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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抵霜     江山业txt下载     江山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7.清和奏捷报太师亲查案

    “捷报?难不成是镇国公将凉朔关给打了回来?这可是好事呀……”听闻捷报,宣政殿上众臣皆回顾侧首议论纷纷,兰卿睿闻言眉峰一凛,眉间骤然显现的锐利竖痕破了他一派清雅的面相,见朝臣自顾议论,兰卿睿不禁侧身沉斥:“虽是捷报,但宣政殿乃君臣议事之处,岂可大声喧哗?如此以来,成何体统?”

    “是,太师所言极是……”听得兰卿睿出言斥责,众臣纷纷闭口敛衣整袍肃容而立,不消片刻,宣政殿内再度静若落针可闻。兰卿睿敛眸垂首执芴上前,心下却是惊疑不定。方才侍卫来报之时他分明听得清清楚楚,是楚凌云派麟懿郡主回京奏报,难不成自己将楚清和调离出宫,而楚凌云竟抓住此机让女儿从了军?

    楚凌云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是想让楚清和去代替她暂被困居宫内的兄长接管凉朔?思至此处,兰卿睿忽的不知该作何应对。若是贸然弹劾女子从军一事便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大周虽民风保守,但古往今来女子从军出仕庙堂却并不是没有,前有开国皇后银兰随军出征,这玉京城便是她与开国皇帝萧彻一同攻下;后有定国大长公主戍守边疆,铁腕摄政辅佐幼帝启中兴盛世。

    细思之下,兰卿睿面色愈发沉凝,他心头正想着以楚清和被萧锦棠惩戒出宫闭门思过一事来作作文章,却不想话未出口便听得龙椅之上的少年帝王冷肃开口:“传孤谕令,宣麟懿郡主进殿述职。”

    “谨遵圣谕。”那侍卫闻令,忙抱拳起身快步出殿。萧锦棠看着侍卫快步而去的背影,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乌木御案之下将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不知为何,他在听到楚清和奉令上殿诉捷报这句话时心跳蓦地加快了几分,久违的愉悦之情顺着血流灌入沉寂的四肢百骸。他只能握紧了拳头才能强捺下胸口之中奔涌的激动。宣政殿上众臣静默,他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才能维持那平缓的语调。也只有他知道,在开口的一字一句间鼓膜轰鸣心动如急鼓。

    宣政殿外的飞檐影子逐渐缩短,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一片叶子飘落在殿外廊前,细碎的北风将马蹄踏在青砖地上清脆且明快的声音传至宣政殿内。萧锦棠定定的看着宣政殿外,只见汉白玉的阶陛纵横绵延,尽头之处却是隐于一段暖光之中。萧锦棠一愣,却见是阴郁连绵多日的天空忽然放了晴。

    几缕阳光穿风破云而来,温暖柔和的斜斜洒在了那晦暗无明的殷色宫墙之上。玉京的冬日总是少见晴光的,萧锦棠只见阳光洒落处的宫墙像是被点亮一般骤然明媚起来,像是晦暗天幕之下无端的开出了花。

    马蹄声渐渐近了,近到似乎连马蹄踩过未干水洼的迸溅声都能听见。远方一展紫底墨麒麟旗猎猎而展,萧锦棠看着那面张扬急掠而来的旗帜,忽的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登基大典那一日。彼时天光大盛,浩荡天风之下,紫底墨麒麟大旗连绵片阵而来,如霞如云。马蹄混着甲胄摩擦和旗帜的翻动声犹如滚云闷雷,似大地都在为之肃容颤抖。

    刹那恍惚之间,马蹄声于殿外骤停。萧锦棠的目光定在了自马背上翻跃而下的少女身上。乍破的天光在她的银甲上折出迷离耀眼的辉光。长风忽掠,紫底墨麒麟旗帜飞扬殿前宫阙,那一瞬间,她像是拥着紫云霞光而来,似带三春桃花艳烈灼灼,骤然且不可抵挡的点亮了自己的世界。

    银甲摩擦铿锵坚然,只见楚清和手捧一个灰土罐子信步上殿。众臣见状皆不免窃窃议论,心道这当成何体统。楚清和目不斜视,权当充耳不闻。她行至殿中,向着萧锦棠揖礼半跪而下,振声朗朗:

    “末将楚清和,奉镇朔统帅之令返京急报。我军历经鏖战,于三日前午时将凉朔关夺回。且于此战中,北燕大皇子耶律引岳死于我军冲锋之中。故特奉统帅之令,将其首级快马进献于陛下,以壮我大周国威,愿我大周国祚绵长,愿陛下武运昌隆!”

    楚清和语毕将灰土罐子高捧于顶,旋即叩首肃拜而下。她此言一出,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哗然间却不得不感慨这一幕何其相似,昔日登基大典之时,楚麟城亦是派人如此般携北燕豹王之首级奉于殿上。先兄长困于庙堂只见,但其妹亦巾帼不让须眉,看来玉京盛传流言说那楚氏嫡女是个不知事儿的纨绔简直是天大虚言,就看这麟懿郡主披甲纵马的英姿,便知镇国公府上堪称龙腾凤鸣。

    萧锦棠闻讯,心头更是喜上加喜。方才宣政殿上楚麟城与穆钰争辩不休的原因便是穆钰抓住了楚凌云擅弃凉朔关的这个由头。如今镇朔军折了北燕的大皇子又夺回了凉朔关,过不抵功,穆钰便是舌灿莲花也再不得拿此事大做文章。便是他想于此事纠缠不放,楚麟城也能以镇朔军缩短防线为施诱敌深入之计给挡回去。

    穆钰此时并不知萧锦棠心头在想些什么,他回首面色沉凝的看着那个装着耶律引岳人头的灰土罐子。他此时在意已不是能与楚麟城在这庙堂之上争个高低胜负,而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耶律引岳会死在镇朔军手里。

    穆钰虽由齐王举荐而出仕从军,但二十年前,他亦只是个军功尚未高建的青年。那时他还只是齐王王卫下属的一名小士官,因种种原因被齐王举荐上报将之调去了觋山城当了一名裨将。他曾驻守北境四州近十五年,怎不知觋山防线之构造。凉朔关虽为大周西北门户,但只破凉朔关而贸然深入则无疑进了镇朔军的包围圈。

    加之寰州城后多山地,北燕骑兵即便踏过北境平原也极难在山地作战。觋山山脉便是最好的天险之地,故而北燕要破东周防线,当先破东周边境四州入侵据拥部分觋山防线形成守势才可再行。东周北燕素来交战频繁,耶律引岳身为北燕皇子,怎会不知这点?

    穆钰越想越觉着不对劲,而一旁肃容而立的兰卿睿见状亦知穆氏这次决计是伤不动楚氏根基,但若自己坐观不顾,那一直以来的朝堂平衡便会因楚氏恃功而破。不过楚氏屡建奇功,一时半会儿也打压不得。而穆氏野心甚大,不易控制。

    兰卿睿思量急转之间,心知如今所谓联盟已不过表象,现在楚穆二氏势均力敌,而兰氏要想立于四大家族之首,必将做那影响天平的第三个砝码。而萧锦棠于看着三氏顾命之臣,心知制衡之势已初成,不过这还不够,他清楚的明白,如果想要坐稳天下之主的位子,必须自己亲手握住那无形的权柄,他必须建立起真正的帝党与兰穆二氏分庭抗礼。

    无声之间,君臣之间各自思量已是暗流涌动。宣政殿内窃窃密谈渐止,众臣皆等着看皇帝太后要如何封赏楚氏,亦或者看那穆侯爷要如何应对楚家少帅的发难,可不曾想皇帝太后谁都还没开口,便见着礼部侍郎吕华元忽的出列肃容揖礼道: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麟懿郡主身份矜贵,一言一行皆代皇庭贵女所范。如今抛头露面于外且不顾礼法以女子之身直上朝堂,委实不守妇道。即便郡主为镇国公特使,但由此可见镇国公委实教女无方。臣恳请陛下惩戒郡主,罚令其闭门思过,否则郡主牝鸡司晨之举传言开来,委实伤我国体风化。”

    “风化?吕爱卿可真是能说会道。”萧锦棠冷声戏谑,还未等穆太后出言便不着声色的将之祸水东引:“吕爱卿,孤还是罚你自行掌嘴二十罢。你说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登堂入朝,那你要将母后置于何地?还是说,吕爱卿是想影射母后身为女子为孤辅佐朝政是为牝鸡司晨不守妇道?”

    萧锦棠话一出口,便见着吕华元惶然高呼着圣上太后饶命的话双膝一跪。众臣见状皆是窃窃而笑,楚清和亦不禁低头暗暗的抿了抿唇,她心知萧锦棠这是变着法的给自己解围出气。

    而群臣笑看吕华元跪着讨饶亦是心下解气,谁人不知吕华元是个阿谀谄媚之人,他这明摆着想踩一脚楚氏让兰卿睿对自己另眼相待,却不想给自己惹了一身臊。现下只怕兰太师早已在心中暗骂其为蠢材。

    兰卿睿倒是不甚在意这墙头草自导自演的谐剧。他在意的是龙椅之上的少年帝王,萧锦棠如今虽羽翼未丰但已不再藏锋,如此过早暴露之下,萧锦棠将意欲如何?如果他真的握上了权柄,那这朝局又将如何翻覆?

    而一旁的穆钰看着楚清和面前的坛子又看了看面色凝肃的兰卿睿,终究只能无力的叹了口气。无论内幕如何,如今楚氏斩了北燕皇子,此功高不可没,看来石简是必然不保了。但就在此时,兰卿睿却忽的上前揖礼肃容道:“启禀圣上、太后娘娘。北境苦寒,而就在这军粮贻误少缺之际,镇国公还率军折斩北燕皇子夺得如此功绩,实乃用兵如神。臣以为当朝后同礼部尚书共拟封赏。”

    “那便依太师的意思办吧。”穆太后微倚凤座,语调中透着些许不耐与倦意。她虽握有垂帘听政之权,但见兄长亦不多言,自己一人一言想保石简委实太过有心无力,不若顺水推舟,让这件事赶紧了了。

    “臣必当谨遵皇太后懿旨。”兰卿睿一面说着一面微微躬身颔首领旨,可他没有退至文官行列之前,反倒是缓步振袖行至阶陛之前,执芴肃容徐徐而拜:“虽镇国公收复凉朔关,但拖欠军粮体兹重大,臣以为此事必当严惩。”

    他说着顿了顿,不顾朝臣满面震惊疑惑之色徐徐叩首道:“臣将派得力之人细细清查此事,必当亲自过目案宗,定给陛下、给镇朔军的将士、给天下一个交代。”

    兰卿睿此言一出堪称语惊四座。穆钰心下既惊又疑,兰卿睿说自己要亲自插手此事,究竟是要保石简还是要将之若何?但见兰卿睿面色沉容,穆钰便知这贪污军粮一事牵扯甚远,怕不是其中也波及了兰党之人。而萧锦棠闻言虽惊愕一瞬,但旋即明白过来兰卿睿是怕楚麟城恃功请命参与其中,若是楚氏参与其中细细深查,怕不是会牵扯进多少世家门阀。

    但这亦是一个打压门阀的绝佳机会,难不成就要如此平白放过?萧锦棠瞥向楚麟城,却见他对自己微微颔首。见楚麟城尚未动作,萧锦棠纵有不解但亦只能缓缓道:“那便有劳太师了。”

    “臣谨遵圣上旨意。”兰卿睿再度肃拜叩首,萧锦棠见状抬手揉了揉眉心,他扶着椅背懒懒起身,随侍于侧的福禄见状,忙道:“今日事毕,陛下退朝——”

138.宫道再会锦棠调听风

    “臣等恭送陛下、太后娘娘——”宣政殿内群臣肃拜高呼,穆太后慵慵起身,倦倦掀帘扶着侍女款款而去。萧锦棠的脚步顿了顿,他微微侧目回首瞥了瞥跪在朝臣之中的楚清和,她与朝臣们一同叩首于地,他想让她平身不必叩拜,可他能做的只有这回眸一顾,终是拂袖而去。

    宣政殿后列着四十八位提香捧盘的宫婢,这等过于奢靡铺张的排场却只是穆太后的随侍。萧锦棠见穆太后缓登凤辇,遥遥虚告了声礼,穆太后也懒得再同他做样子,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应了。福禄见状,心道自那日龙图禁卫事变后,圣上同穆氏关系堪称骤降冰点。以前圣上太后还做做母慈子孝的表面功夫,现在真是相见生厌。

    只是朝堂于后宫之间息息相关,朝堂之上盟友敌对关系从无定数,制衡自己的棋子也可利用去制衡他人。皇帝太后关系如此紧张,将来穆氏又怎会成为圣上手中的棋子呢?即便不成,穆侯爷也是驻守帝都咽喉临阳城的统军,无论如何,圣上总得顾及三分穆侯爷的面子。福禄思至此处,只能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他身为内监,自是不能妄议国事。见着穆太后的凤辇缓缓而去,福禄正欲开口询问萧锦棠是起驾回宫还是去临晚殿同明毓长公主说说话,却不想萧锦棠比自己先一步开了口:“你们先下去罢,孤想一人去御花园走走。”

    “陛下,这……”寿康正想出言劝阻,说陛下这于礼不和,哪有陛下出行没有宫人随侍的道理?但不曾想自己话未出口便见着福禄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寿康见师父让自己切勿多言便住了口。福禄微微躬身上前,轻缓开口:“那老奴便率人于御花园后的撷梅亭等着圣上,只是鸣鸾殿的人经常于御花园中采集鲜花供予太后娘娘,委实惊扰陛下闲情了。”

    萧锦棠轻笑一声,他心知福禄是在提醒自己注意穆太后的耳目。他对着身后脊背已微微佝偻的老人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他的叮咛,转身便往宣政殿后左边的宫道上走去。

    若自宣政殿正殿而出便是宫门,但若是往左而行便可直抵御花园,穿过御花园便是倚水而建专供皇后所居的未央宫。这等巧思妙想自是出自开国皇帝萧彻之手,为的只是下朝之后能更快的走条捷径去探望自己深爱的银兰皇后。而若自潜龙水榭上眺望,便会见着这条宫道当算是隔断前朝与后宫的一条分界线。

    但此时萧锦棠却无暇他想,屏退随侍内监后他的脚步已是捺不住的快了起来,只要绕过重重宫道楼阁,便是那走向那通往御花园的偏道。随着他急切的步伐,禁步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他一绕进去,便见着楚麟城兄妹正站在离他几十步远的地方,楚麟城抱着妹妹卸下的银盔,正垂首与她说着些什么。而楚清和则抄着手倚在朱墙上,一面听着兄长的絮絮低言一面对着越过宫墙还未落光树叶的金黄银杏吹着气。

    一片银杏颤颤落在楚清和的面上,因卸下银盔,她高束的马尾已经有些松和散乱,几绺碎发卷曲在她的颈侧,阳光迎面洒落在她的面上,映的那碎发像是弯弯的小钩子。听得宫道一侧传来声响,她回眸侧首看向了萧锦棠。那一瞬间她一束垂直颈畔的长发娓娓跃动于光中,带起淡金色的碎光。

    她也看见了萧锦棠,少年身着繁琐沉重的玄衣纁裳,朝服未换便赶来于此。萧锦棠见她抬手拿起那片垂落在面颊上的叶子对着自己远远的挥手时不由得笑了。他知道,她的挥手之意不再是离别而是重逢。有一个瞬间,他觉着楚清和应是天生便应带着阳光的,她不应是惊艳宫闱的明艳红蔷,而应是拨开晦暗天幕的暖阳,好似只要见到她,就连徐徐洒落的阳光都显得格外的明亮几分。

    他快步向楚清和走去,行至面前时却发觉自己腹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明明不过分隔半年而已,却好似分隔几转枯荣。比起离别时,楚清和清减了不少,但这更衬的她的琥珀色的眼睛清润且明亮。思至此处,萧锦棠才发觉自己正直勾勾的同楚清和对视着。他慌然敛下眸,余光却瞥见楚清和侧颊上一道还未脱痂的暗色血痕。

    “清和…你的脸怎么了?这是怎么伤的?谁伤的你?”萧锦棠眉峰一凛,近乎是连珠炮一般惊呼出声。楚清和闻言一愣,旋即她抚上自己的面颊,如春日远山一般的眉向上一挑,竟是如被惹怒的小母豹一般瞪了眼萧锦棠:“你怎么跟哥哥一样,一来就问我的脸怎么了,你们这些男人,是不是就知道看女孩家的脸?”

