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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抵霜     江山业txt下载     江山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67.锦月诉衷肠穆候访兰府

    道谢?这有什么好道谢的?楚麟城见着攥紧大袖絮絮而言的萧锦月不由得心下失笑。少女站在红梅之下白雪之上,耳后微赮鬓丝微乱。她素日里定然是敏感且缄默的,不经常与人交流的她只能凭着贫瘠的片语只言拼凑出她与萧锦棠的过往。但即便如此,通过她的言语楚麟城亦知她希望自己能理解萧锦棠的偏执与固执。

    “少帅莫怪锦月鲁莽私见,只是锦月见少帅神色沉肃似有不悦,担心您与皇……兄长是否闹了些矛盾。兄长的性子是难为他人所理解,他是骨子里执拗的人,这般的性子,难免会与旁人闹些不愉快。可这也并非兄长不愿听谏少帅,这么多年来,若没这执拗的一口气撑着,我们兄妹只怕已是冢上草寒了罢。”

    楚麟城闻言顿住脚步,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他为萧锦棠在启用听风小筑一事上同自己意见不同产生分歧而心生烦躁,见萧锦月私见自己,他本想说辅佐萧锦棠不过自己分内之事将之打发,可不知为何,在听见少女的急切且零落的诉说时他竟觉着心中的烦躁消散不少。

    他并不清楚萧锦棠的过去,但任谁也知天家无情,灵帝年间夺嫡之争的残酷更是震惊朝野。那时他自己还是个孩子,随着父亲驻守在凉朔关。由于楚氏世代镇守北疆且家中女眷也不曾与皇室联姻,故而楚氏并未被卷入这趟浑水中。而年幼的楚麟城对此唯一的印象便是父亲和被秋剑离提及先太子时紧锁的眉头。

    朝臣畏惧先太子的狠辣暴戾,但灵帝又闭宫修仙暗操独治,可想而知唯一一个在先太子手下侥幸存活的萧锦棠兄妹这些年过得是多么不易。要知道若不是东宫事变那一夜定国大长公主力拥萧锦棠上位,包括楚凌云在内的朝臣怕是早已忘了灵帝还有萧锦棠这个幼子的存在。而萧锦棠能在先太子手下活下来并坐上天下至尊之位,绝不可能仅凭运气便能解释一切。

    楚麟城不会忘记自己初见时萧锦棠时他的眼神,少年帝王眼底明净似燃铁焰,他眉峰高挑似飞鹰之翼,那一瞬间楚麟城明白他绝不是仅披着无知可怜的假象活下来的。萧锦棠的即位是必然,在旁人难以想象的无间深宫中,他利用苦难将自己打磨成最为锋锐的利剑。他的出鞘只为斩断晦暗命运的锁链,而在眼神相接的一瞬,楚麟城明白那些市井传言的九皇子弑兄夺位的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萧锦月一面说着一面怯怯抬眼看见了楚麟城,见他正垂眸暗思,不禁眸色一沉。她抓紧了垂落襟前的披帛,似是有些局促:“先太子监国之时,因夺嫡之争的缘由,宫中之人对我们兄妹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有些许牵扯引得先太子生疑继而被加害……便是连我们宫中的侍女,亦被先太子的仆从所打杀至门前。”

    “而我们……素日的三餐、冬日的炭火都得靠着先太子的施舍。母妃位份不高,留下的首饰也尽数被典当为财物方能在这宫中打点一二。便是害了病,却是连太医也不肯过来好好诊治。那时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活下去,然后能逃离这座宫城。”

    少女垂眸而诉,那些过往如同一片片碎片在她的话语中逐渐拼合,她咬紧了牙,一字一句像是从齿缝中逼出来一般:“彼时先太子欲扶植颍川秦氏财阀,而那秦氏家主又颇喜欢……年纪小的女孩子,先太子便想将我的年龄虚长五岁先行笄礼嫁予那秦氏家主。兄长为护我周全,在东宫受尽了折辱才得以保全与我。后来秦氏家主不知为何与先太子意见相左,没多久便得了急病身亡,我才幸免于难。”

    萧锦月说罢抿紧了唇,她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像是在揭开一层结痂的伤疤。她的诉说如同无形的手将那段不堪的过往连皮带肉的再度揭开,血脓奔涌而出,露出了光鲜下早已腐烂的内里。楚麟城没有说话,只是上前如萧锦棠一般抚了抚萧锦月的额发,却只觉少女的身子猛地一颤。

    萧锦月在感受到额间温暖之时蓦地睁大了眼,她慌忙抬头看向楚麟城,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楚麟城以拇指为她拭去泪痕,方才眉目间的冷肃尽数隐去,只剩满目柔和:“长公主殿下言重了,为臣者忠君,为友者助友。陛下之于臣,既是主君,又是挚友。挚友之间,又何来不解的矛盾呢?而若为臣,这亦是臣下的分内之事罢了。”

    萧锦月张了张口,喉中却是半晌无声,她的嘴唇嗫喏了两下,似万语千言涌上心头却不得只字片语能表。楚麟城见状却是笑了笑,那笑容如同一段不经意拂掠而过的春风:“长公主殿下担心的,无非是怕君臣意见相左最后离心罢了……但这又如何?过去已是过去,锦棠不是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的人,他是怎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不是么?”

    萧锦月一愣,她怔怔的望着楚麟城,眼底神光却似流露出一线迷惘。可还未等她细想,便又听得楚麟城缓声道:“锦棠有能力做一个好的皇帝,而我也相信他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我效忠于他,是因为他的品性令我钦佩。”

    “即便身处黑暗,但他并未堕入绝望,而是依旧坚守本心向往着光明。即便在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他依旧会化作锦月你心底的那盏明灯为你照亮未来与希望。哪怕力量微乎其微,也要拼尽全力去守护一个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心怀整个天下。”

    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放下抚在萧锦月额发上的手,萧锦月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的看着楚麟城的背影消失在临晚殿的小门后。悬挂在宫墙畔的的灯火被忽来的骤风吹得明灭飘摇,萧锦月笼在锦袖下的手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暗暗攥成了拳。她转身快步向偏殿走去,风在回廊上低回呜咽如同沉箫诉诉,将偏殿未关严的门吹得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儿。

    萧锦月抬手止住了来回轻动的门框将之缓缓关上。她放缓了步子无声的走进殿内,方才的风将殿内的烛火吹熄了尽半,而萧锦棠坐在窗下仰首似闭目养神。萧锦月缓步行至兄长身侧,半晌才轻声道:“哥哥,你累了。”

    “你方才全都听见了。”萧锦棠并没有回答萧锦月,他微微睁开眼看向站在身侧的妹妹,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听见又如何呢?”萧锦月缓缓蹲下身,最终坐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她缓缓的趴伏在萧锦棠的膝头,亲密如同他们在棠棣阁一般时:“有什么话锦月是听不得的么?锦月倒是庆幸自己今日听了这么多话,方明白了兄长的不易,也明白了自己应当如何为兄长分忧。”

    萧锦棠闻言眉峰一皱,他忽的不明白萧锦月话中之意——

    什么是为自己分忧?她想做什么?萧锦棠猛地坐直了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妹妹正定定的看着自己。她没有说话,而是微笑着撑着自己膝盖站了起来。月光下的少女挺直了脊背,带着萧锦棠不熟悉的但又理所当然的矜傲。那一瞬间萧锦棠觉着自己的妹妹变了,她不再像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女,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帝国公主。

    而自己,也忽的有些看不懂她。

    萧锦月俯下身深深的拥抱着自己的兄长,在他的耳畔字言凿定:“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无论将来若何,我会一直在哥哥的身边。这么多年的血路共走,即使将来皇座荆棘无人懂你,我亦懂你。”

    萧锦棠无声的笑了,他抬手回拥住萧锦月,风还在殿外呜咽低回,而他们却像是回到了在棠棣阁相互依偎取暖的雪夜。这么多年,他们互相支撑着走了过来。而萧锦月,是这个世上同他最为相似之人。思至此处,萧锦棠只觉眼中一阵酸热,他沉默良久,才低声回道:“作为兄长,我却只希望你不要懂得太多。”

    萧锦月没有再说话,她只觉着有一滴温凉的液体砸在自己的后颈上。片刻静谧后,临晚殿外又起喧闹,备好梳洗之物的宫人们发现萧锦月竟不在主殿,故而四处喊寻。萧锦月没有应答,仍是拥着萧锦棠,如同那日兄长前往东宫之前那样。

    殿外浓云渐蔽,玉屑似的细雪簌簌而落。而就在此时,一辆桃花木的马车辘辘停在了崇仁坊的兰府门前,看门的兰府家丁见得马车上悬挂的姓氏,赶忙往后庭书斋而去。

168.穆侯劝弃卒兰相意优柔

    此时正是戌时三刻,玉京的不夜繁华才方起序幕。灯火接天间,平康坊的笙歌曼舞丝竹声声越过与崇仁坊一墙之隔的夜市缈缈回荡在夜色里。一街之外,风月争相,穆钰缓步下车仰头看了看门楣之上的匾额,在寒夜里缓缓呼出一口白气。兰府的管家听得穆钰突然造访,忙领着家仆出门相迎:“侯爷突访,有失远迎,还请先至偏厅稍坐饮些热茶,等小的前去回禀老爷。”

    “不妨事,也是本侯未递拜帖便忽然造访,委实打扰太师了。”穆钰微微一笑,一面随着管家往府内走去一面抬手示意身后小厮将备好的礼盒捧上前来:“本侯素闻太师雅好书法,然本侯粗人一个,不解风雅之事。这几日新得了一锭墨,听人说是以松烟为基,又辅了熊胆、麝香、冰片、珍珠之类的名药制成。”

    “此墨不仅颜色浓匀,还能题于纸上迹留千年如新且墨香馥郁。且更妙的是,将之烧了浸酒饮下便是医治热毒脓疮的良药。某想来太师擅书,这枚墨锭太师应是喜爱,便算作今日冒昧前来的赔礼了。”

    兰府管家闻言不禁讶然一瞬,他的家族世为兰氏家仆,父亲亦是上一代兰氏管家。兰氏百年世家煊赫名门,旁人眼中的奇珍异宝在他眼里不过是兰府库房里的一件摆设罢了。

    而能让他露出惊愕之情乃是穆钰所赠药墨,这药墨名为‘冻玺’,乃是西魏太医院每十年才可炮制几件的秘制贡品。且功效远不止穆钰说的那么简单,不说驱解热毒,便是人行垂危亦可强吊一口气。若说价格,可真是千金难求有价无市,也不知穆钰从何处寻来此物。

    但穆钰从何得来这‘冻玺’的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未递拜帖便携如此重礼登门拜访,定是有求于人。思至此处,兰府管家心念一转便想到近日惊震朝堂的军粮贪污一案,他虽非朝堂中人,但在这兰府侍奉多年,自是能从兰卿睿口中得到一二分关窍消息。而这案子直接牵扯上的官员便是穆钰的门生石简,想来穆钰也是想保石简才上门赠礼疏通关节罢。

    要知此案事关重大且户部侍郎又是个肥差,想来穆钰也不愿折了石简这颗棋子。既然兰卿睿亲自负责查案,比起找旁人,穆钰定是会来找兰卿睿暗中作保。兰府管家看着那礼盒却是没有接过,只是笑得一团和气的赞道:“穆侯爷所赠之礼当真不同凡响,只是这等厚礼,小的又怎敢私收入库呢?老爷擅书,自当是要等老爷亲自过目,才不枉侯爷这份心意啊。”

    穆钰知道这兰府管家是在同自己打太极,不过他一个管事下人自是做不了主子的主,若接了自己的礼反倒是僭越。听着兰府管家这样说了,穆钰亦笑着暗示自己的贴身小厮递给兰府管事包好的银子。兰府管事笑眯眯的接过,领着穆钰穿过廊庭便往偏厅行去。

    在与兰卿睿结盟之前,穆钰近乎从未夜里来过兰府拜访。照理来说,兰卿睿贵为丞相又承灵帝遗命为顾命大臣上太师之尊,这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加之兰氏百年世家积淀,这相府应是堂皇富丽。然不曾想的是,比之容威与风雅并存的镇国公府和匠意清雅的锦衣侯府来说,这夜色之下的兰府竟别是一派清幽景致。

    比起一街之外的风月争相的繁闹,兰府之内竟是幽静的只余簌簌风声。穆钰环顾四周,只觉迎面雪风清寒料峭袭人,而廊庭之外,草木叶覆霜痕,白墙青瓦间,兰府内外道路皆以青石为基铺划而成。更有别与旁府的是,兰府内的道路每三步远便设有一齐小腿高的佛手雕灯盏错落于半人高的灯台间隔中。远观望去,只觉佛手如盏轻拢星火,如盛月华满盏。

    为防走水,每个佛手灯盏外皆罩了一个小巧的牙色绸笼用来防风。透过绸笼的暖光朦朦,柔和映着凌霜微垂的兰草和尚未凋零垂枝雍婉的晚菊。此等意境,倒真有几分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雅致。

    就在穆钰心下感慨之际,不知觉间已随兰府管家行至兰府临时会客的偏厅。管家一面示意随行小厮接过穆钰身上御寒的貂绒大氅一面挑开沉厚的锦缎门帘。穆钰只见一股暖风携着清冷白檀香气沸沸扬扬扑面袭来,他跨过门槛,却见兰卿睿已坐在主位端着盏刚点好的热茶饮着。兰府管事见状,告了声礼后便领着随行小厮们下去。

    穆钰瞥了眼兰府管家的背影,抬手将自己小厮手上捧着的礼盒接过后示意他随着兰府管家一块下去候着。门帘又落,一时间偏厅之内只闻炭火高烧的噼啪声。穆钰一面将礼盒放在兰卿睿手侧的黄檀桌上一面笑道:“某今日不请自来,委实扰了太师雅兴,还请太师见谅啊。”

    玉京贵族皆知兰卿睿素来习惯于晚膳半个时辰后习练一个时辰书法后就寝,穆钰此时造访,定是扰了正在习书的兰卿睿。

    “侯爷言重了,只是侯爷这个时辰冒寒携重礼前来,本相却只有一盏薄茶相待,倒是本相招待不周了。”兰卿睿瞥了眼手侧的礼盒,方才穆钰来时兰府管事便遣了小厮同自己说穆钰携冻玺墨前来拜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携重礼来见,想必穆钰定是为军粮贪污一事前来。然此事已闹得天下尽知,朝堂之上百姓之中无数只眼睛都在盯着案情进展,若穆钰此来让自己保下石简,只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石简这个户部侍郎助力虽大,但在这朝堂之上亦不过是个可随时放弃的小卒子罢了。石简死了没事,只要下一个户部侍郎依旧是穆氏或兰氏门生便算不得损失。这次楚氏恃功相逼,若扛下压力保下石简反倒是授人以柄,且石简不死难平众愤,若是保住了他让有心之人细下暗查,难保不会查到陈思和参与了销赃。

    思至此处,兰卿睿收回目光无奈笑道:“只是薄茶一盏怎能堪比至宝?侯爷的礼……真是过重了,这等至宝,还请收回自藏,本相委实收受不起。”

    “哎,太师此言差矣,只怕是言之过早……您连某送的礼是何物亦不知,又怎知受不起呢?”穆钰闻言却是笑意不减,他两步上前落座于厅前左上座,开口却是语出惊人:“这盒内乃是西魏皇室秘宝冻玺墨,只是一个户部侍郎的命,又怎能同这等至宝相提并论呢?”

    兰卿睿闻言只觉悚然一惊,他蓦地抬眼看向穆钰,却见穆钰抚了抚拇指牙雕扳指,唇畔笑意更深:“某此次来,不是为了保石简的命,而是以此至宝为酬,斗胆向太师再买一个人的命。”

    “谁?”兰卿睿眉峰一蹙,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在一瞬绷紧如弦。骤然的紧张令他手指一颤,指尖端着的青玉茶盏顿时磕碰在桌沿发出当啷轻响,滚翠茶汤顿时溅出几分洒到兰卿睿的手背上,然而兰卿睿却无暇顾及手背上的灼痛感,他紧盯着穆钰,却恍觉眼前的男人笑意森然,像极了一头正在舔舐獠牙的狼。

    “自是……另一个户部侍郎,陈思和。”穆钰眉峰一挑,眼中冷铗寒光一闪而没,一字一句杀机暗隐于唇齿之间:“某要买的,便是太师您的侄儿,户部侍郎……兰芝竹的命。”

    “你!”兰卿睿面色骤然一变,登时拍案而起,他缓缓抬手欲指穆钰叱责,然不想华衫大袖拂掠间,那桌上的青玉盏却被扫拂与地迸裂出清脆的声响。兰卿睿看着那迸碎成片的茶盏面色更是难看,他的嘴唇微微颤着,辩冠朝堂的莲花妙舌竟是发不出一言。

    穆钰似早已料到兰卿睿的反应,他垂眸看着迸碎成片的青玉茶盏似慨似叹:“可惜这青玉盏……请太师恕某直言,此案已并非弃卒保车之计能点到即止的。某也明白,陈侍郎是您已故长兄唯一的子嗣,但私情是私情,在这朝堂之上,陈侍郎不也是棋盘上的棋子么?或者说,他是,我们亦是,此次若不断臂自保拿出足够诚意让陛下……不,是帝党无法再往下深究,这才是及时止损之计。”

    “您也知,陛下如今同楚氏结盟,且今日雪菊清宴上,楚麟城和那王谦之一同去了趟锦衣候府。您说,若是定国大长公主也要插手此事,依着她老人家的手段,这幕后的牵扯又有谁能逃掉?不若牺牲明面上保住根基。户部侍郎折了也就罢了,再换上便是。若真细查起来,伤的可就深了。太师身为一朝之相又是兰氏家主……若伤了兰氏根基,某再来向太师来讲何为因小失大之理可不是太晚了?”

    穆钰一席说罢,唇畔依是笑意未减。兰卿睿没有说话,他撑着桌角缓缓落座,一时间偏厅再陷静默,只闻黄檀木桌上红泥小炉上的银釜中水声滚沸翻涌不休。似是过了小半刻,兰卿睿才敛下神色拿过桌上摆放的瓷盏又给自己沏了一盏白水,热气白雾盘桓而上,兰卿睿隔着袅袅水烟瞥向穆钰,眸中却是冷然一片。

    “方才侯爷说什么帝党……这怕是僭越了!你我皆为大周之臣,自当效忠大周,难道侯爷一席话,是要将本相陷于不忠不义之地?”

    “太师说的是,是某嘴拙失言了。”穆钰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心下却道兰卿睿也有脸说忠义二字。嘴上说着冠冕堂皇,心底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却是路人皆知,然可惜兰卿睿鼠目寸光,握住天子近侧之权,却是压根无胆行令诸侯之事,他手握重权,想的确是保兰氏门楣荣华不衰。

    如此器量,如此眼界,如此心性,又怎不会被他人取而代之?穆钰思至此处,心底决断暗下。见兰卿睿面色凝肃,穆钰开口又道:“太师心忧国祚,想必亦知朝中根系复杂,若……定国大长公主和楚氏欲意深究细查,那便是动摇朝臣根本之事。届时若是……太师您的门生受了波及,那我这个在朝中毫无凭依的穆氏岂不是无根浮萍么?”

    “侯爷委实说笑了,比起有着龙图卫和太后娘娘支撑的穆氏,我兰氏才真是独木难支的无根浮萍。”兰卿睿沉吟片刻,侧目间又看向手畔的礼盒:“侯爷的好意本相心领了,不过此等重礼,本相委实消受不起,还是请侯爷收回罢。”

169.

    兰卿睿一面说着一面抬手将礼盒向穆钰所坐方向推了些许,穆钰见状,面上却是笑意不减:“太师且慢,古语有云,万事无定数,您又何必这么快的拒绝呢?”穆钰一面说着一面呵呵一笑,只见他双手揣袖,下巴向着礼盒抬了抬。

    “穆某是个粗人,这等宝物放在某这儿无异于明珠蒙尘,想来在太师这儿定比放在某府内库房积灰来得好……再说,这朝堂之上,某不过是薄有功勋的卒子罢了,不还得仰仗着太师不是么?”

    “且连城至宝虽难得,但毕竟也是俗物,自是比不上太师心底情义千斤。但某还是希望,太师能够三思而行,壮士断腕不过短痛,若是伤及根本,这等长痛,才真是得不偿失啊——”穆钰说罢,语调三分怅叹七分揶揄,他不再同兰卿睿试探,而是抬手就着身侧小几的冷茶提壶直接对嘴喝了两口。

    兰卿睿此时根本无暇在意穆钰此番举动是为失礼。大袖之下,无人可见当朝太师已攥指成拳。身为一朝之相,兰卿睿自明穆钰所言非虚。自那夜明毓长公主为叶素痕所掳之事后,他便明白了能在穆太后与众臣眼皮底下无声无息笼络楚麟城于麾下的小皇帝绝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娃娃。如今自己大权独揽,这小皇帝面上虽对自己客气,但试问天下,又有哪位君王甘受臣下掣肘呢?

    而那些权高震主的臣子,最后又有哪个是有个好下场的?兰卿睿明白,如果此案详查,哪怕只露出半分蛛丝马迹,小皇帝和楚麟城也定会抓住这条线将兰氏卷入此案不放。这已不是保不保得住陈思和的事儿,而是保不保的住兰氏的事儿。一个是长兄留下未入族谱的遗孤,一个是兰氏百年世家基业,孰轻孰重兰卿睿自是明了。

    如今穆钰前来让自己放弃陈思和,这无异于是保全兰氏最好的方式。穆氏虽同兰氏结盟,面上说着还得依仗着兰氏,但穆钰的提醒却像是刀子一般扎向了兰卿睿的脊梁——

    穆氏的底气比兰氏足了太多,军粮贪污一案中,他不过只是折了一个户部侍郎这个小卒子。而他的棋子,还有着如今手握垂帘听政之权的太后,还有驻守临阳的龙图卫兵权和封疆一方的齐王撑腰。穆氏虽说是新贵,背后所拥势力却是实打实的。

    就算萧锦棠和楚麟城觉着穆钰碍眼,但却不敢真拿穆钰开刀,但兰氏不同,除却这份一门出过三朝皇后的荣耀和文官集团以外,兰卿睿真是一无所有。

    思至此处,兰卿睿只觉无力感如潮水般涌拍上心头。他少年出仕,几经历练接替父亲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为了保住兰氏荣耀可谓是殚精竭虑,他怎不知兰氏能出三代皇后的背后的原因不过是兰氏手无兵权?兰氏虽名门显赫,但自先祖离世后便逐成帝王制衡朝堂的一枚重要棋子,手无兵权却以外戚之身坐稳朝堂,兰氏真正能凭依的只有后宫,能依靠的,便只有皇帝。

    皇帝给了兰氏名为荣耀的枷锁,但如今兰氏无女入宫,兰氏就是式微。兰卿睿看着那包装精美的礼盒,却知自己是怎么也无法收下这份重礼的。这是兰氏亏欠陈思和的,他忘不了父亲临终前老泪纵横喃喃自己对不起长子长孙,恳求幼子定要照顾好兄长遗孤。

    而那陈氏小姐却也是要强的,既然兰氏嫡长子因我逐出族籍,那这孩子便绝不入兰氏宗籍,即便他的名字,是寄托着父亲想同家族和解的愿念。陈思和同他母亲一样是要强的,不入兰氏宗籍又如何?他始终愿已陈姓重震陈氏家门。这么多年,兰卿睿是看着陈思和长大的,他虽为外姓,才华却远胜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亲生儿子。

    说陈思和是自己侄儿,但这些年相处下来,兰卿睿早已视他如亲子无异,可如今自己位极人臣,却是连兄长遗孤也不得护。

    就在兰卿睿心下天人交战的当下,偏厅的门帘却忽的被挑开,一缕好闻且醒神的薄荷香混着夜风冷冷冽冽直迎兰卿睿面上而来,骤然冲淡满室暖沸的檀香味。兰卿睿被激的小小打了个喷嚏,抬眼却见一个高髻簪花,身着黛蓝高腰裙,外披檀色广袖衫的女人昂首而入。女人神态倨傲,桃腮粉面颊丰玉润,蛾眉一点下却生着一双含水杏眼,瞥回顾来间,竟仍带几分少女的娇俏。

    她的年纪已算不得年轻了,即便保养再好,岁月依旧在她顾盼俏然的眼角留下了几缕刻痕。她并未对兰卿睿和穆钰行礼,甚至连问候都没有便径直行至兰卿睿跟前。兰卿睿见了她,喉头滚了滚却是难说半个字。

    女人目不斜视,似根本未见兰卿睿面上的为难之色。只见她素手轻抬将桌上的礼盒拿起端详片刻后笑道:“这冻玺墨倒是个稀罕物件儿,难为侯爷这般晚了还亲自将之送来,本宫先在此谢过侯爷美意。不过老爷既然不肯收,那本宫便做主受了侯爷这份礼,不然可不就是却之不恭了不是么?”

