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为素痕故揽月意入宫(二)
“麟城明白。”楚麟城微笑颔首,转身竟是恭谨的向沈揽月端正行了一个臣下面见皇妃的参拜大礼:“末将代陛下谢沈小姐深明大义,自此刻开始,我们便当同力佐君,共匡我大周国祚。”
楚麟城怎不知定国大长公主心中所想?作为纵横朝堂几十载的摄政长公主,她再清楚不过萧锦棠迎娶沈揽月所看重的不过是她所带来的前朝助力。
萧锦棠想借着沈揽月的名义与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候联手,但萧锦棠没想到的是,她归隐放权亦只是为了保住沈揽月余生无忧。如今沈揽月愿意入宫为妃支持萧锦棠,定国大长公主此举无疑是要萧锦棠保住沈揽月一生的平安荣华。
自古难测帝王心,今时是助力,那以后说不准便会卸磨杀驴。如今沈揽月可仗家世助萧锦棠平后宫定前朝,但此举定会遭到其他后妃的嫉恨。若自己和锦衣候一旦薨逝那沈揽月便除了王谦之外便再无依靠。
后宫险恶更胜前朝,前朝之人想保却也是鞭长莫及。若将来沈氏不可避免的失势,萧锦棠无论如何也须念着旧情不能废弃沈揽月。
“楚统领还请免礼。”出人意料的是,沈揽月生受了楚麟城的参拜之礼,她一面说着一面微微抬手以示楚麟城起身。
于身份而言,楚麟城对沈揽月行参拜大礼实为越矩,但此下沈揽月竟是受下了此礼,与其说是将楚麟城以同僚相待,倒不如说她已以皇妃身份自持。
楚麟城见此情形,心下暗衬不休面上却以臣礼谢过沈揽月之后方才起身。沈揽月见着楚麟城垂首谨坐之态,沉吟半刻后才缓缓道:“楚大人方才委实礼重了,您方才那一礼不应对揽月参拜,而是应参拜揽月的外祖母。”
楚麟城闻言却是没有动作。他心知定国大长公主要的是沈揽月的平安荣华,若楚麟城为萧锦棠效忠,那这天下间除却萧锦棠和他的皇后之外他便无须参拜任何人。
他如此行事,便是要给定国大长公主留下沈揽月极有可能位掌中宫之可能,若是沈揽月入主中宫,那便在无人能威胁其地位。
沈揽月见楚麟城不动声色,眸光微敛间已将楚麟城心下想法猜到七八分。她提袖掩唇,眉目盈盈巧笑倩兮。
“楚大人…委实太心急了些。既要同为帝党同僚,那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儿。我沈氏愿效忠陛下,却也不知陛下心下有何圣断?毕竟陛下是想同揽月的外祖母结盟,而沈氏,却是揽月想与陛下结盟。”
“若陛下愿与沈氏结盟,那便请陛下遵循迎娶世家贵女之礼节遣人至锦衣候府问礼下聘,令揽月以随御贵女身份入宫伴驾。待至陛下合婚之龄,再以迎娶贵妃之礼请赐揽月别于他人的尊荣入宫为妃。想必陛下也明白,后妃的威信地位皆系于帝王宠爱。如此以来,便等同于赐揽月于宫中立足……不,是凌驾于旁人的权力。”
沈揽月说着一顿,她抬手微微靠在茶案之上,濛袅水烟中,朱唇轻启间,女子一字一句声渐冷肃但唇畔笑意却愈是深浓。
在那一瞬,楚麟城猛然发现沈揽月竟是像极了在她身边坐着的定国大长公主,那唇畔深浓笑意他曾见过,在明毓长公主失踪的那夜里,定国大长公主亦是这般倚坐在萧锦棠身侧,谈笑间便化解了兰卿睿的唇枪舌剑。
“陛下若愿接受揽月所提条件,那便还得请楚大人再来这锦衣候府一趟。一是与外祖父与外祖母商定下媒聘之期反禀陛下,二是……如今这军粮贪污一案,想必陛下和外祖母定有商议,届时还是得麻烦楚大人转述不是么。”
沈揽月缓缓说罢,一双明眸隐着冽冽秋水望向端坐于自己三步之外的楚麟城。楚麟城下意识的垂首想避过沈揽月浮沉生春的目光,那双古镜似的瞳似带着洞悉一切的帷幄,她根本不是纯然醉心风月心无城府的女子,她完美的继承了外祖父与外祖母对权力的敏锐直觉与决断。
比起素手摘星的雅号,或许她更像是一个天才的棋手。在她落子之前,却是早已谋势于前。她清楚自己的地位,更明白自己要如何行事,她从一开始便要争取主动奠定优势,她并不想做成为联姻象征的宠妃,将来只靠所谓的旧情维系地位。
都说女人如花,但她却是一个树一般的女人,她要自己扎下坚实的根,长出茂盛的枝叶。
她要的是不动声色的稳立于权力的最中心。在这世间谁又能护的住谁?唯有自救而已。
“……沈小姐思虑周全,实令微臣受教。微臣定将沈氏态度原述上禀陛下。”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暗自心惊于这位久未谋面的青梅故人的心胸城府。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沈揽月答应入宫一事有些说不出来的蹊跷——
沈揽月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闺中女子,她自幼跟随定国大长公主生活,耳濡目染间眼界心胸自是远胜常人。定国大长公主欲隐退护沈氏周全,沈揽月作为沈氏唯一的嫡系自是最清楚不过外祖母意欲何为。但她却如此果决的执意进宫为妃,且方才她那一席话语似含壮志凌云,但观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候的反应却会发现他们亦始料未及,可见沈揽月此举定是贸然自行。
她究竟为了什么愿意放弃自己的自由而踏入那个锦绣囚笼?难道真的是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或是难以抵挡入主中宫的权力诱惑?
沈揽月是为定国大长公主亲自教养长大,当自是最懂庙堂后庭险恶。且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表现过对权势的迷恋,若是她但凡有一丝贪恋,那在她及笄之时大可嫁予其他皇子。
若定国大长公主参与当年夺嫡之争,那还指不定是哪位皇子入主东宫。但沈揽月却在及笄之龄后退拒了所有皇子与名门公子的求婚,根本不在意太子妃之位,竟是我行我素的游历去了。
一个从不贪恋权势的人于此时执意进宫,楚麟城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对劲。就在楚麟城心下思忖之时,却是定国大长公主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揽月既愿入宫辅佐,那麟城你便回去复命罢。本宫今日乏了,还请三日后再来拜访罢。”
153.为素痕故揽月意入宫(三)
“是。既然大长公主乏了,那晚…微臣先且告辞。”楚麟城说着一顿,将几欲脱口而出的晚辈给生生的咽回喉咙里。她怎听不出定国大长公主言语之间的逐客之意?就算是沈揽月出面亲道愿意进宫,但定国大长公主心下定然不悦。见定国大长公主已露疲态,楚麟城忙起身再度对茶案之后的三人各揖了一礼。
礼毕起身,楚麟城缓缓退至暖阁门口。他垂着头正欲再度道辞时,抬眸却见着那张放在画案旁下了一半的棋盘明灭在烛火之下。烛影混混,燃烧的烛泪却正正的滴落于天元之位上。楚麟城微微敛眸,转身正欲推门而出时,却不想沈揽月拂袖盈盈起身缓至自己跟前。
“外祖母,我且去送送楚统领。”
“这……”楚麟城闻言不禁怔愣一瞬,他既已臣下之礼见过沈揽月,那怎能有皇妃以千金之躯亲送臣下之理?可还没等楚麟城出言婉拒道此行于礼不合,便见定国大长公主微微抬手以示应允。既然是定国大长公主示意,楚麟城亦不好推辞,低声谢过后便同沈揽月一块出了暖阁。雪风清寒穿林而过,撩乱沈揽月长鬓如烟雪色裙琚娑娑。
楚麟城看着笼袖缓步的沈揽月,心想着她应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私下讲。可出乎楚麟城意料的是,二人快行至锦衣候府门前也没听得沈揽月开口。他们沉默的并肩而行,一路上只听得二人相错的脚步,沈揽月面色平静的堪称淡然,好似她真的只是来送自己一般。但常人在作出入宫决定后,岂会这么平静?
楚麟城越想越觉着不对劲,他不明白为何沈揽月会骤然答应入宫的请求,其间太多蹊跷他委实百思不得其解。他疑惑的看向身侧的白衣女子,心下踟蹰再三后终是忍不住欲开口相询时却见沈揽月忽的侧首瞥来:“楚统领想问什么呢?是不明为何揽月愿放弃宫外闲适自由愿入宫相助么?”
楚麟城闻言一愣,他下意识的侧首垂眸,却正正撞进女子明澈如秋水的瞳里。那双瞳依旧笼着一层水色濛泷,像是栖着一场绵绵无尽的春雨又或者是一幅未干山河水墨。楚麟城不明白,有着这样一双眼瞳的女子怎么会为了所谓的家族荣耀和权力放弃自己的自由。但听得沈揽月发问,楚麟城正欲说出自己的疑问,却不想沈揽月竟是低低的笑了声,却是自问自答起来。
“其实我来的更早,听得也多了些。楚统领,你说你是为了陛下而来。你不明白我为何愿意进宫,但我也不明白你为何会如此信任陛下?”
臣下妄议陛下乃是重罪,而私论君臣秘事更是重中之重。但沈揽月却说得轻飘飘的,仿佛丝毫不把律法放在眼里一般。似乎在她眼底,她不是即将踏进的旁人眼里的锦绣地狱,而是闲往春郊赏花一般。于她而言,天下之君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更逞论是她即将嫁予的夫君或是自己决定辅佐的君王。
“这……说来话长。”听得沈揽月发问,楚麟城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其实他也不知是何时信任起萧锦棠,分明他们的见面更像是一场闹剧。但有些人有些事,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信任便心照不宣。沈揽月见楚麟城陷入了回忆,只是放慢了脚步却并未出声催促。楚麟城思忖半晌,终是无奈的笑了笑:“可能是我说我要为天下而出仕,陛下便许我一个海清河晏吧?”
“难道只是如此?楚统领,恕揽月多言,揽月虽是闺中女流之辈,但亦听外祖母常道楚氏只是效忠我大周而非帝王本人。且既为朝堂之人,便知伴君如伴虎之理。为此一言你便如此信任陛下,是否太歉思虑?”听得楚麟城如此答话,沈揽月虽是出言不解,但水养墨玉般的瞳却是微微一亮。
楚麟城倒没注意到沈揽月瞳中一闪而过的神光。他沉默了半晌,直到二人行至锦衣候府门前才缓缓开口:“我也曾怀疑过自己太欠思虑。或许说来惹得沈小姐笑话,麟城是个愚钝之人,旁人道君心难测,但我却还信情义无价。当日龙图禁卫逼宫,我看着一个手无寸铁亦无权势的少年拔剑挡在臣下面前迎敌时,明知命局无归但亦愿一往无前,此为君王担当。凭此一点,麟城可为大周尽忠。”
“而于私,麟城亦自知自己所期望的天下海清河晏沉疴肃清太过理想,说起来甚至连自己都觉不切实际。但陛下却毫不犹疑的认同了这个理想,并说愿意同自己的朋友一起去为之奋斗。他是个太过孤独的人,在黑暗里前行了太久,哪怕是一点星火都能点燃他的生命。他是最不愿屈身于黑暗的人,而我又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我愿帮我的朋友罢了。”
楚麟城一席说罢,竟是难为情的挠了挠自己的额角,他本以为沈揽月听得自己这般絮絮多言会不屑一顾心道幼稚,毕竟她是如此聪慧明皙的女子。可出乎楚麟城意料的是,沈揽月听后竟未流露出半分轻蔑之意。他只见她的唇畔漾起了一丝笑意,眺向远方的目光也不似方才那般平淡泷濛。
“看来统领亦是性情中人。当是人生最难求一知己,而士为知己者死亦是无憾。”沈揽月轻声笑道,言语之间,篆刻着沈氏家徽的乌木马车缓缓停于门前。马夫停稳了车,恭谨的搬下了脚凳。楚麟城见状这才回过神,想起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沈……小姐,你又是为何,愿意入宫?”