    萧锦棠被楚清和堵的一梗,不知如何接话。他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得罪了楚清和,只能求助似的看向站在楚清和身后的楚麟城。楚麟城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缓抬手抚了抚妹妹的额发。楚清和看着萧锦棠微微叹了口气,再抬眸间哪里见得到方才蕴在瞳中的凶意,她抬手抓住楚麟城的手腕,开口却像是有些委屈:

    “我可是从凉朔原之上带着耶律引岳的脑袋整整三日三夜马不停蹄的急奔回京,你们都不觉得我很厉害么?我还跟那个北燕二皇子过了几招呢!你们可不知道,世间竟真有人是银发金瞳的。别的不说,他那一身功夫可真的俊,两三下便把我的刀给挑了。我这脸也是他弄伤的,他那时带兵攻寰州城,一百七十步外就把楚家军的旗帜给射落了。我这伤不过是被他的箭给挂了一下——”

    “哎哟!”楚清和说着一顿,她猛然抱住了脑袋愤愤看向楚麟城:“壮壮你拍我脑袋作甚?知不知道人是越拍越傻的?”

    “拍的就是你!你以为上战场是闹着玩?你知不知道那北燕二皇子的箭再偏一分射落的就不是旗帜而是你的脑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去跟人家过招?不要命了你?你一个女孩家当个斥候我不反对,但你要知道,女人的力气本就比男人小,逞强也得有个度不是?不然你这那是去为父亲分忧,你分明就是去送死,为我楚氏蒙羞!”

    虽是这么说着,楚麟城的神色却也是掩不住的焦虑。他这也是与楚清和分别几月以来第一次相见,听闻妹妹说那凉朔战况险象环生心底亦是关心则乱。他见楚清和委屈巴巴的抱着脑袋看着自己,心想定是方才自己拍的重了些。他抬手轻轻抚上楚清和的头顶,语气虽急却是放缓了不少:“我就看不惯你这好运气,真要是伤哪儿了你才知道什么叫怕。”

    萧锦棠在一旁也听得心头后怕,他此时非常理解楚麟城的心情。彼时萧锦月于宫内被叶素痕所掳,他亦是急的犹如五内俱焚,恨不得自己能将整个玉京城翻过来去寻她。她是自己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是真正陪伴自己走过那段晦暗岁月的人。如果萧锦月遭遇不测,萧锦棠委实不知该如何支撑下去。

    他理解楚麟城的愤怒和担心,如果楚清和真出了事儿,那楚麟城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因为楚清和所在的战场所属的职位,本应是他的。就算受伤,也应是自己而不是她。楚麟城绝不会原谅自己站在自己妹妹的身后,看着她替自己去沙场搏命。

    但所幸楚清和无恙,他们三人又能于这玉京城中再度聚首。萧锦棠微笑着看着正在拌嘴的两人,恍然之间像是回到初识那夜的太清殿,明明殿外龙图禁卫环伺,他俩还不忘拌嘴互损。战后重逢,方才发现平淡之言当是如何可贵。

    “清和无事便是大幸,只是女孩子面上留伤总归不好,不若一会儿还是宣太医瞧瞧罢。”萧锦棠难得温声出言打断了正在拌嘴的兄妹二人,楚麟城看着楚清和眉峰紧皱,只恨不得揪住她的耳朵一顿教训:“我看还是留着这伤的好,免得将来这妮子好了伤疤忘了疼。”

    楚清和撇了撇嘴,却是出人意料的没有将楚麟城的话顶回去。她看向站在一旁的萧锦棠,如琥珀佳酿一般的瞳眸如初见时将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萧锦棠忙避过她的目光,心想难不成自己面上沾了什么东西。他正欲抬手抚面,却忽的听得面前少女惊讶道:“锦棠,几月不见,你长高了。”

    萧锦棠闻声一愣,抬眸却见楚清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跟前正昂首挺胸的抬手在自己的脑袋上跟她的头顶上比划了两下。楚清和本就生的高挑,初遇之时萧锦棠还比她矮了半个脑袋,不曾想几月未见,两人竟是一般高了。萧锦棠正欲开口说自己最近拔了个子的事儿,却又见楚清和歪着头看着自己:“我看你不仅长了个儿,心眼也长了不少。我今日回京连兄长都不得知,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会于此地密谈?”

    萧锦棠闻言只觉耳后一赮,他见楚清和正睁着明亮如酒的眸子好奇的望着自己,只能敛下神色故作沉凝道:“福禄跟我说过,那日你入宫为御前女侍时便是走的这条道。这宫道隐蔽且直通内宫,除却扫洒宫人之外,一般朝臣和宫人是不会来的。而麟城作为禁军统领和伴读,自是需随侍与我身侧。你现在又不便入宫,想来你们也只有于此短暂相见了。”

    “这你都注意了?”楚清和眉峰微挑如带起一段连绵春山,她微微敛眸,心下却想着萧锦棠当真是心细如发。转念之间,她又狡黠的眨了眨眼:“既然你心知我们于此密谈,那你这么匆匆赶来,又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呢?你跟兄长倒是君臣相伴,如今特意而来,我看你倒不是只是为了单纯见见我这么简单。”

    是二者皆有。萧锦棠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他忽的觉得眼前这个少女的眼光委实过于毒辣了些,或者说她过于聪明了些。她像是永远带着狐一般的狡黠,别人琢磨不透她而她却能将别人看的一清二楚。但如果楚清和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问自己是否特意为她而来,那自己反倒是不知如何应对。

    见楚清和已出言挑明自己来意,萧锦棠便也不再瞒着:“清和既然心知我来此另有旁意,那我也不妨直说。关于军粮贪污一事,镇国公跟麟城花了这么长时间布下的局如今却被兰卿睿抢了审案之责,届时他只需随便拉几人出来顶罪便算交了差。如此以来,你们这么大费周章所布下的局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就知道是这事儿,哥哥方才也跟我说这事儿呢,你说你们男人就知道这些事儿,也不知怎么哄哄女孩子。”楚清和说着微微叹了一口气,眸光跃动之间带着一抹如狐狡黠:“哥哥方才便与我说,让我命玉京风声的人私下暗查,届时以楚氏风声之名翻案。若是兰卿睿随便找人顶了包,那便是失察之责。只可惜我真是个劳苦命,回来还睡不得一个安生觉便要我继续跑。”

    “原是如此,真是辛苦你们为我筹谋了。”萧锦棠闻言,浓翠的瞳中碧色似又沉了几分:“但因此事便让风声暴露于天下,我认为委实不妥。风声既为暗部,若贸然曝光,难免引至灭顶之灾。”

    听得萧锦棠此言,楚麟城兄妹也知萧锦棠是指若是风声暴露很可能再引来那个胆敢擅闯禁宫的叶素痕。可不动用风声那能动谁?这朝堂之上,又有哪个文官敢得罪兰卿睿?

    楚麟城与楚清和皆面面相觑不知萧锦棠此话何意,一时之间,他们委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在楚麟城正欲开口询问之际,却见得萧锦棠抬手解下了自己的禁步。他将那枚墨玉制成的禁步自珠链上解下,将那玉玦递给了楚清和。

    “这是……”楚清和伸手接过,却见这墨玉之后竟凹刻了一株兰花,而刻纹之内,则以泥金填平。这块玉嵌金当是很有些年岁了。便是连填平的泥金与玉体本身也已被摩挲相融的犹如一体。

    “这是听风银兰令,乃是我大周开国皇后银兰之随身信物。唯有此令,才可调动听风小筑。”

139.清和寻听风锦棠询揽月

    “这…这可是历代帝王随身之物,怎能轻易交予我?”楚清和身为郡主,自小便自玉泉大长公主口中听过听风小筑的由来历史和地位。手中玉玦触手凉润,但楚清和只觉着这听风银兰令竟犹重千斤。她抿了抿唇,抬手正欲将这玉令递还给萧锦棠,却不想萧锦棠似早已料到自己会将听风银兰令递回一般,竟先一步伸手将自己的手覆住。

    少年的手心温热指尖却是微凉,楚清和的手不禁颤了颤,下意识的便想将手自少年的掌下抽回。东周民风素来保守,除却上元灯节之外,坊间街外男女私会皆是胆大骇俗之举。楚清和性子虽似男儿平日里亦是不拘小节,在军营里是也曾与战友勾肩搭背,但她也是头次被少年如此柔款执手。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敏感,但她本能的觉着,这跟她曾经在听晚径上拥住濒临崩溃的萧锦棠、去像姐姐一般牵着他的手时的感情不一样。那时的萧锦棠无助的像只困在笼子里撕咬的小兽,她对他伸出了手,想帮他打开樊笼,想领着他往前走。她拥住了他,像是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化他眼底的孤独寒凉,却委实无关情爱。

    “……抱歉。”萧锦棠覆手之后才恍觉自己此举委实唐突,他敏锐的感到楚清和的退缩,道歉之言倒比楚清和抽手的动作更快。还未等楚清和反应过来,便见萧锦棠慌然垂手,耳后已是赮然一片。楚清和握紧了手中的听风银兰令,却忽的咬着唇笑了:“抱歉什么?难不成我的手是老虎的屁股不成?你可是皇帝呀,若是连碰着姑娘的手都这样,将来你以后怎么面对那三宫六院的妃妾?”

    “……你怎能这么说?这…这委实太过失了体统。”萧锦棠闻言更觉耳后一烫,若不是垂下的冕旒挡住了楚清和的目光,不然她定会发现萧锦棠的耳尖都赮成了粉色。见楚清和仍是笑嘻嘻的,萧锦棠却顿觉心头一窒。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心烦意闷的情绪,但不能否认的是,楚清和说的并没有错。自己是皇帝,终究是要有妃妾的。后宫与前朝本就息息相关,利用后宫亦是制衡前朝的一种手段。

    这是个再浅显不过的事实,但不知为何,萧锦棠却最是不想自楚清和口中听到这个事实。他生在深宫,自是明白最是无情孑然帝王家的道理,这琼楼宫阙中,亲者为谋爱人相杀,无论帝王后妃,皆一生囹圄于此。再光鲜伟岸的人活的也宛如坊间话本所述西疆蛊虫一般,在这个四方的琼楼玉阙里噬骨饮血而活。自己的父皇是如何死于枕边人之手,萧锦棠是最明白不过。

    或许他该感谢楚清和的无心之言提醒了自己。与其将这后宫交由他人把持,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宫闱若是一场锦绣死局,那便不要因一己私欲将他人牵扯其中。

    思至此处,萧锦棠缓缓垂眸,却见楚清和牢牢的握紧了那听风银兰令。见此情形,萧锦棠忽觉心下不知何起的郁结之情似乎消散了些。他抬袖低低的咳了声,转瞬之间便敛去面上的赮然之色。透过冕旒,楚清和只见少年帝王深碧如幽潭的瞳明澈且冷然,他注视自己的目光似乎带着能令人平和的力量。

    楚清和见状亦敛了笑意,她心知萧锦棠定然有话要对自己说,可还未等自己开口相询,便听得萧锦棠缓肃道:“清和,我将听风银兰令交予你,是因你于宫外行动方便。我要你去听风小筑以我之名命听风执令使暗查军粮贪污一事。你需持令亲自见到听风执令使柳言萧,令于他五日之后的夜里秘密进宫见我。”

    楚清和闻言不禁眉峰一蹙,她以拇指摩挲着手中冷润的玉玦,抬眼却是眸光深深:“锦棠,这听风银兰令既是历代帝王随身之物,我认为还是你随身携带的好。既是密召,你为何不写一纸密令托予哥哥给我呢?”

    “你连帝令和兵符都敢拿,这又有何不可呢?”萧锦棠顿了顿,缓声清肃:“听风小筑认令不认人,只要持此物者便可号令听风小筑。且这规矩是银兰皇后亲口懿旨所定下,为的便是防止有心之人伪造密令,而此令代传帝王,故也只有大周之君才可调动听风小筑。”

    “既然听风小筑认令不认人,那我拿着此令,岂不是成了听风银兰令主?锦棠,你难道不怕我用此去做旁事?”楚清和眉梢一挑,眉眼间满是讶异。她虽知听风小筑乃大周帝王专属密报组织,却不知听风小筑认令不认人这一事儿。若真认令不认人,那这听风小筑便对萧锦棠算不上是绝对忠心。他们忠心的只是自己手中这块玉玦,而不是大周的帝王,更不是萧锦棠。

    “他们效忠的是你手中的听风银兰令,所以他们可以暴露,而风声不可以。”像是知道楚清和心中所想一般,萧锦棠定定开口。楚清和心下一震,猛然抬眸间只见冕旒相撞,而少年帝王眸光坚定犹如铁铸:“初见之时,麟城曾说孤当信忠烈之后,你和麟城是孤的朋友,亦是楚氏之后,孤信你,信你和麟城绝不会背弃于孤。”

    楚清和一听便知萧锦棠是想让听风小筑成为众矢之的从而保护风声,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会郑然肃色的跟她说他信自己。抛却帝王臣子的身份,在这世间,一个人要真正的信任另一个人要有多难?楚清和心下一震,攥紧了手中的听风银兰令,在某一瞬间,她忽的很想问萧锦棠知道信任的意义么?

    萧锦棠没有说话,凝视楚清和的眼神坦然且坚定。楚清和心下失笑,她垂首看向手中的听风银兰令,如漆般的长鬓娓娓垂落如墨落画:“既然是锦棠相托,那臣女定不辱命。只是……”她说着顿了顿,眸光闪动间带上了一丝如狐狡黠:“只是臣女并不知听风小筑在何处,更不认识那听风执令使,万一找错了人,岂不是铸成大错?”