    “能得云柯大长公主殿下的青眼,也算是这墨锭的福分。”穆钰面上笑意不减,反倒是起身向女人躬身揖了一礼以示尊敬。揖礼垂眸间,穆钰瞥见了兰卿睿欲言又止的神色,心道这兰卿睿还竟是个惧内的。

    “阿柯!这礼——”兰卿睿见妻子自作主张的收了礼,一时面色急变,他自知这礼意味着什么,但妻子却是不知。若是贸然收下,那岂非等同于自己答应穆钰放弃陈思和?

    “这礼怎么了?”还不等兰卿睿说完,云柯大长公主便出声打断。兰卿睿被堵的一梗,抬眼却见妻子的眼角余光已落她足畔旁的玉盏碎片上。他只见妻子眉峰微蹙,再开口时眉目具冷:“老爷身为帝师,心胸气度竟是这般狭小?还有,请老爷……不,驸马莫要在外人面前唤本宫闺名。”

    “……”面对妻子在外人面前不加掩饰的责难,兰卿睿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是没有出声叱责。

    这分明是极丢面子的事儿。若是旁人这般讥讽兰卿睿,只怕早已惹得他大怒因此祸及一家。但即便云柯大长公主这般态度,兰卿睿不仅没有发怒,倒似一见了她便同毛头小子见了心上人一般手足无措。在她面前,什么帝师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压都顿时泄了气儿。

    穆钰的眼光在兰卿睿和云柯大长公主之间来回转了转,正欲想着劝慰二人两句打个圆场。可不想自己话未出口,便见云柯大长公主忽的抬眸瞥向了自己,唇畔弧度讥诮:“怎么?侯爷礼也送了,还有什么事儿么?还是说,您想坐这儿看本宫的家事?是不是还想着让本宫命人再给您沏茶一壶,配些瓜果点心慢慢看呀?”

    “这……还请大长公主殿下息怒。”穆钰怎么也没料到这云柯大长公主转脸就对自己下逐客令,经这骤然反问,饶是自己也被这一呛难挂面上笑意。

    云柯大长公主听得穆钰息怒之言,垂首抬皓腕,并着花片似的蔻丹虚扶鬓边步摇,却是半分眸光也未瞥向兰卿睿难看至极的脸色。她眼尾一翘,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直盯穆钰。

    穆钰见着云柯大长公主眼底藏刀唇畔冷笑不禁面色微变。要知云柯大长公主殿下年少之时可是出了名的任性妄为。听闻她当年心慕楚凌云,竟是扬言要同玉泉公主姐妹共侍一夫,哪怕以公主之尊也要嫁予臣下为妾。昔年先帝想着将她嫁予性子雅重的兰卿睿能约束其一二,却不想几十年过去她竟还这般刁蛮辛辣。

    思至此处,穆钰心道自己该说的话也说了,该试探的也试探了,若再惹得云柯大长公主不悦,只怕是等同于直接得罪了整个兰氏:“既然大长公主殿下要处理家事,那某便不扰殿下和太师了,先且告辞。”

    话已至此,兰卿睿亦只能顺坡下驴命下人送穆钰出去。云柯大长公主见得穆钰出了屋,抬手便将拿包着冻玺墨的礼盒抛掷于地。礼盒掷地有声,兰卿睿的心底又急又恼更如沉石压。他正欲压着脾气正欲同妻子说穆钰前来的缘由,却不想云柯大长公主冷哼一声扬袖落座:“迎管事方才去请我来时都跟我说了,这姓穆的当真是欺人太甚!连我兰氏族人的命也敢以此等俗物糟践——”

    她一面说着一面怒视兰卿睿,兰卿睿见妻子满面愠色更是不敢贸然出言。云柯大长公主见兰卿睿不言,更是气的一拍桌子,指着兰卿睿恨声道:“还不都是你纵容的?!即便那姓穆的再如何欺人,但却是话糙理不糙。那不成器的孽种这次瞒着我们同石简销赃,想着振兴那什么不入流的陈氏……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他对得起家族的用心良苦么?!”

    云柯大长公主话至此处,更是心下气结。她怎不知兰卿睿怎样看重陈思和,陈思和虽不愿改姓归兰,但平心而论,这陈思和的才干的确远胜于自己所生的儿子。且论正统,陈思和才是兰氏家族的嫡长子,若是将来自己的儿子真不成器,兰卿睿还想着劝服陈思和认祖归宗后将家主之位传予之。可现在倒好,陈思和跟着那石简将天都捅出个窟窿,兰氏虽势大,但怎能以一家之力平涛涛民怨?

    “阿柯!”兰卿睿委实忍无可忍,只得咬牙低喝道:“这都是兰氏欠他的,若不能保住思和,我有何颜面将来九泉之下去见父亲兄长!”

    “有何颜面?若是兰氏基业尽毁于你手,你才真无颜去见父亲与兄长!你知不知道,这北地百姓得知军粮贪污一事,怨沸都快闹到玉京城了!民心?你有什么资格去同楚凌云比民心?若没了他,那北边的蛮子早踏破玉京城了!而这陈思和,竟是连唇亡齿寒之理都忘了!”

    云柯大长公主愤愤而言,她抬手抚了抚自己胸口,平定了心绪后又道:“如今兰氏处境如何你也知晓,现下圣上已与楚氏联手,你身为丞相,他们第一个削的便是你的权,他们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得太久了,而此次出事,你难道就没觉着蹊跷么?且太后那般作为,你又与穆钰联手……你可要知道,这皇座上坐的,哪怕只是一个孩子,他也姓萧!”

    云柯大长公主说罢,也没等兰卿睿出言解释便拂袖起身。她神色复杂的看了兰卿睿一眼,丢下一句话便往屋外走去。兰卿睿看着妻子的背影,眉心深锁。

    待云柯大长公主走后,候在门外的兰府管事才小心翼翼的躬着身进来等着兰卿睿的吩咐。兰府上下谁人不知云柯大长公主性子火暴骄纵,她一发怒,便是整个兰府都要抖三抖。

    兰卿睿见着管事,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斜倚在雕椅一侧以指点眉轻揉,可不想越揉越觉自己头疼欲裂。云柯大长公主临走前那句‘兰府上下,你自行决断’的言语于自己如鲠在喉。

    兰府管事见兰卿睿如此神态,心道怕不是老爷的头风病又犯了,他正欲开口询问兰卿睿是否要上些天麻祛风汤饮用,却不想兰卿睿忽的缓缓开口吩咐道:“你将穆侯爷这礼送去大理寺少卿李大人哪儿,就说我今夜有急事相见。”

    兰府管事一听,忙捡起摔落在门槛旁的礼盒躬身应道:“是,待小的将这墨锭换个包装,即刻便往李大人府上送去。”

    兰卿睿闻言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兰府管事下去办事。他瞌上双目,却不知为何一阵难以言说的疲惫如同潮水一般向他的神经汹涌拍打而来。黄檀木桌上的烛盏瀑起明亮的火花,轻微的爆裂声响像是朽木的开裂。兰卿睿缓缓睁开眼,却见身侧蜡炬已燃过大半,他正欲呼唤小厮进来换上新蜡,却在言欲出口的瞬间觉着这兰氏光鲜荣耀正如这残烛一般。

    他现下可命人换下残烛换上新的烧灯续昼,那他何尝不是在为兰氏这个家族烧灯续昼呢?

    思至此处,兰卿睿不由长叹一气。而与此同时,兰府管事的马车也匆匆驶入夜色往大理寺少卿府上而去。

    更声渐起,玉京城中繁夜不休,任谁也不曾想到的是,辞别兰卿睿后的穆钰却未归家,反倒是颇有闲情逸致的坐在离自己府邸不远处的馄饨摊上吃着馄饨。

    馄饨摊也就寥寥几个食客,而这老板显然也是与穆钰相熟稔的,竟是搬了张桌子放在了街道僻静处替他搭了一处。这也难怪,穆钰身袭侯爵,妹妹又是当今摄政太后,能纡尊吃这平民吃食已是这馄饨摊儿的福分。

    他点了两碗馄饨,浓白的香气蒸腾在碗上袅袅不散。长桌之上,穆钰与一青衣长衫的男子对坐而食。男子匆匆而食,似丝毫不觉这刚出锅的馄饨鲜香滚烫。只见他三下五除二便将一碗馄饨连汤带水的吃了个干净。此等吃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多日不进水米饿的狠了。

    男子食毕放筷,抬眼隔着那层浓白香气向穆钰直直望来。隔着一层水汽,男子面上一道纵劈似的墨兰纹身更显狰狞妖异:“侯爷深夜约见,难道就是为了请在下吃这一碗馄饨?”男子说着唇角一翘,眉眼之间惯带的烟视媚行瞬时敛去,他目光冷然,尽带肃杀:“可我记得,我欠侯爷的情,已经还完了。”

    “阿柳……不,柳大人可是说笑了,某如今哪里敢让柳大人欠某这个小卒子的情?”穆钰一面说着一面夹起一个馄饨吹了吹,他笑着望向满面肃杀的柳言萧,却是拖长了调子堪称一波三折:“不过柳大人对某这个救命恩人的态度……唉,可真是让某寒心呐。”

170.柳穆密谈流影揭身世

    柳言萧无言,他垂首看着面前的空碗,一闪而过的迷惘自他惯是流淌着妩媚的眼底掠过。透过黑陶碗沿上还粘着的几粒翠绿葱花,他似乎看见了那个十三年前坐在这个位置上吃完馄饨还舔碗将边上葱花也抿在齿间细细品味半天的自己。

    那年家乡大旱连着蝗灾,父母带着尚不知事的自己随着北上的流民中想讨口饭活下去。不曾想饭没讨着,自己却与父母失散……或许是自己父母带着一个孩子活不下去亦或者是父母相继饿死留下自己一人,总之等柳言萧开始记事时,他已随着一个快饿死的老乞丐到了玉京城里。那时正逢冬日,他与老乞丐困缩在平康坊的暗巷里蹭着连绵的朱檐避着风雪。

    平康坊有着玉京城中最为靡丽绮艳的光景。这里道路宽阔直通朱雀大道,雕梁画栋间,每临入夜都会见着万灯齐燃若永昼;玉槛玲珑畔,簇拥着薄纱柔绡或妩媚或清雅的女人携裹着浓馥的香味裸露着羊脂般的肩头缓步出阁。宝灯流转间,伴着轻狂马蹄声扬起妓馆铺撒的香尘金屑,来的或许是谁家意气风发的锦衣少年郎,亦或者是载着士族公卿的香车辘辘停在妓馆前。

    燎烧的香料混着酒香和男人女人的笑声和酒香闹作一团。巷外暖融繁华如梦,无边靡艳中,柳言萧的记事便是从永夜寒冷的暗巷中窥视十步之外的繁盛永昼。老乞丐选择带他困缩这里,也是因为玉京城中流民管是拉帮结派,他们一个老头一个小孩,能分得的地儿也只有这污水横流的巷子。好在这里是平康坊,楼阁严密还能挡风挡雪,且两楼相邻的暗巷一般都是堆放潲水的地儿,那些贵人们不屑多食的酒肉,倒给了乞丐们一线生机。

    但有吃的却没御寒的衣物,柳言萧记不清老乞丐是什么时候冻死的,他依稀记得那是一夜大雪后的傍晚,余晖酡红流金,妓馆里的女人们纷纷跑出来看这难得一见雪后晚霞,他想叫老乞丐也来看看,但回头却发现老乞丐蜷缩在潲水桶旁,尸体已经硬的掰不开。那一瞬间柳言萧只觉天地茫然,他不知自己所归所去,竟是不顾被妓馆小厮殴打的风险从暗巷里走出。

    他忘了那日街站在街边女人们说的什么,或许是可怜,亦或者是嘲讽。他一路茫然的走着,等入了夜被冻得受不住便停在另一个巷子前的柳树旁蜷缩成一团。柳言萧想着自己大抵应会同老乞丐一般于今夜冻死,可就在自己快被冻昏过去时,一个戎装的男人走到自己的面前。男人不由分说的抓住柳言萧的手腕将他提起来带到这个馄饨摊儿给他点了碗馄饨。

    柳言萧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热食了,滚烫的汤汁划过喉管引起的灼痛都像是在给自己宣告活着的感觉。这碗普通的馄饨对自己来说无疑是玉馔珍馐,吃惯了馊饭酸菜胃此时为此欢呼雀跃又像是翻江倒海。强烈的反胃感涌上,柳言萧却压着不适感疯狂的进食,克制本能的**令他泪流满面。

    而就在自己狼吞虎咽吃馄饨的时候,男人忽的问自己叫什么。柳言萧一愣,旋即摇了摇头,他连自己父母模样都没来得及记清,又何曾记得自己的姓名呢?而收留自己的老乞丐更是大字不识一个,就只管自己叫孙子。

    男人见柳言萧半晌未言却是一笑,他说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这样吧,既然我在柳树下救了你,那这柳树就是你的福地。从今以后,你就姓柳,我姑且暂叫你阿柳,等你将来出人头地了,就自己给自己起一个神气的好名字。我姓穆,单名钰,是一个有些战功跟着主子上京述职的军人。

    柳言萧呆呆的望着面前的空碗,他从未听过穆钰这个人,更不知此人便是齐王手下那个连破北燕三十二战全胜的穆将军。他只想着自己从今以后也是个有名字的了,人都是有名字的,他有了名字,从此就能挺起脊梁做个人。

    后来穆钰将柳言萧带去了自己暂居的旅店,命人给他沐浴梳洗,还给他置办了一身干净的棉衣。柳言萧从没想过自己能穿上新制的棉衣,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是半晌不认得自己模样。此时他就像那些大户人家的书童一般,这是他做梦也不敢奢望的光景。

    然更令自己想不的是,穆钰竟然带自己进了宫,面见了灵帝。

    原来灵帝一直忌惮齐王和穆钰的关系,穆钰为打消灵帝猜忌亦为获取上位机会,便瞒着齐王私见灵帝。在得知灵帝欲培植新一代听风小筑作为自己亲信耳目,他便将柳言萧带进了宫面见灵帝,灵帝倒对还是白纸一张的柳言萧颇为满意,便命人将之带去了听风小筑训练。苗子倒是好苗子,就看有没有本事从听风小筑的训练中活下来。

    柳言萧从未想过自己是从地狱掉进另一个地狱,他还记得穆钰跟说,等自己出了听风小筑就是有官职的大人,从流民乞儿到那些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锦衣华服的大人,柳言萧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一切来得堪称如梦似幻,却不知命运的馈赠背后早已明码标价。

    他曾在进听风小筑前说等将来出人头地,定要好好报答穆钰的救命与知遇之恩,穆钰笑笑,赠予了他一把据说是由北燕圣山露曲喀格所产之钢所打造的一把影刃,说将来你只要无条件帮我做三件事便可。柳言萧满口答应,在穆钰的微笑中被去往那个血与死亡的地狱中。

    在听风小筑里,柳言萧只剩活下去这唯一的念头,当他活着结束了训练,得灵帝召见赐任听风小筑执令使之职,从此统令听风小筑,更得圣上亲赐名言萧,从此他便是圣上的耳目,更是圣上手中看不见的那把刀。

    穆钰见柳言萧垂首不言却是不恼,他夹拈起馄饨细嚼慢咽缓缓吃下方悠悠开口:“这馄饨味道还如十年之前一般,只是物是人非啊。如今柳大人得了圣上倚重当算得出人头地。这朝局纷乱,某若想在这朝堂中站稳脚跟保住某项上人头,可不得同拿出故人交情同柳大人套一套。将来咱们同朝为臣,某还得请柳大人多担待点儿。”

    柳言萧冷笑一声,心道穆钰又在打什么算盘。旁人不知穆钰,但他作为听风执令使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穆钰的过往查了个通透,当历案卷宗摆在自己眼前时,他方知穆钰岂止是老狐狸,他分明是头野心勃勃的饿狼。为了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他将自己妹妹穆妙柔送入宫中为继后,为了稳住齐王,他更是在之前有意撮合妹妹与齐王,就在齐王欲娶穆妙柔为妃时,一道圣旨便将穆妙柔接入宫中。

    而齐王就算心怀怨怼,但穆钰却似吃水不忘挖井人一般同他站在一条线上,再者说穆钰势力已成,齐王更是不可轻易放弃穆钰。而进献穆妙柔,则更可稳住穆氏于朝堂之上的地位。如此以来,穆钰便在两方势力之中站稳了。而齐王若想有甚异动,也得先考虑深宫之中的穆妙柔。当权力和金钱无法撼动一个人的时候,无控而生的感情总是人最大的软肋。

    “侯爷可是言重了,柳某亦不过微末之臣,又哪里能承侯爷一句担待呢?”柳言萧冷声一笑,眼中杀机隐现:“昔年侯爷救命之恩某已全数报之,还请侯爷将来好自为之。”

    “柳大人此言差矣。”穆钰不疾不徐的喝了口汤,又掏出随身的巾子擦了擦嘴才道:“这庙堂之上,哪有什么好自为之呢?权力和风险永远是呈正比的,真正的好,就是在这朝堂之上站稳脚跟,再一步一步往上爬……当然,这若是稍不注意滑了一脚,可不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湿冷的风自巷口幽幽穿来,打着旋儿的将路旁枯败的叶子卷起,带着些难言的腐朽腥气。柳言萧只觉后脊一阵发凉,他看着面带笑意的穆钰,却发现从始至终他从未看透过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惜一切的为自己搭桥铺路做保设伏,但却没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权力地位他皆稳固,为何他还不知满足?柳言萧回忆起穆钰的卷宗,上面写着他曾是齐王府家丁的孩子,在齐王成年前往封地时担任齐王的侍卫。

    但就这么一个出身寒微的侍卫,却在几十年后成为明震天下的冠军候。他被齐王举荐加入觋山防线任职,从此犹如龙入江洋,没人教他如何打仗行军,但他与战场却似用兵如神从未一败。穆钰身上有太多柳言萧看不见的谜团,从他第一次进京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开始计划向上爬,包括连自己在内也成了他的垫脚石。他见人总是带着几分笑意,面上亲和实则莫测。

    “侯爷又是说笑了,若论根基扎实,除却手握镇边之权的楚氏,又有谁可与您相提并论呢?且要说助力,侯爷您不还有太师大人这个靠山?”柳言萧一面说着一面握紧了置于身侧的刀鞘,言语之间已是眉目俱冷。

    “古语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某哪里有什么靠山?柳大人所说的太师……难道不是危墙?”穆钰说着也敛了面上笑意,他抬首扬眉,本就粗犷的面庞竟生出几分难言狰狞:“军粮贪污一案所涉想必柳大人比某更为清楚,而陛下和楚氏打算若何,难道柳大人心下没有几分猜测?若某还同太师站在一条船上岂不愚蠢?柳大人如今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要说靠山,您才是靠山呀。”

    柳言萧闻言一怔,他没想到穆钰竟是想放弃兰卿睿同自己结盟。但还未等柳言萧出言试探,便见着穆钰再度开口,他故意压低了声儿,语调揶揄:“再说鸟择良木而栖,人择明主而侍,柳大人,您不也明白这个道理么?若某不曾记错,东宫事变那一夜,您可是奉先帝之命随侍先太子——”

    一声清鸣隐于嘈闹喧沸的人声散于巷中,穆钰话未说完便见锋刃铮寒直抵自己咽喉,刺骨杀机凝于一线直袭自己要害。柳言萧眉眼微垂,眼底流荡的妩媚森严如古艳壁画上所描绘的修罗夜叉临世。他握刀的手极稳,薄如脆冰的刀刃于暗夜中只可见锋芒一线的朦胧剪影:“穆侯爷,切莫妄议,多则失言。”

    穆钰眼中闪过讶异一瞬但却并未露出半分恐惧之色,他仿佛未觉杀机如刀割面,反倒是侧首向身后看了看。由于他们身处巷口再加之柳言萧所用之刀极为薄利,故而外边馄饨摊上的人并未察觉距离他们二十步处当朝冠军侯正被人拿着刀抵在喉咙处。穆钰回过头,曲起指节将刀尖轻弹偏离两分:“好刀,没想到柳大人如此念旧,这乌鞘影刃还是某当年赠你那一把。”

    “……侯爷,您可知贪多嚼不烂这句话?”柳言萧并未收刀,他见着穆钰手指被刀刃划出一道血口,但穆钰却似未觉痛楚一般面色不改。

    “柳大人此言差矣,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不也是历尽艰辛才走到如今么?但人都是想自己过得好的,要想自己过得好,那可不得踩着别人往上走么?”

    “这等浅显易懂的道理便是连畜生都明白,兔子若是不长出长耳探听,等天敌来时又哪来性命逃之夭夭?若鹰目不及千里,又哪里能捉到兔子果腹?兔子为了躲避猎鹰学会了耳听八方,鹰为了捕猎兔子学会了眼观六路。这便是生存的基本,若自己不求上进,那便只能停留原地随波逐流任人宰割……这一点,从听风小筑出来的柳大人,想必心得体会更胜于某罢。”

    柳言萧手中的刀颤了颤,他的嘴唇张开又抿起来,似一时无言。穆钰敛了笑意,抬腕扬手一挥以手背击打在刀背上,这一动作令他的手背多了两条血痕,但柳言萧手中的刀却被打偏至桌上。穆钰没有再看柳言萧,而是起身便往巷子深处走去:“柳大人,本侯言尽于此。这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

    柳言萧没有跟上穆钰,他沉默的收刀入鞘,只觉穆钰的话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子直接将自己心中的壳给捅了个对穿。若说这朝局是一场牌局,那他便是初初上桌便被穆钰看尽了底牌……亦或者说,他的底牌,就是穆钰给的。

    穆钰倒不担心柳言萧被自己一激就血气上头从而尾随自己偷摸给自己一刀,让自己这位冠军侯在府邸后面这条昏暗的巷子里死的不明不白。他太过了解从底处往上爬的人的心思,因为只有他们才明白,只有不断的争取,才是最好的珍惜。柳言萧如是,而自己也应如是。

    思至此处,穆钰负手信步闲缓悠悠的往自己府邸走去。可不曾想,他走着走着竟忽的哼起小调来,他声音本是沉且沙哑的,断续的调子像是重弦幅震,细细听来,他哼的却是北燕的《鞍上歌》。哼了一会儿后,他又转调缓吟起曲调袅娜的《洲汀》,或铿锵或袅娜的民调缭绕在巷子中,灰发的女人于避光处袅娜而出,鬓边一朵红玫瑰殷红欲滴。

    “侯爷好雅兴啊,只是您这《洲汀》唱走了几个音。咱们这西疆情歌调子曲折,可不适合您唱。”女人幽幽开口,声色低醇如酒,微哑的嗓音像是带着大漠的风沙。

    “流影圣女切莫见怪,某不过一介不通音律的粗人,又哪里能唱出圣女故国的曲调呢?不过听说那位金庭城的容王殿下曾于冲霄楼中放歌一曲《洲汀》,是引得无数金庭女子驻足楼前三日不散啊。”穆钰呵呵一笑停了哼唱,女子缓步迫近,白壁般的额间扣着一串如猫眼般的宝蓝色珠链,女子以灰色轻纱覆面,上翘的眼尾却在她的眼角留下一道于昏色下潋滟至凝然的风情。

    “话虽如此,但穆侯爷……看来您的耳目也找不着我那一曲能引旁人三日不散的徒儿啊。”流影圣女说着微微叹了口气,眸中风情尽敛。她眉目微颦,倒似一个忧心贪玩不归的孩子的母亲。

    “若真能轻易找到,那岂不显得您教导无方了么?”穆钰挑了挑眉,开口却是话锋一转:“西魏陛下的身子是大不如前……可是荣妃娘娘那里催的紧了?”

    “心急总是吃不了热豆腐不是么?虽然娘娘看不见我那徒儿的首级是夜不能寐,但有时候等待才是最好的选择。”流影圣女眼波流转,纤纤素手轻点穆钰胸口:“但我毕竟只是个女人家,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儿可没我出手的份儿。只是我那徒儿逾期未归,他所备后手竟是令我也不能防……侯爷手眼横跨三国,还请将来,垂怜一下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家。”

    穆钰闻言一愣,片刻后竟是大笑出声:“圣女这个玩笑可不好笑,某哪有那么大本事?某这个小卒子,应是得圣女垂怜才对啊!”