沈揽月却是没有回答楚麟城的问题,她只是微微的笑了笑便笼袖转身走进府内。楚麟城到没想到沈揽月竟是直接走了人,寒风过水穿花迎面而来,吹撩起沈揽月的额鬓发丝。她微微侧首避过风头,回眸之间,清冷眉睫却是流淌出一段难言的多情或是甜蜜。楚麟城站在马车之前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心下疑惑更甚。
沈揽月倒没注意到楚麟城怀疑的目光,她送别楚麟城后便径直往自己的酌墨阁走去。不是她想入宫,而是那里有她必须入宫的理由。
154.为素痕故揽月意入宫(四)
送罢楚麟城,沈揽月便匆匆往自己的闺阁走去。她的闺阁名为酌墨,取自濯砚洗墨之意,以前曾是锦衣候为她的母亲沈瑾砚所建的闺阁。然沈瑾砚红颜早逝,故而锦衣候和定国大长公主极为宠爱这个与其母亲九分肖似的外孙女。自沈揽月由定国大长公主亲自抚养后,锦衣候便将这酌墨阁再行修葺后为之闺阁。
作为玉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闺阁,这酌墨阁可谓是极巧思能工之极事。说若镇国公府上的明鲤水阁是雅趣非凡步步生莲,那这酌墨阁便是以玉水明沙湖中的白沙玉屑铺做曲水之景,再以卵石错叠铺道,远观而去,黑白相错间仿若流墨尺素。人行其上,当真是踏墨留香,若是沿墨道向里,便可见明沙之上以奇石意造山水,琼竹玉尘矮松垂珠之间,苔痕翠然郁郁,槛菊兰烟泣露。
然此般风情雅趣不过其表,此阁能以担题酌墨之名,便是因这庭院之下便是锦衣候府的藏书密室。沈氏自开国以来便是书香儒道立身,世为文官大儒,故而珍藏古籍经典无数。但不曾想世事易变,这些古籍经卷却因锦衣候沈言夏之故遗失损毁大半,沈言夏身为沈氏幼子,本该以文官之身出仕庙堂,却因爱慕定国长公主愿弃族不顾辅佐她夺权于朝同她驻守边关。
但因定国长公主早年行事凌厉结仇甚广,且其常年身在凉朔,残孽余党寻仇莫及便转而攻其夫家沈氏。一夜之间,百年望族沈氏府邸大火连天,沈言夏的父亲及兄弟为护经卷典籍尽死于火中,而起火之地,正是沈氏引以为傲的藏。
此事之后,偌大沈氏家族一夜凋敝,而此时凉朔战事正当焦灼,沈言夏得知家中惨况已是两月之后。肃帝感念姐夫忠义,便名人将沈府细细打扫后以忠烈之士之名将沈氏族人厚葬,并赐沈言夏世袭侯爵之位,战后沈言夏快马归京,面对已成白地的沈府长跪三日直至力竭昏厥才被定国长公主接回公主府静养。
此后肃帝为补偿二人,下令将公主府和新沈府连并府邸大肆修葺。然族人已逝,沈氏唯存几名老弱女眷和几名忠仆。而那些父兄抢救下的典籍,便成了沈言夏此生关于家族仅有的慰藉之一。为护这些传家残卷,沈言夏便私开密室将其珍藏于孙女闺阁之下。
然此时谁也不曾想到的是,这位于贵女闺阁之下的藏书密室里竟藏了一个男人。要知沈揽月尚未出阁,若是发现其私藏男子于闺阁,这清白之名必然污毁。且如今沈揽月已允楚麟城愿进宫为妃,若此事传出,这便可治沈氏欺君之罪。
沈揽月何尝不知此事暴露后会带来怎样的蜚语甚至祸端,但事已至此,这亦是唯一能救他的方法。见沈揽月归阁,她的贴身丫鬟蘅皋与翩鸿便将庭内伺候的侍女尽数遣出,道小姐欲静心读书不得打扰。待到四下无人之时,沈揽月才行至书斋欲转动那放在书架上用于开启密室的青玉瓶子。可不曾想,她方一进自己的书斋,便见着案前站着一男子提笔临于案前。
书斋缓静,墨案生香,乌案尺素间,朱笔一砚缓落熟云宣,洽点画中女子朱唇莹润。斜光晓穿户棂,男子青衣散发,发色沉烈艳若赤霞流朱,他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近,却并未回首望去看来者何人。他只提袖蘸墨,瘦笔行易间又在那女子画像左侧提了半阙《木兰花》。脚步顿停,他展卷回身,恰见沈揽月站他身侧看着案上的画。
“月姑娘回来了?这画我昨日画了一半不甚满意,总觉画中人神韵未至。方才见你匆匆而归,琼琚飘扬间仿若初见之时。”
男子说罢,低声轻笑间让了身侧位置。沈揽月见状,没有说话亦未出言责怪男子贸然出密室还擅自于她的书案纸上作画,她只上前半步细看。只见纸上墨迹淋漓尚未干透,云母隐屑淡隐微光,好似画中之人身周似绕星辰。画中女子抱琴而来,淡墨染神浓墨描魂,水墨氤氲间,眉目鬓丝却是细细勾勒,她微微垂眸,眼底似含细雪又似蕴绵雨。
沈揽月定定的看着案上的画,忽的抬手以指尖轻轻点上画中女子的眉眼,唇畔竟是扬起了浅浅的笑意。她的指尖顺着那未干墨意缓缓下滑,终落在了画中人左侧的题词之上。那半阙《木兰花》尚未填完,但左侧留白已无位置,与之对称的右侧却恰好有一处留白,好似在等人填那下半阙一般。而在画中女子所抱之琴上,作画之人又以朱砂石青于浓墨之上留名落款三字‘叶素痕’。
“疏风挽衿逸似仙,钿花凝黛眉翠烟。晓雪懒积明玉肌,清月又依水云间——”沈揽月缓声低吟出那半阙词,思忖半刻后顿时颊飞红霞。她猛地抬眼看向在一旁忍笑的叶素痕,不禁赮然低斥:“你这写的什么浑话?谁会跟你一样浑写填着下半阙?”
叶素痕见沈揽月情状微恼,却是笑慰道:“我这是在夸你呀,难道接受他人的赞美是不好的事么?我看见了什么便画下、写下什么,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听得叶素痕如此答话,沈揽月竟是一时无言。她怎不知叶素痕是作词赞美自己容貌,但看这半阙词,前两句还夸自己逸似仙,岂料这笔锋一转便说自己明肌赛雪姣若水云溶月,无端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艳情。或许是西魏民风较东周开放不少,但这等夸人方式却是再东周闻所未闻。
而这下半阙词必当与上半阙相对应,叶素痕于上阙夸赞自己,那下阙留着给她填,岂不是让她自卖自夸?沈揽月思至此处,心下更觉羞恼。可那西魏王爷却像是不知羞一般还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等着自己出言夸他几分。
可自己却又哪里来的兴致夸他?这满纸风流氤氲间,沈揽月便只能想到其间含义不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八个字。可二人相识数月,不过是引为君子之交。
西魏民风开放,男女交流向来直白大胆,谁又知叶素痕是否只是单纯夸赞呢?纵他现时运不济算得是沦落异国,但无论怎样说,他也是西魏容王,而自己已回允陛下进宫之请,是东周新皇未来的妃子。
若是不嫁予新皇,她便拿不到那代表恩宠独赐的引瑰返魂丹。她虽于云生结海楼前救下叶素痕治得了他的皮外伤,但那能要了他命的内伤却只有引瑰返魂丹可救。本以为自己可为知己两肋插刀,能救知音一命,入宫为妃又何妨?可谁又能想到自己竟是在不知觉间暗动情愫,而这份隐秘的心思,竟是在见着画中人时方才明了。
155.为素痕故揽月意入宫(五)
沈揽月思至此处,心底蓦的泛上一丝惶然。面对忽然明了的情意,她却觉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纵是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叶素痕仍旧笑着看着她,期待着她能展颜一笑。
可沈揽月却不敢再看叶素痕,她别过目光看向书案,云母宣上衣翩流云裙袂回风容灿如昭月辉映的女子鲜活几欲脱纸欲出。
沈揽月虽不擅丹青,但亦知作画描形容易,题神却是最难。她的外祖父擅画,曾说唯用心者才可一笔点睛落神。
她想起方才叶素痕一砚朱色点素唇,瘦笔几点痴缠间便赋满纸鲜活,难道他也是这般用心的么?但若他对自己用了心,那自己又怎能回应其情?可叶素痕是多情风名广传天下的西魏容王啊,或许在他眼里,自己同那些关于他的风流传说中夜游偶遇的女子并无不同。
想到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沈揽月却反倒觉着定了定心。但即便如此,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在她救回叶素痕为他清理伤口时,她发现了他发色的秘密,但一个可能是西魏皇族的男人却流落东周街头,沈揽月总觉其中必有蹊跷,于是便擅作决定将叶素痕藏在了自己闺阁的密室里。
这么几个月相处下来,她也从叶素痕口中得知他是为追寻自己才从金庭城一路寻至东周,不想途中却被歹人暗算不得不进宫偷解药才落魄如此。
归根结底,这都是因为自己。他要千里相寻的箜篌女是自己,在他命悬一线时救他的也是自己,他是于自己酒醉后以君子之礼端坐于她跟前道出她曲中意的知音;对他心动的,还是自己。
太过凑巧戏剧的相遇,总会让人觉得这是宿命;而太过完美的相识,便是离别也会令人觉得这是宿命。
叶素痕看着沈揽月,本能的感到了沈揽月心间隐蕴愁绪万千。初见之时,他意识朦胧间以为这身着一袭白衣清清冷冷好似月中仙的女子是个性子喜怒不形于色的冰美人。
但熟络之后,他才发觉她是个极浪漫率真的女子。与她的外表的清矜不同,私下的她喜好饮酒,半醉微醺之时会抚琴作诗。比起她一手盛世风月的箜篌,她其实更擅能奏金戈之音的琵琶。
那时自己伤势初愈方能下榻,趁浓夜想出去透气时却见她抱琴醉倒花丛。她笑着告诉自己,琵琶之音为方为国色。说罢她便抱着琵琶枕靠在花丛旁,说听见了有风过水穿花带来的低语,谈笑之间她抚手轻弦如珠落玉盘。待到一曲终了,她笑自己曲意为何。
她醉卧一笑眉目生春容光照夜,似骑白鹿下青崖入红尘的仙子。自己拊掌朗声笑道——
云霭霭兮引春涣,风飒飒兮峣沐芳。
木萧萧兮蔓草吟,峦重重兮敛重光。
星昭昭兮霜穹崖,月霰霰兮潮夜茫。
水澹澹兮生紫烟,雪簌簌兮雁双往。
沈揽月听罢但笑不言,抬手却是扫摇四弦,繁音急节间,一曲山雨欲来风满楼。曲毕女子大笑,一面折花掷与自己怀中一面道,弦音铮铮还蕴朔北旌动孤城万仞,天下间唯琵琶可奏破阵之乐,我幸得一知己,可懂我心中山河日月。
那一瞬间,叶素痕明白她并不是喜怒不形于色,而是她秉性孤洁自傲,她是个极傲的女子,恃才傲物的理所应当。她并非不苟言笑,而是不愿与不懂之人言笑。
她救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什么西魏王爷,而是因她最是看不惯趋炎附势狗仗人势之辈。只是她救的下自己一人,却救不了这真正该救的天下。
或许是因她的外祖母是位不拘旁人言论的奇女子,故而她并未如寻常贵女般被繁琐的闺中规矩所约束。比起东周的寻常女子,她的作为甚可称之为放浪。
但就是这份不拘世俗的放浪才令她拥有这般的至真至纯至性。比起她的才情,她的性子才是世间最为难得且最能吸引自己的特质。
叶素痕思至此处,顺着沈揽月的目光看向那墨迹未干的画时又觉着画的不太满意。画中女子美则美矣,但眉间却少了一缕不羁风流。他下意识的看向沈揽月的眉目,却见沈揽月眉间微颦。
见她心怀愁绪,叶素痕这才想起东周的女儿家都是易羞的,沈揽月虽不似其他贵女,但也是个东周的女儿家。细细想来,方才自己所作之词委实略带轻佻。她是个骨子里矜傲的女子,定是自己措辞不当才惹恼了她。
思至此处,叶素痕正欲开口道歉。但话至喉头,他却不知从何开口。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位女子作画,而让沈揽月看见这画,亦有自己难以言说的心思。
他先慕她才情,再慕容貌,后慕性情。千里相追,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好似宿命相逢。若是她有对自己亦怀风情月意,那委实是天作之合。
而这幅画,能让她明了自己的心事么?叶素痕见沈揽月沉默不言,竟有些无端的紧张起来。他风流花丛,妙语连珠是最会哄人。但一见着沈揽月,却是只字片语也说不出口。
就在叶素痕心下纠结之时,却听沈揽月蓦地开了口,她不着痕迹的避开了自己那一阙词,语气低回委婉。
“你的伤……如何了?可是好些了?”
叶素痕闻言不禁一愣,他本以为沈揽月会再斥自己几句,却不想她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见沈揽月眉间暗愁不解,他心道莫不是沈揽月无意自己又不知如何拒绝?
不过刹那间,叶素痕心下已是千回百转,但见沈揽月正看着案上的画,只好硬着头皮干巴巴道:“月姑娘妙手仁心,只可惜叶某内伤难愈,恐还需再休养一月才尚有自保之力。”
“是么……不过也够了。”听得沈揽月低声喃喃,叶素痕顿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心道什么够了,可还没等自己发问,变见着沈揽月忽的挽袖提笔蘸墨在画卷的右侧题写起来。
叶素痕见状,忙凑过头去瞧那墨迹。云母宣上,笔墨缠绵出半阙《木兰花》:
“……愿携江湖一夜春,何处山河寄平生。最是人间应识我,曲墨入梦千秋痕。”
半阙念罢,叶素痕却见沈揽月笔锋一顿,一滴墨迹晕染漫漫:
“素痕,我要进宫了。”
156.但为情故沈叶难别离
“……”叶素痕没有说话,他眉峰一挑,心道难不成流影的惊月掌还能把自己打出幻听不成?思至此处,叶素痕只觉可能自己内伤未愈才会如此。他摇了摇头,正欲对着沈揽月灿烂一笑说她这下半阙词写得妙极。可不曾想沈揽月指尖忽的一松,手中的狼毫在云母宣上迤逦出一道墨痕后‘啪嗒’一声滑落在地。
叶素痕闻声瞥去,不由得心下一颤。在那一瞬间,他总觉得落下的不是一支笔,而是对准他天灵盖正中毫无征兆劈下的晴天霹雳。沈揽月看着那破了画的墨痕,眉眼间的歉意稀释了那丝似化不开的愁绪。
她回过头看向叶素痕,眼中如解脱一般释负之情无言的确定了方才那句“素痕,我要进宫了。”并非叶素痕幻听。叶素痕近乎呆滞的看着沈揽月,一时间万语千言尽数堵塞在喉头。他觉着自己像是一只被人猛然掐住脖子提起来的鸭子,唯一能做的便是胡乱拍打着翅膀蹬着脚蹼最后无力的嘎嘎叫唤两声。
“……怎么这么突然?你……为何,不,你怎么会想要进宫?”叶素痕再掩不住心底的不可置信,他只能尽量的敛下神色让自己上去仍旧从容平静,但不知所云的问话却出卖了他几乎堪称惊慌的内心。
沈揽月没有立刻回答。她别过目光,不着痕迹的退后了几步。斜光晓穿朱户,雕花的阴影洒落在她的素白的面颊上像是给她笼上了一层纱。她抬手抚上窗棂,抬眼望向窗外雪竹垂兰,涧芳苔痕润。
“我沈氏世代出仕入朝为臣,到我外祖父这一代因寻仇人丁凋敝。我出身皇室旁系,又是沈氏嫡系唯一的后人。因我不是男儿,无法出仕朝廷为国尽力,唯有入宫才算不辱没家族荣光。如今陛下方到选妃之龄,更需亲族帮衬平助后宫稳定前朝。我身为沈氏女儿,这是我应尽的责任。”
“可你——”叶素痕话至唇畔却兀自强咽了回去,看着沈揽月却是半晌无言。
作为沈揽月的知交,他清楚的知晓自己是无法改变沈揽月的决定。她同她的外祖母一般,是个骨子里执拗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些在旁人眼里看起来难以理解的执着才造就了她们的风华。
沈揽月不是寻常女子,她虽有担风袖月之怀,但却是从骨至相皆清高之人。入宫非她所愿,但她亦不愿见国祚衡乱,这是她的外祖父祖母穷尽毕生心血乃至倾覆家族所换的稳固江山,她又忍受东周庙堂之上的沉疴混瞻?她想见明月清风,奈何无法出仕庙堂,便只能以此全尽作为沈氏后人的忠义——
可些理由这值得她为之付出一生年华么?她本能游山历水闲寄一生。
叶素痕自问替沈揽月不值,可反问自己,不也是仅凭一丝不甘支撑才走至如今么?他不甘在柳叶长船上死去,不甘在大漠死去,接掌广寒之后,他本可在西疆逍遥度日,却难释自己母亲死因不惜千里渡海归国。归国之后,他并不想甘为臣下额叩高殿。如今皇兄常年抱病身子羸弱却是常年无子,若是一朝无子驾崩,那新皇必为西魏皇室旁系出嗣继承——
从幼时流亡到如今位极人臣皆是种种执念和那骨子里的不甘和执拗所支撑。他和她又是何其相似?