    “这倒不会,你只肖去京郊的大理寺辖狱后的寿材坊一瞧便知。至于这人……”萧锦棠说着迟疑了半刻,终是憋出了心底一直想说的话:“那执令使姓柳名言萧,举止颇为妩媚,应当是个……断袖。”

    “噗嗤。”楚清和听得萧锦棠如此形容,一个没憋住竟是闷闷的笑出了声儿。萧锦棠正觉自己形容不妥,见楚清和笑了,他只能支吾着不知如何更改措辞。楚清和见得萧锦棠面色微窘,轻笑着将那听风银兰令收入轻甲之后:“时候也不早了,我即刻便去大理寺。若是再迟些宫门关了,人言口杂,指不定又会惹出什么乱子。”

    “既自凉朔奔袭归来,还是先好生休息一日再去也不迟。”萧锦棠见楚清和转身欲走,下意识的出声但终究说不出挽留之言。楚清和闻声侧首回眸一笑,颊畔暗褐色的血痂看的萧锦棠胸口一窒。他想提醒楚清和注意脸上的伤,却不想楚清和回头拍了拍楚麟城的肩膀接过他手中的银盔便向宫外走去。

    殷色宫道之中,戎装少女的背影湮没在一片暖阳里,她的长发娓娓跃动如碎金,似连带着她的声音都像是带着些清浅的笑意:“战场之上有句话叫做兵贵神速,若是因一己私欲而休息便是贻误战机,而贻误战机可是要挨军棍的!”

    见着楚清和身影渐渐远去,萧锦棠和楚麟城都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楚麟城正想同萧锦棠说自己妹妹去了趟凉朔回来是越来越没规矩。可回首之间楚麟城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萧锦棠早已敛了笑意。他站在方才楚清和站过的地方,越过宫墙的银杏枝桠在他的面上头出破碎的阴影。

    他微微抬首看向楚麟城,眸色深沉如冻湖:“麟城,你了解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么?”

140.欲破兰穆锦棠探定国

    “你是说……沈揽月?”楚麟城倒没想到萧锦棠会忽出此问,他讶异的看着萧锦棠,却见萧锦棠微微颔首。

    这也无怪乎楚麟城心生讶异。在政事上,除却世家关系职位依附此类的事儿,萧锦棠几乎从未问过楚麟城其他问题。而他与萧锦棠结识大半载,亦心知萧锦棠其实是个静默内敛之人。四下无人之时,他总是喜欢细烹清茶同自己临风共饮,他们席地而坐,如同一个孩子遇见了一个暂时歇脚的远行客一般安静的听着他讲宫外的事儿。

    他喜欢一边听着故事一边远眺着他从未踏足过的玉京城,如诗般阑珊的暮色在他的明澈的瞳底神光离合。楚麟城觉得萧锦棠过于明澈的眼神与他的帝王身份并不匹配,每次看见他那双浓翠的瞳,楚麟城总会觉得萧锦棠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少年。身为帝王随侍,他惊讶的发现萧锦棠的爱好近乎屈指可数。除却与自己闲聊,便是将时间都打发在了宫外的话本和去临晚殿同明毓长公主说话之上。

    这委实不像一个少年帝王,更像是一个木讷无趣的苦行僧。故而听得萧锦棠竟问起世家女眷之事,楚麟城委实心下讶然。不过既然萧锦棠感兴趣,楚麟城自是不做隐瞒。更何况自己幼时曾随定国大长公主发蒙,自是认识这位才动天下的沈家小姐。

    “沈小姐之名,这天下谁人不知?她不仅是玉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更是大周箜篌第一国手。便是不知她的名讳,坊间巷里,便是孩童都听过自西魏金庭城中流传出来那句由容王叶素痕亲作赞词‘弦动曲长潇,素手摘星陨’所夸赞的白衣箜篌女。而那被叶素痕称赞扬手便是盛世风月的箜篌女,便是前往金庭城赴雅乐清谈的沈揽月。”

    “沈揽月既为名门贵女,竟能如此于外抛头露面,甚至游历他国?”萧锦棠闻言微惊,他虽于宫人闲谈中听过沈揽月盛名,却不曾想她身为贵女竟如此不拘世俗礼法。

    但此话一出口萧锦棠便觉是自己失言。不说他认识的楚清和随父驻守凉朔,便是沈揽月的外祖母定国大长公主就是攘外定内的奇女子。这么一想,若是沈揽月成了只知待字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才真是辱没家门。而自己身为帝王还如此惊异,确是显得自己格局小气不如女子了。

    楚麟城倒是没注意到萧锦棠微变的面色,见萧锦棠不说话,便权当给他讲故事一般自顾自道:“沈揽月闻名于天下的不仅是她的琴艺,还有她的容貌。我幼年曾于定国大长公主府上发蒙,那时沈揽月年仅七岁,容颜姣美之名便已盛传于玉京贵族之间。虽已近十年未见,想来她如今早已出落成一个欺霜赛雪的美人。”

    “且前日休沐之日归家,我还听得家母说自沈揽月归京以来,玉京各大世家去递八字合婚帖的媒人便快将定国大长公主府的门槛给踏了断……”话至此处,楚麟城却是猛然一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的看向隐于婆娑树影中的萧锦棠,却见少年唇角翘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笑意。

    气氛骤然沉默起来,西风自涌进深长的宫道中簌簌的卷起落叶亦拂动了萧锦棠印刻着十二章纹的玄袍大袖。越过宫墙的枝桠深影斑驳在他的眼底,而少年帝王却是面含微笑,声音是难得的柔款甚至是深情:“沈揽月如何盛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外祖母是定国大长公主,外祖父是锦衣侯,父亲是当朝中书令王谦之。”

    话已至此,楚麟城怎不知萧锦棠心想作何。当年王谦之不过是个没落世家的公子,怀才不遇之际却于上元灯节时被定国大长公主的女儿沈瑾砚相中,入赘沈家后便平步青云,一路登到中书令之职。若说现在朝堂之上兰穆二家还有谁不敢动的人,王谦之绝对是他们最不敢得罪的那个人。

    沈王二家联姻之后便是一衣带水,王谦之的家族势力不大,可他身后站的却是三朝元老,当年战功赫赫威震诸国的锦衣侯和定国大长公主。而萧锦棠的言下之意却再是明显不过。若是将沈揽月接入宫中,那等于同时拉拢了沈王两家。

    “……但沈揽月是定国大长公主唯一的外孙女,亦是唯一的孙辈。宫闱纷杂人心倾轧,定国大长公主又怎会同意自己跟锦衣侯的掌上明珠嫁入后宫为妃呢?”

    不知为何,楚麟城只觉自己身上的软甲轻裘挡不住一缕入骨凉意。他只觉着自己心头一窒,却不知是心底哪儿不舒服。联姻是获得世家支持最好的方式,当年萧锦辉便是靠着迎娶兰氏嫡长女兰芝华为妃而获得了兰卿睿的支持从而在朝堂之上站稳了脚跟。若是萧锦棠同沈王二家联姻,那便是得到了四大家族中一半的支持。届时萧锦棠羽翼已丰,兰穆结盟便再不可掣肘于皇帝。

    但所付出的代价是舍弃夫妻之情,从此之后只是君王与妃妾。楚麟城明白,互相帮衬的关系比所谓真情牢固太多,况且在帝王家讲真情委实可笑。但即便如此,楚麟城却不可避免的有些心生悲哀,若是盛名风华的沈揽月嫁入后宫,纵使萧锦棠以礼相待,她亦只能于这琼楼玉阙中看着自己的容颜与自己的风月之音逐渐消弭。而萧锦棠,此生的枕边之人却无一人真心相待。

    这等民间再寻常的男女之情却于深宫中是如此难得。楚麟城心下叹息,可不曾想萧锦棠却仍是笑着,他微微眯起眼眸,容色冷定,一字一言明晰理性的堪称残忍:“若是私情,定国大长公主自是不愿沈揽月入宫,但若是为了大周安定,想来定国大长公主也不会不那么通情达理。”

    宫墙深深,斜射而来的晴光将萧锦棠和楚麟城的影子在朱墙之上拉的细长。萧锦棠抬手折下低垂的银杏枝桠,一片将坠欲坠的金色扇叶在他的折拽动作中终是飘落在墙边。萧锦棠俯身拈起那片叶子,眸中竟也带了些难以琢磨的悲哀:“孤曾于话本上看见,说这银杏是为长生树,一树千年仍是鼎盛春秋。只是树可为人寄语是因千年长生不朽,而人于树不过庭前落尘风拂即逝。”

    “寄语枝上叶,千年长在枝。定国大长公主曾教孤要自明是非,现下沈王两家不过是由着锦衣侯跟定国大长公主余威撑着。麟城你说,待他们百年后,沈揽月应是如何?”

    “与其问臣,不若说陛下心里已有思量了罢。”楚麟城心知多说无益,萧锦棠是个固执的人,他说出口的决定是绝不会轻易更改。他看着萧锦棠掌中的银杏叶,却不知为何觉着眼前的少年帝王骤然陌生起来。萧锦棠眼底笼着如轻雾般的悲哀,可是自己却有些看不清这位孤独的朋友。

    “麟城,待休沐之日你便去一趟定国大长公主府,替孤好好把把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的口风。”萧锦棠以拇指轻柔的摩挲着那片金色的银杏叶,微微敛眸间声线尽是冷寒:“就说是母后于宫中寂寞,要揽月表姐进宫随侍母后。”

    楚麟城闻言一愣,旋即他便明白萧锦棠的用意并非是要沈揽月入宫为妃联姻沈王二家那么简单。萧锦棠此时尚未十六,待过了十六岁生辰才可行选妃之事。当日兰卿睿为夺楚氏军权将自己和楚清和扣在宫中随侍萧锦棠,如今萧锦棠依样画葫打算让沈揽月进宫去掣肘穆太后——

    而沈揽月的身份比之楚清和更为矜贵,穆太后决计不敢动沈揽月分毫。且自古以来,贵女入宫伴驾,便是已成皇室内定妃子之意。将来行册封之礼,沈揽月亦会因入宫资历深些而成为众妃之首。

    这一步,萧锦棠必须走在兰卿睿前头。

    “臣遵旨。”楚麟城微微颔首,抬手拂去了落在萧锦棠肩上的枯叶。

141.试听风清和密会柳言萧

    玄色宫门于身后徐徐合上,楚清和自是没听见宫道之中君臣二人的密谈。她抬手略略拍了拍马脖子,胯下白马打了响鼻便颇通人性的自青砖地上小跑起来。沉闷的响声隔断了御街行人偷望向宫门后雕栏玉砌画廊飞琼的好奇目光。林风转街卷起片片落枫,楚清和这才发觉如今玉京时节已至初冬。

    玉京不比凉朔,此时距落第一场雪应还有些日子。时至晌午,树梢青砖旁落霜早已消融无迹,反倒是街道两侧历霜迎风的枫树艳烈正盛如火如荼。一片枫叶落至眼前,楚清和这才自方才与萧锦棠宫道密谈中回过神。她长于凉朔,早年回京总是在冬日,故而她对玉京繁华旖旎的春景倒无甚印象,倒是这落枫偏偏像极了嫣红的落花,故而楚清和最是喜欢这玉京城中枫红十里的盛景。

    此时出了宫见着这枫红之景,楚清和蓦然之间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一瞬之间,凉朔原上厮杀震天刀锋冷狭迎面和宣政殿上庙堂舌战争斗历历眼前。似感知主人心意一般,雪色白马放缓了脚步,楚清和环顾四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初冬的风微微清寒,夹带着些酥香绵缓的食物气息,阳光徐徐洒落在街上,呼进胸腔的气息暖融且甜蜜。

    楚清和长舒一口气,踩着马镫坐在马背上缓缓的伸了一个懒腰。她明白这片刻晴光盛景再好,但此时却没太多的时间让她去享受。思至此处,她扬鞭收缰,快马急策的奔回了镇国公府。玉泉大长公主见的几月未见的女儿归来,不禁涕泣如雨,楚清和看着心里发堵,却愣是咬着牙没陪着母亲一块儿哭。

    陪着玉泉大长公主用过晌午后,她便趁着玉泉大长公主午睡的时间换了身轻简的男装骑了一匹不打眼的瘦黄马往京郊大理寺狱后的寿材坊行去。

    这玉京城中设有两大牢狱,一个是城南郊的刑部大牢,此处关押之人大多是为曾经的官僚显贵或是富豪乡绅一类,这类人一朝自高位摔下却罪不至死,多是于这刑部大牢中关押个十几载等着哪日圣上隆恩大赦天下便可放逐归家,故而民间称其为“活牢”,加之其间不乏出狱之后还能东山再起之人,故而牢头一般都不会怠慢牢中犯人,虽是困居与牢中,却是三餐有继,勉强能照看个温饱。

    当然,有“生牢”便有“死牢”,这死牢指的便是城西郊的大理寺狱,此处乃是羁押重犯死囚之地,非大奸大恶之徒不收,一旦进去,最好的结果便是待在此处等着秋后问斩。其间不乏专关老弱妇孺的大型牢监,一人犯事全族陪葬,俗称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不过自大周第四代皇帝仁帝立下以仁政治国以来,这株连九族的极刑便极少出现在大周历史上。且要判人株连重刑,必当皇帝亲自阅案朱批才可行刑,故此没有一任皇帝愿意被史官笔伐墨溅于史书之上留下一个残暴之名遗臭万年。但即便如此,大理寺狱亦是为刑狱拷问之所,其中更是不乏千奇百怪的刑房,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若是进了大理寺狱,那便是真的九死一生,便是幸之又幸的活着出来,那也是得落一身伤残。但颇具黑色幽默的是,因贩卖寿材自古以来便是被人唾为晦气的营生,故而寿材店铺不得再玉京城内开设以免冲撞了贵人们的福气。久而久之,这寿材坊便开在大理寺狱背后,无论你曾是显贵抑或平民,只要进了这大理寺狱,这外边卖的东西十有**是得用得上。死牢寿材一条街上,当真是服务周全。

    楚清和虽为玉京一大纨绔,却从未来过这等阴煞晦气之地。她询着路人问到了这寿材坊的位置,本以为听风小筑极为隐蔽甚是难找,却不想她刚一踏进这寿材坊巷,便见着两个狴犴雕像蹲在一扇半开的院门前。楚清和行至狴犴像前抬头一看,只见那悬于横梁上的匾额已经脱了漆,甚至匾旁还生了些蛛网。

    若不是那匾额上镌刻的“听风监”三字积灰未深,楚清和还真以为自己来错了地儿。见着这门匾落魄的听风小筑,楚清和不禁皱了皱眉。就在楚清和心道这听风小筑怎么无人扫洒时,一阵穿堂风携着粉尘直冲她面门袭来。风中除却阴湿的霉味还有带着一缕说不出的腥味和腐朽味道。

    楚清和慌忙掩鼻,却还是忍不住的被冲了个喷嚏。不知为何,她总觉着那股子腐腥味阴冷且黏腻,阴风混着粉尘灌入鼻腔,无端的令人作呕。但即便自己心下厌恶此处,如今亦是怀令在身。思至此处,楚清和抬脚拨开积灰的院门踏过了门槛。

    这听风监门面虽小,可内里还算是别有洞天。楚清和侧身入内,只见这听风监背后的建筑格局和普通衙门没什么区别,除却门口没有鸣冤鼓以外,这听风监里面倒像是一个小镇上的衙门。但令楚清和疑惑的是,对比起积灰生网的大门,这听风小筑里面倒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就在楚清和上下打量这方小院时,堂内忽传一声千娇百媚百转千回的男子声音。

    “姑娘请止步,这里是听风小筑,不是大理寺衙门,不收报案,不闻冤情,不开放探监,若是家人进了大理寺狱,请回家等候消息前来收尸。”

    阴阳怪气,这是楚清和闻声后的第一个想法。她总算明白萧锦棠为什么说他是个断袖,但论声音来讲,她还以为这是个十六七岁稚嫩清朗还带些软糯的少年,但若是这十六七岁的少年似被掐着软糯嗓子挤出这莺啼婉转的娇媚之声,楚清和顿觉浑身一阵恶寒且被渗出一层鸡皮疙瘩——

    这若是个断袖,那就是断袖界的耻辱,还是最没品位的断袖!楚清和抬手隔衣抚了抚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跟喊口令似的朗声喊道:“麟懿郡主楚清和,奉陛下之令面见听风执令使。”

    “陛下?”

