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除夕夜宴应王献焰晶
因萧锦棠于山中小住,故而这眠龙山的山路亦会由人每日打扫,虽有积雪落叶,但却也算是好走。而眠龙山虽为皇寺所在之地,但也是帝都之前最后一道天险,故而山道开双路,一路行人,一路行车。没过多久,二人便已沿着山路行至金礼殿后的祈台上。
这处祈台本是置着铜鼎礼器供大量香客前来燃香供奉的地方,此时礼器被浇水凝冰后被兵士齐力挪开,青石砖地上被随行而来的宫人铺满兽皮,再于兽皮之上布上自西疆而来的猩红底的羊绒织花鸟软毯。而祈台上那十二柱的长明万福灯则以缠了金银线的红绳相连后再挂上层层锦缎纱幔挡风,此时天欲将晚,山间生出乳似的缭缭云烟流风而聚,几许晚阳透过浓云将之浸出一轮火烧似的金边儿。
负责伺候的宫人见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便将长明万福灯给尽数点上。一时间灯火煌煌而起,燎烧的连流动的山岚也映转如明丽的春波,暖意洋洋的驱散寒意,明焰升腾间似要将那迎风而展的殷色飞龙旗给点燃一般。
这灯火一上,本应清肃的祈福之处顿时便融进了一派盛世觥筹中。那猩红色的毯上用千颜万色的细绒线织就成一幅繁花盛景,暖光和着流转着宝光的纱帘摇晃出如碎金般的影,偌大祈台顿时成了歌台舞榭,流转出一派花月风光。青嶂覆雪绵延而围,然此处精巧却似在寒冬之中独辟出一方旖人春色。
穆钰和萧厉煜此时正好登上祈台,见着这般别致的布置,一向拥慕风雅的萧厉煜不禁露出了欣赏的目光。他一面轻握扇柄将之在掌心中闲闲拍打一面向着早至此处正在赏景的的亲贵们走去。这大周开国以来,几乎每年除夕都在宫中度过,此次来这山上饮宴,这景致倒也算新奇。穆钰还是亦趋亦步的跟着萧厉煜,但还没走两步便见着萧厉煜脚步一顿往正在长在山侧的奇松走去。
穆钰抬眼一瞧,便见着楚凌云与其妻玉泉大长公主正站在那山松前说着话。穆氏与楚氏虽有利益冲突,但也不至于私下相见互相臭着张脸失了体面。玉泉大长公主听得脚步声回头一瞧,便见着齐王面上带笑的同穆钰一同向自己迎了上去:“玉泉妹妹朱颜似旧,即便多年未见,但仍风华未减,可见连这岁月无情也格外厚待妹妹。”
“王兄归京,本宫还未下帖宴请王兄来府一叙,委实是失了礼数,还望王兄莫怪。”玉泉大长公主容笑端然,优雅的向着萧厉煜颔首示意。
“哎,玉泉妹妹何出失礼之言?倒是为兄见妹妹与镇国公琴瑟和鸣,心里当真是为妹妹高兴。”萧厉煜一面说着一面目光瞥去了站在玉泉大长公主身侧的楚凌云身上,唇角微翘言笑晏晏:“多年未见,镇国公可好?”
“自是很好,劳谢王爷挂心了。这近十年不见王爷,王爷之态仍如当年一般玉树风流啊。”楚凌云虽知穆钰是萧厉煜的人,但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好不咸不淡的应了过去。萧厉煜见楚凌云不愿与自己多加攀谈,心念一转便知是因穆钰与自己的关系。但他却仿似未听觉楚凌云话中冷淡之意一般,指尖一错折扇半开,一幅墨意淋漓的山水在他手间迤逦开来,和着他那通身的慵闲之态,当真是一派风流无边。
“人活一世,求得就是个吃喝玩乐过得顺心。过得顺心了,人自然就老的慢些。本王这辈子算是享尽了这富贵闲人之福,就只可惜膝下二子都不似镇国公家的人中龙凤,只希望陛下开恩,能给我这两庶子封个郡王让他们也同本王一般当个闲人便好。”萧厉煜絮絮的闲话着家常似不觉尴尬一般,穆钰见得萧厉煜同楚凌云寒暄的间隙,正欲上前问礼时却不想突响马嘶一声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穆钰跟着回头一瞧,便见着兰氏的车驾停在了祈台之外。候在祈台一侧的宫婢见状忙帮着车夫侍从搬下脚凳服侍贵人下车。可还没等仆从们将脚凳布好,便见那雕花厢车门被人从里猛地推开,其用力之大,险些将站在一旁的宫人给打着。一旁伺候的兰府侍从忙捧着脚凳跪下,但那脚凳还没放好,严妆华服的云柯大长公主便极为不耐的下了车。
随她之后,兰卿睿也面色不佳的跟着下了车,但他并未流露出丝毫怒意,反倒是快步跟上云柯大长公主低声劝慰。围观亲贵见状,不禁纷纷幸灾乐祸的低声窃笑起来,道想来兰卿睿近日可不太好过。毕竟兰相爷权倾一朝。却不想被当今圣上跟那楚氏后辈联手摆了一道,朝中受创的时候回了家还得受那骄悍的大长公主的气。
这兰氏独大了这么些年,此时出了乱子可正给了亲贵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雪中送炭少落井下石多,只要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那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
“这不是云柯妹妹么?”玉泉大长公主眉峰一挑,正欲上前去打个招呼,可她刚迈出半步,便见面前的萧厉煜微微抬手制止了自己的动作:“还是算了吧,你看云柯那脸色都能沉的都能拧出水了,你现在去可讨不着好。”
“这……”就在玉泉大长公主迟疑之时,旁侧亲贵的声音暗语之声却忽的转出一道惊叹。玉泉大长公主和萧厉煜同时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便见那挂着兰氏玉兰家徽的车上缓缓步下一名上着朱红滚银云琅上襦,下着朱炎混秋香色大摆齐胸,外披妃色绣白芍的少女。少女身量中等,但脖纤如鹤。她梳着高椎髻,发上未着珠翠,只在髻端簪了一朵与衣同色的朱红赤芍。
少女步履端庄,行止之间庄雅天成,螓首顾盼间更衬她纤瘦静雅若池畔水仙幽兰。但与她端静气质不同的是,她那如天际火烧云浪似的裙摆合着霞岚般的纱衫令她多了几分艳逸。与旁的贵家小姐不同的是,她竟以杏色轻纱半遮主了那雾鬟云鬓下芙蓉娇靥。这通身的艳色令她瞩目非凡,但她应是个端静自持之人,随母挨个与诸位亲贵见礼时矜持且含蓄,衬着她这身通身的艳色,仿若寂静之处炽烈燃烧的火焰一般。
眼见着云柯大长公主领着少女离自己越发近了,萧厉煜下意识的心下一窒,他忽的想到这般艳烈的颜色是阿柔最喜欢的,她说自己以前最讨厌赤色,因为楼里的颜色就是这般艳俗,那红色是血是火,是女人的娇小或哭泣,或是男人的浪声与怒喝。她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外面的红。后来她说她喜欢红色,因为是嫁衣的颜色,听说只有王爷迎娶正妃时她才能穿这般炽烈的红。
那少女虽未着正红,但念及故人,萧厉煜就算将心思强行压下但也不免对她起了好奇。他向那少女望去却是眉峰微皱,似怔愣半晌后才喃喃开口:“跟在云柯妹妹后面的可是她的女儿?这通身的气质与那眉眼,倒不似云柯,更像是玉泉你啊。”
“有这么巧?”玉泉大长公主听得王兄之言,亦不禁侧过身子去看,这乍眼一看之间,那少女的眉眼侧影的确与自己年轻时有几分相似。见得萧厉煜还未收回目光,玉泉大长公主不禁低咳两声提醒王兄切莫失态:“本宫与云柯是亲姐妹,也是云柯女儿的姨母,亲戚间有些相像是应该的。王兄你瞧她执扇的姿势,可不是有些像你?”
玉泉大长公主抬手掩唇一笑,却似忽的想起什么似的疑惑道:“怎么今日除夕夜宴,为何兰氏只来了一位小姐,那嫡出的公子们没来啊?”
“那群纨绔来可不是扫兴么?这可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场除夕夜宴,怎能让他们出来扫了兴致……或者说,兰相爷的脸是丢不起了。”接话的是穆钰,他一面说着一面抄着手臂目光玩味的看着那瑰姿风艳的少女,笑的意味深长:“毕竟今日可是兰三小姐的好日子。”
“原来这就是兰相爷府上的小女儿啊……看来今晚有意思了。”萧厉煜听得穆钰话中的戏谑,顿时明白了穆钰话中隐意。他一面笑着摇了摇头一面缓步向云柯大长公主走去,但玉泉大长公主却听见了二人半是调笑半是戏谑的私语——
“想要一门四后,也得看兰氏有没有这气运担的起啊。”
“阿玉?阿玉?”见得妻子看着齐王与穆钰离开的背影愣住了神,楚凌云伸出手在妻子面前晃了晃见她毫无反应才不禁低声唤她。听得夫君低唤,玉泉大长公主这才回过神微叹一声,她微微敛眸,看着正与齐王与穆钰问礼的云柯大长公主一行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也难怪云柯会心情不佳,她本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此时却要亲手将自己的女儿,一个个的送入这当日她们逃之不及的后宫中。
楚凌云见妻子眸隐感伤,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伸臂将她用力的搂了搂携着她往人少的一处走去。在他们身后,亲贵们之间的谈笑不绝,似是一晃间,便至酉时三刻开宴之时。
此时日已西沉,晚霞还余下几缕凝涸如血的枯红色镶刻在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明暗接衔之间,又是晕出了一层朦胧又绮艳的紫。穹苍之下青嶂白雪之间,十二柱长明万福灯将祈台辉映如昼,纱绸之间光华迷离。伺候的宫婢们引着亲贵们按身份高低入座,待到亲贵们尽数入座之后,宫婢们又整齐有序的捧上澎着冰的瓜果与赐下御酒‘琥珀封’供诸位亲贵享用。
玉京临北,冬日自是天寒雪封冻土的时候。这时候连草皮都埋在厚雪之下,更逞论长出时鲜的蔬菜了。要知在北地,冬日吃得上南方运来的新鲜蔬菜那是只有高门贵户才有的奢侈享受。家境一般的百姓人家只能早些将秋日里的收成晾晒成干菜和腌菜,再将耐冻一些的菜存入自家地窖这便是过冬的粮菜了,至于那冬日里的时鲜水果,寻常人家那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之物。
西魏的冬柑橘与南境秋润梨与苹果被切好摆在盛着碎冰的五色琉璃盏里奉与诸位亲贵,就在众人享用水果之际,帘帐之侧忽的传来几声拨琴挑弦之音,众人心知那是宫廷乐师正在做着最后的调音。而就在此时,福禄自锦帐华毯的首座之旁步出,他一甩麈尾,高声宣道:“陛下、太后娘娘入宴,诸臣行参——”
“臣等拜见陛下、太后娘娘——”众位亲贵听得福禄呼喊,忙转身起立再以揖礼肃拜而下,萧锦棠同穆太后一同自金礼殿侧而入,然这亦是他至眠龙山后第一次见到穆太后。
穆太后今日华服严妆珠翠满头,显然是精心妆扮了一番,这段时日令她明显消瘦了不少,那身华艳的正红凤尾百蝶穿花锦缎大袖和朱色双鸾牡丹高腰裙在她身上竟无名的显得有些松垮。她以往惯是喜欢将华美珠翠尽数戴在头上已示自己的尊荣,但如今那金簪高髻却将她挺拔倨傲的脊背压的有些弯。即便她在眼角敷以金粉又以朱砂描红,但昔日艳光却好似尽褪了一般,她容颜未改,但却像是彩绘欲裂的俑人,华丽却无端的苍然。
萧锦棠见得穆太后如此情状心下却是毫无波动,他明白这便是在这场权力赌局中输掉的下场。她华艳之下的落魄自己在后宫早不知看了多少遍,穆太后或许还算是幸运的,毕竟她如今尚享尊荣,还没落得同自己母妃一般或是为父皇殉葬的妃嫔们一样的下场。但这场赌局的筹码就是将自己的全部押上,开始结束以生死为疆。
萧锦棠冷冷的看了穆太后一眼便昂首走进祈台锦帐的高阶主位之上,见得阶下肃拜的亲贵们,萧锦棠的眼瞳不禁又沉暗下几分。此次几位封疆一方的亲王归京述职,各方势力想必又会有所动作。然如今自己也摸不清这几位王叔的脾性,思量再多也不如静观其变。思至此处,萧锦棠放缓了面色,他行至主座之前,朗声宣道:“今日是除夕的团圆家宴,诸位便不必多礼守着朝上那一套。这团圆之夜,当以尽兴!”
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抬手示意诸位亲贵免礼。但圣上嘴上说免礼尽兴,然谢恩之礼却不可少。只听得萧锦棠话音刚落,便见着诸位亲贵皆回身将琥珀似的醇香酒液斟满银樽,带酒满之后,他们又将酒樽高举过顶,再面向萧锦棠肃拜而下:
“臣愿以酒,敬奉先祖。愿先祖英灵祝佑大周,国祚绵长——”
听得诸位亲贵重臣齐声肃拜高呼,萧锦棠亦是双手轻举玉樽示意。按照先前来时宫中礼官的提醒,双手持樽敬祝四方后才以袖掩面将酒一饮而尽……此时萧锦棠无比感谢饮酒需掩面这条礼仪,他本就是不胜酒力之人,若是不加遮掩的喝下,估计所有的宫人都能看见他拧成一团的眉宇和难忍酒液呛辣的低咳。
照理说他当年常入东宫为先太子侍酒,这酒量应该不差才是。但萧锦辉却喜欢喝那烟雨南地苏澜城特产的‘冻石春’,此酒以青杏竹叶和着茉莉花酿造,饮用之时需以白瓷盏盛之才能显出其那隐现青碧的颜色,彷如初解冰融的盈盈春水。而此酒闻嗅之只觉花香浓郁,入口却是酸甜中隐含竹香一缕。但酒划入喉便显出其辛辣之味,但下肚之后却是后劲极小,故而这‘冻石春’也是南地女儿们惯饮的果酒。
因其呛喉令女儿们饮后娇靥飞红,此酒又有被文人雅赠‘花欲燃’之名。而这‘花欲燃’本指的是西疆传来的红葡萄酒,此酒色泽深红欲滴,秾艳似血,入口呛辣回味却是甘甜悠长。然此为后话,于此暂表不提。
但‘琥珀封’可与‘冻石春’不同,‘琥珀封’可是实打实的烈酒,此酒是开国之时便传下的酿造方子,最早是由北燕贵族之间流行的烈酒兑蜂蜜所演化而来,传入东周后被加以改良后献予开国之君萧彻,萧彻年轻时素来好酒,未发迹前他不过一介地方小武官,那点微薄的军饷便被他全花在了贩卖劣酒的酒庐里。而也是于此他结识了后来的开国之将楚飞廉与治世名相兰明逐。
而登临帝位后他仍常念昔日与友人轰饮酒庐吸海垂虹的日子,而这种加以改良但仍不掩其粗烈本质的酒瞬间勾起了他少时的回忆。故而便将此酒定为贡品御酒,因其以蜜酿之,故酒液金棕透明,所得琥珀之名。但此酒虽经历朝改良,但仍没改掉酒烈的根本。此酒入口甘甜似蜜可称绵柔,可一旦入喉便如吞火,且其后劲极大,一旦下肚五脏六腑就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萧锦棠被烈酒一激,额上不免浸出了些薄汗,比起腹内的烧灼感,他更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吊了个铅坠一般沉,但不过瞬息,他又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随侍萧锦棠身侧的福禄一见萧锦棠耳根通红,心道糟了,可不是陛下有些醉了。见萧锦棠身形微颤,福禄忙开口高宣:“传陛下口谕,赐酒开宴——”
“谢陛下赐宴——”众臣再度拜呼,起身之时亦将樽中佳酿一饮而尽。
萧锦棠似得救一般赶紧落座以免失态,福禄见状亦忙让随侍的宫人去端醒酒汤。锦帐外侧的宫廷乐师听得开宴之令后便行奏雅乐,和着若有若无的牙板轻响清弦鸣铮,锦帐之内众位亲贵重臣举杯换盏笑语交谈,俨然一派融洽和乐。而就在气氛舒和之际,坐在齐王萧厉煜身边的应王却忽的放下银箸起身上前对萧锦棠揖了一礼。
众亲贵重臣皆不知应王此举何意,心道难不成应王殿下还要在这除夕夜宴上述职不成?萧锦棠也不明其意,就在众人纷纷暗猜之际,却听得应王朗声开口:“陛下登基大典,臣远在封地未能亲自献礼恭贺,此乃实属失礼不敬,还望陛下恕罪。”
萧锦棠只觉着自己头晕眼花,此时也没了心思去猜应王心中的弯弯绕绕。他只想这夜宴赶紧结束,但福禄吩咐的醒酒汤还未送上,他只好强打着精神微笑颔首:“王叔封地离京甚远,且治守一方诸事繁杂。孤即位仓促又尊父皇遗命一切从简,不知王叔何来失礼之言?”
萧锦棠说罢心下只道这算是什么事儿,当日凉朔战事初歇自己灵前即位本就是一团乱麻的事儿,若是诸位亲王还前来朝贺,那才真是乱上加乱。而应王请求的恕罪更是令诸位在场的亲王尴尬,毕竟当时谁都没有去朝贺,今儿你突然跳出来道请陛下恕罪,那岂不是说大家不知礼数没将新皇放在眼里?
思至此处,萧锦棠又觉着应王所言所举简直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找来的麻烦他还得笑着接下。毕竟分封一方的亲王势力皆不可小觑,与诸位亲王斡旋平衡也是皇帝必做之事。而这应王虽无领军之才,但其辖属之地矿产之丰富令人瞠目,几乎小半个大周的兵器原料尽出此地,故而论上财力,应王可真真算是富可敌国。
“陛下宽厚,体恤臣下虽是好事,然祖宗礼法不可因一人而废,不然如何礼御朝纲?”应王一面说着一面再度肃拜而下:“故臣此来朝觐陛下,特携一礼献上,以贺陛下开元之喜。”
见应王之态如此诚恳,萧锦棠总是心下略有迟疑但仍抬手示意福禄宣令。福禄见得萧锦棠手势,上前一步高宣道:“陛下口谕,赐应王殿下免礼,因感应王殿下忠心,赐锦缎绫罗各五百匹,北燕雪色烈龙驹二十匹,增菜三色。”
“臣多谢陛下赏赐。”应王听得福禄宣令,不禁面上带上了笑意。谢礼之后,他起身回头拍了拍手,亲贵重臣们听得掌声皆将目光投向帐外,众人皆知应王富可敌国,故更好奇应王会献上何等奇珍异宝。
掌声落下不过几个瞬息,众人便见着十个个王府侍从合力抬着一架蒙着黑绒缎的铁桦木台缓步进帐。透过那黑绒缎下的轮廓能隐约见得那铁桦木台之上的物什约有半人多高,且上窄下宽形状古怪。
萧锦棠毕竟少年心性,此时亦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原以为应王会献上是什么世间难见的精巧之物或是因自己即位之时为藏锋敛芒常去北苑从而献上什么珍奇异兽。但此物形状特异,观之倒有些像是宫中造山布水上所用的奇石,萧锦棠从未研究过山水之艺,更不知其珍奇雅致在何处,只道到底不过是个观赏的物件儿。难不成应王之礼,就是一块宫人口中难得一见的奇石?
就在众人心下暗猜之际,应王却是负手缓步行至那铁桦木台之前。他应是对自己礼物非常满意,底气十足的连带着走路时也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可他这么一挺,那圆润如身怀六甲的肚子就这么滑稽的显露无疑。亲贵之中的女眷见了,皆不禁以手轻掩檀口挡住唇畔笑意。应王也当算是萧氏皇族中的异类,萧氏先祖以武立国,所生男儿皆是高大英武,就算不擅武,也当如齐王一般温雅闲和玉树临风。
但应王却似半点也没继承那源自血脉的好皮相,长的矮且肥胖。即便当年他还是皇子时有着过目不忘的好本事,课业拔尖却也得不到先帝的半分赞誉,谁让他这痴肥模样半点也不似自己。不过这也算得他的幸运,因为先帝不在意这位皇子,成年之后便草草封王让他去封地任职,也算是躲过了当年夺嫡之争的风波。
然应王却好似没看见女眷们掩唇的小动作一般,他笑的有些骄傲,抬手捏住那黑绒缎的一角用力一掀开,便见一簇烈烈焰火升腾而起。在座诸人见此皆噤声不言,一时之间整座锦帐只听得那缥缈的雅乐之声。所有人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铁桦木台上的火焰……不,那不是焰火,而是一抹凝涸为永恒的霞光,揭开绒布的一瞬,好似黛云彩霞横天而起,那竟是一块足有半人高的焰晶!
那焰晶未经细琢,只经过简单的抛光保住了其最原始的形状,但那每一个棱角缺面却像是迸溅的火星又像是余烬腾飞。要知焰晶是不亚于鸽子血和红宝石的至宝,若是得其分毫镶嵌在女儿家的首饰头面上便能做传家之物,寻常至宝能得巴掌大一块便已是价值连城,而这半人高的焰晶,只能用绝世珍宝相比。一阵静默后,诸位亲贵终于回过神来连声惊叹。
“此焰晶是臣领辖之地的矿山里开出来的,而本王得此物之时正好恰逢陛下登基。想来奇宝现世因是感召陛下登临大宝,故而臣便想着将此焰晶献予陛下,也算的是讨个吉兆彩头。”
183.为入宫芝雅献舞毕方
萧锦棠虽生在宫廷,但自小寒苦对奢靡之物亦知之甚少。然就算他再不知何物奢侈但见这华光耀堂也知应王此礼乃是稀世珍宝。听得诸位亲贵的连声惊叹,萧锦棠也不免为应王的阔绰出手吃了一惊。但一瞬惊讶之后萧锦棠却暗生心忧起来,这尊焰晶委实太过礼重,重的像是一个下马威。应王财力如此雄厚,反观国库却是因战空虚。纵使应王所辖封地每年皆按例向朝廷缴纳税贡,但国库与其囤积的实力委实不堪比较。
应王尚且如此,更别说一手培植出穆钰的齐王。在座前来朝觐的王爷哪个是真正的富贵闲人,若真甘愿当个闲人,只怕是成了那任人刀俎的案上鱼肉。天家从来无情,只有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才是自保的最好方式。萧锦棠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但自己从未与应王接触过,也不知他到底是示好还是如何。思忖片刻后,萧锦棠只能强打起精神笑道:“多谢王叔厚礼,此礼孤甚喜之,必当好好珍藏。”
“此物能得陛下赞誉便已是福气。”应王听得萧锦棠满意赞赏,又揖了一礼才缓归席座。那携礼而来的王府侍卫也告了声礼将焰晶和那铁桦木台一同抬下,十几步路的距离又留下一片惊叹。
雅乐依旧悠扬的回荡在帐里,几位王爷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的暗流涌动在言笑之间。萧锦棠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越发觉得脑袋昏沉。这个小动作并未引起诸位亲贵的注意,毕竟谁又敢盯着皇帝看呢?萧锦棠觉得小腹烧灼的更厉害,热气的翻涌令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觉得这热意莫名的熟悉,像是身处在密不透风的、烧着地龙暖融如仲春的东宫。
而就在此时,楚凌云却站起了身。他并未如同应王一般上前,而是站在自己席座的一侧对着萧锦棠躬身揖礼道:“启禀陛下,臣亦有一礼献予陛下。”
“哦?”萧锦棠听得是楚凌云开口,感觉昏沉的思绪都清明了几分。他正欲开口让楚凌云上前禀告,却不想坐在萧锦棠侧席的穆太后忽的娇声一笑,半是打趣半是戏谑的回绝了他:“上次镇国公的礼是阵斩那北燕的大皇子,给送上来的还是一颗人头……这虽是军功,但杀伐之事还是太过血腥晦气了些。今日是阖家团圆的大好日子,提这些事儿可不是扫了喜气?”
