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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抵霜     江山业txt下载     江山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98.为帝权衡制清和谏杀局

    看着长拜于自己面前的沉珠,萧锦棠只觉似有一柄无形冰锥刺没入胸腔翻搅,他分明身裹重裘,却犹自觉如身处冰天雪地身未着寸缕。胸口好似破了一个透风的洞,连带着全身的暖意都在顷刻间流出。萧锦棠明白,便是自己说出自己绝不牵连其家人的话,这些女子也依然会选择认罪。她们初初进宫,只是知晓圣上与太后之间不和,却并不知其中详情。太后如今虽被皇帝软禁,但终究身为帝王之母,一国之母想要她们家人的命,可不是易如反掌?

    难道真的要赐死她们么?锦裘大袖之下,萧锦棠握紧了拳,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似的,可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却告诉他,他什么也握不住。他自以为在朝堂之上初初立威便是触碰到了天下的权柄,可如今之事却像是在嘲弄萧锦棠心底那小小的自满,他猛然发现,自己依旧是这般无力。他若不杀这些无辜的女子,便难以服众,他若杀了,那这群女子的命不但保不住,而自己亦还落得个暴戾之名。

    两难之下,萧锦棠眉峰紧皱。清心台侧,诸位亲贵皆在等着萧锦棠做一个决断,然就在萧锦棠左右为难之时,穆太后的唇畔却是勾起一线冷笑,她柔声出言,端的却是杀意横生:“这事儿想必牵连甚广,若不严查,难肃宫规法纪。但凡事都讲究个一清二楚,既然有人招了,有人没招,不若就将那些嘴硬的送去慎刑司好好问问,看看谁心底还藏了事儿!”

    穆太后说着面色骤然一变,凌厉凤眸却睨向方才那个最为性烈的女子,声色俱厉道:“有罪无罪,还是现在招了的好。陛下与哀家怜得你们身世,重犯之下仍不牵连尔等家人。但若在慎刑司里问出话来,那可就休怪陛下与哀家不留情面!”

    穆太后说罢,剩下几个毫不知情的女子顿时面色惨白,心知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一劫。慎刑司是什么地方?进去的人不被扒层皮抽根筋哪儿又能出来的?这不受皮肉之苦是死,受了皮肉之苦亦会牵连全家,这大抵是世上最绝望的选择。她们无助的环顾着四周,跪伏在地上颤抖哭泣着咬牙认罪。

    萧锦棠略略上前半步,喉头滚动间生生将那急欲出口的叱责之言给咽回了肚。穆太后见着萧锦棠瞳底燃着燎天的怒火却不得发作时,唇畔竟是翘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那一瞬间,萧锦棠竟是骤然想起了闲暇时沈揽月同自己讲的,那自西疆之外传来的佛陀与猴子打赌的故事——

    佛陀与猴子的角色在他与穆太后二人间几近变幻,然此时萧锦棠却成了那在穆太后五指山中的猴子。锦裘披风下,萧锦棠的身子因愤怒而颤抖着。他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穆太后,才知自己是真真是自大且心急,竟是心贪忘了那蚕食之理。要知自己便是破得绝境求得一丝生机的人,而骤然将穆太后逼至绝境,她又怎不会拼力背水一搏?

    然穆太后的威胁着实有效,一名女子终是扛不住绝望俯身认了罪。她这俯身一跪,像是抽带着所有女子的脊梁一同被压断了般。

    四周认罪的声音越来越多,每一句“罪女认罪”都似是千钧巨石沉沉的压在萧锦棠心上,她们的哭泣像是在嘲笑皇帝的无能与软弱,又像是躲不开逃不了的命运在向萧锦棠宣告示威一般。女人们绝望又无助的将身体伏贴在地面上,针砭般的寒意痛楚却在此时成了她们唯一能知觉到活着的感受。

    女人的认罪声与哭泣声,到最后绝望的无声只剩下山间不住呼啸的风声。千情万绪在萧锦棠的颅内轰鸣不休,直压的他喘不过气,他环顾那些不住颤抖的脊梁,却发现在人群中间还有一个直挺挺跪着的女人——

    秋娴意没有如那些女人们一般伏地认罪,她挺直了脊梁,咬牙垂首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直到她感到萧锦棠目光定在了自己身上,才不顾礼法抬首直视圣颜。萧锦棠没想到秋娴意竟胆敢同自己对视,可他还没来得及心感讶异,便被她直白的目光望的心下一窒,他像是被瞬间掐住了喉咙,一股子气堵在了他的嗓子,令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多希望秋娴意望向自己的目光能像当初飞白临死前望向自己的那样,那目光里带着凶狠、不甘、愤怒、绝望、怨毒等种种情绪汇聚成一把尖锐且凄厉的寒刃,能生生的插在自己心窝上,让自己慢慢品味被人憎恨的疼痛。也只有这份如附骨之疽的疼痛,能让他对自己无能弱小不必感到那么愧疚。

    可出乎萧锦棠意料的是,秋娴意的目光颤动,眼底闪过眷恋掠过惧怕流转过仓皇,却独独没有怨恨。

    她看着萧锦棠,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冲刷过面颊,带去了面上的尘灰脂粉,露出铅华下素净的肌肤。萧锦棠怔愣在原地,因为他在她流出的泪水中看到了怜悯——

    一个命贱如尘微蓬草的婢女,却在临死之前怜悯着至高无上的帝王。秋娴意微微的笑了,旋即她别开目光垂下头,唇畔笑意竟是带上几分恬然。她想面前的少年帝王永远不会知晓,在她眼里,他与太后,都是在这无间地狱挣扎的孤独之人罢了。

    她在心底窃窃的笑了,萧锦棠还说看人不能单看一面,否则就是坐井观天,但说这话的人就是那么单纯。人世皆苦,人人逐流而活。但谁能想到,能在这纷乱世道中守住一颗温柔本心的人,竟会是那权力旋涡中心的皇帝呢?他想救她们,她是明白的。然世间救不得的事情太多,像今日的萧锦棠救不得一群无辜的女人,就像当初灭门抄家时萧锦玄救不得秋氏。

    命数无常,从来是怨不得谁,可若不争上一争,又怎能甘心认了命呢?思至此处,秋娴意忽的朝着萧锦棠拜服下去,她极为恭谨的重重叩首三下,肃礼颤声:“启禀陛下:……婢女无罪!是太后娘娘……命令淑乐姑姑在偏殿炉中下了脏药,意欲让沉珠……为陛下侍寝,分得些许圣眷!”

    秋娴意说的可谓是相当含蓄委婉,但言中之意却将穆太后所谋划之事尽数公诸于众人面前。但众人的反应既出乎秋娴意的预料之外也在她预料之内,她早已预料到自己袒露出的真相不过只是自己为自己那份所谓的傲骨争的一口气罢了,却不曾预料到这些亲贵听闻如此丑闻竟会真当做微风过耳一般神色不变。

    穆太后闻言只是微微睁大了眼,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灰头土脸的女子竟真有这份胆识敢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可她并没有惊慌,见着众位亲贵皆沉默不言,穆太后不由心下冷叹秋娴意真真是个天真的烈性子。

    她与萧锦棠这段争锋的真相,难道这群人精似的亲贵会看不出么?大家都明白此事前因后果真相为何——无非就是穆氏为了求得在萧锦棠的后宫中提前占得一席之地的手段罢了。毕竟这沈揽月伴驾,兰卿睿命女献舞,不都是想要在这后宫中先站住脚么?若是将来穆氏女儿在宫中不得恩宠,那势必会影响前朝平衡。如今两大家族都在这后宫之上打起了算盘,穆氏又怎可甘落人后?

    穆太后的手段虽是下作令人不齿,然在历朝历代为了争宠比之下作的手段更有甚之。只要今日萧锦棠不与穆太后撕破脸,那诸位亲贵便都会遵守人人皆知人人不言的规则。穆妙柔是大周的太后、是穆氏的大小姐,身后更是站着封疆一方的齐王。今日她的两尊靠山都站在萧锦棠面前,萧锦棠哪敢动她?

    且萧锦棠最为倚靠的便是沈楚二氏,但方才夜宴之上,穆钰弃兵权意欲同楚氏联合。众人虽觉穆钰此举事有蹊跷,但却是拒绝不得他。萧锦棠绝不可能为了几个女人断送了暂时缓和的朝局。庙堂之上,党派相争权纵制衡,而皇帝作为权力汇集的中心,便是那维持微妙平衡的中点。

    萧锦棠怎不知这朝堂之上的那无言的规则呢?天地似瞬时寂静,所有人都在看着这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终场大戏。然谁也不曾料到在皇帝与太后二人剑拔弩张之时,楚清和竟忽的上前一步半跪在萧锦棠身侧,朗声恳肃道:“陛下,臣女有言,还望陛下得准臣女参谏一二!”

    “这……”旁观的亲贵们在见得楚清和半跪出言,终是忍不住窃窃私言起来。就算得麟懿郡主金尊玉贵肆意妄为目无礼法,但她此时出言,除却一个胆大包天之外再无旁词可得形容。玉泉大长公主见得女儿骤然出言,顿时面色一变,她下意识的想要出列将楚清和拉起来,却不想刚迈出半步,便被站在身侧的楚凌云拉住了。

    “清和……但讲无妨。”萧锦棠这次没有唤楚清和的官职亦未唤她的封位,而是直接唤了她的名。楚清和却无暇顾及萧锦棠对她的称呼是否合乎礼法,她只听得萧锦棠此时声音是带着颤的,她仰头望向萧锦棠,看着那本应蕴着远山春色凝碧的瞳倒着人影火光最后晦暗成一片混沌时心下莫名一窒。

    萧锦棠也在看着她,透过他的目光,楚清和蓦地觉着,此时的萧锦棠就像是雪中荒野中的一棵坚定又迷茫的树,他站在原地,劲傲且孤零零的扛下一切风雪,让人不自禁的想去拥抱他,告诉他你还有我。

    楚清和想,她应该终极此生亦不会忘记萧锦棠第一次回拥住自己时。他的拥抱,永远是带着炽烈的绝望与希望的杂糅,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一般。此刻楚清和忽的明白,她眼前的人不仅是大周的君王、不仅是大周的天与地、他更只是一个倔强的少年罢了。他是她与兄长此生的挚友,而她与兄长,要做的便是他的浮木与依靠。

    “秽乱之罪,按律当斩,臣女愿请陛下,杖杀涉事人等,已正宫规法纪!”

199.为帝权衡制清和谏杀局(二)

    楚清和厉声肃谏,一时间竟是无一人料到这一向不着调的麟懿郡主竟是开口便要谏杀他人。她此言说罢,在场所有人皆怔愣在原地,他们不仅为楚清和的妄言而惊讶,更是惊惧于少女出言字字冷寒杀机刻骨,而这份杀意,竟是让不少亲贵大臣都暗自心惊。他们看着楚清和微微垂首的背影,方才忽的想起来,眼前这个没规没矩一向是亲贵之间笑柄的少女是随父兄真正上过战场的。

    众位亲贵平日虽嘲她是一介不知礼仪的蛮女纨绔,可这纨绔手上沾过的却都是北燕战士的血!她提得刀剑驭得烈马守过边疆,可不比在场多少男儿强了不少!更要知,她是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将那北燕的皇子脑袋给带回玉京的!

    “成何体统……皇寺之内道出此等狂言……这成何体统?!”倒是站在萧厉煜身侧的应王第一个回过神,开口便是对着楚清和连声叱责,可他一叠声的说了一串儿体统礼仪,却憋不出半句其他的话。楚清和权当他的叱责如风过耳,仍是正视着萧锦棠的目光,叩首再言几近是厉喝出声:“臣女谏请陛下,杖杀所有涉事之人!”

    她见着萧锦棠抿紧了唇,目光颤动便知他明了自己的意思。如今为了大局,穆太后是断断动不得的,现下穆氏欲依附于楚氏,他们必然要给穆太后一个台阶下。但要留下这些女人,无疑是折了萧锦棠自己的威严,此事之上唯他显出杀伐决断的一面方可服众臣下。但问题在于,他自己不能言杀,这个由头必须他人来提出,然提出之人必然会被群臣针对,故而必由一个不在朝内之人提出——

    而这个最佳人选,就是楚清和。

    楚清和明白,就算自己行杀谏会引无数朝臣非议,然也最多不过是背后多几分对自己夹枪带棒的指点罢了。其一她虽说是领着御前女侍的职衔,却是一介不得登堂入朝亦半分实权也无的女流之辈,其二这是萧锦棠的后宫之事,若由朝臣出谏,反倒是损了君臣双方的颜面,而若由沈揽月或是定国大长公主出言,则沈氏在朝上难免会引起针对猜忌。

    想来沈揽月还未入宫便仗着母家和圣宠向谏萧锦棠行杀谏,那这后宫平衡尚未建立便被破,这是所有人都不愿看见的局面。而为了稳住穆氏与齐王一派,这些女人必须杀——

    萧锦棠说不出的话、做不了的决断,她与兄长,必须帮他下了这个决断。

    萧锦棠看着一身肃厉的楚清和又看了看说出真相的秋娴意,心下百味陈杂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他抬眼看向那些站在一旁的亲贵,却见朝中的肱骨之臣们皆垂首无言,偶有几缕目光向那些女子望来,不过皆是戏谑嘲讽罢了。毕竟这宫中丑事,谁又想趟进这浑水中惹得一身腥呢?到底左右不过是些平民女子,大家闭闭眼隔岸观火看个热闹,从此就当此事儿从未发生过就挺好。

    这朝堂就像是孩童爱玩的积木,搭的越高也容易倾塌。萧锦棠就算再看穆太后不顺眼,也得考虑清楚将穆氏这块积木抽走后引起的连带后果。

    “……夹带脏药、秽乱后宫、污蔑太后娘娘,这些罪事桩桩件件,你们可认?”见得萧锦棠不语,福禄忙上前怒斥那些俯跪在地的女人们。女人们听得质问,竟是连哭声亦不敢再露,只是颤颤的蜷缩成一团含糊着说‘罪女认罪’。福禄虽历经三朝,然见此情形仍是于心不忍,心道都是些可怜人。

    他别过头行至萧锦棠身边,低声询道:“陛下……您看?”

    “照宫规办罢,母后宫中出了此等丑事,自是不得姑息。”萧锦棠冷冷开口,却是拂袖转身往楚氏兄妹身边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示意楚清和免礼起身,但目光却落在树荫下一直薄唇紧抿一言不发的楚麟城身上——

    萧锦棠敏锐的感觉到,楚麟城是不愿这些女子死的,可便是他这般眼下难容沙的性子,却并未阻拦楚清和的行谏,从来理智与感情难以并存,他明白是非明白利益,只是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出卖了他心中的无力。

    “可祖宗……”福禄听得萧锦棠谕令,忙想提醒这祖宗家法不可违。他心道秽乱后宫可是杖毙的死罪,但这皇寺内见不得血,若真将这些女人于寺内杖毙,难免引得他人非议。

    “那就拖到皇寺之外斩了吧。”萧锦棠直视着楚麟城,却见楚麟城闭上眼转身抬手示意羁押众女的兵士将人押出皇寺行刑。风扬起他身后的披风,漫山风灯齐燃暖色燎天,却将那殷色披风镀上一层凝涸般的血色。风过寒声簌簌,君臣二人只觉心头冰寒刺骨。而那些女人听得萧锦棠冷漠且轻飘飘的一句‘斩了’,心中那点最后的侥幸终是在一场权力交锋中无情覆灭。

    绝望之下她们再不顾礼仪尊卑,凭着本能尖厉哭嚎起来。凄厉的叫喊不过一瞬,她们便被身后站着的兵士一掌劈在脖颈上晕了过去。清心台上寂静如死,除却林间扑啦啦的掠起一阵惊飞寒鸦证明萧锦棠忽的想到那日飞白死时,棠棣阁外的乌鸦也是这般吱哇乱叫。一层血色逐渐覆上他的视线,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挤压他的五脏六腑,四周风声尖啸,像是诸天神佛威仪梵呗沉咏又似十重无间洞开不甘与怨恨逆涌汇聚人间。

    萧锦棠只觉思绪混乱间胸口一窒,他身形极微的晃了一下,喉头似有一点腥甜逆涌而上,可就在此时,萧锦棠的手腕却被人牢牢攥住。他蓦地回神,心下翻涌不休的郁结之气似被洞然破开。他下意识的侧首一看,却见楚清和站在他身旁,披风大氅之下,无人看见她握住了少年帝王的手腕。萧锦棠张了张口正欲出言,可却不想楚清和却蓦地松了手,她定定的看着萧锦棠,目光温柔且冷肃,像是一把锋锐无匹的软剑。

    她琥珀色的瞳犹如最烈的琥珀封,漾着最为动人的波光。她注视着自己,犹如初见般专注,火色跳荡在她眼底犹若明粲星火,暖色潋滟是那般温柔,她似是在无声的宽慰着眼前的帝王,朱唇轻启却是冷寒彻骨:“今日诸事多为烦扰,请陛下赐臣女监刑之权,以全臣女为陛下分忧之情。”