执着是燃在心间的一寸火,唯有守得住这寸初心,才可不忘始终自明前行,才可称之为名士风流。
他心慕沈揽月的纯真,而纯真便是人敢忠于自己本心的勇气。她心怀勇气无所畏惧,那自己呢?在沈揽月看不见的地方,叶素痕的手在书案之下已握成了拳。纵自己明白沈揽月心中所想,但却终是不甘。作为知交,他听得出沈揽月的拒绝之意,她要进宫的理由是多么冠冕堂皇,竟让人生不出半分反驳的念头。
他应该含笑表言沈揽月的高洁志向,并道叶某钦佩沈小姐,愿做君子之交,望沈小姐多加珍重。
可自己真的说得出这么违心的话么?叶素痕只感觉心里有个名为不甘的小东西疯狂的在噬咬自己,它想咬破自己伪装的从容然后爬出那名为理性的桎梏到他的耳边对他说带她走——
你已经是西魏的容王殿下,有足够的能力去护住一个女人。你现在放了手,那你费尽心力爬到这个位置又是为了什么?
人这一生最怕的就是大器晚成四个字,因为等你功成名就手翻**之时,你想得到的想守护的全都已经失去了。后悔有什么用?力量有什么用?那不是得不到,而是错过。你只能坐于高位扼腕长叹,想着你的梦,恨恨的咬着牙,像一只看着树上的果子却折了腿焦急的抓耳挠腮的猴子。
错过不是错了,而是过了。你看似拥有了一切却一无所有。
叶素痕,现在还为时不晚,你不是一无所有的大器晚成,你能抓住她。
可那理性的桎梏却在说:你是西魏容王,有什么样的女人你得不到呢?你又何必去强求一个和你同道殊途的女人呢?你九死一生的从西疆回到故国,权谋周辙险象环生换来如今的地位。要知你离那广袤富饶的江山之主的地位只有一步之遥!你如今伤势未愈,若强行带走她,不说破坏两国邦交,便是归国之路,你又怎可能保证躲得过流影的追杀?
你可以为她而死?可她需要你为她死么?你能保证在归国路上她不会被你拖累甚至因你而死?你要为一个注定嫁予东周皇帝为妃的女人掀动两国动乱?
叶素痕瞥过头看向案上舒展的画卷,画上的女子挽袂如揽风,微步若凌波。她似踏月而来终停于云雪之上,缥缈的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他躬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狼毫,抬手间猛的一甩。沈揽月闻声回眸,却只见一串墨滴飞溅划破案上美人图。叶素痕提笔勾勒,不过片刻只见,墨点相连破开佳人如云裙琚另成一株枝丫繁错相结的墨梅。
“方才是叶某失言,不知沈小姐何时入宫?”叶素痕一面俯身吹墨一面轻声问道,他好似又变回那纵是重伤初醒但仍从容不迫气度谦谦向自己问礼的西魏容王。
可为何自己会觉胸口如此窒痛?沈揽月张了张口,竟是半晌才缓缓出了声:“只待陛下年满十六……亦就是今年天长节之后罢。”
“是么?”叶素痕低低的笑了声,他未再多问,只是挽袖提纸,指尖轻快的将那美人图卷了起来置在了一旁的画架之上:“叶某如今落魄身无金银,那这画便算叶某赠予沈小姐的……贺礼罢。”
“……那你,何日离去?”不知觉间,沈揽月已是抓皱了自己的大袖,她微微退步靠在了墙上,她只觉浑身的力气已被胸口无形的闷痛抽干。她看着叶素痕,眼中酸胀却是干涩的流不出半滴泪,好似整个躯壳仅凭着一丝不知名的期望撑着。
叶素痕没有说话,只是哼起了一首沈揽月未曾听过的西疆小调。
157.临晚夜邀君臣密谈案
瀼瀼洲汀,有女濯玉。
颜胜舜华,迟春僚兮。
中夜思卿,辗转徨兮。
悠悠怀哉,宇阆迢兮。
莎莎洲汀,有女珠辉。
缱缈琼琚,攘袂来云。
朝霓思卿,辗转寐兮。
悠悠怀哉,云堑远兮。
濯濯洲汀,有女明晞。
环佩饮风,婉幽清扬。
夕行思卿,辗转叹兮。
悠悠怀哉,洵情怅兮。
一阙场缱绻幽婉的调子自叶素痕口中缓诉低吟开来。沈揽月虽不通西疆方言,但西魏话和西疆话原语相通,她虽不能完全理解歌词含义,但也能从只言片语和这幽婉曲调中明晰这是一首哀婉的情歌。
悠悠怀哉,云堑远兮。悠悠怀哉,洵情怅兮。这是怎样一种不得宣之于口的思慕,又是怎样一种求而不得的怅惘呢?分明是一水之隔,思慕之人缓立洲汀就在眼前,但咫尺天涯,纵隔一水亦如相隔天堑。男子只能藏情于心远慕佳人。她娇美鲜活的面容令他心动,她是他迟来的灼春桃花,但迫于某些原因,他们注定错过。
这些娓娓缠绵缱绻又真挚亮烈的思念之情,终究只能化作不解的怅惘。他们的相遇就像是初春的晓雪,朦胧且不适时宜的美好。
沈揽月垂下头,叶素痕反反复复的哼唱着。她攥紧了自己的大袖,却是只能静听却不得回应。或许是只过了一瞬,有或许过了一转枯荣。沈揽月再不敢听这徘徊悱恻情歌。叶素痕的感情亮烈如酒,她又如何敢耽溺于此?思至此处,她忙拂袖出了阁门。
酌墨阁外风起清寒,几声寒鸦鸣过才将沈揽月因情而混沌的思绪拉扯回来。在思绪回至的一瞬,她猛地发现,叶素痕的歌声传不出自己的酌墨阁也传不出锦衣侯府。这多像是她隐蔽在心中的感情,叶素痕的歌,唱的是他,亦是自己啊!悠悠怀哉,她至始至终的心念,却是他。
沈揽月蓦然回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酌墨阁三面环墙。锦衣候府的墙是那么高,她站在这里却怎么也望不不见墙外的景色,唯一能见的,便只有越墙而来的柳枝。锦衣候府尚且如此,那宫中的朱墙又有多高呢?风将沈揽月的发丝抚乱,她下意识的张了张口,却觉有一缕发丝飞连至唇畔。但她没有抚下那缕发,反倒是咬紧了那缕发丝,一滴泪终是顺着她的颊畔滑落。
这段隐秘的情愫传不出酌墨阁,自然也传不到匆匆回府伴母出席雪菊清宴的楚麟城耳中。他是觉着沈揽月愿意进宫委实不合寻常,但他又怎能猜出沈揽月私藏叶素痕于自己闺阁之下呢?且如今诸事纷杂,委实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细想。
晨间楚麟城随着王谦之拜访锦衣候府时,前来参宴的世家贵眷们皆以为王谦之属意楚氏少帅为婿。既然楚麟城已随王谦之前往锦衣候府拜访,那想必今日定是再见不着他。可不想晌午过后,楚麟城竟又回来了。他的出现令世家贵眷们既喜又惊,她们喜的是还能得见英武俊逸的郎君,惊的是楚麟城半途折返,难不成沈楚二氏联姻不顺?
要知楚氏家主世代皆娶当朝公主为妻,纵沈揽月家世显赫非凡,但却仅是皇室旁系,纵她外祖母是大长公主,可论血统,她又哪能同真正的天家之女相媲美呢?想来定国大长公主也不愿自己的外孙女委身下嫁镇国公府为妾。
但定国大长公主不愿下嫁外孙女,却不代表寻常贵女们不愿做妾。当日楚麟城于新皇登基之日凯旋归京,那红衣银甲白袍的青年将军早已是她们心尖暗念的人。
听说玉泉大长公主办雪菊清宴,一个个恨不得将脑袋削尖了往镇国公府凑。可不曾想楚麟城英武之下,还精通风雅之道,所烹之茶便是连王谦之都说得其母亲传。若能嫁得这等文武双全品貌皆全的郎君,别说是做妾,就算是做个通房这些贵女也愿意。
可想而知,楚麟城一回府便被无数女眷隐晦又热切的目光瞥探着。在某一瞬间,楚麟城甚至觉着今日他家来的不是一众如花美眷而是引狼入室,且这狼还不只一头,而是一群。
且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楚清和这丫头还不嫌事儿大一般往自己跟前凑,美其名曰今日找她攀谈的贵公子太多,瞧着一个个油头粉面弱不禁风的样儿委实看着心恼,还得请兄长将之打发走,若是楚麟城不帮她挡着,她便自己动手将人请出去。
楚麟城素知自己妹妹的秉性,若是让她出手将人打出去,失了镇国公府的体面事小,怕不是母亲当场就要被气的厥过去。
无奈之下,楚麟城只得左右推劝将人打发走,待到清宴结束,他亦是被折腾的一个头两个大。且今日晚间正逢宫城禁军三日一次的察视,等镇国公府结束宴请,楚麟城赶回宫城视察巡职时已是月上梢头。
待到巡察排岗完毕,更漏点滴间已是戌时过半。按照大周皇室祖制,皇帝于酉时半刻用完晚膳后需往书房批阅奏折或听经筵读书至戌时三刻。
楚麟城巡察完毕,心道时候恰好,他正欲去御书房请见萧锦棠并告知其今日在锦衣候府发生的事儿时,却不想他方下正阳门角楼便见着一名身着赭色圆领袍的年轻内监匆匆向角楼而来。
楚麟城见状不禁心下疑惑。要知赭色圆领袍是宫内职位较为低等的内宫宫人穿戴,负责扫洒外宫的外宫宫人皆着深绿色圆领袍,而若无主子特赐的出宫令牌,内宫宫人是决计不可踏入外宫的。
思至此处,楚麟城正欲叫住那宫人垂询,却不想那宫人见了楚麟城,忙一路小跑行至他跟前躬身道:“奴参见统领,圣上听闻统领休沐归来,特派奴来请统领前往临晚殿一叙。”
临晚殿?那不是明毓长公主的寝殿么?楚麟城闻言不禁眉峰微皱,要知自己上次去临晚殿是因叶素痕将萧锦月掳走自己不得不去。但现夜已深沉,自己一介外臣前去长公主寝宫委实于理不合。就在楚麟城心下思忖之时,那内监竟是似知晓他心底暗思一般低声开口。
“镇国公府备在宫内的车辇已往镇国公府去了,今夜少帅巡察毕了便归了府,这宫中之事,便只有陛下晚间时候去了临晚殿探望明毓长公主殿下。毕竟有些人,是最听不得陛下私见少帅。”
158.听晚试麟城初识听风使
“那……委实劳烦陛下费心了。”楚麟城不着声色的沉了沉眸,一面说着一面颔首示意那内监前面带路。那内监闻言笑着对楚麟城躬了躬身,一甩手中麈尾将之笼在了臂弯后便沉着脊背行在了楚麟城前方领路。楚麟城看着内监的背影没有说话,二人沉默的走向那条前庭直通后宫的宫道。
现下已是戌时过半,前庭扫洒之人仅余寥寥几人当值,而这条除却日例扫洒便几乎无人过处的宫道便更显清寂。楚麟城从未这么晚由此道进入内廷。风卷枯叶簌簌滚过青石地面,楚麟城下意识的环视四周,他生于凉朔长于军中又擅弓马,故而他与楚清和的夜视视力极佳。而这一环视却让楚麟城心下顿生疑惑。
这玉京宫城内朱墙高巍最是易成挡光之角,白日天光大亮之时还不觉有何异样,但这一入夜,这条夹在宣政殿和外殿角楼之间的宫道便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此时尚未月中,整条宫道完全被覆于宣政殿与角楼的浓厚阴影之下,而唯一可见的光源,不过是角楼宫灯和宣政殿外的朱阁影绰罢了。
这两点光源微弱的委实可以忽略不计。可自己早已习惯夜间行兵,黑暗的环境对自己并无太大影响。反观看之,这走在自己身前的内监虽脊背微有佝偻但足下却稳健如常,显然此人亦是有着极佳的夜视能力。但一个侍奉于深宫的内监能锻炼出如此的夜视视力么?楚麟城思至此处,忽的开口问道:“陛下今日这么晚了还在临晚殿,可是晚间陪长公主殿下同用晚膳?”