    那屋里的人又重复了一遍,语调千娇百媚还带些许且惊且乍,好似骤闻陛下临幸的妃嫔一般。楚清和只觉全身寒毛乍起,心道这地方本就晦气,难不成自己还真大白天进了一个妖精孽巢?就在楚清和胡思乱想之际,一名约莫二十多岁身穿黑衣披发闲束的青年扭腰款款而出。

    楚清和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青年不知混了哪国的血统,竟是生了一头灰发。细观之下,才觉青年眉目间竟带着几分书卷气,清隽平和的眉眼委实与他的行为不相符。而更令人惊异的是,青年的面中竟纹了一株墨兰。他扭捏缓步而来,日光之下他的肤色竟呈出一种蜡样惨白,而那株纵裂过他面上的墨兰在他的眉间点染成一朵半绽的兰花,森严妖异的像是阴间长久不见阳气的鬼魂一般。

    他行至楚清和十步外停下,漆黑长袍别无纹样,仅是袍脚用银线绣着一丛兰花。

    楚清和见状,忙自怀中掏出萧锦棠所给的听风银兰令。那青年见了楚清和手中的玉玦,眼眸悠悠一转,还未等楚清和开口询问便媚眼横飞端的是烟视媚行向楚清和看来:“卑职便是听风执令使柳言萧,不知郡主尊驾前来听风小筑有何吩咐?”

    楚麟城闻言一愣,心道这听风执令使果真是认令不认人?她看着面前长袍披发的柳言萧,心念一转,朗声问道:“你如何能证明自己便是听风执令使?”

    柳言萧似早已料到楚清和会如此发问一般,他定定的看着楚清和微笑不言。不知为何,楚清和只觉脊梁一寒,她只看的柳言萧足间微动,不过瞬息之间,柳言萧便鬼魅般出现在她眼前,惨白的手上拿着一个与楚清和手中的听风银兰令几近是一模一样的玉玦。而柳言萧手上的玉玦之上除却泥金填平的兰花,还刻着越矩的龙纹。

    “听风银兰令本为一对,一玉双生双刻,故为一阴一阳。昔年银兰皇后与开国之君萧彻各执一令,共令听风小筑。如此这般,可证明卑职身份否?”

    楚清和疑惑的接过柳言萧的令牌,细查之下发现此令与萧锦棠给自己的听风银兰令除却雕纹不同外的确是一玉同生同雕。思至此处,楚清和一面将玉令还给柳言萧一面低声道:“此处不便说话,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是可以。”柳言萧抬手掩唇一笑,眼波流转间扭着腰侧身领着楚清和往堂内走去:“那便委屈郡主在这听风小筑内稍坐片刻了。”

    楚清和在柳言萧娇媚的眼神下不禁打了个冷战,她看了看身后,强忍着不适跟着柳言萧进了堂内。

    堂内陈设倒和寻常府衙相差无几,断案长桌上纸墨笔砚倒是齐全,就差了令筒和惊堂木。四周随意的摆着几件椅子。且蹊跷的是,这堂屋虽大开着门,里头却满散着一股难言的腐腥味,楚清和一进门便觉喉头一紧,她只觉着这味儿像是把阴沟里的淤泥全翻腾出来倒在了从未清洗过的屠场那般。柳言萧敏锐的发觉来了楚清和骤变的面色,竟是颇不好意思的开了口。

    “这当真是委屈郡主了,只是我这听风监的密道直通大理寺狱的密牢……您来的突然,我这正做着事儿,便是连密道也没关就来了。这密牢您大概也听过,也就是大理寺的刑房。咱平日里也无甚事情做,总不能白领着俸禄当这个闲差,所以没事儿的时候,咱也就帮着大理寺的牢头们做点事儿。”

    柳言萧说着一顿,他颇为神秘的凑近了楚清和的耳畔,低声娇笑间带着难以言喻的阴恻:“郡主可知,这大理寺狱中最深的几个牢叫做听风狱。只可惜咱们大周历代帝王皆奉行仁政,这听风狱也是多年没人住进去了。如今圣上派郡主您亲自尊驾来此,想必是要给听风狱的牢房里添新人了不是?”

    “你是说……这堂内密道直通大理寺狱?”楚清和眉峰紧皱,她正欲垂问密道所在之处,却不想柳言萧的动作更快,他一面低声诉诉一面抬手指着那堂上桌案。

    “桌下便是密道,方才咱刚从那儿出来呢。能住进这听风狱的人又有哪个不是等闲之辈?咱不得抓紧时间收拾收拾给贵人们挪个地儿?您也不用担心,咱们的话牢里的人听得见,但是死人却是说不出的。”

    柳言萧说罢,以袖掩面顿退五步。他像是此时才想起那句男女授受不亲,但此时楚清和已无意在乎方才柳言萧的冒犯,她回首冷定的看着唇畔带笑眼波流媚的柳言萧,容沉如冰:“妄自猜度圣心,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见楚清和凛容肃色,柳言萧倒也是不惧不慌,只见他轻笑一声,眉锋一挑间却是收敛了那副阴阳怪气的作态:“郡主您可是言重了,微臣不过是个当差的,可不得看好台阶才能往上走?若是睁眼不看路,也不知何时便会崴了脚。至于揣度圣意更是冤枉,要知道,圣上所在意的事儿早已人尽皆知。只不过圣上想见的,别人未必愿意给他瞧见罢了。”

    柳言萧说着一顿,目光却是停在了楚清和手中的听风银兰令上:“当今震惊朝野第一事,除却您从凉朔原上带回来的脑袋,可不就是军粮贪污一事么?圣上既派郡主亲来密见微臣,想来也是怕兰相爷查不干净。若是什么都让其他人查尽了,那还要我们听风小筑作甚?”

    楚清和定定的看着柳言萧无声的咬紧了牙,她猛地发现,自己从一进这听风监开始便是被柳言萧带着走。或许她从一开始便着了柳言萧的道,柳言萧绝不是面上那个行为轻浮荒诞的断袖,他的心思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深沉难。身为一手重建风声组织的首领,楚清和本能的感觉柳言萧在隐藏着什么,亦或者说,他种种作态,皆是为了掩藏那个秘密。

    只是现在,谁也猜不出这个听风执令使在想些什么。楚清和心知此时自己绝不能露出半分怀疑之色,她略略敛下眸,沉声道:“听风执令使柳言萧谨接圣上密旨——”

    “圣上密令,听风执令使柳言萧于五日后亥时于太清阁密见。”

    “谨遵令主之命。”柳言萧从容半跪接令,在目送楚清和走后,他缓步踱到长桌之后敲了敲那空心的青砖地。

    不消片刻,这青砖地上又空响了几声。柳言萧低低的笑了声,心知是这听风狱的新住户已经就了位。

    他在楚清和进来的时候便已明白,如今的听风小筑便不再是暗处的差事。如今他柳言萧即将登堂入朝踩进宣政殿里的权力漩涡。而所有的事实都明确的告诉他,东宫事变的那夜,他的选择并没有错。

142.雪菊清宴麟城试谦之(一)

    五日倏忽即过,玉京的第一场雪转眼便至,细雪纷纷簌簌的落了一夜,将金装玉砌的玉京城积裹起一层薄而莹的软润。夜雪素来总伴天晴,只见次日清晨万里天光破云璀璨,绯霞漫漫而渲,似要将女儿眼角颊畔唇心的胭脂也揉碎在这晨光之中。

    今日虽是例行的休沐之日,但楚麟城亦是同在凉朔关一般,四更半便起身习武。楚氏以忠武立家,故而镇国公府的后院亦设一方校场供族人习练,只可惜楚氏此代嫡系只剩楚麟城兄妹二人,晨光之下,校场上的楚麟城一杆银枪舞如游龙枪尖寒芒碎纷如梨花,看的楚清和不禁手痒难耐想去跟兄长过几招。

    纵是再心痒难耐,她如今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楚麟城枪走游龙,而自己却只能拥着云雪银纱的披帛笼着浅绯色金枫大袖在一旁暗叹有心无力。见兄长长枪横扫破空,楚清和下意识的想挪步上前拆招,可不想一个迈步又踩中了自己的曳地襦裙。她叹了口气,只得无奈的扯了扯身上的披帛。

    她生性好动,且素来惯穿方便行动的圆领袍和猎装,甚少着如此华美的襦裙大袖。一想到要这么朱簪高髻盛装款款的陪着母亲酬应一天,楚清和就恨不得即刻撒腿就回凉朔关。只可惜这军粮贪污一事还未落定,加之自己离京太久也不曾陪伴母亲,否则她是绝不会答应今日出席玉泉大长公主所举办的雪菊雅谈清宴。

    然一想到雪菊清宴,楚清和便又觉着头疼起来——

    玉泉大长公主未出阁时便是以温婉贤淑精通风雅七艺之名而闻达玉京。她早年虽随夫共驻凉朔关,但归京后便潜心于府邸中侍弄花草。今年玉京的第一场雪来的是晚了些,但却恰好撞上玉泉大长公主所培植的雪海星浪与瑶台望凤首次开花,故此玉泉大长公主便于三日前发柬广邀玉京贵眷及其家属一同前来府邸内一观这雪菊盛景。

    但楚清和怎不知自己母亲心中是作何打算?玉泉大长公主如今归京定居,最为担心的便是自己跟兄长的婚事。眼见着楚麟城翻年便二十有三,而自己翻了年也将满十九岁。要知道玉京有些身份的贵女十三岁便已许好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只等及笄之年便嫁做人妇。可惜自己凶名在外而兄长又是常年戍疆不归,二人到了孩子都该上街打酱油的年纪却尚未婚配。

    如今好容易兄妹齐聚归家,为了他们婚事头发都愁白了几根的玉泉大长公主当然得抓紧时机为他们张罗。

    这雪菊清宴不过是一个噱头,能哄得自己和兄长陪母亲一同出席清宴雅会结识年纪家世相仿的贵女公子才是玉泉大长公主的打算。而玉泉大长公主忧心儿女婚事一事满城皆知,因此谁都知这雪菊清宴背后的目的。为了能拿到镇国公府的请柬,不知玉京多少显贵人家费尽手段高价收购。

    如此大费周章,当是为了让自家妻女或者儿子能来玉泉大长公主面前走一遭认个眼熟。首先此宴为玉泉大长公主所办,而在这玉京城中,除却当朝太师兰卿睿之妻云柯大长公主,又有哪家贵眷能如玉泉大长公主这般显赫尊荣?能赴大长公主之宴,这是多么面上有光的事儿。且大长公主的目的就是挑媳择婿,若是自家儿女能入得那楚氏兄妹的眼,那可就是一家子鸡犬升天。

    为了此宴,玉泉大长公主甚至请来了宫中的御厨烹膳和宫中花匠前来造局布景。她就不信自己这一双儿女都是石头做的心。楚氏身为玉京四大家族之一,能与之地位相匹的也就只有兰穆沈三家,既然这三家的平辈楚麟城兄妹一个都没兴趣,那就将这玉京城中家世上乘但比楚氏门第次些的贵女公子们尽数请进府里给他们看看。雪菊盛景中,姑娘如花似玉,公子玉树临风,这么多人,总得有个能对上眼缘。

    也难怪乎玉泉大长公主如此心忧急切。楚氏身为将门以忠义立族,但如今凉朔战局频发,竟是连自己的女儿也上了阵,可见楚氏已是人丁凋敝。

    玉泉大长公主身为楚氏主母,深知战场无情,她不能保证每次出征迎战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能活着回来,如今却是连女儿都不能护住。她只心恨自己身子不争气不能为楚氏开枝散叶,但她身为主母,当知继承人对于稳定家族重要性。楚氏兄妹无子女,若是有朝一日战死沙场那楚氏便算是彻底绝了根。

    就算楚麟城将来要承袭镇国公的爵位遵祖制迎娶当朝公主为妻。但新皇亦不过是个尚未纳妃的少年,子嗣更是无从谈起。当朝唯一年长些的公主便是新皇的亲妹明毓长公主,但即便如此,明毓长公主也尚未及笄。如此算来,就算联姻皇室还得过个两三年。但谁又能知两三年间能发生什么事儿?与此之前,玉泉大长公主决定先给楚麟城纳个妾诞下庶长子也行。

    玉京城中皆知楚氏嫡长子世代联姻皇族,但无数贵女却还是巴巴的想过了那镇国公府后院的小门。做妾又如何?那可是名震天下斩王折将的楚氏少帅呀。那日登基大典,楚麟城带兵进殿,驾黑马着红袍披银甲戴雪翎,容貌明俊目若晨星引的多少少女心折于他?且他出仕庙堂手掌禁军且为陛下伴读,武艺学识样貌皆是一等,若能与他相伴白首,试问天下哪有女子不会心动?