200.为帝权衡制清和谏杀局(三)

    “清和,你……”萧锦棠喃喃出声,他下意识的想拒绝楚清和,可话至喉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凭何以拒绝呢?事至如今,他只能让楚清和将非议之责扛下才能免得节外生枝。萧锦棠明白自己是不想让楚清和成为这个刽子手,她手上不该沾上无辜的鲜血,可他就连这个想法也不得实现,就像他无力护住无辜的女人们一样。而楚清和却是为了护着他才这般行事,故到头来,他还是那个被护着的人,分明身为万乘之尊的帝王,却是最为无力的人——

    身为皇子之时,他虽受尽折辱,却尚存一线胆敢搏命的冲动。而今登基为帝王,却无力到甚至连愤怒的咆哮也无法做到。萧锦棠从一开始便明白,皇帝就是那钉死在华贵祭台上的祭品,而祭台之下是万骨堆砌尽染血色的长阶,所有的正义与罪恶,不甘与冤屈,皆汇聚成一潭浑浊的血池,无数人的血肉与**,共同构筑了这个王朝的权力枢纽。

    世上最尊为帝,世上最卑为皇。

    萧锦棠看着楚清和坚定的眼眸,忽的发现她的眼神同那日即将去行刺的耶律洛央的眼神是那般相似。而就在这一刻,萧锦棠方才明白,身为皇子、身为少年的萧锦棠已经带着全部的幼稚与冲动和萧锦辉同归于尽在那夜的东宫。而今的萧锦棠,只是大周的皇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这个国家、他的朋友需要的、敬仰的好皇帝。

    “……那便交给你了,让人动作利落些,别让她们……遭太多罪。”萧锦棠别过眼眸,将拒绝之言强咽了回去,他忽的想重新握住楚清和的手,因为她的掌心是那般温暖,像是浓夜中骤现的暖阳。然萧锦棠的指节只是屈伸两下,在碰到楚清和的指尖时却似被烈火灼烧一般缩了回去。

    楚清和一愣,她只觉萧锦棠的指尖冰凉,在少年帝王或试探或无意的触碰中,她甚至以为方才碰到自己的是一块怎么也捂不热的冰块。她看着萧锦棠别过了目光,蓦地觉着他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分明只是一指之隔,却好似隔了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他背对着自己,好似有着无形的枷锁将他捆绑束缚,直要将孤身寥落的他拖入那看不见的黑暗里。

    可众目睽睽下,她此时又怎能去握住他的手呢?楚清和握紧了拳,却是转身背对萧锦棠抬步离去。山风撩起她如漆的鬓发,连带着少女的声音也似要飘散在风中。楚清和低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萧锦棠蓦地回头,忽的眼底一酸。

    她说,锦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我能像锦棠这般温柔又坚强,那该多好。

    他想,原来清和是明白他的,在这无尽的凄迷寒夜中,她就是自己那缕乍破的天光,她眼底流转过的光华,足以温润往后岁月中的日月仓皇。山灯荧火燃夜如昼,她是他的红尘千帐灯。

    兵士们将昏倒的女人们捆绑起来往山下拖去,一旁围观的亲贵们皆皱着眉让开了一条道,待到楚清和与兵士先行下去后,亲贵们才向着萧锦棠与穆太后告了礼缓缓往山下行去。今日出了这样的丑事,这除夕夜宴便也算到了头。毕竟但凡长了眼的人都知道这时候还留在此地等同于再去碰圣上与太后的霉头。

    见着亲贵们纷纷离去,楚麟城沉默的走到萧锦棠身侧,他微微弯下腰替萧锦棠笼好了披风的领子,垂眸沉声道:“清和会处理好一切,我先送你回禅宫。”

    “送孤回去后呢?你是要去看行刑么?”萧锦棠看着顿在自己领口绳结出的指节,敏锐的感知到楚麟城心下的愤怒与郁结。他低声叹了口气,一时亦不知如何再度开口——

    他怎么会忘在太清宫变时,那个执剑挡在自己身前,说自己是为天下而出仕的少将军呢?彼时自己说,要为他的忠诚和信任许还天下一个河清海晏,可如今他却在权力之争中默许了无辜之人的殒命,楚麟城是有着那般远大抱负且目难容尘的人,他又怎会能真正接受这个结果呢?见着楚麟城紧皱的眉峰,萧锦棠只觉心下如压沉石:“你是在埋怨孤与清和的决断么?”

    楚麟城方才与萧锦棠系好结带,此时骤一听得萧锦棠此言,正欲放下的手竟顿在了半空中。他抬眼对上少年帝王那沉如寒潭的瞳,眉间郁结竟是为失笑之情消解了几分:“锦棠此话何意?此事并不怪你与清和……你们做得对,如果清和不说,那我也会提同样的谏言。”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直起身,萧锦棠正欲追问,却见楚麟城的目光落在了他腰侧的佩剑上:“只是愤懑自己有心无力罢了,她们何其无辜。”

    “可在这宫城之中,从未有人无辜。”萧锦棠一面敛下眸底晦暗一面抬步便往山下走去。山风将满山的风灯吹得飘摇不定,跃动的光影在他面上明灭,像是为他铸上一层将凝的铁面。楚麟城亦步跟上萧锦棠,然走了一段路后,他却见萧锦棠并未走上回禅宫的山道而是转脚便往山下走去时,便明了萧锦棠竟是要去观刑!

    思至此处,楚麟城正欲出言劝阻,却听得走在前方的萧锦棠似明了他心想若何一般冷肃出言道:“这些血,是孤必须得见且铭刻在心的。麟城,你难道不是这样想的么?你为何去送她们最后一程?是因心下怜悯、负罪、亦或者是其他什么?”

    楚麟城闻言心下一震,半晌后他才苦笑一声。他侧目远眺,只见骤起烈烈长风回卷山间,然半山腰上的夜宴台上依旧长明高烧如燃永昼:“山上盛景不休,山下却冤屈泣血。锦棠,我有时会忍不住去想,自己究竟在守护些什么。我楚氏镇守北疆五百载,见了大周无数好男儿皆埋骨边境魂难返乡……如此牺牲,为得是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不为战火流离失所、故土不为外敌所践踏、女子不被外族所凌辱……”

    “我还记得我十一岁时第一次跟着父亲上战场,那年的冬日也如今年一般格外的寒冷。北燕人冻得受不住,星夜奔袭劫我大周边城。然我大周守军早有防备,面对北燕人的奔袭自是守城不肯迎战。然谁也不曾料到,那群饿疯的北燕人见守军不肯迎战便退占至觋山山脉中,趁百姓连夜出城避难时往城中抛滚火箭与火球以焚城之策逼得守城将士开门迎战。”

    “然在平原山地之上,大周步兵又怎战得过生长于马背上的北燕骑兵呢?父亲得知军情后,亦是连夜率楚家军去支援。我以为我功夫不错,非要跟着父亲一同去。母亲自是执意阻拦,但父亲这次却并未听母亲劝阻,而是带上了我。我那时还扭着父亲,说着要入先锋营去拔个战功回来。却不想方至战场便吓得发抖……城墙以北的觋山山麓到平原的地上,尽是死人。”

    “那夜雪大如席,可城外雪地尽染血红。哪有什么积雪之地,只有血色凝冰一地。援军赶到时,双方还在交战,我大周守军兵力不足,为了掩护城中百姓自南门避难,只能列成方阵挡在城门之前。那时父亲对我说,麟城,你好好记住这一幕。如果你怕了,就回头看一看,你不上去送死,那死的就是你身后的人……你身后,是你的同袍战友,是大周的无数百姓千家。”

    楚麟城说着不自觉的握紧了拳,他的嘴唇颤了颤,满腔的愤懑与无力不甘尽数自齿缝间逼出:“但为何,我所护的国与家,内里却是这般的人吃人!”

    “从来是社稷安抚臣子心。”萧锦棠没有回头,回答的声音却冷定如寒铁:“麟城,你不是早明白自己护非所护,才与孤定愿还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么?你为何留在这朝堂?不就是要为天下出仕,替百姓千家拔除蛀在大周血肉里的蛆虫,让自己护的值得么!”

    萧锦棠说着猛然顿住脚步,转身向着楚麟城扬袖怒声如似咆哮:“既然明白了那就去做!低头看看我们手上的血吧,再看看你与我身上的、这些庙堂公卿贵族身上的轻裘缓带……这哪一件不是以血织就?既然这大周国况已如熔炉地狱,那就改变它!孤读书不多,但却明白任何变革的代价都是惨烈的——”

    “壮烈的血也好,无辜的血、冤屈的血也罢,哪怕是你我的血,这也是必然的代价——不破不立,孤要亲手结束这些混乱与腐朽,还你一个值得守护的家国,还这天下,一个真正的清平盛世!”

    萧锦棠昂首而言,浓翠的瞳中如燃灼粲星火。楚麟城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不解与迷惘竟是被一个比自己小了近七岁的少年一语而破,他想自己必须重新认识萧锦棠了,他从来都错了一件事,便是潜意识中还因萧锦棠的年龄将他当做一个需要依靠自己的孩子。可萧锦棠是个真正坚强的人,分明身在无间,却从未沉沦于绝望,他的选择,只会是将地狱粉碎为天下撕开一条生路。

    楚麟城大力的拥住了萧锦棠,如同拥抱死战过后的战友一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萧锦棠忽的握拳用力锤了一下楚麟城的后背,楚麟城松开了他,却是抬手握拳与萧锦棠的拳头撞在一起,定声道:“这样才对,下山路滑,需要我背么?”

    “你这是把孤当小姑娘了?”那萦绕在二人心头不散的郁结之气在这一拳的碰撞中尽数消散,萧锦棠没有多说,转身便往山下快步走去。楚麟城见了,心下失笑之际却忙再度跟上。两人年纪皆轻,脚程自比那些行动铺张的贵族快上不少,饶是二人在途中耽误了些许时间,已快临至山下时,方见着早行他们一会儿的楚清和领着一队兵士正押着那些女子们方至眠龙山脚旁的野地上。

201.蒙冤无昭芝雅试清和(一)

    野地边上还停了三十余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应是下山离去的亲贵们的车队。清越的马铃在沉夜中和着辘辘的轮辙马蹄跃动出如冰泉初破的鸣脆叮铃踢踏声,一刻不停的直往玉京城而去。萧锦棠与楚麟城没有下去观刑,反倒是在临靠山麓的背光斜坡处落了脚。这处斜坡地处隐蔽,若不仔细观察,决计发现不了这里站了两个人。

    萧锦棠静静看着山下的喧嚣动静,心道这岁末迎新的吉日便闹出这等血光灾事,想来这些从来都爱隔岸观火不嫌事大的亲贵们都不愿去沾这个晦气,看着楚清和要将人就地解决,一个个赶着避之不及的离开眠龙山。不一会儿,山下只停着不到十辆马车。见此情形,萧锦棠不免心道谁不嫌晦气还留在这,他定睛一瞧,只见那几辆还未离去的车驾上的家徽分明是楚、兰、穆三家的。

    萧锦棠眉峰微皱,心下更是疑惑起来,楚氏与穆氏的车驾停留于此他尚可理解,但此事无关兰氏,那兰卿睿还留在这作甚?然就在萧锦棠心下纳罕之际,停靠在兰氏后的马车忽的动了动。那马车方一驶出,便夺走了萧锦棠的全部注意力。那车顶上挂着一面白底旗帜,而上面的家徽,却正正是大周皇族的飞龙徽记。而比起这旗帜,更让人瞩目的是,此车身四周竟镶嵌了几十颗萤石。

    沉夜之下,几十颗鸽蛋般大小的萤石在灯火中折射出绚烂的流光,映衬的整个车身犹如嵌星一般,想来若是驶动开来,这车驾定会如一颗划破夜色的流星。而萤石虽不算是多值钱的宝石,但能寻得如此数量且品质上乘的难得程度已委实不亚于应王送给萧锦棠那尊焰晶。但这些堪称可遇不可求的萤石,却被人镶嵌在马车上作为装饰,这等奢靡做派和那代表身份的旗帜,萧锦棠用脚指头都想得出这定是应王的车驾。

    这时候了,应王竟不回玉京城,而是在这里作甚?但还等不及萧锦棠细想,便见得那些负责押解的兵士将那些被打昏的女子们拖向了野地里摆成一排。楚清和背对着萧锦棠,正抬手示意一个士官模样的兵士点数对人,然就在此时,兰氏的车驾上忽的下来一个拥裹着狐裘的女子。车旁候着的家丁见她下车,连忙取下备好的宫灯欲为她照明。

    可她却并未让随从跟随替自己掌灯,她拢紧了狐裘,竟是快步向着那处即将行刑的野地走去。楚麟城见状也不禁心下疑惑,故而便往那女子身上多看了两眼,然这一瞧却让楚麟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那女子虽离得远了些,但应王那嵌满萤石的车驾的光恰好映在了那女子身上,暗夜之下,她头上簪的朱色赤芍艳若流火。

    “这不是兰家的三小姐么?她怎么来这了?”楚麟城下意识的喃喃出声,萧锦棠听了,同楚麟城交换了一个静观其变的眼神。

    兰芝雅倒没注意到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树后,当朝的皇帝跟禁军统领正在对自己暗中观察。她匆匆行至那野地边上,一旁监刑的兵士见得是兰家的贵女来了,一时也不好阻拦。楚清和见得这边异动,忙走过来欲问出了何事,然还没等她开口,便瞧见两个五大三粗的兵士支支吾吾的劝着那兰家小姐。

    “……兰小姐?你怎么来这了?这马上就要行刑,你站这儿一会儿要被血光冲了眼那可如何是好?”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心下一叹,她素来都是喜欢看漂亮姑娘养眼的,而这兰芝雅偏又生的极好,那骨相轮廓显然随了兰卿睿,父女一派的隽秀清逸,而那眼睛又是如鹿一般的灵动圆润如盛一汪水色,这定是随了云柯大长公主。只是她的眉生的淡了些,恰如笼烟似蹙非颦,好似闲袭清愁几许。

    楚清和自问见过堪称绝色的美女不少,例如冷傲清丽风骨如玉的沈揽月、年岁尚小却魅艳天成的萧锦月——若论惊艳,她们定胜兰芝雅百倍,可她们美的太过艳光摄人高不可攀,而兰芝雅就好似那幽兰垂露,眉眼柔婉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出我见犹怜之感。楚清和虽知自家同兰氏交恶多年,她今日帮着兰芝雅不过是觉着她为了家族太过可怜。

    她们本不该有什么过多的交集,然见兰芝雅楚楚可怜的垂眸看向自己,楚清和就觉得心头一软,什么冷硬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她想她要是冷冰冰凶巴巴的去跟一个小姑娘摆谱,估计她自己心里都要骂自己不知怜香惜玉。

    “郡主……不,楚姐姐。”兰芝雅说着却是忽的改了口,她微微垂首,竟是伸出手轻轻的握住了楚清和的手腕:“楚姐姐,芝雅是来道谢的,今日夜宴之上,多谢姐姐帮忙解围。”

    “哎……这要是算辈分,我可不是你表姐么。”楚清和怎么也没想到兰芝雅竟会特地前来对自己道谢,还对自己喊着姐姐,见着兰芝雅面上微赮,她喉中一梗,又觉着心头一甜,脑子一混间下意识接了句令人啼笑皆非的烂话。这话一出口,楚清和自觉自己的颊畔耳梢也跟着火烧火燎起来。她低声咳嗽了虾,正欲开口劝兰芝雅回去,却不想兰芝雅顿了顿后又轻声开口。

    “除却道谢,芝雅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兰芝雅说着抬头看向楚清和,楚清和还以为那双眼里应是水色潋滟,可出乎意料的,那弯似蹙微颦的水湾眉下,一双风流妙目却流露出坚定如铁的情绪:“芝雅想在此观刑,还请楚姐姐行个方便。”

    “这可不行!”楚清和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兰芝雅的请求,她心道兰芝雅这是发疯了么?不说这血光之地旁人避之不及,这是不是什么斩首示众,而是皇室的私刑,遮掩的是皇室的丑事,兰芝雅虽为皇亲贵女,但怎能随意涉足刑场?且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又哪儿见过这等残酷血腥之事,若是见了人头落地的场面,指不定会受惊厥晕过去,要是惊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还没等兰家把自己撕了,就是自己父亲也要把自己揍死。

    “楚姐姐,芝雅知晓此举会让你为难,但你可能听芝雅一言?”兰芝雅像是料定楚清和会拒绝一般,她松开握住楚清和手腕的手,然下一刻却将双手覆握住了楚清和的掌心,说似请求,倒不若像是撒娇。楚清和被那微暖的手心一覆,又觉着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来。

    “芝雅此次不是擅自前来,而是父母大人应允了芝雅之请,故楚姐姐不必担心芝雅会出什么事儿……”兰芝雅一面说着一面侧过身示意楚清和去看自己身后的车驾。楚清和抬眸一瞧,便见着印着兰氏家徽的旗帜在风中招展。