穆太后说着一顿,抬手轻掩朱唇,她微微抬眼,目光却是越过了楚凌云落在了他身侧正在自斟自饮的齐王身上:“若是国事还是等年节过了再提也不迟,今日是家宴又不是上朝,大家当齐饮欢聚才是。”
萧锦棠听得穆太后之言正欲开口以国之大事当直言不讳令楚凌云言禀,却不想楚凌云竟对穆太后揖了一礼道一声“太后娘娘说的是。”后便回座继续同玉泉大长公主私语饮酒,仿佛要说的并不是什么重要之事。萧锦棠心下有些疑惑,若是往日,楚凌云必然会站着不动不顾命令直言之,今日他这般轻易的妥协委实有些反常。
就在萧锦棠心下生疑之时,坐于楚凌云对座的穆钰却忽的朗笑开口:“到底是难得一聚,扫兴之事今日皆要莫提。但说起助兴,这曲如仙乐,但怎无美人歌舞?”穆钰说着一顿,再开口却是话锋一转:“说起来今日应王殿下与镇国公都携礼而来,这可衬的礼轻的穆某有些无地自容了。不过穆某听闻太师也欲献礼于陛下,想来太师之礼必不同凡响,不知太师可否让咱们开个眼界?”
萧锦棠闻言眉峰一皱,穆钰此言得算失礼,但今日家宴自己也不好出言驳斥。穆钰是齐王的人,但自己对齐王为人可算得一无所知,不必要为了一个一时语快而同齐王闹的不愉快。思至此处,萧锦棠下意识的看向了兰卿睿,却发现兰卿睿面色沉的像是能拧出水来一般。兰穆二氏联盟满朝皆知,但方才穆钰那番话却跟戳了兰卿睿的脊梁骨似的。
难不成因为军粮贪污一事,两家的联盟濒临破裂?如果是濒临破裂,那穆钰此举究竟是在帮兰卿睿还是挖坑给兰卿睿跳?而若放弃与兰氏联手,穆氏下一个联手的目标又是谁?正在萧锦棠暗自思忖之际,却被齐王的调笑打断了思绪,听得穆钰之言,萧厉煜故作惊讶的接过了话头跟着穆钰一唱一和起来:“哦?穆侯爷说的可是真的?本王倒也想开一开眼界了。”
看样子齐王也知道些内情,但见齐王那一脸事不关己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萧锦棠怎么也觉着他不像是同兰卿睿合作的而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看客。就在萧锦棠欲收回目光时,却见兰卿睿身后多了一席空座。
萧锦棠心下有些讶异,这除夕夜宴按例是由安排宫宴的內官向诸位亲贵询问人来几何再安排赐座。能与圣上同宴是多大的殊荣,若是持帖未至便是对皇室的藐视与不敬。难道兰氏今日又人未至?但这个想法转瞬便被萧锦棠否定,军粮贪污一案已伤及兰氏元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兰卿睿绝不会允许兰氏发生空席之事授人以柄。
就在萧锦棠心下暗猜之时,却见兰卿睿起身上前对自己揖了一礼:“启禀陛下,臣礼轻微委实不足道。”
“太师何出此言?轻微不轻微,不若让大家都见见,古语亦有云‘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咱们今日是家宴,情意到了就好。”齐王折扇一开,山水金玉迤逦而开徐徐摇在胸前,笑意温润风霁如月。
“齐王殿下说笑了,不过是小女芝雅感及陛下登基福泽苍生所作拙舞罢了。”兰卿睿此言一出竟比方才应王献上连城至宝更令人吃惊,但此惊并不是惊叹于此物珍惜难得一见,而是在场诸位亲贵都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从兰卿睿口中说出。萧锦棠也有些措手不及,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兰卿睿竟然会将这除夕夜宴当做送女入宫的一个契机,而看从穆氏兄妹的反应来看,显然他们也知道兰卿睿的打算。
可还没等萧锦棠开始思索对策,便听得不知哪位命妇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若说兰卿睿方才那一席话是个引线,那这笑声便是火星。转眼之间,除了定国、云柯、玉泉这三位大长公主之外未笑,几乎所有的命妇女眷都轻掩朱唇。窃窃笑意回荡在帐里,听得兰卿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萧锦棠听得笑声才猛然想起这以舞娱人本就是下九流的舞伎所学,而自己的母妃在宫中地位不高也是因为其舞姬的出身。这已不是身份微末,而是身份卑贱。兰芝雅身为相府的嫡小姐,云柯大长公主之女,竟然会去学这等娱人的法子学着那不入流的舞姬来邀宠,这不仅丢光了相府门楣荣光还给皇族脸上抹了黑,窃窃笑声隐传不绝,笑的是兰芝雅自甘作践,笑的是当真兰氏元气大伤只能出此下策。
云柯大长公主眼也不抬,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但长了眼的人都能看得出她现在心下的怒意。福禄面色有些微妙的俯身欲询萧锦棠意见,却见萧锦棠神色淡淡的摆了摆手,见得萧锦棠默许,福禄立刻上前高宣道:“陛下口谕,宣兰氏芝雅上殿献舞——”
萧锦棠听得福禄高声宣令却是微微瞌上了眼,那酒意还在他腹中令人烦躁的烧灼着。他并不在意那兰氏小姐所献之舞,无论她跳的再美身份再高贵,也不过是兰卿睿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上的押上的筹码而已。想想当年艳冠后宫的姜贵妃,还不是被枕边人赐予的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披香殿里?只不过这筹码既然上了赌桌,那就有利用的价值。就像是对面的棋下进了自己的地盘,是吃还是让她成为挡路石,就看棋手的想法了。
他的指尖下意识的轻敲着桌案,这是萧锦棠沉思时习惯的小动作。可谁也没想到福禄方一宣令,坐在定国大长公主身后的沈揽月却忽的起身福身对着萧锦棠揖礼一拜,端的是落落大方:“今日既为除夕之夜,臣女亦无贵礼献予陛下。既然兰家小姐献舞,那臣女便托了兰家小姐的舞以拙技为陛下献乐一曲,还请陛下恩准。”
所有人都没料到沈揽月会说出替兰芝雅伴乐之言,要知沈揽月的箜篌国手之称可不是浪得虚名。加之她出身显贵,要想听她雅奏一曲还得看她的心情,断是没有强求这一说。而能听得沈揽月的演奏,即便是在玉京贵族间也是一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如今她主动愿为陛下演奏,可见其对这位少年君王的另眼相待……亦或者说,她是在给那兰芝雅一个下马威。
萧锦棠猛地睁开眼,却见沈揽月微微垂首而立。她惯是喜欢披散着自己那一头几近奢侈的墨发,而今日她却将秀发一丝不苟的盘挽成雍容的堕马髻。依照东周习俗,只有订婚或是已婚的女子才会梳全盘髻,而未订婚的单身女子则需留下一绺垂发已示自己尚未婚配。今日她如此打扮,摆明了自己已有婚约。而定国大长公主与萧锦棠朝上的联手加之沈揽月的伴驾,满朝重臣皆知沈揽月是伴驾贵女,将来嫁予萧锦棠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她这话一出口,一是帮着兰家小姐解了献舞的窘困,二又像是在点明自己是萧锦棠内定下的皇妃身份,即便将来兰芝雅入宫也是沈揽月的资历在先。在座亲贵虽面上不动神色,但心底却叹这沈揽月不愧是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这一手使的着实巧妙,恩威并施,倒有几分母仪天下的风范。
兰卿睿听得沈揽月的话心底却是一沉,他知道沈揽月的举动算是当众打了兰氏的脸,但比起这个更令自己拿捏不准的是她的手段。定国大长公主这些年一直有意淡出朝堂,而沈揽月给所有亲贵的印象就是个孤标傲岸甚至是有些桀骜的才女,她不畏流言风语四处游历,怎么也不像是会入宫的人。但没想到她们祖孙一出手,便直拿兰氏七寸,连在后宫都要抢占先机。
而兰芝雅今年才不过十五岁,比那龙椅上的小皇帝还要小一些。当年自己悉心培养长女,就是希望长女将来能位正中宫母仪天下续兰氏门楣荣光。但长女嫁予先太子时,兰芝雅还是个髫年小女,但谁也没料到先太子会突然暴毙,长女无生育,一场计划只能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此时次女业以远嫁平琅为郡王妃,能进宫的只有自己这个尚未婚配的幼女。
虽然兰芝雅有着不亚于长姐的冰雪聪慧,但毕竟年纪尚小且养在深闺不识宫中险恶,她当真斗得过定国大长公主一手教出来的沈揽月么?可还没等兰卿睿想出对策,萧锦棠的回答却让满堂亲贵皆变了脸色。
因为他笑了,不是意味深长的混沌笑意也不是暗藏狠厉的冷笑,他笑的有些雀跃,像是见到了春日和煦阳光后不自觉且发自内心的笑。
“那便依揽月表姐的意思,说起来,孤只听过揽月表姐奏琴,还未听过揽月表姐演奏其他乐器呢。”萧锦棠这话的语气可谓是柔声款款,他在朝臣面前伪装过慵倦,但在军粮贪污一案上,所有人皆知这位帝王本性肃厉如刀。但此时他念着沈揽月的名,好似那‘揽月表姐’四个字儿改成‘爱妃’也毫无问题,那款款深情,当真是百炼钢尽化绕指柔,倒似跟沈揽月公然**似的。
这落在诸位亲贵眼里,就只能暗道这沈揽月手段太过了得,伴驾不过短短一月便赢得圣宠,这还未进宫,便得见将来宠冠后宫之势。若是其将来诞下皇子,论其出身与资历,只怕是位正中宫指日可待。兰卿睿咬紧了牙,只觉着后背不自觉的渗出些冷汗,他再明白不过自己的处境,如今兰氏为圣上所介怀,朝上使不上力便只能依托后宫。他如今只能赌,赌萧锦棠不会立沈揽月为后。
萧锦棠如今已不再伪装,但他城府之深早令兰卿睿心惊。他既然明白联合楚沈二氏对抗自己和穆钰,那说明他清楚皇权的稳固建立于朝臣互相制衡,而后宫是与前朝相呼应的存在,里面的妃嫔不只是的他的女人,更是他平衡前朝的重要工具。而若立沈揽月为后,那朝局定会重为定国大长公主所掌。没有一个皇帝愿意将与性命相连的权力拱手让出。
毕竟后位从不是帝王爱谁便给谁的,这上面坐的,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只要萧锦棠不因宠立后,那兰芝雅便还有一争后位的机会。
兰卿睿心下的盘算自是无人知晓,听得萧锦棠准许,沈揽月又回以一礼后侧首柔声轻问:“不知兰家小姐的舞选定的是哪支曲子?”
听得沈揽月垂询,宫中云韶府的管事立刻自帐外快步而入,按照礼仪,她只用对沈揽月行揖礼便可,但此时她却跪倒在沈揽月身前,以面见皇妃的礼仪郑肃道:“回贵女的话,兰氏小姐所舞之曲是《毕方》。”
宫中的人自是最会看主子脸色的,更何况这云韶府本就是宫中司舞乐之所,里面不乏姿色才情卓然但出身微贱之人。若想脱了奴籍,得到贵人宠幸是唯一的办法,就好比萧锦棠的母亲俪嫔之前就是云韶府中的胡人舞姬一般。而云韶府里几乎所有的乐师舞姬歌伎几乎都有这个想法,故此较之寻常宫人更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
“哦?这不是支西疆曲子么?知道的人可不多。”沈揽月有些惊讶兰芝雅竟会选这支曲作自己的伴乐,这曲子还是叶素痕告诉自己的,讲的是西疆传说毕方鸟的故事。说那神鸟毕方偶遇人间君王后心思慕之,便下凡化作女子相伴其左右。但毕方鸟生性属火,所至之处便会引起大旱山火。面对天灾,君王焦虑却不得解,毕方心知人间之灾以自己私情而起,为救苍生解爱人之愁,毕方散尽力量堕天化雨而亡,终是不悔一腔痴情。
这曲子虽唱毕方痴情,但叹的终究是一场爱而不得终是阴阳错过的悲剧。君王心怀苍生,但毕方却爱君王一人。
兰芝雅选这支曲子为伴乐,但曲中之意委实有些不太吉利,倒不像是个献舞邀宠之人所求所图。
“贵女见多识广,若贵女不嫌,奴这便让人将箜篌搬入帐中为贵女所奏。”云韶府管事微微垂首听令,却不想沈揽月却是拒绝了她的提议,就连语气竟是带上了几分斥责之意:“你既为云韶府管事,便应知此曲曲意炽烈铮铮,箜篌之音雍然婉丽,又怎能合的上这曲的意境?”
见得云韶府管事见得贵人不悦,下意识的就要磕头谢罪,沈揽月却是一面微微抬手示意她无需如此,一面放柔了声道:“曲意铮烈当为乐中之兵所奏,去给我拿一把琵琶来。”
云韶府管事被吓得两股战战头冒冷汗,她不敢想万一沈揽月真怒声斥责自己失职圣上会如何处置自己。毕竟自己只是个微贱的奴籍,能进的这帐中已是殊荣。听得沈揽月未再怪罪自己,她忙忍着身体的颤抖往帐外走去。不过几个瞬息,一个女乐师便捧着一把鸡翅木的琵琶奉于沈揽月跟前。沈揽月接过琵琶坐下,信手拨音如珠落玉盘。
试得音准无差,她微微敛眸,再抬手间引弦起拨,顿时四弦齐震,声脆高鸣。听得沈揽月起调,帐外乐师忙和乐跟上。最先合奏的是琴与牙板,牙板清脆泠泠,节奏从慢到快,直至那清脆的琶音连绵成一片,让人感觉那块牙板都快碎了时,一旁的歌伎忽的起腔和歌,而就在歌声响起的一瞬,一名高髻簪花的少女踏着拍子轻旋入帐,广袖旋转翻飞,她拥着通身的艳色,飞旋间似裹朱炎霞岚。
歌伎缓声低吟,少女裙琚翩飞,艳烈的裙摆连绵绣出大片的白芍飞扬出曼妙的弧,她像是踏花而来又像是携云而舞。那一瞬她就是那垂行云间的毕方神鸟,火烧似的流云是她的衣。少女纤细修长的脖颈像是振首长鸣的鹤,云端的神鸟暂落洲汀,风扬蒹葭在水一方间,俊朗的公子回眸一顾,从此一瞥惊鸿——
有鹤方兮,在水之汀。
青青其羽,衍木之灵。
寻兮觅兮,不我见兮。
营营之火,使我陷兮。
有鹤方兮,在田之町。
回风流翼,徂尔炼屏。
焚兮浴兮,灼我周身。
凡幽涉渡,化凤来仪。
长明灯烨烨而燃,光如熔金,光影摇曳迷离在少女身上如乱红飞花,歌伎缓缓而歌,却是声越激昂。少女大袖飞扬如翼般展略而开,她用力一跃,如欲破焰而出,可不知为何,她落地时却颤了颤。而就是这一颤令她乱了节奏,破了这华丽如梦的意境。坐在一旁饮酒观舞的齐王见得少女的失误却是冷冷的嗤笑了一声便不再看。
江永矣,水河澹澹无泳思。
天广矣,长空寂寂无乘熙。
江永矣,若闻我歌。
水河澹澹无泳思,川海玄凝。
天广矣,若昭我心。
长空寂寂无乘熙。
且慕重黎。
曲至**,歌伎震声放歌,但舞者的脚步却已乱。那一次失误让少女失了节奏,为了跟上乐曲,她连带着步子也似踉跄了起来。这下她真似成了那一条腿的毕方神鸟,神鸟御云行风,但落入凡间却寸步难行。她强撑着再次单足旋转,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额头上渗出。
和着那愈加激昂的歌声,她妃色的大袖被抛上天旋转而开后落地,这本应是个极美的场面,飞扬的大袖应该像是凌空绽放的牡丹,可因为舞者的力竭,那大袖扬起的瞬间更像是一朵未开便败的芍药。那大袖衫旋转飞出,正好落在了楚清和的桌案跟前。
有鹤方兮,在田之町。
回风流翼,徂尔炼屏。
焚兮浴兮,灼我周身。
凡幽涉渡,化凤来仪。
火昧以,阮卿如火。
未成凤凰身先死。
施于伤夷。
歌声激昂如旧,但歌伎却逐渐放缓了调子,这应是一曲将尽的征兆。就像是盛放后的绚烂烟火留下的一抹灿烈却转瞬即逝的余光。楚清和向来是不喜宫中宴会的,每次宴会之前,母亲与兄长就会对自己三令五申的让自己安静坐着不要做出什么失礼出格的事儿。这让楚清和干坐几个时辰简直是要了她的命,故而整场夜宴她几乎都在神游天外,直到这衫大袖落在了自己跟前。
楚清和下意识的抬眼去瞧那舞至极致的少女,却猛然怔住。她下意识的侧首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楚麟城,却发现兄长亦是眉峰微皱,想来他早已发现了自己所注意到的异样。
我不惧,我身弗讫。
但教生死与君去。
永矢弗逆。
愿为君顾,敛翅沉吟。
“哥,你看她的腿!”歌声渐缓,歌者低吟轻转,却不过是一段曲中的间奏,想来这歌才过半阙。但楚清和却没心思听那婉婉如诉的歌声,她与楚麟城目力惊人,自是注意到兰芝雅额上尽是涔涔冷汗。少女还戴着那杏色的面纱,但楚清和却知道她面纱下的表情应该已能用狰狞形容……她眉宇紧绞,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融入面纱却仍在舞着。她是那么的痛苦,像是正在被烈火灼烧。
“她腿伤相当严重了,这怎么还能跳舞?若是再这么跳下去,只怕她今后再无法如常人般跑跳了。”楚麟城从军习武多年,一眼就辩出了兰芝雅有严重的腿伤。可她是个养在闺中的贵族小姐,又那里去受这样重的伤?
“既然是闺中贵女,又怎会以舞娱人?”楚清和看出兄长疑惑,低声开口。楚麟城被妹妹出言一点,顿道自己真是脑子没转过弯来——
兰芝雅身为相府小姐,身份矜贵定是从来没学过舞蹈的。但如今兰氏势微,兰氏又无适龄女子得以入宫,故而为了家族,兰芝雅只能进宫为家族筹谋。而为了得到萧锦棠的注意,估计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去练这舞蹈。然舞蹈与习武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绝不可能速成,若要急于求成,那反而会伤及自身。
楚清和看着勉力支撑的兰芝雅觉着心下莫名的有些窒闷,她亦为习武之人,自是明白强开筋骨后的疼痛,只怕兰芝雅每一步的感觉都似走在刀尖上。思至此处,楚清和侧首瞥向坐在上座的萧锦棠,想做点什么引起他的注意让他令兰芝雅停下舞蹈。可楚清和是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竟然在闭目养神,兰芝雅这般苦心准备的舞蹈,萧锦棠竟是看都没看一眼。
萧锦棠本就对兰氏的女儿没兴趣,兰芝雅不过是兰氏家族下入后宫的一颗棋罢了。再说他被那烈酒烧的心烦意乱眼晕头沉,能歇得一刻是一刻,毕竟兰芝雅入宫是平衡朝堂势力的一步棋,这跟她跳不跳舞根本没关系。
而楚清和却是心想萧锦棠定是介怀兰氏才懒得去看兰芝雅的舞蹈,但兰芝雅这么跳下去可能就真成了残疾……她才刚刚十五岁,这又是何必呢?
思至此处,楚清和的目光又落回了面前的大袖衫上,见那大袖衫的一脚落在了自己的桌案上,楚清和眼珠一转,顿时心底有了想法。她拈起那角大袖用力一抽,像是嫌着衣衫碍事般往身后一抛。但那扯拽的动作打翻了案上的汤碗。大袖抛起的同时连碗带汤的泼洒出去,落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比起汤碗落地的闷声,楚清和的一声惊叫顿时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沈揽月下意识的停弦相望,乐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皆聚在楚清和身上,然后便窃窃笑起来。玉泉大长公主见状又只得无奈摇了摇头,但楚清和没脸没皮惯了,这种失礼的事儿也不是头一次——
有什么事儿能比她在当今圣上的登基大典上睡着更为丢脸呢?
萧锦棠听得楚清和惊呼忙睁开眼,却见楚清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菜汤洒了她一身。他下意识的欲出言责问随行伺候的宫人,却不想帐中站着的少女忽的俯跪而下,像是只折翼的鸟。她穿着一身灼目的红,令萧锦棠无端的觉着有些扎眼——
她不应配这红蔷般明丽的颜色。
福禄见得萧锦棠面色骤变,顿时便知萧锦棠心想作甚。他不等萧锦棠开口便抬手招来随侍在侧的寿康:“去,让负责伺候镇国公府上的人下去领二十板子。这怎么办事的?郡主千金之躯若是被烫着怎么办?赶紧让人替郡主梳洗更衣!”
萧锦棠见得福禄所为唇畔不自觉的翘了起来。然好好的歌舞被楚清和一闹,自是未完便草草收了尾。还未等萧锦棠发话,兰芝雅便匆匆告了声礼退下。在兰芝雅与楚清和走后,帐中又起笑语欢声。方才不过是一个不知礼的郡主闹出的小插曲,毕竟楚清和的所作所为一直都是亲贵之间茶余饭后的笑谈。
楚麟城看着楚清和离去的背影却是无奈的笑了笑,而就在楚清和离去不久,楚凌云又站了起来,他纵身跨步至萧锦棠阶下,半跪而下。
184.灭图赫引铮摄政定邦交
见得楚凌云忽的不声不响的半跪君前,满堂亲贵不禁觉着有些尴尬,心中皆暗道难不成楚凌云还真打算在除夕夜宴上跟兰氏过不去?毕竟兰卿睿让女献舞已是丢尽了颜面,且那兰氏小姐跳的也不尽如人意。现在楚凌云出来,可不是正打兰卿睿的脸么?