    楚麟城虽知母亲是为家族和自己心忧,但他确是暂无意与儿女情长,答应出席不过是想借机同答应参宴的王谦之搭上话。毕竟定国大长公主常年闭门谢客,要想私见定国大长公主于锦衣侯,那必得同王谦之打好关系。楚清和倒没想那么远,她到觉着嫁与不嫁与她并无甚影响,只要别嫁个病弱公子或者酸腐书生就行,她可不想一嫁过去便守了活寡。

    然天不遂人愿,唯一敢上门提亲的顾振棠之子却正是个身娇体弱的书生,楚清和一瞧他那病猫样儿便来气,扬鞭一抽便将顾公子连人带礼给送出了门。从此楚清和凶名大走,纵然她是玉京城中一等一的贵女,却是再无人敢上门提亲。玉泉大长公主多方打探,别家只说将门虎女高攀不起。

    楚清和思至此处,不禁抱着手臂叹了口气。楚麟城见妹妹靠着石雕一派怏怏不乐的样子,忙收枪回势停了习练欲问她心忧何事,可还未等他开口相询,便听得镇国公府外的街上轮辙辘辘伴着嘚嘚马蹄声声铃动而来。阳光自镇国公府外朱红的飞檐上泻落一地碎金,楚清和闻声马上敛去了面上的忧色,伸手接过了楚麟城手中的银枪。

    “兄长,你要等的人来了,你先随母亲去正厅,我稍后就来。”

    “嗯,一会儿你可得在前面帮衬着些母亲……可别让人惊扰了王大人的雅兴。”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抬手将她鬓边的景福坠珠步摇扶正后才往前厅走去。

    晨风穿堂清寒微凉,镇国公府外马蹄渐止,楚麟城于堂后放下银枪理好仪容后才整冠而出。他方一推门,便见着镇国公府的前院亭台尽布仙菊,雪团似的花儿含羞初绽,上面还覆着一层未融积雪。府外长街之上香车宝马次列而,贵族女眷们迤逦的裙琚叠叠而漫晃若层云舒展又似群莲舒绽。

    贵眷公子们言笑晏晏,簪花曳裙缓袍长袖款入朱门,楚麟城缓步行至门前,一众贵女皆含羞以团扇掩面怯看这器宇轩昂的楚氏少帅。楚麟城对过往贵眷公子虽以礼相问,眸光却是垂落在门外一驾无甚装饰的乌木厢车上。

    那乌木厢车朴实无华,且驾从之人只有一名小厮,且不说随侍之人的多少,便是这乌木车比起贵眷们珠饰玉镶的华艳香车也委实太过寒酸。众人顺着楚麟城的目光看向那乌木厢车,想着这是哪个小门小户也敢往镇国公府门前凑。也不知这车里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或者小姐。

    那小厮倒是无甚在意朱门之后打量的目光,他缓缓勒马下车,将随身携着的乌木脚凳放在车门前。只听得一声微响,乌木车门徐徐而开,从里面走出的并不是什么公子小姐,倒是一个身量中等面容清肃的中年人,他披着一件墨蓝色的布制大氅,纵身着布衣亦无法掩住他如劲竹般的脊骨。

    楚麟城微微一笑,忙快步上前揖礼道:“晚辈见过王大人,今日初雪清寒,还请王大人随晚辈行至宴厅之中。母亲年前回京定居,已是多年未见王大人,故特命人备好今晨自眠龙山海棠泉所运回的雪水以及小团玉壁茶侯等故人一叙。”

143.雪菊清宴麟城试谦之(二)

    “团璧生玉芽,龙泉濯海棠。好茶配好水,大长公主委实有心,王某于此先行谢过了。”王谦之微微一笑,抬手整了整自己因下车而有些微皱的大氅。他话是这么说着,却是对出门相迎的楚麟城郑重的回了一礼。楚麟城亦是笑着虚握住王谦之的手腕,二人相携谈笑着进了镇国公府的大门,一派宾主尽欢之色。

    见楚麟城与王谦之相谈甚欢,方才还于府内窃窃私议的贵眷公子们见状纷纷噤声往花园行去作赏花之样,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在花丛一处,目光却越过团扇广袖往王谦之身上作无意的瞥着。方才他们还在私论着王谦之的车驾寒酸不配停于镇国公府门之前,若这话被王谦之或者楚麟城听到,那现在该被扫地逐客的就是他们——

    如果说王谦之的家世委实寒微不能同真正的世家大族相提并论,但他不仅身为当朝中书令位同副相,且还是定国大长公主唯一的上门女婿。如今定国大长公主退隐,他便是在朝唯一活跃的公主党,他的一言一行不仅代表王氏,更是代表着四大家族中是沈氏。更何况他的女儿是名震天下的沈揽月,这雪菊清宴的目的人尽皆知。王谦之此番前来,若是有意于沈楚联姻,那天下之间除却新帝亲妹明毓长公主外,无人可与沈揽月争其家世。

    且明毓长公主尚未及笄,但沈揽月却是正好与楚麟城年纪相配的韶华之龄。虽说楚氏嫡长子历来是迎娶当朝公主为妻,但沈揽月的外祖母是定国大长公主,虽是萧氏皇族的旁系血脉,但也能如楚氏大小姐一般被赐予郡主封号。若是沈楚二氏联姻,这边境军权等同于又回到了沈家的手上,定国大长公主虽年事已高,但新皇尚幼,难保定国大长公主不会借机重归朝堂。

    雪菊垂绽中,绮罗锦袖掩住了贵眷公子们的暗猜遐想,他们不住的瞥窃着楚麟城与王谦之,但二人像是没听到一般径直往明鲤池上的水阁宴厅而去。

    镇国公府原本占地不过二百亩左右,但因其世代与皇族联姻,故而同位玉京城东崇仁坊的公主府也同镇国公府合并起来,二府相并却如刚柔相济,占地将近五百余亩。而这明鲤水阁原是公主府上的建筑,二府合并后便引府外玉水明沙湖的湖水凿出一条小溪覆于原来的隔墙之上。

    楚麟城与王谦之转过分隔镇国公府和公主府的涉溪青砖桥,便见两侧建筑风格陡然一变,好似在这沉肃简练的镇国公府里独辟出一方柔媚水乡一般。

    “本以为岳丈岳母以竹林并府已是神思妙想,却不曾想镇国公辟水合府,当真是匠心独运,不知此等设计,又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王谦之见此妙景不由得连声赞叹,他只见不冻碧溪环廊汇入明鲤池,池畔垂兰幽幽,水映芳泽。桥后是浮刻为莲台的白石基,人行水上如步踏白莲一般,当真是雅极妙极。而水阁之内,又以黑白水磨石交错而铺,细看之下,竟是铺凿成纵横十九道之样。

    “王大人谬赞了,此景乃是母亲闲时所构,当是初嫁予父亲之时所造。”楚麟城含笑答话,言谈之间二人已至池畔。明净池水之上偶有锦麟游曳,池上白莲引步,棋盘作基,楠木起梁,青瓷为瓦,锦纱铺帘。雪光清菊香阵绵绵潋滟,王谦之心道如此品趣风雅若此,不愧是当年雅名广传的玉泉大长公主。

    水阁之中已有宾客先至,但却静若落针可闻。玉泉大长公主居于主案之前,身前的冰纹釜中腾升起袅袅茶烟,楚清和难得安静的随坐于侧,捧着一盏新点的热茶喝着。细风掠帘迎送过清雅菊香。幕帘之后,婉转高低的琴声缓荡于水阁之中,令人如临云端仙境。楚麟城与王谦之立于阁外,只待一曲终了才缓步入内。

    “好琴好曲!若某不曾耳拙,这当是云生结海楼的镇馆之琴猿啸青萝,而能抚此琴者,当是我东周国手秦大娘吧?能将云生结海楼主请赴雅宴,这玉京城中估计也就只有大长公主了。看来某赴此宴,当真是不虚此行。”王谦之一面拊掌而笑一面熟稔的行至玉泉大长公主左手第二案撩袍落坐。楚麟城告了声礼,于母亲左侧副案落座。

    “王大人委实谬赞奴家了,谁人不知二十五年前,王大人抚名琴空谷鸣鸾于湖畔榴花之下,风流之姿如玉山将崩。奴家当年不过是一介琴童,遥遥一见公子抚琴亦是心折至今难以忘怀。奴家琴技,委实不足于大人相提并论,论琴之国手,唯有大人才以相配。”

    王谦之话音刚落,便听得幕帘之后有一女子之声娓娓而述,她的声音微沉如南箫语调却是微急,若只听她声音,当知她应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了。可楚麟城却莫名的觉着她的话中竟带着些许少女的雀跃。

    王谦之闻言却是对着对案纱帘中的女琴师摆了摆手,他朗声一笑,一直凝沉于眉间的端肃之色顿时消散了不少。随着他眉目的舒展,此时的王谦之似乎骤然年轻了不少,他好像不再是那个稳坐庙堂沉稳不言的中书令,而是那个二十五年前卧于月下花前抚琴的风流少年。

    “秦大娘何必妄自菲薄?某自砚娘故去后已断弦焚琴,且琴者心境与琴音琴境相通,某琴心已失,当是不得再奏。倒是秦大娘这一曲《蒹葭》音转沉阔缠绵,可见其情绵绵如水溯回不绝,音低如诉音高如花落冰弦,曲境深然,远胜某当年。”王谦之说着似微微叹息一声,眸光却是看向了主座之上正在执盏啜饮的玉泉大长公主:“十余年未见,大长公主风采仍似当年,今日某承公主盛情相邀来此,不知可否讨盏热茶喝?”

    王谦之一言既出,顿听安静只闻琴风之声的水阁之中顿时议论纷纷。在座皆是名门贵眷公子,如此议论委实不雅。但王谦之言下之意分明是要玉泉大长公主为之烹茶,这于情于理委实说不过去。玉泉大长公主身为皇族而王谦之身为臣下,尊卑有别之理难不成王谦之不懂?此等要求不是无理,而是无礼!

    但谁也不曾想到的是,一直端坐于主座上的玉泉大长公主竟是以袖掩唇轻笑出声儿。她看向王谦之,眼中带着故人相逢的喜悦亦带着时过境迁的怅惘。看着王谦之拊掌而笑的样子,她忽的想起她的少女岁月,那时她以诗茶花三艺独占玉京七艺其三魁首,而号称琴画双绝的则是王谦之与沈瑾砚。一朝雅会聚首,三人遂引为知己,他们时常结伴出游,就地烹茶抚琴作画。只是一别经年,友人已逝,故人焚琴风流不再华发早生。

    “王大人说笑了,烹茶如抚琴,当是需用心而为。只可惜王大人来的迟了些,方才本宫已为小女烹制一盏,如今只觉有些乏了。不若让麟城替本宫为大人烹茶一盏,如何?”玉泉大长公主一面说着向坐在一旁的楚麟城使了个眼色,楚麟城只觉脊背一麻,心道这算个什么事儿。他瞥向自己母亲,却见着玉泉大长公主甚是急切的看着自己。

    坐在母亲右侧的楚清和端着茶盏闷闷的压住了自己已至喉头的笑声,她怎不知母亲心想若何。玉泉大长公主并非自恃身份不愿为友人烹茶,而是她想让楚麟城在王谦之面前博个好印象罢了。沈揽月家世高贵同出皇室旁系,当算是最符合玉泉大长公主心中的儿媳人选。若楚麟城能搏得王谦之的好感,有着定国大长公主这一层的关系,沈楚两家说不定真能结成姻亲呢?

    “哦?能得楚少帅亲自烹茶,某自是却之不恭了。”王谦之闻言微微讶然,他倒没想到楚麟城身为武将竟还会如此风雅之艺。水阁帐幔翩飞而起,只见一众小厮婢女无声的捧着各类器具自帘幕之后款至厅中。他们无声的换走了王谦之面前的桌案,换上了整块紫檀所雕的茶案。

    楚麟城见状虽知母亲是有意于姻亲之事,但此事亦可借机暗探一下王谦之的口风。思至此处,他遥遥的向王谦之告了声礼便行至茶案之后端坐。

    “晚辈失礼了。”楚麟城整肃跪坐与案前,对王谦之微微颔首。

    王谦之看着楚麟城将银盘内备好的银萝炭夹入红泥小炉中,唇边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备好炭后,楚麟城又以竹夹夹起玉璧团茶置于炭火之上翻动炙烤,火力之下,团茶逐渐迸渗出清幽的酽香,一缕茶香袅袅漾开在二人之间,王谦之看着楚麟城手中的团茶,语调悠悠。

    “楚少帅当真不愧是镇国公与玉泉大长公主之子,纵横威名之下,还有如此雅致情操,委实令某叹服啊。”王谦之说着一顿,却是笑道:“上一个文武风华无双之人,还是某的岳丈大人。岳丈外能谋胜沙场,朝下却已一手妙笔丹青闻达玉京。只可惜岳丈大人年事已高久不上朝,若是能与如此后生结识,想来楚少帅定会与岳丈成为忘年佳谈。”

    楚麟城夹着团茶手微微一抖,他蓦地抬眼看向唇角带笑的王谦之,顿知对方此来也不是单纯为了叙旧的。他是公主党的人,而定国大长公主无时不在注意这朝堂动向,难道此次的军粮贪污一事,定国大长公主又欲出手?就在楚麟城一晃神间,已被炙烤的有些松软的茶团忽的掉出了一缕茶末。

    茶末触炭即湮化成灰,楚麟城手中竹夹微微渗露,浸入茶团时漾起一抹深碧色。炙茶已毕,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将炙好的茶饼放于白瓷碾子里细细碾碎:“晚辈又如何能与锦衣侯相提并论?王大人委实言重了。”

    “何来言重?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只是楚少帅,你这茶碾的有些快了。碾茶过快,则茶末不均,烹茶切勿操之过急,否则反失其香。”王谦之一面说着一面拿起紫檀茶案上的青色茶盏把玩起来:“这碧瓷裂冰盏可是宫中之物,细看之下,这釉薄脆如冰,当真是稀罕物件。”

    碾子将茶饼碾成碧翠的茶末,楚麟城手上动作同语调一般不疾不徐:“盏是好盏,能得懂茶之人欣赏才能显其价值。王大人既喜欢,那不若待会儿让人给您包好送至锦衣侯府上。”

    王谦之闻言但笑不语,白瓷碾子里翠色一抹,茶已碾好。楚麟城缓缓将冰纹釜置于红泥小炉之上,又以竹勺将雪水添入釜中。一时间,水阁之内又是寂静只闻水风之声。楚麟城本就是此宴的主角之一。贵眷们本以为楚麟城是个器宇轩昂的少年武将,却不想他竟精通风雅之艺,一时间更是心向往之,纷纷目不转睛的看着青年修长如竹的手。

    红炭明灭间,已是水翻鱼目,水声微微,一沸已至。楚麟城见状忙娴熟的舀起水中浮膜并飞快的在釜中投入些许细盐。盐花落水即融,王谦之静静的看着楚麟城手上的动作,拂袖不言。

    不过几次吐息之间,冰纹釜内水声渐起,只见水渐沸涌如连珠,楚麟城忙取水一瓢环击汤心,雪水于沸水相击,竟是未洒出釜半滴。水微沉寂,楚麟城又往釜中投入碾好的茶末。茶末入水,顿化为滚翠一汪。银炉高烧,茗烟缓升间腾波鼓浪,三沸已至。

    楚麟城以竹勺取茶倒于盏中双手递与王谦之,王谦之执盏深嗅,眸光沉沉语调却是一派闲悠:“楚少帅的茶艺定是大长公主亲传,连这火候都如此相仿,只是好茶需慢烹,若加以习练,少帅茶艺定会成为一代大家。”王谦之说着微微啜饮一口,垂目暗品半晌后才道。

    “香气清高幽雅,汤色翠碧如春,入口回甘留香。这玉壁团茶果真妙极。方才少帅说要赠某以瓷盏,但瓷盏不过锦上添花之物。若某想要这玉璧团茶,不知少帅可否割爱?”

