤。但谁也不曾想到,耶律引铮在回撤之时竟蓦地驭马回首,那匹神勇无匹的踏雪烈龙驹于刹那间长嘶一声后四蹄腾空。在那一瞬,楚清和第一次看清了耶律引铮的脸,他的唇角紧抿如刀锋,可她却只记住了火光中他的瞳孔熔金流赤似被点燃一般。
耶律引铮回首搭弓开弦,楚清和下意识的撞向楚凌云将他压倒在地上。刹那间,她只觉一道冷狭寒光自耳畔易掠而过,又似带着微不可闻的清啸,耶律引铮收弓长笑踏入火中。片刻后寰州城楼之上蓦地喧哗起来,原是那面高悬于寰州城楼之上的紫底墨麒麟旗帜竟被耶律引铮一箭射落!
121.战僵着引铮凌云互谋心
旗帜晃晃悠悠的飘落在城墙之上,像只自空中悬落而下负伤的鹰。军旗坠落本是大伤士气之事,可却无一人立刻将旗帜再度升起。不是因为他们沉浸在耶律引铮开弓一箭的凌厉风华中不可自拔,而是因为他那一支长薪狼牙箭直接射穿了旗杆,但那时耶律引铮尚未跨过寰州守军所设置的陷阱,这意味着这一箭是从一百七十步外开外射来。
这是何等令人敬畏的弓术,像是撕风穿云的一道惊雷又像是无处可避的天谴。城墙之侧的弓箭手们慌忙将落在墙侧的紫底墨麒麟旗收敛起来,回身才见统帅一身灰的自地上爬起来。楚清和饶是反应再快,但那一箭自她耳侧掠过之时的寒意竟是划破了她的脸颊。但她已无暇顾及自己是否破相,她有些慌乱的看着楚凌云,好在主帅并未受伤。
那真是险极凶极的一刹,楚清和从未觉着一支箭矢能附夹着这么锋锐的杀机,那一瞬间她全身寒毛几乎都乍了起来。见父亲安然,她才觉着安心不少,在放松下来的一瞬,她感到颊边火辣辣的疼。她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却是无比庆幸自己能感到痛楚,起码这证明了她还活着。
楚凌云缓缓起身,他拍了拍腕上沾着的尘土不发一言面容冷肃犹如铁铸。他的目光瞥过楚清和面上的伤痕又看向那被射落的旗帜。他定定的看着士兵抱在胸前的旗帜,嘴唇紧抿成一线。寰州城外烽火尽燃马蹄奔涌,但寰州城楼之上却静默的只剩风声。
楚凌云虽治军严谨,但却是个众人心知的好脾气。或许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时还似寻常武将一般冲动且急躁,但自从迎娶以娴静端慧闻名的玉泉大长公主后反倒是学会了如何收敛脾性。可此时众人皆不敢出声,他们只觉身后站着只因暴怒而沉默的雄狮。草原上的猛兽总是喜欢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打着盹,因为他们强大到不须战战兢兢的炸着毛给自己壮胆。但谁若不长眼的挑衅它们,那便是自寻死路。
紫底墨麒麟的旗帜象征着楚氏的荣耀,而楚清和是楚凌云最为珍爱的女儿。耶律引铮这是一箭双雕,正正扎进楚凌云的两处逆鳞里。这是毋庸置疑的挑衅,楚凌云暴怒了。
“统帅,天狼骑大部退至火线之外,仅余部分弓手还于陷阱之外行快马并以流箭骚扰。”城楼之下一名斥候登楼速报战况,他并不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觉城楼之上气氛沉默的令人窒息。所有的弓箭手们都拉好了弓,就等着楚凌云一声令下再度万箭齐发将那些不知死活的流窜弓手们射成筛子。
“收弓。”暴怒之下的楚凌云却是一反常态的淡定,若不是能听出他语气中咬牙切齿的寒意,在场所有人皆会以为方才无事发生,统帅依旧是那个运筹帷幄的统帅。
“父亲?”楚清和压低了声音问道,她不明白为何弓兵就在射程之下转悠而父亲却下令不放箭,天狼骑的盾兵已退至火线之后,现在放箭,便是那些盾兵长了翅膀也挡不住万箭齐发。
“佯攻而已,又何必浪费箭支平添损耗?”楚凌云微微眯了眯眼,像是一只正在审视对手的雄狮。他明白他方才心中爆发出许久未见的狂怒,但久经沙场的经验瞬间令他清醒过来。耶律引铮要的就是他的暴怒。战场之上,两军统帅谁若急功冒进谁便是必败无疑。战场之上,军力的搏杀是为最次,其次则是统帅制定的战略,而核心则是两军将领的心战。
这世间无处不是战场,但皆是攻心为上。
楚凌云忽的意识到他今日犯了一个错误,他委实太过小瞧了耶律引铮的年纪。经过这第一轮的交手他才明白,这个北燕的皇子虽和自己儿子年纪相若,但却是个极为凶狠且狡猾的对手。他是个真正的天才,无愧于北燕狼主之称。
耶律引铮远眺着寰州城墙,他并不清楚与他对阵的将领正是镇朔军的统帅。他只明白这座城池的守将绝不是寻常泛泛之辈。两军交锋过一轮,此时正该是整军再战之时。但寰州城墙之上的弓箭手们纷纷收了弓,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火线之后的天狼骑,像趴卧在树上的狐狸看着树下饥饿焦躁却上不来的蠢狼。
但耶律引铮却丝毫不觉急恼,他心知对方已洞悉了他应是佯攻的计划。但问题在于,如果对面认定了他是佯攻而选择闭城不出,那自己的计划便会全盘皆输。他必须引出寰州军,因为他们才是斩向烈虎骑的那把长刀。
122.朔州军行三线袭引岳(一)
战况开始逐渐胶着僵持,两军主将像是以天地为盘下一局无声的弈棋。眼见着日头越升越高,耶律引铮的手心不由得浸出一线冷汗。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他胯下的踏雪烈龙驹不耐的扭动了几下并打了几个响鼻。寰州城下火势渐微,只余星点火花和滚滚浓烟。耶律引铮夹紧了马肚,高举手中破城长弓纵马冲了出去。
“备油。”楚凌云定定的看着冲过来的天狼骑弓手,冷声下令。他心下委实不解,他不明白为何耶律引铮既为佯攻却一味的消耗自己的战力。难道他作为一军主帅,竟还不知守城者惯用的策略么?自己既不放箭决意守城,那再来试探便是白白送命。楚凌云不信他闻不见城楼之上滚油的气味,且不说滚油会引燃残余火星,便是泼天滚油倾泻洒下,城下之人亦避无可避。
滚油在烧红的铜缸中劈啪作响,守城兵士正戴着皮套以木桶将铜缸内的滚油取出。城墙之上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蹦碎声,一根一根的狼牙长薪箭钉没在城墙里。不知为何,楚凌云作为将领的本能告诉他其中有诈。耶律引铮大胆而狡猾的战术打乱了自己的计划。楚凌云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开始快速梳理起自己的思绪——
耶律引铮是佯攻没错,但佯攻只是为了拖住敌方兵力或是消耗敌方战力。且天狼骑深入觋山防线被三面环围,唯一退路便是凉朔关。若比拼消耗,是决计拼不过坐拥觋山防线的镇朔军的,这是自己一早便知晓的信息。且天狼骑兵分两路,另一方此时正在佯攻朔州杨绛那边。如此大胆的战术,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耶律引铮的确有援军能保自己全身而退,此时他佯攻,那定是在等候援军!
但楚凌云这次委实是想岔了,此时的他并不知这是北燕的皇子之间的绞杀争斗。但他若是知晓此时的天狼骑并无援军反倒是四面楚歌时,只怕再不能说耶律引铮行军用兵大胆,而会说耶律引铮简直肆意妄为。
就在楚凌云沉思之际,城楼之下却又再传急促马蹄声。那马上之人匆匆下马急登城楼,一身软甲覆着尘沙雪粒已满是仆仆风尘。楚凌云回首一瞥,却见来人却不是风声的斥候,而是朔州城的副将祝燕!
“末将参见统帅!”祝燕匆匆向楚凌云半跪抱拳,神色急肃:“统帅,进攻朔州城的天狼骑忽然往凉朔关的方向撤了,且据朔州驻军派往云珠草原腹地的探子来报,说是在凉朔原以西百里处见烈虎骑正往凉朔关行军而去。杨统兵认为天狼骑和烈虎骑必为增援,故已开城率骑兵追击回撤天狼骑,欲在凉朔原上狙阻烈虎骑!”
“半路狙阻敌军侧翼以破阵型,这些年杨绛倒算是学了些本事,进步不小,当得起统兵之职了。”楚凌云闻言微微颔首,朗声一振:“传令应州城云州城,立刻派军自东面包抄烈虎骑!”
124.朔州军行三线袭引岳(三)
云珠雪原之上,烈虎骑环簇着一辆红木所雕制的十六乘牛皮毡车平稳且快速的行碾过茫茫苍雪。
沉红色的车身之上以清漆铜皮所覆,帐顶玄底泥金虎首旗帜展扬。耶律引岳倚在兽裘软枕上半眯着眼闭目养神。昨夜温都苏惊了他的好梦,以耶律引铮攻占凉朔关一事逼的自己令烈虎骑连夜出军,这让一向养尊处优的耶律引岳自是觉得困倦。
他倚着软枕撑着身子,目光又瞥向帐侧微开的卷帘之外。只见雪原之后的觋山山脉叠嶂连绵,晴光倾落间天云翻浪层层。此等北国风光自是美不胜收。可不知为何,轮辙辘辘的声响混着沉如闷雷的蹄声总是令他感到一丝无端的不安。自己的军队离凉朔关越来越近,但此次出兵自己却只听信了温都苏的一面之词。
这委实太过冒险和冲动,万一天狼骑根本没有攻占什么凉朔关,而是在哪儿给自己下了个埋伏呢?