    “是太师和云柯大长公主殿下让你来的吗?”楚清和虽不拘小节,然心思却是极为通透的,兰芝雅既然说了是兰卿睿应允她前来,想必是兰卿睿想让这个要进宫的女儿好好看看这后宫的险恶,让她好好长长记性。可她毕竟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今年才十四五岁,委实不必见这些腌臜之事。

    思至此处,楚清和正欲回了兰芝雅的请求,可还没等她出口拒绝,便听得兰芝雅轻声道:“不,不是父亲要我来的,是我……是我自己要来的。”兰芝雅说着手心一颤,楚清和能感觉到她在发抖:“父亲的意思芝雅明白……为了家族,我进宫是必然的。我只想好好记住这后宫的模样……楚姐姐,我怕。”

    “这……”楚清和的眉头拧了起来,她明白兰芝雅在害怕些什么。比起今日的血腥场景,更可怕的是这后宫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在这宫中,一步错便是步步错,而后果定会比之斩首更难以想象。或许兰芝雅是孤身进宫还不怕什么、或许她是个小臣之女进宫无人惦记也能安稳度日。可她纵想这般,但她的出身已决定了她将永远处于风口浪尖之上。

    她是兰氏的女儿,背后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兰卿睿和萧锦棠之间的矛盾明眼人皆看得见,而兰芝雅进宫便真正夹在了君臣之间。楚清和见兰芝雅也是个心思通透机敏的女孩,正欲开口让她不要多想。她想说对兰芝雅说,萧锦棠的性子虽冷厉了些,但从不是个不明事理能被女人糊弄的人,再说以他的为人,也断断不会将自己和兰卿睿之间的矛盾撒在一个女人身上。

    可这话至喉头,楚清和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忽的想起,她这个孤独的朋友可是皇帝啊!这后宫中的女人,不过都是他手中的筹码罢了。兰芝雅怕对了,因为在她还没进宫前,萧锦棠已经将沈揽月安插在自己的后宫之中,这是他们共同决定的制衡后宫的人选。沈揽月的存在,不就是为了制衡兰氏和其他家族的么?从一开始,他便已将她们尽数算计其中。

    就在楚清和欲言又止之时,负责点对人数的兵士忽的快步来报:“回禀郡主,犯妇已点对完毕,可以行刑了。”

    兰芝雅闻言,身子又是一颤,她慌忙松开楚清和的手。而此时楚清和也回过神来,她深深的看了眼兰芝雅,终究是只在心底叹息一声。她一面说着一面侧身指向野地旁的一棵雪松:“一会儿你就站在哪儿看罢……若是觉着难受,就别看了。”

    兰芝雅听得楚清和应允,嘴唇动了动却是没有出声儿。她的面色蓦地苍白起来,楚清和见状,柳眉一蹙,转身抬手示意方才拦着兰芝雅的两个士官过来:“你们去跟着兰小姐。”

    “是。”那两名士官听得楚清和命令,连忙快步行至兰兰芝雅身后。兰芝雅面色惨淡的咬了咬唇,对着楚清和微微颔首以示谢意后便跟着那两个士官往那雪松旁行去。

    楚清和看的兰芝雅背影,不禁眉峰紧锁,连带着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瞳亦不禁黯淡了几分。她略略吐出一口气,却觉着胸腔之内如置寒冰,连带着吐息都是寒凉的。她定了定神,快步向那充作刑场的野地走去。

    野地之上尽覆霜雪,寒风空过卷起纷纷雪粒子缭绕在枯草朽木之间。树梢有雪落下,发出簌簌的声响。楚清和见那八个女子皆被打晕,此时仰躺于地被摆作一排,照理说躺在寒冬雪地之上,人应早已被冻得面色发青才是。而那些躺在地上的女子却面色微红,好似在暖帐中酣眠好梦。

    然还不等楚清和下令行刑,那负责点对人数的兵士忽的开口低声道:“郡主,咱们都将这几位姑娘打晕了。来的路上有几个醒过来,副官让着我们取了给兄弟们喝的烈酒来给她们灌下……这不会被查出来吧?”

    楚清和闻言一愣,旋即她露出一个略带释然的笑容:“无事,你去叫行刑的兄弟们下手利落些,别让她们受太多苦。顺便去向副官传我命令,明日一早让他带人去玉京城里买几副好棺材,这些女子按律处死后本应丢去乱葬岗,但此次事出有因,便将她们火化后封棺选个僻静地儿下葬罢,也免得最后落得个被野狗鸟雀分食的下场。”

    “遵郡主令!”那兵士闻言忙颔首领命而去,楚清和见他前去传令,深吸一口气后微微抬手示意行刑者就位。那些行刑的兵士见得她的手势,忙提刀往野地走去。站在雪松旁的兰芝雅见此情形,忙抓住了旁边的树干稳住身体,她只觉自己腿软的支撑不住自己身体,而心跳更是快如擂鼓,急速奔涌的血液直往自己天灵盖上涌,冲的自己眼前一阵恍惚。

    然就在此时,兰芝雅忽的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是老旧的机括轮辙伴随着碾碎积雪枯枝的声响,像是将死之人断续的喘息呻吟。她下意识的回头一瞧,发现跟着自己的两个兵士竟同时躬身对着那声响之处作了记揖礼。

    兰芝雅心下更是纳闷,心道这来的是什么人?可还未等她出口相询,便见着一个形容清瘦堪称落拓的中年男人推着轮椅行至她跟前。兰芝雅见了他,竟是微微惊呼了声。她知道这人是谁,这不是除夕夜宴之上引得父亲与镇国公交锋的镇朔军军师秋剑离么?可秋剑离怎会前来此处观刑?他不应是镇国公的座上宾么?

    但兰芝雅毕竟是出身名门的贵女,她知兰卿睿与楚凌云交恶,然秋剑离却真真是有功之臣。虽今日镇国公令之贸然上殿有失体统,可陛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赐封其为奉政大夫。这下他也算是有门楣家世的贵族了,思至此处,兰芝雅亦向着秋剑离福身一礼:“兰氏芝雅见过秋大夫。”

    见得兰芝雅主动向自己问礼,秋剑离的眼中不禁划过了一丝愕然。他跟随楚凌云多年,自是从他与玉泉大长公主口中得听过兰氏的一些传闻。这等开国世家高门大族素来是极矜傲且固执的。这些从今日兰卿睿的言表便可见一斑。但兰芝雅的举止,倒完全没世家贵女的架子。秋剑离垂下眼,一面向着兰芝雅揖礼相回一面将愕然很快便从眼中隐去,

    在回礼时他注意到了兰芝雅惨淡的面色,作为曾经在玉京权斗中输掉家族中的一员,秋剑离再明白不过兰芝雅所来此地是属何意。他看着兰芝雅年轻娇嫩的容颜又看着雪中野地上正值芳华妙龄的女子,恍惚之间好似看见了当年长姐入京——秋氏的嫡小姐入京时,也是同兰芝雅这般的年岁。

    而家族一朝因前朝夺嫡之争倾覆时,长姐也正值芳华妙龄。那年也是这般大的雪,秋氏满门尽凋,只剩他侥幸脱逃,而妹妹却不知所踪。直到那京中的大人物托柳言萧告诉她流落北燕还成了大君的侧阏氏并成为世子生母……然还未等他品尝亲人尚在世的劫后之喜时,却被告知妹妹早已病死他乡。

    想来他此生唯一的亲人,可能便是那此生再不得见的外甥罢了。思至此处,秋剑离不禁喃喃出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玉京城中还是如熔炉一般……呵,天下皆苦,不过都是些可怜人罢了。”

    兰芝雅听得秋剑离的低声感慨不由得一怔,她不自觉的颤抖了下,心底像是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一般。此时她才想起,秋剑离作为镇国公的座上宾,怎会来此处观刑?心念直此,兰芝雅正欲开口相询,却不想还未开口便听得秋剑离苦笑半分:“兰小姐,请恕秋某多言……这宫中凶险您可得记好了,切莫成了可怜人……因为那时候,你也只剩可怜了。”

202.蒙冤无昭芝雅试清和(二)

    兰芝雅闻言蓦地抓紧了笼在身上的狐裘,用力之大连她自己亦未曾发觉。秋剑离的话像是尖针又像是重锤般狠狠的砸刺在她的心上,令她一时间竟是有些喘不过气。那一句‘可怜’仿若冥冥的咒言一般回荡在她的脑海,像是要刻印在她的心底那般——她不想成为权力的牺牲品,她不想成为旁人茶余饭后所感慨谈论的‘可怜人’。

    “是可怜啊,都是些家世清白生的俊俏的美娘子,押解她们下来的兄弟心底都叹着呢……这些娘子若是不入宫,他们可一百个愿意娶回去。诶,怎么这些美娘子,就自己想不开入了这火坑呢?”听得秋剑离低声感慨,那被楚清和吩咐来照看兰芝雅的兵士亦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楚家军里非战时没那么多规矩,故而这兵士粗人一个也没觉着在贵女面前妄言有何失礼之处:“里头还有的是没落贵族之后,曾经也是名门世家的小姐呢!”

    那兵士说罢不禁慨叹一声,秋剑离听后亦不禁无奈的摇了摇头,心道这可不是世事无常炎凉无道么?

    夜已近深,寒意更甚,秋剑离沉疴在身最是受不得寒,此时寒意透骨而起,被冻坏的双腿便开始隐隐作痛。沉绵不断的痛令秋剑离眉峰一皱,他低咳了声,抬眼看了看逐渐汇集的重铅色浓云——沉云倾轧遮天闭月,这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冬季难得的晴雪之夜,现在却大有倾颓之势,可不恰似这变幻无常的玉京宫城么?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盛衰荣辱浮云尘泥不过一瞬之间的事儿罢了,生死面前,又何谈高低贵贱呢?到底不过是命罢了。”秋剑离轻叹一声,眸光一转又落回了那野地上。那处充当刽子手的兵士已站在那些女子身侧做好准备,只等楚清和一声令下便让这些可怜女子人首分家。而负责押解这些女子的副官又拿着一页卷宗行至楚清和身边,替楚清和充了监斩官之责。

    那副官清了清喉咙,借着四周飘摇的火把微光皱着脸看着手中卷宗念道:“犯妇沉珠、秋娴意、杨陌青、淑乐……等九人,私结党羽、秽乱宫闱,现依遵大周律及陛下旨意,按律斩刑!”

    ”行刑罢。”楚清和敛下眸,素日自带三分笑意的面容上此时却如被冰雪封冻一般。她微微抬手,而随着她的动作,刽子手们也同时举起了刀。这些刀都是镇朔军中仿制北燕军所制的斩马刀。这些刀放在凉朔关,是砍向来犯之敌的,而今它们却对准了同胞弱女。

    令人窒息的铁锈之气无形的蔓延在旷野之上,楚清和定定的看着那寒刃流光,却是几欲作呕。她不知自己此时心底究竟是作何情绪——无力、屈辱、痛恨、后悔等等情绪杂糅在一块化作滔天巨浪拍击在她即将崩溃的理性上。沙场血腥犹若人间炼狱她亦不惧,但为何此时,她却难受的连呼吸都是那般痛苦?那些情绪就像是一只大手,要把她的胸腔和心脏玩命的揉捏挤压。

    可她的举起的手只是在空中微微一顿,旋即便利落挥下。

    与此同时,在听到副官念出‘秋娴意’三字的秋剑离却是一愣,他猛地想起,自己堂哥的独女便叫娴意!当年秋氏被抄,堂哥一家自是没有幸免,堂哥堂嫂及妾室和庶女皆被押解进京,而途中堂嫂病逝,堂哥被入京后被判秋后问斩。而那妾室被判了流放,从此不知所踪——

    一个可怕的念头蓦地如破土的野草般自秋剑离的内心疯狂蔓长而出,他顿时手脚冰凉,巨大的绝望感再度包围了他。他忽的转头问那随侍兰芝雅的兵士,语气中的慌忙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那个……秋娴意是哪一个?”

    那兵士听得军师发问,一面心下也纳闷怎么军师突然问起这个一面抬手往斜前方一指:“左起第二个就是……哦对了,她就是那个没落贵族小姐呢!只可惜卷进了这等腌臜事儿中……”那兵士说着一顿,像是忽的想起什么来似的:“诶,说起来她的姓倒同军师你一样。”

    这兵士话音刚落,秋剑离与兰芝雅便见着不远处的野地上寒光骤落,那一瞬间秋剑离只觉如浸深海,他只觉眼前一黑耳内响过一声尖鸣便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任何事物——刀刃触地的沉闷声响、骨骼迸碎的脆响尽数淹没在啸响鬼哭的风声中。等他恢复五感,却好似已恍若隔世,天地唯余风声低回呜咽。

    兰芝雅的身子摇晃了好几下,最终是躬着腰掌着雪松牢牢的站稳了。她捂着嘴好像是在强忍着干呕,身体分明难受到了极致,但眼中却干涩的一滴泪水也流不出。

    秋剑离张了张嘴,却是半晌发不出声。他看见滚赤的鲜血晕浸在雪地之上,白色的热气袅娜而散,一团团赤红联结晕染,盛大的像是在凛冬之中绽开了世间最为绚烂华丽的花。积压的沉云终于不堪重负,鹅毛般的雪终于在此时纷纷扬扬的落下,却在接触赤华艳团时融散无痕。秋剑离明白,再过不久,雪就会彻底掩埋这诡艳的花团,就好似她们从来不曾存在过。

    枯草和着雪花翻卷飞舞而过,秋剑离终于能出声儿,他嗓音有些微哑,似像是受了风寒一般:“那个秋娴意……是哪儿的家族的小姐?”

    秋剑离想他自己不该多问,或许这个枉死的秋娴意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巧合呢?毕竟自己堂兄的妾室被判了流放,这个女儿应该是被充作官妓或是也跟着流放去了,无论如何,总该是还活着——想来秋氏当年是以谋逆罪论处,如此不清白的家世,一个罪臣遗女,又怎会有机会入这宫闱呢?

    可即便这般猜想,秋剑离的直觉却他的脑海疯狂叫嚣,逼得他非要问出一个结果来。

    “哪家的小姐?”那兵士皱了皱眉,心道军师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来了?然秋剑离这个提问虽然突兀,但这兵士却不加有疑,只是细想了想便答道:“这我倒不太清楚,听副官说,这秋姑娘是晋源人。不过她虽出身大族,母亲却好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妾室来着……也是个苦命人。好像是家族败落后为了维持生计才入的宫吧。”

    秋氏、晋源秋氏……这不正是自己的故乡么?而曾经的晋源第一大族,不正是秋氏么?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妾室……种种巧合串联而上,逼得秋剑离几乎不得不去相信她就是自己堂兄的女儿——

    不管她是不是自己堂兄的女儿,她也是这世上幸存下来的秋氏族人啊!念及此处,秋剑离只觉好似生受了一场万箭穿心之刑。他只觉全身上下好似有着万孔千疮里里外外的都透着风——

    又一次、又是一次他无能为力的看着自己的族人死在自己面前!难道家族衰亡分崩离析还不够么?秋氏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苍天无情至此,为什么这玉京城就像是个吃人的怪物,要一次次的夺走自己亲人的性命,徒留自己连正名亦不敢的苟活于世?!

    秋剑离没有再说话,他缓缓推着轮椅往停在刑场之外的车驾方行去,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那兵士见秋剑离自顾自的推着轮椅走了才忽然想起这儿还有个一直不发一言的兰芝雅。他回过头,却发现兰芝雅背靠在树干上,嘴唇苍白的近乎发青。他心道这下坏了,这兰家的娇小姐可别吓傻了吧?