144.雪菊清宴麟城试谦之(三)

    “好茶当赠懂茶之人,既然王大人欣赏此茶,晚辈稍后便让人将这团茶与茶盏一并奉至锦衣侯府上。”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不疾不徐的给自己舀了一盏茶,滚翠的茶汤在冰纹瓷盏中漾出一汪凝碧,楚麟城持盏微举,眸光却是落在了茶案对侧的王谦之身上。王谦之微微一笑,亦是举盏相对,无声之间,二人倒像是以茶代酒把盏言欢一般。

    “少帅盛情,某自当却之不恭,只是麻烦少帅了。”王谦之笑着啜饮了一口盏中茶汤。新盛的茶汤升腾起袅袅茶烟挡住了王谦之若有所思的眸光。楚麟城话已说的如此直白,他又怎听不出楚麟城欲以送礼之由私见锦衣侯与定国大长公主的弦外之音?只是如今朝堂正值多事之秋,楚麟城私见定国大长公主,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今楚氏已站帝党,军粮贪污一案却被兰卿睿占得先机得以全权查案。定国大长公主已退隐多年,公主党势力早已衰落,就算自己想在案子上做文章亦委实力不从心。自己虽为中书令,但如今亦是以明哲保身为上。王谦之垂眸暗自思忖片刻,放下了手中茶盏。

    “恕某失礼,今日某还有要事在身,委实不便久留。承大长公主与少帅以好茶款待,还请大长公主恕了某离席失礼,过几日某定当登门谢访。”王谦之一面说着一面起身便向玉泉大长公主肃容揖礼。但玉泉大长公主并未对王谦之的骤然离席感到恼怒,她自是知她的故友素来随性,便只是微微颔首道:“麟城,你去送送王大人。”

    “是,母亲。”楚麟城轻声而应,他起身向在座宾客微微揖了一礼:“诸位见谅,暂且失陪。”

    在座的宾客倒没想到王谦之说走就走,未嫁的贵眷们闻言皆含蓄且遗憾的看着楚麟城的渐渐远去的背影。玉泉大长公主见状,心下只能无奈叹了口气。楚清和心知兄长定是去同王谦之密谈,便欲出言打破因兄长和王谦之骤然离席的尴尬,却不想话未出口便见着玉泉大长公主浅笑拍手,白纱之后的秦大娘听得掌声,挑弦勾抹间又是一曲天音流泄引去了众位宾客的注意。

    水阁之内一曲《野有蔓草》悠缓流荡过镇国公府上曲折的石径,楚麟城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王谦之正欲开口试探定国大长公主之意,却不想王谦之先一步发问:“如今四下无人,某敢问少帅,这赠茶送盏……是玉泉大长公主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王大人这是何意?”楚麟城微微一笑,语调悠悠:“母亲之意人尽皆知,不过晚辈愿只做流水笑谈。而蒹葭佳人当配君子,是这赠盏之君有意与佳人溯回相逢罢了。”

    “……这是陛下的意思?是陛下…托你私见岳丈与岳母大人?”王谦之的脚步猛然一顿,面上再勾不出洒脱潇然的笑意。他猛然回头看向楚麟城,却见锦冠缎袍的青年将军笑意未减。在于楚麟城目光交错的一瞬,王谦之忽的明白了方才楚麟城以碧瓷裂冰盏替自己烹茶的意义。这碧瓷裂冰盏乃是宫中之物,若此盏为宫中之人相赠,那这赠盏之人只有当今皇帝。

    虽早知楚麟城方才与自己烹茶而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双方试探之间,王谦之亦只是怀疑楚氏有意与沈氏结盟以维持朝内平衡。要知楚氏效忠的是大周的江山而非帝王本人,在王谦之看来,就算楚氏站了帝党也是因兰穆结盟时事所迫罢了。军粮贪污一案已被兰卿睿抢占先机,在朝之中,楚氏亦只有求助于沈氏。

    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玉泉大长公主又举办了名震玉京的雪菊清宴。王谦之心知玉泉大长公主是个喜慕风雅之人,故在收到镇国公府的请柬之时王谦之便在想楚氏是否在打以联姻拉拢沈氏的算盘。可千算万算,王谦之却是没想到楚麟城所效忠的竟是当今圣上。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想迎娶自己女儿的竟不是楚麟城,而是新帝!

    以联姻来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是所有皇帝都会做的事儿。王谦之思至此处,心下震然之余亦知此事已非自己可言断,他暗暗思忖片刻,终是缓缓开口:“少帅之礼委实重之又重,不若趁天色尚早与某一同去往定国公主府用过晌午以表谢意。”

145.麟城拜侯府暖阁定密谈(一)

    “既是王大人相邀,那晚辈便却之不恭了。”楚麟城说着谦和一笑,礼数周到的侧身让开半条石道让王谦之先行。王谦之深深的看了一眼笑面从容的楚氏少帅,心下却暗自思量起圣上和楚氏的用意起来——

    无论为臣为父,王谦之都自觉女儿能嫁予楚麟城当是再好不过的。且不说沈楚二氏世代交好,就算楚麟城不是镇国公之子,仅凭他的才学品性便足以为君子之楷模,与自己女儿委实郎才女貌登对无比。况且镇国公还是岳丈岳母的学生,楚麟城幼时亦被定国大长公主亲自教导发蒙。如此算来,楚麟城和沈揽月还算是半个青梅竹马,若是亲上加亲,实乃一桩佳谈。

    但无论如何,王谦之是最不愿沈揽月嫁入深宫为妃的。若楚麟城没借烹茶之机向自己试探,自己是决计没想过有朝一日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闱会向自己的独生女儿张开了口。他曾想过,若是沈揽月无意与楚麟城结姻,那便依着沈揽月自己的意思择选夫婿琴瑟和鸣相携一生亦是美事。

    可在楚麟城向自己提及联姻之事时,王谦之才猛然惊觉自己想的委实太过简单。自己以为不插手党争政斗便可明哲保身,但他身处于宣政殿,又怎不会被权力的漩涡波及自身?不是权力漩涡波及了沈揽月,而是沈氏一直处于权力的最中心。自己一直以为自己是隔岸观火,但细细一想才觉是束手待毙。如今沈氏尽靠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的余威撑着,若有朝一日二老仙逝,这沈氏又将落到如何境地?

    王谦之思至此处,只觉后脊一凉悚然一惊。他不着痕迹的打了个寒颤,却发现在自己这一晃神间自己已至镇国公府门之侧。还未前往明鲤水阁的贵眷公子们见着二人同出府门,不禁心下疑惑为何这王大人才来一个时辰不到便匆匆告辞。然作为深闺女眷,她们唯能遐想猜测的便是楚氏少帅的终身大事。今日雪菊清宴本就是玉泉大长公主为挑媳择婿而办,瞧这楚氏少帅与中书令相谈甚欢样子,难不成是楚氏有意与沈氏联姻?

    楚麟城自幼耳聪目明,他听得身侧贵眷们私语窃窃,唇角却很少四不着痕迹的微勾起来。想来今日雪菊清宴过后,楚氏意欲与沈氏联姻之事便会传遍玉京城,届时兰卿睿定会提防楚沈结盟欲借机从中作梗。如此故布疑阵,当是必须保证沈揽月成为第一个进宫的贵女,萧锦棠的妃子不可能只有沈揽月一个,兰卿睿定会将女儿送入宫中。只要他如今分神延误了送女入宫之事,那将来兰家的女儿进了宫就翻不出浪。

    私语窃窃间,只见载着王谦之而来的乌木马车已徐徐的停在了镇国公府门前。楚麟城见状,忙上前一步抬手以晚辈之礼请王谦之先行上车。王谦之见状,亦是对楚麟城颔首致谢。在旁人眼里看来,二人这般交好倒像是翁婿之情,但楚麟城看着王谦之眉宇间的沉凝之色心知要说动定国大长公主绝非易事。

    马车辘辘的走了约大半个时辰才到位于城郊以东的定国公主府。本照锦衣侯沈言夏同定国大长公主的身份地位来看,这府邸必定位于玉京宫城左右坊市之中,坐拥左右繁华。但锦衣侯素来喜静,故开府之时便将侯府选址在了京郊。再后来定国公主嫁予锦衣侯,便决意将公主府于侯府连并。

    且景帝素来敬重这位一手将他扶上皇位为他安邦定国的皇姐,故令能工巧匠修葺侯府,不惜引眠龙山的地下之水入侯府造成一眼阴阳温泉,寓意公主与驸马阴阳相谐白首不离。再加之锦衣侯生性风雅号无竹不居,故此景帝又命人在侯府中遍植翠竹奇花,清雅舒适堪比帝王行宫。

    随着马夫一身轻喝,马车徐徐于定国公主府前停下。府前当值的几名家丁见得王谦之的车驾停于府前,忙搬上脚凳将大门打开进去通报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楚麟城随着王谦之进了府,他正欲开口提醒王谦之为自己代为引见定国大长公主,却不想二人刚踏入府门便见着一名着锦拥缎云髻苍华的女人正站在中庭山茶树旁抬手欲摘那艳红欲燃的山茶花。

    听得脚步声渐来,女人回首望去,却正见着王谦之与楚麟城一前一后缓步而来。她见此情状却无半分讶然之色,她略略一笑,抬手将山茶摘下随意的簪在了鬓边:“是谦之回来了啊,怎么今日赴宴未至午时便归,还将这雪菊清宴的主角请回了府?”定国大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将眸光投向了站在王谦之身后的楚麟城:“统领前来之意……不,是陛下圣意如何?”

    王谦之和楚麟城闻言同时一愣。王谦之早知自己的岳母耳目通广料事于前,可他却没想到定国大长公主竟如此开门见山的挑明楚麟城来意。而楚麟城虽有预料定国大长公主可能会对自己来意猜测一二,却不曾想到定国大长公主竟是一语中的。定国大长公主见二人面上均闪过一瞬怔愣不由得低低笑了声儿,似连话语都笼上了一层笑意。

    “若是为沈楚联姻之事而来,那来人定是玉泉丫头。而麟城又是个忠君的好孩子,他这位禁军统领贸然前来拜访,想来此事定于圣上有关罢。”定国大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拢袖回首,顾盼间风华流转:“初雪天寒,本宫这把骨头已经老了,不比当年耐得住寒。这日头里午膳尚早,言夏此时正于暖阁里作画,不若先于暖阁一叙,如何?”

    “是。”楚麟城与王谦之闻言均同声揖礼应道,定国大长公主的语气虽是询问,可那语调却是没有半分商量的态度。她拢袖往暖阁而去,却是看也未看身后的女婿和禁军统领一眼。但这等高傲的态度却并不会引起他人的反感,而是让人不自觉的去遵循她的命令,她天生便该是这般的威仪具足。

146.麟城拜侯府暖阁定密谈(二)

    见着定国大长公主笼袖而去,楚麟城和王谦之连忙跟上。三人转廊而过,见着定国大长公主缓步而来,扫洒庭院的家仆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向她致意。如今初雪新落,锦衣侯府内翠竹积霜,莹白翠绿相叠之间恍带出一层濛濛玉色,磨如青镜。楚麟城已近十年未曾造访过锦衣侯府,如今步步而入,只觉这侯府朱阁画阑之间景致未变分毫,置身于此,仿若踏过一段静止的时光。

    就在楚麟城出神的片刻间,三人已来到侯府内的暖阁叠翠庭外。这叠翠庭四周松竹茂茂,乃是景帝令能工巧匠在锦衣侯府修葺。而最为精妙的设计便是将眠龙温泉自地底引入这叠翠庭地下,无需炭火高烧,只借温泉水热便可令这青石雅居冬日之中温暖如春。而为了不让温泉灼坏翠竹之根,匠人们又另辟暗渠引府外冷溪暗灌竹林。

    而更匠心独具的是,这叠翠庭是修在竹林中央的,若要进去,只有一条青石小路。这等设计当真是应了那句一条曲径通幽处,对比侯府那隐隐透出的奢华,这里更像是被独辟出一方的世外桃源。

    清寒的风穿叶过林簌簌而来,定国大长公主扶了扶鬓边山茶,一手提起宫装裙角轻上台阶一面伸出手轻敲半掩着的门轻声相询:“言夏,是我,家里有客人来了。”

    楚麟城闻声,忙退后三步欲以晚辈之礼见予锦衣侯。他只听得暖阁里传来微微响动,像是里面的人急促的在做些什么。可楚麟城还未来得及心生好奇,便见暖阁大门忽的被人推开。一缕松墨香携着一缕暖洋洋的苏合香迎面而来,身着青衫的男子快步而出,他竟未整束衣冠便匆匆而出,甚至大袖还挽至手肘指尖还染着几分靛青朱砂。

    “丽华,你怎么亲自来了?有客人叫下人知会我一声便可。你看你出来也不知罩一件披风,你伤寒刚愈,若是再凉了可如何是好?”楚麟城委实没想到锦衣侯快步而出竟是看也未看他与王谦之一眼,他只见锦衣侯一面说着一面脱下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定国大长公主身上,神色焦虑切切间却是笑道。

    “这山茶很是衬你。”

    楚麟城闻言,不禁心下一动顿生感慨。要知寻常公主驸马皆是床下君臣,公主在家自称本宫,连叫自己的丈夫也都只叫驸马这个头衔。驸马见着自己的妻子还需行参拜之礼。如今见着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楚麟城忽觉他们不是君臣,不是公主与驸马,而是寻常人家相持至白首的一对恩爱夫妻,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走过了自己的盛年芳华,却仍是千衷不渝。

    即便锦衣侯沈言夏已是耄耋之年,但或因他年少从军的缘故,现下看来他与定国大长公主一般并未太过显老。二人同是雪鬓霜颜,可他一袭青衫温雅谦谦,气质漠漠雍容,对比定国大长公主的威仪天成,他更如一缕竹间清风。这气质行举本是冲突的二人此时站在一块儿,竟又是出奇的圆融和谐,像是少了谁都不能凸显对方一般,当真是一对璧人。

    定国大长公主听得夫君夸赞,抿唇敛眸一笑间的微羞神态恍若少女。她轻轻拢了拢披罩在身上的青色大氅,柔声诉诉:“我这不是穿了狐皮坎肩么,还裹得跟粽子一般作甚?”

    沈言夏眉峰微皱,正欲开口间却被定国大长公主接话打断:“你也是的,你没瞧见客人和谦之都来了么?还不让人家进屋坐着让人跟我一块站在这吹风呢?”

    沈言夏闻言一愣,他这才意识到妻子还站着身后的王谦之和楚麟城。他抬眼一瞧,便见着二人均是肃容揖礼站于定国大长公主三步之后。沈言夏见状,不禁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心道自己当真是有些老糊涂了。

    “原是麟城和谦之啊,这是我与夫人的府邸不是朝堂,委实不必如此拘礼。是老夫心忧夫人身体故而失礼,还请见谅。方才老夫正在温水,快请进屋,初雪天寒,你们来了可正好有杯热茶喝。”

    “晚辈谢过锦衣侯。”沈言夏虽说不必拘礼,但楚麟城仍不敢失礼妄为。要知自己的父亲年轻时亦曾是锦衣侯手下的偏将,而自己幼时亦是为锦衣侯亲自发蒙,锦衣侯于他而言,不仅是长辈,更是师长。

    四人前后进了暖阁,楚麟城只见临窗的书案上一方青玉镇纸压着的生宣上以淡墨勾勒出一个女子的剪影。而在书案靠里的地方则摆放着一方棋盘,上面黑白棋子交错纵横,略略一瞥间,楚麟城便知那是一盘未完的残局。棋盘之上,黑白棋子以四方为局纵横相错,而白子坐拥半方,势若横云破开黑子之阵若斩星汉。但细看之间,却见棋盘之上天元之位尚未落子,若是黑子落于此处,则可吞提白字前锋造眼活棋。若是白字落于此处,则黑子只有死线之间劫杀保气暂活再觅时机复盘。

    就在楚麟城暗自思忖如何破棋之时,却被锦衣侯的出言打断了思绪:“这孩子轮廓当真是像极了凌云那小子,可这五官眉眼却跟玉泉丫头一个模子刻出来,都是漂亮的紧。”

    楚麟城闻声一愣,抬眸却见着沈言夏正笑意晏晏的看着自己才方知自己是晃了神。他见三人已落座于暖阁内的茶案之旁,而自己却呆呆的站在榻前。他慌忙告了声失礼匆匆上榻入座,心知在长辈之前神游天外实乃不敬,就在楚麟城欲出言道歉之时,却见着坐在沈言夏身旁的定国大长公主浅笑之间便替自己解了围。

    “你真是老糊涂了,夸男子怎能用漂亮一词,当是得用俊朗。”

    “是,你看我当真是老糊涂了。”听得妻子妙语解围,沈言夏只得笑着摇了摇头。

    楚麟城跪坐在茶几之前,正欲寻机试探定国大长公主于沈言夏如何看待沈揽月进宫一事。他微微垂首,却见着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瓮铜壶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红泥小炉,炉旁放着几个再寻常不过的紫砂茶盏。壶内水气微腾,此时正是微沸翻出丝缕水烟之时。楚麟城眸色一敛,忽的开口。

    “今日雪菊清宴之上,王大人觉着晚辈府上的玉璧团茶和冰纹瓷盏尚可入眼便让晚辈带来献于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还请大长公主与侯爷品鉴一番。”

    “哦?可这玉璧团茶和冰纹瓷盏皆是宫中贡品,这当真是麟城你的好意?”定国大长公主闻言眉峰一挑。她一面说着一面撩袖提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紫砂茶盏之中水烟袅袅蒸腾而上,她隔着一袅水烟看向端肃而坐的楚麟城,眸光凌厉如刀出鞘,

    “在本宫面前说暗话的你还是第一个,本宫从不喜欢听人废话。本宫只想听你要什么,而本宫需要做什么和能得到什么。麟城,今日你是为了楚家而来,还是为了圣上而来?”