兰卿睿看着楚凌云,唇线紧抿面色铁青,而端坐一旁的穆钰却是端着酒杯不急不缓的抿着酒,眼角余光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之间的无声对峙。
他要的就是兰楚二氏相争不休,兰氏想要同楚氏抗衡,必须借助穆氏之力,若这两家不争了,那这朝堂之上可就没穆氏的立足之地了。而兰氏越势微,便会越依靠同盟的力量,到时候可就说不清究竟是穆氏依附兰氏,还是兰氏依附穆氏了。
萧厉煜瞥了一眼隔岸观火的穆钰,顿时便心知他想看着兰楚二氏鹬蚌相争。不过他们这把火目前只是烧在兰卿睿心底,要想将这把火引出来,还少了个人去充当这个引线……可还不等萧厉煜撺掇谁去踩当朝太师与镇国公之间的雷区,便听得楚凌云颔首沉声道:“启禀陛下,臣礼轻微,自是无颜献予陛下。但有贵客托臣将一物面献陛下,以恭贺陛下登基开元。”
“何人竟托镇国公带话献礼?当真是目无尊卑无礼至极。且敢在陛下面前妄称贵客……镇国公,您这话,恐有些言辞不当啊。”楚凌云话音刚落,却听得一直面色沉凝的云柯大长公主发了话。听得妻子忽然出声呛了楚凌云一句,兰卿睿的面上不禁露出一丝惊讶。
他是素来心知云柯大长公主年少之时心慕楚凌云,先帝将她赐婚予己时她那百般不愿哭闹的情景仍似昨日。当年由于定国大长公主摄政之由朝上重武轻文之风盛行,故而每年的除夕之宴便在还未被灵帝改为兽园的北苑校场举行。先帝为讨皇姐欢喜,除却雍丽的雅乐歌舞外,还安排了骑射表演供回京的定国大长公主一寻梦回沙场连营之感。
那时的他与楚凌云皆是少年,兰楚二氏虽然与朝上不合,但也没到了私下相见生厌的地步。可在除夕夜宴上,楚凌云一箭却将所有表面维持的微妙平衡尽数打破。
那日他与楚凌云同参骑射,却不想这北燕的烈龙驹跟自己惯骑的良玉骢根本不是一个脾性,他方一上马便被那烈性马儿扬蹄摔落在地,自此成了所有亲贵口中的笑柄,而那镇国公府上的少将军则银甲白袍,雕弓烈马,一箭疾开于夜色中射中百步外的花灯。
玉京城中多得是言雅意风流的公子,但这般英武俊朗的少年又何曾在宫中出现过?少年郎是那般明烈如火,开弓时的肩膀宽阔挺拔流利的像是起伏山峦,这一箭的箭势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与风华疾射而出,它射中的不仅是花灯,还摧枯拉朽一般征服了豆蔻年岁情窦初开的玉泉与云柯两位公主的芳心。
先帝自是心明眼亮之人,一眼便看出了两位最为宠爱的女儿的少女心思,他想着女儿转年便已及笄,是到了许良缘婚配的年纪。那时的楚凌云年轻气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配予性子娴静沉稳的玉泉公主,定能好好将之锋芒锐气磨一磨。而兰卿睿虽才思玲珑但却过于少年老成,配予性情炽烈张扬的云柯公主方能带带他的血气。
可不想先帝初衷是好,但却没料到云柯公主竟愿嫁予楚凌云为妾也不愿嫁予兰卿睿为妻。但自古哪有二位公主同侍一臣的道理,故而云柯公主再如何任性,也不能违抗皇命,最后只能不情不愿的嫁进了兰府。
这些年她虽嫁了进来,但心高气傲的性子却从未收敛分毫,不管内人外人面前,她也从不给兰卿睿半分面子。那年玉京城中的亲贵都在暗笑兰卿睿倒了大霉娶了个泼悍公主回去,可不想一向爱惜脸面的兰卿睿竟从未苛责过妻子,反倒是对其一味忍让。就在玉京风传兰卿睿此举是想讨好妻子准其纳妾之时,却不想他不仅没纳妾,而那泼悍的云柯公主竟为兰卿睿连诞六位嫡子嫡女,对比起楚氏的门丁凋敝,兰氏这边可谓是欣欣向荣。
所谓夫妻关系好不好,一看孩子便知晓。云柯公主以行动堵上所有闲言碎语的来源,但就算为人母也并未改了她的骄悍性子,无论家里家外,她还是不给兰卿睿好脸色看。
这下所有人都道兰卿睿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同她个小娘子计较罢了。但只有兰卿睿知晓,他此生都是没法同云柯计较的,因为那天除夕夜宴自己摔下马,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她没笑。
那日他低着头,踉踉跄跄的回到座位,一身矜傲似乎被四周亲贵的笑声踩进了泥地里,他巴望着这场宴会能赶紧结束,因为在这里每一秒都令他如坐针毡。但在一片窃笑声中,坐在他一侧的云柯公主却突然冷冷开口,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脸还有些圆,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瞪着笑的最大声的成敏郡王妃,凶的就像那匹将自己摔下来的烈龙驹又像是只小豹子:“你笑那么大声干嘛?吵到本宫了!”
郡王妃被这骄悍公主吼的一愣,等反应过来后不禁面色尴尬眼眸含泪,坐在她身旁的成敏郡王见了忙要说教公主两句,却不想云柯公主蛾眉一竖,不等成敏郡王说话便抢先开口,端的是气势凛凛巾帼不让须眉:“怎么?王叔可是要说教本宫?难道书房里的先生没教过何为讽而不教亦小人?还是说,公主跟的先生教的与皇子跟的先生不一样?既然敢笑,那烦请王叔也去骑一骑那烈龙驹?”
成敏郡王自是不敢去骑那烈龙驹的,他不过是一介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哪儿能驾驭住这般性情凶悍的烈马?面对云柯公主连珠炮似的发问,他只好讪讪的摸了摸鼻尖闭了嘴,毕竟云柯与玉泉二位公主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女儿,他犯不上为了王妃得罪这位跋扈骄悍的公主殿下。云柯公主说完便不再看郡王夫妇,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下马而来的楚凌云,双颊赮红直至耳尖。
但是瞩目楚凌云的目光委实太多了,楚凌云压根没注意到云柯公主那饱含钦慕的目光,就像云柯公主也没注意到有人也在定定的看着自己一般,那时的兰卿睿只觉什么嘲笑讥讽之声都听不见了,所有的纷杂声音汇聚在脑海统统化作血管中的奔涌雷鸣。他只见那骄悍的小公主眼眸明粲,颦笑之间带着如不世明珠耀破山河的光辉。她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好似手持唇枪舌剑的神女临世。
她总是话里话外尖锐的像带着刺儿,但她总是会帮着自己,当日如此,今日亦是如此。兰卿睿此生从未听过她对自己说过什么喜欢一类的话,甚至连好脸色也没给过自己。或许是云柯从未心悦过自己,甚至在怨自己的出现坏了她的好姻缘……或许她所有维护自己的言论都是在维护自己的心高气傲罢了。她是那般骄傲的人,又怎会允许别人踩在自己的头上给她的丈夫女儿难堪?
但即便她是为了自己又有何妨?兰卿睿知道,在所有人都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时候,只有她选择了维护一个跟她素不相识的少年。
齐王倒是没想到云柯大长公主会突然出声,她明面上虽是呛了楚凌云却是护住了兰楚二氏的关系。兰卿睿是最要面子的,若是楚凌云拿出什么能将兰氏三小姐比作尘泥的稀世奇珍他定然面上过不去。只要别人开了口,势必会让两家积怨更深。但若由她开了口,一来先给楚凌云扣上一个目无尊上的帽子,那就算楚凌云拿出什么奇珍异宝都无济于事,毕竟何等宝物,也敌不过一句名不正,只要名不正,那兰氏也就不算失了体面。
二来她这算是帮夫说话,云柯乃是大长公主,性子素来骄悍泼辣,就算如今萧锦棠倚重楚氏,她这话里夹枪带棒的再难听萧锦棠也不敢驳了她的面子。至于她这话能不能进到萧锦棠心底,那不全看萧锦棠自己的心思么?话虽难听,但却是给了兰楚二氏双方一个台阶下。思至此处,萧厉煜只好心叹这暗煽兰楚矛盾的目的只好暂时作罢。云柯大长公主是个聪明人,她自是知晓兰楚矛盾激化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如今已经折了一个陈思和,兰氏在朝中的地位已然动摇。若是还想同楚氏分庭抗礼,那必须同穆氏联合。但穆钰此人心狠手辣,绝不是盏省油的灯。他携礼上门请兰卿睿放弃侄子委实让云柯大长公主心下撼动。他口口声声为稳固大局,但陈思和与石简于他而言却皆不过一枚弃子,而兰氏没有兵权支撑,更是如无根浮萍。只怕是与穆氏联合越深,反倒会沦为穆氏手中之棋。
如今大势已不偏重兰氏,兰氏自当要重新审时度势。萧锦棠已对兰氏心怀芥蒂,若是兰氏还忤逆圣意大权独揽只怕会更引猜忌。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与楚氏激化矛盾,无异于是在给自己引火烧身。
楚凌云饶有深意的看了眼持盏饮酒的云柯大长公主,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云柯大长公主所言甚是,臣自知失言,还请陛下恕罪。”他说着一顿,再开口却是话锋一转:“只是此礼,乃是北燕世子耶律引羽、北燕摄政大汗王耶律引铮所赠……此二人于我大周而言,实乃贵客。”
众位亲贵闻言皆惊,这北燕与大周可谓是世代交恶,每年春天草原丰沃时就递和书停战,等到了秋冬时节,那和书在北燕蛮子眼里就成了张废纸,烧杀抢掠照行不误。就这还贵客赠礼?且不说北燕与东周国情势若水火,就不管是赠礼还是递和书也该是北燕使臣来完成,这又哪轮得到楚凌云帮忙?这往小了说是名不正言不顺,往大了说可不就是楚凌云有意私通北燕?
“镇国公此言简直荒谬!既然是北燕国礼,那为何不派遣使臣前来,以邦交之礼赠之?且两国之交,当以国君之礼,怎么北燕大君无礼,倒让以世子和摄政王之名献礼,这不是辱我大周?”兰卿睿说着眉峰一蹙,心道楚凌云如此妄言,难道不知其中利害关系?他这海口一夸,不管事实与否,在旁人眼里不就坐实了他与那北燕什么世子摄政王有私交?堂堂镇朔军与敌国世子有私交,这可不是说着玩玩的关系。
他与楚凌云之间的斗的再厉害也不过是大周朝堂内部的权力之争,二人身为大周朝廷的中流砥柱,兰卿睿绝不会不顾大局去平白诬陷楚凌云通敌叛国。他虽厌恶楚凌云与自己处处作对,但他的为人却是正直磊落,且楚氏戍守大周北境百年,忠义之名天下皆知。自己若此时贸然去添油加火,反倒是会引火烧身。倒不如退一步帮楚凌云截下话头,一来示好,二来也免得有心之人借题发挥。
“使臣来否,还取决陛下之意。”楚凌云倒是没想到兰卿睿竟会帮他说话,不过转念一想他便猜到三分兰卿睿心下想法。如今萧锦棠在沈楚二氏的扶持下欲掌大权,兰卿睿只能重新在萧锦棠与楚氏之间寻得一个平衡。
“镇国公此话何意?”萧锦棠垂下眼,纵使楚凌云语出惊人,他也未变分毫面色。引起他注意的是兰卿睿的说辞,兰卿睿不愧是只老狐狸,心里算盘打的是噼啪作响。他知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虽碍了萧锦棠的眼,但萧锦棠就是再看不惯他,却不能将兰氏从朝上说拔就拔的。朝堂这盘棋最重要的就是制衡,现在除了兰穆二氏,还真没人能制衡这沈楚两大家族。
他明白萧锦棠敢出手软禁太后褫夺其垂帘听政之权的底气来自与沈楚二氏的支撑,萧锦棠这一怒看似威霆赫赫,却不过是个狐假虎威借刀杀人。故而去讨好萧锦棠,不如直接讨好楚氏。
楚凌云倒没注意到萧锦棠骤然晦暗的眼底,他听得萧锦棠发问,却是露出一丝无奈苦笑:“陛下容禀:臣率部启程归京述职之日晨,凉朔关外忽见北燕使臣携国函而至。臣本欲请之上京而述,为两国友睦邦交致力。”
“然却不料使臣婉拒,并道北燕世子与摄政王愿以此国函为礼,同大周新帝缔交友邦,学以西魏,互开商市,永不交战。为表北燕之诚意,还将主谋侵扰大周边境的罪臣……先北燕大皇子耶律引岳的母族行以灭丁之罚,并将其首领图赫鲁吉与其母图赫大妃的首级并与国函一同献上,愿与我镇朔军交换凉朔关一战所俘虏的五千北燕兵士。若陛下愿同北燕互开商市邻邦交好,当派使臣回以国函觐见世子与摄政大汗王。”
待到楚凌云语毕,满座重臣亲贵皆被他这一席话惊得是哑口无言。萧锦棠也有些没回过神,他正欲开口让楚凌云解释北燕国情时,却见兰卿睿猛地拍案而起,肃然怒斥道:“简直荒唐可笑!镇国公,你可真是糊涂。两国邦交当以两国帝君相谋所定,这般草率简直儿戏!更逞论什么……拿什么北燕大妃的人头示诚,大妃为北燕国后,如此行事,岂不是谋逆犯上?谋逆之人的和书,镇国公你竟带回献予陛下?!”
“太师可能对北燕国情不甚了解。”这次是穆钰接过了话头,比起大部分亲贵面上的不可置信,他神色淡然仿佛在闲聊今日天气晴雨一般。他腰后垫靠着软枕并膝而坐,眼眸微垂把酒而谈:
“北燕人并不在意什么谋逆犯上的名头,他们向来信服胜者为王,即便名不正言不顺,也不过旁人说道两句罢了。既然耶律引岳已死,按照成王败寇的规矩,那耶律引岳的部众愿意归顺世子与摄政大汗王的自可赦免,不愿归顺的当然处以族灭以绝后患。”
穆钰说着一顿,唇畔竟是带上些难言的混沌笑意。坐在他身侧的萧厉煜微微蹙眉想要提醒穆钰,却见穆钰眼皮一抬,眼底竟是流露出几分饿狼般的凶狠:
“北燕人以狼为信仰,草原上的狼群奉狼王为主,当狼王年老,年轻的狼便会向之发起挑战取而代之,而战败的狼王则会被逐出狼群等死。在北燕人眼里,年老的大君和体衰不能服众的狼王一般,被年轻力壮的儿子顶替是天经地义的。虽说北燕奉行幼子守家制,让小儿子继承大君之位,但若不能服众,这大君之位终究是坐不稳的。”
“耶律引岳既被同胞手足而戮,那他的生母与母族自是难逃一死。”穆钰说着饮下一口酒,抬眼却看向了半跪阶前的楚凌云:“本侯常留玉京已久,对北燕之事疏于听闻。还是请镇国公,向陛下说说如今的北燕国情罢。”
185.穆侯谋北燕剑离献国函(一)
萧厉煜的指节缓缓捻过飘花玉扇骨,折扇咔哒一声合上,穆钰抬眼瞥了眼萧厉煜,挑了挑眉不再多说。见得穆钰忽然开口替自己解围,楚凌云心下总觉着有些黄鼠狼给鸡拜年似的不对劲。但这皮球已经踢回了自己身上,他只得继续道:“穆侯爷说的不错,且北燕所递国函亦书明如今北燕大君病重,下令二皇子摄政辅佐世子殿下。若诚意与我大周行建邦交,我大周亦可派遣使臣前往北燕探查一番后再行定夺也不迟。”
其实楚凌云在拿到国函时心头亦是暗惊不已,这国函若是平日里送上他定是不会轻信。但联系到那日凉朔关一战,耶律引铮将耶律引岳的人头送来一事,这一切蹊跷便可说的通了。想来在初冬之时,北燕大君便已因故不能掌权,不然他决计不会放任儿子们率兵殊死相搏。彼时耶律引铮率兵突袭朔州城,他虽心知耶律引铮剑走偏锋引东周军借刀杀人,却不想其中内幕竟是皇子夺嫡。
“北蛮就是北蛮,三分人样尚未学出,这七分兽性却是根深蒂固。且不说这北蛮人撕毁和约多次,就这邦交之礼如此草率儿戏,可见其心不诚。再说与这弑亲夺位的乱臣贼子有何好谈?这名不正的什么摄政大汗王发来言不顺的国函当真是可笑至极。镇国公,你当真是糊涂了!”兰卿睿眉峰一凛,转身向萧锦棠躬身揖礼,声色俱厉。
“启禀陛下,臣认为此事不过是北燕贼子的挑衅儿戏罢了,且此事有两点可疑。其一,若按冠军侯所言,北燕谋篡天经地义,那为何世子与摄政王不自立为大君?其二,不自立大君反而让世子与摄政王并存,谁又能知北燕世子是否为北燕摄政王所架空?这与我大周签订和约之人,究竟是北燕的世子、摄政王、还是未来的大君?”
兰卿睿一席语毕,一针见血的戳破了楚凌云口中北燕国函上的漏洞。他身为一朝宰相,最知谕令之上一字之差可能带来怎样的漏洞与后果。萧锦棠闻言亦是眸光一沉,他当然知晓兰卿睿话中之意。若是北燕人以世子与摄政王之名签订和约,待将来二人其中之一成为北燕大君,那这和约便成了废纸一张。
楚凌云听得兰卿睿一言,顿时面色亦是一变,兰卿睿心道楚凌云果真是一根筋的脑子,竟是连这等低劣漏洞也不曾发觉。思至此处,他下意识冷哼一声,不屑道:“乱臣贼子而已,有何信誉可言?”
见得兰卿睿眉宇间的矜傲不屑,萧锦棠腹中的酒意猛然上烧,他无声的勾起唇角,却在即将笑出声时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唇畔。咸腥的铁锈味和疼痛令他保持住了理智,在兰卿睿开口的一瞬,他忽的觉得无比讽刺……他不也是兰卿睿口中所鄙夷的弑亲夺位的乱臣贼子么?但是谁又能想到,他这个谋逆之人竟会坐在大周的皇座之上接受万人朝拜?
萧锦棠不动声色的微微舔了舔唇侧的伤口,强行将已至唇畔的笑意咽回肚里,他抬眼略略扫视一周,见众亲贵皆肃容而坐,心底竟生出几分难言滑稽。他又将目光移回兰卿睿身上,淡淡开口:“太师说的不错,但是国情不同,也就不必妄议他国内政了。”
“陛下!”兰卿睿心下一急,责怪之情竟是怎么也没捺住便脱口而出。他委实不知为何萧锦棠要于此事上帮着楚凌云将此了了揭过,这龙椅上的小皇帝并不是不知事理还糊不上墙的烂泥,相反他是个极明白利益关系的人。萧锦棠身为一国之君,竟不怒斥谋逆犯上这等无赦之罪,这让座中亲贵心中作何他想?且就算萧锦棠再如何信任楚氏,但楚凌云所为确当小惩,若不训斥楚凌云妄言擅为,怎能恩威服众,令他人不起二心?
思至此处,兰卿睿跨步上前与楚凌云并身而立。一时亲贵之间私语又起,道兰楚二人这般做派当真是将夜宴当做了朝堂。兰卿睿此时已顾不得碎语闲言,只当纷纷议论如风过耳,他抬头一瞧,却见萧锦棠神色淡然,压根没将自己与楚凌云之言放在心上,亦或者说,就连自己上前也未让他动一动眼皮。这当朝太师与镇国公夜宴相争,而那小皇帝却远眺着帐外目光散漫不知何处。
当真是岂有此理!见萧锦棠如此做派,兰卿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在他膝盖一曲,正欲肃拜劝谏时却见萧锦棠幽幽回过了眸光瞥向自己。兰卿睿心头一颤,只觉那一线眸光冷厉如刀,原来高座龙椅上的少年君王并非漠不关心臣下纷争,而是心下早有决断。但他的决断难道就是一味的偏袒楚凌云么?但楚凌云的话分明太过冒犯天威——
思至此处,兰卿睿忽的觉着自己像是被一条从阴暗处猛然窜出的毒蛇咬了一口。那警告的眼神让自己想起了先太子萧锦辉,在这个瞬间,这对兄弟的眼神竟然跨越了时光与生死重合在一起……在萧锦辉借诗案之名扳倒皇四子萧锦玄之时,他也是这样在东宫看着自己。
是了,这东周又有何资格去嘲笑北燕呢?所谓的乱臣贼子,不过是给亲者为谋附加了一层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萧锦辉是这样,而龙椅上的萧锦棠比他的兄长更为凶戾。忽然之间,兰卿睿猛地想到了萧锦辉在东宫离奇的遇刺与先皇的崩逝,而那夜还是九皇子的萧锦棠恰好也在东宫……他明白这一切绝不是什么巧合。
忽然之间,孤长天风席压而来,帐外煌煌长明万福灯被吹的骤然一暗。泥金彩绘的祈福经幡于风中绚烂狂舞,香油倾倒迸出万千火星,座中女眷低声惊呼,兰卿睿却只见少年君王眉目低垂,明时他容笑闲淡,暗时唯见其身后宝殿金雄,君王端坐正中,碧瞳森严,火光映面间,他如熔金浇筑的神佛又如临世修罗。他眉峰一挑,唇畔笑意竟是从未有过的张扬。风止不过一瞬,但兰卿睿只觉刹那间呼之欲出的真相寒意砭骨。
兰卿睿的手有些止不住的抖起来,身旁的亲贵们纷纷抱怨着那一阵大风,内侍们快步将火盆端上,又将帐子外覆上更为厚实的锦缎。可还没等着兰卿睿细加思索,便见坐于萧锦棠右下第一位的定国大长公主端着盏温酒浅啜一口后缓缓开口:“太师何必这般武断呢?本宫倒是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镇国公的为人秉性想来太师比本宫更为了解,难不成此事还能是镇国公拿我们寻开心的儿戏之言不成?”
“这……”见得定国大长公主出言,兰卿睿心下更觉尴尬,他此时也摸不准定国大长公主心下所想,因为此时他才猛然醒觉自己方才那一顿‘乱臣贼子’之言无形之间也戳了这位大长公主的脊梁骨——若说这北燕世子与摄政王诛灭兄长与嫡母,那定国大长公主当年对纯敏太后的作为何尝不是乱臣贼子所行?
“太师思虑深远是好的,但本宫认为,北燕没必要同我们开这么一个玩笑。这两年北地雪灾,我大周百姓因灾饱受饥寒流离,那北燕人亦好过不到哪儿去。再说北燕方经内乱,正值国内兵乏粮空之时,决计是不敢贸起战事。既然镇国公说北燕已遣使者送来国函,那不若先看看国函所书为何再作决断。”定国大长公主一面说着一面看向萧锦棠:“陛下,您以为如何?”