    思至此处,他微微蹲下身,尽量放柔声线道:“兰小姐,这血光冲眼的紧,您还是赶紧回去罢。”

    兰芝雅被这一唤方才回过神,然她却像是没听见这兵士的好意提醒般,竟是紧笼着狐裘踉踉跄跄的往楚清和走去。野地之上行刑已毕,负责充当刽子手的兵士又无声的忙活起来。他们拖来黑布将那些女子的尸身分别裹起来等着抬去不远处的柴架上焚化。而在焚化之前,他们会将她们身上的首饰摘下放好,等着明日封棺下葬时再将这些随身财物随之陪葬。

    楚清和此时正看着那一地血迹怔愣出神,倒并没注意到兰芝雅向自己走来。直到兰芝雅低声出言,楚清和才恍然回神。

    “楚姐姐……请恕芝雅失礼了。”兰芝雅颤声开口,眸光却是定定的落在那狰狞绝艳的血迹上。楚清和见兰芝雅虽形容惨败,但竟是提着口气强撑者自己不失态,心下暗惊之余亦不禁感慨兰芝雅不愧是兰氏的女儿,这等强横心态,若是个男儿定是个人物。然更令楚清和慨叹的还在后头,那兰芝雅深深吸了口气,强定了定神道:“芝雅今日得领教训……只还望楚姐姐,莫要拘泥于父辈交恶。”

    楚清和闻言一愣,然兰芝雅只是顿了顿,便又絮絮说道:“芝雅明白,如今楚氏已与沈氏联合,然家父却多有思量甚至是固执己见,此时朝中多有动荡,我兰氏已与陛下存有芥蒂大不如前。可家族之间再争斗若何,皆是陛下之臣,而万心归一当是朝定之基——”

    “芝雅只希望,楚姐姐能放下旁见,可将来于后宫中,稍助芝雅些许。若此以来,兰楚二氏和睦有望,共合协辅陛下。”兰芝雅说罢却是垂下眼眸,轻叹一声:“这不过都是些大道理罢了,芝雅只是一介女流,所求不过家族安稳……这后宫险恶远胜前朝,可这前朝后宫又从来息息相关。芝雅只希望,楚姐姐能救芝雅一命……或是,能给兰氏留下一线生机。”

    “陛下如今最信任和倚仗的,便是少帅了。姐姐和少帅的话,陛下一定会听的。”兰芝雅话至此处,却是似心虚一般越说越小声。她垂着头,双手不安的搅动着在披风下的禁步宫绦。这番话像是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因为她委实没有什么底气来同楚清和谈条件——楚清和凭什么答应自己?且不说两家交恶多年,而自己又有什么能回报给楚清和的呢?只是空口无凭的关系缓和乃至合作么?

    这话要是从兰卿睿口中说出还有几分可信度,而自己不过是一个身微言轻的女辈罢了。

    楚清和听得兰芝雅一言,心下却是感慨万分,她勉力的挤出一个笑,抬手带着兰芝雅的手臂领着她往兰氏的车驾那边走去。她知道此时只有沉默不表态才是最好的回答。这个兰三小姐,绝不是如她面相这般柔婉的人。若不是沈揽月才色惊国在前,那这兰家三小姐定会以才扬名东周。

    这等心胸见识,哪儿像个待字闺中足不出户的娇小姐?而她并未像沈揽月那般游历天下,能有这般见解,除却兰卿睿和云柯大长公主教的好之外,怕是兰芝雅个人对权力的敏感天赋异禀。思至此处,楚清和竟是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比起这些心生七窍的真正贵女,她真像是一个披着郡主之尊的北燕蛮人。

    只是她说错了一点,兰氏应是不会倒的。楚清和明白萧锦棠需要制衡朝堂,而兰氏是必不可少的一把刀,这一点上,楚氏与兰氏又有何分别?

203.明世情三人雪夜定初心

    兰芝雅并未对楚清和的避而不谈多加追问,在谢过礼后她便回到车驾里随着父母回了玉京城。但楚清和在送兰芝雅时,却忽的注意到穆钰从应王那奢靡的萤石车上下来。

    在兰芝雅登车后,萤石车也迅速关上门随着兰氏车驾一同离去。穆钰下车后,车内仍坐着两人,而与应王相对,坐在靠里的那人虽看不清面目,但他的长袍却是孔雀绒掐丝所织,那一截袍子在光下流转出极靡丽的宝蓝色。

    而今日着这般服饰的,只有那最不显山露水的齐王殿下。

    应王、齐王、穆钰这三人怎么会相聚在此观刑?楚清和眉目一凛,心中已暗暗记下三人相会之事,想来今日夜宴风波,诸王群臣对此皆有微词。

    穆钰发觉了楚清和正在看他,他也不觉尴尬抑或恼怒,反倒是对她爽然一笑,还对之遥遥拱手施了一礼便飒然登车离去,好似今日弃权不是他,引得今日之乱穆太后与他无关一般。不过他的笑容倒是发自真心,今日萧锦棠终是把这些女子斩了,而他也就此放了权——这倒是更符合他的计划所需。

    马铃儿在静夜中叮铃作响,穆钰半倚在马车内,轻抬指尖便将车窗上的帘子卷了上去。清冷的雪意混着烟尘的燎烧味道冲进了车厢,穆钰看见野地之上火堆比邻烈烈而燃,直燎的半边天际都成了若凝涸的血一般的枯红色又像是地狱中绽开了最盛大明艳的花。

    穆钰想自己应该去当个花匠,毕竟种花是一门需要耐心的学问和艺术。这些花是他今夜种下的,而它们的种子将会在人心的土壤里以贪欲作为养料最终结出仇恨和不甘的果实。今日自己放权顺了萧锦棠的心,表了自己愿意依附楚氏和沈氏,纵然萧锦棠觉着这举动同黄鼠狼给鸡拜年无异,但却是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可万事万物皆是多面性的,自己这似是明哲保身的举动,落在有心人或是做贼心虚的人眼里,可不就是堂堂冠军侯,怕了这小皇帝么?

    但穆钰要的就是,让全朝人皆知自己怕了萧锦棠。要知萧锦棠的酷厉手段诸臣皆知,动若雷霆之间连纵横朝堂的兰太师都吃了大亏,更别说直接褫夺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并加之软禁。如此手段,自己怕那是怕的理所应当,小皇帝上来就借着贪污一事砍了兰卿睿和自己的门生,谁知道下一个砍的会不会就是兰卿睿和自己了?

    然这还不够,这只是一个种子,穆钰心知自己必须给它浇点水——比如让萧锦棠沾上微不足道的无辜者鲜血。

    纵有丑闻在前,但这些女人却是太后的人。太后已然落魄至此,萧锦棠还紧抓不放,这位帝王心性若何,相信这些诸王群臣心下已有了数。他穆钰的角色与那些可怜的女子其实是一般的,因为他这场戏从来不是演给萧锦棠看,而是给夜宴之上诸位远道朝觐的亲贵们看的。这就是他埋下的种子,只要见了风雨,那这些种子就会破地而出疯长蔓延,贪婪是他们的养料,人是永远逃不过权力的诱惑,他们会为了权力变成魔鬼。

    无辜者况且如此,那不无辜者呢?萧锦棠会心慈手软么?萧锦棠敢这么做,不就是因为他是皇帝,手中握着权与力么?

    思至此处,穆钰想到了今日应王与齐王并不好看的面色。他是个极有耐心的猎人,他的这场狩猎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从被抛弃到凭着自己重回玉京已经耗尽了他的青春年岁也磨利了他手中的刀剑。最老练的猎人永远都会等着猎物慢慢在陷阱中挣扎断气后才去收获,毕竟这世上最险不过困兽之斗。

    马车已行渐远,焚尸的火堆也在夜色中模糊成一个零星的小点,穆钰放下车帘,唇畔牵扯出一个极混沌的笑意。

    当最后的火堆被扑熄时已是夜近子时,鹅毛般的大雪落覆在余温尚存的炭火上燎蒸出飘渺的水汽。楚清和一直站在野地边上,近乎是木然的看着兵士将那些遗骸收敛完毕又看到焦黑的碳灰再被雪掩埋成无事发生的模样。兵士们收敛好了遗骨,却发现楚清和还站在那充作斩刑场的野地边上一动不动。

    副官亦是随楚凌云自凉朔关回京述职的亲兵,他见了楚清和这般魂不守舍的情状,心道郡主定是因枉杀无辜而心内郁结不得解。副官已跟随楚凌云近十年,自是明白楚凌云与他这一子一女的脾性。楚氏族人自幼便秉持着忠国忠君的家训立身为人,坚守着行正守道的理想,可这世道哪有那么理想?当你坚持着正义,却发现自己坚守正义的手段已和自己内心所不齿的邪门左道一般,那自己坚守的,究竟又是什么?

    楚清和并非不解其中矛盾,她望着那茫茫一片的雪地,猛然发觉自己的身体竟在颤抖着。是因为冷么?楚清和这眠龙山的冬日,能比凉朔关将眼睫冻上的极寒还冷。然就在她迷惑和无力同时袭上心头时,她忽见得副官目带关切的向自己走来。楚清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侧身面对副官强打精神道:“都收拾好了就带人回去歇息罢,明日一早还得辛苦弟兄们。”

    “郡主言重了,这些都是我们的分内之事。”那副官见楚清和愁郁上眉宇还强撑着,心下同情更甚。他沉吟片刻,终是将内心想法托之于口:“今日之事,非怪乎郡主。现夜深寒重,郡主还是快些回去歇息罢,您千金之躯,可勿要染了风寒可要让将军和少帅担心呀。”

    “多谢关心,我再待一会儿就走。”楚清和听得副官劝慰,眉宇虽是舒展了些许却并不打算离去。那副官见劝不动楚清和,也心知郡主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倔强,他于心内叹了口气,正欲领着其余的楚家军兵士离开时却见楚清和忽的回头对他道:“去将随侍我的两个兄弟也带回去罢,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会儿。”

    “可是郡主……”那副官心道怎能让堂堂麟懿郡主大半夜一个人在这没人的雪地里站着?就算这眠龙山是为皇寺无甚野兽,但夜寒刺骨,稍不注意便会冻伤。楚清和要是伤了病了,那疼护她如掌中宝的镇国公跟少帅不将自己的皮给脱一层下来?且不说这点,便是楚清和现在怎么看怎么神思恍惚,这让他怎么放心的下?

    “若是父亲与兄长问起,你就说是遵了我的命令,你要是抗令不遵,就要去领二十军棍。”楚清和瞥了一眼面露难色的副官,眸中划过一丝如狐的狡黠。那副官见楚清和的眼神蓦地灵动起来,心下方才安稳些许。可还不等他再加劝慰让楚清和留下两人随侍,便见着楚清和转身便往野地走去。她也没戴兜帽,跳荡的马尾与长鬓就这般与风雪缠绵在一块。

    副官是知晓自己是没法劝动楚清和了,他低声叹了口气,转身吆喝着兵士们往半山的营帐走去。楚清和并没有走远,她站在雪地里,等着楚家军的人都走光了才慌忙的跑到野地边上方才行刑的地方去刨雪。雪积的稍有些厚,而最底下的枯红血迹已只剩下一圈模糊的轮廓,大部分已凝涸成暗色的冰和冻硬的泥土混在一起,只等天明放晴雪化云开时,这些痕迹便会消失无踪。

    可那些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子,她们并没有等到拨云见日等到日暖天晴便消失了。人都道命薄如纸命若转蓬,可她们的命更像是那飞蓬上的一滴露水,刹那间便因旁人言语而灰飞烟灭。沙场上夺人性命尚要两军以命相搏,那些杀戮都是因为要保护身后的国家。而这次却只是自己的一句话一个手势,这就是权力么?这就是所谓的生杀予夺么?

    这种感觉让人止不住的会兴奋战栗,更令人无端的惊惧。楚清和跪倒在雪地上,她忽的发现自己竟没丝毫的后悔之意——如果再让她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行死谏杀了这些女子。楚清和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一时间静不明白为何自己会生出这种想法。她摩挲着冰冷的泥地,也不在乎手会因此冻伤,她摩挲了很久,手冻得通红时才将其缓缓放入胸口温暖。

    冻得麻木的手贴在温暖的棉衣上渐渐回温,涌出难以言喻的麻痒之感。楚清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猛然明白自己惊惧的是什么了——今夜虽寒冷,但比之凉朔关却是好了不知多少,她不是怕冷的人,但今夜却第一次让她明白何为冷彻骨髓——原来不是外温冰寒,而她自己的心更冷。楚清和虚握指节,好似捏住了刀剑又似捏住了那看不见的权力。

    她微微抬手又轻轻挥下,重复的做了一遍自己下令斩刑时的动作。在那一瞬间,楚清和只觉自己心下再无任何波澜,她凝视着身下枯红的雪地,只觉自己的胸口中跳动的不再是颗能迸挤出滚烫血液的血肉之心而是一个冰冷且冻硬的铁块。

    原来权力不仅能杀旁人,更能杀了自己。恍惚之间,楚清和觉着她失去了什么东西,就像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忽然死去了。

    她就这么垂首跪坐在雪地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雪势渐微,隐隐的打更声自眠龙山上传来,原是已近丑时。听得更声,楚清和方如大梦初醒一般缓缓起身,她的肩上发上尽是积雪,然她也不将其拂去,便有些踉跄的往山上走。

    雪原四野早已无人,山道上她亲自监看督造的风灯明灭如星。楚清和走的很慢,细碎的雪粒子飘摇在空中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忽的觉得累极了,晕晕乎乎的就想倒地睡去。可不知为何,每当她神思混沌时,她便会想起今夜她背身离去时,兄长与萧锦棠那不甘又无力的眼神。

    思至此处,她不禁自嘲的扯了扯嘴角,她忽的发现自己是那般的天真,总以为自己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可在现实面前,他们这些自认有了力量的人却无力的像个无助的孩子。

    山风打着旋儿的席卷而来,吹落了树上的积雪也吹熄了风灯。楚清和的夜视视力不错,可今夜她委实太疲累了,刹那间她只觉着眼前一片漆黑。然就在此时,一点明光忽的乍现,她微微眯起眼向那明光望去,却在下一个瞬间被一个炽热的怀抱所拥住。拥住她的人携着一身清冷的雪意,少年气息冷冽干净,他身上淡淡的苏合香好闻且醒神。

    楚清和混沌的脑子忽的清明起来,她定睛一瞧,才发现萧锦棠已是不顾礼仪有别目带焦急的拍拂她身上的雪花。而在他身后,楚麟城正提着灯向她走来,而在他们身上,亦是满肩满头的积雪,想来他们也是在这里等了很久。楚清和的嘴唇动了动,她别过目光,却发现山道上已结了层薄脆的冰,而萧锦棠应是向着她跑来的,他是那样焦急,连雪地湿滑都忘了,那雪地的拖痕分明是滑步的迹象。

    萧锦棠没有说话,他忙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便往楚清和身上裹。在他给楚清和拂雪时他就发现楚清和的头发已被雪水浸透了,此时若不注意保暖必会大病一场。可还没等他将披风给楚清和笼好,便呆愣在了原地——楚清和抱住了他,不是曾经她对自己安慰的拥抱,而是像曾经的自己一般,像溺水之人抱住一块浮木一般紧紧的抱住。

    她用力的抱住萧锦棠,一双琥珀似的眼瞳在萧锦棠面上来回转了转,目光却有些呆呆的。萧锦棠被看的浑身僵直,一时之间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只好直挺挺的像个木头似的站着。她的拥抱本该令他内心欢欣鼓舞不休,但此时萧锦棠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楚清和看了他几眼,忽的脑袋往他肩头一搁,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萧锦棠第一次见楚清和哭,他本以为像楚清和这样明丽粲然如红蔷暖阳的人是不会哭的。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这一张嘴,只觉今夜一直压在自己心头的巨石好似随着少女的哭声松懈了不少。难言的艰涩感翻涌而上,萧锦棠在刹那间明白她是为何而哭。

    他忽的羡慕起楚清和来,有些事他与楚麟城不能落泪,而她却可肆无忌惮的表达出一切的喜怒哀乐,她是在替他们和那些女人们哭呀——

    思至此处,萧锦棠缓缓抬手拍了拍楚清和的背,就像是哄哭泣时的萧锦月那样,又像是无声的安慰自己。他微微垂下头,这才发现从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比楚清和略略高几分了,而此时楚清和正埋头将自己脑袋搁在自己肩上,吐息炙热的不正常——萧锦棠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他慌忙将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才发觉楚清和额头滚烫,显然是高烧烧的有些迷糊了。

    萧锦棠见状忙拉下楚清和的手欲背扶着她往山上走,可他这一撒手就发现楚清和的身子直往地上坐,萧锦棠定睛一看,才发现楚清和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心道不妙,正欲蹲下身扶起楚清和时却被疼的一颤,原是方才他跑下来是崴了脚,到了现在才发觉。

    就在此时,楚麟城提着灯行至萧锦棠身侧。见得楚清和如此狼狈模样,眉峰更是拧结成一块。他放下灯正欲从萧锦棠身上揽过楚清和,却发现楚清和忽的睁开眼睛看着他与萧锦棠。微弱灯火下,她的眼瞳是那般的明亮,里面像是跃动着最明粲的花火。

    她低低的开口,声音沙哑,细弱的像是要散在今夜肆虐的风雪中:“锦棠,哥哥……我做错了吗?”

    “……错了。”楚麟城伸出手如往日一般抚了抚楚清和湿润的额发:“是我们都错了。”

    “那她们做错了么?”楚清和接着问,她似有些不依不饶的急切和执着。

    “也错了,她们不该进宫。”楚麟城柔声道:“这宫城中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包括你我。”

    “那什么又是对的?”楚清和敛下眼眸,她似是对这个答案太过失望又像是太过疲累。

    “改正错误,便是对的。”这次是萧锦棠开了口,他一面说着一面强撑着站起来走去捡楚麟城放在身侧的灯,火光明灭在他面上,他近乎是将字句自齿缝中逼出来,一字一句犹如铁铸。

    他不知道楚清和是否听到了他说的话亦或是发的誓言,楚清和已经昏迷在楚麟城的怀里,脸已经烧得发红。楚麟城熟练的用披风裹起楚清和,像是萧锦棠把发烧的萧锦月简单粗暴的裹成一个球似的。他抱起楚清和站了起来,而萧锦棠正提着灯打算替他照路。可令萧锦棠不曾想到的是,楚麟城竟然抱着楚清和走到自己跟前蹲了下来:“上来,脚伤了还走山路,难不成以后想当瘸子了?”