耶律引岳思至此处,忙起身将目光探向帘外。他抬眸远望,却见举目所及雪原平坦一望无垠,如此平原,又哪里能埋伏的下伏兵呢?见着如此苍茫一片,耶律引岳也稍稍的定了下心。
帘外寒风凛冽,方才一探冷风入帐将他那些困倦之意都吹去了九霄云外。耶律引岳揉了揉眉心,心下却道这怎么去囚月沼泽和凉朔关查探的斥候怎么还未归来。
但看这雪原之上积雪深深且昨夜又是暴雪,想来耶律引铮那少辎重的天狼骑并不好受。再加上奔袭作战,此时天狼骑定是人困马乏,自己这边士气正盛。即便天狼骑身为北燕第一军,疲累之下,又如何能与人数更多的烈虎骑抗衡?耶律引岳这么想着,觉着自己又心安了些。
他并不知方才寰州城前所发生的事儿,也不知耶律引铮正急奔回凉朔关,欲整军自烈虎骑正面突围。
此时的寰州城下,燃尽的草垛只剩星点烟火。残烟还未升腾而起便被北风吹散。楚凌云看着雪地之上的残留的泥泞蹄印眉宇冷肃,出声寒厉:“传我军令!寰州守军紧驻寰州城,不得擅开城门与敌交锋。令觋山城之军速援朔州城,以补朔州城兵力所缺。待杨绛率军回城之后,援军再回返觋山城内。”
“遵统帅令!”楚清和闻言忙垂首应道,她正欲转身下楼前去觋山城传令。却不想楚凌云一面反手拉住了她,一面颔首示意城楼之上另一个斥候前去觋山城。
楚清和看着那斥候低声领命而去不由得眉心微蹙。她不解的望向自己的父亲,不明白为何如此大型的调军之令却让一名普通斥候去通传。
但她在看向楚凌云的一瞬却是微微一怔,她只见楚凌云眉宇凝出一片沉寒之色。她近乎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楚清和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得楚凌云声线缓肃坚定,字句如刀杀机款款:“传令楚家军,令之即刻出城整军。所有骑兵,皆挂轻甲、卸辎重,随我追袭天狼骑!”
楚清和正欲颔首领命,还未开口却又听得楚凌云顿了顿补充道:“不,不仅是追袭。你且传令所有楚家军将领,这次不是追袭,而是要将天狼骑与烈虎骑汇合之前,配合三军将耶律引铮绞杀于凉朔原。”
楚清和闻令不禁微微一颤,或许是她身为女子,天性便较男子更为敏感。她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父亲身上凝聚着自己从未见过且暴露于外的杀意。闻令之间,她却不由自主的想到在那支自城下错面而来的箭光。自己迎面望去,却在烟火中看见那北燕的兵主长发如金碎银,他策马一箭,熔金般的瞳中跳荡飞扬着倨傲和野性。
在那一瞬间,她便明白耶律引铮是一个从骨子里就带着狼性的人。父亲的命令她不难理解,因为耶律引铮委实是个不可控的人,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一匹骄傲的头狼。在他的眼里,战争就是他的围猎。他还如此的年轻,若等他历练经年,定会成为东周最大的隐患。
“是。”楚清和微微颔首,心知此人不得不除。她正欲领命而去,却不想楚凌云自她身后又道:“传令之后,你也着轻甲随军。”
楚清和闻言一愣,但旋即她的唇角便微微的翘了起来,朗声之中隐含笑意:“谢统帅!”
125.朔州军行三线袭引岳(四)
楚清和说完便匆匆领命而去,但她却不知身后的楚凌云却面色复杂。楚凌云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目光沉沉里既蕴着骄傲又带着掩不去的愧疚。作为父亲,他怎不知楚清和为何难掩笑意。
古往今来,上战场乃是九死一生之事,若是别的军士听得要与北燕军正面交锋只怕是避之不及,出征之前定是要写好遗书交托后方。而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虽然性子好动顽劣,但私下却极为懂事。她于这凉朔关内出生长大,常年随父兄戍守边关,自是比寻常女孩眼界更为开阔也更知边关战事凶险。且近年玉泉大长公主身子大不如前不能再随夫驻守凉朔,加之其奔劳多年虚耗了底子再不能生育。故楚氏一族嫡系就只剩楚麟城兄妹两人。她既知楚氏人丁凋敝,便从不把自己当成女儿看待,而是当做楚氏的儿子一般想着法子为父兄分忧。
楚凌云虽令楚清和重建风声,但此前却从未动过让她上战场的念头。楚清和兴奋喜悦是在于她终于能如兄长般随楚氏的亲军出征,这也意味着父亲对她的认同,意味着她真正的成为了楚家军的将士之一。但楚凌云却心下愧疚万分,不仅是对女儿的愧疚,更是对妻子期望的愧疚。
楚清和接手风声随军出战,这意味了她再也不能如玉泉大长公主所期望一般度过安乐无忧的一生。从此之后,她的一生都会与楚氏的荣耀与利益所捆绑。这个事实像刀子一样尖锐的插在楚凌云心头,以剧痛嘲笑他作为一个父亲无法护住女儿的无能。他不知道楚清和是否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未来,也不知楚清和将来会不会因为楚氏的身份而对自己心生怨怼。
而他之所以下定决心让楚清和随军,是因方才耶律引铮的表现太过惊艳。天狼骑这支骑兵更是以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实力证明了他们足以纵横天下的实力。他自信自己的儿子青出于蓝,但楚家军于天狼骑的军备的差距委实过于明显。如果此次不能借着地利人和除去耶律引铮,那终有一日北燕的锋矛定会再度对准东周。
北燕东周自立国以来便纷争不断,楚凌云可说自己守得住这凉朔关一时,但却不能说守得住一世。战场本就无情,如果自己如同父亲一般阵亡边关,那整个家族的存亡重任便担在了楚麟城兄妹身上。如果楚麟城有朝一日阵亡却子幼或无嗣,那楚清和作为嫡女便必须担起整个家族。
远方苍雪茫茫,觋山山脊连绵入云。风啸簌簌,寰州城内的战鼓之声如同太古巨人的心跳一般沉鸣跃动。楚凌云被鼓声拉回了思绪,出征之时已至。他垂首向城楼之下望去,驻守寰州城的楚家军已整列集合完毕。紫底墨麒麟旗再度鹰扬于阵前,负责追袭的先锋官由楚家军副将戴睿新担任。此时他牵马半跪于城下,朗声振振:“禀告统帅,驻寰州楚家军共一万七千人已集结完毕,现请追袭天狼骑!”
“既已整军完毕,那便即刻出发。”楚凌云朗声扬手下达了追袭之令。代睿新抱拳领命后便翻身上马奔至阵前。一时间马蹄阵阵,军旗鹰扬,银甲流光。
看着万军齐发声势浩大,楚凌云心下却有些隐隐的担忧。近年天灾连年,而朝廷之上武将式微又以兰氏等文官士族弄权坐大,而寒门士子即便报国无门也不愿入伍从军。经过年前一仗,便是觋山防线加上镇朔军常驻总人数亦不过四十五万左右,比之定国大长公主执政之时边镇六十余万大军委实不足。若真至国难之时,朝廷只能抽调壮丁组一军乌合之众。
但没有时间让楚凌云慢慢思虑边境招兵一事,此时他必须亲调其余镇朔军压赴凉朔关。他下了一招险棋,用镇朔统帅一职和楚氏一族荣耀来下注。他一面暗自撤兵弃守凉朔关减损物耗,同时又以凉朔关被攻破之名趁机对朝中克扣军粮和赈灾粮的兰党官员进行发难。即便兰卿睿知晓其中缘由,但克扣军饷导致凉朔关失守的罪名足以诛连负责派发押运军粮的户部侍郎石简。
兰卿睿保不住穆氏的人,而他也不能保。如今北境四州寒灾严重,朝廷定要派遣户部下派粮食进行赈灾。户部尚书曹清徐虽出身河东曹氏,但却在文官势大的朝廷中只能同出身更为寒微的刑部侍郎杨明正抱团结盟。至于二人不归附兰氏,而是因兰卿睿委实看不上二人的出身。
当年大周开国一统中原时,楚兰沈三氏随开国皇帝萧彻安定天下,其中开国丞相兰明逐便是出身前朝世家晋原兰氏。而兰氏本朝出过三位皇后,在前朝亦然。且兰氏之威不仅在于朝堂,更在于其雄厚家世。而曹清徐出身的河东曹氏开国之时不过是一介茶商,当年萧彻起义打到河东地界,曹家主人变卖茶田筹措米粮投靠了萧彻,待到建国论功,曹氏祖上被封了一个降袭伯爵。而刑部侍郎杨明正的出身亦与曹清徐相差无几,二人出身寒微,皆是兰卿睿眼中的投机取巧之辈。
他们在朝堂之上既无党羽,也无显赫家世,只能抱着传袭的官位混沌度日。在根深错节的兰氏家族面前,他们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稍有不慎,头上的乌纱帽说没就没。毕竟户部两位侍郎,一位是穆钰的门生,一位是兰卿睿的门生。
如今负责押运派送军粮的石简已是泥菩萨过河,而剩下这一份押送朝廷派往北境四州的赈灾粮食的肥差又会是谁接手呢?石简贪污军粮已是板上钉钉,玉京城中就等着凉朔关失守的消息将他从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压到刑部大牢。楚凌云向南眺望片刻,转身下了城楼去了帅帐令副将整军。
在凉朔失守的折子递到萧锦棠和兰卿睿的眼前时,凉朔关必须夺回镇朔军的手里。而现在,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是很多。只要自己拿回了凉朔关,那遇到大麻烦的兰卿睿和穆钰便不敢将关隘失守之罪这盆脏水贸然泼在楚氏身上。但楚凌云没想到的是,耶律引铮却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大礼过来。
126.朔州军行三线袭引岳(五)
寒风如刃迎面凛冽萧肃,耶律引铮领军铩羽而归。今日是北地冬日少有的晴日,一夜骤雪后,白日天色湛碧如洗云淡如烟。若是往日,这样的好天气会带给耶律引铮整日的好心情。但此时他面色凝沉,只觉那晴光映在雪上折反的光无端晃的人双眼发花。佯攻回撤本是计划中的一环,但此行却并未取得耶律引铮期望的成果。
作为统帅,耶律引铮明白战胜与战败的差别不在于杀敌破城的的多少,而是在于自己的战果是否达到了战前的期望。这是毫无疑问的战败,哪怕兵力未损,但耶律引铮本能的感受到天狼骑士气的低落。但时况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容不得他心怀半分犹疑。他抚了抚鞍侧箭袋翎羽,正欲抽出鸣声令箭令全军加速赶回凉朔关,却不想一匹枣色烈龙驹载着一少年忽的自阵后绕阵而来直奔阵首。
耶律引铮侧目一瞥,见那少年是负责阵后迂回侦测的斥候便隔空打了个手势令那少年近前禀报。那斥候少年见得手势,忙绕至阵首之侧高声道:“兵主!寰州城门已开,东周骑兵已整军追击而来!”