    楚麟城被这目光逼视的竟是欲下意识的低下头去避开她的目光。虽早闻定国大长公主行事雷厉风行,但出言便开门见山委实令自己措手不及。但仅仅只过了一瞬楚麟城便定住了神,他抬首直视着定国大长公主威严凌厉的目光,沉声肃然道:“大长公主果然料事如神。不过晚辈此来,不只是为了圣上和楚氏,更是为了沈氏。”

147.麟城拜侯府暖阁定密谈(三)

    “是么?但依本宫看,你此行而来的目的更像是欲劝诫本宫重入朝堂吧?”定国大长公主微微一笑,三言两语间直接将话题挑明。楚麟城闻言只觉喉中一梗,他的目的已被定国大长公主一语道破,自己就算舌灿莲花亦无法辩解半分。

    他在猛然之间心下乍明,坐在他眼前的鹤发雪鬓的女人并不是以他发蒙师长的身份在与他对话,亦不是以一位和蔼慈祥的长辈身份与他交谈。她的言辞宛如一把出鞘利刃,不带任何花哨招式,出鞘便指指对方咽喉要害,她现在是定国大长公主。

    “本宫已退隐朝堂多年,为的便是急流勇退保住沈氏。你说你是为了沈氏,不过是想说待本宫与言夏百年之后沈氏门楣必然衰微罢了,但你要记住一句话。‘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任何事物皆有盛衰之轮。若本宫如今还不愿放手朝政,那待本宫百年之后,是如今明哲保身树的敌多,还是骤然薨逝引起朝堂骤变和落井下石的乱子大?”

    楚麟城闻言一愣,他倒是没想到定国大长公主竟思虑的如此周全。她并非不是不在意沈氏家族的百年荣辱,而是荣耀与生存之间,任何人都会选择后者。她如今功成身退,自然可得名利双收。她已经握住权柄太久,权力对她来说已然麻木。

    楚麟城抿了抿唇,他微微垂首,拇指和食指下意识的在茶几之下磨蹭起来。这是他紧张思虑时会做的一个小动作。定国大长公主见着面前的青年微微垂首的模样,心知他定然是在思索对策。她没有出言打断楚麟城的思绪,而是端盏抿了一口微烫的白水。一盏缓缓饮尽,她轻轻放下茶盏,抬眸平视这楚麟城,眸色苍然如古镜。

    “麟城,你还是不明白。本宫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沈氏退出这世家之列朝堂之争。这庙堂之上你来我往尔虞我诈,稍不注意便会丢了脑袋。你既出仕朝堂,这军粮贪污一案会怎么结案难道你还不清楚么?谁会被摘的干干净净,谁又成了谁的替死鬼,这些你我早已心知肚明。如此险恶之地,又如何比得上寻常百姓过得幸福安乐呢?”

    “大长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只是微臣还是有一事不解,斗胆望大长公主殿下、锦衣侯及王大人为晚辈解惑。”听得定国大长公主携沈氏退隐庙堂之言,楚麟城却并未露出半分慌然之色。只见他微微昂首,顿整跪坐之姿,以学生临面师长之仪端正的向着在座三人揖了一礼。

    “麟城何惑之有?”一直旁观不言的沈言夏忽然出言温声相询,却见楚麟城端沉肃言道:“晚辈不知定国大长公主殿下、锦衣侯、王大人对如今朝局有何见解?”

    “当是一派乌烟瘴气,还能有何见解?”楚麟城倒没想到是王谦之先出言相解,他侧身正对王谦之作洗耳恭听之态,却见王谦之摇了摇头:“如今兰相独权,穆家势大,楚家独木难支。麟城你来锦衣侯府,无非是想与沈氏结盟罢了。只是如今锦衣侯府早已无甚实权,不过是余威犹在勉强撑着罢了。若真欲在朝堂之上抗衡兰穆二人,倒不如扶植其他有意上位的世家。”

    “王大人的意思是扶植新兴世家来对抗旧士族?”楚麟城微微敛眸,并将这句话暗记于心。王谦之说的没错,如今兰穆势大几近可算称之纵横朝堂。即便军粮贪污一案能够翻案,但也绝不会伤其根基。这归根结底的原因便是这朝堂之上无一世家可以将其制衡。如果扶植那些被兰氏打压的世家上位,那便可逐渐蚕食其家族根基。

    “晚辈多谢王大人赐教。”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心下已有想法,但他并未执着的追问王谦之如何扶植新兴世家立于庙堂之上。他转过身又对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揖了一礼,缓缓道:“若是为了楚家而与沈氏结盟,麟城自来时便知已无可能。但大长公主已知这礼麟城是替陛下送的,陛下托臣带言,若是为了大周中兴,大长公主殿下和锦衣侯难道不考虑出手帮扶?”

    定国大长公主闻言迅速同锦衣侯对视一眼,二人目光交接之间心下已有思量:“此话怎讲?”

    楚麟城深吸了一口气,抬眸直视对迎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审视的目光:“方才王大人已说,如今朝堂纷乱君臣不分。兰相独握大权于朝政之上可谓生杀予夺。后宫之中太后掌权,兰穆二家佞臣相结里应外合早已冒犯天颜,恕麟城斗胆说一句实话,如今圣上早已被兰穆二人架空,楚氏身为臣者,若是尽忠于大周,那究竟是为陛下镇守天下,还是为他人助纣为虐?”

    这分明是大不敬的话,但定国大长公主却并未出言打断楚麟城。楚麟城见定国大长公主面色沉凝却并无开口之意,心知自己定然还未说至定国大长公主底线之上。他定了定神,屏息缓诉:“便是楚氏尚还暂驻凉朔关,能守得一时安定。但军粮贪污一事楚氏却无力细查,可见楚氏亦离被蚕食不远。”

    “但即便如此,可本宫亦是无能为力。本宫放权已久,早已手无军权,委实是爱莫能助。”定国大长公主敛下眸,不疾不徐的回绝了楚麟城的试探。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楚麟城闻言竟是忽的起身退后两步,竟以臣下见帝君之仪于定国大长公主跟前肃叩而下!

    “请恕麟城失仪,沈大人,王大人乃是先帝临终前钦点的辅国大臣。朝堂之上,除了二位大人,谁又能与兰相比肩?麟城斗胆认为,但若是此形势再不加以遏制,再过十年,或许还用不着十年,这天下可还姓萧?!”

148.麟城拜侯府暖阁定密谈(四)

    “放肆!楚麟城,你可知妄自诽谤当朝太师、妄论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乃是死罪?!”定国大长公主眼锋怒挑,竟是拍案而起。只听得茶几上的紫砂壶与壶盖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似连红泥小炉明灭燃烧的炭火也要迸出火星一般。

    楚麟城下意识的一抖,他只觉自己的脊梁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往下猛力一压,他暗自庆幸这自己早已叩首于地,若是坐着,只怕自己当场便会下意识缩跪而下。

    纵然多年不上朝堂,但定国大长公主的气势威压仍是分毫未减。难怪现在权倾天下的兰卿睿提起定国大长公主仍是心有余悸。楚麟城暗暗呼出一口气,心道自己这激将之计终是激在了定国大长公主的底线之上。她费尽心力佐政朝堂力定边疆,辅佐景帝力起中兴,若是大周皇权为佞臣架空所夺,当是离亡国不远矣。

    “还请大长公主息怒,微臣只是实话实说,朝堂若何,难道大长公主殿下心下不知么?收手或许可以得存一时,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周即便不亡于佞臣之手,亦会自内部分崩离析。庙堂之中已是如此藏污纳垢,又何谈兴国安邦?”楚麟城以额抵地,强扛住定国大长公主威如千钧的目光肃然急诉。

    “您曾于微臣幼时与微臣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今我大周内部早已千疮百孔。若不及时止损亡羊补牢后果委实不堪设想。人情如烟民心似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真到了群民乱起之时,便是山河尽破苍生流离之惨相。大长公主殿下以几十年的时间缔造的中兴之世一朝断送,难道这也是您愿意看见的么!?”

    楚麟城一席说罢,暖阁内顿静若落针可闻。王谦之沉默的看着昂首无言的定国大长公主,他几乎从未见过这位运筹帷幄的女人有过如此暴怒的表情。他委实没想到楚麟城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这可不是什么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分明就是楚麟城自己作死!

    楚麟城仍是叩首于地不发一言,一时间暖阁气氛骤然剑拔弩张起来,沉默的令人窒息。

    “这水都沸了,若是再不下茶,只怕这水煮老了。谦之,你且先去揽月哪儿一趟,上回她从金庭城回来氏跟我说她带回来什么劳什子的花茶,这西魏人的东西就是跟咱东周的不一样,你且去问她拿些过来。”就在剑拔弩张之时,沈言夏悠悠开口,以一席不着边际的话打破了这沉默的令人窒息的气氛。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拉住了长公主的大袖让她坐下。

    “是,岳丈大人。”王谦之敏锐的感到沈言夏已有了自己的决断,而在这世上,唯一能劝得住定国大长公主的便只有她的丈夫。王谦之没有多留,轻声告了声礼便起身快步而出。见着王谦之走远了,沈言夏才不疾不徐的开了口。

    “麟城,你的意思本侯明白。可你也知道,现下本侯和夫人早已交还兵权,本侯虽为御史台令,却也和谦之一般不过得一闲职。可以说,现下的锦衣侯府早无实权。方才谦之也说了,这朝廷之上非兰家派系的世家大族还是有,你为何不寻他们做长远之计?”

    “是陛下的决意,晚辈不过是个执行之人罢了。但晚辈不仅是个执行之人,更是一个忠君勤皇之人。”楚麟城语毕微微抬首,几近是将字句从自己齿缝中逼出:“因为这天下姓萧,不是么?”

    “或许晚辈可以寻其他世家联盟对抗兰穆二氏,但这庙堂是方存于制衡之道。麟城不能保证新晋的世家大族是否会在权力的诱惑下滋生出不该有的狼子野心从而再度争权。若是如此,即便陛下皇权在握,那朝廷情况沉疴顽疾不改,还是会如此贪墨横行。故而这权力,必须掌握在明君忠臣之手。”

    “那麟城,何谓明君忠臣?既言制衡,那便以清浊之水来区分贪臣与忠臣。江山若田,若要灌溉之,则不可以水清而偏用,不能以水浊而偏废。”楚麟城话音刚落,却又听的沈言夏缓诉娓娓:“这世上,谁也无法保证谁将来不会腐坏。人非圣贤,自是不可预知未来,包括麟城你自己。而新皇,又当得起明君二字么?”

    “当的起,只是需要时间。若是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愿以教导辅佐,又何愁新皇不为明君?更何况,沈大人和王大人皆是先帝临终之前钦点的辅国大臣。”楚麟城言之切切,他清楚的明白,萧锦棠有成为一个明君的资质。萧锦棠虽年少,但逆境所历练而出的隐忍胆识和决断魄力已让他的心境远超旁人远矣。他从未见过能在晦暗中走出的人,还有保持住那么明亮清澈的眼神。

    萧锦棠绝不会止步于生存。他是野草一般的少年,卑贱的出身给了他及其顽强的意志。只要前方有一丝光亮,他都能在黑暗中摸索生存下来。若是天光乍破,那他必会以席卷之势鸣动九霄。

    他信任这个看似乖僻孤戾的少年帝王,不是因他只有自己这一个指望,而是在太清殿中,少年只为一面之缘的人提剑直迎千军,他是帝王,哪怕他手无实权,亦会亲自执剑向前。太后逼宫之时,他愿以身为盾拔剑为义。既为知己,他知他为天下而出仕,自当以天下海晏河清为报。知己若此,生死相托。他们的心中藏着同样的理想,他们要朝堂沉疴肃清,更要天下海晏河清。

    见楚麟城沉肃道出他对萧锦棠的信任之情,定国大长公主不仅认真打量起楚麟城的神色。一个人的话永远只能信三分,但即便掩饰的再好,眼神也会出卖心中的虚伪。可定国大长公主没有从楚麟城身上看出半分动摇,而更出乎她意料的是,楚麟城竟是抬首以坚定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若现假设现已斗倒兰穆两家,陛下皇权在握。但论首功,楚家不就成了第二个兰家?”定国大长公主逼视着楚麟城,眸光赫赫威仪具足:“兰卿睿虽贪权,可他的心性委实绵软了些。他要的只是兰氏显赫门楣光耀,倒是没有那么大的心敢觊觎这大周江山。”

    “而你,又有何理由证明你没有这等野心?”

149.麟城拜侯府暖阁定密谈(五)

    “晚辈……”楚麟城是怎么也没想到定国大长公主会质疑起自己对于大周的忠诚,他怔愣了一瞬,却是猛然间想起了功高恃主这四个字。思至此处,他正欲开口解释,却不想定国大长公主敛下了逼视的目光。她正身端坐,敛好微褶的衣容,抬腕提壶给楚麟城榻前的紫砂盏里倒了盏滚沸的白水。

    “说了这么久,还是先喝杯水润润喉罢。”定国大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以指尖托起紫砂盏示意肃拜于地的楚麟城起身说话。楚麟城见状,告了声礼后正欲双手接盏,却不想定国大长公主唇畔一翘,转手之间茶盏翻落跌于案几之上,滚沸的开水迸溅而起,几滴新沸之水溅在楚麟城手上,烫的他不禁眉峰一皱。

    “这煮水的理儿跟庙堂之事倒算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水需时间煮沸方可饮之,贪一时之快饮生水则会腹泻。若是见水开则急饮,不待热度稍降再饮,便有烫喉之患。麟城,很多事不是一夕可成,心急总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定国大长公主冷定的看着楚麟城被沸水溅红的手背,不疾不徐的将翻落的茶盏扶立而起。楚麟城看着通红灼烫的手背,强忍住针刺般的灼痛感道:

    “晚辈多谢定国大长公主指教。微臣以楚氏的荣耀起誓,微臣愿效忠于大周皇帝萧锦棠,更愿为之死战不渝!”楚麟城说罢顿了顿,他缓吸一口气,肃言之间字重如千钧。

    “且若大长公主殿下担忧旁族恃功而骄有盖主之虞却无人可制衡之事,那陛下思略早已与大长公主殿下不谋而合。既同为皇亲,那沈氏为何不可作那权力的枢纽呢?若担心外臣摄政难行国策长久之计,萧氏皇族之间,陛下自是最为信任大长公主与锦衣侯。”

    “哦?这是陛下的意思?”定国大长公主闻言眉峰一挑,心道楚麟城当真是忠君忠至愿将自身软肋交由他人掌予?