“皇祖姑母说的不错。”萧锦棠闻言,对之微微颔首示意:“北燕既已递国函,虽有失礼之处,但我大周素来以礼治国,贸然回绝委实失礼,亦与异邦之人无异。且我大周气象浩然,怎可流表出畏缩之意,视而不见反倒是失了我大周的体面。再说这两年北地雪灾,若能停战休养互通商贸,于我两国百姓也是好的。即便其中有诈,左右亦不过是一个使团罢了。”
萧锦棠说罢,略略呼出一丝酒意,方才他被骤风一激,那燥热之气亦散去了几分,连带着有些混沌的思绪也清明不少。他抬手示意楚凌云与兰卿睿二人免礼:“今日既是家宴就不必多礼了,既是北燕献礼,那就让人将国函呈上吧。”
18.6穆侯谋北燕剑离献国函(二)
“遵陛下令。”楚凌云听得萧锦棠谕令,颔首抱拳领命退至一侧。兰卿睿亦是揖礼之后拂袖归座,他看着福禄高声宣令,心下却是涌上了几分难言的后怕之意。他心知如今兰氏今非昔比,自己这一言一行皆是如履薄冰,此时若是再不同楚氏与定国大长公主缓和关系,只怕将来更讨不着好。就在兰卿睿心下暗忖时,帐外云韶府的乐师也听得宣令,一时间丝竹曼笙顿歇,所有亲贵皆举目帐外欲一睹北燕国函。
兰卿睿亦随众人目光所向看去,可不想奉函入帐的人没瞧见,反倒是听见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轮辙声响。楚麟城近日未曾归家不知父亲归来还带来了北燕国函这事儿,但今日楚凌云来时已与他相互通了气儿要于今日夜宴上将国函奉上,但这闻声未见人却令他心下生疑。楚麟城侧目看向站在阶下的父亲,却见楚凌云唇线紧抿。他只觉眼皮一跳,没由来的觉着有些不对劲。
“这……这成何体统?!”还没等楚麟城回过神,便听得一声惊呼。他回头往声源处一瞧,却见面色一向和气的应王抬手指着帐外。
奉命献上国函之人不是镇国公府上的小厮或是楚凌云的亲兵,却是一位青衣纶巾的中年男人。且不说他穿着寒酸与这煌煌锦帐满座亲贵格格不入,而是他正坐在一架颇为陈旧的轮椅上缓缓入帐。男人形容颇为清瘦甚至有颇有几分落拓之意。因他自推轮椅而来,故露出袖口的手臂显出一截形销的苍白。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填着泥金狼头图腾的漆黑木盒,而膝盖以下则显得有些空荡,只有风掠过他的袍脚时才能隔着布料看清他芦柴棒一般细瘦至畸形的腿部轮廓,想来他已残疾很久,久到连肌肉都萎缩到紧贴在骨头上,可能他此生再也离不开这把轮椅,因为他这样的腿根本支撑不了他走几步路。
“放肆……真是放肆!陛下近前,尔敢坐行?!”礼部尚书亦是叠声附和应王,他颤颤抬手指着青衣男人,嘴唇嗫喏着想命令仆侍将之拖下去,但话到喉头方想起这是镇国公的人,他抬眼看了眼兰卿睿,想着兰卿睿见此情形当是暴跳如雷,可不曾想一向与镇国公水火不容的兰太师竟然也是同自己一般欲言又止。
楚麟城在看见青衣男人的一瞬竟是怔住了。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楚凌云回京述职竟将秋剑离也带回了京。秋剑离虽为镇朔军军师,从军多年亦屡献奇策立得军功,但这些年他却一直未得军衔晋升。按照大周律例,凡因军功晋职者需报备朝廷。但秋剑离出身自被先太子萧锦辉扣以与先皇三子萧锦玄暗合谋逆的云州秋氏。当年秋氏虽未被抄家,但皇三子一家被株连满门,萧锦辉本欲斩草除根平了皇三子妃的母族,却不想秋氏一夕树倒猢狲散省得他动手。
萧锦辉自然乐的捡了个方便,顺手便将秋氏一族划为皇三子一党的乱党。而秋剑离作为秋氏族中的幸存嫡系,自然就是萧锦辉口中的乱党余孽。然而还没等到秋氏的翻案平反之日萧锦辉与先帝便双双归西,故此秋剑离依旧是先太子所划的乱党族人。而楚凌云不仅包庇他,还在萧锦辉在世时便任他为军师,这放在有心之人的口中,楚氏岂不是包藏乱党,其心可诛?!
思至此处,楚麟城不禁心道父亲委实太过冲动。他知父亲一向敬重秋剑离,而秋剑离亦算是自己的师长之一。可当年悬案终究未平,而如今朝局亦未稳,如今要为秋剑离平反是会让楚氏落人口实。然就算因当年之案时间久远众人遗忘了云州秋氏,但自古以来,只有三朝元老才可面见陛下不行肃礼。秋剑离腿脚不便坐行上殿就是对萧锦棠的大不敬,而他又是楚氏部将,这般作为旁人定会以为楚氏恃功而骄。
但楚麟城还没来得及思索如何帮着父亲解释缘由便听得一位少女娇娇开口,隐隐笑意柔声婉转:“这位大人腿脚不便仍携函复命,那不若让本宫托个大,还请皇兄免了大人的礼吧。”萧锦月说罢起身向萧锦棠福了福身,眼角余光却瞥向了坐在对面的楚麟城。
楚麟城却是蓦地一愣,因为在恍然一瞬之间,萧锦月的眉目竟似与萧锦棠的眉目重合在了一起!他从未想过萧锦月会露出那样的凛冽锋锐的眼神,似是警告又似提示。但比他开口更快的却是齐王,萧厉煜唇畔笑意温文从容:“明毓此言差矣,我大周以礼治国,臣下觐君,只有免得跪拜之礼。然尊卑有别,非三朝元老不得坐行上殿。”他说这一顿,言辞如刀:“敢问镇国公,这位大人有何功勋,竟敢目无尊卑?!”
楚麟城顿时暗道不妙,还没等楚凌云出言,他忙抢先一步起身拦于秋剑离之前半跪肃容道:“携函而来者为我镇朔军军师秋剑离,军师为凉朔关一役献计实属首功,依照镇朔军军规,觐君殊荣当属首功者。然军师腿脚因战事而损,故而有失礼仪,还望陛下恕罪!”
“但军规是军规,礼法是礼法!本王倒不知,这什么时候军法成了国法!”应王闻言冷哼一声,字句之间明指楚凌云仰仗军功行僭越之欲。齐王见状亦是坐在一旁微微摇头但笑不言的一副隔岸观火之态。楚麟城心道,却听得萧锦棠忽的开口:“秋军师既为有功之臣又因国而伤,这些虚礼也就免了罢。二位王叔,我大周虽是以礼治国,但也不能拘泥于此不是么?若一味墨守成规,反倒是会寒了功臣们的心。”
“是……陛下说的是。”应王是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棠竟会反过来说自己的不是,一时间他只好尴尬的应了两句,看向秋剑离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楚麟城明白萧锦棠是在给自己解围,于是忙转身接过秋剑离膝上的国函,三步并坐两步行至楚凌云身前,他将国函高举于顶,向着萧锦棠肃拜叩首而下:“此乃北燕国函,还请陛下过目。”
福禄随侍伴驾多年是最会看面色行事的。见得萧锦棠与楚麟城都在竭力避免节外生枝,忙对身后的寿康打了个手势。这一对师徒连忙行至阶下,福禄接过了楚麟城手中的国函奉予萧锦棠,而寿康则将秋剑离推出了帐外。楚麟城咬了咬牙,他心知此事对秋剑离而言无疑是莫大的折辱,但如今楚氏成了众矢之的,为顾大局实属无奈。
楚麟城一面想着一面侧首看向身侧半跪的父亲,却见楚凌云唇线紧抿,面色冷硬如铁。
萧锦棠倒没注意到楚凌云铁青的脸色,他只记得楚清和曾与自己提及过秋剑离几次,故而自己听见军师又见他腿脚残疾便想起了楚清和曾提及过的人。只是楚清和从未向他提起过秋剑离的身世,所以萧锦棠只当他是个普通的楚氏部众。身为楚氏部众,自当需为大局顾虑。他委屈些倒无甚,只是绝不能让有心之人抓了楚氏的把柄。而自己多给秋剑离些封赏也就罢了。
思至此处,萧锦棠打开锦盒。国函是以东周与北燕文字一式双份所书,上面亦加盖了北燕大君、摄政王、世子三印,内容也同楚凌云所说并无一二。萧锦棠自是看不懂北燕文字的,故而略略看了看后便让福禄将之奉递给定国大长公主与沈言夏。
待到这份国函被几位知解北燕文的亲贵们观阅确认无误后,萧锦棠方才朗声开口:“既这国函无误,那这遣使北燕的使团的人选不知诸位卿家有何推选?”
听得萧锦棠垂询,众位亲贵一时之间却无一人开口。要知北燕与东周素来边境纷争不断,如今仅凭一纸和书欲一朝互开商路缓和关系谈何容易。且因两国素来关系交恶,这出使之人的身份便是个难题。这北燕摄政王与世子遣来国函,同礼而言大周出使北燕的使臣身份便绝不能低了。低了身份便是失了平等之礼,若让北燕人拿了敷衍的由头寻衅滋事反倒是得不偿失。
而身份过高则难防北燕人背信弃义暗中使诈,毕竟顾振棠被耶律引岳引去囚月沼泽坑杀之事早已人尽皆知。且涉及两国互开商路,出使之人必得思绪活络能言善道,而最重要的一点,此人必须了解北燕国情。要找出同时具备以上几点之人,一时之间众位亲贵竟想不出一个策全之法。
萧锦棠心知此事亦是急不得,他看着亲贵低声而议,只觉酒意微散后的疲乏蓦地泛涌上四肢百骸。他揉了揉眉心,心道这酒劲怎么这么大,但还没等他回过神,却忽觉一阵熟悉的燥热猛然袭来。他只觉下腹部猛烈的热意至冲天灵,剧烈的刺激令他几欲作呕。萧锦棠身子一颤,抬手狠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剧烈的疼痛令他清醒,那双浓翠的瞳却是一黯。
这种噬骨的燥热他太过熟悉,这分明是萧锦辉曾在东宫使用过的‘助兴’情药‘泽春浓’的发作表现。昔日萧锦辉命自己陪酒伴宴时常会在酒中香中加些见不得人的情药助兴。彼时自己年幼,全然不知自己已然中药,只觉每次去东宫侍宴便会全身燥热痛苦难耐,但即便身如火烧神识昏沉,却还得维持清醒不出差错。
萧锦辉生性残暴,他见自己于折磨中强行支撑便觉有趣。故而有意给自己下药以此折磨自己取乐。但不想时间久了,自己对‘泽春浓’反应逐渐小了,萧锦辉觉着此药不能折磨自己心生无趣才停了给自己下药。
而如今自己喝的酒中又被人下了这等脏药,萧锦棠狠掐脉门之际心念急转。宫规之上妃妾暗用情药魅惑圣上乃是一等大罪。而自己尚未纳入妃妾,于后宫中有这等手段弄到这种下三滥的脏东西的便只有穆太后和内务府的内监。但此次夜宴由内务府与太后宫中宫人协办,这下药之人是谁尚无定论。思至此处,萧锦棠正欲让福禄暗下彻查,却不想穆钰却忽的起身上前半跪而下。
“启禀陛下,臣愿出使北燕。臣年轻时曾驻北地多年,既通北燕文字,亦知晓北燕国情。且臣身为当朝太后兄长,承我大周侯爵之位,亦不算失了身份。”穆钰说罢一顿,眸光却是瞥向了楚凌云:“只是臣退守临阳城多年,自是不解如今北燕之情,出使之事兹关国体,臣一人自是无力承担出使之责,还望陛下托请镇国公替臣委派以副手。”
萧锦棠本欲将此事押后再议,却不想穆钰语出惊人。他下意识的想要回绝穆钰,却猛然发现满朝上下的确找不出第二个比穆钰更为合适之人。楚凌云父子是去不得的,楚氏人丁凋敝,折了谁也不能折了楚氏父子其中一人。且楚氏世代镇守北境,跟北燕算得上是世代劲敌,去了北燕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而穆钰虽早年力挫北燕,但也未曾斩过北燕哪位重要人物。除却他手握临阳龙图卫兵权,由他去的确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楚凌云与楚麟城互相对视了一眼,父子二人皆心道穆钰此举动机绝不单纯。且不说楚穆二氏素来相争,穆钰此举摆明了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是出使北燕这一点便是安危未卜,可谁也不知这是不是北燕所设的鸿门宴。穆钰心思缜密,怎么会自甘冒险去做出使之举。而冒险出使能给穆钰带来什么?有什么东西是能让穆钰赌命而行的?
楚麟城看着穆钰微翘的唇角眸色却是一沉,一瞬间他忽的想到穆钰亦是熟悉北境觋山防线的人,若是此人将觋山防御地图泄漏给北燕人……思至此处,楚麟城只觉悚然一惊,他心道穆钰虽然老奸巨猾野心极大,但说其心存反意却是空口无凭。穆钰虽同楚氏有着军权之争,但其为将德行却从未有失过。自己这般臆想,反倒是起了小人之心。
而穆钰亦道让楚氏派人协助其出使,换而言之便是将自己置于楚氏眼皮底下。而楚氏为监视穆钰,必会派出心腹随行,无论出使北燕事成与否,起码在出使期间,楚穆二氏便算是绑在了一起。穆钰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楚氏也脱不了干系。
187.穆侯谋北燕剑离献国函(三)
这般荣损共俱之法,等同于穆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数托在了楚氏手里。思至此处,楚麟城总觉着不对劲,他隐隐觉着穆钰是在进行一场豪赌,但豪赌所得的报酬却绝不是什么与北燕交好的人情。这些外交关系上的好处,穆氏能得到的楚氏也能得到。他求的定然是楚氏得不到的东西,可除却这些,穆钰又能得到什么?
楚麟城百思不得其解,然在座亲贵心不得解的并非他一人。兰卿睿看着并排跪着的三人只觉眼中犹刺针钉。在他眼里,穆钰此行无异于‘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圣上仰仗楚氏打压兰氏,穆钰此举可不就是在讨好楚氏么?而若穆氏依附楚氏,那楚氏两军大权在握,试问这满座亲贵谁还睡得安稳?小皇帝是借着楚氏的手重创了自己,那若穆氏与楚氏联手,朝堂之中,谁又能限制楚氏?
华庭盛宴之上暗流无形涌动于众人各异心思之间,如今敌友未分,楚麟城总觉着贸然应下穆钰之求委实太过冒险,然就在他欲以穆钰身为龙图卫统军不宜冒险出使回绝其提议之时,却不想是定国大长公主先行出言打破了沉默,她敛眸持盏,似乎穆钰方才所说的惊人之言不过寻常之语一般:“陛下,本宫认为穆侯爷所谏不错。”
听得此言,兰卿睿与楚凌云同时回头看向正浅呷酒盏的定国大长公主,楚麟城咬咬牙,正欲开口劝阻定国大长公主时却见她唇角一翘。女人回首瞥向穆钰,顾盼见眉梢眼底尽显锋锐之意,她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出口却是言辞如刀:“只是侯爷身为临阳城龙图卫统军,要知这兵不可一日无将,此去北燕,少则半载多则一年且安危未卜……侯爷不在期间,这龙图卫的指挥权,该当何人?”
此言一出,倒是比穆钰自请出使北燕更令人吃惊。定国大长公主发问堪称刁钻,字句之间竟是想让穆钰交出手中军权。楚麟城闻言心下长舒一口气,心道定国大长公主果然明白穆钰此去其中有诈。若以军权褫夺相逼,难不成穆钰还能为了芝麻丢了西瓜不成?
但不想穆钰却是一笑,他面着萧锦棠肃叩而下,言辞之间神色肃定,声声字字皆表忠义,陈词慷慨堪称振聋发聩:“大长公主殿下思虑周全某不能及,但带兵如带子,贸然换将必会军心不稳。不若某请奏陛下,在某出使期间,这龙图卫指挥之责便交由龙图禁卫指挥易子凛行使,易子凛在调任禁卫统军之前一直身为临阳城守将,让他驻守临阳是最为稳妥不过。”
定国大长公主眸底一暗,持盏的指尖亦不禁颤了颤,她心下暗惊,饶是她也不知为何穆钰要为一个出使北燕做到这个份上。若说身负军权不得出使为防通敌叛国,那如今褫夺兵权,穆钰就算是想通敌也没那资本。难道穆钰是真铁了心要讨好楚氏?思至此处,定国大长公主心念急转,若是易子凛拿了指挥权,兵权对穆钰而言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罢了。
念及至此,定国大长公主正欲出言再逼迫穆钰一番,可不想穆钰却是径直再言:“但易子凛委实太过年轻了些,年轻守将经验不足,需要有足够军事经验者督军方为稳妥。”他说着一顿,一语既出激起骇浪千层:“臣以为,锦衣侯亦为先帝所指的顾命之臣,纵年事已高,但临阳城为我玉京门户关隘,臣委实不放心让他人驻守督军。”
听及此处,便是连定国大长公主亦坐不稳了,穆钰言中之意分明是要将军权交给沈氏。他这是打算讨好沈氏与自己结盟?可还没等她开口,穆钰却又道:“易子凛既为龙图禁卫指挥,调任临阳后宫中龙图禁卫的指挥自然便由禁军统领接管最合适不过。”穆钰说着侧首看了身侧的楚麟城一眼:“楚统领英雄出少年,臣自是信的过的。”
好一计一石二鸟!兰卿睿眼皮一跳,一声冷哼差点没憋住。他心道如今楚氏与沈氏为帝党,穆钰这一下是两面都讨好了,但这讨好的代价未免也过大了些。毕竟这交出去的军权等同于泼出去的水,哪能轻易拿得回来,便是拿回来了,沈氏督军穆氏,可不是授人以柄么?不过穆钰将兵权两分做楚沈二氏的中间人,难不成还想在楚沈二氏之间搅一搅浑水?
但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会看不穿穆钰的想法么?就算看不出,那楚凌云可是个以忠义立命的榆木脑袋,让他因私权而与定国大长公主相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难不成穆钰还真甘愿成为沈楚二氏的附庸?
穆钰说罢又是一个叩首,定国大长公主与沈言夏对视一眼,却皆不知如何开口。毕竟穆钰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再寻理由阻拦穆钰,倒显得自己妄加揣测。且沈氏虽重归朝堂,但不过是仗着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的余威撑着,手中实权早已分散无几。如今沈揽月决意入宫,若是母族手无实权,想来在后宫中亦是艰难。
就在定国大长公主犹疑之时,一直未发一言的萧锦棠却是开口应了穆钰的请愿:“冠军侯赤诚可嘉思虑周详,那孤便依冠军侯之谏,请托冠军侯担我大周国使出使北燕。”萧锦棠说着一顿,指尖轻点桌面:“冠军侯出使后,这临阳城便劳烦锦衣侯亲自走一趟了。锦衣侯年事已高,孤记得临阳城附近设有一处行宫,锦衣侯去了临阳城后便居行宫罢。”
只听得萧锦棠话音刚落,便见沈言夏立身而出,肃礼振声:“陛下明断臣等自当遵令,只是从军入伍,卒帅同劳,断不可因一己之由开特立独行之先河扰乱军心。既为督军,便要以身作则,所吃所用,当与兵士同例。”
“这……”萧锦棠面露迟疑,他早听得楚麟城说过,沈言夏早年与北燕交战之时身负旧伤,且如今沈言夏年事已高,苦居军营委实说不过去。思至此处,他下意识的看向了定国大长公主,却见定国大长公主对自己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同意沈言夏的话。
“那便如锦衣侯所言罢。”趁着说话的间隙,萧锦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与口中蔓延的铁锈味短暂的压住了腹内灼烧的翻涌。他一面说着一面抬手示意沈言夏免礼归座,在转头看向面色迟疑的楚氏父子时忽的想到了方才被逐出帐的秋剑离。
是了,秋剑离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人选么?萧锦棠思绪急转间朗声开口:“方才冠军侯请让镇国公举荐出使副手,孤认为方才进殿的那位秋军师倒是不错的人选。冠军侯善武需以军中文职辅佐,军师足智多谋献计有功,便封从五品奉政大夫与冠军侯同去北燕罢。”
楚麟城闻言心下一热,他没想到萧锦棠竟还记得秋剑离。奉政大夫虽是个无甚实权的散官文职,但有了这个名头后将来便可于归京而居并能享到一份不错的俸禄,且有了大夫身份便是真正的贵族,也算是为秋氏重振门楣开了个好头。然就在楚麟城正欲替秋剑离谢恩之时,却见萧锦棠猛然起身离席。
众位亲贵见状皆不明所以,心道这宴未过半陛下便离席未免太过不成体统。但思至萧锦棠登基后堪称独断专行的作为和他那有些乖僻孤戾的性子,一时之间竟是出言敢于问询陛下因何离去。就在众亲贵私议纷纷之际,穆钰却是不疾不徐的再度肃礼叩首:“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必将尽力促成我大周与北燕和定,为我大周百姓谋得福祉。”
萧锦棠闻言回眸一瞥,正欲转身离去时脚下却是一个踉跄,他下意识的抓紧了桌案一角,指尖因过度用力竟泛起了青白之色。福禄见状正欲上前搀扶,却见萧锦棠紧皱眉头眸底冰寒,他以唇语无声制止了福禄的动作后深深呼出一口气稳住了声线,但即便如此,他的声音却是夹上了一些隐隐沙哑:“出使人选大抵便这样定下了,其余细节礼部与鸿胪寺卿协议,待到年节后再行商论筹备。”
“遵陛下令。”听得萧锦棠下令,礼部尚书与鸿胪寺卿忙起身揖礼领命。楚麟城闻声猛然抬头,他总觉得萧锦棠有些不对劲,但无奈此时他并不能随着萧锦棠离席细询,只能跟着穆钰一同拜礼恭送。
但就在楚麟城心下焦虑时,跟在萧锦棠身边的寿康却向自己快步而来,寿康是福禄一手带出的徒弟,年纪虽轻但办事稳妥且懂得敛情收绪,可现时他虽沉着一张脸,但眼神却将其心中焦虑暴露无遗:“大人,陛下正在殿后,您快些去罢。”
楚麟城见得寿康如此神态,更觉萧锦棠骤然离去事出有异,心急之下,还未等寿康说完便起身往外走去。寿康见了亦是连忙跟上,但一旁的亲贵们倒是神色一变,心道这君臣二人一前一后离去也不知所谓何事,待到楚麟城的背影消失在帐外,帐内亲贵便开始揣测圣心,不过再如何揣测,也不过是猜测萧锦棠今后将穆氏置于何地罢了。
穆钰倒是权当听不见纷纷议论,仍是自顾自的饮酒吃菜。但比起穆钰的淡定,萧厉煜面色却是难看到了极点。
他委实也没想到穆钰竟会让出手中兵权以换的出使北燕这个机会。此举无异于是断了穆钰和自己的后路与筹码,而穆钰这一放弃,便等于将自己安插在朝中的根脉拔除近半。就算穆钰想同北燕搭上关系,那也得有筹码交换才是。萧厉煜越想越觉着不对,他抬眼看向穆钰,却发现穆钰正对着自己举盏相邀,笑的意味深长。
“王爷,常言皆道守业更比创业难。这朝局如战场,皆是瞬息万变,若不早些择木而栖,只怕这鱼肉刀俎的角色就掉了个儿……您说是么?”穆钰一面说着一面抬了抬下巴示意萧厉煜看向凤座之上的穆太后,同时对萧厉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自己宴会之后再同他解释。
188.忆往昔齐王心缱意怀柔
“你!”萧厉煜登时一梗,竟是没想到穆钰会用穆太后来要挟自己,他看着穆钰,喉结上下滑了滑却是无语可言。他猛然觉着面前自斟自饮的男人竟是全然陌生。恍惚之间,他忽的觉着自己从未了解过穆钰,亦或是在不知觉间,他与穆钰的角色已在无形之中对调。穆钰是他埋进朝堂的一步棋,而如今这步棋早已不受自己控制,反倒是自己成了他手中的一步棋。
不,萧厉煜旋即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他明白是自己远离庙堂,一时之间竟是忘了这是何处。
这朝堂之上每个人皆是棋子,谁又能说自己能操纵了了谁?每一个坐在这里的人,早在棋局开始前便将一切都押上了赌桌。自己当初押上了穆钰和阿柔,而今不过是向自己收讨利息的罢了。萧厉煜略略吸了一口气,只觉着这暖融如春昼的华帐竟如冰窟一般。他顺着穆钰的目光转过头去,却是蓦地怔住了。
这一回首,萧厉煜才发现凤座之上那雍丽的女人竟至始至终一直看着自己,而自己这一望,正巧对上了她堪称痴缠的目光。他想她应是哭了,不然她颊畔的胭脂怎会晕成连绵如酒醉的酡红。萧厉煜心底一窒,忽的想起初见之时,十三岁的她——
那时的穆妙柔还是个未长开的孩子,远没有如今的华艳迫人的相貌。她甚至还没有名字,只依稀记得母亲唤她阿柔,故此这‘阿柔’二字,便成了她的名。
但她已经十三岁,又是楼里花魁的遗下的女儿,这等相貌过几年也是一棵摇钱树,故而到了可以接客的年纪时,妓馆的老鸨子便将她的花牌挂上了灯。但谁料她在竞价的关头从三楼华台一跃而下,正正摔在了楼下胭脂铺上的布棚上。而时值仲春四月,自己正同穆钰外出踏青归来,而她就这么滚落在自己的马车前。
穆钰下意识的拔刀相护,却不想滚落在车前的是个容颜稚嫩却描眉画目妆成风情万种的女孩。她兴许是摔得疼了或是被吓得不轻,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丝毫没方才那一跃的烈性。而自己掀帘看见的,便是一个抽噎着的、高髻松塌容妆斑驳的、眼神惊恐中带着兴奋与好奇的女孩。
老鸨子也吓得不轻,不是这新雏儿摔死了晦气。而是她看见了那停在楚馆花楼前的王府旗帜,这可是齐王的车驾,若是冲撞了贵人只怕是百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见得齐王下了车,老鸨子立刻领着全楼的女人小厮连滚带爬的出楼跪了一路。但是引起这场骚乱的女孩却是出奇的镇定,她立刻明白了那凶神恶煞的老鸨子怕的人是眼前刚从车里下来的俊雅公子。
或是她天生愚蠢,竟想不得连在楼里一手遮天的老鸨子也惧怕的人更不是自己能冒犯的起的。在穆妙柔心里,能让老鸨子怕的人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于是她直接抱着那公子的大腿哭诉起身世,说自己是楼里花魁娘子的女儿。母亲曾是楼里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但与一世家公子相恋,故而才有了入幕之宾。但不想世家公子薄情,月下花前海誓山盟后说要禀明宗祠纳她为妾,却不想再不见人。
可不想那时的花魁娘子却有了身孕,她怀着念想生下自己,却不想但遭无情弃。她曾想着去公子所说的家族寻人,但不想公子的家族竟说从无此人。花魁娘子这才回过神,发觉自己是受了骗。然自己已有女儿,在楼里的生意也因碎语闲言大不如前。几般折磨下,在攒够钱赎身后,从这花台高楼上一跃而下,触地而亡。
她本已赎身从良,女儿自当也是脱了贱籍。但不想老鸨子欺阿柔年幼不知事,便将其强行扣在楼里当烧火丫头使唤。待到她年岁渐长,出落的越发标致起来,便动了将其挂牌的念头。穆妙柔想着告官说老鸨子逼良为娼,却不想老鸨子在衙门认得些人,她这一去反倒是被捉回去毒打了一顿。事到如今,她只能同她天真又烈性的娘一般一头触死在这妓馆门口。
阿柔说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她不仅没去想自己这一哭将本地官商全部得罪的事儿,她甚至没想过,如果这位路过的公子没帮自己当如何是好。萧厉煜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了那抖如筛糠的老鸨子一眼。那老鸨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按照大周律例,妓馆逼良为娼乃是流放抄家的重罪,更别说官商勾结,这要细查起来,只怕是自己脑袋都没了。
“王爷,她没处去了。”最终是穆钰蹲下身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给阿柔裹上,萧厉煜看着将瑟瑟发抖的女孩拥入怀中的少年,却是答非所问:“姑娘,这件事你是想作何打算?之后可有什么去处?”