“你再说一遍?东周派出的是什么兵追截?”这也无怪乎耶律引铮没太听清楚斥候说的话,骑兵行进途中马蹄飞踏轰闷如雷鸣,再加之朔风迎面,那斥候少年再大的声音也几近是破碎在风中。但耶律引铮心底却涌起了一丝隐秘的喜悦和期待,既然寰州派军追击自己,那便算不得一败涂地。
斥候少年闻言,旋即夹紧马肚紧踩马镫,他竟是在急驰的烈龙驹上半立着弓起身子向耶律引铮耳侧凑了过去:“兵主!那支骑兵打的是紫底墨麒麟旗,这北境之上,敢追咱们天狼骑,应是东周的楚氏亲军!”
楚氏亲军?耶律引铮闻言眉峰微皱,只见他眸光略略沉了沉,心下思忖片刻后才开口问道:“那你可能看清对方兵力几何?”
那斥候少年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思忖片刻后回道:“近两万人,但见阵型所缺,人数当是略略少些,但绝不少于一万五千人。”
“知道了,你且先随阵后迂回,有什么情况即刻禀报。”耶律引铮打了个手势示意斥候少年退至阵后迂回。他扬鞭纵缰,胯下踏雪烈龙驹扬蹄长嘶疾奔。一侧兵士见耶律引铮骤然加速,亦抽鞭跟上。攻打寰州城本就是佯攻,城池能否攻打而下并不是决定胜利的因素。众兵士见耶律引铮快马疾驰,心下当是认为兵主满意这个战果。既然兵主满意,那就是胜利。
方才耶律引铮面色沉凝不发一言,天狼骑的兵士们不明其所,故而士气低落。既然现在耶律引铮面上没露出颓丧之气,那整军士气便提升不少。万余铁骑浩浩荡荡踏过苍原雪森,耶律引铮抿着唇闷闷的笑了声,他忽的觉得这真是露曲喀格神女显灵庇佑自己。分明是战败之局,却忽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无论如何,他已取得了最好的战果。近两万人的楚氏亲军追袭自己,看来楚凌云是要对自己动真格的了。他并不打算阻截自己,而是打算让自己真葬在这凉朔原上。
现在已是绝境死地,那天狼骑前有烈虎骑正面所阻,东面侧翼应有朔州军所围,后有楚氏亲军追袭,当真是四面楚歌之绝境,但胜算却有了七成。即便派往朔州城的人没有引回朔州军,那胜算亦有六成。对于行军速度,耶律引铮有着绝对的自信令楚氏亲军追不上自己。在楚家军追来之前,他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在凉朔关内集结剩余天狼骑。而他剩下的要做的便只剩最后一环,就是借着烈虎骑冲出这出死地。
天际辽辽如展如练,骏马铁骑飒踏万里乘风。明耀之光正正隐于流云翻浪间,已是午时已至。巍巍凉朔关下,那日苏正做着最后的点兵。他是明白耶律引铮全盘计划的人,自是心知耶律引铮回关之后便会整军于正面突围烈虎骑。遵照耶律引铮之命,他将七千余人留在朔州城外引撤朔州军。此行无论功成与否,这支佯攻朔州城的队伍也应回至凉朔原了。
此时整军会为合军出关突围节省不少时间,那日苏跟随耶律引铮两年,自是明白兵贵神速之理。此时凉朔关门大开,得到补给休憩的兵士们已然束甲列伍整装待发。他们只肖等着耶律引铮带兵回关,便立即出关接替先锋之职。眼见日头逐凌正空已至午时,但佯攻寰州城的耶律引铮还未率军归来。那日苏不由得有些焦虑起来,如果耶律引铮反被寰州守军拖住,那他们便真要成了那瓮中之鳖。
他在凉朔关后焦躁的打着转,像一只被关进羊圈却无处可逃的野马。他来回的转了几圈又抬头看看太阳,如此往复几次后,那日苏终是忍不住想遣人前去寰州城探探虚实。就在他正欲唤人之时前往寰州城打探之时,只听得身后一声响箭鸣啸破空而来。他蓦地回首望向声响来处,却只见一线凄烈的乌金色流光自地平线上如潮水般涌来——
地面似在微微颤动,如同雷动隐隐。远方逐渐传来隐约兵戈蹄踏之声,三支鸣云令箭破空齐鸣响彻凉朔关。那日苏心下狂喜,他知道这是独属耶律引铮的鸣云令箭。三令齐鸣乃是整军之令。他翻身上马,只见地平线后玄底泥金狼首旗帜朝展猎猎。他急忙驭马向那旗帜之处奔驰而去,耶律引铮早看见了那等在关外的那日苏,见他纵马而来,正欲令之回关整军突围,却不想倒是那日苏先开了口。
“兵主,凉朔关内剩余天狼骑已休整列阵完毕,可随时作为先锋行合军突围!”
耶律引铮闻言眉峰一挑,眼中不由得划过了几分讶异。他倒是没想到那日苏竟会提前做好战备事宜。而就在这禀告之间的间隙,天狼骑已至凉朔关前。耶律引铮见关内丛军列阵盔明甲亮,便知那日苏早已准备好一切。他看着那日苏,露出欣慰的笑意。那日苏终不是那个只知喊打喊杀毛小子了,只要再假以时日历练,他定能胜任天狼骑副将之职。
“你做的很好,那日苏。”耶律引铮一面说着一面解下身后所负的铅色铁胎弓:“即刻传令凉朔关内驻军,全军解弓合军突围。弓阵于中,遇敌则进以作先锋。齐射之后刀阵破敌盾护侧翼。”
“是!”那日苏微微颔首纵马领命而去。
凛风再卷关前清霜,茫茫凉朔雪原之上,万乘玄甲铁骑尽踏寒关而出,惊破寒鸦踏卷衰草。乌金色的甲胄兵刃于晴霄之下流光如发硎。横云乘风排空万顷,耶律引铮握紧掌中寒弓。马蹄沉沉如闷雷动地,却掩不住男人们低吟牧歌低回——
溯彼高冈,春水茫茫。
踏风万仞,城郭饮江。
何惧穹霄,暮落朝翔。
愿俯层云,绝瞰锋芒。
溯彼高冈,秋水茫茫。
袍泽枕戈,骁抵穹苍。
千帐猎猎,颅为城疆。
争无方休,荆蓁四方。
耶律引铮听得歌声,亦不由得跟着调子缓缓而歌。这是北燕传统牧调《鞍上歌》,大抵歌颂的是草原男儿的气魄与志向,却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作,但几乎所有的北燕男儿都会唱这首牧歌。久而久之,这支歌也成了天狼骑男人们作战之前会唱的战歌。只愿此征骁抵穹苍,无人可阻天狼锋芒。
牧歌沉浑混着清脆的兵戈之声回荡在无垠寒荒雪原之上,而此时的耶律引岳,终于见到了他派去凉朔关打探而归的斥候。
127.绝境破军北燕虎狼相啖
耶律引岳派去凉朔关打探的斥候回军汇报之时正值午时一刻。彼时天光晴好,耶律引岳正坐在他的毡车的车辕上晒着冬日微暖的日光啜饮着滚烫的奶茶。烈虎骑的马匹虽是北燕的优种烈龙驹,速度却比不得天狼骑所捕驯的野马。且两军兵士素质也相差不少,天狼骑的马匹和兵士可不眠不休千里奔赴。但烈虎骑不行,他们并不适应如天狼骑一般只携带少量干粮辎重的奔袭作战。
自凌晨伊始,他们已赶了大半日的路,此时早已人困马乏,故而耶律引岳下令烈虎骑在片寒桦林旁生火修整一番。寒桦林离凉朔关只剩八十余里地,过去亦不过大半个时辰的事儿,耶律引岳可信耶律引铮一夜之间大破凉朔关,但他绝不信耶律引铮还能在两日内占城破防,也不信在他会在自己修整的一个时辰里全军覆没。如果天狼骑真全军覆没了,耶律引岳倒得好好感谢楚凌云替他拔了这个眼中钉。
且来这仗也不是一时能决出胜负的,不若先让耶律引铮同东周军互相消耗,届时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耶律引岳是个贪心的人,他不想等着耶律引铮据地反攻,也不想平白放弃攻占东周觋山防线这样的战功。他要的是一箭双雕,既要城池,也要汗位。耶律引岳心里的如意算盘打的噼啪作响,只等攻城之后同着镇朔军前后夹击将耶律引铮卸磨杀驴。
馥郁香醇的奶香热气袅袅钻进耶律引岳的鼻腔,他看着远方觋山山脉,思绪翩飞。风徐徐掠过寒桦林,拂落下星点霜凇。耶律引岳缓缓的打了个哈欠,却忽的听得远方传来略显疲沉的马蹄声。他抬眼循声望去,只见自己派出去的亲兵正在雪坡之前下马。不多时,耶律引岳便见着他扛着一具尸体苍白着面色向自己踉跄而来:“兵主,天狼骑的旗帜……的确悬于凉朔城头,只是…还有几点可疑之处。”
耶律引岳闻言不由得心下暗惊,昨夜天气如此恶劣,酷寒暴雪行军极为艰难。可不过半日,耶律引铮就将北燕东周争持不下的凉朔关给打了下来。如此说来,温都苏所说的耶律引铮夺城占线之略并不是瞎编唬人的。思至此处,耶律引岳不由得对天狼骑的实力感到暗暗心惊。此前他还想着若是烈虎骑和天狼骑正面交锋,那烈虎骑还能凭着人数的优势同天狼骑不分上下,如此看来,当是自己大意轻敌。
“引铮既已攻下了凉朔关,那又有何可疑之处?”耶律引岳一面将手中的茶碗放在一旁的车辕上一面问道,面色沉凝肃寒。
“是凉朔关外的痕迹不对。”那亲兵面色惨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他迟疑片刻后才颤颤道:“如果按照温都苏的话来说,引铮皇子是昨夜带天狼骑破的关,昨夜骤雪风急,一夜之后,再深的马蹄印也当被雪抚没。可属下却见蹄印新鲜,倒像是踩上去不久的。若说是固守关隘派兵巡查,然属下却见关门紧闭关外未见其兵。且凉朔关外有东周兵士尸骸散落却未见血迹。若是血迹被雪掩盖倒也罢了。只是这些尸骸的伤口皆是自颅顶纵劈而下,直接削没了半截身子,但身上所着衣物甲胄却并无刀痕……”
那亲兵说着顿了顿,他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声线却是止不住的抖了起来:“骑兵对上步兵以斩马刀挥砍便是这样的伤痕,可属下所查十几具尸身中的伤痕皆是如此,这样可怖的伤痕,但凡作出半分抵挡也不可为之。这不像是两军交锋所伤,更像是攻其不备的屠戮。为此属下带回一具尸身,还请兵主查验。”
耶律引岳闻言只觉右眼皮没由来的一跳。不知为何,他心底忽的升腾起一线惶然不安。他看着眼前的人半跪复命的人,这是他最为信任的亲兵,他的话绝不会有假。如果真如他所说,那凉朔关外的一切都可能是被精心布置的。或者说,这就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局,不知自何时开始,他便已经入了这个局而不自知。
“先看看尸身吧。”耶律引岳说着翻身下了车辕,他快步行至亲兵身后的那具已算是面目全非的尸身前,却猛地发现这尸身虽没了半截身子,但却披散着略微卷曲的长发。这无疑是个男人,但在东周镇朔军人中,根本没有男人留着一头长及腰身的头发。这边地驻军苦寒,那个男人还有闲心打理一头长发?而北燕人却是无论男女皆蓄长发,平日里皆是编着长及腰腹的辫子。
思至此处,耶律引岳心下忽的闪过一念可怖的猜想。他慌忙蹲下身扯开尸体身上的衣物,尸体早已被冻的僵硬如坚冰,顺着头颅脖颈淌下的血早已在胸口上凝涸成暗色的冰渣。但这些都不能掩盖那尸身左胸口上方所纹雄鹿图腾。乌青色的图腾浮在因失血而苍浊僵硬的皮肤上,耶律引岳在看见图腾的一瞬间只觉自己脑海中一根紧绷已久的弦猝不及防的断了——
这奔鹿纹分明是图赫部的族徽。在北燕,只有族长才有权力将族徽纹于左胸之上。耶律引岳双手颤抖,他几近是呆愣的看着那奔鹿图腾,这意味着自己手下这具面目全非的尸身,正是自己的亲舅舅图赫鲁吉!