“回少帅的话,今日朝上休沐,太师又忙于查案不得空闲入宫行课,圣上难得了空闲,故而一整日都在临晚殿陪着长公主殿下。”
那内监说着笑了笑,又道:“前些日子长公主殿下为歹人所掳受了惊吓,陛下也没好好陪着,今日可算是得了空陪着,又赏赐了长公主殿下好些首饰衣裳。可不曾想长公主殿下竟不喜那些金玉之物,竟少见的缠拧着陛下许她出宫游玩。陛下心忧长公主殿下安全,只得许了殿下,正等您去了给殿下亲自指派护卫呢。”
“是么?不过长公主殿下孩子心性,自是好奇宫外民间。”楚麟城不咸不淡的将话头应付过去,敛眸之间心下已有决断。只是无论这内监所说真假与否,楚麟城才想起萧锦棠是一次宫也不曾出过的。这话听来委实讽刺,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却从未见过他的江山,而他的妹妹却是因为被叶素痕强掳出宫才得以见识。
“这宫中虽是荣极富贵之地,可其中冷清却是连鸟雀也不愿长居于此。但鸟雀尚有羽翅可翔于天际,长公主殿下却只能望着那些乱飞的鸟雀心生羡慕……她不过只是个孩子。”内监说着微叹一声,自顾自的絮叨起今日萧锦月是如何央求她的皇兄让她出宫。楚麟城默默听着,足下却不着痕迹的加快了脚步。
但令他更为生疑的是,这内监不仅可一面回过头与他絮叨更能始终走在自己斜前方三步远。不多时,二人便已至临晚殿后的听晚径前。此时已是戌时三刻,夜露深重已于青石板上积起薄霜。临晚殿内灯火煌煌,映的殿外醉液池廊晕折出旖旎金缕的波光。暖融的灯火穿林过叶而来留下几分影绰。中天月自潮生,月华如练倾泻风檐,湖风微拂,将系绑在檐角的银铃玉芯碰击出清越的鸣响。
“都说临晚殿一日六景变幻,景致为玉京宫城之最,如今来看,果真名不虚传。”楚麟城忽的开口,他于听晚径前猛然顿住脚步,抬手便折下一支低垂的竹枝。行于他左前方的内监闻言一愣,立刻停下脚步躬身向着楚麟城揖了一礼,不疾不徐道:“少帅说的是,这临晚六景唯有此宫之主才可独赏。且是一季一日六景,一年之间共有二十四处绝景于此,便是连陛下也难以得全观——”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但你一个赭衣内监,当得应该是直殿监的差,别说是来这临晚殿侍奉,你连去浣衣局洗衣都算是僭越。”楚麟城垂下眼,一面说着一面以指为刃将竹枝上的细枝末叶尽数削去,那竹枝刹那间被抹的平整,竟是像一把细剑了。那内监见状,下意识的想退后两步,却不想他只挪了挪脚,那竹枝的尖端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自己的喉头。
“你一个赭衣内监,根本不可能随侍于陛下和长公主殿下身侧,更逞论听得陛下与长公主殿下的交谈。就算是陛下恩典令你随侍,但你不思伺候,还私记主子言行。且你于夜色中行动无异于常人,定是常年行于黑夜。说,你到底是谁?!”劲风凝聚着深邃的杀机以不容置疑的速度直抵内监要害,一丝血痕绽于内监喉监肌肤,楚麟城微微后退了一步,声色如冰擦铁。
那内监见状心下一寒,他面前的青年将军在一瞬间变了。他褪去了温雅和煦的笑容,露出了如狮如虎一般的爪牙。
而在内监看不见的地方,楚麟城的掌心亦是微微出汗,他不知道这个内监何时混入萧锦棠兄妹身边,看他的样子像是对这玉京宫城内的道路极为熟稔,他到底是谁?是叶素痕?还是穆太后那边的人?亦或者又是其他的势力派来的刺客?若是太后那边的人,那他这个禁军统领夜访当朝长公主寝殿便是怎么也说不清的污名。
思忖之间,楚麟城如豹一般躬起脊背,他盯视着眼前瑟瑟缩缩的内监,像是猎人紧盯着他的猎物。他手臂微曲,一手背于后作拔刀之势一手持竹犹似持枪破阵,犹如一张紧绷的弓。只要眼前这内监敢做出其他动作,那自己手中竹枝便会刺穿他的咽喉。哪怕这内监避过这记凌厉至极的直刺,也避不过自己后发先至的那记拔刀。
那内监的喉头上下滚了滚,他垂下眼看着抵在自己喉间的竹尖,心知他们之间的胜负在那一记避无可避的直刺之间便已得出,他清楚的明白,楚麟城那自沙场上拼杀出来的刀术绝不是什么见缝偷袭的刺杀之术,他若出刀,便定会带着赫然无匹的威压与力量将面前一切圆融斩断,他眉间凝于一线的杀意,唯有血与火可历练赋予。
“看来我这身打扮露了不少马脚,委实委屈少帅忍至如今方才动手,只是这临晚殿风景如画,让在下的血为此积些血色,委实不太搭调。”那内监说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反抗之心,他不着痕迹的缩了缩头,声线微颤却毫无慌张之色:“少帅误会奴了,若是杀了奴,可就没人帮着陛下和您调查那军粮贪污案了呀。”
楚麟城闻声一愣,手中竹剑不禁微微晃动了几分,就趁着楚麟城分神的一瞬,那内监忙如乌龟一般蜷缩于地抱作一团。楚麟城惊愕的看着那蜷缩成一团的内监,却不想那内监身上竟发出了令人牙酸的脆响。楚麟城下意识的欲将手中竹枝刺下,却不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临晚殿后的门忽的打开。
一线暖光倾泻而出照亮幽幽竹径,一时间光映雪竹,迷离若幻。光影中一名少年缓出,他身着墨蓝长衫,袍间金绣竹叶飞花,斜影修长入竹:“麟城来了?我不是叫人去接你过来么?怎地不进来?”
楚麟城闻言不禁呆愣当场,一时间竟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垂首看着那蜷缩于地的内监,却不想那内监揉着腰自地上缓缓的站起身。此时他完全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微微佝偻着背眉目瑟缩的小内监,虽然他眉目依旧平庸,但在一瞬之间他便拔高了不少,他对楚麟城微微躬了躬身,挺直的脊背却带几分如竹临风之感。
萧锦棠见得二人不言,又见楚麟城持竹未敛杀意的模样,霎时明白楚麟城定是将他当成了不轨之徒:“柳卿,麟城是第一次见你,你怎地忘了告诉他你是谁?”
“什么叫做第一次见过?少帅当真贵人多忘事,那日陛下要打你板子的时候,我可还在呢。”挺直了脊背的内监眸光一瞥,开口却是幽幽怨怨阴阳错乱,他一面说着一面翘着小拇指抹了抹眼角,顿时从玉树临风变成了弱柳扶风:“微臣听风执令使,柳言萧。”
159.临晚夜谈言萧诉案情(一)
“……”楚麟城闻声只感一溜恶寒之意顺着脊梁直往自己天灵盖上窜去,他看着神色正似娇羞少女般既喜又幽的瞥看着自己的柳言萧,总算同楚清和一般明白了为何当日萧锦棠说起这位听风执令使的别扭支吾,只是他倒没觉着柳言萧是个没品的断袖,而是下意识的觉着柳言萧在以夸张的形式掩盖着什么。
西魏由于与海外诸国通商,故而民风较之大周开放不少,其间亦有不少海外艺人渡船前往西魏,其中便有以反串之技谋生的艺人。只是那些反串女人的男人是将反串当做艺术看待,以毕生之心力来钻研女子的一言一行,故而他们扮演的女子风情更胜真正的女子,力求一颦一笑尽态极妍。
柳言萧精通易容,而易容与反串某种意义上是异曲同工。若只易得其形不得其心,那这等易容只能算是下等,有心之人稍微留意便能看穿。而听风小筑以帝王直属的暗卫密探而立身,故此作为统领的听风执令使自是最会模仿各色人等。他方才那唯唯诺诺的内监扮相,若不是多说了话加之夜行脚步走得快了些才在自己跟前露了马脚。
单自扮相来看,自己是决计看不出半分异样。但现在萧锦棠已道明他的身份,而柳言萧却还是这般夸张作态,片刻恶寒之后,却无端给人一丝装疯卖傻之像。
然这些只是楚麟城心下的暗想猜测,柳言萧既在,他自是不会将心中想法宣之于口。而站在门侧的萧锦棠看着二人,心想楚麟城定是被柳言萧阴阳错乱的举止惊的说不出话。再见柳言萧翘着小指摁眼角的作态,萧锦棠只得一面心下叹息一面出言打破了楚柳二人之间尴尬的氛围。
“时候不早了,柳卿也已来了好些时候,为得就是等着麟城你巡察结束将贪污一案新的进展同你私下说说。自贪污一事后,鸣鸾殿那边便分外注意孤的一言一行。这临晚殿为长公主寝殿,掌事宫女又是孤的心腹,鸣鸾殿的耳目还探不进里面。再过些时候便要到明毓的就寝时间,那时候孤再不走,鸣鸾殿那边又该起疑了。”
“陛下费心了。”楚麟城望以萧锦棠向之投向感激的目光,回首一面说着一面向柳言萧微微欠身揖了一礼:“方才是某冲动,还请柳大人见谅。”
“少帅亦是心忧陛下安危呀,咱们同为臣下,理应齐心为君分忧不是么?”柳言萧掩唇娇笑,语调千回百转不像是个臣子倒像是个说着姐妹齐心侍奉陛下的后妃。
楚麟城敛下眼,淡淡的应了声便向萧锦棠走去,柳言萧见状连忙跟上。萧锦棠瞧见了楚麟城微皱的眉心,心知他心下定是对这柳言萧颇有微词。
门扉缓闭,暖光再敛,听晚径上除却一枝被折断的竹枝之外便仅剩几点灯火影绰和星点透层林密叶而来的月练疏辉。而一门之隔的临晚殿里却同听晚径的清冷大相径庭。作为宫内风景最美的殿宇,临晚殿内自是遍植奇姝,而临冬百花尽凋之时,唯有梅花傲雪独立,故而殿内遍植各品不同的梅树,以达凛冬花开傲雪盛景。
此时临晚殿内早梅初绽,寒香欺霜透雪而来,橙红的灯光映着早绽的腊梅像是在枝丫上凝成了昏晕的琉璃小盏。楚麟城还来不及感叹灯花辉映如星火离坠一般便见着萧锦棠已快步行至后偏殿门前。这后偏殿与正偏殿不过一廊之隔,而花廊之后便是长公主寝殿。
楚麟城见状,心道没想着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来这女儿闺阁议事,可还没等他大抒感慨之情,便见着殿门忽自里而开,一名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女官快步出殿行至萧锦棠身侧低声道:“启禀陛下,方才长公主殿下已遣后殿宫人前去择花烧水以备沐浴,一刻之内这后殿除婢子之外便再无他人。”
“孤知晓了,你且先下去看着罢。”萧锦棠微微颔首,一面说着一面微微抬手示意楚麟城和柳言萧随他入殿:“都进来吧,斜红姑姑是自孤幼时便随侍身侧的人。在这宫里,除却明毓,孤最信任的便是她了。”
斜红闻言忙对着楚麟城和柳言萧二人行了一礼万福,她垂首转身轻轻将殿门关上。由于是偏殿,故而整殿只燃烛两架。萧锦棠一面落座一面示意楚萧二人不必拘礼随意坐下。楚麟城寻了离窗近的一处落座,他下意识的瞥查四周是否隔墙有耳,抬眼却见萧锦棠坐于烛架之侧,跃动的火光在他浓翠的瞳底明灭浮沉:“长话短说吧,柳卿。”
“是。”柳言萧瞳仁一转,眸光在楚麟城身上流转一圈儿后似明白他心想若何一般启唇一翘似笑非笑:“这案子倒是蹊跷的很,这五日微臣顺着运粮线一路往下追查,发现到凉朔关的军粮一共五十万石左右,朝廷共下发军粮六十万石,其中十万石不翼而飞。”
“然鲸吞如此巨额米粮,绝不是一官所为,这粮运过处无不是层层剥削。请陛下恕微臣无能,微臣五日之内委实不能细查出其中贪污细枝账目,但这粮食大部分的折耗地与相关人等微臣业已查清。”
160.临晚夜谈言萧诉案情(二)
“……十万石?!鲸吞如此巨额粮食势必坏我大周军心,难道这群逆臣当真不知唇亡齿寒之理?”柳言萧话方起头,便听得一旁的楚麟城愤然开口打断。照理来说,臣下向皇帝例汇公事未毕时旁人不得插口,否则是为不敬。
但出乎柳言萧意料的是,萧锦棠对楚麟城的情急打断不仅并未露出不悦之情,反倒是自顾自的以手支颌以眼神无声的示意自己接着往下说。
作为曾经的东宫暗卫,柳言萧最是明白萧锦棠隐忍面目后的孤戾性子。昔年先太子对其百般折辱,他面上逆来顺受唯先太子命是从,那等隐忍卑膝,连自己也差点信了他演出来的奴性。当日他被打上奴隶烙印时自己也在暗处看着,嘶声痛喊之下却不忘跪在先太子脚畔讨求怜悯之时,委实让人觉着他身为人的脊梁早已被彻底折断。
可这世上真的有人会遭受了这种对待还不会心存半点怨恨么?便是连狗被主人家毒打了,心下亦会记仇,恐惧只会暂时压制住仇恨。但所有怨怼仅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便能尽数引发。
或许萧锦棠唯一的失策就是他表现的太过顺从。任何事物都有着正反两面,极端的顺从则代表着极度的疯狂,他以为自己藏的够深演的够真,殊不知这才是他最大的破绽。
极端的顺从成了萧锦辉皮肉上的一根刺,他始终未对萧锦棠放下戒心,而自己也不放心这个看似软懦的九皇子。故而从那时起,自己便悄悄的观察起这位九皇子。直到东宫事变那夜,他在梁上看见了萧锦棠接过萧锦辉那杯酒时眼底划过一线玉石俱焚的决绝。
那是怎样野心和不甘?千种情绪于他眼底浮现,交融成名为**的混沌。那一刻柳言萧明白,被拴住脖颈的装了这么多年狗的狼终于露出了他森然的獠牙。萧锦棠最初的心思不过是想活下去,但当生存的条件也即将被剥夺的时候,即便是兔子也会咬人。
那一刻柳言萧恍然大悟,要知那跪在地上的少年亦是这个庞大国度的继承人。但他跟自己一样,自己永远只能躲在见不得光的暗处,便是死了也没人知道。这个九皇子亦是如此,他若不争,便只会为人刀俎,生死无名。
自己作为灵帝的亲信,将来必然会被萧锦辉所不容,从一开始他和萧锦棠便都是萧锦辉的弃子。萧锦棠是个一无所有的赌徒,在权力的赌局上,他的筹码少的只剩他那微不足道的一条命。但最终的赢家往往是最为疯狂的赌徒,因为他们早已将自己当做筹码押了上去。他不会去做萧锦辉的弃子,他要做萧锦棠的筹码。
可柳言萧没想到的是,他本以为楚麟城和自己一样是萧锦棠手上为数不多的那几个筹码,但现在看来怕不仅如此。
萧锦棠很聪明,他不想做赌桌上的押家,他要成为那个庄家。而他要赢,就必须跟同桌的押家联合出千。而楚麟城,这就是他手下那个跟他一唱一和的押家,而自己,就是那个千。
“少帅急甚?这群贼臣可都是人精,听得北地雪灾镇国公又密折上去催粮,生怕这国门破了……或许是怕真追查起来自己被拿去当了替死鬼。还将盘剥的粮吐了不少出来。若他们不吐,怕送至凉朔关的粮只有四十万石吧?”