    “可又有谁比您有资格施恩于天下呢?您的祖母是远嫁北燕的西魏长公主叶穆绮,而您的母亲更是当今北燕大君的姑姑,而您的父亲……您瞧,我都不知自己该叫您殿下还是大汗王了。”

    流影圣女笑意盈盈,穆钰亦笑意盈盈,他轻轻拍了拍流影圣女搭在自己胸前的手,柔声款款:“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谁爱当真就当真去吧。”

171.谋亲政麟棠暗计设宫变

    “是,侯爷说的是。”流影说着抿唇一笑,灰蓝色的瞳顾盼流丽,端的是烟视媚行:“我来东周也听过什么前尘莫追只看今朝的话,侯爷这般的人中龙凤,又怎会拘泥什么过去呢?”流影说罢瞥向穆钰端着笑意的脸,葱白似的指轻点微曲,染着金砂的指尖在穆钰的胸前的勾挑抹划。她垂眸敛去眼中晦暗,眼尾余留一线妩媚刻骨。

    “圣女谬赞,只是如今时候也不早了,某还得去趟石府……想来某的老朋友,这日子也不太好过。”穆钰依旧笑意晏晏,他虚虚握住流影的手腕,却是猛地发力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不知圣女可否赏光陪某走一趟?”

    流影轻笑出声,脚步一错便顺势依偎于穆钰怀里。她手掌微立,轻轻抵着男人的胸口将他与自己拉开一线距离。二人虽为合作关系,但穆钰这个男人多疑的像个成精的狐,他从未真正信任过他人,他信的只有自己。流影指尖微颤,方才在碰到穆钰胸前的一瞬她便摸到了穆钰穿在里衣下的暗针软甲。

    要知自己以惊月掌成名,若是自己欲对穆钰不利,贸然出手定会被淬了毒的软甲刺伤。思至此处,流影微微抬头迎上穆钰垂首注视自己的目光,男人的注视似是深情又似玩味,女人眼波流转,面纱下之外眉目嫣然:“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穆钰闻言一面大笑出声一面松开了握住流影手腕的手,他不再看流影,反倒是负手向着巷子另一端缓步而去。男人哼着不着调的《洲汀》,低沉微哑的吟唱如同弹拨锈蚀的铜片一般回荡在灯色朦胧的深巷中。夜已渐深,天际落下细雪簌簌,和着悠悠歌声,身形窈窕的女人向后退了几步,曼妙的剪影逐渐融入夹角的阴影中,乍眼一看还以为那是墙砖新旧交叠的斑驳。

    麟棠元年十二月十日晨,朝阳未起,黎明前的天穹泛着隐隐的铅色,即便尚未天明,但依旧能见厚重的浓云积压在玉京城上空。飞檐下佛铃被低回凛冽的晨风吹得急促作响。太清殿内灯火煌煌,临窗的灯火随着铃声起伏而飘摇不定间,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萧锦棠站在内殿的铜镜前微微瞌目,任由女官将冕旒于自己头上束定。

    福禄一面吩咐着侍官们为萧锦棠熏香一面半跪着亲手替萧锦棠配好禁步,他在替萧锦棠整好衣袖上的褶皱后挥了挥手示意伺候萧锦棠穿戴的宫人们下去。四周的宫人见总管示意,均低声告退后快步退出太清殿。片刻之后,内殿之外响起了铁胄摩擦之声,来人脚步稳健且轻快,像是一头巡视领地的年轻雄狮。

    “启禀陛下,时辰已近,群臣已至建福门等候,您该起驾了。”楚麟城的声音不似平常一般清亮沉稳,反倒是带着难以察觉的沙哑和颤抖。萧锦棠睁开眼,殿外风声喧嚣,少年帝王凌厉眉宇下的碧瞳沉若寒潭,他暗自握紧了拳,紧抿的唇线若刀。

    “走吧。”萧锦棠轻声吩咐,福禄闻令随即拍手三声,三声后太清阁内外殿门次第大开,凛冽天风猛灌入宫阁之内,一时间满殿烛影飘摇,一室暖意尽数而散。萧锦棠被猛然袭来的凛风激去了最后一丝倦意,他昂首行至半跪于殿外的楚麟城身边示意他平身。楚麟城告了声礼缓缓起身,萧锦棠看见他的嘴唇干燥的起皮,素日里明亮有神的眼里血丝隐现。

    “辛苦你了,麟城。”傍山而起的步云阶下宫人尽跪,阶下的御辇已备好,只待萧锦棠登临。萧锦棠站在太清殿外眺望着墨云倾压却依旧难挡乍现天光的远方,玉京城内尚未熄灯,黎明之前人间星火烁烁,巍巍城阙浩浩江山尽收眼底,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手抬了一半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放下:“禁军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楚麟城站在萧锦棠身侧,身后氅袍飞扬,他微微躬下身,低哑的声音在猎猎长风中定若沉岳:“都按照计划都布置好了,今日朝钟三响后,陆铭悠便会持我军令将楚家军自眠龙镇带往玉京城,且他所带领的巡防营则会大开玉京城中朱雀门接应。宫内禁军这边我轮调了守卫位置且已完成禁军集结,下朝之后,便直护御驾由午门而出直往慈业寺。”

    楚麟城说着顿了顿,唇畔扬起笃定笑意似胜券在握:“且年关将至,父亲也会率亲军启程回京述职,想来如今也快到临阳城了。”

    “麟城料定千里,孤看来还有很多要学啊。”萧锦棠轻笑感慨,当日临晚殿夜谈之时楚麟城还想着若是临阳城龙图卫反攻玉京将会何如,可如今镇国公已率兵南下,就算穆钰想调兵解围也奈不住背腹受敌之局。且贸然动兵即为谋反,想来穆钰心头掂量的清孰轻孰重。

    “不仅锦棠要学,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当时思虑太欠考量便脱出海口,此事若不是我们占尽先机又歪打正着,只怕是早已一步错步步错了。”楚麟城听得萧锦棠感慨,心下却是感叹着他与萧锦棠的好运。萧锦棠听得楚麟城出言若此不禁一愣,他正欲问楚麟城言出何意,回首却见楚麟城眉心隐蹙不解。

    “虽说对这案子我们早有计划,但若兰卿睿不因陈思和涉案有意拖延案情进展而选择尽快结案弃卒保车,那这案子的结案也轮不着我们今日去给兰卿睿施压夺取主动。我们犯了一个最大的忌讳,就是将赌注压在了兰卿睿身上,父亲曾说,行事如行军,若无完全把握便贸然而动便是愚莽之举。我们计划了一切,却将成败压于旁人,这委实太过草率。”

    “这世间万事,又有谁能真正将诸事皆在掌握的呢?否则又怎会有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真能诸事皆掌于心,那定非凡人了罢。”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看了看天,楚麟城见他这般打趣不禁失笑。君臣二人交谈间已至御辇之侧,楚麟城躬身将萧锦棠扶上轿辇,隔着几重纱帘,萧锦棠低声问道:“龙图禁卫那里呢?锦月那里可安排妥当?”

    “这你放心,清和今日会同定国大长公主殿下一同进宫,朝钟过后,她便去临晚殿接锦月去往午门跟禁军会和。易子凛那边,抗旨不遵则为谋逆,这份责他若敢背,便人人得而诛之。”楚麟城说着一顿,似又想起什么一般补充道:“一会儿来的还有沈家小姐,她会随着我们一同赶赴慈业寺暂住……或是留下,暂伴太后身侧。”

    “沈家小姐?”萧锦棠一怔,心道沈揽月来此作甚,难不成她不知此事名为祈福实为兵变?即便她心存鸿鹄之志但亦终究是一介女流,若真出了事儿,刀枪无眼可不认你是贵女还是宫女。而若伴驾太后身侧,可不等于孤身入虎口,万一穆氏以她为质,那定国大长公主又会如何决断?

    楚麟城似看出萧锦棠心底疑问一般,忙开口解释道:“锦棠不必多虑,你前往慈业寺是为保险之计。届时圣旨下发,对外定是号称圣上因天灾忧心国祚而提前去往皇寺行斋礼佛以祈国运昌隆,这时宣沈氏小姐陪驾,无论伴驾圣上或是太后身侧,都可坐实她身为贵女入宫侍奉的身份。等将来入宫行封,她这份恩宠也是独一份的……这也是沈小姐自己的意思。”

    萧锦棠听罢,心下更是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异姓表姐生出了几分敬意,这份胆识决断,若生为男儿,定是不输于楚麟城的贤臣名将,若将之单纯拘于后宫无异于鸿鹄折翼,她不应是这琼楼宫阙中孤绽独萎的花。思至此处,萧锦棠竟是想同这位名号‘素手摘星’的沈氏小姐对坐而谈,或许她的眼界见识更能为自己所学。

    簌簌的脚步声迂回在长阔的宫道之上,见得御辇缓缓行过,道旁的宫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物什俯身叩拜。沉郁天色将素日朱艳的宫墙映衬出一片凝涸的苍红色,晨间的潮气泛上瓦檐,如涟漪一般在墙面上淡淡晕开。萧锦棠不再看帘外光景,而是收回目光以手轻摁眉心。但他清楚的明白,自己并非是疲乏,而是心底激荡难以平复导致的紧张。

    他明白自己的指尖……甚至是身体皆在止不住的轻颤,这种感觉似是自己初初登基那日一般。檐上飞鸟起落直冲穹霄,宫道长阔直通这个煌煌帝国的权力中心,萧锦棠明白自己已握住当初连奢想也不敢的未来,他不仅能改变自己的未来,甚至还能改写整个帝国的未来——

    为了今天,他已经暗下计划近半载。萧锦棠深知若要掌权亲政必先夺穆太后垂帘听政之权。为此他要让沈氏重归朝堂与穆氏分庭抗礼,而让定国大长公主重以摄政公主身份归朝则是稳住即将变革的朝堂的权宜之计,依照定国大长公主的威望加之锦衣候沈言夏顾命大臣身份,由她代行听政之权,朝中定无人敢予反对。

    自己此番一去慈业寺,宫中事宜皆由定国大长公主负责,她手持遗诏奉命督军,龙图禁卫若敢忤逆之则等同于谋逆。即便穆太后想要破罐破摔,也得掂量掂量楚氏率军压临玉京的后果。

    眼见着宣政殿愈来愈近,萧锦棠侧目深深的看了眼伴驾随行的楚麟城,青年将军眉宇飞扬清傲目光坚毅难催,楚麟城眨了眨眼,似感受到帘后目光一般侧首一瞥。即便隔着重帘冕旒,萧锦棠却依旧捕捉到楚麟城无言的口型和笑意,无言之间,紧张不安的情绪尽数化于二人相视一笑中。钟楼之上,朝钟长鸣,群臣进殿。

172.展锋芒锦衣侯朝堂论礼

    沉浑的钟鸣自午门之上向整个玉京城辐荡而去,栖停在檐梁上的鸟雀们为钟声所惊,扑啦啦的振翅向着天际透出的第一缕曦光飞去。兰卿睿因昨夜头风发作身体不适故而临近鸣钟方才进了建福门。照理来说,此时建福门旁的偏殿应早已人声鼎沸,但不知为何,今日偏殿之外只有几名内监垂首待命,而偏殿之内,则静似落针可闻。

    按照惯例,朝臣于朝钟鸣响的前一个时辰便需至建福门旁的偏殿等候上朝,在等候期间,宫人则会奉上早已备好的茶点为早起而来的诸位大人垫些肚子,朝臣们则会一面吃着茶点一面议论着时政之事。然而今日过分的安静让兰卿睿隐隐觉着有些难言的不对劲,他不知为何有种没由来的不安感。这或是今日天气湿寒,积压的阴云给人一种莫名的天欲将坠的压迫感,又亦或是昨夜未休息好过于疲乏所致。

    兰卿睿怀着满腹疑惑向建福门偏殿走去,走的近了,他才发现今日殿门之外竟是挂上了隆冬时节才会用上的皮草门帘。殿外值守伺候的内监见了兰卿睿,忙上前接过兰卿睿的狐裘披风并为他挑开厚实的门帘请他进去。在帘子挑开的一瞬,满室暖流直迎兰卿睿而来,众臣见了兰卿睿。纷纷向他颔首致意,却不似往日般上前揖礼相迎。

    兰卿睿抬眼一瞧,这才发现往日自己所坐的左上座被一位身着青衣纁裳,头束进贤冠的白发老人所坐。老人须发尽白坐姿却仍挺立如松,通身的清隽风骨不似老人倒如少年。他此时正端着碗茶缓缓的喝着,见着兰卿睿进来,他一面嗅着茶香一面徐徐开口:“太师今日来的晚了,可是朝事太过繁忙了些?这朝事虽要紧,但身子更是要紧,太师虽正值壮年,但若不好生注意,只怕将来会落得跟本侯一样为沉疴旧疾所困啊。”

    “沈阁老说的是,只是圣上年幼,为臣者自是要多为圣上分忧才是。再说晚辈的身体,又怎能与政事相较轻重?”兰卿睿见是沈言夏坐在自己位置上,心下是半分恼怒也生不出来。在这满室重臣中,沈言夏无疑是资历威望最高的那一位。他快步上前向沈言夏揖了一礼,抬眼却见沈言夏眸沉如寒潭,看着自己的目光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孰轻孰重,太师心下自有思量。为圣上分忧自是头等大事,但若为了其他不重要的事而伤神,那才是得不偿失……你说是么,卿睿?”沈言夏这次未称呼兰卿睿尊号,反倒是直呼了他的名字。兰卿睿闻言便知沈言夏话中有话。

    近日他忙于同大理寺少卿疏通关节,请之务必帮忙设法保下陈思和,但玉京涉案米行有账本记录证据确凿,若想保下陈思和那定得暗改证据。这事儿要做的隐蔽就得要时间,可不曾想参与销赃的其他米行中却出了几个硬骨头,谁人都知涉嫌销赃就是杀头的大罪,若是顶了陈思和的那份说自己多贪,这就不是掉自己脑袋而是株连九族的事儿。因为这几人吃尽酷刑也咬死了牙不肯认供,故而口供和伪证对不上,导致一直无法结案——

    思至此处,兰卿睿蓦地觉着脊背一凉,他心道莫不是沈言夏知道了自己在做什么?他下意识的瞥向沈言夏,却见这位历经三朝的锦衣候眼瞳明澈如镜湖。兰卿睿见状心下一沉,可还未等他细想,便听得殿外朝钟沉鸣。

    殿内众臣听得朝钟,忙起身整理仪容往宣政殿走去。兰卿睿作为文官之首,自是站在左行首位,进殿路上他才猛地想起今日也不是每月一度的大朝,沈言夏年事已高,除却大朝之外是可以不上殿参政的。新皇登基近一年来,沈言夏甚少出现在日朝之上,今日前来,难道只是老人家精神不错的一时兴起?兰卿睿侧首欲瞥行在自己身后的沈言夏,却发现右侧武官列里少了个本应在此的楚麟城。

    楚麟城身为禁军统领,非休沐之日理应住在宫内偏房待命,就算突然抱病不能上朝也该在朝前派人前去建福门的偏殿传话告知才是。但是楚麟城自幼习武身强体健的,他能得什么病?就在兰卿睿心下纳闷之际,便见帝王随侍鱼贯入内,负责宣召的内侍见诸臣就列,沉声高宣:“陛下、太后娘娘进殿——”

    “臣等拜见陛下、太后娘娘——”听得内监宣呼,群臣皆肃拜叩首于地,只听得一阵脚步接踵,两队随侍穆太后的侍女便自大殿之侧提香举扇而来。同行而来的萧锦棠看着穆太后张扬奢华的排场不禁心下嗤笑。

    但穆太后可不知道萧锦棠心中想甚,自龙图禁卫一事之后,她便再不同萧锦棠演那虚伪的母慈子孝。若说以前萧锦棠在她眼里是个任由朝臣捏圆搓扁的泥人,但现在谁人不知萧锦棠心里藏着一头磨牙吮血的狮子?只见穆太后方一落座,还未等萧锦棠开口,便听得那随侍太后的女官声音自皇座后侧的凤驾珠帘内传出:“肃承皇太后慈谕——众位卿家不必多礼,请平身罢。”

    萧锦棠仍旧没有说话,他静静的看着阶下朝臣,见得朝臣肃跪揖礼,山呼齐声:“臣等谢太后娘娘恩典——”

    “今日众位卿家有何要事商议?若是无事,便可退朝了罢。”穆太后满意的看着对她高声谢恩的群臣,即便珠帘之后无人能见她的挺胸昂首,但她也依旧挺直腰背眼神睥睨。

    她身为皇太后,名义之上是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瞧瞧这满朝重臣,哪个不是朝廷栋梁,哪个不是顾命元老,可还不是要对她臣服下拜,这就是权力的美妙。龙椅之上的萧锦棠心里藏着头狮子又如何?也不过只能在心里藏着的罢了。面对这满朝群臣,他又能如何?就算心有微词,也不过只敢在心里磨磨牙而已,不敢伸出尖牙利爪的狮子,连只病猫都不如。

    思至此处,穆太后朱唇一翘。珠帘之下,她微抬纤手,仿佛握住了那虚无的权柄。

    兰卿睿听得穆太后欲宣令退朝不由得心下松了一口气,他第一次由衷的感谢穆太后所下的琐事不可朝议这条荒诞命令,满朝大臣碍于这条懿旨不敢多言,而沈言夏威望虽高却已年迈不常朝议,即便他心知军粮贪污案的一些内幕又如何?他并不负责此案,又从何能找到理由弹劾自己?思至此处,兰卿睿不由得斜瞥向身后执芴站着的沈言夏,只觉心头那块无形的大石似是落了地。

    可就在群臣准备谢恩再拜退朝之时,皇座之上的少年君王忽的冷冷开口——

    “既然众位卿家无事,那孤倒有一事不明。”萧锦棠方一出声,几近所有的大臣皆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穆太后更是心下震惊,她侧首看着身侧那个在朝堂之上只会说免礼平身退朝的小皇帝,一时竟是有些慌了神。兰卿睿闻言,心头更是空了一拍,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得萧锦棠冷肃道:“太师,孤倒是有一事想问问你。”

    兰卿睿心下一寒,他忽的想起自军粮贪污一案楚氏所做的行动,从军粮延误缺损导致破关再到楚麟城借雪菊清宴私访沈氏,前因后果猛然在他心底串联起来,如果说这一切是个局,那自己如今的处境委实可称十面埋伏!

    沈言夏今日上朝,只怕是早已与楚氏联手准备扳倒自己!而这个局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计谋连环,楚氏父子竟敢以国门被破做赌注来请自己入瓮!像是为了印证兰卿睿心底想法一般,他只听得萧锦棠沉厉道:“军粮贪污一案已过月余,此案事关重大,若不及时结案于年节之前给天下一个交代当是不妥……敢问太师案情进展如何?”

    萧锦棠此言一出,宣政殿内群臣皆惊,心道这小皇帝竟敢出言直击太师!

    兰卿睿已没心思注意群臣纷议,心底直后悔自己大意。他委实没想到这小皇帝竟敢当面直击此案死穴,让自己当众下不了台。但情形迫此,若是避而不答恐对自己更为不利,思忖片刻后,兰卿睿执芴出列,躬身揖礼道:“陛下容禀,此案体兹重大,涉案官员、商行众多,恐不能于年前结案。臣知陛下心忧天下,但还请陛下稍安勿躁,待年节后臣将此案卷宗整毕后奉阅陛下,届时昭示,方可抵定民心。”

    “哦?太师果真思虑周全,这么说来,倒是孤心急了。”萧锦棠说着似隐带笑意,但听在兰卿睿耳里分明是笑里藏刀:“那查了多少了?主要案情如何?涉案之人可逮捕归案?”

    兰卿睿心知萧锦棠问话刁钻,摆明了是下套子给自己钻。但事已至此不可不答,兰卿睿只能硬着头皮道:“军粮延误贪污,主责在于户部侍郎石简,此獠利用官职之便,于玉京以北一百五十里的易宿城贪污军粮十万石并命家中管事石洪暗下销赃,目前已将石简一族缉拿归案,待后提审。而其余沿途涉案官员则有盘剥之嫌,但后主动交还军粮,臣认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故列候名单,预视情节轻重将其降职或革职——”

    然还不等兰卿睿说罢,诸臣便听得一声冷笑将其打断。兰卿睿抬眼向笑声来源看去,却见萧锦棠正斜倚在皇座之上看着自己,他以手支颌的动作同往常一般堪称吊儿郎当,但今日却似有所不同,皇座上的少年似笼在一层难言的寒意里,冕旒垂下来遮住了他碧色的瞳却遮不住他凌厉至极的目光。

    “知错能改?孤倒是认为,若不重惩,难定民心。”萧锦棠语调戏谑,再开口却是话锋一转:“既然太师已将石简一族缉拿归案,那贪污的军粮可已全数追回?参与销赃的商行是否已经全数封停并将涉案之人缉拿归案?而涉案商行,究竟是如何销赃……这些,还请太师为孤解惑。”

    兰卿睿握着芴板的手止不住的颤了起来,他心知此时自己无论作何回答都是再回不了头。若是保陈思和将其撇清干系,那便是欺君之罪。若是放弃陈思和从实托出,那陈思和必死无疑。时局至此,兰卿睿心知自己已别无他选。两难之际,兰卿睿闭上了眼,几乎是用尽了气力才稳住了声色的平缓:“启禀陛下,涉案商行已全数封停,但销赃数目尚在查证——”

    “尚在查证?”萧锦棠的语调似是揶揄又似是将兰卿睿的话逐字嚼碎一般,兰卿睿闻言,只觉萧锦棠这几个字儿像是在磨牙吮血。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尽力劝慰住萧锦棠再行缓兵之计,不说保住陈思和,但能尽力保住陈思和家人不受牵连也就够了。可兰卿睿打算劝慰弟弟话还没说出口,便见萧锦棠猛地一拍御案,那个方才还斜倚在皇座上的少年愤然起身,发出了如狮般的咆哮——

    “查证?!孤的太师就是这般为一国之相,为帝王之师的么?兰卿睿,你难道当孤是痴儿不成?!”

    谁都没料到萧锦棠会突然发怒,兰卿睿和穆太后更是没有料到。一时间满朝臣子都怔愣当场,直到一旁伺候的宫人第一个软着双膝跪下,众臣才后知后觉的纷纷肃叩于地山呼陛下息怒。在无人可见的地方,萧锦棠隐于大袖之下的手早已攥成了拳,他昂首俯视着满殿群臣,开口冷然威仪具足。

    “你一口一个体兹重大,瞻前顾后美其名曰思虑周全。你也知军粮延误受损会令我大周国门被破,导致民心动乱。而今又起雪灾,北地百姓尽数南迁成流民,而这群脏了心肺的逆臣还贪着军粮坐地起价卖给灾民——”

    “你以为孤什么都不知道?孤身在深宫也能耳闻宫外百姓寒苦,而你又岂会不知?既你知体兹重大仍查不清楚,不能及时给天下一个交代,那就能者居之,无能者自行让贤向天下请罪!”

    兰卿睿只觉自己的脊背上似压无形千钧,一层黏附的白毛汗不受控制的从自己背后浸渗而出,他下意识的仰头看向阶陛之上的少年帝王,却只见少年冕旒之下唇线紧抿若刀。在那一瞬他忽的明白,这从不是君臣二人的针锋相对,而是从一开始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犯了一个最根本的错误,就是灵帝根本不可能选择一个无能之辈来继承这个帝国。

    思至此处,兰卿睿只觉脊背一软,他再不敢抬首仰视阶陛上如狼如狮的少年,也无暇思顾萧锦棠那句能者居之的意思。可就在此时,凤座珠帘之后的穆太后忽的怒声呵斥:“皇帝!”

    众臣一听今日一言未发的太后娘娘发了话,更是垂首不敢吭气。萧锦棠闻声看向身侧,冷肃道:“不知母后有何见教?”

    穆太后看见微微昂首与自己对立的萧锦棠,竟忽的生出一丝不知名的惧意。她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萧锦棠,这不再是那个在深宫中唯唯诺诺,软弱可欺的傀儡皇帝,也不是那个露出稚嫩爪牙,心有不甘却不敢言的少年。面前的人身着绣着十二章纹玄衣纁裳,一言一行即便不语亦是威仪具足。

    穆太后强压下心悸,沉声训斥道:“皇帝,兰相乃是帝师,是先帝钦点的辅国大臣,你今如此顶撞于他,可不是有违礼法?若是连天子亦不懂尊师重道,那百姓,那国家还有何秩序可言?而皇帝你且年幼,国事上还有诸多不解需依仗太师指点。你尚且不知案卷详情便如此动怒,可不是失了体面?”