阿柔听得一愣,她这才发觉自己哭完,却连所求都不知。她是想求个自由,还是想把那无良老鸨子送去见官,还是如何?至于之后,她更是想都没想过。萧厉煜见她抽噎半晌答不出半句话,最后只能磕磕绊绊的说出求公子替自己主持一个公道时终是叹了口气。他看着紧紧抱住女孩的穆钰,忽的想到了冒险将穆钰送出宫的自己。
起初是感耶律妃有恩于自己,其次不过是不想这天地间再多一个手足兄弟的无辜冤魂罢了。但如今穆钰年纪渐长,自己在朝中根基不稳,再过些日子,他便要离开自己前往觋山防线,而自己分封一方,却真正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思至此处,萧厉煜竟是不顾王爵之尊俯下身向女孩伸出了手:“若是没去处,那便跟我身边做个贴身侍女如何?”
阿柔此前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脱了这腌臜地儿去好人家里做个仆从侍女,更别说跟着这么俊雅的公子。她下意识的直点头,开心的竟是连句话也说不出。萧厉煜心底叹了口气,心道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天真,不知身份的人也敢随便跟着走。还好今天是自己遇见她,给她在王府中插个侍女的活儿,也算是行善积德。
就这般,阿柔随着萧厉煜与穆钰上了王府的马车,萧厉煜终是忍不住说教她两句:“先前你不知本王身份便答应同本王走,也不怕我们是势力更大的人拐子?”
阿柔想了想,认真的回答道:“母亲说过,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若真是拐子,那也便认了,但王爷与穆公子于我有再造之恩,所以阿柔也要以身相许,将来无论王爷让我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阿柔皆在所不辞!”
这番话成功逗乐了萧厉煜,伺候她便成了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女。谁也没想到,在她最飘零苦难之时,感到的第一丝温暖竟是穆钰给她披上的披风。从此她格外的依赖穆钰,在穆钰出发去觋山防线的前夜正巧是她的及笄之日。萧厉煜赠了她一支芍药花簪给她,而穆钰则说他此去沙场,也不知能否再见王爷与阿柔。
但这次是阿柔抱住了穆钰,说阿钰是去建功立业的好男儿,若他死在北边,她一定会去给穆钰收葬。可收葬尸骨是要亲人方可,那她无姓,不如就跟了穆钰姓,从今往后,她就是穆钰的妹妹。她从此不再叫阿柔,而是成了有名有姓的穆柔,成了冠军侯府大小姐穆妙柔,成了大周皇后穆妙柔——
可谁曾想到,她并没有为他们上刀山下火海,是他亲手将她送上进京的马车,是他亲手将她推入那暗不见天的锦绣地狱。而一别十年,万语千言朝夕相伴的过往却只能尽化入那遥遥一瞥。穆妙柔跟她的花魁母亲一般,从不是个聪明的女人,这宫中的女人皆是矜贵且机敏的,她就好比一只装饰鲜艳强装凤凰的山鸡,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挺直了背,做他们最需要的角色——
萧厉煜这才恍然发觉是自己眼花。穆妙柔方才并没有哭,她早已不是与自己朝夕相伴的阿柔了,她是太后,纵使心底千愁万绪,却不再是那个敢肆意痛哭的女孩了。凝眸之间,十年光阴尽数化为她面上的阑干朱痕,烛火苍煌,映得她斑驳容颜像是古艳壁画上的仕女。
“有舍有得,破而后立。陛下为天下之主,哪能容得下不跟他一条心的人呢?”穆钰幽幽一叹,似是没感到萧厉煜的怒意一般自顾自道:“咱们到底是陛下眼底的外人,但能不能让陛下容得下咱们,就是我的本事了。”
萧厉煜握紧了拳,回头却见穆钰正向自己举盏相邀:“但我、阿柔、王爷,总是一条心的。”
189.明仪初成锦月展风华
“今日之事,你最好能给本王一个满意的答复……龙图卫是我们手中最大的底牌,若是失了龙图卫,不仅我们是案上鱼肉,阿柔亦是。”萧厉煜冷声警告,目光却落在了穆钰手中的酒盏之上。琥珀色的酒液微漾,将二人的眉目尽数倒映其中。年少之时,他们亦是把酒言欢,那时的他们,又怎会想到今日的横眉冷对。滚滚往事历历而来,再冷硬的话语在经过时光磨洗也不禁柔和了些许。
穆钰当然明白失了兵权的武将下场是如何的,他面上本是淡然甚至含笑的,但听得穆太后的闺名,持盏的指尖却是一僵,片刻后方苦笑半声,似连声色亦有些喑哑:“这我自有分寸,阿柔是我的妹妹,我怎么可能将她的安危置之不顾呢?”
听得此言,萧厉煜的面色才缓和些许。他转过身似是不欲多言,其实只有他自己心下明白,不是不欲说不可说,而是不知如何开口。穆钰叹了口气默默饮下杯中酒,目光散漫不知何处。
而就在此时,帐外云韶府的歌伎却是漫声吟调,和着婉婉缥缈的歌声,舞姬们拥着薄雾般的轻纱侧旋而入,罗袜绣鞋随步没入绣毯,犹如盛放的花朵上舒卷开连阵云霞。一时间箫鼓再奏,舞乐又起。宫娥侍从随着舞姬身后再捧玉馔美酒缓步入内,众位亲贵见得如景美人,不禁纷纷止了议论,连带着本是暗涌不断的气氛也被这阵绮丽香风吹散。
穆钰也不禁被此景引去了注意力,萧厉煜见状却只是敛眸饮酒,似对歌舞毫无兴趣。他低下头想往酒盏中倒酒,却发现酒壶中的酒不知何时已饮尽。他正欲呼来宫婢为自己斟酒再添,却不想坐在自己斜对面的少女忽的持盏起身。
烛盏煌煌映在少女拥着的东珠纱上晕做一团柔朦的光,萧锦月正值长身子的年纪,比起一年前瘦小干瘪如孩童的模样,她如今已窜高了不少。因她生的瘦削,此时挺直了腰背亭亭而立,竟是有了几分身量修长之感。她一改往日偏好素淡之色的装束,着了身宝蓝色印团花上襦搭着杏黄色绣白昙齐胸裙,这本是极打眼的配色,但她却别出心裁的着了件东珠纱大袖。
这东珠纱不是什么名贵衣料,因其织脚细密若迎日光则可起到避光柔线之效,故而许多玉京贵女皆拿它做闺阁床帐,玉泉大长公主购置了些想于此纱上题字作画后给楚清和的闺阁做些雅致的纱帘,但楚清和嫌纱料遮光不好影响自己的白日大觉,故而转手便将其拿给了萧锦月。但没想到萧锦月竟是让人拿之裁了衣。此时华灯重色之下,此纱竟泛出明熠珠光,乍眼一看,仿拥披月华满身。
华衣霓裳宝色珠光,身姿初成的少女盈盈举杯,端的是落落大方,她声色婉转如莺,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气魄盖过了那缠婉的舞乐之声送达至在座每个人的耳朵里:“诸位难得相聚于此,今日除夕佳节,不若满饮此杯。”
她说罢挽袖,仰头将盏中烈酒一饮而尽。烈烈酒气蒸腾上她眼角眉梢,漫出如胭脂一般的色泽,她因酒液呛辣略略呼出一口气,唇覆丹光,风艳初成,如花欲绽。
众位亲贵面对这位平日寡言的长公主殿下的祝酒皆是一愣,萧锦月素来是羸弱沉默的,安静的像一个精致的玩偶一般。但此时她那明翠的瞳是那般的鲜活,像是早春初绿的柳枝又像是初解的冻湖。定国大长公主见状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她正欲举杯相和,却不想穆钰先一步起身举杯相应。只听得冠军侯朗声一笑,看着萧锦月的眼底却无端涌上几分难言怅惘。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比起说些河清海晏祝词,此杯酒更应敬我们的明毓殿下!殿下是我大周的无暇美玉耀世明珠……来!让我们敬大周最年轻美丽的长公主殿下!”
听得穆钰激言赞美,其余怔愣的亲贵们方才回过神起身举杯相应道:“是,当敬长公主殿下!”
萧锦月听罢却是抿唇一笑,眼底如有春光流淌。她仰头将琥珀烈酒一饮而尽后再度斟酒,面对每一次的致意皆是酒到杯干。若是萧锦棠楚麟城在此,定会惊讶于她的海量。但此时无人想到萧锦月的酒量问题,因为谁能拒绝明媚少女的邀酒呢?见得萧锦月落落大方的举止,亲贵公子们亦是陆陆续续的走到她近前与她把盏。
她的容光风情在酒意的催发下第一次萌生,令近前的男人们一时间竟分不清她究竟是未长成的少女还是秾艳风流的女人。但毫无疑问的,她已然成了今夜毋庸置疑的主角,所有人都为她如明珠破夜的耀耀容光而倾倒。
这是萧锦月此生第一次笑的这么肆意,丹光流泻朱唇漾,端的是风华初成。听得齐声赞美,萧锦月双颊微赮,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听见对她齐声的夸赞,她怀着无限的欣喜挺直了腰背去接受这些溢美之词,心情仿似云中雀。她想着原来自己是这般美丽,原来美能让自己得到这么多曾经奢望不到的关注——
这时谁也想不到,这个尚且稚嫩与妩媚并存的少女,会在十七岁时会成为这个王朝最美的女人。更不知她会在历史上留下怎样秾艳残酷的一笔,因为她即将成为天下翻覆的起始。
夜宴之上,歌舞不休,帐里暖融酒酣,所有人皆似沉醉在繁华终末的梦中。而帐外起云台的偏殿之后却是寒风肃肃,携霜夹雪如似含刀。浓厚的云层不知何时积聚在山峦之上挡住了明皎月光,只余森影寒寒。金殿华帐喧嚣背后,萧锦棠正毫无仪态的蹲在一处背光的树底下干呕着,他其实已经吐了不少出来,但却仍是执意忍着不适抠着喉咙,似是要将黄胆水吐出来才肯罢休。
楚麟城匆匆赶到殿外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他见得萧锦棠这般狼狈,顿时便想到了可是方才夜宴之上萧锦棠是否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毕竟夜宴之前二人才见过,那时的萧锦棠还好好的,绝无可能两个时辰不到便成了这般模样。
他快步走到萧锦棠身边,正见着福禄满面焦急端着盏浓茶在萧锦棠身边低声劝慰着。要知福禄可是侍奉过三朝帝王的老人,什么阵仗没见过,能让他露出这般神色,想来在萧锦棠身上定是出了大事儿。而福禄见得楚麟城来了,更是如见救星一般握住了楚麟城的手腕,紧张的似连声色都有些颤抖:“少帅您可来了,陛下……只怕是中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什么脏东西?负责宫宴的人控制住了么?太医呢!怎么太医还不来?”楚麟城眉峰一皱,神色顿时冷肃下来。他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想先将萧锦棠背起来将他送回禅宫休养之后再行调查,竟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福禄口中的‘脏东西’是什么,只道是萧锦棠中了药,惟恐宫中混入了刺客。他一面福禄见状正欲提醒楚麟城,却不想萧锦棠先一步抓住了楚麟城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动作。
楚麟城动作一顿,却见萧锦棠用力抹了把嘴,他撑着自己手腕站起来,呼吸尚且凌乱,然声音森寒若擦铁:“是孤让福禄不要声张不宣太医以免打草惊蛇……莫要担心,现在无事了,方才孤都吐出来了。”
“锦棠!这时候还管什么打草惊蛇?若不宣召太医配服解药,只怕余毒后患无穷!”楚麟城情急之下亦忘了尊卑之别厉声急言,他正欲转身强命福禄去召请太医,却不想萧锦棠竟是抬手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楚麟城心下不解,心道有什么事儿能比性命更重要的,他正欲开口,却听得萧锦棠低低的咳嗽了几声。
“不过是中了些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这算不得什么。”萧锦棠平复了一下呼吸,神色依旧冷峻。他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触怒的猛兽喉管里隐隐的低咆。
楚麟城被萧锦棠过于平淡的反应弄得一愣,他怔怔的看着抓着自己手腕的少年——这时他才借着屋檐之下宫灯渗出的昏光看清了萧锦棠的脸。
少年帝王的额上还透着未干的汗珠,他的肤色随了他的母亲,比之寻常东周人生的白些。但正因如此,他的面上那不正常的潮(和谐)红格外醒目。楚麟城只觉目中一刺,抬手便覆上萧锦棠的额头,那指尖所感的微烫触觉似是更印证他心中所想一般。萧锦棠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不过是宫里惯用的手段罢了……孤真的无事,以前先太子经常用这些东西助兴,孤……早就习惯了。”
萧锦棠说罢,心下却无端的心虚起来。他低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不敢面对楚麟城的目光。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涌出这种情绪,好似自己过往或是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污恶臭尽数见了光。而楚麟城是那般明磊之人,他又会怎会明白这宫中是个怎样的锦绣地狱?
这一瞬间,萧锦棠方才明白自己与楚麟城终究是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壁垒,这是无法跨出的光暗两极,像是天堑,又像是生死。
他不知楚麟城会怎样看自己,他是知礼的人,纵有想法也不会明着说出口罢。可令萧锦棠没想到的是,自己等来的却是一声无奈的叹息。他惊讶的抬起头,却见楚麟城温和的笑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语调缓缓:“既然这般,那更要请太医好好瞧瞧了。如果清和在,她肯定会咋咋呼呼的骂那些手段下作的小人,然后会跟我一样,说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190.穆后愚计施锦棠赴鸿门(一)
萧锦棠闻言一怔,泪水竟是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他下意识的用力眨了眨眼抬手胡乱抹了抹脸,像是要抹去心中那多年沉积的酸涩不甘与委屈。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他独自面对着深宫无尽的黑暗与孤独,为了不让萧锦月担心,哪次不是饱受折磨后还要强撑着说无事。他觉着肩上后背一暖,却见楚麟城弯下腰将自己的披风替自己系上。
萧锦棠吸了吸鼻子,这才回过神自己竟是在楚麟城面前哭了。思至此处,他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只觉自己费心掩盖的软弱和不安尽数暴露于自己的朋友面前……不,哪有君王在臣下面前哭的?然不知为何,自己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因为楚麟城看自己的目光中没有怜悯或是厌弃,有的只是欣慰嘉许的笑意,像是兄长看着得胜归来的弟弟一般。
“既然以前中过药,那更要让太医好好瞧瞧,毕竟这药不是什么好东西,难免对身体会有影响。”楚麟城看着萧锦棠,心下却是百感交集。他忽的想到了那夜临晚殿后萧锦月私见自己所说的事,这般的成长环境,造就了萧锦棠的自我矛盾,他骄傲又自卑,一身高傲不愿沉沦污淖,如逆风而立的竹,又像是泥沼中开出了绝艳的花。
“可……”萧锦棠迟疑半晌,欲言又止。楚麟城刚想在软言劝慰他几句,却见萧锦棠眉峰紧皱,再抬眼时方才眼底流露出的软弱已尽数敛去。在这短短一瞬,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看向楚麟城,浓翠的瞳中碧色荧荧,像只决意反咬一口的狼:“既要宣召太医,那就去沈揽月的禅宫中密召太医。”
楚麟城听得疑惑,一时竟是不知萧锦棠作何打算,但还没等他问将出口,便又听得萧锦棠低声道:“今夜便委屈她与清和同住,待到明日一早,便以侍寝为由将之提前宣册沈揽月为妃。宫中早已已将聘礼备好,你三日之后便带礼去定国大长公主府下聘……既然有人给孤下了这种脏药,那不若将计就计。”
“……若是遣了沈小姐与清和同住一晚让旁人知晓了,只怕沈氏贵女的颜面也就彻底扫了地。”听得萧锦棠所言,楚麟城半晌才哭笑不得的憋出一句话。他委实不理解为何萧锦棠会想出沈揽月今晚去跟楚清和住的主意,按照民间浑话来说,萧锦棠此举无疑是脱了裤子放屁。
虽然此时临幸贵女不太合乎礼数,但沈揽月如今已是伴驾贵女,将来嫁入皇家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就算今晚萧锦棠临幸了她,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反倒是萧锦棠要以临幸之名封妃还不与人家行夫妻之实,这事要是抖搂出去,沈揽月才会落成遭人耻笑的笑柄。要知君王入内遣妾不侍这等事儿在后宫中可是对妃妾的奇耻大辱。
萧锦棠见得楚麟城无奈的样子,心下却是一窒。他何尝不知遣出沈揽月可能招致的后果,但真让他去跟沈揽月同床共枕,只怕是二人都别扭的紧。萧锦棠自幼便是惯看萧锦辉脸色过日子的,故而心思极细又擅察言观色。他能感觉的出,在与众人相聚时沈揽月的眼底没有任何人。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少女,会同大家讲那些她所经的见闻风土,也会教锦月作画调琴。但在众人笑闹一团时,她却总是看着远处的山岚所有所思。
萧锦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她是在想叶素痕,在想她心心念念却不能宣之于口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她起码不是在想自己。因为他明白,若是在意一个人,目光是会情不自禁的追随她,从此再容不下旁人。
楚麟城见得萧锦棠突然不说话,以为他是害了羞,他正欲劝慰萧锦棠两句,却不想宝殿回廊后竟是绕出几盏明光。萧锦棠听得动静回头一瞧,却是因药性未消头晕眼花的紧,脚上更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好险是楚麟城伸手一捞扶稳了他。听得这处动静声响,转廊而来的人忙快步往萧锦棠这里行来。
不过几息,几名宫娥嬷嬷便行至楚萧二人跟前。这时他们才发现,这为首的女官竟是穆太后身边贴身侍女淑乐。
萧锦棠素来厌恶这个狗仗人势的婢女,如今他同穆太后彻底撕破了脸,自然也没必要在淑乐面前装样子,故而他颇为嫌弃的眉峰一皱,转身便欲同楚麟城离开此处。但不想他方一转身,却见淑乐快步行至自己身后,面上笑意盈盈似全然不见萧锦棠臭着的一张脸:“婢子参见陛下、见过统领大人。”
“起来罢。”萧锦棠冷冷抬手示意淑乐免礼,同时转身欲去不愿多留,然淑乐却像是看不出萧锦棠溢于言表的厌恶一般,仍是跪在地上脆声开口:“谢陛下恩典,只是婢子受太后娘娘之命所来……太后娘娘见陛下提前离席,颇为关心陛下龙体,故而想请陛下前去清心台禅宫一叙。”
“太后?”萧锦棠脚步一顿,终是回头瞥向跪在地上的淑乐。他一时不知穆太后此时找自己有什么事儿,毕竟当日自己将那北苑管事的脑袋给她送去后,她就再没主动找过自己私谈。再加之褫夺垂帘听政之权一事,他与太后便已撕破了脸。萧锦棠抬眼看向楚麟城,却见楚麟城用唇语说了‘御膳’二字。
萧锦棠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楚麟城是在提醒自己此次宫宴是太后宫中与内务府协办,这主管夜宴膳食的宫人,可不正是太后宫里的么?