    “……背不动了就跟我说,我能走的。”萧锦棠没有拒绝楚麟城的帮助,他无声的笑了笑趴上了楚麟城的背,手中的灯就借着楚麟城的肩膀撑着,楚麟城一站起来,那灯也跟着一摇一晃。

    “再过一年肯定背不动了,还好父亲给起了个好乳名,不然今天咱们就冻死在山里遗笑万年了。”楚麟城说着笑了笑,提了气便往山上走去。漫山风灯明灭,好似人间落下一片星海昏黄,隔绝了三人身后的无尽风雪。

204.斜红探宫情锦月暗筹谋(一)

    夜近四更,本该是万籁俱寂静享安眠的时候,几声宫人的慌忙惊呼顿破了护国皇寺内的庄静沉肃。只见着早已熄灯灭烛的女眷禅宫忽的乱作一团,从宫中随侍而来的宫女内监们皆被福禄命人叫醒,一时间禅宫上人行踵踵,一众宫人们捧盆烧水煎药的好不热闹,而福禄的徒弟寿康正一脸焦急的在楚清和的住所前转来转去,眼巴巴的等着张太医的诊断结果。

    他心道这郡主怎么就犯了傻非要亲自去监刑,这么大冷天的,随便叫个亲信去看着不就得了么?这倒好了,郡主受了寒发起高热,陛下又伤了腿,若不是楚少帅气力足将他们给背了回来,还指不定要出什么大事儿。

    可回来了也是大事儿,谁不知道麟懿郡主是镇国公夫妇的掌中宝心头肉,她这一病的消息传回玉京,那镇国公夫妇必不得安心。可这事儿倒不算厉害,随侍萧锦棠的贴身宫人皆是宫中的老人了,那可都是顶顶的人精儿。萧锦棠那点儿心思他们做下人的若是还看不出那就别在这宫中混了。这太清宫的人都知晓麟懿郡主在圣上心头地位绝非旁人可比,若不是因她出身楚氏,估计她早是宠冠后宫第一人了。

    但这事儿呢陛下自己都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下人们自然不敢多嘴,毕竟这可是有违祖宗家法的事儿。可即便某些事儿不能宣之于口,然下人们也得格外重视这去办——毕竟寿康从未见过一个皇帝,竟将给自己看扭伤的太医赶着去郡主哪儿。

    随行至眠龙山的太医虽只有四人,但瞧个伤寒扭伤的两个人足够用了。可不想一向宽待身边人的萧锦棠竟下旨将所有御医全部唤起去给楚清和瞧病,若不是楚少帅把陛下强摁在软榻上给他上药,估计陛下自个儿都得蹦着条腿去郡主跟前守着——见自己被楚麟城拦着不让去,萧锦棠只好不情不愿的去泡了姜汤散寒,临到头了他还吩咐寿康去彻夜守着,若是楚清和那边有何变故立刻来报。

    然寿康怎么想怎么觉得,陛下这番话听着跟‘郡主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跟太医都提头来见’这话没什么差别。

    都说帝王心数难测,寿康也知晓萧锦棠更是个城府深沉决不可细猜之人。但他也明白,这个手段雷霆心思深沉的皇帝也只有在麟懿郡主跟楚少帅面前会像个十六岁的少年。他还记得郡主自凉朔回来那日的朝后,陛下慌慌忙忙的便跑去与她相见以至于鞋都跑落半只。他当时还想赶着去替陛下穿鞋,却被身旁的福禄笑着拦了下来。

    能让陛下这般为之在意倾心之人,若真有何三长两短……寿康思至此处,连忙抬手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后又往地上呸呸几下暗唾自己在胡思乱想些晦气东西,也不怕犯了忌讳。他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正想把脑子里的奇怪想法给敲出去时,却见明毓长公主的贴身女侍斜红姑姑忽的提着灯往这边走来。

    “这不是斜红姑姑么?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儿随便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就成,干嘛冒着天寒亲自前来……莫不是这处动静太大扰了长公主殿下歇息罢?”寿康见斜红匆匆而来,忙笑着快步迎上搀着她往避风的屋檐下走:“要见郡主的话还要等会儿,郡主高热又被雪冻透了,刚泡了姜汤散寒,太医们正在里面号脉开方呢。”

    “就你是个人精儿……长公主殿下早歇下了,若扰了她歇息,你就等着去向陛下领罚罢!”斜红轻轻一笑,并没有拒绝寿康的讨好,亦由着寿康搀着自己的胳膊领着她走。她也明白,如今自己的地位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她虽是长公主殿下的贴身女侍,但也曾是与圣上相伴十余年的贴身侍女。如今她虽不再跟着萧锦棠做事,但以她的资历和跟的主子,她的权力和威望可以说是宫中除却内务总管福禄之外的第二人。

    陛下可将宫中最美的宫殿与自己的心腹指派去跟随明毓长公主殿下,亦可见明毓长公主殿下在陛下心中有多重。

    “瞧奴这张嘴!真是该打!”寿康听得斜红打趣,忙抬手在面上佯打了一下。斜红咯咯的掩唇轻笑起来,她同着寿康走到屋檐下等着,见寿康正差唤人去给自己备汤婆子,斜红眼眸一垂,忽的开口问道:“今夜太后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会儿可有干净的新人预备着送去给太后?”

    听得斜红发问,寿康忙回头笑着回道:“这不正愁着呢么,这人既要案底清白,又要办事得力,还要陛下放心……”寿康说着一顿,面上笑意更甚:“还是说,斜红姑姑有什么好的人选举荐?”

    这宫中当了权的內官自然需要提携自己人上位当差巩固势力以培植自己的眼线,毕竟在这宫中做事,最要紧的就是眼力劲。但毕竟人心隔着肚皮,光看不行,还得随时听着风吹草动才可明白诸位主子的心意。而势力庞大的內官便是连圣宠眷隆的后妃见了也要礼让三分,毕竟內官才是这后宫中最多的,在后宫这潭深水里,后妃不过是漂浮在水中的舟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人人皆知,而能让之翻覆的,除了那至高无上的帝皇,还有卑如尘泥的內官。

    想来也是看着陛下年近十六,到了即将选妃的年纪,这斜红姑姑也要为了自己打算起来。不过这宫中既能培植势力,也能落井下石。比如伺候的主子当差的地点,境遇好的便去宠妃和圣上面前当差,若是不好去那冷宫浣衣局的,那可真真是遭罪。

    “也不是什么好的人,只是我昔年在浣衣局共事的一位名叫翠屏的姐妹罢了。她入宫也有十余年,又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女,如今年纪也大了,就算出了宫也找不到什么好去处。再说又洗了这么多年衣服也落了一身老毛病,也不好再去圣上或是以后当红的主子跟前笨手笨脚的伺候。倒是太后如今需要静养,想来杂事儿也不多,去伺候太后娘娘,也算得当个闲差。”斜红说着对着寿康笑了笑:“若是可以,倒是有劳公公跟福总管了。”

    “这算什么事儿啊,姑姑您可放心好了。”寿康听罢不过是给个宫人在太后宫中插个闲差,心道何不做这顺水人情,也就应了。而就当寿康话音刚落,楚清和的禅宫房门便吱呀一声忽然开了。

    几名太医一面搓着手一面叮嘱着照料楚清和的侍女煎药和服药的时间方法。然还没等寿康上前去问楚清和病况如何,倒是斜红抢先一步道:“诸位大人,不知郡主病况如何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自怀中拿出一方锦盒,又道:“都说这病去如抽丝,这是长公主殿下伤寒后曾服的参芪暖姜丹,也不知郡主这病能不能服这药补补提提血气……这里头用的是温补的党参,想来也没这么多忌讳。”

    “有劳斜红姑姑费心了。”张太医一面说着一面接过锦盒打开将药丸取出后嗅了嗅后又将其放回去交还给斜红:“只是长公主殿下是早年虚耗导致的气血虚弱,而郡主常年习武,身体底子也好,委实用不了黄芪这么重的药啊。”张太医说着又是一笑:“说起来郡主这身体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呢,这伤寒本来的急且凶猛,若换了旁人定是三五天不得缓转,便是过了热也得虚弱个半个月。可不想郡主刚泡完姜汤便开始发汗,热已经开始退了,等着在吃三日的药便可痊愈,只是这几日可切莫见风着凉了,免得寒气入肺引了其他病症。”

    “这便好这便好……今夜有劳诸位大人们了。”寿康听罢心下不禁长舒一口气,见着几位太医走了,没怎么帮上忙的斜红也准备离去。寿康见了忙搀着她想将她送回萧锦月所居禅宫,然却被斜红笑着拒绝了:“你送我作甚?陛下不还等着你去回禀郡主病况么?若我猜得不错,陛下是想你亲自在这边随侍郡主吧?”

    “倒是什么都瞒不过姑姑。”寿康笑着打了声哈哈,他正想说些什么去讨斜红的欢心,却不想斜红又开口问道:“陛下那边如何了?听说陛下也宣了太医?可是陛下也伤寒病了?”

    “陛下倒没伤寒,回来已经亦进了暖汤泡了姜浴歇下了。就是山路湿滑崴了脚,需要将养个两三日。”寿康说着叹了口气,顿了顿又不禁压低了声音道:“虽说咱们做下人的不该妄议主子们,可这陛下跟郡主……”

    然寿康话未说完,便见着斜红忽的转身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喉中一梗,话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斜红深深的注视了寿康一眼,沉着面对着寿康摇了摇指尖:“既然是做下人的,那有些事有些话就必须得烂在肚子里。想说什么都得三思而后行这些话想必福总管早提点过你……因为有些事说出来就是犯了忌讳。”斜红说着转身便走,然她留下的话却像是一记烙印般刻在了寿康心中——

    “你得记住,只要事关朝局人或事,在下人口中都是不能擅提的忌讳……尤其是,连陛下也不能掌控的心事。”

205.斜红探宫情锦月暗筹谋(二)

    斜红提点过寿康便匆匆回了萧锦月的禅宫,经今夜一探,斜红也明白楚清和如今在萧锦棠心中的分量。但最令她心忧和隐惧的并不是萧锦棠与楚清和的关系也不是寿康的妄议——她跟随萧锦棠多年,再了解不过曾经的九皇子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为了大局可以隐忍一切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尊严性命都可以踩在脚下。而今他是皇帝了,他又怎会因为自我的感情而去影响大局呢?

    萧锦棠的孤忍与狠绝是刻印在他的骨血中的,斜红虽是内宫之人,却早在萧锦棠手握匕首托付萧锦月与自己时便已知晓他的狠绝更胜先太子。亦是只有他这般的人,才能真正坐稳这个帝位。而这世上,在心性之上能与萧锦棠比肩的,估计亦只有自己如今的主子——明毓长公主萧锦月。

    斜红一直知晓这对兄妹心性极度相像,他们都是像狼一般的孩子——斜红怎么也不会忘记,那日飞白冤死棠棣阁前,萧锦月拉住自己的手和那眼中如燃烧一般的荧荧碧色。那一瞬间,她分明觉得拉住自己的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头愤怒的、磨牙吮血的小母狼。

    而这头小母狼逐渐的长大了,她如今正是长身体的好年纪,半年的温补下来也让她拥有了让她曾羡慕的,如同初绿的柳枝般婉转窈窕的身姿。她苍白甚至是泛着蜡黄的皮肤变得如玉般莹润,枯燥的头发也变得宝光潋滟起来,而她的眉眼也好似被春风所舒展,那微扬的眼尾逐日蕴积的娇媚风情而越来越像当初的俪嫔,但比之俪嫔,她眼角略弯恰如钩,风流妩媚之姿更甚其母。

    然她的城府亦与她日渐初显倾国之姿的容颜一般每日俱增。在搬到临晚殿后,斜红才发现其实萧锦月在私下里与人前是截然不同的,在教书大人与其他下人前,她是烂漫且天真的,甚至在萧锦棠面前,她亦是会笑着去柔声撒娇讨兄长欢心的。可唯有无人或与自己独处时,她才会显出那冷僻孤戾的一面。

    能看到萧锦月隐藏的一面,斜红自己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感到悲哀。

    萧锦月的寝宫是在女眷禅宫处最靠里最僻静的地方,此时已是四更天,除却驻守在禅宫前的侍女和内监外便再无人了。檐下昏暗的风灯摇晃着发出吱呀的声响,斜红褪下御寒的披风后便往内寝走去。内寝里灯火幽微,本该早已歇下的萧锦月此时正跪坐在烛台前绣着一副画儿,雪白锦缎上一朵雍容的牡丹花在她素白指尖下栩栩如生的绽放。

    “是姑姑回来了?兄长与麟懿姐姐那边情况如何?可是已经歇下了?”萧锦月听得内寝之外的动静,轻声开口询道。而听得萧锦月呼喊,斜红忙进到内寝,她见着萧锦月正坐在灯前绣着花,忙又拿了盏烛台放到萧锦月案前:“启禀殿下,陛下已回禅宫歇下了,只是扭伤了脚,静养两天便可。而麟懿郡主染了风寒,烧的厉害,但太医说郡主身子好,亦无甚大碍,好生将养几日便可痊愈。”

    “皇兄无事便好。”萧锦月一面说着将手中绣品拿起对着光看了看:“明日咱们去带些东西去看看皇兄和麟懿姐姐……还有,母后。”话至此处,萧锦月好似忽的想起什么一般转身对斜红问道:“对了,那些犯妇的尸身被如何处置了?”

    斜红闻及此言不禁眉峰一皱,她迟疑半刻后方才答道:“今夜眠龙山下火光燎天,回来的兵士说郡主下令将那些犯妇的尸身就地火化葬了。”

    “就这么烧了?这也太浪费了些……不是里面还有曾经母后的伴嫁侍女么?”萧锦月荧碧的瞳中竟是流露出一丝不满,她如今已蓄起了甲,如玉葱般纤长的指甲轻轻的划过锦缎上的牡丹:“本宫还说去给母后送点什么……比如物归原主之类的,想来母后能再见到自己那伴嫁侍女,定会开心不已。毕竟这深宫寂寞,没个说话的人可不好过。”

    斜红没有答话只是抿了抿唇,心下却只觉窒涩压抑的紧。她亦不知从何时起,眼前这位几乎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公主竟会令她产生如此怅惧的想法。昔日的萧锦棠虽孤戾,但总会流露出些许温情,她也明白萧锦棠对她的感谢愧疚是真。而与兄长不同的是,萧锦月更似是一种彻骨的冷漠,在她眼里心中,除却萧锦棠外,任何人都不过一件死物。若说萧锦棠尚留有一丝人性温暖,而萧锦月则是真正的石心一颗。

    斜红怎么也没想到,待人温柔和蔼的俪嫔娘娘所留下的儿女,竟最终成了这般可怖模样。难道这就是萧氏皇族镌刻在血脉中的本性么?传说萧氏皇族的殷色飞龙旗最初是由萧太祖用敌人鲜血为墨泼画而成的图腾。这是以血成就的无上荣耀与丰伟,真正的萧氏皇族之人皆血烈如火,永远跳荡着征服和掠夺的本性。

    萧锦月的倒没在意斜红心想作甚,她一面将那绣了牡丹的锦缎自绷子上拆下一面侧首看向斜红:“对了,本宫交代你的事儿办得如何了?这次太后宫中折了这么多人手,可能将我们的人给插进去?”

    “回殿下的话,已经插进去了。”斜红闻言立刻跪在萧锦月的身后低声道:“那人名叫翠屏,是奴曾经在浣衣局的旧识。入宫时间久而又是个孤女,听得能出了浣衣局替长公主当差,只道知遇之恩没齿难报。”

    “难报什么?这宫中多得是说的比唱的好听的。也得看有没有这个心,有的事可不是嘴上说说也就罢了的。”萧锦月的嗓音依旧柔柔的,然嘴角却勾起一线冰冷且戏谑的弧度:“对了,这翠屏为人如何?”