“再说在这军粮之上能做多少文章,少帅您可不是心知肚明?若是镇国公的折子真递到了朝廷之上一五一十的宣读,可不就是打草惊蛇?不若稍旁提点,先逼回粮草以小博大计走偏锋。”
柳言萧说着一顿,眼角余光一瞥窗边,竟是无端的带了几分戏谑:“军粮缺损是个由头,延误又是一个由头,这两罪并下,最好也是整族流放朔北。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这些手脚不干净不利索的人可不都得……”
话至此处,柳言萧的唇角不禁勾出一线难以觉察的混沌笑意。他一面暗探着楚麟城的神色一面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他心道自己当日去凉朔关找秋剑离之时便见官道粮运少了些许,而镇朔军斥候尽布北境四州,楚凌云绝不会不知沿途军粮缺损之事。且作为楚氏少帅,楚麟城定与其父常往联络,故而绝不可能不知军粮贪污一事。但楚氏父子却于此事保持缄默,楚凌云更只是向朝廷发来一封不轻不重的催粮折子。知情不报,险计连环,可不就为的是将朝廷上负责此事的人拉下来么?
到底是兵者诡道,楚氏父子一手策划这场将计就计,最后以国境被破之由给兰卿睿施压,逼之不得护其党羽。若是此计稍有纰漏,觋山防线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楚氏五百年忠义威名便是彻底扫了地。但楚麟城身为谋策之人自是知晓其中风险,如今面上愤懑说着唇亡齿寒的理儿,可又是做给谁看?
“柳卿。”萧锦棠的眸光隔着灯架望向柳言萧,明灭烛光跃动在他墨玉一般的瞳底,掀起如狼一般的荧荧碧色:“孤只想听孤想知道的,懂?”
“是,请陛下恕微臣多言之罪。”柳言萧闻言,忙低声告了声罪后继续道:“原本五日是根本不够臣细查的,故臣为求速便命人沿着粮运官道沿途查访。在距寰州城三百里外的新洛城的驿官说军粮至此便只有四十万石。想来那运抵凉朔关的五十万石,还是镇国公那封催粮折的风声让不少手脚不干净的人讲军粮又还递回去的结果。”
“微臣便顺着此线回溯查证,专查沿途米行仓库,贼臣既贪粮食,必会寻地储存。今年北地雪灾,粮食少缺,这些贼臣定然会将米粮储存至凛冬,待到饥荒一起,便将粮食伙同奸商高价出售给百姓,借机大发国难财。幸而微臣判断未错,纷纷于各地米行寻到还未来得及销赃印有官印的军粮,只是数额大小不一,查证时间亦不足,故尚未详列账目。”
“……不思为百姓谋福,还欲啖我百姓血肉。当真都是些无法无君弃国弃家的……虎狼之臣啊。”萧锦棠冷哼一声,却是怒极反笑。
他心道自己身为天下之君,却只得于女儿闺阁之侧听得臣下报述民情,即便心知自己已有盟友,但仍深感有心无力。他明白,自己必须要握住天下的权柄,唯有如此,他才能对得住自己的誓言和不负楚麟城为天下而出仕的忠义。
楚麟城说的没错,要想天下河清海晏,必要匡纲立命。贤臣匡纲,君行立命。贤臣明主,方能国命纵横。
思至此处,他忽的想到萧锦辉监国之时那场寒灾。他常常听得那些能外出采买的宫人私下议论,说北地饿殍流民上京请命痛斥官场贪墨横行,可太子却忙于笼络朝臣对此并不上心,以至于皇城之下朱门之外百姓倒满大雪之中。现在萧锦辉已薨逝,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去年的寒冬,唯一不同的只是这皇位轮叠到自己手中。
柳言萧瞧着萧锦棠冷肃着一张脸,正欲开口劝慰陛下息怒之时却见着萧锦棠一面摩挲着自己腰畔玉佩一面缓缓开口。在那一瞬。柳言萧只觉眼前的小皇帝的心境似乎有些变了。他似在一瞬之间长大了,他端坐在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檀木靠椅上,脊背挺拔带着君临庙堂的威仪。暖融的烛光映在他尚且青涩的面容上,明暗交接间却勾勒出几分如铁铸一般的明晰线条。
“方才柳卿不是说案有蹊跷么?那蹊跷又在于何处?”萧锦棠微微垂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像是方才流露出的一丝怒气只是旁人晃神的假象。他语调轻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柳言萧见此情形,亦敛去面上轻佻之色。他沉容肃禀,眉宇微敛却像是东宫事变他与萧锦棠夜谈之时:“微臣顺着新洛城继续沿途往回追查,却发现沿途只是盘剥。直到追至离京以北一百五十里处的易宿城时,便发现六十万石军粮在这一城之内便折损十万石。”
“胆敢鲸吞如此巨量的米粮,贪污之人必然会寻地储存。于是微臣连忙暗查玉京和易宿城周围的仓库和米行账本。发现有几家颇有名望的商铺都曾在一神秘老板底下购入了大量低于市价的米粮作为囤货。而在往上查,便查到了户部侍郎石简家中的管家石洪身上。”
柳言萧说着一顿,唇角微翘间竟是勾出了一线混沌笑意:“而于石洪的口中,微臣更知道了这收购军粮商铺背后老板的名字。其中一人,便是兰太师的亲侄儿,另一位户部侍郎陈思和。”
161.临晚夜谈言萧诉案情(三)
“易宿县离京不过百里,竟敢于皇城脚下如此行事。在这些逆臣眼里,或许孤只是个放在那龙椅上的摆件,而百姓,不过梗间枯蓬罢了。”萧锦棠微微垂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微微敛眸,烛火将他的面容明灭分割成晦暗的块面。在那一瞬间,一直留意萧锦棠神色的柳言萧却猜不出眼前的少年帝王心想若何。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的觉着萧锦棠想要的比他想的要更多,他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要权柄,而这天下间,又有什么比权柄更为诱人的呢?柳言萧思至此处,正欲开口暗探萧锦棠心想之时,却见萧锦棠忽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见少年帝王两腿一翘,换了个舒适的坐姿斜倚在椅上悠悠开口却是话锋一转。
“你说这陈思和是兰太师的侄子,难道这件事,连太师……不,是兰氏本家都参与了销赃?”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暗下思忖着,若是兰卿睿间接参与了贪污一案,那以此事做文章便可合理重创兰氏在朝廷之上的根基。思至此处,萧锦棠眉峰微蹙,似又想起什么似的疑惑开口:“既然陈思和是兰太师的侄子,那为何他姓陈不姓兰?”
“这件事说来话长,陈大人的身世,也算得上是玉京贵族之间的密辛了。他若按着兰氏子辈的排序,应从芝字辈名芝竹。而论辈分,他其是兰氏家族的嫡长子。”
听得萧锦棠骤然发问,一直坐于窗畔静听的楚麟城倒是打开了话匣子:“臣曾听得家母说过,这陈大人随的是母姓,而这其中缘由,却是兰氏最难以启齿的隐痛。兰卿睿与微臣父亲同年出生,是前代兰氏家主的老来子。但虽对外宣称是嫡长子,然在兰卿睿之前,兰氏家族已有一位嫡长子。”
萧锦棠闻言暗惊,他倒是从未听旁人说起过这等密辛。不过想来也是,如今兰卿睿位尊太师又是先帝钦点的顾命之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若是自己不追问,又有谁敢妄议其家族之事呢?思至此处,萧锦棠又觉着自己委实还不够了解这场权力牌局上交错纵横的关系——
联姻是在权力场上的两个家族之间最重要的联结,而血缘则是名为家族的利益共同体的枢纽。自己即位不久,对于玉京城中的世族之间的事儿委实知之甚少,而权力纷争之事,永远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自己不够了解其中利害,不仅会错失盟友,甚至还会引起其他麻烦。兰氏作为开国世家,在朝廷之上的关系网就像是盘根错节的树根,想要撼动绝非易事。若是贸然动手,势必会引得朝堂动乱。
昏黄的烛火在静默的空气曝起明亮的花火,一瞬间的沉默让萧锦棠蓦地想到了灵帝去世那夜。那夜也是这般,静默的殿中只听得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灵帝将死时断续的呼吸。他软塌在塌上,浊黄的眼球盯看着自己,但眼瞳却明亮的令人心惧——
他问自己,为君之道为何?而自己答,是制衡。
思至此处,萧锦棠下意识的微微一抖。他蓦地睁大了眼,原是自己一开始便错了。他忽的发觉自己不过是这权力棋局上的初学者,他想起楚清和给他搜寻来的坊间话本上写着什么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这类的话,但他并不懂下棋,翻翻话本也就当消遣。因为在自己的理解里,谋子的字面意思就是吃掉别人的棋子,书中所描写的棋势之类自己完全一窍不通,可就算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但围棋的规则是以围地多者胜这点自己是知道的。
自己一直想的是将兰氏家族彻底拔起,可不就是谋子的做法?这不仅背离了制衡的要点,更是因子失地因小失大。他既坐在这把龙椅上,就不能只考虑眼前的效果而放弃长远的利益,要根除一个势力庞大的朝中重族,非伤筋动骨不得成。他要做的,不是赶尽杀绝,而是找到机会加以利用,让这悬在自己头上的剑变成自己手中的剑。
由于萧锦棠背对着楚麟城,故而楚麟城也注意到萧锦棠骤变的神色,他顿了顿继续娓娓而述,语气竟是带了几分唏嘘。
“这位本该是兰氏家族第一继承人的兰大少爷却因执意要娶陈氏商行的独生的庶出女儿为妻……这事儿当年可谓是震动玉京,就是连兰卿睿的长姐,先帝原配皇后也是极力反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即便陈氏商行是为专供宫中织造的皇商有着万贯家财,但也只是最末等的商人。作为兰氏嫡长子,不与皇室联姻也应与家世相匹配的贵女联姻。”
“但为了此女,兰大少爷甘愿放弃家族继承权和姓氏,以入赘之名同那陈氏女儿结为姻亲。这世家嫡子入赘商家庶女,对于百年望族的兰氏而言委实是丧败门楣的奇耻大辱。故而兰老爷子盛怒之下便将其名字从族谱上抹去逐出兰氏,而对外甚至不谎称其病逝,就当自己从未有过这个儿子。直此二人就此断绝父子关系。”
“直此这位兰大少爷便随了妻姓,同那陈氏小姐继承了陈氏商行,可不曾想二人婚后不久,兰大少爷就染上了时疫,没多久便去世了。只留下陈氏这对孤儿寡母撑着商行,那时兰老太爷身子也不大行了,弥留之际想起长子,才知长子已过世多年,于是在临终之前吩咐兰卿睿将自己的孙子接回兰府教养。”
楚麟城说罢微叹一声,又道:“四大家族或多或少都有互相联姻或是与皇室联姻的传统,这也是他们身为所谓皇亲国戚的骄傲。若娶商人之女,这无疑是败坏自己皇族血统的。自古以来,也只有没落世族的男子才会迎娶母家财产丰厚的女子强撑门楣。但这些事儿若是放在明面上来说,无疑是遭人耻笑的。更何况是出了三朝皇后的兰氏家族。”
“原是这般,孤倒是从未听闻过这些。”
萧锦棠闷闷的应了声,不知为何,楚麟城口中说的分明是旁人的故事,自己作为一个旁听者,听得这般心下却无端的发起堵来。他总觉着这些规矩像是一根根透骨的铁钉,每一根钉子都似要把一个人的希望和命运都钉死在这玉京城的青砖地儿上。
有时候命中注定的相遇会让人相信这是宿命,但有些注定不得相交的感情,会让人去怨恨宿命。兰大少爷和那陈氏小姐是如此,那自己呢?
不动声色间,萧锦棠甚至没发觉自己手已牢牢的握成了拳,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下意识的,他想起了心头那明媚如蔷薇的身影和那个温暖醉人的拥抱。她太过艳烈,像是一场春光日暖的梦,美好的可望不可即,让人不想为她向所谓的宿命和规矩低头。
楚麟城听得萧锦棠声线涩闷,心想着自己的朋友应是被这个故事所感动。要知自己当时听得母亲讲这故事时也是被感动的热泪盈眶,而一旁的楚清和则说若她是那陈氏小姐,就坐着十六乘的金车驾着配金鞍的烈龙驹去风风光光的接自己的情郎然后将他娶回家,最后生一堆活蹦乱跳的小崽子骑着马天天打兰府门口招摇过市,气死那个棒打鸳鸯的兰老头。
思至此处,楚麟城的唇畔不禁牵起了一线笑意,他低咳了两声掩住了言语之间的笑意,沉肃道:“这也是疑点之一,陈大人其实并无贪污动机。他虽因母家的原因不能认祖归宗,但其母过世时便将陈氏商行交给了他。这些年他受兰氏教养,虽对外宣称是兰卿睿的门生,但兰卿睿甚至将其捧至户部侍郎的位置,可见对这位侄儿的看重。且兰氏家族根基深厚,兰卿睿亦是老谋深算,又怎会冒险对军粮下手?”