    兰卿睿一听穆太后出言解围,当即便想白眼一翻昏死过去。他不仅不心存感激,还恨不得现下亲手堵了穆太后那张嘴!宣政殿静默一片,穆太后字句清晰人人可闻,但这解围的话落在兰卿睿耳里跟丧钟无甚区别。他心下怒道,穆钰啊穆钰,你这妹妹别的本事没有,火上浇油的本事倒是无人能及,这兰穆联盟,就是毁在穆太后这张嘴上!

    要知天地君亲师,师长仅排第五位,穆太后这一句话,便是乱了君臣之道!这一句话,便足以将自己定为不仁不义祸乱朝纲之辈!

    萧锦棠听得穆太后训斥,不仅不恼,反倒是缓缓一笑:“母后此话何意?且不论案情如何,儿子只想问,古来是君臣之道在于前,还是师生之道在于前?”

    穆太后闻言一惊,殿下众臣闻言心下更是明了几分。要知皇帝怒斥兰相便已是同兰党派系挑明对立关系,而现下问出君臣之道,只怕是要和太后撕破脸面。而穆太后毕竟只是一介深宫女流之辈,入宫之后便只听自己兄长的安排,萧锦棠骤一发问,她又哪敢妄言?便是她再不知天高地厚,也知在此她要是一句话说错,便会将兰穆二氏扣上不敬忤逆之名。

    思至此处,穆太后不禁方寸大乱。她看着直勾勾盯着她的萧锦棠,不禁紧紧握住了拳,连修的锐利的指甲陷入掌心亦不觉。而就在皇帝同太后相顾剑拔弩张之时,只听得殿下一人缓缓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自是君臣之道在于前。”

    群臣闻言惊愕,心道是谁这么大胆敢在这节骨眼上捋太后娘娘的虎须?穆太后闻言心中更加恼怒,正欲借此机会转移话题。她眸光一凛瞥向那出列发言的人的身上,可就这一瞥,她对上了老者深邃若寒潭的眼,那一眼就将她拉回龙图事变的那晚,定国大长公主夫妇那无形的威压令她如坠冰窟。

    此人正是锦衣侯沈言夏。

    朝堂之上,论资历,谁又能排的过这三朝元老锦衣侯?当年锦衣侯一袭银甲策马定疆时,他们这群人还没投进娘胎,现下沈阁老发了话,谁人敢插半句?

    “自古言天地君亲师,师长仅是第五位。若是说师生之道排在了君臣之道上,那便是逾越了。”沈言夏看着垂首不言的兰卿睿,又看了看负手而立的萧锦棠,忽的笑道:“难不成师长还想凌驾于圣上不成?”

173.行兵变定国公主重摄政

    沈言夏轻描淡写间便暗指出二人凌驾君权之意。可即便其话中夹枪带棒,兰卿睿和穆太后也无理责问沈言夏,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兰卿睿见沈言夏出来帮腔,霎时便知沈氏已站帝党,思至此处,兰卿睿心下更是叫苦不迭。穆太后虽言语有失,但于此案之上她却并未插手,沈言夏借机将祸水泼在自己身上,可今日之事因自己而起,这祸水也只能泼自己身上。

    见着沈言夏笑意不减,兰卿睿只觉其笑里藏刀。他恨恨一咬牙,几近是将字句自齿缝中逼出来一般:“后生多谢沈阁老提点。”

    穆太后见状却是长舒一口气,想着还好沈言夏没把祸水泼自己身上。可她心头那块石头还没来得及落地,便又听得萧锦棠道:“沈爱卿何必言重?兰相身为帝师,孤心急之下言语过激,确是孤的过错。”

    兰卿睿与穆太后闻言皆不由一愣,萧锦棠替他解围的话听在兰卿睿耳里跟黄鼠狼给鸡拜年似的。他心道这小皇帝不仅不趁热打铁抓住自己的把柄不放,怎么反倒是主动认错替自己开脱?萧锦棠见兰卿睿一幅惊疑不定的模样便知其已自乱阵脚,他敛去方才满面的冷厉之色,转眼放缓语气,一派镇定从容字字如刀。

    “孤曾记得太师于课上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方才太师所说目前还无法结案查不清案情,那就让查清楚的人来说说,也让太师学一学,别人是怎么查案的。”

    听得萧锦棠出言,随侍其身侧的福禄立刻会意高呼道:“传陛下口谕,宣听风执令使上殿觐见——”

    兰卿睿闻言心一下凉了半截,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竟让听风小筑去暗查此事。一是听风小筑私下查案委实逾职,且其虽为开国之后银兰所创的情报组织,但于其后几朝暗下监听臣下私启听风狱,制造出不少冤假错案,酷吏暗探之风更是令朝野惊惧。这等风气直至仁帝废除听风小筑的参政之权让之仅作为帝王的暗卫组织存在后才算结束,而萧锦棠如今重启听风小筑,莫不是想重赋听风小筑参政之权?

    若是如此,那岂不代表萧锦棠欲用酷吏制衡其他士族?兰卿睿面色惨败,心念急转间却见宣政殿外一名身着黑色绣银兰官袍的青年缓缓进殿,青年的面色泛着一股子带着死气的惨白,一道墨兰纹身黥面似的横裂扭曲了他那张带着些书卷气的脸。他似习惯般扭着身子穿过阶陛下的臣列,所走过之处留下一片阴阳怪气。

    “微臣柳言萧,参见陛下。”柳言萧掐着嗓子于殿前肃拜而下,兰卿睿还没来得及感到恶寒便见柳言萧瞥了一眼自己,那一眼端的是烟视媚行,但兰卿睿分明看清了他唇边的混沌笑意。

    “柳爱卿免礼。”萧锦棠抬手示意柳言萧平身:“说吧,让众位卿家都好好听听,什么是真相。”

    “是。”柳言萧撩袍起身,转身对着满殿诸臣微微躬身以示礼节:“陛下容禀:军粮贪污一案十分蹊跷,朝廷下发的六十万石军粮所至凉朔关不过五十万石,而鲸吞如此巨额米粮绝不是一官所为,而是军粮所过之处被各地官员层层盘剥所致。而最为蹊跷的是两点,其一是微臣命听风小筑沿着运粮官道盘查,却发现大部分官员贪污后又将米粮归还,这些细数账目和罪臣名单,微臣已备好卷宗,陛下可随时查阅。”

    萧锦棠微微颔首,柳言萧得到示意,于是接着说道:“其二则是,微臣自北地逐向开始排查,发现沿途皆是盘剥,但唯独在离京一百五十里地的易宿城中发现军粮于此地直接损失十万石。而鲸吞如此巨量米粮,贪污之人必然会寻地储存,于是微臣便派人逐一排查玉京周边的仓库与米行,发现有几家颇有名望的商行曾在一位神秘老板的名下低价购入了大量的米粮作为囤货,而这位神秘老板,则是负责军粮押运的户部侍郎石简家中的管家,石洪。”

    柳言萧说着侧首看向面色越来越差的兰卿睿,他无声的勾出一个揶揄的笑,徐徐开口:“如今石洪业已收押入监,微臣所说想必方才太师方才也说过,无法结案的原因无非是撬不开几个不知悔改的人的嘴。但这大理寺狱同我听风狱不过上下之分,故而微臣便顺道去问了问那几个不肯说的‘硬骨头’以及石氏主仆,不曾想,这只过了一个时辰,这些人便将该说的都说了。”

    兰卿睿闻言顿时如遭雷击。柳言萧字字句句分明是在说自己私用酷刑严刑逼供,他平淡的带过自己的酷吏行径,却并未说出为何兰卿睿看见石洪已经受过刑但却选择漠视真相的事儿。可心下震惊不过仅仅一瞬,兰卿睿旋即便明白了柳言萧早已知晓一切真相只是一直同萧锦棠一般选择沉默从而以成请君入瓮之计。

    他已明白柳言萧下一句会说出什么,他若是再执意保陈思和,那自己延案意欲欺君之事说不定也会暴露。思至此处,兰卿睿执芴的手微微一颤,他回首看向臣列之后的陈思和,却发现自己的侄儿此时面色平静如常甚至可称谦恭。他微微垂首听着柳言萧娓娓缓述为自己判处最严酷的刑罚:“据石简与石洪和涉案商行的物证及其人证吐露,此案协助销赃最多的便是陈氏商行,而这陈氏商行的老板便是当朝另一位户部侍郎陈思和。”

    “微臣为了取证,买通了陈氏商行仓管,并从之离玉京城外二十里外的仓库搜出了印有国库印记的粮袋。对比折损粮食和其他涉案商行的账本核查无误后,私查出其共计销赃三万石,故此所有证物证俱在,铁证之下,大理寺狱中所有涉案之人均已招供。微臣已将其整理为证物卷宗,而供状也已备案好,随时皆可结案宣判。”

    “招供?恐怕是屈打成招吧,柳大人!”兰卿睿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恼怒之意溢于言表。他知晓此番再保不住陈思和,但柳言萧若真领听风小筑重回朝堂,这势必是会对当朝格局造成猛然冲击。且柳言萧一旦参政,为了迎合萧锦棠势必会重启听风暗探大兴酷吏之风,届时满朝文武岂不是会同仁帝即位之前一般人人自危?

    无论如何,柳言萧绝不能重回朝堂!兰卿睿看向萧锦棠,猛地跪下肃拜叩首斥道:“陛下!且不说柳大人私下插手此案实为逾职。昔年仁帝下令听风小筑不得参政涉案,为的便是杜绝朝上酷吏横行之风,广开众臣群谏之门。若是重启听风小筑,不仅有违祖制,更是会有损圣颜寒了臣心,失了民心啊!”

    柳言萧听着兰卿睿一顶顶帽子往萧锦棠头上戴却是笑意不减,他侧目瞥向阶陛之上的萧锦棠,只见少年帝王振袖自御案后步出,出口堪称字重千钧:“酷吏?孤只知道,你身为一朝帝师一国之相,办事不利不如一个你口中的酷吏!祖制?孤只知道,规矩是人定的,我大周太祖皇帝赐予听风小筑参政之权,那仁帝废除此令难道不是有违祖制?!”

    少年帝王清亮的声音如第一道破响初春的惊雷回荡在宣政殿中,众臣见萧锦棠怒斥兰卿睿纷纷再度叩首请求其息怒。兰卿睿看着全然陌生的萧锦棠,只觉脊背之后如压千钧,他没有同其他人一般叩首于地,反倒是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出言几近声嘶:“陛下!要知启用酷吏,乃是暴君之行!”

    “暴君?孤只知,若不顾百姓死活,不为我大周苍生谋福祉,才是真正的暴君!”萧锦棠傲然于阶陛之下的兰卿睿对视,目光凛然无惧,他的身形还有些少年的单薄,脊梁铮铮挺直,像是一杆出势锋锐无匹的银枪。他孤身站在阶陛尽头,却似拥携万马千军。

    兰卿睿从不知萧锦棠竟会有这般凛然气势,一时之间怒斥之言像是尽数梗在了喉头。但还未等他出言,便听得一道隐含颤抖的尖锐女声撕裂君臣二人相持间短暂且窒息的沉默:“皇帝!哀家看你是全忘了为帝之道!当朝与帝师争辩,不听忠臣劝诫,滥用酷吏,你这难道不是昏君之行?!”

    穆太后心知此时若是再不动用摄政太后之权制衡住萧锦棠,局面将彻底不可控制。重重珠帘之后,穆太后抬手抚摁这自己的胸口想要强压下这令人手脚发软的心悸。她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强稳住气息道:“皇帝年少冲动,依哀家看,此事还是暂缓几日再议。今日事毕,退朝!”

    群臣闻言,想着摄政太后都下了懿旨,萧锦棠到底还是个未亲政的娃娃,即便今日怒发天威,却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思至此处,一些兰党派系的臣子皆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但就在群臣准备谢礼退朝时,却忽的听见萧锦棠冷厉道:“孤还未发话,何以退朝?”

    穆太后倏的站起身,像是没想到萧锦棠违抗她这个摄政太后的命令:“皇帝!这是太后的懿旨!”

    萧锦棠闻言,旋身直视珠帘之后的女人,声色冷寒如刀擦铁:“孤敬您是孤的母后,但也请太后切莫忘记宫规,后宫不得干政!”

    穆太后一听,顿时气得浑身颤抖。她是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会在今日突然同兰穆二氏撕破脸面,就在穆太后欲斥萧锦棠目无尊上无视先帝遗旨时,却见萧锦棠的唇角勾起一线极冷的笑意,穆太后蓦地抬眼,却见萧锦棠眼底蕴着狼一般的荧荧碧色,像是即将燎原的星点火光:“太后凤体欠佳,还是回后宫颐养天年为好。从今日起,太后便无须劳神费力垂帘听政!”

    这次不仅是穆太后惊呆了,便是连满朝文武也不禁哗然。皇帝竟当朝欲废手持遗诏摄政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要知萧锦棠尚未十六,离十八岁亲政之龄还有两年。且不论年龄,由皇帝当朝宣废太后之权更是闻所未闻,这根本不是桀骜不驯可以形容,而是不尊不孝大逆不道!

    但无人来得及上前劝谏萧锦棠,只听得萧锦棠话音刚落,便见紧闭的宣政殿大门被四名银甲红翎的禁军士官猛地推开。士官之后,几十名金吾卫持刀进殿聚拢于萧锦棠身侧。骤起的长风涌灌入殿,吹散了一切哗然暗论,宣政殿内寂静如死,惟有兵戈铁甲接踵摩擦,雪刃锋芒明灭着殿外天光,如潮如浪。

    清脆的哒哒声自殿外阶陛之上沉缓传来,群臣战战兢兢的侧首看向殿外,却见今日并未上朝的楚麟城跟在一位身着帝紫鎏金腾凤大袖袍的女子身后。女子鹤发高髻,峨光粲然。她拄着龙头拐杖缓步进殿,气度雍然漠漠高华,她髻上簪着九凤衔东珠步摇与多宝十二钗,眼底还流淌着如盛年女子一般华艳迫人的辉光。

    定国大长公主的装束如在东宫事变那夜一样,但群臣见此皆肃叩拜见,她缓缓进殿,身侧冷锐刀芒映在她流盼生辉的眼底:“本宫附议陛下所言,既然太后凤体欠安,那便不如回鸣鸾殿颐养天年。”

    穆太后只觉自己快要昏厥过去,萧锦棠的顶撞已让她气的浑身颤抖,骤然的兵变更令她无从招架。但最为可笑的是,她一个正值盛年的女人竟然会被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妇说回后宫颐养天年——

    一股怒火直冲穆太后心头,她只觉着心口蓦地绞痛开来,刹那的剧痛几近瞬间夺去了她面上全部的血色,但她面上脂粉浓厚,一时之间随侍身侧的女官也未曾发觉她的异样。萧锦棠更是没有注意到凤座之上的异样,他见定国大长公主进殿,忙上前三步以晚辈礼对定国大长公主微微颔首:“侄孙见过皇祖姑母。”

    兰卿睿顿时心知萧锦棠意欲何为,但却再提不起半分力气开口。刀光之下,他看着萧锦棠接过定国大长公主的手将其扶上御座之右。兰卿睿恍然间只觉自己似回到了初入朝堂之时,那时的定国大长公主便是站在皇座之右,坐在垂帘凤座之上。他又看向了萧锦棠,心头百味陈杂,却只能无力的闭上了眼。

    “母后凤体委实欠佳无法摄政辅佐,孤自知年幼,故请定国皇祖姑母重以摄政大长公主身份垂帘凤座听政辅佐,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异议?”萧锦棠朗声高宣,这一刻他终于不再心下忐忑,也不会再因紧张而颤抖。萧锦棠平视前方,殿外巍巍宫阙之下精兵列阵,他如今是真正拥有千军万马的帝王,他终于握住了这个帝国的权柄。

174.为限权兰相谏启三堂会审

    “陛下英明,臣等拜服——”群臣闻得萧锦棠欲重授定国大长公主垂帘摄政之权纷纷肃礼俯首,满朝无一人敢有分毫异议。这是他们此生遇见过的最为强权的提问,锋镝之下谁敢妄议?一直以来他们都看错了萧锦棠,那个素日皇座之上沉默寡言的少年从不是任人把玩的傀儡,在无声无息间,所有人皆入了他觳。不鸣则已,一鸣则以雷霆手段打压兰穆二氏,如此以来,当真是龙入江洋再不回头。

    且萧锦棠知晓自己若展雷霆手段虽可震慑朝野但也定会令人心惧,纵然手段酷烈可得一时优势,但自己年轻尚轻,资历尚浅委实难以服众。再加之自己重启听风小筑打破原有朝臣势力,若为有心之人利用,大可鼓吹当今圣上一君独裁启用酷吏弃用贤臣,朝堂言官虽不可惧,但流言传入民间则定会动摇民心,即便自己身为帝王,也不可背民心独行。

    故此萧锦棠重请历经三朝,威望手段皆远在穆太后之上的定国大长公主摄政辅佐是最为合适之选,这不仅可平天下悠悠之口,更不违背祖制少帝年满十八方可亲政之规。这一点萧锦棠得感谢兰卿睿的言传身教,若说这天下谁最懂进三退二的蚕食之理,当无愧兰相爷莫属。

    兰卿睿几近是匍匐跪抵在青砖地上,冰寒刺骨的温度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浸绕在他身躯的每一寸,直至凉彻髓骨。听着身侧群臣的山呼,兰卿睿不禁无力闭上眼,他心知此次再是翻盘无望,圣上当朝定罪,陈思和必然死罪难逃。比之陈思和,更让兰卿睿伤神的便是从今之后兰氏的地位必然大不如前,听风小筑和定国大长公主重归朝堂,首被波及的便是兰氏。

    今日过后,兰氏又该如何立身于朝堂?依着萧锦棠的手段和性子,兰氏一派和其他党派势必会被之逐渐替换。难道自己从此就要看柳言萧的脸色过下去?难道朝堂从今日起,就要因听风小筑而人人自危?难道这朝堂之上,除了萧锦棠就再无人能制约柳言萧?兰卿睿思至此处,忽起一念。

    古往今来,机要重案皆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进行三堂会审。而很多当朝定罪之事,亦是在三堂会审中翻了案。军粮贪污一案虽再无翻案可能,但此案重大委实不能凭柳言萧一面之审就草草结案,若此次不加以阻拦限权,那柳言萧将来岂不可随意插手朝堂之事?就在萧锦棠正同定国大长公主接受群臣肃拜时,只见兰卿睿忽的起身上前。

    “启奏陛下,臣有一事要言。”他似是没看见身侧刀光寒烁一般上前执芴跪在阶陛之前,在最初的惊惧之后,兰卿睿又找回了他身为一国之相的那份从容镇定。若是此等阵仗就将之吓破了胆,那兰卿睿还有何本事坐的稳这丞相之位。

    萧锦棠见兰卿睿此时出列不由得皱紧了眉,他看着列首肃拜的兰卿睿,沉肃开口:“太师还有何事启奏?”

    萧锦棠这一声‘太师’可对此时的兰卿睿算得一个莫大的讽刺,但兰卿睿面色不改,气定从容:“启禀陛下,军粮贪污一案震惊天下,臣虽能力不及柳大人,辜负了陛下之期民之所托,但此案涉及甚广,且主要涉案的二位户部侍郎皆是朝中重臣。臣以为,仅是听信一面之审,当朝定案实为不妥。故臣谏言,当举行三堂会审,以柳大人所整卷宗为基,重审此案。”

    兰卿睿说罢肃拜叩首,萧锦棠见状心道兰卿睿不愧是历经两朝的老狐狸,自己虽令楚麟城和定国大长公主携禁军上殿夺穆太后垂帘听政之权,但兰卿睿却知自己绝不可能杀他,为了制衡柳言萧,他竟将心思打在了这三堂会审之上。可萧锦棠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兰卿睿,却见几近满朝百官跪地膝行向前,皆向自己大行肃礼——

    “臣等附议太师,愿死谏陛下,举行三堂会审!”

    萧锦棠还是头一次见这群臣死谏的阵仗,在这一刻他忽的发现自己依靠兵变建立的强权之势在群臣齐谏之下毫无还手之力。这等声势之下,萧锦棠竟下意识的退后两步,在群臣叩首之时,萧锦棠甚至恍惚觉着被逼的不是阶陛下跪着的大臣,而是皇座之前站着的自己。他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想强迫自己做出决断,却发觉自己心绪杂乱,兰卿睿骤然率领群臣谏言,自己委实没有料到,更不知如何应对。

    当真好一句谏言!若是自己不应,那自己便真正背上了不听谏言的昏君之名。或许自己可以不听劝谏执意处死石简与陈思和等涉案之臣,但在这宣政殿齐谏的皆是大周的肱骨砥柱,君王虽怒,但法不责众。且这件事上兰卿睿有理有据,自己委实无理拒绝。

    就在萧锦棠犹豫不定之时,站在他身侧的定国大长公主却忽的低声道:“小九儿,你还记得本宫说过的么?这宣政殿上跪下的,皆是你的臣下。你身为帝王,当统御群臣,导为统,疏为御。你为何重请本宫辅佐摄政?其中之理,你应是最明白的,你若还不明白,不妨看看跪在最前面的兰相,他这可是当着群臣的面给你上课呢。”

    “侄孙多谢皇祖姑母提点,方才是孤莽撞了。”萧锦棠瞬时便明悟定国大长公主话中之意,如今他于朝堂之上已占优势,若强行冒进威慑群臣反而会适得其反。在妥协和斡旋中逐渐占取优势,这才是蚕食之理。

    而臣下对于君王就像是武士手中的刀剑与盾一般,刀剑愈锋锐,那执剑握刀之人难免会为利器所伤。他身为君王,要做的是驾驭这些刀剑为己所用,而不是因其锋锐伤及自身便弃之不用或折其锋锐。听风小筑的重归令群臣惊惶抱团,故而兰卿睿如今率群臣逼谏不过是为自保。倒是柳言萧初初重归便锋芒毕露,若不加以制衡,将来难免会有割手之患。

    思至此处,萧锦棠心下已有筹谋,他敛下蹙起的眉峰,上前几步行之阶陛之下,竟躬身亲手虚扶住兰卿睿的胳臂。他看出了兰卿睿眼中的惊疑,因为兰卿睿在与他对视之时再看不清萧锦棠所思为何,留给兰卿睿的只是一潭深邃至莫测的碧色。萧锦棠将兰卿睿扶起,面上一扫方才冷厉沉肃之色,他甚至微微颔首以示对兰卿睿的尊敬。

    “太师所谏极是,此案事关国祚,委实不可贸然定夺,既然群臣皆附议,那便依太师之谏择日行三堂会审定案。”萧锦棠说着顿了顿,再开口几近可称柔声和颜,与方才的冷厉满面近乎判若两人:“方才是孤心忧国事故而太过急切以致忘了师生之别,还请太师莫要见怪。”

    楚麟城见得萧锦棠怀柔行事,立刻暗作手势命殿上金吾卫收刀归鞘。一时之间,宣政殿上那令人压抑的肃杀之气尽数敛去,在看不见的地方,兰卿睿在刀光之下都不曾颤抖的身体却在萧锦棠的柔声关怀中颤抖了。他不敢再与萧锦棠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对视,在那双瞳里,他看不见任何喜怒亦或是激动之情,那潭平静无波的碧色比他唇畔丝混沌笑意更令人无端的心惧,在那一刻兰卿睿一致自己早已一败涂地,他终于明白了萧锦棠的可怕。

    楚麟城抱着枪站在殿门的梁柱旁看着二十余步之外的挚友却是笑了。他有些庆幸自己是那为数不多了解过萧锦棠的人。他明白萧锦棠在无人可见之处用他的隐忍一次次磨炼自己的锋芒,在初见之时,他就看见了萧锦棠眼中那即将燎原的星火。这一幕楚麟城记了几十年,哪怕自己老的连路都走不动时,他还记得今日萧锦棠向自己投过来的,带着燎燎雄心和希望的目光,那是他们一生追寻的期冀,亦是一生理想的开端。

    而楚麟城的笑意除了萧锦棠之外无人得见,群臣见萧锦棠如此礼待兰卿睿,心下虽自有思量但不仅多了几分诚服之意。阶陛之上的定国大长公主见诸事抵定,便上前两步,振袖朗声宣道:“陛下决断英明,实为我大周国祚之幸。但因今年北地又起雪灾,陛下心忧百姓寒苦,故于即日起,欲提前去往护国寺为国祈福直至年节后归宫。而朝政要事,则于护国寺三日一次朝议,不知诸位爱卿有何异议?”