中计!这是耶律引岳脑海中浮现的第二个想法。他猛地站起身,喉头滚动间张口却好似被愤怒震惊惊惧等情绪给掐住了喉咙一般一瞬无言。他瞪大了眼,脑内思绪翻转如浪潮——
都是鬼话!什么天狼骑攻占觋山防线?这都是耶律引铮让温都苏谎报军情引自己上钩的鬼话!好一个耶律引铮,平日面上孝顺听从父汗,信誓旦旦说着兄友弟恭,到头来却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他从一开始便知自己计划,故而将计就计先灭了自己所埋伏的图赫一族,什么等待支援,耶律引铮分明打的就是同自己一般的算盘。自己本想在雁回城守株待兔,没想到却是自己上了套成了那只撞向凉朔关的兔子!
“撤!赶紧撤兵回雁回城!卸除一切辎重,立刻回返雁回城!”耶律引岳面色铁青,他憋了半晌,终是暴喝出声。他此时忽的生出一丝庆幸出来,幸亏自己下令在此补给休养耽搁了时间。若是真马不停蹄的赶往凉朔关,此时此刻怕不是早已被以逸待劳的耶律引铮将脑袋挂在了旗杆上。极度愤怒之下,耶律引岳一声暴喝声如惊雷,惊的所有正在修整的烈虎骑战士皆不明所以的看向了中军毡车。
“愣着作甚?听不懂军令?!”耶律引岳的怒喝几近颤抖,一旁的副将裨将们忙起身带头以身作则。见将领们都翻身上马,烈虎骑的兵士们这才如梦初醒般丢下手中食物拿起武器跟上。
他们的动作略有些迟缓,耶律引岳看在眼里急在心底。他知晓为何他的战士们为何会如此懒怠松懈,任谁奔劳行军半日却不明所以的撤退心下会没有怨怼之意?但已没有时间跟他们解释这一切。耶律引岳看着地上的尸身,他明白如果他不撤,那自己的下场就跟图赫鲁吉一样。
耶律引岳心底既惊又惧,他已来不及去追究什么温都苏谎报军情什么耶律引铮将计就计。他现在只想回到雁回城,只有在那他才是安全的。耶律引铮能耐再大,他难不成还敢回攻雁回城不成?眼见着烈虎骑重整阵型,耶律引岳心下稍稍安定了些。他正欲翻身跨上自己的战马,却忽觉马镫晃了晃,一旁的寒桦林枝桠上的雾凇簌簌而落。
耶律引岳瞳孔微缩,他蓦地回身,却听得一声脆响,原是自己放在毡车车辕上的瓷碗被震落在地迸裂而碎。足下的震感越来越强烈,在那一瞬间他心中的危机感膨胀到极致,他作为烈虎骑兵主,自是最清楚这种震动来源于急行的骑兵。而像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匹褐马载着巡视斥候跃上东边雪坡,雪原之上斥候颤抖的声音扩至整军——
“敌……敌袭!东边十里之外,天狼骑!”那斥候紧张的话亦说不清楚,只得拣关键词急告。耶律引岳心下暗道不妙,十里对于天狼骑来说不过咫尺之遥,难道此地便是他与耶律引铮的决战之地么?可还未等耶律引岳下令,便又见前去南方查探的斥候快马急归:“兵主!南面十里处有天狼骑、西面五十里处有东周骑兵围袭而来,我军已被三面夹击!”
东周骑兵?耶律引岳闻言只觉脑子轰然一炸,心道耶律引铮能攻占凉朔关是通敌叛国了不成?可没时间让他细想,平原之上迎战三方夹击必败无疑,耶律引岳紧握缰绳,当机立断一扬马鞭首当其冲奔于阵前:“回撤!立刻回撤!”
马蹄踏雪纷扬出一派兵荒马乱。骤然的撤退号令和被包围的恐慌情绪令烈虎骑像是被狼群追赶而混乱的野马群。耶律引岳只想自己的马能跑得更快些,但自朔州城而归的天狼骑来的更快。似是只过了几次吐息的时间,一展玄底泥金狼首旗帜忽的自东方雪坡上蔽日而现,耶律引岳望着那展迫近的旗帜,只觉冷汗涔涔浸没里衣。
今日晴光正好,明耀的光洒落在天狼骑玄铁甲胄之上映折出凄烈的乌金色流光,那黑色的铁潮像是发硎的刃芒一般带着凛冽的寒意和刻骨的杀机同时向自己袭来。耶律引岳夹紧马肚,却见那乌金色的铁潮之后紫底墨麒麟旗飞扬!
耶律引岳心下已来不及震惊为何天狼骑会同镇朔军在一块儿,他几近是爬伏在马背之上。而就在此时,三声响箭自身后急鸣掠空尖啸而来。耶律引岳回头一望,只见身后玄底天狼骑翻卷如墨云,不知何时,耶律引铮已率军追上。嘶吼喊杀声如怒雷滚地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如同利斧一般劈断烈虎骑后路!
不,他们本来就没有后路,他们只有一条来路。耶律引岳惶然的意识到这个问题,只觉遍体生寒。在他怔愣之间,阵后哀嚎骤起,耶律引岳猛然回神,回首只见自东边而来的天狼骑竟强行冲乱烈虎骑尾翼阵型同身后的追袭而来的天狼骑合并。不过瞬息之间,天狼骑顿时变阵扩为十八列十八纵雁回冲锋阵,一匹踏雪烈龙驹自人群之中奔跃而出如破军之矛一般直袭而来,长发飞扬如金碎银。
此时不光耶律引岳惶然惊惧,自朔州城百里追袭的杨绛更为惶然惊惧。他早已自风声斥候处得到消息,道统帅谋定三军合围之策围袭天狼骑,切不能让之与其援军烈虎骑汇合。可杨绛还是低估了天狼骑的速度,他率军一路追袭,却由于马种不若人家优良而吃了一路的尘烟。风声斥候传令自己配合云应联军截杀天狼骑,却不想等自己到时自己追袭之兵已冲并入阵。
可就在杨绛心底还在犹疑想自己是否要冒险做这三军先锋破其阵型,却不想天狼骑阵型陡转直扑援军。
这是什么意思?自己人打自己人?这是……北燕内斗?杨绛惊愕的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本想着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儿,见天狼骑与烈虎骑缠斗不休,他正欲下令全军直袭北燕两军前锋交战之处以配合自云应联军破其阵型。可还未奔至阵前,杨绛便立刻令全军调转马头回撤。
他只见天狼骑挽箭齐射如流火,惊羽裂空尖啸犹如暴雨飞星。若是入阵,便是平白替烈虎骑做了挡箭牌。二来杨绛惊惧的发觉,云应联军和寰州军尚未奔至。这支佯攻朔州城的天狼骑撤退之时便一直同他们近似胶着的上演一出追袭战,快到凉朔原时突然便跑的没了影儿,自己率军沿着马蹄印一路追来,便见着这虎狼相啖之景。
耶律引铮侧目瞥了眼坡后不敢妄动的朔州军,只觉心如沉石。他清楚的明白,如今自己亦是殊死一搏。自寰州追袭而来的楚氏亲军至多还有小半刻便会追上自己,他必须在这小半刻的时间内阵斩耶律引岳率军撤退。若是真等合围之势形成,那自己将会和耶律引岳一块死在这凉朔原上。
齐射一轮后,耶律引铮紧踩马镫半立起身子打了个手势。见得兵主手势,天狼骑后阵盾骑与弧刀骑顿列阵外变阵为守势,而前阵则以耶律引铮为首变为箭形直破烈虎骑入阵!