这般种种事件串联而起,让穆太后的邀请显得委实过于凑巧。萧锦棠垂下眼帘,心道穆太后再蠢也当明白自己如今泥菩萨过河的处境,她如今没了垂帘听政之权穆钰又放了兵权,她还有什么对自己出手的理由?若是换了个正常人,也知势微之时当藏锋敛芒养精蓄锐再图东山再起。思至此处,萧锦棠到觉着穆太后找自己可能是关于穆钰出使一事。思至此处,萧锦棠正欲开口,却见楚麟城猛地拉住自己手腕冲自己摇了摇头。
见得楚麟城眼中疑虑,萧锦棠以唇语对他道无妨。淑乐还跪在地上,见得萧锦棠半晌不言,她正欲出言提醒时却听得萧锦棠冷声道:“孤知晓了,等会儿便去探望母后。”
照理来说淑乐得了萧锦棠的答应便该起身谢恩回话去,然却不想她自顾自的开了口,胆子之大不知应说是蠢钝至极还是目无尊卑:“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方才已却宴去清心台禅宫等着陛下了,还请陛下快些去罢。”
福禄最是见不得那些不知礼数狐假虎威的宫人,他见得淑乐如此无礼,上前一步便作势要教训教训她。可不想萧锦棠却是微微抬手拦住了福禄,面上竟是流露出几分森寒笑意:“那就现在去罢,只怕再晚一些会妨了母后歇息。若是真有什么事儿,早些解决了也省的夜长梦多。”
福禄看着萧锦棠微微勾起的唇角,一时之间竟是觉着脊背有些发凉。他作为随侍萧锦棠近侧的宫人,最是明白这位少年帝王心性里隐藏的孤戾执拗,他是个将隐忍刻入骨髓成为习惯的人,他习惯了不动声色,却唯有在他濒临爆发时会露出这样森然的笑意。这种笑意像是野兽发动进攻前露出的獠牙,又像是卸下伪装后的痛快愉悦。
淑乐自是没听出萧锦棠的言外之音,她甚至连半点危险的气息也未曾嗅到。于她而言,萧锦棠先前在北苑对她的敲打早就被她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抛之于脑后。她可是穆太后情同姐妹的陪嫁侍女,论得地位可与福禄相当,便是穆氏如今再如何势微,那穆太后也是正正当当的太后,想来萧锦棠也不敢因她而同穆太后彻底断了情分失了转圜余地。
只是她却未曾想过,若萧锦棠是个在意名声情分的人,会做出以武宫变当朝褫夺太后垂帘听政之权的事儿?然她只见得萧锦棠微抬下颌示意自己领路。见得萧锦棠示意,她忙起身退至萧锦棠身侧,然还没走几步,她便停了下来。萧锦棠亦是不动声色的随她停下,他也不开口问询缘由,只管等着淑乐开口,看的一旁的福禄心下直道作死。
淑乐自是听不到福禄的心声,只管自顾自道:“启禀陛下,此去是太后娘娘请陛下私叙母子之情……这统领大人与福公公都是外人,若是跟着一同去,只怕是不妥。”
“外人?”萧锦棠缓缓将这个字眼儿咬了一遍,面上依旧含笑半分不恼:“孤倒是不知此话何意……不知是指他们是站在外边伺候的人,还是淑乐姑姑你,对朝廷内外之臣的任命有何高见?”他说着一顿,语气却蓦地变得冰寒:“看来姑姑指点江山的本事,比之几月前更是长进不少啊。”
淑乐心下轰然,脑海中忽的浮现出那日北苑之事和那送来的鲜血淋漓的脑袋。那时的萧锦棠也是这般的语气,只不过那时他闲闲的端着盏茶,隔着袅袅升腾的茶烟,少年帝唇畔愈浓的笑意如杀意。她惶然怔住,一时间竟是连下跪求饶都忘了,然却不想萧锦棠不仅没有管她,而是自顾自的走了。她呆呆的立在原地,绣裙之下两股战战,她想到了请萧锦棠去清心台的目的,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在这一刻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愚不可及,然萧锦棠已与楚麟城走的远了,她想跟上,但是腿却怎地也挪不动,双腿像是没了知觉一般。就这般过了小半刻,她才挪动了步子往清心台走去。给她行走动力的是一丝残存的侥幸,这可是护佑大周国运安平的皇寺,便是萧锦棠杀意再盛,总不至于在佛门清净地开杀戒,只要她今夜能活着,那明日太后娘娘一定会设法将她送出宫去。
191.穆后愚计施锦棠赴鸿门(二)
萧锦棠倒是不知自己这一番话竟是差些将淑乐的胆子给吓破,他见淑乐没跟上还觉着舒心些,反正不过是去穆太后那里一趟,有她无她又有何妨?他虽厌恶淑乐,但在这穆钰弃兵权换出使的节骨眼儿上还犯不着因这些小事要了她的性命。毕竟一介狗仗人势的刁奴,又能翻得起怎样的风浪?若是因她让穆太后又在宫中闹上几许,那才是得不偿失。
楚麟城总觉着穆太后之邀蹊跷无比,他见着淑乐未跟上,本想再度阻拦萧锦棠让福禄去寻个理由回绝了太后之请,毕竟一来萧锦棠身上余毒未清,二来也不知穆太后打的什么主意。可萧锦棠去意已定,只道事到如今,穆太后也不可能真的将他这个一国之君怎样。思至此处,楚麟城总觉着有些隐隐不安。他环顾四周,却发现随淑乐而来的宫人皆是低头不言,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般。
楚麟城见状心下更是疑惑,见得随行的宫娥嬷嬷们一个个有些魂不守舍,便想搭话探探口风。然不想自己刚对一宫娥刚开了个声儿,字儿还没出口便见那宫娥猛地一抖。这般心虚作态,让楚麟城立刻便想带着萧锦棠走人,可萧锦棠却是笑意未减,只道若是无事,自己又何必费神去见穆太后呢?
见得萧锦棠这般执拗,楚麟城亦只能心下长叹一声放弃劝说。但他委实想不出,穆太后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私见萧锦棠,就算她想做些什么,可这眠龙山上全由禁军与楚家军戍卫把守,她一介女流之辈,又能做什么呢?
不多时,一行人心怀各异的便到了清心台。清心台傍山而建,禅房沿石阶左右对称比邻。石阶共分三段列行,最底层的便是伺候太后的宫人所居之所,而中段则是随行而来的宫中女官所居,阶尽处起台一平,上建屋宇。此处本是这里亦算是女眷禅宫的一部分,但为有别身份,故而太后所居之处离得亲贵女眷的住处还是有些距离。
但若说二者差异最大之处,莫过于清心台下日夜驻巡楚氏亲军二百余人,这阵仗与其说是护卫太后,倒不若说是羁押看管朝廷重犯防着歹人劫狱。
楚麟城见得手下亲军戍守于此,不禁放心了几分。而清心台下候驾的内侍宫娥见得萧锦棠携人前来,忙快步上前对着萧锦棠行了个万福礼:“婢子参见陛下,见过统领大人。还请陛下随婢子入内,太后娘娘已在内候着了。”
“免礼罢。”萧锦棠瞥了一眼嬷嬷后便抬手示意她起身带路,宫娥见状忙再还礼谢恩,见得萧锦棠面上掩不住的不耐,她忙转身便要行领路之责。可不想她领着走了没几步,却忽将脚步猛然顿下。萧锦棠眉峰一皱,心下不悦之际正欲出言垂询缘何时,倒是宫娥先半步侧身而立肃定开口:“统领大人,婢子是奉太后娘娘之命请陛下至禅宫稍坐。然此为母子私事,外臣随侍入内恐有不妥。”
萧锦棠素来最是厌恶旁人说道楚麟城为外臣,更逞论还是由一介微末宫婢说道。同行随侍的福禄听得她这般言辞,一面心道这太后宫中的人皆是奴随主性一个蠢样一面正欲出言呵斥其无礼,然却不想这宫娥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颇有胆识,竟是不顾萧锦棠难看的面色兀自补充道:“请陛下恕婢子多言,太后娘娘乃是国母之尊,外臣武将踏足国母所居之处,传出去委实不成体统。”
“……是个有胆识的,孤倒是没瞧出来,你这张嘴倒是长了一口俐齿伶牙。”萧锦棠听罢面上丝毫瞧不出半分不恼,他反之一笑掩住眼底晦暗,竟是侧首细细打量起这位领路的宫娥。但一打量,却让萧锦棠有些微微愣神。
这宫娥大约正值碧玉年华,昏昏灯火下她躬身而立眉眼低垂,但这般低垂神态,却总让萧锦棠觉着有些眼熟。她的肌肤却似透着一层朦胧莹润的玉色珠光。这虽与她天生的好肌肤分不开关系,但萧锦棠却分明瞧得清楚她面上的珠光是敷了层玉珠香粉所致。这玉珠香粉是宫中贡品,只有嫔级以上宫妃才可依份例取用。昔日他母亲俪嫔在世时便格外喜欢用这香粉敷面,只因灵帝夸之傅粉后肌有珍珠之泽。
俪嫔去后,她留下的一些遗物便成了萧锦棠兄妹仅剩的凭吊纪念。而她未用完的香粉,也被萧锦月仔细珍藏。萧锦月年纪虽小,但终究所有女儿家皆有爱美之心,在棠棣阁的日子是那般清苦,她哪又用得上公主应用的物什?而母亲留下的妆品,她只舍得逢年过节有新衣时才拿出来点妆些许,只是那时她面黄肌瘦的,敷着这粉倒像是往面上扑了层死气的墙灰。
萧锦棠将目光从宫娥面上挪开,不着痕迹的敛去了眼中的疑惑。这宫娥面生的紧,定是他以前未在太后宫中见过的人。而若是宫中调去服侍太后的宫人,决计不会是她这般年轻的。萧锦棠心道莫不是她同穆氏亲族有何关系,或是哪家没落贵族的小姐入宫想做个女官寻个出路,但转眼他却见宫娥的指节肿大且生着褐瘢,这种瘢痕萧锦棠再熟悉不过,这是他往年冬日必会遭过的冻疮之痕。
一个随侍太后的宫人,怎地手上会生冻疮?萧锦棠眸色一沉,心下疑惑更甚之际却转头对楚麟城低声道:“麟城,你在这等孤一刻。”
楚麟城正欲言道自己在禅宫之外候着便是,但见萧锦棠眸色深沉坚定,定知他心下另有他算。思至此处,楚麟城微微颔首揖礼退至一侧,毕竟如今穆太后已被软禁且愚钝无智,料想她是没办法给萧锦棠绊子下的。但他担心亦就担心穆太后的愚蠢之处,生怕她狗急跳墙乱使昏招。
“走罢。”萧锦棠微抬下颌示意宫娥继续领路,宫娥应了一声忙垂首行至萧锦棠侧旁相领。长阶三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眼见着太后禅宫近在眼前,萧锦棠却忽的柔声开口:“你是新来伺候太后的?叫什么名字?以前是在哪儿当值的?”
那宫娥一直垂首走着,听得萧锦棠骤然发问,一时竟是愣了半刻才回过神答道:“回陛下的话,婢子贱名娴意,承得祖上庇荫冠单姓‘秋’。从前不曾在宫中当过值,是得穆侯爷相助婢子安葬亡母,侯爷又见婢子识得些字,今日才被侯爷送来伺候太后娘娘。”
“冠军侯的眼光倒是不差……只是孤觉着你委实妄自菲薄了些,从你的言谈举止来看,可不仅仅只是识得几个字罢。”萧锦棠的目光又瞥向秋娴意的手,心底却将她的姓氏反复念了几遍,沉吟半晌后才道:“你祖籍何处?可是家道中落了?”
秋娴意倒不曾想这少年帝王冷厉外表之下对待下人竟是这般随和的堪称温柔,方才初见萧锦棠,她本以为他的性子应极为孤戾自傲喜怒无常,毕竟能软禁自己嫡母的人,定然是铁石心肠目不容情的。况且自己更是以卑贱之身直指他带亲信入殿的不妥之处更是犯上之举,他若是要将自己掌嘴还是杖责都无可厚非。可他却真的听了自己的劝诫,真真是同自己心中那孤绝帝王的印象大相径庭。
思至此处,秋娴意倒是为自己的先入为主感到了羞愧。她壮着胆偷偷瞥向身侧少年的侧脸,却只见少年唇畔微弯似笑非笑。
他是在笑么?自己这么可算是直视圣颜了?秋娴意只觉自己的心跟直打鼓似的,但紧绷的思绪却是放松了下来,连话也不自觉的多了起来:“回陛下的话,婢子是北方流民,家乡何处早已不记得。家亡人散之时,婢子不过一介刚开蒙的幼女,而母亲又是旁支偏房才侥幸逃过一劫。”她说着顿了顿,见得萧锦棠不做声便当默许后才低声补充道:“母亲虽为妾室,却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故而婢子也识得几个字。”
旁支偏房的男子能娶书香门第的小姐为妾室,可以想来秋娴意的父族曾是如何的煊赫鼎盛。萧锦棠心下思量之际,正欲再询时却不想已行至长阶尽头禅宫之前,他正欲往太后寝宫行去,却不想秋娴意忽的快步行至他跟前垂首道:“陛下容禀,太后娘娘吩咐让婢子带您去清心台禅宫偏殿相见。”
萧锦棠眉峰一皱,但主殿毕竟是太后寝宫,她要在偏殿会客也得算理所应当。他没有多言,转步便往禅宫偏殿走去,而秋娴意见得萧锦棠面带不悦,犹疑片刻后终是壮着胆子低声道:“陛下请恕婢子多言……婢子觉着,母子之间没什么解不开的事儿……陛下与太后娘娘,都是很好很随和的人,请陛下……”
“是么?在你眼里,孤与太后皆是随和温柔之人?”萧锦棠还未等秋娴意说完便出言打断,他停下步子,唇畔笑意却是愈发混沌深沉。随侍在他身侧福禄闻言面色却是一变,秋娴意此话无疑是揣测圣心之举,而这向来是宫人大忌。
秋娴意尚不知自己已然犯忌,听得萧锦棠发问,她忙道:“陛下不因婢子失言而责罚,太后娘娘则是对我们关怀备至赏赐了不少东西……陛下与太后娘娘皆不似婢子所想那般……婢子只是恼自己粗愚,竟听信那些民间流言对陛下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可陛下与太后娘娘同流言所说并不相同,是婢子坐井观天,妄议菲言了。”
“罢了。”萧锦棠别过目光,面上浑似不以为意一般,心底却是将秋娴意的话思来又想——秋娴意口中的‘我们’,是指伺候太后的宫人,还是指穆钰带进宫的人,不止她一个?
然萧锦棠并未再问,他继续向偏殿走去,声音轻的像是化在掠过秋娴意耳侧的风里:“你与孤不过一面之缘,又谈何了解?你说你觉自己听信流言是坐井观天,那仅凭只言片语便能了解他人,不亦也是听信一面之词么?”
秋娴意一怔,在那一瞬,她忽的觉着萧锦棠唇畔的笑意是那般的不可琢磨亦或者是深不可测。可还没等她回过神,他们便已至禅宫偏殿外。
殿外站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内侍嬷嬷,见得萧锦棠携福禄而至,那嬷嬷忙上前迎道:“婢子参见陛下,太后娘娘请陛下入殿一叙,还请福总管在偏房稍后片刻。”
福禄闻言立刻垂首候至一侧等候萧锦棠的命令,萧锦棠亦不知穆太后这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但行至此处,总不可能事到临头打退堂鼓。他抬手示意福禄去偏房候命,福禄应了声后便退至一旁。萧锦棠看着这偏殿,总觉着有些说不出的诡异。见得福禄下去后,那两位嬷嬷才将门帘挑开,萧锦棠心下是愈发疑惑,他跨入门槛,却猛地发现禅宫内灯火点的稀疏,故显得整个堂内昏暗幽微。
“怎么这么暗,难道是沉珠竟忘了将外堂的灯点上么?”还没等萧锦棠开口启唤宫人,秋娴意倒是喃喃着开了口,她一面说着一面拿起手侧的烛台欲将堂内未燃的蜡炬点亮,萧锦棠眸底凛寒一片并未管她,只是径直的往堂内走去。
秋娴意瞧着萧锦棠拔步便走,又见他还未除下披风,忙放下烛台抬步跟上欲为他卸衣。这屋内烧了炭盆,而萧锦棠裹着一身寒意入内,稍有不慎便会害了风寒。可不想萧锦棠脚步更快,他大步转过内堂,却猛地发现这偏殿内除了秋娴意之外竟是一个宫人也没有。就在此时,一声闷响忽如惊雷般传荡入二人耳里。秋娴意转身快步去看,却发现禅宫的门被人自外关上了。
萧锦棠侧首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却是冷笑一声。他并未喊人,而是反手掀开挡在内堂的帘子。
浓郁的香味混着满室如仲春般的暖意沸沸扬扬的迎面袭来,袅袅香烟自堂中香鼎重缭缭而出,辛辣的沉香与甜腻的凝露香诡异的燃烧重合。在帘子撩开的一瞬,这清修禅宫仿佛被浸在了一坛点之即燃的烈酒之中。站在萧锦棠身后的秋娴意被浓香直激的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顿时便觉者有些头晕目眩起来。她尚不觉香气有异,强撑着清明思绪掩着鼻子往内堂一瞧——
只见与外堂灯火的幽微不同,内堂竟是烛火煌煌如临永昼。萧锦棠定定站在内堂外,唇线紧抿若刀锋。秋娴意一声惊呼,下意识的后退踉跄几步摔倒在地,她震惊的张了张口,喉咙却因为颤抖发不出半个音节。萧锦棠没有看她,而是缓步向那殿中软塌上那未着寸缕身裹薄纱的女子走去。
192.穆后愚计施锦棠赴鸿门(三)
明烛高烧间,光影燎跃在女子羊脂玉般柔软的脊背上,她眉宇轻颦半卧软榻,香烟缥缭如化雾雨萦绕在她半散长发之侧。萧锦棠的脚步声似是惊醒了她,她颤颤睁开眼,眼底水雾氤氲,朱唇微张春腮染粉,一副娇弱无力似醉非醉的朦胧之态。
听得脚步声渐近,女子下意识的微微抬头看向来人,她一睁眼,便瞧见玄缎上以金线绣着的连绵云浪纹,再一仰头,便正对上那双深碧如潭的瞳。她一时有些怔愣,因为眼前少年的服饰与那漠漠气度已说明他正是这个国度的君王,可他与自己想象的差别委实太大了。他是那么的年轻,却能以雷霆手段软禁当朝太后,这样的人应该是倨傲且冷厉的,像是一把刚发硎的刀。
可在他飞扬有力的眉宇下,眼神竟是出乎意料的可称温柔,像是蕴了四月莺飞时熏暖的青山碧水一般。他初展棱角的五官还没彻底脱去稚气,这般定然注视自己时,竟让她未感到半分**猥亵之意。直到萧锦棠微俯下身凑近自己,女子才恍然一惊的回过神。少年的干净清冷的气息像极了自己北方故乡的晚雪,女子昏然中嗅见这清冷雪意方才清醒些许。
她这才想起自己除一条薄纱之外未着寸缕,即便知晓自己被太后吩咐之责,但思至面前少年,绯赮之色又瞬间浮上她的颊侧。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萧锦棠并未将自己拥入怀中,而是伸出手将自己凌乱的鬓发绾绕至耳后,少年的指尖冰冷,但动作却堪称柔情几许。女子不由怔了怔,似乎是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何谓‘轻怜蜜爱’这个词儿的意思。她想她应该主动一些,可面对少年,太后让人教她的那些‘房中术’早已被自己抛出脑外。她张了张口,想着还是先行参拜之礼,可不想萧锦棠却是先她一步柔声开口。
“母后可是还在夜宴未归?”萧锦棠低声诉诉,一句话在在吐息间几许缱绻缠绵,女子怔愣的点了点头,她抓紧了裹在身上的薄纱,竟是紧张的脑海一片空白,她委实不敢相信,这天下至尊的君王竟会这般温柔,她出身于落没士族之家,见惯冷眼听惯凉言,长至十几岁的女儿心思,又何曾被人如此柔情相待。她以为自己进宫无非是从冰窟出来再入个狼窝虎穴罢了,但谁曾想会是如此?
见得女子点头,萧锦棠又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跟你一同入宫的伺候的女子一共几人?”