    而最令人震叹的是,这等筹谋,竟是出自那身处深宫中的少年帝王之手。当日东宫事变,自己意拥萧锦棠登上帝位不仅是因为需要稳定朝堂之势,更是有冒险一赌的心态。她此前从未见过萧锦棠,却赌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九皇子可于太子萧锦辉手下安存十年的本事足担国之重器。

    如今看来,自己当真是押对了宝。自己虽不曾与新皇深交,但仅凭东宫事变和明毓长公主被劫之事便可知萧锦棠的心性极为沉稳已不是可用少年老成形容。虽然他作为帝王的心性与权谋之术还尚且稚嫩,但他所拥有的冷定理性却堪称冷厉。

    只有保持绝对清醒的人,才能牢牢的握住天下的权柄。

    就在定国大长公主心下暗暗思量之时,却不想楚麟城再度开口语出惊人,竟让她与沈言夏同时面色大变:“陛下心知,若要令沈氏成为制衡朝堂的枢纽,首要之事便是光复沈氏昔年荣光。而沈氏以军武立门,陛下认为帝都咽喉为萧氏族人所掌才可解卧榻之侧与猛虎酣睡之危。”

    “陛下的意思……是要在铲除穆氏之后,将龙图卫的指挥权交予沈氏?”定国大长公主略略沉下眸,此时的她亦不能保持从容面色。要知穆氏背后站着的可是封疆一方的齐王,若动穆氏,则无异于与齐王为敌。这往小说是收权于皇,往大了说则是新皇忌惮诸侯势力意欲削藩。而若贸然削藩,轻则藩王动乱,重则大周顿陷内战。

    “若是定国大长公主愿掌临阳城军务,陛下心下定然安妥不少。只是如今前朝有太师掣肘陛下,后宫有穆太后掣肘陛下。若待陛下年满十六至立妃之龄,太师穆侯定会送贵女入宫与前朝里应外合。陛下认为此事应先占取主动,故托臣言,望沈氏小姐入宫,以助陛下一臂之力。”

    楚麟城一语如石投静水击千浪,他竭力平静的看向对案端坐的三朝元老,却见定国大长公主面色骤变。

150

    定国大长公主听得萧锦棠有意让沈揽月进宫的消息时虽心下惊震,但她心中一直悬而不定的猜测却在楚麟城话音刚落的一瞬尘埃落定。楚麟城借雪菊清宴之机随王谦之私拜锦衣侯府不为楚沈联盟而是以萧锦棠说客的身份而来。既知他为说客,那一切能为萧锦棠谋益的行为她都有几分猜测。

    帝沈联姻的提议虽也在定国大长公主的预料之中,但她想楚麟城必知沈揽月在沈府中的地位及其特殊,让自己答应让沈揽月入宫的可能性几近于无。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楚麟城和萧锦棠竟真打起了让沈揽月入宫的算盘。

    她一生唯有一子一女,长子出生即夭折,而临阵而生的女儿平安长大却死于难产。沈揽月是她唯一的外孙女,是唯一的血脉亦是此生唯一的寄托。她欲携沈氏归隐远离庙堂,为的便是将来沈揽月能做个富贵闲人安度一生。她如此尽心费力的保护便是希望沈揽月能避过世家贵女入宫为妃的宿命。因为沈氏没有楚氏族女世代不入宫这个由开国皇帝萧彻定的规矩所护。

    这个看似无理的规矩却是楚飞廉唯一主动以开国首功的身份要求萧彻起誓的事。对于此事大周历代史学大儒各执己见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楚飞廉恃功而骄,认为无须女眷入宫楚氏依旧稳坐大周第一世家之位。而开国皇帝萧彻听得挚友要求,便将亲妹下嫁楚飞廉,并定历代公主必嫁楚氏为主母。

    有人说此乃楚飞廉的先明远料,楚氏镇掌凉朔世守国门,女子入宫必位尊显赫,若是诞育皇子则有外戚干政之危。即便楚氏世代忠君,然最是伴君如伴虎。萧彻虽不会废黜楚氏,但谁又能测后世君心?楚飞廉明白唯有彻底绝了外戚干政这一点可能在纷乱时局中保全楚氏。而公主下嫁则可对楚氏多一重保护,若将来楚氏遭遇帝王揣测无法以自释兵权之由自保时,主母身为公主亦可保全一部分楚氏血脉不致招与满门全灭。

    这个誓言无形之间更是提高了楚氏在开国世家中的地位。但这玉京城中的未嫁的贵女,除却身份显赫却不得入宫的楚清和,最尊之女便是沈氏的沈揽月和兰卿睿的幼女兰芝雅。若以门第相较,沈揽月的门第当更甚兰芝雅一筹,若是先遣入宫必为后妃之首。若是将来诞育皇子,那皇后之位便已然在握。兰卿睿想将女儿推上后位当上国丈,但萧锦棠决计不会将中宫交予兰氏之手。

    且如今兰穆二氏联盟,穆钰之妹为太后把持后宫于手,若是兰氏之女入宫后列居后宫首位,那整个后宫便算是彻底落入了兰穆二人之手。萧锦棠必须选一个家世能与穆太后抗衡的贵女为后妃之首对抗如今一手遮天的穆太后。而沈揽月身为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便是最好的选择,只要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在,那便无人敢动沈揽月分毫。

    “若是让揽月进宫,一则令旁人难以觊觎后位,二是牵制了穆太后和将来入宫的旁系后妃。而揽月一旦进宫,本宫为护她必然重回朝堂站定帝党,这当真是个好买卖,小九儿果真……不负本宫所期。”定国大长公主低低的笑了声,她说着顿了顿,抬眸看向楚麟城的眼神却是沉不见底。

    “但这一切都是建立于本宫答应让揽月进宫的前提之上。那若本宫不愿嫁予揽月呢?陛下可有权求娶揽月?麟城,揽月是本宫唯一的指望,你可知她是本宫唯一的希望。在定国大长公主这个身份之前,本宫只是她的外祖母!试问天下,又有哪个真心疼惜后辈的外祖母愿意将自己的外孙女送入哪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后宫不仅会消弭女人最宝贵的爱情与青春,你可知后宫之斗狠厉尤甚前朝?!”

    在定国大长公主的厉声诘问之下,楚麟城竟是生不出半分反驳之意。他怎不理解定国大长公主的心境,那琼楼之间玉阶新血叠旧血,埋葬了多少花眷佳人。沈揽月盛名动三国,乃不世佳人,若此生埋葬于那锦绣地狱之中,又是何等可悲可怜?且她为辅佐萧锦棠稳定后宫而进宫,帝王于她连半分情爱亦无。在将来几乎可称漫长的岁月中,她一抚盛世风月的手又会染上怎样的色彩?

    在那个抬首唯有四方天地的囚笼中,她这支初盛的花又会是如何下场?是艳骨芳魂委渠沟,还是母仪天下罗衾不耐五更寒,抑或是端坐于琼楼玉阙中,望着来回的飞鸟回忆着少女时游历三国的自有和浪漫?在一瞬间,楚麟城忽的想起那个幼时坐在廊下抚琴的白衣女孩。

    定国大长公主说罢微微阖上了目。楚麟城见状,不禁心下一窒。他见着沈言夏伸出手握紧了定国大长公主的手,却同是无言。但帝王之托不可不行,楚麟城咬了咬牙,欲以国事为重再劝定国大长公主思虑此事时,暖阁的门忽的被推开了。

    但谁人敢在定国大长公主与禁军统领密谈之中不敲门便贸然推门而入?楚麟城还未侧目看向门口,便闻见一缕清冷白梅香冽冽袭来。那清冷如雪的香气顿时冲散屋内暖洋洋香甜的苏合香气,好闻且醒神。

    一只嵌着水冰玉的绣鞋缓踏入暖阁,女子身披雪韵纱大袖,白衣凛凛绣红梅,浑身未着半分环佩,一头墨发未挽只由一枚水冰玉额扣而束。那发如瀑般倾泻流淌于白衣之上,宛如雪色生宣之上一迹泼墨。她拥着一身清冷站在门前,高华气度与定国大长公主如出一辙,但举止之间却无定国大长公主那般威仪天成,她裙琚翩跹,行止之间仿若回雪流风。

    她捧着茶罐的指尖如覆冰片一般莹润而似透明,声音清冷泠泠如冰扣玉,墨色的瞳里明净且清澈。

    “请恕揽月失礼,方才揽月于暖阁之外听见了外祖母的话。只是辅佐帝王乃臣等尽忠报国之事,揽月身为女子,无法登堂入朝,更无法如外祖母一般戍守边疆护我大周。故揽月愿意进宫辅佐帝王。”

151.为素痕故揽月意入宫

    “揽月?你可知你在胡说些什么?后宫不是前朝,且不说里头的说不尽腌臜事儿……你可知,你若是去了便此生也再不得出宫了?”定国大长公主见着沈揽月贸然推门而入,竟已顾不得出声责怪,她撑着茶案想要起身,却好像是失了力一般怎么也起不来。见此情形,沈揽月忙上前将手中茶罐放在茶案上帮着沈言夏扶稳了定国大长公主。

    楚麟城惊愕的看着定国大长公主,他从未见过这个肃然端重的女人会在旁人眼下露出如此失态的一瞬。而就在沈揽月弯着腰扶住定国大长公主的时候,楚麟城却猛然发现这位多年未见的沈小姐的目光竟隔着那层雪韵纱的广袖向自己望了过来。二人目光相接之间,楚麟城心下顿生惊艳之感。隔着一层白纱,女子乌发雪肤朱唇,唯此三色,极清而艳。

    方才她携着一身清寒雪意来的凛然,楚麟城感慨其气度并未看的仔细。但在这惊鸿一瞥间,他却明白了何为北地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她一双鸣凤妙目和她的外祖母如出一辙,但与定国大长公主眉间自蕴纵横威仪不同,她点漆般的瞳却好似蕴了泷濛薄雾一般明澈且柔婉。眉若飞羽间,漆黑的发丝自她素白如生宣的颊边娓娓而垂如墨落画,当真是净容妆雪点朱唇。

    若是寻常闺中贵女如此与男子对视,只怕是早赮的双颊绯红。可沈揽月竟是定定的看了楚麟城片刻,瞬刹之间,她敛眸微叹,却是无奈的勾起了唇畔。楚麟城不知她为何眉间微蹙轻愁不散,他下意识的想伸出手抚平佳人眉间轻愁,但还未来得及意识到自己所想唐突时便见沈揽月跪坐在定国大长公主跟前。

    她的身材修长高挑,跪坐而下时长发顺着白衣迤逦而散宛如泼墨。定国大长公主看着自己的外孙女,正欲开口劝诫之时却见一双素白如宣的手缓缓覆在了自己手背上:“外祖母,请恕揽月失礼……揽月其实已至多时,只因听得外祖母尚与统领大人交谈才未贸然打扰。恕揽月见识低微,揽月认为方才楚统领说的并没有错。”

    “揽月!你可知进宫不是儿戏,更不是所谓的游历。那是一座进了便再也出不来的锦绣地狱!你可知一进宫闱,你会失去你所拥有的一切?!”定国大长公主听得沈揽月竟认同楚麟城所说不禁再度急声劝诫,她看着这个与女儿有七分相似的外孙女,言语之间竟是泪润眼眶。沈揽月是她唯一的血亲,她亲手送走了自己的儿女,先如今又怎能为了那个早已厌倦的权力再将外孙女送入宫闱?

    “外祖母,揽月亦知进宫非儿戏。但揽月游历三国而归,对比西魏,我于大周境内路途所见的确是民生多艰。而皇城之下更是王法不存,纨绔之徒仗势欺人之辈层出不穷。去年冬日大雪,多少因战乱被迫南下的难民倒满皇城之外大雪之中。”

    “外祖母花了四十年兴我大周,如今却是基业将倾。国破之下,又焉有小家?揽月即便闲贵一生,亦不过是一介亡国流民罢了。届时纵有家财千万又如何守得住?外祖父曾与揽月说过您欲出征凉朔关时,先帝曾道您匡扶社稷已是劳苦功高,委实不必去那苦寒边塞驻守,还道再为您扩建修葺公主府。”

    沈揽月话至此处,渐渐放柔了声音。她嗓音比寻常女子略略沉些,缓言柔诉间便能安定下定国大长公主此时焦躁的内心。

    “而您却拒绝了先帝的劝诫,于朝堂之上请命道自己身为一国公主,是以天下所养。既为天下养,当以身为报天下,这是一个公主的责任觉悟与信仰,当心怀她的子民和天下。揽月虽不为天下养,但亦为皇亲享百姓上供锦衣玉食。既然楚统领愿匡扶国祚,君臣一心再兴盛世,那揽月又怎能以私拒国?且不论这些,若身为女儿便丧凌云之志,这委实太过折了我沈氏的傲骨门楣,请恕揽月做不到。”

    沈揽月一席说罢,敛眸之间竟是微微的笑了。她这微微一笑,似如春风过雪拂醒百花初绽。刹那间,她身上清冷孤凛的气息顿如雪融冰消。定国大长公主沉默的看着自己的外孙女,眸光深沉。沈揽月握紧了外祖母的手,祖孙二人相视无言。

    茶案上烧着的水已是滚沸,白色的水烟翻涌而出掀动着壶盖发出清越的磕碰声。就在暖阁内再度陷入沉默之时,坐在定国大长公主身侧的锦衣侯缓缓出言打破了这满室寂静。

    “揽月身为女儿心志不输男儿实令外祖父骄傲。丽华,我们已经老的土快埋上脖子根,但这些孩子们的路才刚刚开始,他们的路是要靠自己走下去的,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们应该高兴才对。”

    “是啊,是老了,老的不过半日光景不到就觉困乏了。”定国大长公主闻言终是叹了口气,她抬手抚上沈揽月漆黑的鬓发,抬眸却是看向了楚麟城。不过瞬息之间,她的眼中便再见不着方才的慈和与湿润。雪鬓苍颜的女人眸光睥睨凛然威仪,她是曾掌天下于股掌之中的定国大长公主。

    “揽月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和陛下一定要记住,是揽月代表沈氏选择了帝党。若是以后本宫和言夏驾鹤西行,她便是沈氏的家主。麟城,你可懂本宫的意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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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业介绍:
因一场隐忍的爆发,命运将萧锦棠意想不到的推向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朝堂之上,君臣不分,权戚掌权,皇帝受缚。傀儡皇帝在倾轧的权力之间,难测的人心之中逐渐成长夺权。许一场盛世之约,倾天下为一场情深无悔。王朝更迭,枯荣往复。时光尽头,幸甚相遇。朝局变幻中,是谁能护得了天下?禁宫囹圄中,谁对谁又几许情深?风雨激荡中,是谁盛赞江山美人?乱世缥缈中,谁成为了谁的救赎?古今芳菲谢,几度风谑。捻绮梦一页,望断城堞。我欲拾旧笔,繁华续写。笔锋尽勾勒,寥寥残缺。净网行动,啥都被封不能写,等风头过了回来继续。谢谢大家支持,不会坑的,放心养肥江山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