    “陛下心忧国祚离宫祈福,实为我大周百姓之幸,臣等拜服——”听得定国大长公主亲口宣令加之萧锦棠所显手段,群臣自是对之又敬又惧。萧锦棠此时贸然离宫虽不和礼法,但只要打着为国祈福这名号就无伤大雅。早一月去晚一月去又有何妨?再说这满殿金吾卫虽将刀收了回去,但刀锋出鞘人头落地可就是一瞬间的事儿,现下连兰太师都服了软,那他们还上去凑什么热闹。

    但文官所想却不代表穆钰所想,穆钰虽跪伏在地却面沉如冰。他委实没想到萧锦棠竟敢当朝废了自己妹妹的垂帘听政之权,萧锦棠此行虽主要针对兰卿睿,削了他的丞相之权,但这事儿上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可是自己。萧锦棠贸然离宫,想必是怕废太后之权而逼急了自己,怕这满宫等待龙图禁卫和自己在临阳城的龙图卫反了危及自己。

    他跟兰卿睿到底是小瞧了萧锦棠,萧锦棠从没想过借用楚氏和定国大长公主之势来打压兰穆联盟,他比自己想的要聪明狡猾的多,明白要逐个击破渐渐蚕食。但事已至此,自己已不能通过兰卿睿和妹妹挟制萧锦棠。如今萧锦棠虽一鸣惊人,但终究还是只羽翼未丰的雏凤,他必须赶在萧锦棠羽翼丰满前完成自己的计划。

    穆钰思至此处,偷偷抬头瞥向了阶陛之上,可任谁也不曾想,那皇座之侧的凤驾珠帘内忽的一阵骚动。还未等穆钰回过神,群臣便见那衣着华艳的太后忽的自凤驾之上一头栽出软倒在地,萧锦棠和定国大长公主心下一惊,随侍太后的女官慌忙将之搂起,尖利急切的声音响彻大殿——

    “不……不好了!快、快宣太医!太后娘娘心疾复发了!”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哗然。穆太后有心疾之事满朝皆知,早先她虽先帝祭天之时与先帝双双昏厥令皇室蒙羞不已。然她此时骤然昏倒朝堂,明眼人粗略一想便知她此番发病定是被今日皇帝带兵废之垂帘听政之权给气的。但皇帝当朝气昏太后之事在大周建国以来更是闻所未闻,萧锦棠倒是从未想过穆太后竟会当朝心疾发作,这等意外比之群臣逼谏不逞多让,可御臣抚下他还知怎么办,这穆太后器量狭小能被自己当场气晕可真令之束手无策。

    就在群臣纷议之时,定国大长公主却是冷笑一声微抬护甲,随侍萧锦棠身侧的福禄见状立刻肃容高宣:“肃静——”

    群臣一听,目光纷纷转至定国大长公主身上,在那一瞬他们忽的想起,这朝堂之上虽不曾出现过圣上当场气昏太后之事,却是出现过公主带兵进殿手刃太后之事。彼时定国大长公主年方十八,封号还只是一个平常的‘静舒’。而先皇子嗣凋敝唯余一子一女,临终之前将唯一的长女送至边关历练。

    而少帝幼子登基不足四岁,朝政全权由嫡母皇太后一族把持。而身为长女的静舒公主私下联合楚沈二氏带兵围京,后亲手杀掉嫡母纯敏皇太后,夺摄政之权为幼弟辅佐近四十年。她手上沾的血,只怕是比大部分臣子吃的盐还多。

    “宣政殿上私议喧闹成何体统?”定国大长公主沉声开口,她一面说着一面侧目看向了那吓呆的女官,冷声道:“还不快服侍着太后娘娘下去休息?太后娘娘不顾身乏体虚也要遵先帝遗旨辅佐陛下为国事劳心才体力不支昏倒,待娘娘醒后,便随陛下一同去往护国寺祈福静养,愿神佛能佑得娘娘凤体康健。”

    “……是,婢子谨遵定国大长公主之令。”那女官颤颤回声,却再不敢抬首直面定国大长公主凌厉的目光。

    萧锦棠看着定国大长公主雷厉风行的将此事揭过,却不禁心下疑惑为何定国大长公主临时起意让穆太后同行护国寺?带着疑惑萧锦棠看向身侧的定国大长公主,却见之无声向垂首的穆钰抬了抬下巴。见此情形,萧锦棠瞬时明悟,宫中还有穆氏的人,而穆太后又曾与齐王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若是穆太后真出了事,指不定齐王会出现异动。而牺牲穆太后也的确像是穆钰能做出来的事儿。

    “母后为国操劳凤体欠安,孤心下委实过意不去。”萧锦棠面带忧愁,好似真是一个忧心母亲身体的儿子一般急切道:“今日孤便去护国寺为国、为母后祈福,诸位爱卿,今日事毕,退朝罢。”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再度肃礼山呼,萧锦棠深深的看了定国大长公主一眼,转身便随福禄去往早已在宣政殿后备好的出宫銮驾而去。

175.兰氏渐势微锦棠初心动

    见着萧锦棠离殿,楚麟城立刻示意禁军随之撤出宣政殿。禁军见得楚麟城手势,如进殿一般快速且整齐的退了出去,但即便如此,甲胄冰冷的摩擦声也依旧令尚在殿内的文臣们心惊肉跳。萧锦棠和楚麟城的离去并未令他们感觉好过多少,劫后余生的后怕与君威强权的压迫化作千钧重压抵在他们心底,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结伴的陆陆续续往殿外走,但一见着宣政殿外精兵纵列,腿肚子仍是有些颤抖。

    而兰卿睿无疑是群臣中面色最难看的那一个,往日下朝,群臣皆是争相同自己结伴而出,恨不得多与自己攀谈几句混的熟络几分。但今日每个人面上皆忧色憧憧,见了自己更是目露复杂,毕竟如今的兰相爷再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抬脚跺跺都能让玉京城抖三抖的相爷了。萧锦棠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他就是要夺了兰相的权,如今圣上也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娃娃,谁又知触了圣怒的兰氏将来会境遇如何?

    毕竟这世上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可没几个,这朝局势力变幻,兰卿睿只能暗求少几个落井下石的。

    就在兰卿睿心忧不堪时,他忽的看见了走在他左前侧的穆钰。今日的穆侯爷也失了往日那通身的倨傲,独身寂寥的背影倒似同自己一般落寞。兰卿睿眉峰一蹙,快步跟上了穆钰,穆钰见兰卿睿来了,眉峰微挑,说出的话却带着六分戏谑四分讥诮:“相爷今日面色不佳,可是后悔当日没听某的建议?不过这做出的事跟泼出去的水一样,想要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兰卿睿尚未开口便被穆钰堵得一梗,但穆钰依旧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侧首垂视着兰卿睿,目光中几许玩味:“只是相爷这个跟斗栽的也不算亏,毕竟古语有言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是么?陛下可真是得了相爷的真传,软硬刀子皆施,进三退二拿捏的委实令某叹服。只是这后浪推了前浪,前浪可不就得死在沙滩上?”

    “侯爷!”兰卿睿虽被穆钰的一番话激得心下窘迫,但时局迫此,饶是他怒上心头却也不得不忍,见得穆钰眉带戏谑,兰卿睿的嘴唇颤了颤才终是开口道:“如今太后娘娘失势,陛下正欲初掌大权……这前朝后宫息息相关,现前朝尚未稳,陛下要想稳定前朝,以后宫定臣心才是上上之策,侯爷您——”

    “相爷,这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就不必复述了,如今这时局,还是各自好自为之罢。毕竟令爱能不能得了圣心,那得看令爱的本事。这可不是我一个粗人,也不是我那失了势的妹妹能左右的。”兰卿睿话未说完便被穆钰打断,穆钰停下脚步,眼中那几分戏谑却似化成了令人难以琢磨的怜悯。

    兰卿睿被这目光看的是如芒在背,他出身世家大族,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仕途之上更可谓是平步青云,几曾何时被这种目光注视过?这种怜悯的目光比讥屑更令人窘迫。但他也知,如今时局不同,为了兰氏的门楣荣耀,送女入宫是唯一的法子。

    穆太后虽在前朝失了势,但如今中宫之位空悬,她依旧是后宫中最为尊贵的女人。这后宫险恶,若能得几分太后的庇护想必在宫中也能安稳些。穆氏今日虽在朝失了面子,但根基却是没伤着,自己想让兰氏站的稳些,想让女儿在后宫站得稳些,那就不得不低头有求于人。

    “唉,到底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穆钰低声怅叹,尾音却带上了几分难觉的笑意,也不知他是真体谅兰卿睿的护女之情还是在暗讽兰卿睿明知后宫是个腌臜地儿却依旧要将女儿往里推。

    兰卿睿咬紧了牙,却不想穆钰迈开步子便独自往宫外走去,话语轻飘飘的随风绕回兰卿睿耳中,但却如同一块巨石一般压在了兰卿睿心底:“毕竟是同朝为臣,某能照顾一二还是尽力而为……也算某偿了相爷的提拔之情。”

    “陛下年满十六后便会于明年花朝之日选秀充实后宫,若想登上那近水楼台,您可要在除夕时君臣齐宴上好好想想法子。太后娘娘如今虽被软禁,但如今后宫无妃,这宫宴之事还得靠着内务府太后身侧的掌事女官们协力操办,相爷若是有法子,那某就帮相爷往太后娘娘那捎个信儿。这就算相爷欠某个人情吧。只是相爷之后的打算,可不关某的事儿了。”

    兰卿睿看着穆钰负手离去的背影,一句多谢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明白如今兰穆二氏的联合已经名存实亡,穆钰尚且如此,那这朝上的人心下怕早已对自己避之不及。没想到兰氏终究还是沦落到要靠女儿支撑的境地。汉白玉阶上,兰卿睿回望身后那玄重威严的大殿,却头一次觉着他与这大殿似隔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天堑。

    浩荡长风猎猎而起,随侍护卫御驾的禁军列阵之上殷色飞龙旗迎风展扬。因萧锦棠出宫去往护国寺为楚麟城与福禄私下安排,故并未安排鸣奏礼乐的仪仗内侍和宫婢。没了这些繁琐仪仗,那轮辙粼粼、马鸣嘶啸后的繁华帝都便与萧锦棠只有一帘之隔。萧锦棠登基之时一切从简,并未行御辇巡京之礼。此次出宫去往护国寺,当算得是他第一次出宫。

    少年人都是管不住的,便是连帝王也不例外。萧锦棠于朝上再如何沉肃冷厉,但这一出宫,那按捺许久的少年心性便如见了春风的新竹一般破封而出。他情不自禁的想掀帘瞧瞧那只有耳闻却从未得见的帝都光景,可不想掀帘一看,却发现身边尽是人马戍卫。

    亲卫之后,又是十余辆扬着皇室徽记与各家徽记的六驾马车,占得城中街道水泄不通。唯一能得见的,便是那旗帜后的隐现的梁檐,那似是一座酒楼,金漆的牌匾在檐角下若隐若现。

    萧锦棠下意识的想探出头去瞧那木牌,却发现自己所乘的御辇之右后侧竟跟了一辆未做任何装饰的乌木马车。照理来说,能随侍御辇之侧的皆是皇亲贵戚,今日萧锦棠虽是急往护国寺,但随行的还有沈楚二氏的人以及长公主萧锦月,依着他们的身份,即便是从简出行也不会乘如此朴素的车驾。

    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禁向那车驾多看了几眼,却忽的瞧见这车驾上挂着的是皇室的飞龙凌云徽记,只是这旗帜不与自己和萧锦月那般是殷色飞龙旗,而是白底之上绘着玄色的飞龙印。这难道这是宫中的车驾?就在萧锦棠心生好奇之时,巡视列队的楚麟城恰好策马行至御辇之侧。他见萧锦棠忍不住的往外瞥探不禁有些失笑,就在他想开口提醒萧锦棠注意些时却又发现萧锦棠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后的马车上。

    萧锦棠见得楚麟城来了,正想说出心下疑问却不想楚麟城先一步开口替他解惑:“那乌木车是是沈小姐的车驾,之所以挂着飞龙凌云旗是因为她如今已是伴驾贵女……按照祖制,陛下出行,随侍妃妾的车驾便会挂起白底玄龙印旗以示身份。妃妾虽侍奉帝王但并非皇后,终究是与皇族有别,自是不可与圣上和长公主一般同用皇族之旗帜。沈小姐这般行事,便是坐实了陛下已宣沈氏贵女入宫伴驾,只待择日封号了。”

    楚麟城说罢笑笑,便又策马巡视阵列去了。萧锦棠闻言,却是再没了往外探看的兴致,他收回目光往身后的软垫上靠了靠,心底既有些落寞又有些茫然甚至是不知所措。

    他长于深宫,除却萧锦月和故去的飞白之外几近没有相熟的女孩。他虽懂得如何圆滑生存,但却不知何为真正的男女心悦相处。迎娶沈揽月虽是自己的计划,但真事到临头,萧锦棠反而不知要如何面对沈揽月,他想自己应该对她以礼相待,诚意致谢,但之后按照楚清和给他弄来的那些英雄传奇话本上写的剧情,应该是不世英主遇贤臣,当是士逢知己,君子之交。

    可她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的妃子,难道帝妃之间还能有君子之交?萧锦棠越想越觉思绪纷乱,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楚清和回来在宣政殿后的宫道上等他的情形。

    那日杏树金叶,朱墙暖阳,影绰如水。他第一次执起那如红蔷一般明烈照人的少女的手,那一瞬的温软像是阳光透过指尖直入骨血融汇心底。他猜不出楚清和在想些什么,因为自己根本不敢看她那双如酒的眼睛。他不知自己在怕些或是期冀些什么,但她笑嘻嘻的调笑说自己跟摸了老虎屁股一样,以后要怎么面对三宫六院的妃妾们时自己却无端的如现在一般心下窒涩。

    他不知自己在窒涩些什么,是在悲哀怜悯那些将会踏入这锦绣地狱的女人们,还是在怨……在怨楚清和像是那只可感受却抓不住的春风?她的怀抱温暖,像是久别的煦阳,他越过她的颈子看向繁叶后的青空,目光最后却定格在她颈子后那微曲如钩的卷发上。

    他想起她突然闯进自己寝殿,夜风尚凉携着佛铃叮当,她离自己只剩一点烛光之距,少女的吐息早春吹醒桃花的风,又似带着令人微醺的酒香。他想起初见之时,早春的阳光在她身侧斜斜洒落,她拥着清皎的雪踏着初晨的光,长鬓漆墨,唇如海棠,身侧似有金尘飞舞。她微微探下身询问,纤长上挑的眉似连带着一段多情春山。

    萧锦棠忽的明白自己为何窒涩了,因为这是可望不可即的折磨,生平第一次,他想永远的拥住这如梦的春光日暖,他想留住这些温暖去照亮这丛锦绣地狱。可地狱又怎么会有太阳?这一切的遐想与美好,不过皆是心底的幻梦泡影。

    御辇缓缓出了城,萧锦棠看着连绵如卧龙一般的山脊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如今还有一月不到便至除夕,新皇登基第一年,诸王皆会回京觐见,而这其中,势力最大的齐王不知又是个怎样的人物。

176.试真心锦棠初问情

    玉京城到眠龙山上的护国寺不过五十余里左右,若是轻装快马,不过小半日便到。萧锦棠此次出行虽减了仪仗令禁军亲自护行,但因是帝王出巡为国离宫祈福,故而也不能走的太快失了威仪。巡防营虽事先封道令百姓避退,但玉京百姓听得圣上出巡仍是对其好奇不已,故纷纷寻得茶楼酒楼等高阁露阳之处借着叩首之礼悄悄窥视着行列,也算是一睹了圣上天颜。

    这玉京百姓对萧锦棠为何如此好奇,三分是因其即位时未设帝辇游巡之礼,余下七分大抵还得归功于那茶坊酒肆的说书先生。

    萧锦棠初初即位之时,没过三日关于他的故事便传遍了街坊巷陌。只听得那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道如今的圣上正当少年,少年帝王,听着都是那般意气风发。可说道意气风发又是话锋一转,说这陛下早年经历甚苦不得先帝宠爱,侥幸从夺嫡之争活下又巧合离奇的即位,其中过程说是天命眷顾又不禁给听书人留下几分遐想。

    但最令人遐想的倒不是皇家手足相谋。因为那说书先生说当今圣上的生母是位异族绝色美人,而圣上与其妹明毓长公主殿下又同其母七分肖似,听宫里见过圣上和长公主的宫人皆说二人年少但已见天人之姿。这话一出口,所有听书人便皆不禁猜测当今圣上的容姿如何,后因猜测过甚,说书先生又编撰了什么异族美人同先帝缠绵凄婉的爱情故事,听得台下观众涕泪涟涟。

    比起权谋相争的智斗,民间向来更喜欢英雄美人的故事,毕竟戏台上流传千年的话本,演来演去最脍炙人口的还是山河天下不敌美人矜顾,烽火鸣铮再烈,也得尽数化进风流眼波中。而因萧锦棠即位之时未设帝辇游巡之礼,故又为坊间巷陌中传言的‘天人之姿’之上蒙上一层神秘面纱。今日巡防营虽奉令命百姓避退,但被说书先生吊了近一年胃口的人们还是纷往高处观瞻。

    如此这般,这御驾之列便磨蹭到了申时一刻才到了护国寺。等着萧锦棠净手上香之礼行毕已至傍晚。然寺中不比宫中,加之萧锦棠出巡未带御厨,故而晚膳只有素斋清粥。萧锦棠倒是无妨,他是个不挑嘴的人,比起当年在棠棣阁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这寺中的素斋无异于玉馔珍馐。待到用毕晚膳,萧锦棠才觉这菜色对于自己是吃的习惯,但对萧锦月可就不一样了。

    听御医说女孩子十三四岁正是长身子的好时候,若是吃得不好便会落下体虚的病根。萧锦月早年便因缺衣少食而体虚,这一年来虽让御医替之温补,气血虽瞧上去好了不少,但终究也没多长些肉。若是这时候随自己吃的清素了些,那好容易补回来的不又给亏了回去?萧锦棠思正寻思着一会儿还是命福禄将临晚殿的小厨房给搬来护国寺时,却忽的见福禄躬身走了进来——

    “陛下,麟懿郡主请见。”

    “还不快请进来!”萧锦棠听得楚清和来了,顿觉心下愁闷阴霾一扫而空,似连心跳也似略略加快了些,加快的血流带着他不曾发觉的热度流向全身。他放下茶盏便往前厅走去,唇畔翘起一抹连自己也未发觉的笑意。

    这还需要自己去通传?陛下这腿脚动的倒是比嘴快,都亲自相迎了还说请进来。福禄见状心下无奈,却也得提快脚步紧随其后。

    可不想萧锦棠走至一半脚步一顿,转头向自己补充道:“这山上不比宫中,一会儿你命人回宫传旨,让内务府多调几个得力的宫婢,同临晚殿的小厨房及为锦月调理身子的御医一块儿前来护国寺禅宫随侍女眷。若是清……郡主或者沈家表姐有需,所有需求分例也应同长公主一般,要人务必尽心伺候。”

    “是,老奴都明白了。”福禄笑呵呵的躬身领命,想着萧锦棠想的什么都快写脸上了。这少年帝王平素沉稳自敛,但一提到长公主和麟懿郡主时就会不自觉的笑。

    思至此处,福禄上前两步,跟在萧锦棠身侧打趣提醒道:“郡主可等了好一会儿了,来时听说圣上在进膳才没进来打扰。老奴知晓郡主同陛下情谊深厚,说了无妨可进殿相候。可郡主又说什么‘断食伤身’什么‘食不言’的话,非要等着陛下吃完了才让老奴前来传命。”

    “……怎么不早点说?你也就由着郡主在外面冻着?”萧锦棠听罢便瞪了福禄一眼,言语之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一会儿你命人给郡主烧个手炉,还有什么你自己想着办。”

    “是是是……遵陛下令,一定不会让郡主冻着。”福禄笑着应和,这笑声落在萧锦棠耳里却像是别有深意,好似福禄知晓了自己那点深藏在心的想法一般。思至此处,萧锦棠又不禁赮了耳尖。但还未等耳梢燎意散去,主仆二人便已至门前。

    这皇寺行宫虽叫禅宫,但房屋委实不能同宫中相较,萧锦棠所居的行宫,其实也比棠棣阁大不了多少,他正想着楚清和在此住的可还习惯时,却见半敞的殿门旁站着一个身着殷色女官袍的少女。她正双手抱着一个小包裹站在门外跺脚,见得萧锦棠亲自出来她下意识的想迎上去,但见四周皆是随侍宫人,只得一面悄悄噘了噘嘴一面上前揖礼。

    “臣女参见——”话未说完,萧锦棠便托住了她的手腕示意她免礼,一旁的福禄见了忙招呼着门外随侍的宫人下去,楚清和下意识的回头一望,却觉手背被少年温热的掌心捂住了,她指尖一颤,回头去看时却见萧锦棠已将手收了回去,仿佛方才的热意只是不经意二人擦碰而已。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怎么出来……不披一件大氅?”萧锦棠不敢正眼看楚清和,生怕她看出了自己的小小心思,于是只好将目光往她手上那个小包裹上瞟。楚清和见萧锦棠目光游移,却是会错了意。她还以为萧锦棠是方才不小心碰着了自己,以为自己会像上次在接听风银兰令时一般缩回手,让他以为碰着自己就会惹得自己生气。

    思至此处,楚清和不禁放柔了眼神,她轻轻的笑了声,笑声像是落湖的雨丝,忽的在萧锦棠心底激出一片涟漪,漾起浅浅浮光春色。萧锦棠正想说些什么掩饰,却不想楚清和先开了口:“眠龙山比凉朔关可暖和不少,大氅就不必了。倒是锦棠你未着大氅便出来相迎,也不怕见了冷着了风寒。”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上的小包裹递给萧锦棠,似连语调都带上了俏生生的笑意。

    “这个是给你的,我想着这眠龙山上什么都没有,你又要在这住一个多月,倒不如用这个解解闷,所以今日就从家中将这个给你带上了。”

    “这……谢谢。”萧锦棠的面色掠过一瞬讶然,他接过那小包裹,旋即忽的反应过来楚清和还站在门口,他忙退后几步,连语速都急了几分:“你也知这门口有风,有什么话先进来再说,方才福禄已经沏好了热茶,先喝些茶暖一暖罢。”

    “那……臣女就叨扰了?”楚清和歪着头勾唇一笑,却见萧锦棠猛地转头就往里面走去。楚清和心道奇怪,她总觉着今日的萧锦棠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不过他不愿说,自己更不好去问,或许等什么时候他想说了便会说了。思至此处,楚清和又不知什么事儿能让萧锦棠如此失态,毕竟她认识的萧锦棠,是那个心思沉睿哪怕殿外围军也敢持剑相对的少年,是那个隐忍筹谋一朝震鸣天下的帝王。

    待到了堂间,萧锦棠一言不发的站在坐榻前给楚清和倒了一盏茶。楚清和谢过后伸手接过,她沉默的饮下半盏茶,忖度半晌后终是笑着打破了屋内的静默,她是个心底难藏心事的人,还是忍不住想将心中所想问出口:“怎么了?可是遇上了烦心事儿了?是朝上的事儿还是担心锦月?”