而烈虎骑后方早已因方才天狼骑穿阵合并而阵型散乱,见天狼骑于阵后直破突袭加之一侧还有东周军虎视眈眈。烈虎骑顿时军心大乱,面对扑袭而来的天狼骑,他们便如被浪潮席卷的散沙一般。在发起冲锋的一瞬,耶律引铮清楚的听见天狼骑的阵后传来如龙吟一般沉悠的号角声与战鼓的鸣震,那是自凉朔关所传来的龙鼓之声。
与此同时,朔州守军忽的自侧翼袭来,耶律引铮心知楚氏亲军已至,合围之势初成。但他唯一的生路,便只能用手中长刀劈斩开来。不等耶律引铮号令,天狼骑侧翼再度挽弓如月,冷狭齐射若急雨而降暂时拖住了朔州军。耶律引岳紧攥手中缰绳,他几近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撑起了自己的脊梁,他明白,如果此时自己还趴卧在马背上,那烈虎骑便会丧了最后士气而全军覆没。
烈虎骑早已不战而败。但自己作为一军统帅,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烈虎骑的折耗。耶律引岳咬着牙用力挺直了脊梁去迎接一个战败者应有的结局。他听见耳后杀伐之声不歇,回头望去,只见玄底天狼旗高悬猎猎,紫底墨麒麟旗帜于四面八方夹攻而至。这是耶律引铮为自己所设下的绝杀之地,以两人性命作了一场豪赌,他赌赢了。
就在天狼骑全力突围弓骑齐射后的间隙,朔州军趁着此番间隙冲入已经溃不成军的烈虎骑前锋阵中。前路被断,后路被截,耶律引岳回首望去,只见刀光错金如烈阳,耶律引铮粲如赤金正紧紧的盯着自己,像是猎食者看着猎物的眼神。凛冽刀风无声,一蓬鲜血飞溅如弧洒上了耶律引铮的脸。
129.清铮初见狼烟染风华
朔州守军早已抵挡不住烈虎骑的冲锋,听得主将下令,皆往追袭而至的楚氏亲军侧翼撤去。耶律引铮见朔州追军开始撤退,心头不由大喜。他再度下令冲锋,身侧人潮汹涌而往,眼见全军即将突围,一众惊呼却蓦地引起了耶律引铮的注意。他回首望去,瞳孔不禁猛然一缩。
不过小半刻的时间,自寰州追袭而来的楚氏亲军已至阵末。天狼弓骑正欲以箭阵逼退楚氏亲军,却不想此时位于天狼骑阵后方的盾骑与枪骑已与楚氏亲军绞杀在一起。若贸然放箭齐射,天狼骑定伤于本军之手。不过所幸耶律引铮布阵之时已将盾骑与枪骑排至阵后防御,否则天狼骑定会被其冲散阵型。雪坡之上,耶律引铮只见紫底墨麒麟旗帜飞扬而至,他微微敛眸,摘下了挎于鞍侧的龙骨长弓。
天狼骑所备制的龙骨铁胎弓乃是耶律引铮一手选材设计,作为设计者,他自是最知此弓威力。此弓威力极大,催城破甲犹如破纸,若是对阵齐射委实太造杀孽。就在耶律引铮搭弦欲开弓退敌之时,却忽闻侧翼之外一声嘶声惊呼:“兵主小心!”
耶律引铮被这一声嘶喊引去了注意,他蓦地望向声音来处,却见是温都苏趴伏着抱着一匹还未挂鞍的马的颈子自烈虎骑后方侧翼向自己奔来。耶律引铮还未来的及为挚友平安脱困而感到开心,便见着温都苏身后竟追着一支千余人的楚氏亲军!原是在他同烈虎骑交战之时,楚氏亲军早已兵分两路向天狼骑合围袭来。
温都苏抓着马鬃冲进了烈虎骑的侧翼,却不想追袭而至的楚氏亲军竟直接撕裂冲破了烈虎骑的侧翼向自己所在的雪坡迫近而来。耶律引铮心知这支奇兵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追袭温都苏,他们定是想撕破天狼骑侧翼弓骑阵型减缓主攻前锋的压力。北燕军已撤走了近一半,若是中军的天狼骑侧翼被破,那便无人可掩护负责拖延断后的天狼盾骑。
思至此处,耶律引铮微微眯了眯眼,见着这支奇兵之中的为首之人身披银甲,银盔之上一束白翎随风飘扬。身着这等制式铠甲,应是镇朔军中的一名地位不低的裨将。烈虎骑的侧翼虽被其撕裂,但其残部已突围而去,故此烈虎骑阵型被破对整军来说并无大碍。眼见着这支奇兵离雪坡还有七十步左右,耶律引铮微微敛眸。
乱军之中,他不慌不忙的举起了手中的龙骨长弓。而就在他举弓的刹那,只见那为首裨将竟自腰间掏出一卷绳索,耶律引铮见状,不禁眉峰微皱。瞧那绳索之上的活扣系法,分明是北燕的套马索,难不成这东周裨将也会用北燕的套马技巧?要知道北燕套马索不仅能用来套抓野马,更能在战场之上套取敌军。若骑兵被套中,便会被对方借着马力给强行拉卷下马。骑兵对战厮杀时,跌落下马便只有被践踏成肉泥的份儿。
在这支东周骑兵迫近的同时,天狼骑的弓骑亦开始撤退。耶律引铮只见那裨将一面将套马索的一端系在了自己的腰间,一面挥舞起绳索纵马向正在撤退的弓骑疾驰而来,而在他的身后,东周骑兵的弧刀已然出鞘,刃芒寒凉如冰覆霜。
耶律引铮眉峰一凛,刹那间便明白那裨将的用意。他分明是想直接套下正在撤退的弓骑令撤退进度放缓。而弓骑所备只有短刀没有长刀,只要阻碍一瞬,那镇朔军的长刀手们便能顷刻间撕裂天狼骑的阵型。那裨将并未注意到天狼骑的兵主正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紧踩马镫缓缓自马背上半立而起,手中套锁飞旋。
而就在他将套索抛掷出去的一瞬,一支长薪狼牙箭自七十步外骤然而发。凌厉无匹的箭簇带着无可阻挡的锋锐箭势向着套索急射而至。瞬刹之间,那混着钢丝所制成套马索竟于半空中被耶律引铮一箭射断!那裨将反应极快,见箭势凶猛,便径直伏下身子解下了腰间的绳索。他弓伏的脊背在马背上弯曲成一弯极为柔韧的弧度,像是初春的随风而摆的杨柳枝条又像是正欲开弦的弓。马蹄奔腾,他离耶律引铮只剩不过五十步。
耶律引铮见状眉峰一挑,他正欲驭马上前拔刀相迎,却不想那裨将不知何时解下了系在腰侧的银色长鞭。只见他的上身忽的前倾,长鞭卷舞袭来韧如开弓之弦柔烈交杂又似一头正欲扑袭猎物的豹子。耶律引铮猛然后仰,同时挽弓如月一箭射偏那向自己面门袭来的宛如虬飞蠖动的鞭势。
但这鞭势只是佯攻,就在耶律引铮后仰起身的一刹,裨将紧握在右手中的弧刀凛然出鞘后发先至。耶律引铮心下一惊,猛然拔刀格住了这一记凶狠之极的偷袭。马鸣风啸间,兵刃相接间迸出了一瞬明灭火花。便是在这一瞬,耶律引铮忽觉压在手上的弧刀力量却并不若自己预料那般大。他看着那明亮如秋水的弧刃,手臂寸劲猛然发力,错金斩马刀飞掠而起,刃芒映阳折出一线橙红熹光。
耶律引铮驰骋沙场多年,一手斩马刀早已使得出神入化。此时猛然发力,便是一匹马都能斩成两截,更何况荡开一柄弧刀。只见那弧刀于那裨将手中骤然脱开,锋刃翻旋落地,但在弧刀落地的前一瞬,耶律引铮只见银亮如水的弧刃上映出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刃芒流转间,那双眼睛顾盼流光如酒。耶律引铮蓦地一愣,手中刀势不知觉间弱了些许,本欲斩向那裨将首级的刀刃也微微偏了半分。
只听得一声脆响,耶律引铮手中的斩马刀锋刃擦着那裨将耳侧而过,但凶猛霸道的刀势仍将裨将顶上银盔扫落在地。在那一瞬,耶律引铮是真真的愣住了。在头盔落下的一瞬,少女的发丝飞扬在刀风中,她那双浅色的瞳眸像极了那甜蜜却辛烈的琥珀酿,她定定的看着自己,眼神凌厉却带着少女特有的妩媚。她颊畔还有一线未愈新伤,伤口已结成暗色的痂,但此时她凛冽的眉眼却映的那伤妖红胜血。她嘴唇紧抿,眉宇纤长有力犹如一弯弧刀。
当真是美人如名刀。这是耶律引铮心头涌出的第一个想法。但旋即他又疑惑起来,心道镇朔军中怎么会有女人?
思至此处,耶律引铮拿刀的手颤了颤,可不知为何,他竟心生了片刻的犹疑。刹那之间,他只觉手中斩马刀重于千钧又轻似春风。乱军之中,她纵白马持长刀,容光照银鞍,那一瞬刀光翩翩,白马犹载碧月霜花而来。她腰挎银鞭,纵马突上之间刀芒光影错然朦胧,映得人面犹似明月栖山阿。
耶律引铮只觉手握春风,那一刃挑落的不是她的银盔,而是熏风挑落三春桃花灼。那一箭亦非箭,而是拈桃花射春风。
时间像是短暂的凝滞了片刻,似过瞬息又似一念之间已过枯荣轮转。就在耶律引铮同楚清和短暂交锋之际,天狼骑弓骑已尽数撤退完毕。耶律引铮忽的笑了,胯下踏雪烈龙驹长嘶一声,腾跃转身便自同是怔愣住的楚清和跟前撤离。楚清和见那银发飞掠才回过神,她正欲驭马追击,却见耶律引铮头也不回的冲入了撤退的人群中。
楚清和一咬牙,她心知自己贸然向天狼骑追去定然是自寻死路。可就在她正欲对兵士下令堵截尚未撤离的天狼盾骑时,却见本已奔远的耶律引铮向她抛出个物什。楚清和下意识的伸手接住,却惊的差点没将这东西给扔掉——
耶律引铮抛给她的,正是耶律引岳的头颅。
131.
天时已至未时过半,流云如浪翻涌过无垠天际蔽住了晴光,天色陡然阴蔽了下来,只能见得云层薄处还勾有一线浅淡金光。楚凌云站在凉朔关的城墙之上负手远眺,紫底墨麒麟的旗帜又重扬于凉朔关的上空。他看着辽远的天际,心道方过正午云层便陡然增厚,想来今夜应又有一场大雪。
凉朔城关之上,二十余面龙鼓沉振迢第不休。回溯的凛风中蕴着微弱的血腥气,楚凌云闻着风中的铁锈味,心知此时凉朔原上应血战正酣。如今楚氏亲军已出,配合合围之阵应能重创北燕大军。但不知为何,楚凌云心底总有一丝隐晦的不安,他明白这丝不安的来源是耶律引铮,那是个狡猾且凶狠的对手,说他是战术出其不意,倒不若他行军带着一丝野蛮原始的兽性。人与人的交战可以揣摩对方战略战术,但野兽作战只凭与生俱来的本能,人是猜不透的。
思至此处,楚凌云不仅暗暗握紧了拳。他微微阖目,正欲回想方才在寰州城楼之上见到的天狼骑的阵型演化,可不曾想他刚刚敛眸,便见着一纵百人骑自雪原尽头向凉朔关奔来。楚凌云心下疑惑,心道自己并未下达撤军之令,为何会有人胆敢提前撤兵。他定睛望去,想看清这是哪支部队的骑兵,却不想这支百人纵骑阵前紫底墨麒麟旗帜展扬,赫然是楚氏亲军之兵!