“……是,太后娘娘并未归宫,夜宴之前,她便吩咐婢子在此等待陛下临幸……婢子名唤沉珠,同行入宫伺候陛下与太后娘娘的女子,一共六人。”沉珠下意识的将自己所知实情全盘托出,一时之间竟是连礼仪亦顾不上。萧锦棠听后温和一笑,这笑意落在沉珠眼里,好似连他的吐息都不再冰寒而如春风,她心神摇曳,一颗心早已沉溺入那潋滟无方的碧瞳中。
屋内似热的有些过了,她只觉浑身燥热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里逐渐的燃烧。这热意令自己又有些恍惚,她想是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破土疯长,那是炽烈的希望与情意,若萧锦棠的目光激起了她心下的涟漪,那他的言语便足够翻搅起滔天巨浪。她痴痴的望向萧锦棠,却猛地发现他的柔情笑意下,那双碧瞳深不见底。
他明明在注视这自己,她分明看见了他眼瞳倒映着自己的面容。但不知为何,沉珠却觉得他的眼中并未有自己,春潭潋滟是他的瞳,但潭水深寒刺骨不见底亦是他。沉珠不自觉的一颤,却见萧锦棠直起身子,他还是看着自己,声色依旧柔情几许,但却让人感到冰冷且疏离:“你的脸生的很美,别让头发遮住了才好。”
沉珠只觉自己越发昏沉,身上热意愈甚,这屋内太闷太热了,像是熔炉一般。此时她无比渴望萧锦棠身上那干净冷冽的气息。思至此处,她撑起虚软无力的身子向萧锦棠伸出手,期待能得到少年君王的轻怜。可萧锦棠这次却没有动作,他卸下了面上的柔情,那双似蕴着潋滟春水的瞳再度封冻如藏寒刃,他看着沉珠,面上表情如这皇寺内的神佛金塑一般似怜悯且冷漠。
在看到沉珠的一瞬,萧锦棠便确定了穆太后心里的算盘。想来这酒中情药,亦是穆太后的手笔,而这满室浓香,也不过是为了掩盖合欢香弟弟味道。思至此处,萧锦棠却是心下叹了口气,他委实没想到穆妙柔身为太后竟会愚笨直此。想当初萧锦辉也想以耶律洛央的美色令自己沉溺,然最终却是他死在美人的温柔红绡刀下。
而穆太后如今也想了个同样的法子,难道天下间控制他人的法子,只剩了**相诱这一条了么?一个是狠辣的太子一个是出身低贱脑子愚笨的太后,但在控制自己的方式上倒想的是出奇一致。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禁觉着又好笑又讽刺。
沉珠看着近在咫尺却如隔千里的萧锦棠,泪光盈盈的张口欲留。然她怎么也不曾想到,萧锦棠竟是全然无视了她的挽留神色,只见他袍脚轻扬,少年君王竟是半分留恋亦无的往堂外走去。秋娴意已经软倒在地上,见得萧锦棠出来,她正想开口说这香不对劲,却不想出口的尽是难耐煎熬的喘息。萧锦棠没有看她,而是直接从她身上跨了过去。
秋娴意怔怔的看着这个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少年,竟是连伸手去抓他袍脚的勇气也生不出。而就在此时,早已中药的沉珠不知自何处生出一股气力,她踉踉跄跄的扯着一件外衫披上,竟是赤脚跟着萧锦棠跑了出来:“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因的中药缘故,这一出声委实可称千回百转百媚千娇,若是寻常男人听了再加上这情香烈烈,只怕是早已沉进这胭脂温柔乡中只盼得此生长醉于此了。可萧锦棠闻声却并未回头,他脚步在门前一顿,同时伸出手去推面前紧闭的门。可不想这门似是被人反锁一般,萧锦棠用力推了几下也未曾推开,而门外驻守的嬷嬷也权当没听见一般。
看来穆太后是铁了心要往自己身边插个女人了。思至此处,萧锦棠冷冷一笑,而站在他身后的沉珠却并未得见萧锦棠冷厉至极的眼神,她大着胆子自身后拥住萧锦棠,暖热的手一点点向萧锦棠面上探去。萧锦棠没有挣开她的拥抱,而是反手握住沉珠的手,一个上步旋身将她拉至自己面前与她对视:“怎么?你是舍不得孤走?”
沉珠一愣,她这一抬头,正好撞进了萧锦棠那双如蕴春山的瞳,眼前的少年帝王如此俊逸多情,若能常伴于他身侧,那当是何等缱绻良事?沉珠越想越是暗喜,不禁颊飞红霞:“奴是舍不得……”
“声音的确好听,一会儿可得叫大声些。”萧锦棠抬手抚过沉珠柔软细腻的面颊,看向她半遮半掩的身子时却带着几许戏谑。沉珠此时哪儿分得萧锦棠的目光是热切还是审视,她听得萧锦棠的暧昧言语,早已羞的抬不起头。萧锦棠微凉的指尖在她眼尾处勾缠出一尾痴缠红痕,而沉珠的手也往萧锦棠胸前披风的系带上游走而去,就在她将要为眼前少年宽衣解带时,萧锦棠却忽的俯下身笑道——
“这般大胆,想来是个能一晌尽兴的佳人。只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你可听过,秽乱宫闱,是要被乱棍打死的?”萧锦棠眉目俱蕴笑意,端的是柔情万千,他沉声缓诉,却是话锋一转字字诛心。沉珠乍耳闻言,还以为是自己错了听,她颤颤抬头看向萧锦棠,却发现少年唇畔笑意如春风,眼底冷寒如钢刀。
她怎地也想不着这少年帝王竟是个含笑捅刀不变色的人,种种错愕堆叠而上,她唯余意识便是双腿一软就要跪下。但萧锦棠却在她软倒之前搂住了她的腰。屋内地龙炭盆高烧暖融如仲春,沉珠额前薄汗微微但嘴唇已是血色全无。萧锦棠垂眸看着她嗫喏颤抖的唇,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唇上封缄了所有:
“人都说这佛寺清宁,不可闻悲呼惨叫见血光……那不若这样,孤便赐你吞炭之刑,如此悲呼上天不可闻,而血光更是见不得,喉咙受了灼刑便彻底失去了言语吞咽之能,饿死于此,那又能得见血光呢?”
194.世无情锦棠痛悟帝座寒(一)
沉珠这下是真的站不住脚了,她看着言笑晏晏的萧锦棠,腿软的再支不住身子,一下子软倒滑坐在地上。萧锦棠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女子,弯下腰伸出指尖挑起她的下巴,慢条斯理且不容置喙的将沉珠最后一丝侥幸抹除:“来,把衣裳给披好些。地上凉,若是要讨饶的话,孤不太喜欢别人的声音颤着……你可别怕,要上路的又不止你一人。”
他说着一顿,眉峰一挑尽显眼底冷漠狠戾,他缓缓低诉,语调似是嘲弄又似怜悯:“凡是涉及此事之人,一个都漏不掉。只是你们这些才进宫的……想来太后也没同你们说,这宫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儿。”
泪水自沉珠圆睁的目中夺眶而出,她极尽颤抖,嘴唇开合几次却只发出了几声粗哑且不成调的声儿。软倒在内堂门外的秋娴意闻言更是怔怔的抬起头看着萧锦棠,然萧锦棠并未回头看她一眼。他整袍起身,抬手不急不缓的轻叩起门扉来。屋内情香浓俨,他却如赴友人之约雅谈清会一般从容而候。
指节叩击木板的声音在堂内沉闷的回荡着,连续的敲击声带着令人窒息的节奏感记录这她们如滴漏中即将流逝而竭的生命。秋娴意咬紧了唇,她的视线已然昏花,连萧锦棠的背影都成了如水中墨晕一般的模糊一团儿。鲜血自她的下唇溢出,疼痛给了她最后的清醒。她手脚并用的爬向萧锦棠,想要看看清方才那个俊逸温和的少年帝王究竟是不是她自作多情的幻梦一场。
可没有等到她爬到萧锦棠的身侧,方才软倒在地的沉珠忽的五指成爪死死的抓住了萧锦棠的披风一角。她的身体已连坐起来的气力也没了,只能兀自趴在地上用额头敲击地面。萧锦棠没有停下叩门的动作,沉珠‘嗬嗬’的支吾几声,终是将胸腔中的一股气儿给顺了出来。她几近是尖叫出声,高呼圣上开恩饶命。那声音凄厉刺耳犹如厉鬼悲嚎,哪里还有方才如莺般缱绻缠绵的娇言软语的影子。
萧锦棠只觉自己身后拖了只厉鬼,那只鬼在地狱中被丢进油锅烹炸埋入熔岩炙烤,而自己便是她在无间地狱中那根如蜘蛛丝一般脆弱的救命稻草。人至无望之时,便是连绝望亦能当做希望。萧锦棠微微合上眼,心道她们又与当日的自己何其相似?但这禁宫之中,又有谁是无辜的?自己当日受尽苦楚折磨,好容易爬上岸,却是转头又将旁人推入地狱。
他曾道萧锦辉是厉刹凶鬼,然如今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以为自己已然渡出苦海,却不想这世间无处不苦,苦海即红尘人世,千百转间,谁也逃不出逃不过。而如今,是非对错,萧锦棠竟已再难分清——
他是皇帝,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兰卿睿说君父如山,恩泽万物,大周辽辽万里河山皆是他的子民。楚麟城说庙堂昏聩腐朽,若要肃清天下,唯有惩恶才能扬善。这世间如沉珠与秋娴意这样被命运苛待的人太多太多,他本该护下她们——
思至此处,萧锦棠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这一刻他忽的明白,守护永远是比杀戮更难,而哪怕身为天下至尊,面对命运亦是如此无力。沉珠的哭泣已是声嘶力竭,萧锦棠明白她们不过是权力的牺牲品,在朝堂的争夺角力中,她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登基之时,他明白了皇帝是天下的祭品,而如今他更明白恶人总被恶人磨的道理,要想从那些人的手中救得这天下,那唯有成为更恶的人让他人敬惧。
皇帝本就是天下至恶之人。
叩门的声音忽的戛然而止,一瞬寂静后只听得一门之后金铁铮鸣摩擦踵踵,萧锦棠回首深深的看了眼秋娴意与沉珠,却是在对上秋娴意的目光时垂下了头。秋娴意颤了颤唇,她不明白为何眼前的少年会流露出那么悲哀亦或是羞愧的眼神,他自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何会在意她们这些草芥蝼蚁的死活?他是悲哀怜悯她们,还是在为自己悲哀?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人心如此多面,多到自己至死看不透,多到自己竟无法对一个要取其性命的人生出怨恨之情。在一瞬间,秋娴意竟是觉着眼前的天下至尊卑微的可怜。
紧闭的大门被人猛力踹开,准确的说被一杆长枪直接横扫成碎片。雪亮银光带着无可比拟的锐芒破夜而来,萧锦棠没有退后,反倒是迎着枪锋大步踏出。楚麟城手腕一颤,枪花一挽便将手中银枪背立至身后。他刚想问萧锦棠是否安好,却因吸入迎面冲溢而出的浓香而颇为滑稽的连打了几个喷嚏。
“孤无事,只是这香中蕴有情毒,久闻有害于身体,等敞散一会儿再让人进去罢。”萧锦棠垂着眼低声出言,楚麟城会来救自己亦是意料之中,毕竟沉珠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嚎,只要耳朵没毛病的人都能听见,更何况五感天生优于常人的楚麟城。
楚麟城听得萧锦棠解释顿时眸光一凛,酒中情药香中情毒加之太后相邀,这种种线索串联起来拼凑成一个滑稽蹩脚的计谋,他并非不是不懂这宫中的腌臜之事,只是做的这般没品的古往今来估计也只有这脑子少根筋的太后才做得出。见得萧锦棠面色难看至极,他又想到了萧锦棠不久前同自己所说的往事,顿时心下一绞。
他领着萧锦棠下了台阶,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于他。兵士层阶而立,将偏堂围了个水泄不通,而方才被支走的福禄也跟着兵士一同来的阶下,一同来的还有被押着的抖如筛糠的嬷嬷宫人。福禄一看见萧锦棠,顿时差些流出泪来。想他在这后宫几十载,却中了这般拙劣的离山之计,他颤巍巍的打量着萧锦棠,竟是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福禄,你这是作甚?快些起来,这事儿怎能怪你?”萧锦棠见得福禄跪下,立刻半蹲着握住老人的手臂要将他扶起来。福禄听得萧锦棠替自己开解的话,顿时一行浊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滚落,他哽咽几声,终是低下头哑声道:“是老奴失了职,还望陛下降罪!”
萧锦棠心下一窒,福禄是他为数不多可信的人之一,他勤勤恳恳侍奉历代帝王劳苦功高,如今出了这等事儿,他却是第一个出来揽责。楚麟城见得主仆无言相对,忙蹲下身欲帮着萧锦棠将福禄搀起。
可不想二人刚刚将福禄搀起,便见着几个楚家军的士官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抓着两个女人的衣领如拖麻袋一般,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们自长阶上拖曳而下。女人长发尽散,本该如流墨一般光泽潋滟的发此时跟地上泥浆枯叶滚混作一起,纠结成一团犹如杂草。那几个士官径直走到萧锦棠跟前,利落的半跪而下。
“启禀陛下,奉少帅之命,末将已将秽乱罪女二人带到,据二人口述,除却她们之外,太后还新收了六个自民间入宫伺候的女子,末将已派人前去捉拿——”那士官说着一顿,抬手示意身后同僚将沉珠与秋娴意拖至萧锦棠跟前后又抱拳道:“罪女二人,听从陛下发落。”
萧锦棠只觉心底的某个角落尖锐的疼痛起来,他侧首看向仰躺在自己足前的女人。沉珠本是衣不蔽体,想来那士官觉着有伤风化,便随手给她裹了床被子便拖了出来。但毕竟是随意一裹,哪儿禁得住粗暴的拖拽,她两条修长细白的小腿尽数裸露在被子外,上面尽是泥浆血痕,可她没有哭叫一声,只是眼神空洞的望着沉云浓厚的天幕。
可还没等他开口,便又听得一阵金铁摩擦声和着女人的尖声叫喊自阶上传来。萧锦棠循声望去,只见着一队楚氏亲军押着六个妙龄少女往阶下走。这群少女不似沉珠与秋娴意,她们有的暗自垂泪有的放声大哭,还有一个性子火爆刚烈的竟是似什么也不顾了一般大声叫骂着。那女子嗓门极大,叫喊起来竟是惊飞一片林中昏鸦——
“你们当兵的了不起了?我奉太后娘娘之命入宫伺候,我出身良家,尚未许过人家,更未与男子互解心意,我清白入宫侍奉,凭什么说我秽乱宫闱?!是谁派你们来的?若是我们犯了错,逐出宫去就是,为何平白污人清白?!”那女子连喊带踢,竟不顾身后寒枪烁烁从刃林立也要挣扎。押着她的兵士兴许是被她闹的烦了亦或是怕她扰了圣听,竟是反手将她手肘一别将她的关节卸下。
剧痛霎时便令女子失了声儿,那兵士将她往沉珠身边一送同时又是一脚踹在她的膝窝上让她跪下:“陛下跟前,尔敢造次?”
那女子闻言不由睁大了眼,下意识转头也不顾尊卑的竟是抬头看向萧锦棠。她狠狠吸了几口气缓了缓臂膀上的剧痛,哑声道:“婢子参见陛下……奴并不知什么秽乱之事,还望陛下明鉴,还婢子一个清白!”
明鉴?清白?这两个词儿如尖刀一般狠狠扎进了萧锦棠的心口,在这宫中,在这世间,无辜二字最是无用。那女子见萧锦棠不言,更是急的脸都涨红起来,她语气急切,像是歇斯底里的呐喊:“奴是清白良家出身,被穆侯爷选中送入宫中伺候太后娘娘……今早才初来见过太后娘娘,连陛下的面也未曾见过,怎么可能是秽乱之人呢?!”
萧锦棠咬紧了牙,披风大袖之下他的手已紧攥成拳,发出咯吱的脆响。楚麟城听得女子急言,顿时便知其中还有内幕,他大步上前,疑惑问道:“你先别急,慢慢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婢子不知。”那女子无助的环顾四周,她看见了身边躺着的沉珠,却不知这个跟她一同进宫的少女究竟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她只记得今早太后娘娘似乎格外赏识她,将她叫去了身边伴驾伺候。而她在家擅长茶道,便被成了太后宫中司茶女婢,今晚太后行赴夜宴,走之前还吩咐她说要点盏浓茶等她回来后醒酒用。
半柱香前,她瞧这天色已晚,想来夜宴也快结束,便想着去库房取些茶来,可不想她刚出房门,便见着一群披铁执戈的兵士冲破了院门,不由分说的便将自己与其他侍女一同抓了过来,她们不解询问来意,那为首的士官便道她们秽乱宫闱,听得她是又气又不知所谓。
她看着面前眼底温润眉宇清俊的将军,正欲出言解释时,却忽的听见那眉眼俱寒的少年冷声悠悠道:“都拖下去斩了,把脑袋给母后送去……她老人家身子不好还未孤劳心费力,这也算孤谢怀她的美意了。”
195.世无情锦棠痛悟帝座寒(二)
“陛下不可!”萧锦棠话音刚落,福禄与楚麟城几近是同时开口,他们不顾四周兵士众目睽睽竟是齐齐跪下劝阻,萧锦棠没想到他们此时竟会同时阻拦自己,一时间亦是怔愣一瞬。只听得一声闷响,福禄竟是重重的将额头磕在了泥地上:“陛下且听老奴一言!皇寺护佑我国运已有五百载,昔年开国国师谢衍曾卜国运,道眠龙山脉乃是护国卧龙蕴气之地,故于此地修建皇寺供奉之。谢大人仙逝前,且嘱后世之人不可于寺内行杀戮之事,否则必有兵戈之灾临国。陛下为天下之君万民之父,又怎能拿国运儿戏?”
“那就这般姑息了?将法度宫规视为无物?若是传将出去,不仅孤威仪颜面不存,还会使得民心涣散,帝王面前亦无法无礼,那又何谈依法治国?要知立法不严引起百姓怨言,自古民心如水,翻覆动荡不过一念之间。如因此引得民心动荡,岂非亦是一场兵戈之灾?!”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弯身欲将福禄扶起,语气决绝如铁:“且孤从不信什么天定人命,孤只知天命由心!”
福禄张了张口,闻言已是惊得是半句话也说不出了。他只道君王为天子,是奉天之命治理统治着万里河山,而如今一个皇帝说他不信天不信命,那他这不是大逆不道是什么?!他颤颤抬头,对上萧锦棠的目光时却猛然发现眼前的少年似是变了,他最后的一丝稚气不知何时消失,整张脸棱角犹如铁铸。在这一瞬他明白,萧锦棠的稚气是来源于他眼底熔烧着铁水,是那幼狼一般的野心与不甘。
可现在他的眼神是那么孤绝坚毅,好似那喧沸不休的铁水尽数凝固成了一张冷硬坚硬的铁面。福禄明白自己是再也无法劝阻萧锦棠了,他是真正的皇帝了,他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止,臣子的使命就是追随在皇帝的马后,而他只需要将挡在眼前的一切尽数踩在脚下。他无需稗官为他书写什么万古流芳或遗臭万年的过往,他要的是自己乾坤我断书批四海——
所有壮志雄心都是年少轻狂。
“陛下。”半跪在福禄身侧的楚麟城此时终是开口出言,萧锦棠看着对自己俯首的挚友却是抿紧了唇。他都不用想,楚麟城是定然不会允许自己在皇寺之中造了这等杀孽的,他的正义谦和与骄傲荣耀早已刻融进骨血,此时得见弱女蒙冤,又怎会坐视不管呢?他总是这样,哪怕身在宫闱也改不掉自己的本心。
萧锦棠明白楚麟城与自己一样是个极其倔强固执的人,若要说服其只怕是难如登天。可出乎萧锦棠意料的是,楚麟城的话竟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以为楚麟城会厉声劝谏,然却不想楚麟城极平静,他慢慢曲下腿,对自己揖礼肃拜而下。
“臣亦附议总管所言,认为于皇寺内妄造杀孽实为不妥。”楚麟城说着一顿,抢在萧锦棠说话前定定道:“其因有二,一是未解内情,不明幕后,若不惩元凶,无异于扬汤止沸,臣认为,若要以正法度,当釜底抽薪。其二皇寺行刑,虽保全陛下一时之面,但有心人亦会谣造陛下心胸狭隘独断专行暴戾无常,臣只是担心,后者之危更甚前者。”
萧锦棠闻言一怔,心道谁是幕后主谋不是昭然若揭么?难道他们还能让穆太后与这群无辜的女孩们同罪不成?思至此处,萧锦棠忽的意识到此事委实拙劣太过,这乍眼一看是穆太后的手笔,但细想下来,却会发现计划周密。他垂下眼,正对上楚麟城沉深的目光。楚麟城对萧锦棠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切莫冲动,还是将此事压下来为妙。
穆太后的眼界心胸智谋皆是下品,但此事蹊跷就蹊跷在,无论萧锦棠如何处理,只要此事宣扬出去便只会对萧锦棠不利,自古最难堵得众口幽幽,可想而知萧锦棠若一时冲动会引来何等口诛笔伐,若是有心之人在其后加之推波助澜,想来定会带来不少麻烦。而最重要的是,现在谁都不能动穆太后,就算萧锦棠将这件事压下来,也只能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就算查的水落石出,也不能怎样。
这等计谋,当真是穆太后能想出来的么?而穆太后后面就是穆钰,那穆钰又有什么动机这么做呢?还是他想多了?
萧锦棠侧首看着仰躺在地上的沉珠,眉心紧蹙。他一面心道此事好险是楚麟城一言道破天机让自己悬崖勒马,一面示意楚麟城站起来欲出言让他将这些女子关押起来。一旁的福禄见得萧锦棠若有所思的模样,顿时便知楚麟城劝住了萧锦棠,他只道还好楚少帅在这,要不这事儿可真收不了场,福禄虽劝不住萧锦棠,却知若要劝人,除非能笃定自己能说服对方,否则对方反而会更坚定自己的想法。
而一旁的楚麟城却道今夜当真是险之又险,若不是诸事蹩脚而又蹊跷的串联起来最终引的萧锦棠勃然大怒,饶是他亦不能发现其中关窍。幕后之人的真正目的就是激将萧锦棠让他怒火攻心,人在丧失理智时做下的蠢事又太多的前车之鉴。比如两军战前一般都会相互以污言秽语叫骂挑衅一番,若是叫骂不奏效,当阵杀俘虏或是老弱妇孺都不乏常例。
此时作为一军主帅,若是被激将贸然出兵,反倒是会因冲动误判敌情造成重大损失。而萧锦棠身为帝王,一举一动皆牵系朝堂,若是他龙颜大怒,那整个朝上乃至民间皆会混乱一片。只是楚麟城目前还不明白,穆太后与穆钰要得这朝堂混乱有什么用,若穆钰不放兵权还可能猜测他想结党营私,但如今他弃了兵权即将去往凉朔关,这离京千里之遥,他又能得到什么?难道是真的想在这萧锦棠身边插个眼线不成?
可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只是不能对穆氏掉以轻心就是了。楚麟城见一时尚无头绪,便觉多思无益,不若以后再细想。但他刚要松下一口气时,却见通往清心台的山道之上忽的光亮大盛。他与萧锦棠齐齐回头,却见陆鸣悠自山道上快步跑来。陆鸣悠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提起一脚在楚麟城跟前刹住:“陛下、少帅,太后娘娘带着诸位王爷亲贵们往这儿来了!”
“什么?!”萧锦棠与楚麟城异口同声低呼出口,皆是心道不妙。楚麟城反应极快,立刻吩咐身侧亲兵将这些婢女们带下去。可不想他话音刚落,便见几列宫人提灯上阶而来。
几名内侍宦官抬着一卷羊绒软毯匆匆而来,行至阶顶时便将手中软毯顺着石阶放下去。一缕缈缈沉水香被向上翻涌而起的山风撩至清心台上,辛甜的气息顿时冲散了寒甲兵戈的铁腥气。萧锦棠抽了抽鼻子,顿时面色变得及其难看,他侧身向山道望去,只见几名手执香球的宫娥缓步拾阶而上,而在她们身后,正是拥华戴翠的穆太后,而她身后,那来赴宴的亲贵们竟是随来了大半。
“皇帝!你这是在作甚?!这里是哀家的禅宫,你行兵破宫抓了侍奉哀家的婢女究竟是何用意?还不快放开她们!”穆太后上来便快步行至被押跪于地的秋娴意身旁,竟是不顾太后威仪抬手便要挥开那些楚氏亲军。这楚氏亲军见惯生杀却从未见过几乎是扑将而来的太后,一时之间也只能松了手任她将秋娴意扶起,毕竟这刀枪无眼,谁又敢伤了当朝太后?