    “回殿下的话,翠屏素来不善言辞不多言语……若不是因着这般缘由,也不至于入宫十余年还呆在那浣衣局。”斜红不知为何萧锦月会突然问起这一茬,可还未来得及等她细细揣摩萧锦月的话中之意,却提听得萧锦月低声笑道:

    “既然是姑姑都说好的人,那本宫也就放心了。就让她好好顾看着母后吧,也算是替本宫尽了份孝心……母后心疾需要静养,姑姑,你明儿去让张太医哪儿拿几服药安神静心的要去给母后送几服去……先太子暴毙时不是在东宫里搜出好些曼陀**花么?也一并混在药里送些去,好好给她下下火气。”

    “以后那翠屏就负责看着太后吃好喝好,好好的、尽心的伺候着她。别让她操那么多的心……等再过些年,说不准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呢?”萧锦月说着轻声一笑,垂眼定定的看着手中的锦缎,她眉峰微皱,莹绿色的眼瞳蓦地掠过一丝晦暗:“想来皇兄现下心里应是难受的紧……这几个犯妇的贱命跟那太后,可真会给皇兄与本宫添堵……若不是太后如今还对皇兄有用,本宫……”

    萧锦月声线冰寒,哪儿还听得出半分平日里的娇声软语。斜红只听得她话中的刺骨杀机,顿时垂首不敢再看。见她这般情状,萧锦月不禁清凌凌的笑出了声儿,她弹了弹玉葱似的纤长指甲,抬手勾起案上的银剪,斜红见状心头惊惧更甚,她知现在的萧锦月的确是动了杀心——在某些小动作方面,萧锦棠兄妹几乎一模一样,而萧锦月现在的动作,就像极了当初拿着匕首试探自己的萧锦棠。

    这兄妹两人的血管里都奔涌着癫狂绝戾的血液,一个胆敢谋杀当朝太子,一个欲对当朝太后下手。斜红只觉里衣早已被涔涔冷汗浸湿,她明白,自己委实知道的太多了。此时的萧锦月也在试探着自己,如果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等着自己的,绝对是一刀封喉。

    “殿下,咱们虽然将自己人送去伺候太后娘娘,可这宫里还有龙图禁卫呢。”斜红死死的盯着地面,竭力稳着声线佯装平静道:“龙图禁卫的易子凛统领可是穆侯爷的亲信。”

    “易将军啊……”萧锦月听得斜红提点,指尖轻点案面间唇畔却是勾起一线莫测笑意,她沉吟半刻,却忽的抓起案上的牡丹绣缎往烛火上燎去。火舌转瞬便顺着绣缎往上舔舐而去,斜红低低惊呼一声,忙要伸手夺过那着火的绣缎免得伤了萧锦月的手。可萧锦月却丝毫不惧的将那绣缎狠狠的摁在案上。火焰顷刻熄灭,一方好端端的牡丹顿时只烧的只剩半张残破的残枝败叶。

    “殿下……您这是作甚!就算觉得这绣品绣的不合心意,剪了或是扔了都好,怎么能亲自烧了呢?这若是伤了手……”斜红也顾不得礼仪尊卑了,她慌忙捧起萧锦月的手细细查看,生怕她被灼伤。萧锦月垂眸看着焦急捧着自己手的斜红,眼中划过一线意味不明的情绪。她的手微微颤了颤,终是柔声道:“姑姑,无妨事儿的。”

    斜红听罢方心下一定,然下一瞬她便看着萧锦月将那半张残破的绣缎放在了自己手中,她略略抬眸,却见萧锦月端的是言笑晏晏:“姑姑,回宫以后,你就让那翠屏把这个丢在鸣鸾殿的香炉中罢,想来母后定会喜欢……这夜亦深了,你也快去歇息罢。”

    “……是。”斜红心下一叹,心中更是涌起一阵难言的百味陈杂。她接过了萧锦月手中的绣缎将之放入怀中:“殿下亦早些歇息罢,婢子先告退了……明早殿下便穿陛下所赠的藕荷色赵粉穿蝶裙罢。”

    “还是姑姑想的周到。”萧锦月闻言旋即柔婉一笑,眉眼间的烂漫灵动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爱。斜红再度对萧锦月告了礼后才退出内寝,见得斜红离去,萧锦月却并未歇下。她拿起案上梳妆匣的银簪替自己松松的挽了半盘髻后便拿着方才的银剪拨弄着案上烛台里的烛芯。烛芯被拨弄的噼啪炸起几星明亮烛花,萧锦月以手支颌的半倚在案上,指尖一错却将那烛芯猛地剪断,内寝顿时漆黑一片。

    袅袅的青烟在黑夜里盘旋而散,此时无人得见萧锦月的冰冷眼神。她斜斜的躺倒在柔软温暖的羊绒毯上,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蜡烛熄灭后的焦糊味道,心下却是思绪不休——

    作为萧锦棠一母同胞的妹妹,她太了解兄长是个怎样的人。这世上最掣肘萧锦棠的事不是那纷争无休的朝堂,而是他自己。萧锦棠总是有着太重的责任感,他总习惯去背负一切……就像当初在棠棣阁中,明明他可以放弃自己换的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或许他还能在某一次替太子做事时逃到天涯海角再不归来……这怎么都比困锁深宫的强。

    可就是因为她的存在,萧锦棠才会这般自甘作践的留在这宫中护着自己。萧锦辉笃定萧锦棠不会逃,因为萧锦月就是拴住他的链子,只要萧锦月在,那萧锦棠一辈子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而当时缠绵病榻的萧锦月却多想自己的兄长若是没有那么多该死的责任感该多好,这样他就不会被她拖累。

    为什么,他总是在为旁人思量?思至此处,萧锦月眼神一凛,她向着无边的夜色缓缓抬手再缓缓握紧,直将那纤长指甲刻印在肉中才缓缓松手——从前她是萧锦棠的软肋和累赘,现在她不能继续再做这个累赘了。她要成为萧锦棠最坚硬的甲胄与刀剑,朝堂上那些人哪个是真心的?不过都是互相制衡互相利用互相背叛。

    那楚氏的兄妹再好也不过是外人,这天下间,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萧锦棠。因为这天下间没有一个人像自己这么敬爱和了解萧锦棠。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流着的是相同的血液,没人能比他们更为亲密。

    萧锦月这般想着,思绪却是逐渐的散漫开来。夜已深了,淡淡的困倦之意渐渐袭上心头,就在萧锦月打算起身安寝时,却忽听得窗外响起一阵奇怪的沙沙声,这若是说风过树梢,那这风也未免过大了些。萧锦月抬眼一瞧,却只见着窗棂上树影叠叠摇曳。她缓缓起身向着花窗走去,窗外吊着的风灯轻摇着,映在窗棂上的光倒像是多云日的昏黄胧月。

    萧锦月低笑一声,却是转手轻轻推开轩窗将头探了出去。她将胳膊搭在窗沿,脑袋枕着胳膊往斜上瞧去——

    她只见着在对着自己后窗的松树的枝丫上正坐着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他身覆软胄,古铜色的肌肉漂亮且均匀的覆在他年轻朝气的身躯上,就像是一头年轻的豹子一般。而那少年嘴里正咬着一串花枝,他应是准备偷偷下来的,见得萧锦月忽的开了窗,竟是一个没坐稳摔了下来。萧锦月睁大了眼,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见着少年一个漂亮的翻身无声的落在窗前。

206.斜红探宫情锦月暗筹谋(三)

    “哎!”萧锦月低低的惊呼一声,她反应极快,在自己出声的一瞬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午夜的雪势已经小了不少,或许是因陆鸣悠翻身而下的缘故,檐上几簇积雪似被震的簌簌而落。几缕暖光自檐下倾泻在陆鸣悠翘起的发上,像极了一弯金色的小钩子。萧锦月见他无事,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掩着嘴窃窃的笑了起来。见得萧锦月笑了,陆鸣悠更是面上一赮,他尴尬的挠了挠头,倒不曾想到自己夜半偷探禅宫的心惊竟会被萧锦月抓了个现行,还险些在她面前出了丑。

    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有些不安,只好低垂着眼不敢去看萧锦月的眼睛,生怕从那双荧碧潋滟的瞳瞧出半分的恼怒和不悦。可还没等他想好如何解释,却听得萧锦月先轻声开了口:“还好这树杈不高,若是高了且不说你摔伤,要是闹出了动静引来了人,我看你要怎么编说辞。”

    萧锦月一面说着一面冲着陆鸣悠俏皮的眨了眨眼,见得陆鸣悠躲闪着自己的目光,萧锦月颇为不满的嘟了嘟嘴。她目光一转,落在他口中咬着的那串花枝上时不由得心念一起:“怎么?你是来给本宫送花的么?难怪这几日本宫晨起时都见着这窗台上有花……原是你这时候偷着送来的呀。”

    “……还是被殿下发现了。”陆鸣悠赮然一笑,一面说着一面垂眸将花枝拿下,可还没等他将花枝轻轻放在了萧锦月手边,却听得萧锦月轻笑道:“本宫要你亲手将花递来。”

    陆鸣悠一听,只觉着自己面上已快热的冒烟儿了,他上前一步将花向萧锦月手上递去,却因不敢直视少女的眼眸而错过了那双明眸中一掠而过的狡黠之意。萧锦月忽的站起身,手撑着窗沿将半个上身都自轩窗探越而出,陆鸣悠被这陡然的变故惊的愣了一瞬,却见萧锦月的指尖已落在了自己额发之上:“陆小将军,雪落在你发上啦。”

    温软的指尖轻轻掠蹭过少年的额角,顺着他的轮廓,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面颊一点一点描摹着少年的脸,最后在碰却到唇畔时,萧锦月才如被灼伤似的猛然收回手。陆鸣悠浑身僵直,一时脑中竟是一片空白。直至那如玉温软还似携一缕暗香的指尖忽的离去,他又下意识的不舍伸手抓住。萧锦月睁大了眼,见那花枝牢牢的被自己和陆鸣悠的掌心所合住时亦是不禁赮了脸。

    陆鸣悠这时才发现自己握住了萧锦月的手,他抬眼不安的看向萧锦月,却见萧锦月素白的颊畔晕上了一抹如隔雾望彤云一般浅淡的绯色。她眼眸微垂,似漾着一池春水潋滟。陆鸣悠缓缓松开手,那花枝被萧锦月拈在指尖,一片绯色花瓣飘然落在雪地上。

    “殿下怎么还不就寝?都丑时过半了……”陆鸣悠觉着自己的舌头有些打颤,心脏快的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就像是骑了最烈的马在草原上奔驰搏杀后一样。思至此处,他忙摇了摇头,心道自己想的是什么?怎么能将萧锦月跟骑马搏杀这种事儿相提并论呢?她是那般幽美而娴静的女孩呀,就像是凉朔原上迎着夕阳独自盛开、带着游离艳丽寂寞且多情的晚春百合。

    “还不是为了见见那个送花人啊?”萧锦月咬了咬唇,只觉自己似回到了初见那日。那日是皇兄的登基大典,她惴惴不安的站在列位亲贵之中,而少年携旗纵马而来,那般蓬勃的朝气与血气让自己再挪不开眼,他像是一头年轻的豹子,又像是驭风踏云而来。现在这头烈悍的豹子却会咬着花献给自己……思至此处,萧锦月心跳又快了几分,她这才发觉方才自己抚摸陆鸣悠的动作有多么出格,一时间面上忽的浮泛出酒醉般的酡红。

    陆鸣悠看着萧锦月不知为何的低下了头,以为她终是要怪罪自己了,不禁心下也慌张起来。可就在他正欲开口道歉时,却见得萧锦月将手中花枝捧在了怀里:“这是海棠花么?怎么跟宫中的海棠不一样?这方才腊月初一,海棠就开花了吗?”

    “是……我从玉京城外的十里海棠林采的。今晚受令去巡防营中办些事儿,回来时见得海棠林的海棠初绽了,便想着给你带一枝来。”陆鸣悠低声的说着,眉间眼里流露出连他也未曾发觉的温柔:“就是我跟您说的,玉京城外最好看的海棠。等再过几日,一片一片的海棠花就会开满陌上,坐在马上也望不到头。听人说要是从云生结海楼上望去,玉京城外绯色连绵如火,风来飞花漫天,像是下起了雨一般……”

    听着陆鸣悠的描述,萧锦月敛着眸靠在了窗沿,唇畔不自觉的翘了起来。她记忆中的海棠,就是棠棣阁那满园的红。初春之时,棠花白雪,就是这一年到头最美的景致了。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乍暖还寒的春日,因为这清冷的宫阁也只有这时会充满着生气。她最讨厌就是暮春飞花时,那满地残红零落成泥,就像是那时晦暗的看不到头的未来。

    萧锦月垂首看着怀里的花枝,抬手轻轻将枝上开的最盛的一朵连着细枝一同摘下。陆鸣悠不解其意,却见萧锦月将那花簪在了他的发髻上:“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花本宫很喜欢。”萧锦月轻笑出声,眼里却似漾着一层泷濛的水光:“谢谢你呀,让本宫看见了春天。”

    “殿下……”陆鸣悠不明白为何萧锦月的眉眼上会忽的染上了愁绪,这女孩子的心性,就像是夏日变幻无常的晴雨一般。陆鸣悠看着萧锦月,忽的想起那日在柳浪湾的树下蜷着身子打盹的少女。她缓缓抬眼看向自己,冰玉似的瞳带着泷濛的薄雾,眼底像是落着一场绵绵无尽的春雨。那时他的心就这么空了一拍,他差点就想伸手去拭去她眼中的雨,想让那些不安与仿徨尽数零落成泥。

    “殿下殿下的,好像说着我们多生分似的……麟懿姐姐私底下都唤我皇兄的名儿呢。”萧锦月眨了眨眼,顷刻之间,她眼底的薄愁如烟散去。陆鸣悠被萧锦月的话中之意激荡的心下狂跳,正想支吾着说这于礼不合时,却听得萧锦月俏声开口,眉眼弯弯:“夜这么深了,陆小将军送花也送了……再不回去,会不会被发现玩忽职守呀?”

    她转了转眼珠,眸光又落在陆鸣悠漆黑的瞳仁里。陆鸣悠还未来得及别开目光,却有听得萧锦月似揶揄似作弄道:“还是说,陆小将军不舍得走……或者说,有什么话,还未与我说完的?”

    陆鸣悠已无暇去理解萧锦月忽然改变的自称,他支支吾吾的,像是要说的事儿似极难以启齿一般。萧锦月心下好奇,转眼间便心生一计:“怎么突然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了?再不说什么,本宫可要睡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柳眉一挑,佯做便要关窗。陆鸣悠见了,忙抬手格住了窗框,急声道:“殿下可还记得,我……我说要带你去看玉京城外的十里海棠林的事儿?”

    萧锦月睁大了眼,心道这事儿难道真不是陆鸣悠随口而出的玩笑?而还未等她说话,又听得陆鸣悠道:“今年上元节……夜宴之后,我会换防回玉京一日,等夜宴结束……殿下可愿,随我去看看玉京的上元节还有十里海棠林?”陆鸣悠越说越小声,末了又小声补充道:“天明之前,我一定会将你送回禅宫的!”