楚凌云见状不由得眉心紧皱,沙场之上,若主帅未下鸣金之令便擅自回撤,那便是临阵脱逃之罪,而临阵脱逃,按军法当斩。更令楚凌云疑惑的是,究竟出了什么事儿,能让这支百人纵骑冒着被斩的风险撤退回关?
不过几次吐息的功夫,那百人纵骑便已奔至凉朔关下。楚凌云扶着城墙将身子向外探去想看清楚谁竟如此大胆敢违抗军令临阵撤退。可这一探,楚凌云直觉心下一窒,这百人骑首之人虽披头散发未着银盔,但他仍是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的女儿!
凉朔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楚凌云心知楚清和绝不是临阵脱逃的怂包,她擅自回关定是有急情相告。但即便如此,擅自带兵撤离战场便是脱逃之举。既然楚清和选择了带兵协战,那便是一名真正的镇朔军军人,只要是军人,便必须服从军法。军法之下,无论尊卑私情,绝不能因她是麟懿郡主,是他楚凌云的女儿便能免除惩罚。
天时已至未时过半,流云如浪翻涌过无垠天际蔽住了晴光,天色陡然阴蔽了下来,只能见得云层薄处还勾有一线浅淡金光。楚凌云站在凉朔关的城墙之上负手远眺,紫底墨麒麟的旗帜又重扬于凉朔关的上空。他看着辽远的天际,心道方过正午云层便陡然增厚,想来今夜应又有一场大雪。
凉朔城关之上,二十余面龙鼓沉振迢第不休。回溯的凛风中蕴着微弱的血腥气,楚凌云闻着风中的铁锈味,心知此时凉朔原上应血战正酣。如今楚氏亲军已出,配合合围之阵应能重创北燕大军。但不知为何,楚凌云心底总有一丝隐晦的不安,他明白这丝不安的来源是耶律引铮,那是个狡猾且凶狠的对手,说他是战术出其不意,倒不若他行军带着一丝野蛮原始的兽性。人与人的交战可以揣摩对方战略战术,但野兽作战只凭与生俱来的本能,人是猜不透的。
思至此处,楚凌云不仅暗暗握紧了拳。他微微阖目,正欲回想方才在寰州城楼之上见到的天狼骑的阵型演化,可不曾想他刚刚敛眸,便见着一纵百人骑自雪原尽头向凉朔关奔来。楚凌云心下疑惑,心道自己并未下达撤军之令,为何会有人胆敢提前撤兵。他定睛望去,想看清这是那支部队的骑兵,却不想这支百人纵骑阵前紫底墨麒麟旗帜展扬,赫然是楚氏亲军之兵!
楚凌云见状不由得眉心紧皱,沙场之上,若主帅未下鸣金之令便擅自回撤,那便是临阵脱逃之罪,而临阵脱逃,按军法当斩。更令楚凌云疑惑的是,究竟出了什么事儿,能让这支百人纵骑冒着被斩的风险撤退回关?
不过几次吐息的功夫,那百人纵骑便已奔至凉朔关下。楚凌云扶着城墙将身子向外探去想看清楚谁竟如此大胆敢违抗军令临阵撤退。可这一探,楚凌云直觉心下一窒,这百人骑首之人虽披头散发未着银盔,但他仍是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的女儿!
凉朔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楚凌云心知楚清和绝不是临阵脱逃的怂包,她擅自回关定是有急情相告。但即便如此,擅自带兵撤离战场便是脱逃之举。既然楚清和选择了带兵协战,那便是一名真正的镇朔军军人,只要是军人,便必须服从军法。军法之下,无论尊卑私情,绝不能因她是麟懿郡主,是他楚凌云的女儿便能免除惩罚。
132.清铮初相见狼烟染风华(四)
凉朔城关之内,绞索缓缓启转从而拉动那由玄铁生铸而成的铁链,关门徐徐而开,在坚冰冻土上摩擦出沉闷的声音。楚清和见状,心知父亲定然看见了自己才令人开了关门。她没有迟疑,率着人马径直冲回凉朔关内。她方一进关,便见着楚凌云正站在左侧的城阶上看着她,倒像是正在等她一般。
楚清和看见父亲,忙急喝了一声勒住了马,随她回关的楚家军将士亦纷纷勒马列队。一时间巍峨关隘之下一阵蹄乱马嘶。楚凌云没有说话,待到这支百人骑的兵士全部下马后他才缓缓问道:“临阵脱逃,该当何罪?”
楚凌云面上不动声色语调却隐含凉意。众将士见状忙半跪肃容不言。楚清和心知父亲是真的动了怒,自己擅自撤返而统帅不加以军法严惩,将来定会引起军心动荡。她没有多言,翻身下马之际顺手解下了挂在马鞍革带上的首级,就着首级的头发将之提起快步行至楚凌云跟前。楚凌云见女儿提着一颗人头不由得暗下心惊,再观之楚清和一身血迹狼狈不堪,楚凌云忽的有些后悔自己让楚清和协战的决定。
但事已发生便再无挽回余地,就在楚凌云正欲诘问女儿之时,却见楚清和忽的半跪而下。她微微颔首,双手高举过顶将耶律引岳的首级捧至楚凌云眼前:
“回禀统帅,临阵擅撤,按律当斩。但有急情不报,亦是当斩。而此乃北燕大皇子耶律引岳之首级,末将认为,应急率军将此首级护送回关,禀报统帅。”
楚凌云闻言心头剧震,他怔然垂首看着那颗满面血污的头颅,一时间竟是呆愣住了。他的目光在楚清和与耶律引岳的脑袋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心道难不成还是楚清和斩了耶律引岳?若真如此,此等战功足以让楚清和成为楚家军的将领之一。楚凌云思至此处,缓吸凉气之间抬手将这颗首级杂乱的头发掀开。
这首级的额前扣束着一条赤金红玉飞鹰带。在北燕,亦只有北燕皇子才可束金带于额前。楚凌云一面示意随身近卫将楚清和手中的耶律引岳首级接过一面正欲问询楚清和,却不想还未开口便听得楚清和沉声缓诉:
“统帅容禀,耶律引岳并非死于我军之手。我军追袭凉朔原后方之时,见烈虎骑正与天狼骑搏杀。是北燕天狼骑兵主耶律引铮阵斩耶律引岳而后将其首级抛掷于我。此乃北燕政变内战,故末将认为,如此急情应及时回关禀告统帅。”
北燕内战?楚凌云闻言不由得一愣,他敛眸沉吟片刻,于脑海之中细细梳理了所有事件的关联,而细想之下其实种种事件早已有了端倪,例如耶律引铮身为天狼骑兵主,当是最清楚这云珠草原及周边的地形,他既知凉朔关是大唱空城计还义无反顾的走进觋山防线的合围圈便是打定了引兵东周以破烈虎骑的主意。
从头至尾,耶律引铮打的便是将计就计借刀杀人这个算盘。思至此处,楚凌云心下却更为震惊。如果耶律引铮真是引兵破敌借刀杀人,那他这几日的处境便是背腹受敌四面楚歌,在如此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还有如此胆略设下这连环计,楚凌云忽的发觉自己委实太过低估了这位北燕二皇子。
而他送来自己兄长的首级,想必用意匪浅。楚凌云眉峰微皱,忽的问道:“这次合围,北燕军共损多少兵力?”
楚清和不知父亲为何忽问这个问题,但见楚凌云神色凝肃,楚清和只好如实答道:“因耶律引铮阵斩耶律引岳且迅速整合了天狼骑与烈虎骑,两军精锐已在我军合围之阵形成前便已成功撤退。剩留被合围住的残兵不过五千余人。”
本文阅读避雷指南
1、太子的赶尽杀绝逻辑。
本文伏笔之一,萧氏皇族都有精神问题(偏激躁郁),皇族遗传神经病,这个设定借鉴于冰火坦格利安家族。真的不是逻辑有问题,是他脑回路不对,包括皇帝。
2、其余皇子为什么没有反抗全部gg
有,都失败了。争夺东宫之位的时候牵连了三个,剩下四个因为涉及后文世家之争和种种原因挂了。本文设定有一部分借用了唐初世家门阀垄断权力的背景。
官位制度是察举制+世官制,其余基本沿用唐朝官位制度
3、皇帝为啥什么都不管还不退位最后又死的这么憋?为什么死的那么尴尬戏剧性皇帝难道没护卫的么?
请您跳到第11章,皇帝自私但老谋深算,谁都不敢动。
以及老皇帝的原型是嘉靖皇帝,他还差点被宫女勒死呢,这个更尴尬,还是十几个宫女合谋,历史永远比想象扯淡。
顺便作者很喜欢玩在欢声笑语中打出gg的梗,突然去世突然暴毙。
4、为什么太子不杀九皇子?为什么不封闲散王爷?
他需要作一个兄友弟恭的表象且他对自己的威胁没有那么大,然而跟皇帝一样阴沟翻船,自认六神装跑去跳泉水。并且他真的是个变态,致敬一下权游的小剥皮。
5、虽然是架空历史,但有些梗还是借用了某些野史或正史典故,如果这个喷我抄袭,我承认我抄了百度百科,谢谢。如果喷子要说我抄了其他小说,请拿调色板实锤举报我。
以下列出我致敬的小说《冰与火之歌》、《银河英雄传说》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文中某些角色有些相似之处,例如穆太后跟瑟后、定国公主和老玫瑰、萧锦棠和莱因哈特
我喜欢怀有狮心的男主。
6、本文纯架空历史,请诸君不要跟中国历史牵扯从而引战。因为其中历史梗概不仅有中国历史,还有金雀花王朝的红白玫瑰战争等等国外历史梗概。详究你会发现历史更扯淡,请不要说作者是个没常识的人了。
也不要说没人写纯架空,左转一下《九州缥缈录》、《云荒》等等架空奇幻历史小说。
架空的意思就是本文纯属瞎编,如果觉得没逻辑以及不习惯文风请点叉,很抱歉给您糟糕的阅读体验。
7、请诸位大老爷们不要喷女频,女作者,女读者。男女平等,谢谢
133.引铮求和玉京风云再起
“五千余人…还算不错。”楚凌云眉峰微皱,沉吟片刻后喃喃自语道。这个战果他还较为满意,此次虽未成功重创北燕军,但若成功俘虏了这五千余人,想来北燕今年冬日也不敢再贸然出兵东周。
北燕为游牧之国,因云珠草原和露曲喀格高原环境苦寒故国人之数不过东周的四分之一,再加之游牧民族民风悍勇又承继猎狼节之礼,故而有近半北燕少年会在成年之时死于凛冬的雪原之上。折损五千余人虽未伤及北燕元气,却是实实在在的伤了北燕成型的军力。话虽如此,但北燕军却不是没有再战之力。思至此处,楚凌云又再度出言确认:“你是说,这脑袋是耶律引铮掷于你的?”