穆太后拉着秋娴意看了又看,柳眉颦蹙似万般心疼。萧锦棠与楚麟城见得穆太后这般作态,便知她是铁了心要装一问三不知。可还没等萧锦棠寻个理由将此事搪塞过去,便见穆太后抬袖摁向眼角,她落泪与否萧锦棠倒是不得而知,他只知她啜泣的声音中气十足犹如打雷:“皇帝,就算你我并非血亲母子,可哀家终是你的嫡母,是一家人啊!你为何一再苦苦相逼?”
她说着又抽吸了一口气,哀怨且委屈的抽抽搭搭的模样直把楚麟城看呆在原地:“从前哀家奉先帝之命垂帘听政,皇帝未满弱冠便要当政……这本就是于理不合的,哀家念着你我母子之情还政于君,但皇帝你又何必来寻我们这些弱质女流的麻烦呢?”
楚麟城怎么也没料到穆太后竟会厚颜无耻的恶人先告状,她这摆明了是要萧锦棠下不来台!若说先前她装无知,萧锦棠大可寻个由头将此事揭过,说沉珠言行有失也好目无尊上也罢,先把这件事压下去便好。可如今穆太后竟是直接拿萧锦棠强行夺权一事来说,这摆明是要借由此事激化萧锦棠与这些前来朝觐的王爷的矛盾。
可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若是萧锦棠坐不稳这个皇位,她这个太后又能有怎样的下场?再说穆钰已交出兵权,她此时搅起风浪究竟意欲何为?
楚麟城眉峰紧锁,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电光一念忽的划过他的脑海。他忽的想起从母亲口中听过的传言,说道是穆太后嫁进宫前,本是随侍齐王身边的侍女,而齐王少年时的原配王妃在生世子时难产过世,王妃薨后,齐王便再未续弦。
坊间流言齐王是对早逝的王妃情深难忘,倒是宫中老人知道,不是齐王不想续弦,而是他想娶出身微寒的穆太后为正妃,只是穆太后当时身为齐王侍女,身份委实低贱,这桩婚事灵帝是怎么也没同意。后来穆钰飞黄显贵,穆太后一跃成了冠军侯府的大小姐,侯府小姐嫁予王爷,这当算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齐王一纸奏折上京,满朝皆以齐王是要求娶穆大小姐,却不想他竟是将她送入了宫,成了灵帝的继后。
此间内幕鲜有人知情,饶是玉泉大长公主自幼与灵帝交好才得知一二分内情。思至此处,楚麟城心道难不成穆太后还想让齐王与萧锦棠分庭抗礼的念头?他侧目看向齐王,却见萧厉煜徐徐的摇着那描金刻玉的扇子,一脸玩味的看着这场闹剧,倒像是个来看余兴节目的无关人似的。而反观其他人,却皆面色沉凝若有所思。
“母后这话可有些意思,不是您让淑乐给孤带话来您的禅宫小叙一会儿么?倒是这淑乐带话带了一半儿便不见了人,等孤到了这清心台……却发现有人不守宫规竟欲以脏药行媚上邀宠的腌臜手段。母后您宫里出了这种不干不净的人,孤不过顺手清理一下,也省得母后劳心费力不是?”
萧锦棠说着冷哼一声,笑意森然:“怎么,这淑乐不是母后的贴身女侍么?怎么没见着她与母后一同过来?”
穆太后闻言顿时睁大了眼,她似是不曾想到萧锦棠竟会这么干脆的将此等丑闻给抖落出来,这分明是如此有损威仪的事儿,他这般行事,怎么和穆钰教自己的不一样?
穆钰对自己说,此事一旦走漏出去,无论萧锦棠是碍于祖宗规矩留下秋娴意一众的命还是怒不可遏的下令皆斩都是极损威仪的,且不论流言所传,便是亲贵亦会对萧锦棠心生微词。且如今穆氏是萧锦棠动不得的,而穆氏又与齐王一衣带水,无论是惧怕母子隔阂相斗的流言也好是为了利益纠葛也罢,萧锦棠就算猜出是自己干的,也不敢直言是自己所指使。
而自己只需要将全部责任往萧锦棠身上推就可以了,她要做的就是引起其他人的不满让萧锦棠的龙椅坐的不稳。只要萧锦棠没坐稳这把龙椅,那齐王便有机会取而代之。
196.世无情锦棠痛悟帝座寒(三)
可令穆太后没想到的是,萧锦棠竟是将一盆脏水全泼在了淑乐身上,淑乐是穆太后的心腹,泼给了她也等同将穆太后也拉下了水。若是穆太后坚持不认,那这人证物证俱在谁也抵赖不得。而穆太后要脱身的话,也只有灭了沉珠等人的口。她若是想封口,那就只得认了是自己宫人做的腌臜事儿。无论是御下不严还是什么,纷纷舆论皆得她自己扛。
萧锦棠没在意穆太后骤变的面色,他从容的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似轻描淡写间便将穆太后有备而来的夹枪带棒从容化解。现在应该紧张的是穆太后了,毕竟任何知晓内情的婢女说出了是太后指使,那可就不止是太后颜面扫地这么简单了,她不仅仅是太后,还是穆氏的女人。从来都是只有落井下石少雪中送炭的,若她在亲贵面前犯下大错,很有可能牵连到如今已放弃兵权的穆钰。
“清心台上这么浩大的声势,谁不知这边的动静?”穆太后显然是有些慌了,她下意识的攥紧了肩上垂下的披帛,一时之间竟是不敢与萧锦棠对视:“什么人不干不净?皇帝可别含血喷人!”
“这人证物证俱在,断断是抵赖不得的。若不是楚统领来得及时,谁知道这些这不知礼义廉耻的东西还会做出什么事儿。”萧锦棠冷声一笑,话音刚落间便见一位楚氏亲兵用湿布蒙着面,竟是直接将那盛着情香的雕花铜炉从偏殿中给捧了出来:“末将参见陛下、太后娘娘。”他匆匆而来,一面说着一面单膝跪下将炉顶揭开,在顶盖揭开一瞬,冲鼻香气顿时溢散而出,山风微卷间,离得近的亲贵皆不禁掩鼻皱眉。
“这是从清心台上左偏殿里搜出来的香,因其味道着实古怪,末将便将其交给随行军医简单辨别……没想到,这里面不仅有苏合香,还混了大量的……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士兵虽说的支吾,但言下之意却已表达的明白。穆太后惊愕的盯着地上香炉,丝毫没发现萧锦棠与楚麟城互递了一个眼神,
她还没想好如何应对,便见楚麟城跨步而出,对着萧锦棠朗声揖礼道:“军医擅治外伤,对这等脏物的辨别只怕是不如宫内的人。不若再请太医来确认确认,以免出了差池冤了旁人。”
萧锦棠唇畔一翘,只言片语不动声色间便同楚麟城一唱一和联手将穆太后逼至绝境。楚麟城出言便已坐实穆太后御下不严之失,但萧锦棠却明白,自己现在却仍是动不了穆太后,他刚夺了穆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若是再紧逼不放便是违了蚕食之理,反而会招人非议。他看着那些强忍恐惧垂泪不止的女子,心道还好方才楚麟城一言点醒自己,若是自己真为了泄一时之气不听劝阻的将她们全数处死,那才真正是昏聩无道。
她们现在还不能死,只要将她们留下,在将来她们一定会成为刺向穆氏的一把利刃。但事已至此,若没个说法交代,那这口黑锅还是要这群女子来背。思至此处,萧锦棠笑意更甚:“母后,孤方才就觉着奇怪,淑乐作为您的贴身侍女,您怎不知她去了哪儿?”他说这一顿,语气顿转:“您凤体欠佳,这清心台上的大小事宜皆由淑乐负责,现在闹出这等丑事扰了母后静养……委实是淑乐管教不力,她此时不在,委实令人不解啊。”
穆太后便是再蠢也听出了这是萧锦棠在给她台阶下,毕竟皇帝太后当着一众亲贵面前闹个鱼死网破对双方而言委实不太合算。萧锦棠要她断尾求生。想要淑乐替自己扛了罪替这些女子去死。可淑乐跟自己是那么的相似,她是自己在上京的路上于人拐子手下救下的孤女,她不仅是一个陪嫁丫鬟,还是自己与穆氏的联系耳目。她若是死了,那这寂寂深宫,自己就真是彻彻底底的孤身一人了。
这宫中长夜凄冷是多么的可怕啊,穆妙柔自知自己入宫为后是为了齐王殿下与兄长,而话本里都说,这般入宫的女子,不过是件摆设,是注定得不到君王宠幸,只得孤独终老的可怜人。
但穆妙柔却觉得庆幸,她想孤独一生也不错,起码她还能一个人做做梦,悄悄思念着远方的心上人,或许有一天,他们还能再聚也说不定呢?那时自己是否还能如以往一般伴他身侧?可穆妙柔怎知自己入宫后,那老皇帝竟然连宿未央宫半月,一时之间人人皆道新后艳压群芳宠冠后宫。无数人向她或真心或假意的恭贺,她含笑接受了所有的道喜,心下却是木然又无助。她知道,自己是连做梦的权利也没有了。
或许死在这宫里就是自己的宿命吧,可命运残酷起来,往往是给人关上门后再关上窗,最后连狗洞墙缝都堵上填满。半个月后,灵帝笑着赐给了穆妙柔一碗药,他连对她撒个这是补药的谎都懒得,直接明了的说这是绝子汤,好似这半月以来的床笫柔情皆是幻梦一场。穆妙柔别无他法,她明白,这些时日的宠幸不过是做给齐王与兄长看的罢了。
没有孩子就没孩子吧,她忍忍也就过去了,想当年在青楼里,多少女人都恨不得喝了绝子汤,在风尘之地,有了孩子就意味着一个名妓从浮华云端跌下尘埃,她的母亲不就是这样的么?穆妙柔这么想着,便将那碗绝子汤一饮而尽,可不想这绝子汤一下去,她便害上了下红之症。她庆幸自己害了这病,起码这般,她便再不用侍寝了。
整整十年倏忽而过,只有淑乐陪着她。在三千六百多个无望的夜里,在四下无人之时对淑乐说那些不敢为人所知的往事,一遍遍咀嚼着其中的甜蜜。天长月远,玉楼瑶殿,苔痕阶冷,入骨的凄冷足以逼疯一个女人。穆太后不再颤抖,她定定看着地上的女子,心下一横,眼神凶凛。
萧锦棠并没注意到穆太后的变化,因为就在此时,一个脆生明亮的女声忽的自山道口响起:“淑乐在此,请陛下恕臣女护驾失职之罪!”
萧锦棠闻声蓦然回首,只觉一丝无名的暖意随着全身血液的加速奔流涌动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循声望去,只见着楚清和高束马尾足蹬马靴,穿着一身女官服制的殷色圆领袍快步而来,而在她身前,正佝偻着一个鬓发凌乱的女人,仔细一瞧,才发现那女人正被楚清和反手押解着。她用了鞭子将前面女子的手捆了个结识,见她走的慢了,还低声喝斥了几句。
而在楚清和身后,除却方才服侍她去更衣的寿康以外,还跟着一个穿着杏色襦裙笼着雪色软狐裘的少女。萧锦棠皱皱眉,心道这又是哪家贵女,没事上这来干什么。寿康见了萧锦棠,忙快步上前欲向萧锦棠复命,却不想楚清和扬声开口,竟是比寿康的腿脚更快。
“陛下请恕臣女失礼,还请容禀。”楚清和说着一顿,手腕一用力便将自己押解的女人推至穆太后跟前跪下:“方才臣女正在更衣,见得清心台上火光人声大盛,以为是太后娘娘凤驾受惊,故而更衣完毕便往这边赶。可不想臣女这慢人一步却是歪打正着,臣女刚至清心台下,便听得一旁的林子里有些异动。臣女过去一瞧,便在这树丛中发现了这行踪可疑的人。”
“臣女怕是刺客,待抓了才发现此人正是太后娘娘的贴身侍女淑乐姑姑。可不想淑乐姑姑竟是如同疯魔一般,竟不顾尊卑欲对臣女大打出手,臣女无法,便动了粗将她押了上来。”楚清和说着眉峰一挑,眼波横扫过众人,春山般的眉尾带起一段明媚张扬:“不知这淑乐姑姑可与这清心台上的热闹是否有何关联?”
“太后……太后娘娘!”淑乐情急之下再顾不得什么礼仪,她见着穆太后,竟是手脚并用的向她爬去。楚清和见状,忙抬手挥鞭缠住了正欲抬手抓向穆太后裙角的淑乐,一旁的楚家亲兵见了,连忙趁这个空将淑乐的手脚都捆缚起来不让她乱动。可不想淑乐被绑了手脚却没堵嘴,她啊啊的哭着,竟是说不出半个词句。
穆太后见状颤颤的抿紧了唇,她并没意识到自己大袖之下十指蔻丹全部陷入掌心,比起掌心的疼痛,她只觉着自己心如刀割。她咬着牙忽的抬眼看向萧锦棠,几近声嘶般的怒喝出声:“废物!枉哀家这么信任看中你,却不想你竟跟这些不知廉耻的东西厮混,竟是在哀家眼皮底下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的事儿!”
萧锦棠忽的觉着脊梁一寒,他蓦一抬眼,却正对上穆太后的目光。那眼神是那般凄厉又绝望,萧锦棠怔愣一瞬,猛然发现穆太后的眼神他是见过的。那日在北苑,一虎猎三狼,那只雄狼被一个虎爪拍烂了头,而自知必死的母狼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嚎向饿虎扑去,却是被抓瞎了眼睛最后被咬破了肚子。而现在穆太后的眼神,就像是那只被逼进绝境的母狼。
197.世无情锦棠痛悟帝座寒(四)
不知为何,在面对穆太后的眼神时,萧锦棠竟觉心下一震,可还没等萧锦棠继续出言,便见穆太后别开目光投向了那群垂泪不休的女子,狠狠道:“乌烟瘴气,不知廉耻!”她说着猛然抬眼,眸光凶狠竟是让那押着沉珠的楚氏亲兵的手亦不禁松了些许:“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将之拖下去关着,难道还由着她们污了圣上与哀家的眼不成?!”
“这……”那楚氏亲兵闻言顿时便面露难色,他是军人,自当奉行军令,但如今太后下令,着实令他犯起了难。楚麟城见得这亲兵面露难色的向自己投来求救的目光,正欲出言替他解围之际,却见萧锦棠先一步开口道:“你们是聋了么?母后的话是没听见么?都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将人押下去听候发落?”萧锦棠说着一顿,开口又是话锋一转。
“去将这些犯妇押去军营里关着,这些脏药是宫中禁物,料想这些女子是没本事将之带进宫来的。母后这宫中的人不得力,需得好生肃清一番以正宫闱,不然母后身侧竟有如此奸险之人,怎能让孤心安?”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对楚麟城使了个眼色,楚麟城见此情状,唇畔不由得流出一线会心一笑。
他将刚至唇畔的话给压了下去,丝毫不恼萧锦棠抢了自己的话。他明白萧锦棠此番做法是在保住秋娴意等人的性命。萧锦棠做事一向心细,他深知穆太后是不会让她们活着令自己授人以柄,若是让她们暂时关在清心台,被逼急了穆太后估计会趁机全数灭口。而最安全的地方,则是楚氏军营内,只要她们活着,那就是悬在穆太后头顶上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剑。
听得萧锦棠借机再一步逼迫自己,穆太后浑身都在颤抖,她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淑乐,心下又是愤恨不甘又是惊惧。她早该明白萧锦棠的手段,在龙图禁卫逼宫之时、在他命人带兵进殿剑指群臣时就该明白!
萧锦棠怎会仁慈到让她牺牲淑乐弃卒保车断尾求生?他是要将她彻底羽翼和希望尽数剪除,淑乐的命不过是能换得她此时颜面不损而已,而有了秋娴意等人做要挟,又何愁不能控制她?昔年她是齐王与兄长送入宫中的棋子,缓和了齐王与先帝的矛盾,护住了他的平安。而若是失了淑乐,深宫困锁的她便真真成了萧锦棠制衡齐王与穆钰的质子。
她不会死,但是却会生不如死。从此长夜漫漫无人再问,等待她的是故人仍在,与君长绝。
思至此处,穆太后抬眼看向了站在对面七步远的年轻帝王,少年眉宇冷冽矜傲,上挑眉弓如似横刀。他已不是那个先帝驾崩时迷茫又稚嫩的孩子,他的个子拔高不少,却比登基之前更加消瘦。他微昂着头,薄薄的皮肤覆盖着初现锋锐的五官。他像极了他的胡姬母亲,可就这令人生恨的眉宇,却是与他的父亲几近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不愧是父子,连这杀人诛心的手段都是如出一辙。穆太后敛下眼眸,却是戏谑至极的冷笑一声。萧锦棠不明所以,却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本能的紧张起来,生怕穆太后这个没脑子的愚妇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可不想穆太后却是拢了拢自己的大袖,眼底冷定。
她缓步走向萧锦棠,眼也不抬的越过淑乐,步伐优雅的像是一只迫近猎物的母豹。萧锦棠从未见过这样的穆太后,一时竟是愣在了原地,而楚麟城见状,却是无声的来到萧锦棠身侧,他只觉穆太后身上杀意迫人,生怕这穆太后怒急攻心上手打人。可穆太后的举动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出奇的冷静,仿佛被剑抵咽喉的人不是她而是萧锦棠。
“皇帝至孝,哀家自是深感欣慰。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委实污我皇室颜面、损我宫规国法,哀家只望皇帝……务必将内幕底细,彻查清楚。”穆太后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透着难言的决绝之意。她说着一顿,却是侧身回眸看向了跪在地上的淑乐。
此时有山风再起,撩乱了穆太后微乱的额发也遮住了她的目光。没有人看见她的眼睛,除了跪在地上的淑乐。她抬眼便见穆太后艳红的唇动了动,然却没有出声。她愣愣的看着穆太后,却觉四周喧嚣在此刻风烟俱静,她忽的想起,自己初初被穆太后所救之时,她还是个额发初覆的青涩少女。那时她也是这般低头看着自己,眼神干净明澈,带着一股子倔意。
如今时移世易,却又如似回当年。当时她让自己站起来跟她走,而如今淑乐却从她的唇形中辨别出,这位名义上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是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淑乐忽的想起,那时自己被人拐子绑了,好容易逃出来却被捉了个正着,那人拐子雇来的打手将她踢翻在地,眼见着自己将受一顿棍棒之灾时,四乘白马的香木车携卷猎猎王旗猛的在自己跟前停下。那几个打手顿时便吓得不敢作声,生怕惊了贵人。而自己哭着抬眼,却见车帘被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拂开。冠军侯府的大小姐缓缓下车站停在自己跟前,她的眉眼是那般明**人,挥手轻言间便让随行的侍卫打发了那些混子,
对着自己伸出了手,她认真的看着自己的眼睛,说若是你愿意跟我走,那从此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我护着你。
那一瞬间,淑乐以为自己见到神女临世。可她始终不解,为何冠军侯府的大小姐会出手帮助自己一介孤女。在穆妙柔进宫之前,她颤颤的问出这个问题。而穆妙柔闻言却是一笑,她最后一次回头望向身后无垠来路,许久才道,你像我啊,而他们当年,也就是这般对我伸出了手。
“哀家宫中出了如此丑事,当为管事之人首责。淑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淑乐的回忆被穆太后厉声打断,她回过神,眼前女人依旧明**人,只是这次她的眼神不再是明澈且倔强,如今她的眼底蕴着深不见底的决绝与悲哀,明媚鲜活早离她远去,只剩下斑驳古画般的苍然。她如来时一般穿着一身如火红衣,却是如盛至极致即将凋谢的花。
她分明是那般倔强明丽的女子,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呢?是不是时光真的能将一切都磨洗的面目全非?淑乐不清楚,她知道自己蠢笨,可这世上,也就只有同样蠢笨的主子不嫌弃自己了。她怎不知这宫中凶险,可就是这般,穆太后却一直护着自己,放着自己肆意妄为。或许在她的心中,也曾存在过一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女孩吧,
可从进宫的那一日起,她便再也不能肆意妄为。她是皇后、是太后、是蠢的不适合这个深宫的市井女人。
“娘娘……娘娘!婢子知罪!婢子知罪!”淑乐深深的看了眼穆太后,忽的猛的将头磕在了地上,她是怕死且懦弱的,但在这一刻,一股子气自她的心底踏过滚滚往事横生而来,额头与青砖地磕碰的声音清脆且黏腻,血液从她的额心淌破整张脸,声嘶凄厉犹如地狱厉鬼。她不顾规矩的在萧锦棠与穆太后面前直起身,抬手怒指瘫软在地上的沉珠,咬牙恨声道:“是……是沉珠与其家人重金托婢子……将那见不得人的脏东西带入宫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萧锦棠闻言更是眉峰紧皱,倒是没想到这吓破胆的婢女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似的往人身上泼脏水,难道她以为仅凭只言片语,便能保得住自己的性命么?萧锦棠心下冷笑,正欲开口出言质疑淑乐之言时,却不想淑乐抢先一步再一次重重叩首于地,开口便将此事彻底推向了失控:“陛下、娘娘!婢子……婢子犯下大错,自知死罪难逃,但娘娘……婢子侍奉您多年,还恳请您,不要牵连婢子家人!”
淑乐此言一出,萧锦棠顿时便如被当头冰浇一般血凉一半,下意识便转头去看向淑乐身后的沉珠等人——
那些女子方才还伏地哭泣,还有性烈者在大声叫骂的,可在她们在听到淑乐的话后,却皆是不约而同的止住了动作。萧锦棠咬紧了牙,只觉心如沉石般朝着无底深渊坠了下去。
众所周知,淑乐是穆太后捡来的孤女,她哪有什么家人?她这一番话根本不是在给自己讨饶,而是用了暗话当着自己的面威胁这些可怜的女人们。她要让她们明白,自己还是有家人的,而作为被穆氏选入宫中的人,自家的家底早已在穆氏的掌握之中。若是谁敢将实情讲出,那便先思量思量在宫外的家人,是否能躲得过这场无妄之灾。
抓人软肋无疑是无耻至极的做法,但却十分有效。这些女子都是家境贫寒的良家女,进宫皆是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而若因为自己给家人招致灭顶之祸,想来她们定会选择牺牲自己护住家人。若无为家奉献一生之意,又有谁会踏入这从锦绣地狱?
一声抽泣颤颤响起,那用力的吸气声像是一根将断的弦发出了最后的长鸣又像是即将溺毙的人最后一次用力的呼吸。萧锦棠循声看去,却见一直瘫软的沉珠竟是用着一双满是划痕鲜血的手撑着身子跪向了自己。她跪伏与地,乱发遮住了她的面庞,可谁都知道,在乱发之下,定有血与泪混着从她如玉般的面颊上流下。
她声色几近颤抖,却透着坚定无匹的决意:“是……是淑乐姑姑说的这般,是罪女不知廉耻贪欲熏心……是罪女想以此承获雨露恩泽,以得富贵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