“少帅言之有理,然少帅常年戍守凉朔,恐还有些细节之处不甚清楚。”柳言萧眼珠一转,低笑一声:“少帅也知这陈氏商行曾是专供内务的皇商,然微臣推测他如今参与销赃其实并非兰太师所授意,而是他为了筹集足够的本钱重振陈氏商行。而说到陈氏商行当年失了皇商的名头的原因,却是跟当年兰氏意欲笼络姜氏有关。”
“姜氏?”萧锦棠眉峰一皱,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印象中的玉京各大世家名门。而在这玉京城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世家里,出身姜氏的只有鸿胪寺卿姜叡……和他的长姐、先帝最宠爱的贵妃、先太子萧锦辉生母!
这也为何可说明权倾天下的兰卿睿还要笼络姜氏,那时萧锦辉大权在握,离皇位只剩临门一脚。等他登基,兰氏的长女兰芝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姜氏作为当朝天子母家定会成为取代穆氏或沈氏,成为新的四大家族之一。所以姜氏想要那皇商之名号,兰卿睿自是乐的顺水推舟。
但姜氏的家族出身却不比开国之后的兰氏家族,姜氏家族当年亦是商人出身,同许多兰卿睿看不起的家族一般,当年的姜氏族长亦是变卖家产作为军费投靠资助萧彻,在最后论功行赏时被封了一个世袭伯爵。照理来说姜氏应该会守住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代代相传,经营着祖宗传下的商行也能过得不错,可不曾想这姜氏竟一朝出了一个雍艳冠后宫手段了得的女儿。
她不仅一手将自己弟弟提至鸿胪寺卿,还同弟弟联合大理寺卿设计了名震玉京的‘曲水诗案’将刑部尚书杨明正、户部尚书曹清徐所拥护的皇四子萧锦玄扣上了结党谋逆之罪将其满门株连发配,为其子稳固太子之位。
然而心狠手辣又多谋绝色的姜贵妃,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儿子竟被一北燕女奴刺杀身亡,而自己筹谋一生,最后却被灵帝一纸遗诏下令三尺白绫缢死披香殿。现今改朝换代,陈思和自是想将那旁落于他人之手的皇商之名夺回。但兰卿睿向来是看不起经商之人,既然陈思和已入了仕途便不再是商户出身,他又怎会帮自己侄儿去拿回所谓的皇商虚名?
“孤知晓了。”萧锦棠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抬眸之间浓翠的瞳中掠过一线狠戾:“你回去之后,给孤详查当日姜贵妃殉葬之时兰姜二氏可有冲突。”
“谨遵圣令。”柳言萧眉峰一挑,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看来萧锦棠是想从贵妃之死挑拨兰姜二氏关系。但就在柳言萧暗自思忖萧锦棠欲意何种方式对付兰卿睿之时,却没见着萧锦棠的目光却瞥向了坐在自己斜后方的楚麟城。
楚麟城并未注意到萧锦棠试探的目光,他面色沉肃,不知在想些什么。萧锦棠收回试探的目光,忽的问道:“柳卿,你方才说石简的管家招了这一切,那石简为穆钰门生,如今兰穆二氏联合,你动了石府的管家,岂不是打草惊蛇?”
柳言萧抬手掩唇,眸光一转低笑一声又转回了那副阴阳错乱的样子:“那石洪要是敢说,那也怪不得微臣不讲道理呀。不说他的家人还在听风狱里,就是他说了,他的主子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军粮贪污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便是穆侯爷想保亦是有心无力。这石洪不过一介管家,他若敢轻举妄动,那也别怪微臣翻脸不是么?”
162.临晚夜谈言萧诉案情(四)
“你倒是……挺会拿捏人心的。”不动声色间,萧锦棠的眼角余光又瞥向了楚麟城,他一字一言说的极缓,似笑非笑的语气像是揣摩又像是揶揄:“可你能问出来,也不过说明石洪是个骨头软的。若是个硬骨头,拼着鱼死网破的往上一捅咬死不承认,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若他不在乎自己一家老小的命执意不说,你又能将之若何?”
“古语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若真冥顽不灵,那就只能先叹其愚,再议其蠢。他自以为尽了主仆忠义,却不知忠义二字乃是为国为君,违逆君意,则不忠不义。且方才陛下此言差矣,还请陛下恕臣多言。”
柳言萧见得萧锦棠不时往楚麟城那边瞥看,顿知这心思深沉的少年帝王定是想以自己的名义去试探那楚氏少帅的看法。
柳言萧从一开始便明白,萧锦棠和楚麟城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人。他们一个生于至暗至深的锦绣地狱,一个怒马鲜衣有着羡煞旁人的家世和功勋。萧锦棠的心思深沉缜密,自有他的不择手段和生存之道。
他在萧锦辉手下隐忍多年,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他敏锐的发现了楚麟城对于自己私启听风狱的不满,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毕竟这么一颗赤心磊落的少帅自是最看不惯酷吏严刑的。
可一颗赤心磊落又有何用呢?到头来又能不过青盖雄姿意气终覆枯土罢了,就是这他看不起的听风狱,又染了多少所谓忠良之血?所谓的万事无定,即便是忠臣良相,评判标准亦不过能否能为君王顺手所用矣。
而茫茫史册不过后人云云,这世道无常,唯有握紧当下方为生存之策,至于那些身后浮名,也只有那些迂腐的文人在意罢。
窗外一缕清月皎辉透夜入室,几缕清辉如练独笼楚麟城所坐一方,好似要将其从这满室昏暗隔绝开来一般。柳言萧见状,一面自心底轻叹一声,一面缓缓对着萧锦棠躬身揖了一礼,他抬首起身,却是面向了窗侧的楚麟城,一席话面上是说与萧锦棠听,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人若悍不畏死,那不如索性成全之。”
“你的意思是,你对石洪用了刑?你这是……屈打成招?”萧锦棠眉峰微挑,出言打断道:“他身为石府管家,若身陷听风狱或是身负刑伤,难道石简不会发觉?”
“陛下此言差矣,听风小筑擅长的是从别人嘴里问出秘密,而不是什么市井打手。”柳言萧说着顿了顿,同时瞥了楚麟城一眼。
“天下之间,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然在微臣眼里,大抵只分怕死之人和悍不畏死之人。不畏死的,便以生之美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若是怕死,听风小筑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让他们招。石洪若是愚忠,至死不说出账目及其幕后收购者,那听风小筑也只好成全他。只是找出幕后销赃的名单的时间会稍长一些罢了。”
“石洪的确是个硬骨头,进了死牢看着其他受过刑的人尚面不改色。微臣见状,只好将他带进了听风狱让他瞧瞧一年未见的妻女……也好让他看看,他的妻女是如何在他眼前受了一臂打棉花……说起来,这打棉花之刑,还是先太子为处罚不得力的宫人所发明。”
萧锦棠一听得‘打棉花’三字,几近是下意识的一颤,这等可怖的刑法,是自己曾亲眼目睹过的。柳言萧曾为东宫暗卫,知晓此法并不为奇,但不知为何,他虽想试探楚麟城对听风狱的态度,但却并不想其知晓曾经东宫腌臜。他下意识的想喝令柳言萧住嘴,但一根名为理性的弦却强压着他不许其开口阻拦。
他只见柳言萧说着掩唇一笑,柔声娓娓,似以情话低语般缓声诉诉将那些金装玉裹掀开了一角露出其腐烂内里:“这打棉花呢,不过就是用沉石压住手臂,一点点的加重,直到骨头撑不住重量寸寸断裂,若还不招,再用小刀划破受刑之处。啧,不过瞬时,骨碴白肉尽数迸出,就跟棉花似的。石简看了不过两个时辰,便都招了。招了就是弃暗投明的好事,就是有功,微臣虽断了他妻女一条手臂,但却是性命无虞。”
萧锦棠忽的觉着这空旷的偏殿委实太暗了。柳言萧一字一言仿若一把看不见的刀子,无声且精准的将自己那段不堪的过往凌迟剖析开来,他下意识的握紧了雕花椅背,无端的有些惶然起来,他分明坐在这烛架之旁,可满室烛影却又像是张牙舞爪的无垠业火。他看见柳言萧回身对自己又揖了一礼,君臣二人面容皆陷晦暗——
“当然,留不留他们的命,还是要看陛下的心意。”
163.谋天下楚萧初论皇道
“既然石洪是因念妻女安危方才招供,若做绝了,一来石洪会起鱼死网破之念,且若不慎将此事传出去,更是授人以柄。”就在此时,一直静默不言的楚麟城忽的出声打断了柳言萧的问询,萧锦棠回首循声望去,却见楚麟城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透夜而来的清辉之下,眸沉如潭,眉宇傲似带着名剑发硎般的锐意。
楚麟城一向是温和谦厚的,便是在庙堂与兰穆二人的争辩之上亦是理据力争不见失态。而这等冷肃厉色,自己只在当时曾经的北苑见过。那时楚麟城跪地死谏,挺直宽阔的脊背不屈如不可摧的坚壁,他望着自己,眉宇鹰扬倨傲,眼底像是横着一把淬火而出的刀。
“楚卿说的是。夜深了,你且先出宫罢,从明日早朝开始,你便带着证据和石洪的口供于宣政殿偏殿等待传召。”萧锦棠微微抬手示意柳言萧退下,柳言萧闻言,再度对萧锦棠退步躬身揖拜一礼。
“遵陛下令,那……微臣先且告退。”柳言殿没有多说,他于揖拜之时瞥了楚麟城一眼,顿时便知楚麟城对于自己私启酷刑这档子事儿心生怒意。不过想来也是,这听风小筑往好听了说是皇室直属的密探组织,可这暗处的人,终究是登不上明面上的台面的。且扶植自己登堂入朝全由萧锦棠授意,这转念一想,也知自己胆敢用刑定是萧锦棠默许。
然这却无关自己的事儿了,毕竟事已至此,自己已上了这盘权力的赌局。他是萧锦棠手中的筹码,这世间没有哪个亡命赌徒会因道义二字放弃自己的筹码。
随着柳言萧的离去,窒息般的沉默蔓延开来。门扇开合发出吱呀的轻响,殿外渗透进的光于开启闭合间将萧锦棠的影子拉的极长。烛盏已燃过半,瀑起的火花将萧锦棠和楚麟城之间明灭出交着的影。萧锦棠莫名的觉着,横在他与楚麟城之间的光影,是自己此生也踏不过的楚河汉界。楚麟城与自己,就像是辉煌的明焰和灰败的余烬,有人生来耀世如光,而他从来就是背光而生的影。
他早已明白自己此番试探的结果,楚麟城是那般明磊的性子,他又怎能接受自己欲启酷吏的想法、又怎能认同酷刑逼供这等下作手段?可若不启用酷吏,又有谁能来整治这横乱昏瞻的朝堂?军粮贪污一事是楚氏冒着破关之危设计而成,若只拉下石简而不抓住机会重创兰穆二人之元气,那一个石简没了不过是小事,他要做的,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将此后的利益链一刀斩断。
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禁握紧了拳,他定然的望向楚麟城,心下最后的紧张在无声的对视中消融殆尽。他必须要说服楚麟城接受自己的做法,这是他们目前最有效的手段,楚麟城不是不懂变通的人,权衡利弊间,他定会细做思量。此时若起妇人之仁,那先前所做一切皆成云烟妄谈。
但出乎萧锦棠意料的是,楚麟城并没有厉声诘问自己的自作主张。他深深的看着自己,眉间的锐意却若名刀归鞘般隐去。月光柔和了他的棱角,可不知为何,萧锦棠却是觉着楚麟城的神色带上了一丝妥协般的无奈。但还没等自己开口相询,便见他上前几步来到自己跟前握紧了自己的肩。
“……国乱用重典,你做的没错。”楚麟城说着顿了顿,继而又道:“可你要知道,柳言萧的所作所为足以成为为人诟病的酷吏。而自古启用酷吏,必被诟病为暴君。你可知行事如此激进,引来笔诛口伐为次之,且酷吏严刑定会引起依附兰氏的其余士族自危,兰氏于朝上蒂固根深,贸然拔起,定会伤筋动骨,甚至引起内乱。”
“但不启用柳言萧,我又能用谁?清和与风声是决计不能暴露的,如果不用他,我们岂非白白错手此机?麟城,我们没有时间慢慢等下去。这已不是坐着空等理想实现的时候,这时候我们若继续等,便是坐以待毙。”
萧锦棠知晓楚麟城握住自己肩头的手是用了力的,可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却觉着双肩似力沉千钧。在那一瞬他忽的明白,在与自己身上所背负承担的,已不是单纯的夺权活下去那么简单。他抬头看向楚麟城欲言又止的目光,肃定开口:“麟城,记得当初你我相识,我便说过,为君者不可因臣清浊而偏废,至于所谓骂名,史书自有公正不是么……而所有的变革,必会伤骨动筋且付出血的代价,这些代价,不仅是那些士族的,甚至包括我们。”
“你说的代价我何尝不知?但我担忧的并不是这些。”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放下了搭在萧锦棠肩上的手,他看向面色坚毅容晰如铁铸的少年君王,沉声道:“听风小筑是一把双刃剑。可怕的不是酷吏,而是长久的严刑峻法会造成的影响。以酷刑拔出障碍,朝臣、百姓只会惧你,而非敬仰与信服。你通过雷霆手段夺取权力,却会因此失去民心。当你无法为天下信服,那便只有借用强权镇压。”
“你是天下之主,更是我的挚友,是权力的执行者与执掌者。但我绝不希望,你会成为权力的……奴隶。”
“当日我为苟活谋权,你为天下出仕。但握不住权力,我们的性命、理想……不过皆是泡影空谈。”萧锦棠闭了闭眼,心下却是愈发沉重。他明白楚麟城的担忧,也更明白自己的抉择。他如今已为天下之君,自是要学会如何驾驭臣下。他可以和楚麟城是挚友,但君臣有别,他绝不可以情驭下。
他明白楚麟城一直看着自己,目光中既有担忧亦有无奈。他是在担忧自己么?还是在担忧他为之出仕的天下?他是在无奈自己终是没按照他的期望去做一个仁君?还是在无奈他不能劝阻自己?萧锦棠思绪万千,却是不得而知。他想问问楚麟城的想法,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一般无法出声。
在一瞬间,萧锦棠忽的感觉自己孤独极了。这种感受是他从未感到过的,不是性命朝不保夕的恐惧,亦不是无能为力的绝望。而是一种无可诉说的无奈与艰涩。楚麟城就站在自己身侧,抬手即触却是咫尺天涯。他分明是自己的朋友,却碍于君臣之别再难吐露心声。半晌无言间,萧锦棠终是勉力梗出声儿。
“可你不是我的朋友与贤臣么?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被权力所控制,你不会坐视不管的不是么?”萧锦棠昂首看向楚麟城,他的身量已比初见之时拔高了不少,昂首之时已有几分青年特有的轩昂挺拔:“你会把我拉回来的。”
“你既已决意如此,为友为臣,我都应追随。锦棠,你又在担忧什么呢?你当日说过用臣不可因清浊而偏废,而我也说过,你当信忠烈之后。”楚麟城笑了笑,以最平淡的口吻回答了萧锦棠心下不能宣之于口的疑惑:“但你也需知晓,为君者,不仅要决策果断,更应知何时利用,何时放弃。严刑峻法只可用于一时。人心不是靠强权能掌握的,柳言萧的存在,你也应该明了如何取舍。”
164.谋天下楚萧初论皇道(二)
取舍?萧锦棠敛了敛眸,他忽的想问楚麟城话中之意是否是让自己学会卸磨杀驴,然话至喉头,萧锦棠却是强咽了下去。他想自己应是会错意了,楚麟城绝不是器量狭小之人,即使他知自己有意启用柳言萧。
柳言萧是自己从暗处推至明处的一颗棋子,他的出现必然会引起兰党一派的集火,与其说他是自己的刀子,更不如说是抛出去保护风声的挡箭牌,而这一点,楚麟城也应明白。就算自己有意重用他,但柳言萧除却是自己扶植上位之外却于朝中并无根基,且自己令他以酷刑逼供介入贪污一案便足以引人诟病,这朝堂众臣定会以此弹劾他。
即便将来自己让之居于要位,但无根无基的柳言萧要威胁楚氏地位委实可称痴妄。思至此处,萧锦棠压下心下思量,他微微颔首以示楚麟城言之有理。
楚麟城见状,心下正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萧锦棠会答应自己此事之后不再启用酷吏,却不想萧锦棠话锋一转,声声坚定一如当日龙图禁卫逼围太清他与自己并肩而立之时:“麟城,你说孤当信忠烈之后……当日太后携兵逼宫,孤许你一个清平盛世之诺,难道孤的决断,不值得你信任么?难道孤在你心里,不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皇帝,而是一个不分是非的孩子么?”