“是。”楚清和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是末将亲眼见着耶律引铮将其阵斩,决计错不了。”
“这样也好,若两军死战凉朔,想来伤亡定是惨重。”楚凌云说着微微叹了口气,他看向纷纷垂首半跪请罪的兵士,轻咳两声后伸出手示意他们起身。楚清和见父亲没有责罚自己,心底却隐觉不安。她清楚的明白,若是自己不受罚,无论事情原委如何也会有人因心下不忿编排自己仗着身份不遵军法。
带回耶律引岳的首级是有功,但不报而退确是有罪。楚凌云身为统帅应做到赏罚分明,若是被扣上了徇私的帽子,那镇朔军军心定然会有所动摇。楚清和咬了咬唇,正欲开口请罪时却见楚凌云忽的握住了自己的臂膀。她抬眸看向自己父亲,却听得楚凌云在她身侧振声开口,沉言声肃。
“今日之事而后绝不可再犯。若非今日事况委实特殊,众将士齐破烈虎骑阵斩耶律引岳居功甚伟,否则你们皆当以军法论斩!但楚参将身为将领擅离战场,罪加一等,当领三十军棍,收兵后自行前去领罚。”楚凌云说着看向了楚清和,沉声道:“楚参将,你听清楚了么?”
“是,末将领命。”楚清和朗声颔首,欣然领罚。楚凌云话一出口,她便心知楚凌云所思为何。既然耶律引铮已将耶律引岳的头送来,那暗地里的意思便是要让镇朔军顶杀了耶律引岳的锅,毕竟弑兄夺位这档子事儿传出去委实不好听。耶律引岳的死对耶律引铮是一盆污水,但对于镇朔军则是无上军功,且北燕军被俘五千余人,耶律引铮要用这份大礼换他们的平安。
且北燕军随损五千余人的战力,但仍有再战之力,此时抛首退兵,想来耶律引铮亦不愿再多引战事战平添双方损耗。而这不过是北燕内战,如果牵动东周再引两国战事反倒是得不偿失。耶律引铮既已借着镇朔军之刀铲除了自己的竞争对手,那这首级便绝不是送来挑衅宣战的,而是求和之意更甚。
思至此处,楚清和不禁对这位行兵谋计奇诡大胆的天狼骑兵主有了新的改观。北燕人素来擅力不擅智,她倒真没想到这耶律引铮心思竟如此缜密。在如此绝境之下,他以最小的损失换取了最大的胜利。而镇朔军既收了耶律引岳首级这份大礼便是应了这求和之意,从此大家对此事缄口不提,只说耶律引岳是死于乱军之中,如此以来,这份功记在了楚家军头上,于此双方心意暗合。
楚清和敛下眸,她忽的对耶律引铮产生了更多的好奇心。他与自己兄长年纪相若,但论用兵实略上,楚清和却自认兄长并无他那般敢于背水一战的胆魄。楚麟城善于谋事帷幄于前,哪怕变数再多也是心有所料。但耶律引铮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将领却正正与其相克,若有朝一日二人交手,不知是楚麟城算准了耶律引铮,还是耶律引铮奇袭破军?楚清和思绪翩连,想入非非之际却忽的觉着自己肩膀被拍了一下。
楚清和心下微微一惊,她侧目瞥去,却正见自己父亲沉肃的看着自己。随她回关的将士已得令牵马散去,楚凌云握着她的肩膀,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一会儿吩咐斥候将这首级用石灰制上,然后将之即刻加急送抵玉京。记住,务必要让人将这头颅亲手送抵宣政殿!”
“是,父亲。”楚清和伸出手回握了一下楚凌云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旋即领命而去。一个时辰后,一名风声的斥候便带着一个土陶罐自凉朔关内携着楚凌云亲手所书的密折出发。在斥候走后的第三日清晨,日前凉朔关为北燕天狼骑所破的折子以八百里加急军报之名直抵宣政殿之上。
当凉朔关被破的消息传布于金殿之上时,所有大臣的面色都不太好看,其中以兰卿睿阴郁沉凝似能滴水的面色尤甚。在听得军报的一刹,萧锦棠抬眸看向了站在一侧的楚麟城,见他神色如常,萧锦棠忽的明白了日前楚麟城对自己所说事还未完切勿心急是怎样一会事儿。
因军粮延误以至觋山防线后撤导致凉朔关被破,这事儿已不是可以寻常贪污结案。凉朔关被破等同于国门被破,因贪污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足以令负责押送军粮之人株连九族。
134.凉朔失守北境贪污现
宣政殿上静默一片,众臣们的目光全盯着那跪阶陛十步之下的镇朔军斥候身上。半柱香前,那斥候携着一身仆仆风尘持军令纵马入宫,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宫闱中沉霾的寂静,而他所带来的边境急报则如平地惊雷一般炸的这群大周的肱骨之臣张口无言。那斥候像是完全没感受到这宣政殿上无形的暗流涌动,只是低头半跪着将手中淋着楚氏家徽的密折高捧过顶。
萧锦棠斜倚在皇座之上以手支颌,玄玉冕旒垂下掩住了少年帝王意味深长的眼神。他的目光在宣政殿上的每位大臣的面上短暂的停留了一瞬最后停在了面色阴沉的兰卿睿脸上:“诸位爱卿怎么看待此事啊?”
兰卿睿沉着一张脸出了列,他明白此时只有自己才有资格在此等军国重事之上开口。一众大臣见兰卿睿出了列,皆将目光投向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帝师。兰卿睿出仕几十载,却从未有一次如今日这般觉着他人目光令自己如芒在背。他缓步上前对着萧锦棠和珠帘凤座后的穆太后揖了一礼,弯腰一瞬却见穆钰正冲着自己使眼色,而就在此时,珠帘之后的穆太后也低低的假咳了一声。
兰卿睿见此暗示只觉心下一沉,他怎不知穆钰和穆太后暗意何为?负责押运军粮户部侍郎乃是齐王所举荐,齐王封疆于东北,朝堂之上这石简便算是穆钰的门生。户部侍郎是个肥差,明里暗里都能为穆钰和齐王提供不少好处。前些日子楚凌云上报军粮延缓兰卿睿便知石简揩了军粮的油水,但这件事既然已经被放上了明面,想来穆钰也会敲打敲打石简让他收敛些。
石简是个聪明的人,他贪了军粮便联合一些北地的地方官私通民间米行将粮食高价出售给因雪灾受冻挨饿的百姓,左手贪污右手销赃堪称一条龙买卖。而楚凌云一封折子揭露此事,但奈何他身为穆钰门生谁也动不得。石简心知这要真追查起来便是掉脑袋的事儿,故此还没等穆钰过去敲打便让人停了手将还没抛售的粮食赶紧归还送去凉朔关。
细来算算,自己也不过才销了三万石的粮,比起那二十万石的粮应当是影响不大。的可谁也不曾想,军粮抵达的第二日凉朔关就这么破了,天大的篓子就这么被石简给捅了个对穿。而楚凌云给出的理由更是简洁明了的一招致命,直说是军粮延期外加被克扣才会缩短防线。
延缓下派本就是丢官的事儿,在加上贪污数目如此巨大,似乎等待石简的只剩下秋后问斩这一条道。穆钰一个劲儿的给兰卿睿的后脑勺子使眼色,而站在兰卿睿身后的石简早吓得六神无主,若不是因为他吓得呆住,估计此刻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连饶命的话都喊不出了。
思至此处,兰卿睿心道这让他怎么保?事情都捅破了天,弃卒保车这个理儿难不成穆钰还不懂不成?于此之下,兰卿睿心下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缓声沉肃:“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臣以为如今最为紧要之事乃是凉朔战事,凉朔关乃我大周北境国门,凉朔关破则北境平原尽数暴露于北燕铁蹄之下。今年北境又发雪灾,百姓早已食不果腹,如若战火蔓延至我大周境内再兴战乱,那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臣以为,当调动国库原以赈济云应寰朔四州的粮食急援镇朔军和觋山防线以保军力。如今的首要之事应是现将将凉朔关夺回,而后再议其他。”
穆钰闻言,心知兰卿睿想以缓兵之计先按且下此事暂且留住石简一条命。只要缓住了现在,那就不怕找不出替死鬼,官粮下派本就是层层剥削贪污,只要不追下细查,那只要拉出经手过军粮的地方官顶罪即可。户部侍郎是个肥差,穆钰还不想丢掉石简这个好用的棋子。
135.凉朔失守北境贪污现(二)
再议其他?萧锦棠眉峰微挑,他怎听不出这是兰卿睿的缓兵之计?在萧锦辉手下苟且偷生的那些日子里,他随未曾详解其中但也曾耳闻过这大周朝廷之上的蝇营纳垢积弊深久。
这些早已在朝堂之上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皆手掌要职,但仅凭着俸禄又何以支撑起整个庞大且牵扯甚广的利益网络?这世间任何地方都离不开金钱,无论前朝后宫还是民间,只有拿了钱人才会办事。在帝国光鲜辉煌的表面下,谁也不知其中有多少见不得人的暗隙。
宣政殿上暗流涌动,列于武官之次首的楚麟城则满面八风不动。萧锦棠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却觉着他是否有些太过沉得住气了些。此事虽说是石简贪污在先,但凉朔关失守却是镇国公的失职。国门被破,楚凌云无论如何也会被扣上一个治军不严战略失策的帽子。但见楚麟城神色依旧如常,萧锦棠亦不好多说,只得暂时静观其变。
“贪污一事干系重大,镇国公尚在北境率镇朔军将士守疆卫土,如若不加紧查案给天下一个交代,恐令北境百姓将士心寒。孤认为查案一事不可延拖,须尽快进行。”
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看向了楚麟城。阶陛之下的穆钰闻言微微抬眼瞥了眼萧锦棠,恰巧正见萧锦棠向楚麟城看去。见此情形,穆钰心下顿生狐疑。自那日龙图禁卫事变后,朝中上下谁人不知新帝意欲与楚氏交好,且此事已牵涉了定国大长公主。虽定国大长公主尚未明确表态,但萧锦棠意拥楚氏为帝党之心昭然若揭。
且凉朔关乃为大周边防要塞,是大周北境平原的门户。楚氏世代镇守于此以防外族侵扰,而凉朔关后的城池皆是楚氏族人寸土寸血拼守下来,此次骤然失守无异于是给楚氏百年将门荣光上留下一笔抹不去的污迹。照理来说,此时的楚麟城和萧锦棠已该是急的七窍生烟。
毕竟一个家门受辱一个欲拥败军之族为帝党的新皇搭配在一块儿委实像两个快要淹死的人,而两个快要淹死的人放在一块只能死的更快。只要有心在此事上大做文章,楚氏一族定然会大伤元气。但出人意料的是,萧锦棠与楚麟城闻讯后倒都是面色平静。穆钰心下觉着委实太过蹊跷,他自己也曾于觋山防线任过近十年守将,凉朔关后天险相依,就算因军粮延缓减少凉朔关的驻军拉近防线,但这天险雄关哪儿是能说破就能破的?