    她也不等萧锦棠回答,启唇絮絮:“我来也是想同你说关于锦月的事儿……我让楚家军的人代替禁军戍卫女眷禅宫,为首负责的是哥哥先前在军中的亲信,叫陆鸣悠,他在楚家军担任哥哥的近卫队长一职,倒是个难得的将才。随哥哥回京后便入了巡防营任职,那日锦月失踪便是他找着的,让他负责戍卫是最好不过的了。”

    “既然是麟城的亲信,我自是放心的,倒是有劳清和你安排了。”听得楚清和发问,萧锦棠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他略略呷了口茶敛下心神,心道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稍稍平复心境后,萧锦棠看着面上不解的楚清和只得编了个谎将自己方才所想给掩过去:“说来也可笑……是我始终放心不下太后哪儿,今日朝上虽将之垂帘听政之权夺了,但不知为何,总觉着这是个后患。”

    “后患?若是说她还要在后宫中翻搅,那也得能起身有力气继续作威作福呀。方才我来时听见随侍太后的太医说她到现在还未醒过来呢。”楚清和听得解释也就释然了,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与楚麟城初初进宫时被穆太后的一顿敲打,此时说起穆太后病况,倒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萧锦棠见她这样也不禁放松了些许,楚清和见萧锦棠方才绷着的脸终于又带上了些笑意,却是抬手一拍自己额角,低声道怎么自己这么不记事。萧锦棠见状正欲询问,却见楚清和一面揉着额头一面将自己带来的小包裹拿来打开。这一打开萧锦棠才发现这包裹里装的竟是一个木制的折叠棋盘,只是这棋盘自己从未见过,竟是由一黑一白两个相互交错的正方格子组成。

    而包裹里面还有一黑一白两个锦包,楚清和将其打开将棋子抖了出来。萧锦棠忍不住心下好奇,便拿起一个棋子把玩,这棋子也和宫中所流行的棋类游戏中的棋子不同,一个棋子,竟是被做成了讨巧的小木雕。楚清和见萧锦棠拿着棋子不忍释手,不禁笑道:“这是王棋,是西魏商人从海外带来的游戏呢,在西魏贵族中挺流行的。我想你定没见过,便想着给你带来玩玩。这下法也不算难,跟我们大周的将棋有些类似,我教教你就会了。”

    “好啊,那就劳烦清和教我了。这棋我从未见过,如今见了又甚是喜欢,委实不知如何言谢了。”萧锦棠一听楚清和欲教自己下棋,顿时来了兴致。楚清和见萧锦棠喜欢,顿觉心下十分满意,她将棋盘铺在茶案上又轻快的将棋子摆上,一缕弯弯的额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这棋盘黑白格子共六十四个,双方各有十六个棋子。而十六子中又分为六个兵种,王、后、车、马、象和兵,也就是说双方各有一个王、一个后、两个车、两个马、两个象和八个兵……”楚清和说着抬眼向萧锦棠看去,却不想正正撞进了那正垂眸凝视着她的碧色深瞳中。

    这蓦然的对视让楚清和愣了片刻,萧锦棠见此倒是不着痕迹的瞥开目光,但除他自己无人可知这个动作已几乎用尽了他的全部自制力,在楚清和看向他的一瞬,他看见那双明澈如古镜一般的瞳倒映着自己的面容,那一瞬案几上的烛火瀑起,光影在她眼中折叠重合,他在她的瞳中似看见了漫天花火。

    “那这应如何行棋呢?”萧锦棠伸出手在楚清和眼前挥了挥才将她唤回了神。回觉自己愣滞的楚清和有些慌张的将指尖绕上了自己长鬓,她下意识垂首心道自己真是晃了神,但颊畔却像是被烛花燎了一般泛着热意,她想起初见萧锦棠那日,自己就惊异于他的瞳色竟是那般漂亮。

    听得萧锦棠询问,她张口欲言却发觉自己方才想好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就在她心下正组织语言时,萧锦棠又缓缓开了口,他强压住了心中悸动的心绪,使自己的声色听上去尽可能的平和:“清和,这山上清寒无趣的紧。若你委实……奈不住这清寂,不如明日便回镇国公府上吧。”

    楚清和闻言先是一愣,但旋即她眉峰一挑,倒颇有几分柳眉倒竖的愠怒之意:“锦棠你是何意?怎么跟变脸似的?这是要赶我走?”

    少女连珠炮似的一串逼问让萧锦棠难得的手足无措起来,他心道让楚清和下山一是因自己之变不知如何面对她,二是这山上委实清寒,楚清和这好动的性子不得憋出病来才怪。可不曾想自己这一言反倒是触了楚清和的霉头,而楚清和又不是萧锦月,他纵是再会揣度人心,也不知如何安抚一个生气的姑娘。

    “你……你别气了,我是想说——”我是想说什么?说自己不知如何看待她?萧锦棠也有些急了,他只觉万语千言尽数梗在喉中却不知如何择言。楚清和见萧锦棠面色忽变,心道定是自己作弄太过,她忙敛佯怒之色,可又见萧锦棠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己嘴唇颤动的模样终是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声。

    萧锦棠更不知楚清和所想为何,他看着掩唇笑弯了眼的楚清和忽觉着她像是一只狡黠灵动又有些可恶的赤狐。楚清和倒不知萧锦棠已在心中将自己比作狐狸,她忍住笑声,半晌才顺匀了心下那口气。

    “哎呀,我怎么会生气?这眠龙山上虽清寒,但却比玉京自在不少。那日雪菊清宴后,母亲相中了那刑部杨尚书的嫡子。她老想着让我跟那杨公子见个面,要我在见面之前好好练练什么插花茶道……哎这想想都烦,你还赶我回去……你这难道不是坑我么?”

    “不过玉泉姑母相中的人,想必不会差罢。”萧锦棠闻言却是面色一黯,楚清和的无心之言却字如千钧,在轻描淡写间无形之间挑开了二人之间那无法跨越的鸿沟天堑,而他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期冀就这般被溺入无望的深海,那浸骨的寒凉自心口向着全身上下的神经末梢开始蔓延。萧锦棠忽的觉得冷极了,可这寒意却让他的头脑分外清醒。

    “杨尚书为人刚正,在朝中亦不结勾结党派,更不与兰氏同流合污。杨氏虽出身不如四大家族那般高贵,但也算得是开国世家,想来其子若父,而能得玉泉姑母青眼,想来那杨公子定是风姿人品皆是过人——”

    “你怎么跟个小老头一样呀?”还没等萧锦棠说完,楚清和便皱着眉气哼哼的打断了他的话:“年纪小小,说起大道理还头头是道,你还是不是我朋友呀,怎么都不帮我说话的?”

    楚清和说着瞪了萧锦棠一眼,她语气虽是嗔怪,但一向明媚跃动的眼底却是难得的流露出几分落寞,像是晴空之下忽的落下了绵绵细雨:“都没人问过我喜欢什么样的……”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你喜欢过谁吗?”萧锦棠闻言只觉心下一震,他心头那点快要熄灭的期冀忽的盛放燃烧起来,像是要燃尽的蜡炬最为热烈上窜的火苗,又像是心底突然有个被困的小兽在猛力的咬着关住自己的栏杆。

    “我也不太明白,或许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我认为的喜欢是相处愉快吧,比如我很喜欢跟锦棠这么聊天,喜欢跟哥哥去打猎赛马……但如果想跟他过一辈子,那应该就是母亲说的爱了。”楚清和托着腮陷入了遐想,衣领里露出的一截素白的颈子被烛光染上苍丽暖融的橘色,她看着壁上跃动的烛影,英气的眉宇却是勾缠出一片婉丽。

    萧锦棠从未见过这样的楚清和,她应该是如火如蔷的,但此时她与生俱来的英气和独属少女的柔婉忽的在她眼角眉梢杂糅出一层朦朦胧胧的妩媚,她眼底流淌的光华若星火:“这样的人,一定要跟我志趣相投。要陪着我行遍天下,要跟着我去凉朔关,春天浅草没马蹄的时候,与我共踏春色风光。他还要对我好,我说东他不能往西!”

    楚清和没头没尾的说着,但说着说着她有些羞涩的笑了,少女的面上泛起了微微如酒醉般的酡红,又认真的补充道:“一定要功夫好的,能保护我的,怎么说我也是个女孩子啊。”

    萧锦棠心如沉石,他认真的将自己跟楚清和所提出的条件比对,却发现自己应是全部不符的。但不知为何,他一直不安的心却是定了下来,他不再逃避楚清和的目光,而是直直迎上那如星般的瞳眸:“可这样的人,如果拥有了却失去了……如果终要失去,你会怎么办?”

    楚清和眨了眨眼,不知萧锦棠为何会忽然没头没脑的问这个扫兴的问题。但萧锦棠的神色不像是玩笑,他十分认真的看着自己,像是在确认着什么。思至此处,楚清和忽的福至心灵,难道今日萧锦棠躲躲藏藏就是在想这些?难怪他想不通,因为自己也不明白呀!但萧锦棠毕竟比自己年幼,若是自己说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岂不是丢大了脸?

    思至此处,楚清和沉思半刻后才缓缓开口,她一字一句,尽力想让自己的话听着像是那么回事:“那就好好记住每一个拥有过的时刻吧,即便结局再令人惋惜,但回忆中总是会留下一处完美的角落。”

    “可如果心中恋慕,但却求而不得呢?”萧锦棠启唇又问,茶案之下他的指关节已被攥的发白。

    “那就争取!如果不曾力争,那有怎么算得求而不得?如果求不能的,那就……顺其自然。”楚清和倒没注意茶案之下萧锦棠的动作,她抬手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瞳中如有蜜酒流淌:“北燕的猎人经常说捕猎要耐住性子,越急越没猎物。所以他们会在草原上挖出深深的坑,在里面灌上水和夹子,过两天去收,就会发现里面有新鲜的沙鼠。”

    她说着直起身子,像是微醺一般意气上头,飞扬眉宇间像是藏了一弯出鞘弧刀。她的眉眼婉约且肃杀,一面说着一面猛地一拍桌子,带着威压全场的气宇:“都说缘分都是天定的,但我只知道,我遵从我的本心就好,如果我爱上了谁,那就力争,哪怕像是北燕女人那样——”

    “按照北燕的规矩,如果两个男子爱上了同一名女子,那就相约生死决斗,直到一方认输或者死去才结束。赢的人就能娶那位姑娘。而若两名女子看上了同一名男子,也是相同的规矩。我要是看上谁,谁要同我抢,那我就拿着刀去同她打一场,输的一方退出这段关系!”

    楚清和说着又是一叹,眉宇一蹙又是多了几分壮志难酬的悲凉:“如果他不喜欢我,那我就好好的看着他,我知道不跟他在一起一定是最好的安排,我也会继续等,继续寻觅,直到他老死在我心底……或者等谁再闯进来。”

    等他老死……等谁闯入……

    萧锦棠忽的想抬手抚上楚清和的眉眼,哪怕他知道这是可望不可即的奢望,但他下意识依旧希望能触摸女孩轻骑踏飞草的背影。她现在有些落寞,停下了她的脚步,是不是也代表他与她之间无限接近但无法相交的命运能多一分其他的可能?

    可萧锦棠没有动作,他依旧静静的看着面前鲜活明丽的少女。而那少女豪气干云的抒完心胸方是如梦初醒一般回想自己方才所说的话。而这一回想,她不禁赮红了脸……自己方才都在胡扯些什么鬼话!

    回忆方止,楚清和真想给自己两巴掌让自己好好清醒清醒,但萧锦棠还看着,自己哪能跟个疯子一样自己打自己的?可自己方才说的,也跟疯子无甚差别了,这一通胡话也不知萧锦棠听进去几分。楚清和越想越不堪,思忖半晌终是开口想将这话题给带过去。

    “我……我说了这么多,那锦棠你呢?”她看着萧锦棠,心里是怀揣了十五只兔子七上八下的,可不曾想萧锦棠却是轻笑出了声。

    这声轻笑令楚清和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她莫名的有些紧张起来,却见萧锦棠神色肃定,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得不到那就得不到,但如果孤得到了,那孤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

    “好志气不得了!只是做皇帝要雨露均沾才能平和后宫!”楚清和心里暗舒一口气,对着萧锦棠就是一个抱拳施礼。她想着萧锦棠还好没借着话题揪着她不放,但见着萧锦棠如此认真,楚清和又不禁想打趣他几分,可话未出口,便又听得萧锦棠沉肃言道——

    “那孤便独宠皇后,皇后为孤之发妻……如果我心悦一人,那她就是孤唯一的皇后。”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抬腕拿起棋盘上的黑后,他的指尖摩挲着那枚后棋,像是宣誓又像是不知对谁的承诺。楚清和心下蓦地一震,不知他这般是说给谁听,但这堂间之内,又只有他们二人——

    楚清和忽的不知如何开口,她忽的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眼前的少年。而就在二人之间陷入短暂静默之时,堂外的门棂忽的被轻轻敲响,只听得福禄开口打破这一室寂静:“启禀陛下,楚统领请见——”

177.为情故素痕借夜会揽月(一)

    桌上的灯火恰是时候的窜跃了几分,明亮是少年燎动一瞬的隐秘期冀,喑黯是少女一瞬垂下的眸光。不知为何,楚清和觉着自己的心底像是被一把钝钝的刀给磨了一下,让她连欣喜还是痛楚也分不清,那沉沉的情绪在无名中尽数转换成着难言的酸涩,无端的让人上不来气。听得楚麟城请见,楚清和逃也似的站起身,她看见萧锦棠正看着手中的后棋,忽的想起了登基大典结束后父亲与兄长的谈话。

    这个后又会是谁呢?他们都是这盘棋的棋子,而这每一枚棋子,又是谁在扮演呢?谁又会在这场诡谲棋局中升变为谁呢?楚清和只觉自己的心像是空了半拍,她微微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晃出脑子,再抬头时她的面上又带上了些雀跃的笑意:“是哥哥来述职了,我去领他进来。不过我今日偷偷给你带礼物,他定会责怪我领着你一块贪玩。若我被说了,你定要帮我说话呀!”

    “这是自然,我也很喜欢清和的礼物。”萧锦棠放下棋子看向楚清和,方才眼底所流露出的热烈已被他尽数敛去,徒留下一潭凝静春水。他唇角微勾,笑容温和却有些疏离,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他又变回了那个隐忍而内敛的少年帝王,仿佛那心怀炽烈的少年不过是楚清和的一个幻觉。

    楚清和见状说不上来的心头一窒,不过她觉着自己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或许是今夜真的吹久了寒风,此时被这无边暖意一激,脑子有些混了罢。她决意不再多想,快步走到门前挑开了门帘。

    楚麟城显然是刚安排完军务就立刻过来的,他尚未卸甲,披挂着一身戎装的站在外面,风扬起他的披风灌入铁甲,发出如微弱如沉箫的震声。他见楚清和开了门,抬手敲了敲她的脑门,像是早料到一般笑了笑:“你倒是来的快,我布置给你的事儿做完了么?这时候可不准打什么偷懒的念头。”

    “怎么说人呢?你放心,我都让陆鸣悠带人驻扎好了,山道上的灯都是我盯着布置的,绝无差错!”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笑着伸出手去抓楚麟城的手腕:“陛下让你快些进来,外面冷。”

    楚麟城见状,只得无奈的翘起唇角任由楚清和拉着他进去,可他刚一脚跨进门槛,便听得身后的福禄一拍脑门道:“哎,瞧老奴这个不中用的脑子,当真是年纪大了,竟是把这茬给忘了。”

    楚清和与楚麟城闻声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去,却见福禄笑吟吟的上前,将装在云锦绒袋里的手炉向楚清和捧了过去:“郡主,这是陛下方才吩咐给您备上的手炉,这天寒着呢,可别害了冻疮。”

    “……有劳福总管了。”楚清和指尖一颤,忙放下楚麟城的手腕去接过手炉。楚麟城倒没觉着妹妹有何异样,只是在心头想着要不要回去命人硝几张皮料给楚清和做双手套再给萧锦棠兄妹弄个狐裘大氅,北地天寒物缺,但最不缺的就是丛山野兽。且因冬日天境恶劣,故而野物皮毛丰厚,皆是难得的极品。

    楚清和握着那轻巧暖融的云锦手炉只觉掌中一炽,像是与少年掌心不经意的触碰一般。她心下一瞬意乱,因为这云锦绒袋隔热保暖极好,一般的手炉里窝了炭之后难免会隔着锦袋烫手,而云锦绒入手绵软却散热极慢,既可保证手炉暖的时间更久,也可避免烫手。但云锦绒的内里是用白鹅里绒制成,费时费力十分难得,宫中也只有帝后与妃位以上的妃妾可用。

    楚麟城倒不知楚清和心想作甚,他跨入屋内带上了门。而在屋内的萧锦棠早已沏好茶等着了,他见楚麟城进来正要起身相迎,却见楚麟城大步一跨来到自己面前,站姿挺拔如枪:“启禀陛下,玉京宫城已全面戒严,定国大长公主持遗诏令易子凛驻守宫城不得出宫。而太后则由禁军戍卫,并已下发‘懿旨’,一月内静养凤体不见旁人。而眠龙山从今日开始封禁,非持令者不得踏入。”

    “麟城委实劳心了,不过这就我们三人,又何必拘礼呢?”萧锦棠微微抬手,一面说着一面示意楚麟城与楚清和一同入座。楚麟城含笑颔首落座,萧锦棠向他递来茶盏,窄袖微垂不慎拂落了棋盘上的棋子。楚麟城眼疾手快的抬腕一捞将那枚差点落地的后棋凌空握住将之重新摆上棋盘。萧锦棠惊异于楚麟城的反应竟如此迅速,却不想楚麟城不由笑道:“这是清和给你带的?她早上神神秘秘的,让我还以为她得了什么好东西要给你。”

    “怎又不是好东西了?这王棋听着委实有趣,清和方才还说要教我下呢。”见楚麟城并未像楚清和所言那般指责妹妹带着自己耽于玩乐,萧锦棠便不由得起了几分同楚麟城打趣的心思。楚麟城无奈的摇了摇头,抬手在楚清和的脑袋上揉了两把:“得了吧,就她这个臭棋篓子还教人呢?这下棋是走一步思百步,她就是个走一步看一步的。”

    楚清和见兄长当着萧锦棠面揭自己老底,顿时面上一烧,她像头被惹怒的小狮子一般瞪着楚麟城,似连说话也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不就下不过你和父亲吗!我跟你下不也是赢过几次么!”楚清和说着没好气的撇了撇嘴,却不想楚麟城笑容和煦马上顺着她的话往下继续揭底:“是是是,不过那几次你非要闹着我让你三个子,让完了还不行,干脆直接把我的王给拿了棋盘给掀了,可不得了。”

    “是不得了,你不服倒是打我呀,父亲还有一月便会归京述职,到时候我就告诉父亲你欺负我!”楚清和说罢柔柔一笑,楚麟城却眉峰一皱嘶了一声倒吸了口凉气。萧锦棠倒是明明白白的看着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一脚碾上楚麟城的脚背,终是一个没忍住不由得轻笑出声。

    他忽的觉着整个身体一阵轻松,像是在长夜踽踽独行了太久的旅人看见了天际乍明的破晓,又像是缠绕多年的梦魇被抽离了自己的身体。这些令人感到温暖的欢声笑语曾是他的奢望,而如今这份奢望就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素来是讨厌烛影的,因为每到午夜,迂回在宫道上无处可去的风就会发出凄然的低啸。而那烛影的跃动像是攀爬在墙边的恶鬼之手,他们在火光中飘摇抽搐,尖叫着时刻想将自己拉入地狱。

    而如今他发现他们三人的影子被烛影在墙上拉的极长,像是即将盛放的花一般,时境变迁,竟令萧锦棠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就在萧锦棠心生感慨之时,楚清和又像是忽的想着什么一般看向了萧锦棠:“锦棠你会骑马么?要不这样吧,哥哥教你下棋,我教你骑马怎么样?”

    这一点楚麟城倒没有出言反对,显然他对楚清和的骑术还是颇有信心。萧锦棠闻言却不由得摇了摇头道:“眠龙山可是护京天险,又哪有平原之地纵马呢?这里山势陡峭,你也不怕打滑摔了。”

    “这怎么可能?我可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再说这眠龙山虽陡峭,但又怎能和觋山防线相比?你可知作为我大周边防将士,最首要的就是先学会在陡峭之地纵马。那北燕人冬日劫掠可不会傻着去攻城,因为觋山山麓连嶂直连北燕圣山露曲喀格,他们最常用的法子就是从山林中突袭沿途城池,简直令人防不胜防。若我们的边防守军不能在陡峭山势中与之战斗,那咱们大周的边城怕不是早被劫掠一空了。”

    楚清和说罢冲萧锦棠眨了眨眼,嘻嘻一笑:“你得信我,包教包会,我可是从小就在山里跑着的!你要是学会了,就可以跟我和哥哥一起打马球了。”

    “只希望我资质尚可吧,只是又要有劳清和了。”萧锦棠微笑颔首应了楚清和,但眼底却隐见愁色。他想起了母妃尚未离世之时带着自己去看诸位尚未离世的兄长们打马球,那时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一切都在平和下进行无声的暗涌。

    可那时的自己却并不知那些影影幢幢的阴谋阳谋,他只记得兄长们身着各色锦缎圆领猎袍,骑在比人还高的骏马上一派意气英姿。而他们各自的姬妾们则骑着雪白的小马为他们捡球,绫罗丝绸被织染成耀目的色彩,她们在草场上迎风策逐,脆铃般的笑声伴随她们被风灌起的裙摆而起落,那起落一瞬秾艳绮丽若芍药艳放一盛。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憧憬着成为那般英姿的青年,可还未等他长成,一切都在太子之位决定时变了。

    楚清和敏锐的捕捉到萧锦棠眼中一闪而过的低愁,她忽的想起初见之时,萧锦棠也是这般带着这般落寞而又艳羡的眼神看向自己。他说他从未碰过马,声音缥缈几近散在了风里。思至此处,楚清和忽的展颜一笑,柔声道:“其实骑马很简单的,只要你不怕它就行。马其实跟人一样,你越怕它就越闹,你若是不惧它,将它当做一位不能说话的朋友,那它自己都知道怎么不会把你给摔了……就,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

    楚清和说着便滔滔不绝起来,从挑马跟择女儿择夫婿一般讲到给马涮毛等等琐碎杂事。楚麟城无奈的看着妹妹,想着她是一句也没讲到点上,也亏萧锦棠听得这么认真,等到时候萧锦棠真跟着她学时,自己再好好教算了。烛泪无声的流淌滑落,但在萧锦棠心里仿佛只过了一瞬。就在楚清和正要将如何给马接生时,沉浑的钟鸣忽的回荡在山间,原在不知觉间,已到亥时。

    “亥时已至,还有半刻便该就寝。清和,还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今日诸事劳顿,别扰了锦棠休息。”楚麟城听得钟声打断了楚清和的话头。楚清和这才回悟过来原来已至亥时,她忙收了话头起身欲向萧锦棠告辞,却不想萧锦棠也起了身,他将放在榻畔的大氅披上,缓声道:“今夜尽兴,反倒是有些难以入睡。我想去外边透透气,也想去女眷禅宫那边看看锦月。”

    萧锦棠这话半真半假,他一半是想去看看萧锦月所居之处是否得心,一半想着再跟楚清和与楚麟城再待一会儿。

    “也好,那一会儿我护送你回来,我就住在离你不远处的禅房。”楚麟城知晓萧锦棠兄妹感情深厚,便也不多加阻拦。三人就这么出了门,站在门外接替福禄值守的寿康见得三人,正欲指派宫人随侍,却被萧锦棠拒绝了。楚清和要了一盏宫灯提着引路,三人就这么向着更高处的女眷禅宫行去。

    山路上积雪虽被护国寺的僧人们扫至一旁,但山间潮润,今夜虽未下雪,但这石嵌土砌的山路上却薄薄的结了一层冰片,映着山道旁照明的灯火,折出玉尘散飞的迷离景致。楚清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不怕滑似的在冰片上轻盈的蹦跳,她踏着清脆的的碎冰声,扬起的马尾像是掠山春燕的尾巴。

    萧锦棠所居的禅宫离女眷禅宫其实并不远,但却得绕过一个背山的弯路。行至弯路之时,一块山壁凸起,萧锦棠正欲出言提醒楚清和小心些,却不想楚清和忽的停住脚步回过头对自己神秘一笑,她伸出手指了指那凸起山峦挡住的山谷,萧锦棠探身一瞧,却见山谷之上百盏风灯摇曳,临风欲举。这些宫灯皆是系在两山之间的吊桥上用作照明的,但在黑暗之中,既如天灯缀夜,又如星海倾落。

    萧锦棠忽的想起了自己在太清殿夜眺帝都时,那灯火不夜的帝都就像烈烈燃烧的金色星火,街巷比邻,灯火相映,像是夜色中绽出了最为雍容华美的花一般。楚清和见得萧锦棠的愣神模样,不由得低声一笑。可就在此时,楚麟城却忽的出手握住楚清和的手腕将她向身后扯去,楚清和猝不及防,差点一个趔趄摔了。

    这变故陡生,楚清和与萧锦棠皆是不明所以的向楚麟城望去。萧锦棠正欲出言相询,却见楚麟城跟老母鸡护鸡仔一般张开双臂把萧锦棠跟楚清和往那弯路上凸起的石壁后赶。楚清和马上明白了事情不对,忙吹熄了手中宫灯的烛芯。她方一吹灭灯盏,便听得楚麟城压低了声音:“你们看对面山崖上的风亭!”