楚麟城一愣,他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会如此发问。听得萧锦棠的质问,楚麟城下意识想低头对萧锦棠解释自己并非此意,可这一低头间,他猛然发现初见之时站起来勉强及得上自己肩膀的男孩已在大半年间窜了近一个头的个子。萧锦棠定定的看着自己,目光沉寒如铁,再找不出一丝昔日因隐忍而流露出的畏缩之意。他似比前些日子又高了些,昂首提胸间已然是个风姿初显的青年。
在那一刹间,楚麟城不得不承认自己应是犯了最本源的错误,那就是他太过低视了萧锦棠。而事实无数次的告诉自己,他已经是个具备了握住天下权柄的资格。
他念着萧锦棠年纪把他当做自己的幼弟,他震慨于萧锦棠的胆识愿与他知己相交,他以为自己是在保护他,因为在自己眼里,他还不那么成熟,像是正在打磨的剑。而萧锦棠对自己的依赖,让他觉着他还需要自己一点点去教导去保护。但自己竟差点忘了萧锦棠是个在成长的帝王,即便他年纪尚轻,但无可否认的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天下之君,他令自己信服的,除却敏锐的决断力,还有那份源于本心的赤诚。
萧锦棠是自己选择的君主。既已决定,那又何来疑虑呢?楚麟城这么想着,却又不知何处不对劲。萧锦棠仍抬首望着自己,瞳色浓翠如寒潭,眼底却似孤月蕴清刚,带着化不开或是与生俱来的孤绝:“你的担忧孤何尝不知?你还记得那日孤同你说的么?孤道既为帝王,怎能站在臣下身后。孤无甚本事,只求与麟城并肩而行……且孤虽无甚学识,但亦知一诺千金,既已允诺,必当做到。”
楚麟城闻言一梗,忽的不知如何开口。萧锦棠语气平和却带着难以撼动的固执和坚然,他要让楚麟城明白,自己是在告知他而非是与之商议。在那一瞬,楚麟城才发觉萧锦棠的固执已经超乎了自己想象。
萧锦棠自幼不曾拥有过什么,甚至连性命亦是朝不保夕,故而他格外在意自己所拥有的一丁点,哪怕为此拼命亦在所不惜。他是个一旦拥有便会抓紧再不放手的人。楚麟城终于明白自己担心的是什么了,他担心自己拉不住如此固执的萧锦棠,最后会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向极端。
但萧锦棠在看见楚麟城眼中的担忧后却是敛下了眸,他没有说话,只是负手转身走向方才楚麟城坐的窗边。一缕清辉朦朦由窗而透,少年帝王身后影绰,皎白月色与橙明烛光于他身后绚烈交融。他抬起手,出言字字铮烈:“如今朝堂之上助力尚少,局势不破难开。《帝策》上也写着,凡革必动,不破不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孤愿辟开先河整肃朝堂,这是你我愿景。孤相信,麟城定会为孤助力。”
“臣……定当竭力辅佐陛下。”不知为何,楚麟城只觉心头压抑的紧,萧锦棠在贪污一案之事并未做错什么,只是他无言的否定了自己不再启用柳言萧的建议。但启用酷吏,强权怖政下,真的能得到所谓的清平盛世么?萧锦棠所得到的,究竟是他人的尊敬还是恐惧?
但楚麟城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见萧锦棠猛然抬手推开窗户。此时正起北风,清寒雪风顿时灌入沉昏殿内,直将那烛盏吹得飘摇欲熄。楚麟城正欲开口道此举可能引起其他宫人发觉自己同萧锦棠于此密谈,却不想抬眼一瞧却见月华倾泻如珠辉银曳,连带着混沌的思绪亦清明了几分。
因起北风,先前浮于天际的屯云早已被吹散。穹阔天苍间,繁星映月缀夜成昼。漫天星火之下,早梅雪砌的庭院暗香漫漫。楚麟城望向窗口,却见金灯花廊薄绡朱漆间站着一名身拥豆绿透影纱绣宝蓝滚金蝶大袖的少女。她半倚着窗台俏生生的往殿内一探,却正正瞧见自己皇兄忽的推窗。她应是正预备去歇息了,故只用玉扣将长发束为一握搭在胸前。
见着萧锦棠开了窗,萧锦月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但瞧见这殿内只有萧锦棠和楚麟城二人,她眼眸一转便隔窗对着萧锦棠和楚麟城施了一礼万福:“锦月见过皇兄、楚大人。”
“末将见过明毓长公主。”楚麟城忙上前两步还礼,萧锦月见了,一面微微颔首受了礼一面不着痕迹的往窗侧退了半步,似乎是有些露怯。萧锦棠见着妹妹,唇角不自觉的便翘了起来,他抬手抚了抚萧锦月的额发,却发现萧锦月穿的有些单薄,不禁眉头又皱了起来:“怎么穿的如此单薄?你身子弱,年前一次风寒三月方愈,若是着了凉可如何是好?”
“皇兄不必担忧,这临晚殿里有地龙暖着,严冬亦如仲春,我倒是觉着热呢。”萧锦月说着浅浅一笑,抬眸间却是瞥向了站在萧锦棠身侧的楚麟城:“夜已深了,这临晚殿的宫人也快至后殿行晚间扫洒之事。我本是想来提醒一下,却不想正扰了皇兄与楚大人商议要事,这倒是锦月莽撞了。”
165.谋天下楚萧初论皇道(三)
“怎么会呢?是皇兄忘了时间,扰了你歇息才是。”萧锦棠垂下碧如青玉的眸子,指尖轻动又将萧锦月微敞的大袖给笼的严实:“你且快些进殿歇息,切勿着了风寒。皇兄与麟城过会儿便走。”
“皇兄此话……倒说的我像是来逐客一般。”萧锦月虽嘴上嗔怪,但面上仍是笑着。她一面说着一面侧身向萧锦棠身后瞥去。萧锦棠见状,下意识侧身给妹妹让出位置。而就在那一瞬,楚麟城本能的觉着身上附着了一道打量的目光。他倏然抬眸,却正正与撞进一汪浅碧莹润如浮冰初泮的双瞳中,那双瞳比之萧锦棠的浓翠要浅澈不少,带着潋潋水色一抹,无端的惹人生怜。
楚麟城立刻便意识到那是萧锦月正在看他,他也不是被女儿家打量两眼就会脸红的人,见萧锦月如此打量,楚麟城亦迎着那目光与萧锦月对视而去。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萧锦月虽下意识的抬手掩住唇畔,但却又不像是闺中少女初见男儿的羞怯之色。少女拥月斜倚,婉约慵雅如一朵初绽百合,她半眯着眼,水色瞳中带着一丝他看不透的虚缈试探。
但那丝试探之色不过转瞬即逝,令楚麟城甚觉自己是否被那月色灯火晃的眼花。但他还未来得及确认,便见着萧锦月侧过身子躲在了萧锦棠的身前。风中寒香渐漫,少女柔声细细:“那锦月便不扰皇兄与少帅了,我待会儿再令那些扫洒的宫人再去御花园择些花儿来,命他们明晨再来扫洒。再说了,斜红还在这看着,皇兄大可放心。”
“那…劳烦皇妹了。”萧锦棠抱歉的对萧锦月笑了笑,他一面说着一面正欲抬手关窗,但抬手一瞬却触到了萧锦月握住了窗框上的手。萧锦月微微一笑,反手先一步将窗户关上,楚麟城看见少女的鬓发被风吹掠而起,伴随着轻微的咔哒声,萧锦月的声音似隐含笑意:“既然皇兄觉着麻烦,那可别忘了允锦月出宫之事。”
楚麟城闻言,这才想起来方才来临晚殿时柳言萧与自己无意间说明毓长公主今日缠拧着自己皇兄许她出宫游玩之事。窗户再度关上,偏殿内又剩昏色一片,萧锦棠抚着窗棂笑着叹了口气,语调几分无奈几分宠溺:“也不知她最近怎么了,总是要闹着出宫去玩。上次她被叶素痕掳走……分明是那样险之又险的情形,她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般不长记性。”
“只怕是这临晚殿景致再美,也难挡清冷寂寞吧。民间市井总是带着难以抵挡的热情和趣味。而每一座城都像是美人,见得多了便会知各有各的风情,像是西魏的金庭城来往着各国的商人,狂放的情趣令人目眩神迷。而北边燕国则近半年覆以白雪,似连女子也似得了寒雪的灵气一般会较之旁的女子生的更为肤白且唇若涂朱。而其中城之翘楚,又有哪座城能比得上足累大周五百余年岁月的辉煌缔造的玉京城呢——”
楚麟城说着忽的收了声儿,他意识到自己似是说多了话。他倒是逞了一时嘴快,却是又忘了眼前背影瘦削堪称伶仃的少年是从未出过宫的。见萧锦棠无言,楚麟城想了想,又开口劝慰道:“长大有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也只有危险能让人成长。锦棠,你也不能一直把明毓当小孩子看,方才我瞧明毓长公主倒像是比之前见着变了不少……似是出落的更美了些。”
萧锦棠闻言却是无奈的回身叹道:“我只是担心她罢了……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一母同胞的血亲,亦是我这么多年最为珍视之人。虽然知晓她终会长大,但我只想让她能慢点成长,让她替我去享受那些我不曾拥有的人或事。”
“她可是同你一块儿长大的妹妹,你可别轻看了她。女人永远比男人想的多些,只是她们嘴上不说,心底却跟明镜似的。我母亲说过,同龄的女人看同龄的男人就像看孩子似的,有时候你把她当妹妹,但有时候,你得承认她已是个敏感的女人。”
什么女人不女人的?萧锦棠垂下眼,心道楚麟城此话当真是故作玄虚,明明他还没娶妻,又哪儿知道什么是女人呢?思至此处,萧锦棠才发觉自己从未了解过所谓女人。既然都不了解,萧锦棠又觉着他们俩都没资格议论这个话题。但不知为何,他竟觉着楚麟城还说的有几分道理。
楚麟城倒不知萧锦棠此时心想作甚,他只知萧锦棠的心思和自己对楚清和的心思没什么差别,在同为兄长这一层面上来讲,二人倒是有着高度的思维共识:“等转年明毓长公主也快十四岁了,再过一年便到了及笄能正式出宫开阁立府的年纪。这几年正是女孩子最好的时候,也随她玩闹去罢,这事儿我回头让陆鸣悠在巡防营挑几个楚家军的亲兵给长公主作贴身护卫,这样你大可放心了。”
“那劳烦麟城了,但锦月……在我心里,无论如何,她都只是一个需要人护着的女孩啊。”萧锦棠说着低低的笑了声,他扶着窗畔的方桌缓缓坐在了方才楚麟城坐的椅子上。
透窗而来的光将他的影子斜拉的极长,他背窗而坐,如练皎色透在他的墨蓝衫子上却像是被吸收一般消弭无踪。少年帝王瘦削的脊背挺拔在月色之下,线条似刚出鞘的弧刀又似铁铸的雕塑:“今日你去锦衣候府……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候对于联姻是如何态度?”