    “好。”萧锦月只觉心下一定,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只觉心里像是盛开了无数的花又像是有万顷阳光轰然洒落:“我答应你,我就在这儿等你。”

207.踏春风清棠夜奔赏上元(一)

    半月闲日倏忽而过,转眼之间便至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时。自楚清和染病以来,萧锦棠除却第二日前去探望后便再也没见着她。倒不是因年节过后萧锦棠便要归京开朝诸事繁多,而是因为在第二日一早,得知女儿染病消息的镇国公夫妇便命家仆将楚清和接回府上静养。萧锦棠心知是镇国公夫妇爱女心切,自是不会阻拦。反倒是楚清和是有些不大愿意回去的,一来她怕玉泉大长公主见得自己病容徒添烦扰,二来又怕其借故替自己说媒求姻。

    然玉泉大长公主这次倒没搂着楚清和哭,只是坐在她床头叹了半天的气,眼底除却心疼就是担忧。楚清和见得母亲情状如此,心下不禁反思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太过任性,不若就依着母亲些,这几日便好生听她的话,好好收敛收敛让她开心几分,比如再不将上门议亲的公子给刁难出门。也让母亲不至于太过失了脸面。

    到底是楚清和身体底子好,不过三五日这场来势汹汹的伤寒便好了个利索。照她的话说就是三日之后又是活蹦乱跳的一条好汉。而楚清和在病重见得玉泉大长公主忧心之状,本都做好在家接见登门造访的士族亲贵公子的打算,却不想这近半月来竟是一位公子都没上门拜访。

    楚清和心道真是奇哉怪也,自己虽凶名远扬玉京城,但一年到头总还是有几个欲与楚氏攀亲的世族打着卖自家儿子进狼窝的念头过来拜访的。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兵有权那可不是紧巴着上来要同求鸡犬升天的?但不想如今竟是一人也无。楚清和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道她虽然性子不大对了些,可样貌门第都是顶尖的——虽不能同沈揽月与萧锦月这类令人见之为惊的风骨天成的美人相比,可也算得上是顶出挑的。

    难不成真是自己生的丑了?毕竟有俗话道什么一方水土一方人,玉京这等繁华天都养出的女人自当是雍丽绰婉如仙的,而她自小便久居凉朔风沙苦寒之地,难不成连容貌也成了那被冻得皲裂的泥土了?楚清和思至此处,心下后怕之余,竟是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容貌起了心思。她慌忙找过铜镜揽镜自照,却发现镜中少女眼眸明亮眉宇飞扬,好一个英气明丽的姑娘。她面上本是被耶律引铮一箭破了相,但在萧锦棠命太医为她调配药膏疗伤后就再看不出半分疤痕。

    ——倒也没想的这么糟,或许是该上些脂粉什么的。

    楚清和如是想到,故而头次寻常出门不往那寻欢作乐的酒肆花街走去,反倒是叫着丫鬟陪着一同乘着马车去了脂粉铺。丫鬟听得楚清和要去脂粉铺,心头大惊还以为怕不是郡主被前几日的高热烧傻了脑子。她还心道回去赶紧禀告玉泉大长公主殿下,却不想楚清和方至那玉京贵女最喜欢脂粉铺点绛唇阁门前,还未下车便听得里头的女人议论纷纷——

    铺子里的女人们窃窃而笑,议论的不是其他事儿,而正是楚清和。楚清和心头纳闷,心道自己最近也没上什么花街柳巷,怎么又成了大众茶余饭后的消遣对象时。却听得那些女人道这麟懿郡主当真是将门虎女,这眠龙夜宴上请谏陛下重罚正宫规还自请监刑,根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可不是母老虎转世,吃人本性刻在骨子里了?麟懿郡主以前虽同镇国公在关外生活跟个不知礼数的北燕蛮女一般,但就算是蛮女也有猛士敢于追求。

    可郡主却又是这般心狠手辣,上手便要赶尽杀绝,还给人监刑不露半分惧色,俨然杀人如杀鸡。如此恶女,谁家还敢娶她?论门第,这玉京城中除却四大家族和皇族,楚清和嫁谁不是下嫁?且她是镇国公与玉泉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兄长又是禁军统领,楚氏亲军的少帅。就算是皇帝要娶都是娶个祖宗回去供着。

    她若真嫁人,在婆家受了半分委屈,那镇国公一家不得把亲家的祖祠都给拆了?而若是什么给镇国公当个倒插门女婿,那与羊入虎口又有何异?听说这麟懿郡主还奉令带着北燕皇子的人头归京上殿述职……连人头都敢在身边带着几天的人,本性残忍可见一斑。再加上郡主喜好舞刀弄枪,几年前那前禁军统领的嫡子前去提亲,被麟懿郡主当场挥鞭打出的事儿玉京可是人尽皆知。

    这等悍女,谁去倒插门,指不定哪日惹得郡主不悦便被毒打一顿。轻则重伤重则一命呜呼,到了阎王面前都没法说理——且那郡主还喜寻花问柳,谁去给她倒插门,还得冒着性命之危去劝诫郡主多少顾家一些……若是惹得郡主不悦,那话题就又回到最初,会被楚清和毒打一顿。

    楚清和坐在车上听了小半刻,心下只觉可笑之余但又觉着自己没理反驳。她仔细寻思半晌,又觉着这些流言碎语倒也说的没错——她本来就是见过血的军人,说她冷血残忍倒也没错,不冷血的人,上了战场只有死。她是虽着父兄从血影刀光中长大的,在她眼里,与人搏命和提刀杀鸡还真没区别,横竖都是脖子上给一刀的事儿,人是一刀鸡也是一刀。而去花街柳巷,她心道这些人还是知之甚少,要知道这玉京城最大的花楼就绮梦阁就是她开的。这要是传出去那还得了,堂堂皇亲国戚当老鸨?

    只是有一点让楚清和有些愤慨,怎么她这些事儿一旦扯上了自己的婚姻,她便成了个强抢良家霸占妇男俨然一个鱼肉百姓作威作福的恶棍?这要再这么下去,她估计过不了多久玉京城就会传她饿啖人肉渴饮人血,从此她楚清和之名能夜止小儿啼……思至此处,楚清和忽的乐了起来,她跳下车,豪气干云扬手一挥,说这点绛阁的脂粉她全要了。

    那点绛阁的掌柜见得是楚清和亲自上门,顿时同阁里买卖的客人吓得魂不附体。在他耳里,这楚清和哪儿是来包场,她分明是来砸店抢劫的。往日楚清和在市井巷里还是个混世魔王,如今俨然杀星转世,谁还敢收她的钱?然还没等掌柜颤声说郡主驾到有失远迎此单免费时,却见随着楚清和出来的掌事丫鬟命家仆奉上了十锭黄金。掌柜见此,更是目瞪口呆。只能听得镇国公府上的掌事丫鬟命他将店中货物备车运到镇国公府上。

    见得掌柜与店内女眷的惊愕神情,楚清和只觉心中长舒一口闷气。然她怎么也未曾想到,自己此举倒成了另一则流言的起点——说那麟懿郡主忽爱红妆,恰芳华正好意欲寻得心上人。

    可问题是这玉京城中的公子谁还敢做楚清和的心上人?故而此事一出,玉京城中未婚公子纷纷人人自危,恨不得全部都成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而生的俊俏的公子哥更是恨不得将自己头脸都裹起来,导致玉京城中头巾一度卖到脱销,生怕那日被麟懿郡主相中……此为后话,目前暂表不提。

    楚清和逞了威风回了府,亦知玉泉大长公主是早听得市井流言才这般叹息忧心。她自己虽亦有些气恼,但见着这几日再无世家公子上门拜访,更觉着落了个清净。她心道这群人云亦云的脓包孬种还配称得上血性男儿?她楚清和怎会看得上这种人?若是嫁的这种人,弄不好她还真会给人打回去……楚清和这般想着,心头这股子气儿也就顺了过来。

    然在楚清和养病的那几日,镇国公府上的门槛却差些被媒人说客踏断,那都是替各家贵族小姐前来说亲的——楚清和虽恶名昭彰玉京城,但楚麟城依旧是无数玉京少女的闺中梦里人。想那楚氏少帅,年纪轻轻战功赫赫还官居二品深的陛下重用,再加之相貌俊逸学富五车,当日陛下登基大典上少帅凯旋归朝,白马银甲朱枪凛凛,自古美人爱英雄,这般才俊,如何不令天下女子心动?

    加之玉泉大长公主先前大办雪菊清宴,楚麟城更是在宴上与王谦之切磋茶道。这般披甲沙场点兵连云卸甲识风解雅温文随和的男儿,便是坊间话本都不敢这么写。就算楚麟城将来必娶皇女为妻,然各家能嫁予楚麟城为妾也是足矣。毕竟天下门第,谁又能逾越过天家骄女呢?

    可毕竟玉泉大长公主的选亲消息早放了出去,前来给玉泉大长公主递名帖的家族更是如过江之鲫。玉泉大长公主早传书楚麟城让他趁着休沐回府挑选挑选心仪之人,而楚麟城自是愁的不敢回府,甚至连眠龙山都不敢下。楚清和在府中得到楚麟城让自己替他周旋的传书,更是笑的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

    就这般半月时光匆匆而过,转眼之间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时。照理来说,这日应是阖家团聚之时,但楚麟城却躲在了山上没敢回去,倒是同萧锦棠兄妹一同过了。而楚清和早知兄长不会归家,便同父母一同用过晚膳后便悄悄出门去了眠龙山。玉泉大长公主知晓女儿出了门,只得叹道儿女大了都不中留,倒是楚凌云见状暗中开心的吹了声口哨,心道他今日终于能同他的阿玉儿去逛逛上元夜市。

    他与玉泉大长公主成婚二十余年以来,能在玉京过的上元节却不超过十次。而能忙中偷闲与她相携游逛玉京,更是没有超过三次。

    而在眠龙山上的萧锦棠与楚麟城更是没想到楚清和会回来,更未曾想到,楚清和竟还打着偷携萧锦棠下山游逛玉京城的念头来。

208.踏春风清棠夜奔赏上元(二)

    在与楚麟城、沈揽月与萧锦月三人一同用过晚膳后,萧锦棠便回暂居的行宫处理起近日各地上报的奏折来。在楚清和归家休养的半月中,萧锦棠却是一刻也没闲着。这年马上便要过完,而自己也即将归京重开朝会,如今穆太后被软禁,穆钰又放权有意暂敛锋芒,而兰氏折了陈思和伤了元气,然定国大长公主又重归朝堂。不过短短数月,朝堂格局已然重新洗牌。好在是贪污一案已有定数加之雪灾渐缓与增派的赈灾粮也如数就位,北地民怨总算得到了些缓和,

    然萧锦棠明白,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北境贪污一案不过是这腐朽朝堂浮于表象的症状罢了。若想根治,不仅需要严刑重惩杀鸡儆猴,更需从朝堂内部进行改变。只是若要大张改革,必将狠伤士族门阀的元气。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由得揉了揉眉心,不免觉得有些神思疲惫起来,他想着是时候召柳言萧过来一趟,让这贪污一案尽快有个结果——

    且贪污一案涉案甚广,这换下的官职空缺,又将提拔谁来填补?想来此事必要与定国大长公主和楚麟城商议,那也得在开朝之前将一切定下。就在萧锦棠正琢磨着拟定官职空缺名单时,却忽听得门被轻轻叩响,福禄在门外恭声道:“启禀陛下:夜深了,膳房做了元宵送来,您可要现在用些?”

    福禄的请见打断了萧锦棠的思绪,萧锦棠这才恍然回神,他微微垂眸,发现笔尖墨迹已有些凝涸。他下意识的往窗外一瞧,发现已至夜深露重之时。他一面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角,一面道:“送进来罢,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门页人被轻轻推开,福禄一面捧着玉碗轻手轻脚的来到萧锦棠的书案前一面笑着开口:“回陛下的话,已经戌时一刻了。今儿陛下也瞧了一日的奏章,不若吃了元宵再泡个澡解解乏,等疲劳稍退再看会儿奏章便歇下如何?”

    “那便叫人备水罢。”萧锦棠也觉着疲乏的紧,便欣然应允福禄的提议。他端起玉碗,见着半透的飘花碗中凝这一汪深碧色,里头浮着的几个水磨糯米做的芝麻馅儿元宵浸在碧色茶汤里更显玉雪可爱。这元宵本是甜腻之食,但佐以茶汤进食,不仅风味独特,更可清口解腻,当真是精致的宫中雅食。然在棠棣阁时,正月十五赐下的元宵都是白水煮了,奢侈些再往汤水里搁些糖便是一年到头难得的奢侈美食。

    萧锦棠拿起瓷勺舀起一个元宵,正欲咬下时却好似想到什么一般抬头看向福禄:“福禄,你去知会膳房一声,让他们今晚多做些元宵。除却给各宫按份例赐下的元宵,出宫随侍的仆从、驻守值夜兵士也各赐元宵一碗。今夜就让他们早些歇下罢,过几日还有得忙。”

    “陛下,这……”福禄听得萧锦棠赐食之言,一时竟是怔愣一瞬,他旋即回过神,忙笑着向萧锦棠躬身揖了一礼:“陛下之意,老奴明白。奴先且告退……亦在此先替宫人们谢过陛下恩赏。”福禄说罢便退去吩咐下人备水熨衣。而听得福禄致谢的萧锦棠却是微微一笑,他端起那碗元宵坐在了半开的轩窗旁,只见清皎月华如练般静透松窗,倾落一地如银如霜。

    今夜是个冬日难得的晴夜,只有几缕如烟般缥缈的云。天心之中星野垂阔玉轮高悬,照彻河山天涯万户千家。萧锦棠吃着元宵,心道此时应将萧锦月与楚麟城也叫来赏月才是,毕竟今日应是楚麟城休沐归家团聚的日子,虽说楚麟城是躲着玉泉大长公主不愿回去,但一个人留在这山上领兵值防未必也太过寂寞了些,这正月十五,自然是要阖家相聚才对。

    思至此处,萧锦棠又不禁想到回了玉京的楚清和……此时的她,又是在做甚呢?是在同镇国公夫妇用着晚膳谈天说地?还是耐不住她那好动的性子早早的出了门,此时正在玉京城中笑闹着招摇过市享受着她所说过的繁华夜市?亦或者是如他现在一般,坐在窗畔,抬眼便能看见同一片皎皎明月?

    神思悠悠间,萧锦棠不禁轻笑出了声儿。他放下碗,心道也不知楚清和吃了元宵没有。可不过一瞬,萧锦棠唇畔的笑意又敛了下去——他忽的想起楚麟城不愿回去的原因是厌怕玉泉大长公主的催婚,而楚清和被玉泉大长公主催婚论嫁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那这些时日,是否又有玉京城中的公子去往镇国公府上议亲呢?而楚清和,会不会喜欢上其中的某一个人?

    念及至此,萧锦棠只觉心头又酸又涩,像是被压了块巨石一般令人喘不上气。他颇有些恼火,因为就算楚清和喜欢上谁,他也不能做些什么,最多也就私底下悄悄骂一骂那个能得楚清和青眼的男人……谁让她是楚氏的女儿呢?萧锦棠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她不姓楚……如果她不姓楚,他们根本不会认识。

    这样想来,还是她是楚氏的女儿比较好。纵无携手,总好过一生陌路不是么?且这玉京宫城本就是世上最华美的囚笼,她是那般跳脱飞扬的性子,又怎如飞鸟折翼一般困于这禁宫囹圄种呢?虽是这么想着,但萧锦棠心头却越发不是滋味儿起来。然就在此时,门页又被轻轻敲响,寿康站在门口轻声道:“启禀陛下,水备好了,还请入浴。”

    寿康这一唤让萧锦棠回过了神,念及方才所思,萧锦棠不禁心道自己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一面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一面推门而出,寿康已在门外捧着大氅候着了。萧锦棠并未披上大氅,而是快步绕过转廊月门往自己寝宫走去。

    眠龙山上的禅宫虽有些简陋,然该有的格局却依旧五脏俱全,他的寝宫虽离主殿不远,但更临近山侧,殿内虽不大,然却浴房、书榻、寝殿分得明确。为免水汽入了内室,浴房单独设在了寝殿西面临窗的拐角上。见得萧锦棠回了寝殿,殿内随侍的宫人纷纷见礼告退——这是伺候萧锦棠的宫人们心照不宣的默契,谁都知道当今的陛下不愿旁人服侍着沐浴更衣。

    这委实是个怪癖,莫不是陛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然随侍萧锦棠的宫人们只敢在心低有所猜测罢了,毕竟陛下若何根本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以妄议的。而萧锦棠却却知自己并不是不习惯让他人服侍,而是因为每次他脱下衣物时,那肩上狰狞刺眼的烙印就在提醒着他那段屈辱晦暗的过往——谁又能想到,当年的皇子如今的圣上竟会被打上奴隶烙印呢?

    袅袅的水烟自香柏木的浴桶里蒸腾而上,新熨平整的衣物被齐整的挂在了屏风外的架子上,新贡上的沉水香燃在小炉中,将辛辣暖融的香气燎上架上衣袍。萧锦棠缓缓褪下外衫,正要解开中衣时却忽听得屏风之侧的窗户传来奇怪的响动。听得动静,萧锦棠不禁眉峰一皱,他心道今晚晴夜无风,这又是哪儿来的动静。

    他抬步绕过屏风往窗户边走去,只见着窗棂上缓缓冒出了一个树杈影子,那树影子见得有人来了窗侧,更是摇的耀武扬威枝叶乱颤。萧锦棠见状一愣,旋即只觉心下竟好似空了一拍。他慌忙推开窗,还没出声便见着蹲在窗沿下的楚清和忽的从地上窜跳起来。她趴在窗沿上笑嘻嘻的摇晃着手中的树杈:“怎么眼睛睁这么大呀?看我回来看傻了么?是不是特别惊讶我回来啊?”

    萧锦棠还沉在乍见之喜中没反应过来,听得楚清和连珠炮似的发问一时竟不知从何答起。楚清和见萧锦棠这般呆头呆脑的样子笑的更是开心,她探过身子细细打量了他两下,眉峰却是一挑:“这才戌时半刻左右……你这是打算沐浴歇下了吗?”

    萧锦棠这才意识到自己只身着中衣,他慌忙低头想整好衣服,却又听得楚清和笑道:“瞧你这样,还没沐浴吧?今夜上元玉京不夜,再过两个时辰城里还要放烟花呢!你快些去换好衣服,我带你去玉京城玩!”

    “啊?去玉京?就你跟我?”萧锦棠这才反应过来,他看着楚清和雀跃的目光,忽的意识到楚清和的出现委实太过蹊跷——堂堂麟懿郡主,来个眠龙山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即便她要见自己,也该堂堂正正的走门才是。且寿康一向机灵,见了楚清和来,定会第一时间来向自己禀告。就算是自己正在沐浴不便见客,寿康也会命人尽心侍奉,亦不会让她躲在这窗户后挨着冻敲窗子。

    “不然呢?”楚清和冲着萧锦棠眨巴眨巴眼睛,笑的像只狡黠的狐:“难道要喊我哥?他才不会放我们去妓馆喝酒呢!”