此事绝不是如面上这般简单,穆钰心念急转,现如今北燕于大周战事初定,北燕折了一王一将,而大周这边也折了一个顾振棠。照理来说皆是元气互损需要暂缓生息,且今年北地寒灾,想必北燕那边更不好过。若是出兵抢粮是绝不会往凉朔关上撞的。思至此处,穆钰陡然惊觉方才斥候来报说是北燕天狼骑所破凉朔关——
天狼骑?天狼骑的兵主不是北燕的二皇子么?北燕骤派皇子亲兵攻凉朔,而带兵之人却不是耶律引岳或是其他人?而如果仅仅只是天狼骑,又怎破的了驻兵十万还有天险相衬的凉朔关?穆钰眉峰紧皱,他忽的生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猜测,如果说楚氏是兵行险招故意拱手让凉朔想于军粮一事大做文章呢?
北燕东周战乱初定,北燕又怎会冒险再攻凉朔关?这其中究竟有何内幕?
凉朔失守事关重大,如果楚氏以此事逼迫细查下去,那其中会牵扯进多少世家派系?难道楚氏竟动了以一关失守之由逼着朝廷将这些士族连根拔起以平民怨的想法?
就在穆钰暗下思忖之时,兰卿睿也注意到萧锦棠和楚麟城反常的平静。他心中早已明白,萧锦棠从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掌控的傀儡皇帝,他久居深宫在朝廷之上无根基羽翼,于此便陪着自己的顾命之臣们演一出装傻充愣,若不是明毓长公主意外为叶素痕所掳,想来萧锦棠如今亦是不动声色的暗自蛰伏。
如今萧锦棠已与楚氏联盟,而凉朔关失守一事又来的骤然蹊跷。那若是任由其发展羽翼,想来兰氏不多时便会为楚氏所越。届时无人能制的住羽翼已丰的皇帝,思至此处,兰卿睿略略敛眸,执芴揖身道:“陛下忧国忧民,心怀天下,实为我大周之幸。臣身为太师,即刻便遣人调查军粮贻误一事,务必最快给陛下,给天下一个交代。”
“贻误是一事,贪污又是一事。镇国公来的密折上分明还写了六十万石的军粮只到了五十万石的粮。整整十万石的粮难不成还能凭空消失不成?”萧锦棠冷冷开口,语调似有隐怒:“难不成路上的折耗能有十万石不成?”
众臣闻声皆齐刷刷的跪下道陛下息怒,但眼神却都往兰卿睿身上看。大周朝廷贪墨横行已不是一日两日之事,这宣政殿之上除却几名非兰党的清流,又有谁敢说自己手上是干净的?便是楚氏一族,也敢说手上是干净的么?兰卿睿心知萧锦棠是想顺着这条线细查最终拉下石简,但如今楚氏治军不严失守凉朔应是自顾不暇,而萧锦棠在朝之上又无他人,委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思至此处,兰卿睿心念一转正欲出言安抚萧锦棠,却不想珠帘凤座之上的穆太后忽的开口道:“皇帝勿要动怒,古语有言万事无定论,若仅凭镇国公一纸急折便急着给人定罪岂不是太过武断?依哀家来看,还是等兰太师调明清楚后再议也不迟。”
萧锦棠微微侧目看向龙椅之侧的凤座,心道穆太后果真是捺不住性子的人。这朝堂之上谁都没说此事如何解决,她自个儿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先跳出来给石简认了罪。兰卿睿闻言心下亦是冷哼一声,道这穆太后果真还是如此愚钝不堪。兰卿睿正欲顺着穆太后的话头将之吹捧一番将此事揭过,却不想穆钰忽的揖礼出列,声声朗肃。
“方才陛下说军粮贻误是一事,贪污又是一事,那这凉朔关失守可不也是一事?如今臣虽驻守临阳,但也曾在觋山城任驻守统军十年。凉朔关乃我大周北境之门户,若是凉朔关失守,则北境城池百姓尽数暴露于北燕铁蹄之下。镇国公密折上说因军粮贻误才缩短防线减少粮耗,既如初策定防守之略,那镇国公想必心知缩短防线可能带来的后果。如今凉朔关失守,可是镇国公定略不当?”
“这……”兰卿睿话至喉头却被穆钰的骤然出言给硬生生的给哽了回去。但转念一想,穆钰此言却正正言中了凉朔关失守一事的蹊跷之处。兰卿睿与楚凌云一同出朝入仕,自是最明白楚凌云的为人与心性。楚凌云恪守楚氏家训,以维护萧氏江山与北境安定为要责。依他的性子来看,要破凉朔关除非是楚凌云战死于关前,否则北燕人绝不可能越过在他活着的时候打进凉朔关内——
难道是楚凌云故意为之?兰卿睿忽的涌生出和穆钰一样的想法。难道楚凌云想用以凉朔关失守之名义来给兰穆联盟施压?但此行如此冒险,几近堪称引狼入室。如果稍有差池则是两国再战。楚氏作为大周的守护之军,当是为萧氏江山尽忠,楚氏忠的是国而不是君。若如此行事,楚氏尽忠的对象岂不是成了萧锦棠?
136.宣政殿楚穆舌战辩忠奸
思至此处,兰卿睿细思之下只觉后脊之下蓦地渗出了些白毛冷汗。但他还未来得及细揣其中利害,便见着站于穆钰身后的楚麟城信步出列,于殿中朗声揖礼道:“穆侯爷此言差矣,如若不是因为军粮贻误,父亲又怎会出缩短觋山防线减少粮耗这等下策?穆侯爷既也为龙图卫统军,当知军粮与军饷乃是定军之基。”
“如若贸然断粮,则军心必然散乱,届时内乱纷起,觋山防线不攻自破。届时北燕未定内乱又起,如此取舍,不过也是被那些贪臣墨吏被逼无奈罢了。”楚麟城说着顿了顿,抬眸却看向了面色如腊的石简:“您说是么,穆侯爷?”
“楚统领此言差矣,既然你我二人皆为军人,当知军人本职便是戍守河山,镇护我大周黎民苍生不受战乱流离之苦。而镇国公身为镇朔军统帅,守我大周西北国门。若因粮食短缺便弃我大周门户于不顾,那将置我大周北境四州百姓、置圣上天威于何地?!”穆钰朗声振振,字字堪称掷地有声。他不着痕迹的微勾起一个冷笑,蓦地肃跪于阶陛之前。
“启禀圣上、太后娘娘。臣认为镇朔军首要之职便是镇守凉朔关保我北境四州不受战乱之苦,如今镇国公贸然缩减防线以致凉朔关失守,令我北境平原面临战乱险境。臣以为镇国公不顾边境大局妄下决断,实为渎职!”
“渎职?穆侯爷这话说的倒是令人费解啊。”楚麟城斜瞥一眼叩首于地的穆钰,出言冷声相讥。只见他上前两步行至穆钰身侧,双膝一跪竟是同穆钰一般肃拜于阶陛之前。
“启禀陛下,穆侯爷既道父亲渎职失守关隘是不顾百姓安危。那负责押送军粮却贻误之人,克扣贪污军粮之人又当何罪?这群贪臣墨吏在克扣贪污之时,可曾想到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引起的后果?”楚麟城说着瞥了眼身侧叩首于地穆钰,启唇又道。
“父亲之所以选择缩短防线,乃是为我大周国局安定所考虑。边境之局与国局孰轻孰重,难不成穆侯爷心下没有论断么?末将以为,凡事必有因果,这些贪臣污吏才是动我大周国祚之根本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渎职!”
楚麟城一言出口堪称语惊四座,少年将军声声朗诉回荡在静默的只剩呼吸声的宣政殿内。他深深的看了眼阶陛之上的萧锦棠,肃拜叩首而下时面色却是一派从容。萧锦棠早已料到穆钰会以此事来给楚氏发难,为此他还心底替楚麟城捏着一把汗。但见楚麟城镇定自若,当知此事是伤不动楚氏根基的。
虽说楚穆二人斗唇合舌争辩不休,但明眼人都心知穆钰借机发难不过是想保住石简而已。毕竟凉朔失守楚氏也逃不了干系,此事两家谁手上都有对方的把柄,不过半斤八两,若真闹起来谁家也讨不得好。一旁的朝臣们早已习惯庙堂之上两家互泼脏水,看着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斗的热闹,但起决定之意的人却是那一人之下此时正站在文官首列隔岸观火的兰太师。
众臣齐刷刷的将目光投向了列于文官首列的兰卿睿。而此时兰卿睿心下也犯了难,他不禁犹疑起来,若是此时帮衬穆钰,穆氏便会借机觊觎凉朔掌兵之权,龙图禁卫一事已表明穆氏野心绝不止于庙堂,若是继续帮衬,则定会造成朝局失衡。而若将此事放任不顾,那便等同于默许楚氏拉下石简。
若楚氏一族决意效忠萧锦棠,那这龙椅之上的傀儡皇帝便再算不得傀儡。若是如此,自龙图禁卫一事起,萧锦棠已不再是朝局之外任人拿捏的棋子,而是真正走上了这天下之局的帝王。若是萧锦棠初掌权柄,那手握兵权的楚氏岂不是于朝堂之上一手遮天?
兰卿睿思至此处心下已有思量,他缓步执芴上前,正欲开口之际却见一名侍卫忽的闯入殿中,抱拳半跪高声道:“报——”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镇朔军夺关之战告捷,麟懿郡主自凉朔携镇国公急行军令折返归京,现已携凉朔捷报至午门之外,还请陛下准其上殿觐见!”
什么?兰卿睿只觉自己耳朵出现了幻听,他猛然回首望向身后,却见得那骤然闯入宣政殿中的侍卫满面喜色高声再呼:“恭喜陛下!末将于此贺我大周武运昌隆,天佑大周,国祚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