楚麟城本就是为禀此事而来,听得萧锦棠发问,他立刻回道:“锦衣候府愿同陛下永结秦晋之好,并愿辅佐陛下平定朝堂。只是……起初定国大长公主并不愿沈氏小姐入宫,倒是沈氏小姐听得臣与定国大长公主相谈后,自愿进宫辅佐。”
“自愿进宫?”萧锦棠闻言不禁眉峰微皱。他出身深宫,自是知道宫闱残酷。定国大长公主不愿自己心疼的外孙女进宫是情有可原,毕竟她已不再渴求权力,若是她不再渴求,那自己所能提供的报酬便几近于零。可那沈氏小姐为何会愿意进宫?按照楚麟城曾对自己说的故事,她不应是个贪慕权势的女人。
但还没等萧锦棠问出心下疑惑,便又听得楚麟城开口道:“是,不过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候已将沈氏家主之权给这位沈氏小姐继承,并说选择帝党是沈氏小姐替沈氏家族判下的决断。且沈氏小姐也说……要陛下以正式迎娶世家贵女之礼节奉上迎娶贵妃聘独示恩宠令之有别于其他嫔妃。想来……沈氏小姐不想单纯作为一个象征两氏联姻的嫔妃,她想做的,是陛下的盟友。”
“哦?哪怕放弃一生自由,也甘愿入宫做孤的盟友?”萧锦棠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在一瞬怔愣之后他才缓过神来感慨道:“倒是个心存鸿鹄的女子……如此深明大义,只可惜是个女儿身,想来若是男儿身,定为朝堂栋梁之才。今日麟城既见了她,不知心下又有何感想?”
“沈氏小姐自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不仅一手箜篌堪称天音绝籁,且又游历三国眼界开阔。而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候将家主之权传予她继承,想来也是希望将来陛下念及今日助力,保她一生荣华平安,切莫不要废弃于她。”楚麟城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过沈氏小姐既然愿意进宫,那定是明白自己该做的事。”
楚麟城说罢抬眼望向萧锦棠,忽然间他想看看萧锦棠对于即将迎娶自己的第一位后妃会流露出怎样的情感。毕竟萧沈二人素未谋面,所有交集不过是自己一面之词罢了。萧锦棠不是见多识广的沈揽月,他虽为帝王,可终究不过是一个还未十六岁的少年。骤然以大礼迎娶一个象征着利益的女子,他又会作何感想?
是紧张或是局促?还是嫌恶遗憾?亦或者是错失初开情窦的遗憾?但所有心中所预料的神情楚麟城却都未在萧锦棠的面上发现。他看见那个独坐明月下的少年帝王容色平静如常,只是敛下了翠色沉艳的瞳似是在沉思什么。斜光将他独坐的影拉入昏色与晦暗的交界,似又为他加冕上几分难以言喻的寂寞萧索。
“孤知晓了,待明日便吩咐福禄按照沈氏小姐所要求的聘礼准备。这也得劳烦麟城再去沈府一趟宣令。只等聘礼一到,便让沈氏小姐先且入宫暂伴太后身侧。”萧锦棠语气淡淡,冷静的阐述像是纳妃入宫是一件漠不关己的事一般。
“是,遵陛下令。”楚麟城抿了抿唇,终是退后两步沉身揖礼领命。不知为何,他只觉这一躬身间,自己的脊背像是如负千钧一般令自己喘不过气。他虽早知宫闱险恶权欲与利益相互纵横,但莫名的,他竟生出了一丝迷茫无力感——
权力的旋涡已经在无形的扩大,卷入其中的人只能随波逐流再不得脱身。他与楚清和是如此,本该脱身于外的沈揽月亦是如此。而这场游戏,自开始以来便不会再停下。他似乎可以预见,一个个被卷入权力游戏的人会宿命般尽数粉墨登场,而在里面呆的越久,抓住的权力越大,失去的就会越多;他们奋力向命运争取一切的背后,似早已被命运钦定的诅咒明码标价。
166.君臣计定朝锦月探麟城
“联姻一事,委实辛苦麟城你了。”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眉心,他倦倦的慵靠在椅背上,敛住沉晦如墨玉的瞳眸,话锋却是一转:“还有一个月便要至年节了,想来军粮贪污一案,兰卿睿亦会在年节前给出一个结果。”
“依着兰氏在朝上的关系手眼,兰卿睿查案的速度比之听风小筑是只快不慢。只怕是这几日便会出个结果,毕竟事拖得越久便闹得越大,迟则生变,兰卿睿自是不愿多生事端。”楚麟城见萧锦棠已生倦意,说罢便欲行礼告退,可还没等自己有所动作,便见萧锦棠蓦地抬眼,透过指缝看向自己的目光冷厉。
“既然柳言萧已经查出关键证据,那就不怕兰卿睿拉谁出来顶罪。石简和陈思和以及所有涉案官员,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以指尖轻扣椅背,指甲与檀木碰撞出清脆的敲击声在静默的殿内漾开,如棋局之上步步紧逼的落子声又如坊间戏剧开幕前的前奏:“如今孤唯一担忧的便是鸣鸾殿那边。若要重创兰穆联合,那此事以后,太后决不能再掌垂帘之权……麟城,易子凛那边,你又打算怎么办?”
楚麟城闻言,正欲行礼告退的动作顿了顿。他抬首看着慵倦半倚的少年帝王,微怔之后顿明萧锦棠话中之意:“你的意思是……穆氏欲倚龙图禁卫兵变?”
萧锦棠唇角一翘,自腔中闷哼出一声嗤笑,语调揶揄:“折一个石简对穆氏并非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但夺垂帘听政之权,保不准穆太后不会狗急跳墙。太后那性子,若没穆钰牵着,可不就是……一只随性子的疯狗么?且如今定国大长公主虽名为禁军与龙图禁卫的监察督军,但谁知易子凛会不会买账?”
少年帝王说着又是一顿,抬眼看向楚麟城的眸光却不自主的多了几分试探。他的嘴唇嗫喏颤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将那梗在喉头的话问出来。他想问问楚麟城,若是定国大长公主以先帝赐予的督军之权要求楚麟城对党争之事袖手旁观,那楚麟城会怎么做?是听从军令,还是为了自己抗遗旨不遵?
这个问题于心底浮现的突然,甚至让萧锦棠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莫名其妙。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蓦然产生这种想法,自己在这宫中能信任的人不多,但楚麟城定是其中之一。自己即位的这近一年以来宫中风波不断,楚麟城又有哪次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自己这等想法,当真是轻贱了友人的忠心。
思至此处,萧锦棠又无端的生出些许心虚之情。他再度瞥向楚麟城的脸,想着自己方才的神色可别被楚麟城发现才好。这一抬眼间,萧锦棠才心下一定。他见楚麟城正站在自己十步之外敛眸沉思,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方才的神色。见此情形,萧锦棠心下长吁一口气,下意识的将身子往右边挪了挪,像是要将自己蜷缩进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一般。
就在萧锦棠微微往后挪的时候,楚麟城却忽的沉声开口盖住了方才乱了节奏的指尖与椅背的敲击声:“锦棠言之有理,龙图禁卫犹如卧榻之虎不可不防。”
萧锦棠闻言动作一顿,抬眸却见楚麟城眉峰微皱,他容色沉肃,思忖半晌后又道:“但今定国大长公主手无兵权仅剩一纸遗诏,若穆氏真心存反意,想来遗诏亦不过废话一卷。如今宫中禁军与龙图卫相互制衡。如果真要同穆氏撕破脸面,那不若去眠龙山上的慈业寺暂住。慈业寺作为皇寺,遵照旧历,年节后第三日陛下是要亲自前去寺中上香以祈国运太平。”
“再论地理,眠龙镇乃我大周军事重镇,设有能容五万余人的眠龙军营。且眠龙山更是为玉京城以北的最后一道天险,山势陡峭易守难攻。当日陛下登基之时,臣正率楚氏亲军班师回朝。虽如今亲军大部分已随父亲重回凉朔镇守,但镇上尚留有约近三千未随父亲重归凉朔关的楚氏亲军。这些兵力算上玉京城内禁军和巡防营人数,约有一万二千人左右的兵力。”
“若易子凛敢起龙图禁卫之兵同穆氏胁迫逼宫,不说兵力相差悬殊,便是穆氏欲自临阳城调兵攻打玉京,也难以于短期破眠龙天险防线。若是真到此步,这一万二千余人应足以撑到陛下安然脱困、凉朔楚氏大军回援玉京之时。”
“……是孤思虑欠妥,还是麟城思虑周详。”萧锦棠听得楚麟城说罢,心下却是暗惊后怕不已。他一是惊觉自己竟是听不太懂楚麟城所说的地理和布军之事;二是惊叹于不过短短瞬刹,楚麟城便能列出周详的战略,若是放在自己身上,便是给了自己军权怕也不知如何调兵遣将。萧锦棠唯一能做的,只能将楚麟城方才所说牢牢记下。
但楚麟城说的越详尽,萧锦棠却是越觉后怕。虽说他早做好了穆氏逼宫的心理准备,但如今从楚麟城口中听来,萧锦棠才发觉自己即便能将借此将兰穆二氏打压下去,但自己却是真真的手无兵权,即便自己手握帝令虎符,但除了楚氏,只怕是无军信服自己。若自己真要坐稳这把龙椅,除却楚氏的支持之外,自己必须拥有只听命于自己的军队。
思至此处,萧锦棠强压下心头思绪翻涌,他略略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唇角却是隐弯含笑:“麟城你身为禁军统领,这些事孤交予你去办是最信得过的。孤不通兵略布阵,还望将来麟城为孤讲解一二。”
“只要陛下愿意听学,臣定当倾囊相授。你我二人既为君臣又为友人,这等小事,又何必说的如此见外呢?”楚麟城闻言亦是一笑,一面说着一面向殿门望去,因此并未注意到萧锦棠眸光中下意识的躲闪。
就在萧锦棠说话的当头,临晚后殿外远远传来宫人的交谈声接踵而来的脚步声,楚麟城下意识的循声望去,但宫婢们却是自偏殿外的廊道上匆匆而过并未推门而入。她们大声吆喝着将临晚殿内未当值已歇下的内监叫起来,让他们赶紧去烧水房中搭把手。楚麟城听力过人,宫人吆喝自是听得明晰。而临晚殿上下这般忙乱,原是长公主殿下嫌今日沐浴的水太过凉了些。
“时辰亦晚,臣先且告辞……锦棠,你也早些歇息罢。”听得整个临晚殿皆忙于为萧锦月梳洗,楚麟城亦知自己不能久留。听得殿外脚步声与人声逐渐归于平静,楚麟城后退两步对着萧锦棠揖了一礼便欲往殿外走去。
萧锦棠却没有说话,只是在楚麟城转身之时如泄了力一般瘫软椅背上。他微仰着头,近乎目送一般注视着楚麟城的背影。透窗而来的光亮朦胧且锐利,光暗交接如刀一般劈裂了他的面容。在某一瞬间,萧锦棠似乎觉着自己似乎是真的做错了什么,他的冒险是决绝的一意孤行,这当真算是所谓的明君之行么?
萧锦棠不知对错,其实连楚麟城自己亦不知对错,但他们只知,若要改革,这是这个王朝必须经历的动荡,而其中是非,或许只有史书遗墨可评判。
就在萧锦棠思绪迷惘之际,他却见正欲推门而出的楚麟城停在了殿门前。楚麟城顿住脚步,垂在身侧的手几松几握,迟疑半晌终是回首道:“柳言萧并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人。听风小筑是一把双刃剑……还望陛下,心下自清。”
“……”萧锦棠的喉头上下滚了滚,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答话。但楚麟城并未给他思忖的时间,说罢便推门离去了。
夜已深沉,浓云渐起蔽月敛光。楚麟城方一出殿,便被穿堂风激起一个冷颤,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见云层渐厚,想来明日定是雪日。
晚风簌簌穿叶拂花,漾起满庭寒香漫漫,漆柱摇红金灯煌煌。方才那些匆匆而去的宫人都聚去了水房和御花园为备受帝宠的明毓长公主殿下重备梳洗之用的物什,若不是廊角积雪上有着几个新鲜的脚印,楚麟城定会以为方才喧哗只是自己幻听一时。此时的临晚殿恬谧如静展的画卷,在无垠的墨蓝色天幕下如同坠入人间的星上琼阁。
但楚麟城倒无心欣赏这般闲雅景致,他只觉心下被压着一股子令他无名烦躁的浊气,他快步走到方才入殿的偏门前,却见着门侧的梅树下站着一个伶俜纤纤的背影。
楚麟城正欲推门的手顿了顿,他回头看向那抹伶俜如初绽百合的影。梅树下的积雪被踩出轻微的咯吱声,花影摇曳烛灯相映间,他只见着容色殊丽的少女似拥一层濛霭薄雾缓缓转身向自己望了过来。
少女的容貌与她的兄长有七分相似,除却二人瞳色深浅不同之外,便是少女的五官比之兄长更为纤细精巧。她年纪尚幼,五官还未长开,素白且小巧的一张脸像是精雕细琢的偶人。可她与那些讨巧精美的偶人却不同,她眉宇有力,有着如她兄长一般上挑矜傲的眉弓。她纤长锐利的柳叶眉一尾飞扬衔青入鬓,竟是将那双自蕴含郁的眼角撩出一丝逼人的艳色。
她定定的看着自己,楚麟城在瞬息间便明白萧锦月是在这里等他。
可还没等楚麟城开口问询萧锦月为何于此等他,便见少女咬了咬自己唇畔,先自己一步开口,柔声婉转:“我……是来道谢的。谢少帅为哥哥如此殚精竭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