    崖山风亭本是为登山之人所建的风雅之设,但因可在其上纵览群山环翠,故而不少玉京的文人墨客也常来于此将诗词题于亭中梁柱之上。但这风亭并不建在山巅,而是建在山巅之下的一处断崖上,夜色之中这处断崖无异于隐秘于黑暗中,若不是楚清和命人将连接两山之间的吊桥上挂上了风灯,怕是谁也看不见那出背阴的断崖。

    萧锦棠循声望去,只见得今夜胧月朦朦,虽有淡月相映,但山间林枝上又结雾凇霜华,月色与灯火相映雪上,倒是映得满山都透着一层莹润的玉色。至于那山崖,萧锦棠不擅夜视,只能借着风亭上方吊桥上的光亮勉力看清个轮廓。就在他睁大眼睛想认真瞧个究竟之时,只听得楚清和一声惊呼,她倒是在叫出声之前便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但那一瞬的闷声却被楚麟城和萧锦棠都听了个真切。

    “那个!那个穿白披风是沈揽月!”楚清和低声叫了出来,此言一出,令萧锦棠不禁心下一惊,难道单凭一个背影,楚清和就能认得那人是谁?萧锦棠伸出手抵在鼻梁上向风亭望去,但终究看不真切,只能隐约觉着亭里似是有两个人形黑影,又哪里辨的出那影子穿的是甚。而楚麟城虽能看的那里有两个人,但看清相貌还是太过勉强。楚清和见楚麟城没个对策,以为是他不信自己,于是便低声道。

    “沈家姐姐那般倾国颜色,又生的高挑,光是背影就足够令人惊艳难忘。我记得她今日就穿的是这白狐裘,而今日除了随侍的宫人,所有来眠龙山的女眷就只有我、锦月、沈姐姐、太后四人。锦月今日并未着白衣,而太后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宫人女官不得穿狐裘,那只有是——”

    “噤声。”楚麟城眉峰微皱,轻声打断楚清和的分析:“如今时况非常,我早下了禁令亥时后宫人不得行于山道妨碍禁军巡夜。而今日眠龙山已经行封山令,绝无可能是还未离去的游人。且不论你说那白衣人是沈家小姐,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旁边的黑衣人,这白衣人身形有一半皆被黑衣人完全挡住,如果是沈家小姐,那能将她完全挡住的,必定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

    “……你是说沈家姐姐…晚上跟男人私会?!”楚清和不可置信的喃喃道,楚麟城见得妹妹一脸八卦之色,不由得心下叹气。他抬手将楚清和束发的银簪取下,顿时楚清和的头发便劈头盖脸的散落下来,楚清和心知楚麟城拿这银簪定有他用,只能将头发从脸上拂开看楚麟城究竟想做甚。

    “等回了玉京,我请鲛珠庭的匠师再给你打一支更好的。”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以指拈起银簪,恰时一阵山风低回掠过,吹得桥上风灯烁烁,就在此时,楚麟城手腕猛然发力将指尖银簪如暗器一般打出,风声很好的掩住银簪的破风声,只见得一线流光划过,一盏桥上灯盏应光而坠,灯盏内的火油顿时飞溅散出,火花摇曳着往下坠落,映得山亭片刻明灭,衬的那黑衣的男人飘散在风中的长发赤艳如火如酒。

    “……你看清了吗。”楚麟城也似有些呆滞,他回头看向楚清和,却见楚清和也在看着自己。萧锦棠不知他们看见了什么,正欲相询却听得楚清和干笑了两声,悠悠道:“看来这沈家姐姐的秘密颇多呀,这见得人也……我要没看错,那人还真是红头发。”

178.为情故素痕借夜会揽月(二)

    这下无需多言萧锦棠也知楚清和此话何意。东周地处内陆,海外与混血之人本就少见。而西魏举国临海,随船渡海而来的异国之人众多,但唯有朱明红发为其皇族标志。如今在东周境内的西魏皇族,不就只有那自锦月失踪后便踪迹全匿的容王叶素痕么?而沈揽月曾游历各国,曾于西魏金庭城冲霄楼中一曲盛世之音颇得容王殿下赞誉,二人若此相识倒也无甚奇怪。

    然沈揽月作为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绝无可能不知叶素痕掳掠当朝长公主一事。无论她是否知晓此事,作为伴驾贵女,将来的帝妃,为何会于深夜在此私见叶素痕?叶素痕负伤逃脱之后踪迹全无,连楚清和手下的绮梦阁也未探听出一二分消息,那这些日子,叶素痕又躲在哪里?种种疑点堆叠而来,萧锦棠心念急转,立即思索起对策。

    楚清和与楚麟城说罢自己所见才恍然发觉至始至终萧锦棠未发一言,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回头尴尬的看着萧锦棠。她忽的意识到自己应是失言了,毕竟没有一个男人在看见自己所要迎娶之人与旁人夜间私会时心里会不膈应,常人亦会觉难堪,更何况萧锦棠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依着东周国情来看,沈揽月此举往轻了说是有伤风化不知检点,往重了说就是欺君之罪。

    可等她转头一瞧,她看见的不是萧锦棠难堪或者愤怒的表情。萧锦棠出乎意料的平静,以至于在看见楚清和神色尴尬时还不明所以的楞了一下。但他旋即反应过来楚清和为何会露出这般表情,因为说不准他的未来妃子竟跟一个别国王爷有了私情。可萧锦棠即便想到这点,竟是未觉半分愤怒,他心底反倒是轻松了些,或许是因为对沈揽月未来的愧疚,或许是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碰一个不爱的人。

    相敬如宾的利益合作,是远比依靠情爱维系的表象更为稳定的存在。萧锦棠在这宫中学到的第一课,便是明白了萧锦辉和先太子妃兰芝华的合作关系。

    他与沈揽月本该如此,若是沈揽月心念他人,那这个契机正好是制衡其的手段之一。他一开始就明白,帝王身边的枕边人,或贪权势或恋荣华或有其他所求,又有谁会奉上真心呢?

    思至此处,萧锦棠对着楚清和与楚麟城伸出手示意他们凑近过来,楚清和看着萧锦棠这般无所谓的神色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她有些希望萧锦棠下令让她与楚麟城把那叶素痕抓住痛打一顿,不仅是沈揽月与其私会的原因,她还想一雪叶素痕于宫中掳走萧锦月之耻。毕竟叶素痕当着禁军的面掳走了萧锦月,这无异于是在楚氏的脸上狠狠的打了一巴掌。但萧锦棠的眼里却连一丝波澜亦无,冷静的让人有些害怕。

    “现在切勿轻举妄动,首先这对面是不是沈家小姐和叶素痕还不能确定。”萧锦棠看向了楚清和,眸光冷定如冻湖:“清和,我要你现在立刻回女眷禅宫去看沈家小姐在不在……至于是不是叶素痕,这是她的秘密,既然知道了,那就迟早有用的到的地方。且西魏是我东周重要的邦交邻国,若是为这些事惹得矛盾激化反而失了妥当。”

    楚清和咬了咬唇,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得领命。就在她正欲领命而去时,却又听得萧锦棠冷肃道:“叶素痕私进玉京宫城委实疑点重重,且事情败露后不回西魏反而滞留大周想必另有隐情,我要你派绮梦阁的人速查西魏国情……看看是不是西魏朝廷,出了什么让叶素痕不能回去的茬子。”

    楚清和闻言不由心下一惊,顿觉自己想的委实太过片面浅薄,又惊于萧锦棠敏锐的政治嗅觉。她听得命令,立刻颔首低声沉肃道:“我明白了,待明日一早,我便下山一趟。”楚清和说罢拍了拍楚麟城的肩,即刻运起轻功往山上的女眷禅宫奔去。

    楚麟城看着楚清和离去的背影却是不禁皱起了眉头,萧锦棠的话无意之间将叶素痕身上的疑点接连串联起来。俗话说有因必有果,叶素痕身为西魏举足轻重的人物,会因何缘由潜入东周?依着叶素痕在西魏手眼通天的权势地位,什么不是唾手可得?难道东周皇宫中,有值得他不惜亲自潜入的重要东西?而这一切,又与沈揽月有何关联?

    思至此处,楚麟城忽的想到了那日雪菊清宴时自己从沈府离去时沈揽月与自己的对话。从定国大长公主的反应来看,沈揽月决意进宫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沈揽月是那般一个聪慧明晰的一个女子,又怎不知后宫是怎样一池不见底的浑水。沈氏退隐朝堂多年,这一切都是定国大长公主早已谋划好的身后之路,而沈揽月又为何要自断退路去走一条不归路呢?

    若以因果论之,又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沈揽月将一生的自由去换取的呢?

    而那日沈揽月送自己出去,说的话也令人琢磨不透,她眼底胧淡,似对一切都看的清明,却唯独说起那句‘士为知己者死’时闪过一瞬光华,若是她有一个能为之而死的知己,可那人又是谁呢?就在楚麟城屏神欲细思时,萧锦棠却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绪:“麟城,你在想些什么?我唤了你好几声你才反应过来。”

    “方才想到了一些事儿,不禁走了神。”楚麟城抱歉的笑了笑,却始终揣着满腹疑点不能得解。萧锦棠看着眉峰深锁的楚麟城,不禁心生好奇,道何事能让楚麟城露出这般神色。见得楚麟城心不在焉的模样,萧锦棠终是忍不住开了口:“麟城,你想到了什么?怎么瞧着魂不守舍的。”

    楚麟城回过神,却是沉吟半晌不言。萧锦棠也没过多逼问,转过身便缓步往回走去,二人无言的走了会儿,楚麟城才终是迟疑问道:“锦棠,你觉着沈家小姐……像是贪恋权势荣华之人么?”

    “麟城可是说笑了,我又没见过那沈家小姐,又怎会知晓呢?我对她的了解,只仅限于你与清和的叙述。”萧锦棠闻言不由得失笑,但见楚麟城依旧眸光深沉,却不由得心生怅惘:“不过见识过天地广阔的鸿鹄,又怎会甘愿入这吃人不眨眼的金丝笼呢?这庙堂之上,谁又是真心以敛权为乐呢?或许有人是想得到万人之上的地位受天下人景仰,但真正站在这个位置上,所求所做,却不过只求自保罢了。”

    “这世上,站的越高,摔下来时也就越是粉身碎骨。拥有的越多,所需付出的也就越多,命运很是公平,任何事物早已明码标价,只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支付的起。”萧锦棠说着顿了顿,却是话锋一转:“你想说的是,沈家小姐究竟为何要付出她一生的幸福与自由,也要进宫对么?”

    “知我者莫过锦棠,对于沈家小姐进宫,我只是感到有些遗憾罢了。”楚麟城长叹一声,那叹息顷刻化作一缕寒雾散在风中:“那日雪菊清宴,沈家小姐问我是为了什么进宫辅佐,我说不过是遇见了志同道合的知己,更何况我是锦棠的朋友。她说我也是至情至性之人……现在想来,她也是这般罢。”

    “那这就是她的选择。”萧锦棠回望向楚麟城,眼底凛然铮明,寒定若冰:“我只知道,现在我们决不能打草惊蛇,一切皆需从长计议。”

    “你说得对。”楚麟城苦笑一声,有时候他会觉着萧锦棠委实过于理性,甚至在某些时候,他会怀疑萧锦棠的身体里是不是住了两个截然不同人,一个是冷定肃厉的帝王,另一个是心怀炽烈的少年。但不得不承认,也只有这般的理性才能不被权力所迷惑,萧锦棠的心性过于纯粹,他很清楚自己所求为何。或许但也就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不被权力所蒙蔽,而不在他目标之外的事物,对他而言不过虚妄。

    但这样真的好么?楚麟城不知道,只觉着心底似有些隐隐的担忧。萧锦棠倒不知楚麟城心中所想,他倒想的是如何利用沈揽月的这个秘密制衡即将崛起的沈氏。二人就这般各怀心事的一前一后回了禅房。

179.初心动悠月情定棠花诺

    楚清和跃过层密的树梢,轻灵且迅捷的动作像是一只正在潜行猎食的山豹。她一面小心的避过山路生怕引得他人惊觉一面时刻注意到山亭的动向。但在她往女眷禅宫奔去时,那山亭里的人却是消失不见。楚清和怎不知叶素痕轻功冠绝天下,若那红发男子真是他,那自己这速度又怎能跟得上他?思至此处,楚清和强提一口气加快了速度,希望着叶素痕因带着沈揽月速度会慢些。

    山风凛冽的刮蹭着她的面颊,楚清和只觉面上刺痛。她咬着唇奔进环绕女眷禅宫的竹林里,想着借着竹林的掩映探探沈揽月的居所。思至此处,她便踏竹一跃,两下翻上与沈揽月所居相邻的长公主行宫之侧的那棵树上,可不想她方一上树还没来得及找枝树杈坐下,便见着萧锦月推门而出。

    楚清和心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怎么萧锦月还未歇下,且就算睡不着要出来走走,怎么说也得带上贴身女侍才是。楚清和心下疑惑,不免多看了萧锦月几眼,然萧锦月却没注意到身后正有人看着她。她笼着缀兔毛领的披风缓步而出,却是珠翠容妆已卸,那一头流墨般的发用一根丝绢的发带松松挽在肩头,俨然一副睡下又起身的样子。

    楚清和眉头一蹙,心道萧锦月也不怕受了风寒,就在她正欲收回目光之时,却见正在巡职的陆鸣悠正从禅宫一侧绕了出来,而就在此时,一声呼喊打破了山中静谧,脆生生的犹如静夜中被风拂掠的铃:“陆小将军!长公主殿下让我向您讨些东西!”

    可萧锦月并未带侍女出来,那一声分明是萧锦月自己喊的!这一嗓子瞬间勾起楚清和的好奇心,她不由得探首去瞧,只见陆鸣悠听的呼喊猛然回首便瞥见倚门而立的萧锦月。庭前落叶她足边簌簌翻卷而过,楚清和瞧不清陆鸣悠神色如何,但却见他不发一言的一面解下自己的披风一面三步并作两步行至萧锦月的跟前。

    他竟如似忘了礼仪尊卑一般,扬手便将自己的披风对着尊贵的长公主笼头而罩。在那一瞬,萧锦月微微颔首,似是低声窃窃的笑了。这笑声似是提醒了陆鸣悠一般,他手上动作一顿,却仍是将披风上系带给萧锦月系好后才半跪颔首道:“请长公主殿下……恕卑职僭越,只是夜深寒重,还望殿下保重贵体……“

    “上次还一口一个末将,怎么如今就成了卑职?”萧锦月蹲下身,托着下巴与陆鸣悠的目光平视。陆鸣悠只见自己的脸映在那一双冰绿如琉璃一般的眼瞳里,顿时便垂下头不敢再看。少女的鬓发娓娓垂在陆鸣悠的膝盖上,蜷卷而成的形状像是一朵欲绽的花。

    不过是半年未见,少年的身型就像是遇风的竹一般窜高了不少,还记得初见之时他也这般半跪着,微躬的脊梁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只是如今他耳尖赮红,这么躬身半跪倒像是只大猫。

    萧锦月见陆鸣悠不言不语的垂下眼,心头既觉有趣又觉着有丝不知名的失落攀爬而上。见得陆鸣悠的头越埋越低,萧锦月转了转眼,忽的抬手道:“那你倒是把本宫的花还来呀。”

    陆鸣悠闻言一愣,心道难不成萧锦月此时来找自己,便只是为了要回那朵珠花的么?他刹时觉着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又不禁想起了萧锦月伏在自己背上时给自己戴上的那朵簪花时说的话。那时她说,等再见之时再将她最珍爱的珠花还给她,但等到了此时,自己却不知为何舍不得。萧锦月的手还伸着自己眼前,白皙修长的指尖被冻得有些发红。

    陆鸣悠心下一窒,忙解开肩上系带将上身的贴身软甲卸下。萧锦月看的一愣,她只见软甲之下,陆鸣悠只着一袭深色单衣,她忽的想起听楚清和说过的,巡夜值守的兵士不可穿戴过厚以免影响行动,而自己身上的披风,则是他在寒夜中唯一御寒的衣物。思至此处,萧锦月连忙要把披风解下来,但还没等她将披风给陆鸣悠披上,便见着陆鸣悠从紧贴胸口的护心镜里拿出了那朵珠花。

    萧锦月登时愣住,珠花之上少年体温犹存,放在她手上时还带着似能将人灼伤的温度。她小心的握住那支珠花,忽觉鼻子一酸。陆鸣悠不敢看她,自然也没看见她眼中凝结的水雾,他低着头轻轻的将她的手塞进披风后又挠了挠头,犹疑半晌才低声开口:“殿下……末将斗胆,请问这珠花是海棠花式样的么?”

    萧锦月指尖一颤,眼角眉梢不自觉的染上一抹笑意,她小心的将珠花拢在手心点了点头:“是,这是皇兄第一次送给本宫的礼物,还是当年先太子妃赏赐给……皇兄的。”

    萧锦月说着一顿,眼底那些温情笑意顿时凝为一片冰寒,陆鸣悠倒没注意到萧锦月的眼神变化,他只觉着护心镜后滚烫一片……原来萧锦月给他的保管的,是这么珍贵的物什,她是这么的信任自己,光想到这一点,陆鸣悠都觉着心跳止不住的快了起来。但就在此时,萧锦月忽的伸手握住了陆鸣悠的手,柔柔开口:“陆小将军,你倒是抬头看看本宫呀。”

    陆鸣悠闻言顿觉浑身血液涌上头顶,他哪敢真正直视萧锦月呢?不是惊惧于尊卑之别,也不是因为她的殊丽容颜。他是个粗人,又哪里识得女子风情?对于他而言,人的外貌无非美丑,但也只能分为美丑,让他说个美在何处他也答不上来,就只能干巴巴说一句好看便罢了。

    可萧锦月的眉宇间总是似颦未颦,冰绿色的瞳眸里永远笼着一层薄雾般的朦胧,像是晨光之下尚未隐去的暮星一般。她的眼底像是下着一场绵绵无尽的春雨。就像是凉朔原上晚春独自绽放的百合花,优雅的游离在孤寂之下。那双寂寞又多情的眼一望过来,他就恨不得放下一切去做她的护花人。

    陆鸣悠缓缓抬起了脸,看见了那净容如雪妆的容颜。萧锦月就这么看着他,眉眼柔柔,似笑非笑的等着他开口。陆鸣悠怔愣半晌,喉头滚了滚却不知目光又落回了萧锦月手上拿着的珠花上。萧锦月见陆鸣悠呆愣的样子,忽的笑出了声,她将珠花重新放回陆鸣悠手里,却是探起身凑近了陆鸣悠的侧颊:“你来给……我簪花吧。”

    陆鸣悠脑子瞬时一片空白,但手上动作却比大脑先行。他看见萧锦月微微低下头闭上了眼睛,漆黑的额发有些凌乱的覆在她素白的肌肤上,姿态虔诚像是在许愿一般。他伸出指尖轻轻将她凌乱的发别在耳后,又颤颤的将手上珠花别在了她的鬓边。萧锦月感到颊边染上少年指尖特有的炙热,下意识的便想抬手去摸,但猛一抬手间,却发现陆鸣悠的手并未放下,而是似顿住一般停在自己的颊侧。

    “……要是这是真的海棠花,一定更衬……你。”陆鸣悠终于憋出了话,他并未用尊称也说的很小声,但却带着不可抗力的暖意闯入萧锦月的心扉。在刹那间他蓦然明白,这个在自己面前低下头,面上浮起如酒醉酡红一般的少女,并不是这个帝国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她仅仅是他眼里心间的女孩。

    “……不过棠花易散,花期极短,就是我想簪花而行,可一旦折了枝头,不过一时半刻便谢了。”萧锦月咬着唇低声道,她知道自己穷极一生也无法忘记陆鸣悠替她簪花这一刻。这一瞬间会凝成所有美好记忆的起始,萧锦月知道,从今以后,陆鸣悠的剑只会为她而挥。此时她手握剑柄,却陡然生出此生不愿拔剑出鞘的念头。

    听得萧锦月感慨,陆鸣悠一面轻轻的伸出手将萧锦月鬓边乱发理顺一面柔声笑道:“那我就带你去看最漂亮的棠花如何?你可知,这天下棠花最美不过玉京城外十里海棠林,你想怎么簪花都可以。”

    萧锦月眉眼弯弯,闻言不禁掩唇一笑。分明身在寒夜,但当她看见少年清亮明澈的眼神,却觉如慕暖阳。片刻之后,她止了笑意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替陆鸣悠披上,陆鸣悠正欲拒绝,却不想萧锦月忽的站起身拢紧了自己披风回头看向他:“这是你答应的,可不许反悔。”

    楚清和坐在树上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全都尽收眼底。她忽的觉着心头有些乱,按照祖制,楚氏家主应迎娶当朝公主为妻,但本朝前两位长公主,一位早已联姻西魏,出嫁后不过两年便因病薨逝。而另一位公主幼年早夭,萧锦月便是本朝唯一一位长公主,萧锦棠年纪尚幼更无子嗣,萧锦月是唯一一个能成为未来楚氏主母的人。

    但此时她已芳心旁许,而陆鸣悠又是兄长的亲信,他们之间若是动了情,那兄长与萧锦棠又会如何决断?而若要萧锦月违心嫁入楚氏,那对兄长、对萧锦月、对陆鸣悠公平么?楚清和不知道应当作何决断,但就在她心乱之际,她忽的见到山道一侧一抹白衣掠过。楚清和眉峰一蹙,翻身便下了树往沈揽月所居之处跃去。

180.许期同梦奈何愿与身违

    此时沈揽月正自山道口走出,她一面提着裙琚一面回头看向身后的山道,心下意乱生愁却也神驰情动眷恋难舍。叶素痕将她放在了路口便离去了。

    眠龙山此时严军重守,叶素痕旧伤在身还贸然潜入已是极度冒险。沈揽月是怎么也没想到叶素痕竟会带伤潜入禁军之中欲带自己离开,她将右手于左胸口轻放,那一抹在见到叶素痕卸下易容之时的炙热悸动似还于心间萦绕不散。在叶素痕得知自己即将进宫之时,二人的关系便冷淡了许多,叶素痕虽还暂居自己闺阁密室之内,却是恪守君子之礼,好似两人已相隔天堑。

    沈揽月一度以为所有的暧昧心动不过是昙花一瞬罢了,毕竟西魏民风开放,对感情之事也不似东周这般保守,西魏临海建国,冒险追逐的精神早已刻在每一个国人的骨子里。多元的文化交融令他们多情易感,心动就是心动,绝不会藏着掖着将心意隐忍。叶素痕想恪守自己的内心,却无法接受眼睁睁的失去沈揽月,她是天上的鸿鹄,又怎能入那腌臜的后宫?

    在沈揽月今晨离开锦衣候府时,叶素痕终于坐不住了。他一路跟着出宫的行列,易容成了一名禁军兵士的模样混迹其中,到了眠龙山后,他又打晕了一个负责送膳的侍女,易容成了女人才有机会借着给沈揽月送素斋时与她碰上面。他忘不了沈揽月震惊的神色后掩不住的欣喜,那一瞬间他明白她对自己有情——

    这就够了,他不能再瞻前顾后的等着了。他明白,此时不带她走,那就再也带不走她了。在卸下易容的一瞬,他没有多话,径直抱着她一路往山下奔去,沈揽月没有反抗,她蜷缩在自己怀里,用力的拥住他后猛然发力推向了自己胸膛。

    沈揽月的举动并未令叶素痕感到意外,他认识的沈揽月,是傲骨天成是从不会逃避责任的人,若是真不计一切的跟着自己逃了,那这绝不是他所心慕的人。叶素痕长叹一声,在风亭上将沈揽月轻轻放下。

    沈揽月还未回过神,便见着叶素痕深深的拥住了她。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在她耳畔低声的道了歉,道是世间最难便是克情,情爱之起本就迷离扑朔。他先慕其才情,后悦于其貌,最终忠于其性,然千万理由,也说不清他何时对她心动。

    他只明白了,世间并非人言七苦最苦求不得,在求不得之上,还有放不下,还有思卿不可追,唯余意难平。

    叶素痕的意难平,又何尝不是沈揽月心底那份不甘呢?可她的自由与叶素痕的性命比起来,又能若何呢?沈揽月心中既是满足又是无奈,她轻轻推开了叶素痕,却是泪盈于睫终是滑落。叶素痕无声的拭去她面上的泪痕,将她送回了禅宫。一路上沈揽月见他无言,还以为他会就此别过,若是叶素痕此时一走,那自己入宫换来的药又怎么给他?

    就在沈揽月正欲出言挽留时,却见正欲离去的叶素痕回首一笑,道他还会再来,直到沈揽月愿意跟他走为止。如此以来,便是求而不得也好过什么也不曾做过便放弃。沈揽月看着叶素痕离去的背影,心却像是一个被狠狠的揪紧了的青橘,酸涩的汁液漫涌而出,浸渍的血肉生疼直至麻木。

    山间霜风盈袖,沈揽月第一次感到叶素痕的怀抱是那么温暖,而夜又是是这么冷。她用力眨了眨眼缓解眼中酸胀,强忍着想回头追去的冲动往自己住所走去,可不曾想她没走两步,便见着一旁的拐角绕出个人来。沈揽月先是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身着女侍官袍的楚清和。但还没等她敛下心神,便见着楚清和三步并作两步的向自己走来。

    “这么晚了,沈姐姐也是出来散步的么?”楚清和笑嘻嘻的走上前去亲昵的挽住沈揽月的手臂将她往光亮处带,沈揽月心知楚清和性子外向活泼,加之其也是萧锦棠极为信任的御前女侍,自是不好推脱她这般自来熟的举动。她强心敛下心绪,勉力微笑着与楚清和向自己所居之处走去。

    “今夜不知为何有些难以安眠,所以想出来走走。”沈揽月有些晃神,并未注意到此时的楚清和正借着光亮回过头看着她的裙琚。

    照理来说,这山上才下过雪,最是潮润泥泞,而这里虽名为禅宫,却是怎么也无法同宫内和贵族府邸相比的,山上行路石板老旧,再如何打扫也难除其间沉积的雪泥。人若行过,必然会有少许污点沾于衣摆。但沈揽月的裙琚雪白,竟如在室内一般未沾染半分泥尘。

    思至此处,楚清和不禁眸色一沉。沈揽月本就心神不定,自是没发现楚清和的小动作。她微微叹了口气,侧首看着楚清和柔声开口:“郡主还不歇息么?怎么也有闲情出来走走?”

    “哦,我方才与兄长陛下哪儿述了职,才回来不久呢。”楚清和眨了眨眼,方才眼中情绪已尽数被敛去。她比沈揽月略略高些,此时听得沈揽月发问,忽的微微低下头凑近她的耳畔,如亲昵的闺中密友一般同她咬起了耳朵:“对了沈姐姐,方才我去陛下哪儿的时候,还跟他说起你了!不过这些是咱们姑娘家的私房话,你以后可别告诉陛下是我说的!”

    沈揽月闻言心下剧震,她心想着楚清和为何突出此言,难道是如今沈楚联手,楚氏也指望着自己将来入宫后为楚氏所助力么?但还未等她开口应和楚清和,便又见得楚清和兀自启唇絮絮,面上一派少女天真。“沈姐姐可别怪我多嘴呀,是陛下听闻沈姐姐国色天香,心生仰慕才多问了我几句……再说沈姐姐这么好看这才情卓绝,我也就如实说了。”

    “本来陛下还想与我一同来探望姐姐,却见天色已晚,不愿扰了姐姐休息又半途折返回去。”楚清和一面说着顿了顿一面拍了拍沈揽月的手背,笑容忽的暧昧起来:“可见,陛下对姐姐是多上心。”

    沈揽月身子猛地一僵,楚清和的话顿时令她如芒在背。不知为何,她忽的有些心虚起来,楚清和敏锐的感到沈揽月一瞬的异样,心下立刻便有了数。就在她正欲出言继续向沈揽月套话之时,却见沈揽月下意识的瞥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这看似像是女儿娇羞的作态。楚清和见状,心下一横便探头向沈揽月凑去,却不想在对上沈揽月的目光时蓦地愣住了——

    她下意识的松了手,因为这个眼神她见过,就在方才同自己说将来要独宠皇后的萧锦棠身上。他们的眼神是那么的相像,眼中既是缱绻万千明粲若星火又藏着不甘和难言的悲哀。

    这是怎样的感情?是怎样的一种……求而不得的意难平?

    楚清和不知道,她只觉着自己的嗓子眼里像是塞了团棉花,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沈揽月见楚清和凑过来瞧自己,也没猜着楚清和心想之事。她只好一面微微掩唇干笑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一面手上微微使力推开了楚清和:“那我还得劳烦郡主一趟,请郡主下次与陛下相见时向陛下转达……我的谢意。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屋内也未备茶点,故不能招待郡主长谈了。”

    这本是逐客的话,但落在楚清和耳里却像是救命稻草似的。她不敢在这里呆下去了,因为那眼神里的隐藏的情绪像是要将她淹没直至窒息。她觉着心底空落落的,忽的生起一种自己做错了事儿的感觉。楚清和也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起,但沈揽月和萧锦棠的眼神总是无形的提醒着她……有什么东西好像在不知觉间已经开始变了。

    思至此处,她觉着后背有些生凉。这是她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权力的可怖,好像所有人都参与了这一场无归的赌局,他们将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一件一件押上去,而这一切还只是开始的筹码,若要结束赌局,除非生死为结。

    而她要付出的筹码是什么呢?她又会在其中得到什么呢?她忽的想起自己奉旨进宫的那一日,母亲抱着自己的哭诉——

    她说这是自己唯一的女儿,她只想让楚清和享受作为一个女人幸福,无忧无虑的嫁予良人,在家受父母疼宠,出嫁后受夫君敬爱呵护,将来儿孙绕膝,共享天伦。而母亲所期望的一切,却被当时的自己不以为然的拒绝了,她带着初生牛犊的天真和锐气毅然参与了这场无归的赌局,带着骄傲和无畏上了战场。

    但在这一瞬间她忽的明白了母亲为何会着急的给自己和兄长选亲,因为母亲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可能随时失去她的丈夫和儿女。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她不想再让自己的女儿趟这一趟浑水了,就像定国大长公主为何选择退隐一样。可现在她们都没有退路了。

    楚清和不敢多想,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觉得满室通明也难散心间寒意。而在一旁房间的沈揽月却命人熄了满室灯火,独留床头一灯如豆后才拿出叶素痕临走时塞给她的纸条——

    许期同梦归,愿与身违。

181.故人相见齐穆暗交锋

    从来闲时度如飞,自萧锦棠打着为国祈福的名头迁居护国寺已过了大半个月。由于得到楚麟城的消息,楚凌云提前率部众归朝述职,防的便是穆钰调兵临阳。但穆钰倒没做什么举措,像是认了栽又像是韬光养晦。萧锦棠虽不在朝,但满朝臣下皆是心底惶然,无一不惧这一怒雷霆的新皇。但反观穆钰倒像是成了个无事人,好似妹妹被软禁于他无甚挂碍一般。

    不过转念一想,穆太后被夺了垂帘听政之权的确对穆钰来说无甚影响。只要兵权在手,垂帘听政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说辞罢了,此次萧锦棠虽重创了兰氏一派,却未伤及穆氏根基。而楚清和奉令下山暗查西魏时也得知近日穆钰去绮梦阁的时候较之平常少了些,伺候的歌姬舞伎说侯爷醉时说着临近年关了,要备个家宴给老友们接风。至于接谁的风,用脚趾头想也知是给即将抵京觐见新皇的齐王和其他封疆一方的王爷。

    但风声毕竟恢复不久,所覆势力尚且短浅,再加之广寒势力在西魏根深已久,即便叶素痕不在西魏也难以渗入。萧锦棠想通过风声得知西魏皇室近况委实太过鞭长莫及,楚清和也就只能通过来绮梦阁消遣的西魏皇商口中得知如今的西魏皇帝叶素君龙体欠安,绝大多数时候的早朝已由当初的摄政王叶穆成与年仅十三岁的太子代行监国议事。

    而叶素君虽龙体欠安,但却正值盛年,故而朝上谁也不敢说陛下龙体抱恙的事儿。可朝臣也不是傻子,若是叶素君一直抱恙难愈,一朝龙驭宾天也是迟早的事儿。若是这般,朝上目前最有实力与资格继承大统的便只有已逝中宫皇后所生的太子和叶素君最为宠爱的荣贵妃所生幼子以及摄政皇叔叶穆成。叶素痕作为叶素君的左膀右臂,他的立场几乎决定了夺嫡的成败,但就在这个多事之秋,叶素痕却留书一封失了踪。

    萧锦棠听得楚清和汇报后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道切莫打草惊蛇,为了避免惊动叶素痕与沈揽月,他这半月以来竟是一次也没去主动拜访过沈揽月,然不想去看望萧锦月时又碰巧遇见过几次。

    初见之时,萧锦棠虽惊艳于沈揽月之貌,但却谦恭相待,恪守君子之礼。沈揽月虽介怀那晚楚清和所说,可萧锦棠的作为却不似心慕自己的少年,他的行为言谈,倒让自己觉着颇有几分知己之感。

    而萧锦棠长在深宫不曾读过几本书,更于风雅无解,但胜在年纪小学什么都快,没过几日便在楚麟城与沈揽月的教导下懂了些品茶点茶的皮毛。年关将近,但在山上的年轻人们却反寻得些清闲之乐,无事便相约小聚,任着时光在红泥绿蚁清茶飞雪中度过,几乎是转眼之间,除夕已至。

    萧锦棠初初登基,本应于今年除夕于宫中大宴臣下,但谁料出了军粮贪污一案和强夺太后垂帘听政之权的事儿。萧锦棠便顺水推舟,以国库空虚为由将君臣同宴会改为御馔赐宴,且因陛下为国祈福不在宫中,故而除夕夜宴一切从简改为家宴,仅邀重臣宗室于护国寺后的金礼殿内开宴。

    这本是于礼不合的命令,但无奈萧锦棠打压兰氏和强夺太后垂帘听政之权的雷霆强势早令群臣惶然,以至于竟无言官敢上谏此令荒诞,生怕这位新皇上任的三把火还没烧尽,摘了自己脑袋当柴火。可纵朝臣不言,然萧锦棠这条谕令却不知为何流进了玉京百姓的耳中,给百姓创造了新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萧锦棠的即位本就颇具传奇色彩,关于这段经历早不知在说书先生口中演变了多少版本。但结合起流传已久的手足相谋的言论,也就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派酸儒传起了新君蔑视礼法罔顾人伦谋兄弑父的流言。但这股流言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毕竟萧锦棠登基不过一年便以雷霆之势审了贪污重案,加之定国大长公主重回朝堂辅政,一时间民心归定,总体来说褒大于贬。

    再说新君年轻,方一即位便大刀阔斧的除旧革新一扫前朝衰颓迹象,无论上位手段如何,总归是一位勤政务勉的皇帝,且这朝廷背后的诡谲风波,又关乎百姓何事?即便萧锦棠的举措已可称妄为,但年纪轻轻便在政绩上已初有起色,落在天下人的眼中,也是一朝新气的好兆头。

    待到除夕之日,玉京城中华灯已上,只等夜里齐放宝光。宽阔的街上宝驹香车踏玉尘,携载绫罗美物如花女眷飞驰而过,连带着街角暗巷里的流民乞儿面上都带上了喜色。年关已至,但这新年的繁华盛幕不过方启,按照东周传统,除夕当家人团聚守岁,而真正的盛典则是正月十五上元节的不夜狂欢。

    那日玉京会燃灯火不夜,百姓会将寄托心愿的天灯齐放飞天,宫城之上亦会齐放烟火,街道之上商贩不休,每家养在深闺的少女会着盛装出行,祈愿今夜可于灯会夜市上觅得良人。但今朝较于往年略有不同,这除夕之日,高门贵府之外一片喧闹,却不是同以往一般忙着备宴相聚,而是车马喧嚷,直往城外眠龙山而去。

    穆钰自是一早便去往眠龙山了,穆太后如今虽被夺了垂帘听政之权以养病为由被萧锦棠软禁起来,但身边贴身侍奉的女官却是她与穆钰联络的眼线。兰卿睿既托自己给他家女儿搭桥,也不过是穆钰嘴皮子动一动的事儿。毕竟如今萧锦棠暂无后宫,宴请这类的事宜还是要太后这边出人同内廷总管福禄一同准备着。

    但今日穆钰除却带着贺礼之外,还带着几个女人。这也是穆太后吩咐的,说是伺候的人不得力,便让女官替自己传话让穆钰挑几个家世清白模样可人的侍女进宫伺候。穆钰听此要求只是笑了笑,他怎不知穆太后是看着兰卿睿张罗着送女入宫争宠有些急眼了,便动起让穆氏的女人也来后宫分一杯羹,若将来穆氏女儿入宫,也好有个帮衬。

    穆钰也知这将人送入宫是一回事,能否争宠就是各凭本事了。但这样做总归没坏处,于是便命人挑好了良家女亲自给妹妹送去——

    就算如今穆太后被软禁这些时日不能与自己相见,但今日夜宴为定臣心她必会出席。届时二人相见合情合理,就算萧锦棠觉着碍眼也没理由去管太后私见自己兄长这种事儿。然即便穆钰能与穆太后再度联系,也没能缓和些许穆钰沉凝了进半月的面色。

    楚清和的情报没错,他这段时日的确在忙着备宴请络诸位进京的亲王,请柬一派,应肃成三王皆欣然赴宴,唯独是一手捧他上位的齐王跟避嫌似的托病不出。

    见齐王推辞不赴约,穆钰心下便有些拿捏不定这位一手将自己提携上来的老东家,一别数年,他竟还是猜不透萧厉煜心思为何。在他的印象中,萧厉煜是一手护下自己的兄长,是教会自己生存处事之道的师长,更是一手将自己提拔到今日地位之人。可以说如今的穆氏根基全拜他所赐,而穆氏再如何势大,也不过齐王的铺路石罢了。

    自己是最不愿被人拿捏于手的,进京之后他费尽心思攒聚自己的力量,但这些动作萧厉煜却当看不见似的。这种态度让穆钰隐生惶恐,人都是有所求的,知道了他想要什么那这个人就很好看透,但齐王这般处心积虑的布局,却始终按兵不动,就是连自己也不知他的真正想法。当年他与还是少女的妙柔两情相悦,但转眼却面不改色的将她献给了自己兄长,让她的进宫为自己打开入京的大道。

    他究竟在盘算些什么?为何先帝驾崩之时,他甚至半分争抢帝位的动作也没有?若是他登临帝位,那自己的计划便会容易的多……思至此处,穆钰忽的自觉悚然一惊,整个天下间,知晓自己真正身世的应该只有四人——

    自己、穆太后、流影、还有就是萧厉煜。

    他既知晓自己的身份,为何还要放任自己不争帝位?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穆钰忽的想起自己年少时跟着萧厉煜的日子,他好奇的问自己的兄长,为何兄长甘愿列土封疆一方,却不愿拼一把争那天下之主的位子。而萧厉煜却是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眉眼温润如玉,低声嘱咐自己不可再口无遮拦,他所求的不过是大周盛世安平,又何必为一己私欲,徒掀战乱呢?

    但穆钰记得清楚,他说这话时眼底却晦暗深沉不见底。明明是只狼,却非要披着羊皮蹲在羊圈里学着羊叫……但这么做的狼,一般都是打着让羊们放松警惕的算盘,等到夜深,在羊群熟睡之时,一口一口咬死所有的羊。

    穆钰蓦地睁眼,一阵马嘶高鸣,原是自己的车驾猛然停下。穆钰还未来得及叱责车夫骤然停车惊了主子的举动,便听得车夫撩开车厢内的暗帘侧首低声道:“侯爷……前面齐王爷的车忽的停了。”

    “哦?”穆钰一面抬手揉了揉额角一面抬手掀开一旁的帘子看向外面。车窗之外苍山覆雪,头顶一线天光酡色斜晖洒落在山涧,映着眠龙山外十里将绽的棠林竟将缭山薄雾点染出女儿唇心颊畔的胭脂色。穆钰心下掠过一瞬讶然,他倒没想到自己这一沉思竟忘了时间的流逝,似乎不过几瞬的时间他便到了眠龙山下。

    思至此处,他收回手整了整自己狐裘披风,推开车门示意随行车夫的小厮将脚凳搬下。小厮见穆钰示意,忙端着脚凳服侍穆钰下车,就在穆钰踏出马车的一瞬,前面车驾的门也被从里推开,随行的王府侍卫忙捧凳跪下。

    穆钰见状,忙上前几步行至齐王车驾之侧。他只见一角青灰色的滚貂绒边儿从车厢畔滑出,黑底的鹅绒靴上缀着拇指大小的东珠,流光熠熠与团绕的暗纹刺绣交辉出难言的沉奢之感。车驾上的人缓步而下,披着暗色锦缎刺缀雀绒的披风。他动作轻缓,探出披风的手白皙修长保养得宜,而那手正以三指闲托一柄玉骨描金的折扇,衬着腕边露出的绀蓝真丝描金大袖衫,慵倦矜贵且优雅。

    那折扇在他掌中徐徐的摇着,在回过头看向站在车旁的穆钰报以矜浅微笑,眉宇间的温润一如当年,丝毫看不出其已年过半百。他的眉毛有些细嘴唇也有些薄,都带着水湾一般的柔和弧度,天生的一副三分笑面,即便他鬓角已有些许飞霜,但乍眼一看,竟是觉着比穆钰年轻几分。

    “末将见过王爷。”穆钰见得萧厉煜向自己看来,忙抱拳以部下之礼对之参拜。

    萧厉煜闻言眉峰一挑,眼底似划过一丝讶然,他缓缓合上折扇,语调如以往一般慵懒含笑:“侯爷可是说笑了,如今侯爷守镇一方,本王又怎担得起侯爷这礼呢?”

    穆钰喉中一梗,心道萧厉煜这打的是什么算盘,当年送自己入京的是他,让自己培植龙图卫的也是他,让自己成为王府的眼线还是他。满朝文武皆知自己与他的从属关系,事到如今他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就在穆钰心下暗猜之时,却听得萧厉煜悠悠开口:“侯爷盛情本王委实难却,只是想来太久未归故里,自至玉京以来本王便有些水土不适一直于别邸静养。如今好容易出来透透气,不若请侯爷陪本王走走罢。”

    “王爷雅邀,某岂有拒绝之理?”穆钰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萧厉煜先行,萧厉煜微微颔首,旋即抬手屏退身侧侍从,让他们沿着车道上山,而自己则与穆钰一同步上登山的栈道。

    眠龙山上距云樱花期还有些时日,此时山路之旁唯余光秃秃的花树。二人脚步缓缓都未说话,而萧厉煜却像个孩子一般故意将路上层积的落叶踩出簌簌声响,丝毫不介意叶上沾染的尘泥弄脏自己的衣摆。

    穆钰陪他行过了一段路,忽的开口打破了二人之前令人窒息的沉默:“当年先帝登基之时,你也这般进京参拜朝贺,那时我还是你的侍卫,而妙柔还是你身边的小丫头,临着进宫的前一日,你带着我们来这里进香祈福,而路上妙柔就像你这般踩着叶子,你一边叮嘱她不要弄脏了裙摆。结果在你去进香的时候她崴了脚,我将她背着等你,你见了之后将自己披风解下给她裹上,还一路上讲着笑话逗她笑。”

    “……也难为你把二十年前的事儿记得那么清了。”萧厉煜的脚步一顿,面上却是笑意未减,他又打开了自己的折扇,一时间他又成了那闲雅矜贵养尊处优的王爷。他侧首瞥向,不咸不淡的问道:“你想对我说什么呢?本王如今可真是有心无力了啊。”

    “睹景思情罢了。”穆钰微叹一口气,面上尽是怅惘。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只是我一直很好奇,当年你为何要冒死将还是婴儿的我救出?你明知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将我送回玉京?这么多年,有多少机会从你手中溜走,你为何一次都不去抓住?”

    “抓住什么?大周的皇位么?”萧厉煜懒懒开口,仿佛穆钰的话无聊至极:“当皇帝未必是得意事,你看看我们的皇兄,看看我这位新上位的皇侄……哪个好过了?反倒是我这个闲散富贵人无忧无虑的活了大半辈子,不争之争,方为大胜,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么阿钰儿?”

    穆钰听得萧厉煜唤自己乳名忽的一怔,他的母亲在自己出生之时便于东周皇宫中被毒害。本应同被毒杀的自己却被尚未开府封王的萧厉煜以乳母之女的名义救下从此养在宫外,那时的萧厉煜比如今的萧锦棠还小几岁,无人知他出于何种目的救下了自己的幼弟后来封疆开府后又将他带做贴身侍卫。

    穆钰也不知自己的活命能给萧厉煜带来什么好处,这个想法直到他将自己送去玉京时他才觉得萧厉煜可能是想让自己成为他在朝中的助力——

    但穆钰旋即发现他并不是萧厉煜的助力,而是他的挡箭牌。他一步步走入权力的中心,然一旦谁动起了齐王的念头,第一个想法就是先解决掉穆钰。而先帝虽不早朝但性情多疑,听闻萧厉煜欲娶平民为妃,竟是要萧厉煜献上此女以表忠心。而献上去的穆妙柔就这么成了齐王义妹,成了大周皇朝的继后,而自己因为妹妹和军功也被赐了爵位,成了名满一时的冠军侯。

    “是,我是不明白。”穆钰的面色忽的冷了下来,连带着语气都似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是想说你是个懦夫么?付出了这么多只为求个自己富贵平安,那妙柔呢?你说她将来会是你的王妃,但现在你可别说你不知道她的境况!”

    “我的确是个懦夫,但你要知道,在这个世道上活着、并且活的好,才是真本事。”萧厉煜听得穆钰辱斥自己懦夫却是面不改色,但眼底情绪却是沉了沉:“你还是老样子没变,这世上最催命的就是贪婪,你本该死去,如今却成一军统帅,但你可别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从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穆钰像是忽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似惶然般低下头,如同少年时作为萧厉煜的贴身侍卫一般垂首低声道:“多谢王兄提点,只是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甘心,不能做王兄的矛和盾罢了。”

    “人要学会甘心。”萧厉煜语调淡然,像是带着一丝伤春悲秋似的倦极慵意。穆钰依旧微微弓着身垂着头亦趋亦步的萧厉煜身后,此景若是放在旁人眼里定会将人惊掉大牙,堂堂龙图卫统帅、声名赫赫的冠军侯竟如同小厮一般。

    但此时若萧厉煜垂首看一看穆钰的眼神,便能看见那双鹰隼似凌厉的眼里流露出的锐光一线,那眼神中像是滚着一汪熔岩,似要将所有的不甘、贪婪、怨毒等七情六欲尽数熔炼成铸剑的铁水。那无休止的情绪如泼天的浪潮般在穆钰眼底翻涌,但巨浪腾拍过后,徒留下一滩死寂的平静。他抬头看着萧厉煜的背影,忽的想起了草原上带领部族逐水草而居的头马。

    很多年前,他也这么注视着萧厉煜的背影,像是跟着头马后的马驹。但头马不再追逐水草时,整个部族年轻力壮的骏马就会将它赶去马群的末尾。而如今,他已经具有了作为头马的资格。

    “这么多年……我见阿柔时,她总会问你是否可寄书信来。粗算起来,你们也近十年未见了。”二人无言的行了近半个时辰,穆钰才又开口打破因难言的隔阂而产生的死寂。

    “不仅阿柔,你我不是也近十年未见了么?但时况如此,不见才是对我们、对阿柔最大的保护。”萧厉煜缓步拾阶而上,他语调依旧闲淡,但眼底却是沉晦一片。他们已快至半山腰的金礼殿,在静谧的林间,山上宗室亲贵们的寒暄笑闹声被无限放大传递。

    “当年你送阿柔进宫时也是这么说的……可如果不这样,我们都会死,你做的没错,只要活着,什么都是最好的选择。”穆钰忽的苦笑一声,但眼底却平静无波:“我可能懂你了,从来都是命不由人。”

    萧厉煜没有说话,握着折扇的手似乎紧了紧,但穆钰却像是没看见萧厉煜骤变的神色似的自顾自喃喃道:“可有些事,死反而是种成全,太后之位万人之上,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可那真的是阿柔想要的吗——”

    穆钰话未说完,便猛地听见啪嚓一声,他似回过神一般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却见萧厉煜执扇的手不知何时捏在了一起。方才那身脆响,原是他手中折扇在猛然收紧间扇骨错了位,将那由名家描山画水的扇面挑破了一角。穆钰见他盯着自己掌中折扇,竟是黯然失神一瞬。但那黯然似乎令这个慵贵倦雅的男人在一刹间老了,他眼角的纹路被这黯然映衬的格外刺目,像是如刀刻之,他低头看着扇面,却是连带着脊背都佝偻起来。

    见此情形,穆钰的唇畔忽的勾起一线笑意。他敛下眸缓步上前与萧厉煜并肩而行,而眼中最后一丝情感彻底隐没。他那些炽烈燃烧的情绪彻底熄灭,只余冷凝若铁的锐芒自余烬中迸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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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业介绍:
因一场隐忍的爆发,命运将萧锦棠意想不到的推向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朝堂之上,君臣不分,权戚掌权,皇帝受缚。傀儡皇帝在倾轧的权力之间,难测的人心之中逐渐成长夺权。许一场盛世之约,倾天下为一场情深无悔。王朝更迭,枯荣往复。时光尽头,幸甚相遇。朝局变幻中,是谁能护得了天下?禁宫囹圄中,谁对谁又几许情深?风雨激荡中,是谁盛赞江山美人?乱世缥缈中,谁成为了谁的救赎?古今芳菲谢,几度风谑。捻绮梦一页,望断城堞。我欲拾旧笔,繁华续写。笔锋尽勾勒,寥寥残缺。净网行动,啥都被封不能写,等风头过了回来继续。谢谢大家支持,不会坑的,放心养肥江山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