    “……去哪儿?妓馆?”萧锦棠终于明白了楚清和为何跟做贼似的躲着见自己,感情她是打着想跟自己一同喝花酒的念头。她不是在躲着宫人们,而是在躲着楚麟城。想这麟懿郡主要带着当今圣上去烟花之地寻欢作乐,这事儿要是让楚麟城知晓,用脚想都知楚清和要被说教一顿。念及至此,萧锦棠微微敛下眸道:“可我若是这么走了,好似跟做贼一般。”

    “什么做贼?你走的光明正大!你可是皇帝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大周都是你的,还有谁能管你去哪儿?”

    楚清和趴在窗沿上,琥珀色的眼睛明亮的惊人:“快些决定啦!一会儿等我哥发现我回来咱们可就走不了了……我可是特地回来带你去找乐子的!以前你不是老想着去宫外瞧瞧么?怎么事到临头你又跟个缩头乌龟一样?什么做不做贼的,我看是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楚清和说着一顿,在抬眸一顾间,她只见得萧锦棠眼底蕴着隐隐的迷惘和好奇,好像是一只从小被关在笼子里却忽见笼门打开的小狗或者小猫一般,他们看着笼子外的世界,眼中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念及至此,楚清和心下一动,心底的话不自禁的脱口而出:“你是不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出宫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话一出口,楚清和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恹恹的住了嘴,想着自己方才那一句话会不会无意间已经刺伤了萧锦棠。然萧锦棠却是笑着轻叹一声,他心道楚清和说的并没有错,他的确是困住了自己,在棠棣阁时他因为锦月不能走,而如今他却不敢走。

    他身为大周的皇帝,却从出生开始就困于孤城,哪怕他贵为天子,也不知道这个外界会不会接受他。

    或许当真是自己困住自己了,只是萧锦棠不明白,为何他昔年朝暮渴望的自由摆在了自己的眼前,自己却不敢去触碰。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宫城之外是个更大的囚笼。当你拥有的越多,在意的便会越多,而种种枷锁混着妄念嗔痴七情六欲攀附而上,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作茧自缚……又何尝不是踏入另一座孤城囚笼?

    如此这般,又有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呢?但或许就是因为有所求,人才会追逐着自由吧?萧锦棠垂眸看着窗沿,楚清和的手正撑在窗框上,离自己的手不过二指距离罢了,可他却不能去握住那只手。

    因为他是拥有了天下的皇帝……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注定了他此生一无所有。

    “那你去堂间等我一会儿。”萧锦棠笑着轻叹一声,他不着痕迹的侧过身,眼中的迷惘也尽数化成了少年特有的兴奋与好奇:“我去同福禄说声,对了,去玉京带多少银两合适?”

    见萧锦棠没有将自己的无心之言往心上去,楚清和松了口气的同时那有些黯淡的瞳又明亮了起来,她撇了撇嘴,看着萧锦棠的背影叮嘱道:“记着让福禄不准跟我哥告密啊!”

    萧锦棠心说福禄能告什么密?他又不知道你打算带我去喝花酒。可就在萧锦棠正欲开口应了楚清和时,却听得窗外上方忽的传来声隐隐低笑,楚清和下意识的抬头一看,便见着楚麟城站在自己刚才来过的侧坡上抄着手对自己笑的戏谑:“不准给我告密?楚清和你这臭丫头还真是胆大包天了啊?夜闯禅宫也就罢了,还想带着人去吃花酒?”

209.踏春风清棠夜奔赏上元(三)

    “完了。”楚清和面色骤然一变,心道楚麟城怎么知道自己来找萧锦棠。她带着求救的眼神向萧锦棠望去,然萧锦棠只能尴尬的笑了笑,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劝不住楚麟城的表情。楚清和见萧锦棠也不帮自己,明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连带着嘴角都哭丧了起来。她想说萧锦棠可真没义气,然她现在半句话也不敢多说,生怕楚麟城拎着自己回玉京状告父母。

    带着当今皇帝去喝花酒……这事儿要是被镇国公同玉泉大长公主知道,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自己定会被母亲拉去祠堂跪一夜——

    就算父亲想抄家法给自己来盘猪肉炖粉条,但母亲才不会让父亲动自己半根手指头。可就算不挨打,自己也定会被母亲关在家中闭门思过大半个月……这般想想,倒不如让父亲打一顿的好。

    思及至此,楚清和是越想越难过,整个人都跟霜打过的茄子一般焉了下去。她心头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委屈,总觉得自己的一片心意全作了驴肝肺。然就在此时,楚麟城又三两下从斜坡上跃下来落在楚清和身旁拉住了她的手腕:“你别怪着锦棠不帮你说话,你自己说说,你做的算什么事儿?这成何体统?”

    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眉头都拧了起来,厉声道:“不说这些,你这潜入的本事怎么去当斥候?你当人都是死的吗?不说你将马拴在半山腰当人看不见,就你从这斜峰上摸过来,莫不是忘了我就住这上面?这上面积雪未清,留了一串儿脚印,要换个人见了这些脚印,早一箭射过来了!若是你这三脚猫本事去刺探敌营,十条命也不够你丢!”

    楚清和听得兄长厉声训斥,脖子都缩进了衣领根儿。她知兄长是真动了怒,心道自己又不是真的当贼才这般不管不顾,可这些腹诽她只能咽进肚子,嘴上是吱一声也不敢。如今她只心道楚麟城给自己留条后路,骂完自己就罢了,可别把事儿捅到父母跟前就好。

    然不想楚麟城正欲再斥时,萧锦棠却忽的笑着开口打断了楚麟城:“今日上元佳节,清和这么做也不过是想遂我的愿罢了,麟城可就别说她了。至于成什么体统,倒是你们俩,一个郡主一个禁军统领,站在窗子外面斗嘴可不跟小孩一样了吗?这叫人看了去,那又是什么体统?”

    楚麟城被萧锦棠堵的一梗,他正想说些什么解释时,却又见萧锦棠笑道:“外面冷得很,还不若都去堂间稍坐,正好麟城也来了,就不妨一同去玉京罢。”萧锦棠说着一顿,敛眸间给楚清和递了个眼色:“再说多一个人也有意思些,依着清和这性子,恐怕到了玉京,便再瞧不见人了。若是麟城在,起码不会把我孤零零的丢在城里自己玩去。”

    “我像是这样的人?”楚清和闷闷的反驳了句,但心下却欢喜起来,她知道这是萧锦棠在护着自己。毕竟楚麟城不准她带着萧锦棠去喝花酒,那若是叫上楚麟城一起,看他回去还敢跟谁告状?等到了玉京,可就不是他能管得了去处的了。只要萧锦棠顺着自己的话说,那楚麟城还不是只能跟着?思至此处,楚清和忙就这萧锦棠的话顺坡下驴:“对嘛,哥你要是不放心就一起来,你看锦棠都说这么说了……你总不会要拦着我们不让走吧?”

    楚麟城见楚清和的窃笑模样不禁心下叹气,他怎听不出萧锦棠与楚清和这点想拉着自己下水的小算盘。其实楚麟城心头也有些不是滋味,因他并未想过要阻拦他们去玉京。楚清和的小声反驳他听得分明,这何尝又不是他心头所想呢?难道自己在妹妹眼里就是这般不解风趣的一个人?

    “既然要去,那我这就去命人备车。你孤身前来,什么也没准备,难不成还想让锦棠跟你一块骑着一匹马走?”楚麟城摇了摇头,无奈且又宠溺的看了眼楚清和,对自己这个妹妹,他总是气不起来。而楚清和被这么一点,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背过身吐了吐舌头,转身旋即搂住楚麟城的胳膊嘻嘻的撒了个娇,倒没注意到萧锦棠骤然赮染的耳廓。

    萧锦棠摸了摸鼻子,只觉心头某个地方似在不经意间被火燎了一下:“那……那我去更衣,你们快去前堂用些热茶罢,这外面太冷了。”

    “那你快点啊!”楚清和眨眨眼,一面说着一面拉着楚麟城的手往外走。她没走两步忽然回过头,贼兮兮的朝着萧锦棠挤眉弄眼:“银子就别带了,今晚我哥说他请客!”

    楚清和话音方落,便被楚麟城抬手在脑袋上狠狠一摁,楚清和被摁的一个趔趄,跳起来反手就往楚麟城的额头上弹了个爆栗。楚麟城嘶了一声,便见得楚清和张牙舞爪的冲自己嚷着说摁脑袋长不高的话。萧锦棠瞧见这一幕,不禁低声笑了起来。他抬手关上了窗,在更衣时又不仅想着自己不过与楚麟城兄妹相识不过半年,倒是笑的比他活的这十几年加起来都笑的多。

    不过小半刻,萧锦棠便换好了常服,他方一推开门,便瞧见寿康指挥着内侍将软枕食盒往停在禅宫门口的马车里搬。听得身后脚步声,寿康回头一瞧,见着萧锦棠出来了忙迎上去:“陛下,车都备好了,车夫是少帅自军中挑的人,您看您可要带几个仆从一块去……”寿康说着搓了搓手,压低了声儿道:“师父叫我将钱袋放在食盒里了,说陛下难得出宫一次,喜欢什么就带回来,要是买的多了,就叫个人帮着搬东西。”

    萧锦棠闻言心下一暖,却道哪儿有这么夸张。他瞥了眼笑的颇有些局促和期冀的寿康,忽的明白了寿康的心思:“寿康,你也想跟着孤出去?”

    寿康听得心思被说破,不由得搓了搓手。他心下也没底儿,只好低着头应了声:“陛下明察秋毫,这点心思当真是瞒不过陛下的。”

    萧锦棠心下倒有些惊奇,心道寿康的品级在宫人中也不算低的,怎么竟对出宫有这么大兴趣。他这般想着,不禁问道:“寿康,你入宫多久了?难道竟是没出去过?”

    寿康干巴巴的苦笑了声,竟是一时语塞。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说出话:“回陛下的话,奴已入宫十四年有余。奴四岁便被父母卖进了宫,宫外长什么样也早忘了个干净。那些能出宫的宫人,要么是司苑局负责采买的,要么就是少监以上或是各位后宫娘娘小主身边的红人。而奴身微人轻,入宫就被分到了直殿监去浣衣局附近负责扫洒,若不是师父心慈,十年前冬日路过浣衣局时见得晕倒在地的奴将之带回调去了身边带着,只怕奴早冻死了。”

    “而奴如今虽有幸侍奉御前,但论资历仍不过是个掌事内监罢了。能得出宫几次,不过都是替师父出去跑跑腿罢了。奴早听过不少人说着上元灯夜如何盛大华美,只可惜从未得见……故才生出这等僭越非分之想。”寿康说罢才意识到自己话说的有些多了,他慌忙止住了话头,正欲请罪时却听得萧锦棠轻声道:“这有什么,你既想跟来,那便来罢。”

    当飞鸟囚于笼中,又哪分得苍鹰与麻雀的高低贵贱呢?寿康闻言心头更是大喜过望,忙跪下谢恩,却是没注意到萧锦棠眼底一闪而过的怅惘。萧锦棠说罢,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对寿康道:“既然都是一同去,那便叫上锦月。你快去女眷禅宫请长公主同行。”

    寿康一听,忙起身欲走,却不想他刚起身,便见着楚清和身着绛色圆领袍,足蹬赭褐牛皮靴,一手牵马一面向着萧锦棠快步而来:“陛下,都准备好了就快些走罢。方才我去了女眷禅宫找长公主殿下,却听斜红姑姑说长公主殿下今日已经梳洗完毕歇下,是不能与我们同行了。”

    萧锦棠一听到萧锦月歇的早了些,生怕她是身子不适。见得萧锦棠眉间隐隐皱起,楚清和顿时心知萧锦棠心想为何。她笑了笑,忙过来补充道:“放宽心,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长身子的好时候,我长身子的时候就可喜欢睡觉了。”

    萧锦棠不懂女孩子之间的事儿,他听得楚清和这般说了,于是便放下心来。他有些感激的看了楚清和一眼,竟是没想到楚清和还挂念着去找萧锦月。但楚清和却避开了萧锦棠感激的目光,她与萧锦棠上车后楚麟城也跟了上来。轮辙辘辘间,窗边景色飞驰掠成一片清皎的花影,楚麟城还在跟萧锦棠说着玉京城中的趣事儿,而最爱闹的楚清和却反常的话少了许多。

    ——她撒谎了,因为萧锦月根本没有歇下,她甚至也没去问斜红萧锦月在作甚。因为她方至女眷禅宫口,便见着长公主禅宫的窗前,本该休沐的陆鸣悠正站在那儿。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而是专心的将地上的积雪捧起揉捏成一个小雪人的模样放在了窗棂上。

    楚清和微微闭上眼,于理来讲,她应该将这事儿告知兄长与锦棠。可她脑海里总闪过在那夜风雪中,男孩与女孩的执手相拥,看着他们相拥,好似连自己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这是何等令人欣羡的感情啊,就像是无垠黑夜中,骤然在心间燃起的一寸火一般。街坊的唱词不总在咿咿呀呀浅唱低吟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吗?

    是呀,相遇不就是美好的吗?

210.踏春风清棠夜奔赏上元(四)

    不过半个多时辰,萧锦棠一行人便到了玉京城前。楚麟城提前将车驾挂上了镇国公府的旗帜,故而负责城门盘查的巡防营兵士见得那充当车夫的楚家军士官的行军手令忙准许放行。楚清和透过窗页的间隙见得那诚惶诚恐的兵士不由得窃窃笑了起来,心道若是他们真盘查起来,见着车里坐着当今圣上当是什么表情。

    萧锦棠则已按捺不住心绪,他不住的透过窗缝儿向外望去,他只见着无数灯火辉映满城琼楼华阙,华月皎皎清辉落尽今宵这场浪漫至极的浮生会宴。万千光影伴随嘚嘚马蹄飞掠过窗棂,像是话本儿描述的走马灯又像是车行天街,急行下两边楼阁晃若那描着缥缈飞天的彩绘金屏,真真是玉槛玲珑雕栏画栋尽入画中。

    萧锦棠睁大了眼,想推开窗将这一切都瞧个清楚,原来这便是宫墙之外……就在萧锦棠正欲推开窗时,马车却拐进了一处驿站。车窗外的光景转瞬一黑,萧锦棠的遐想顿时被打断。然就在萧锦棠的愣神间,马车已然停稳,萧锦棠刚想问为何停车时便见着车门自外而打开,楚麟城笑着对他说道:“愣着作甚?还不快些下车,我们已经到玉京城内了。”

    “哦……”萧锦棠应了声,他忙回过神,赶紧由着寿康扶着下了车。可他下车还没站稳,便被楚清和抓住了手腕。楚清和冲他一笑,少女鬓发飞扬眉宇也飞扬,她笑着拉着他跑过廊间转角,像是拉开了世间所有美好的盛大序幕——

    万里星夜溶阔着煌煌人间风烛灯火映着那沉落在檐角的月色混着喧哗袭来,萧锦棠真正愣在了原地,旋即他只觉热泪盈眶。

    这便是他出生又生活了十多年的都市啊——

    那些熙攘人来携着笑闹声叫卖声和鞭炮的噼啪声是多么悦耳,风中飘散着令人心驰迷醉的香味……有街坊拐角处麻饼的酥香、有路过巷口里的酒香、有舞榭歌台上美人矜顾间的一抹女儿香……

    这是入梦也不敢奢想的盛大光景。古老威严的城阙在夜色的裹妆下迸发了它最为多情与浪漫的一面,用最为声势浩大的热情来迎接它的君主。

    “别愣着了,盛会都开始了!我先带你去买面具戴上……还得买花!咱们一会儿去平康坊,哥哥不让我们去喝花酒,但今晚所有妓馆最美的花魁都会出来巡游,人们都会去看的,若觉得谁好看,就将花丢给谁!”

    楚清和一边跑一边不住回头喋喋不休的向萧锦棠说道。“还有啊,玉京有很多好吃的,我开的绮梦阁还请了西魏的大厨,我一会儿带你去……哦!还有看烟花放天灯许愿,放了天灯放河灯,放了河灯过桥去千年树下吃点心挂愿牌……”

    楚清和语调轻快,又细数起了今晚的行程。说着说着她忽的肆意的笑了出声,明朗如铃的笑声回荡在街市里,引的四周眼神诧异,人们皆心道这是谁家姑娘,竟这般不知矜持。可楚清和根本不在意旁人目光,她长发起落好似云中雀,萧锦棠被她拉着,只觉手腕处炽热如火,好似要将他点燃一般。他们飞跑过一个个店铺,与熙攘人群擦身而过。

    萧锦棠抬起头,只看见屋顶上华灯盏盏,他们穿过明光落檐下错出一道道光影,像是穿过了无穷尽的时光,似要将这一刻的完美尽数烙印在心间魂上。

    萧锦棠从未觉得此生有这般畅快肆意过,他大口的呼吸着玉京城独有的烟火气,看着楚清和的笑颜,听着自己心跳如雷,他终是同她一块儿大笑出声。

    楚清和拉着萧锦棠跑到一个面具摊前,一手拿了个狐狸面具给自己戴上一手将一张描红的美人面套在了萧锦棠头上,摊主见他们衣着不凡,心道定是贵家公子小姐出来玩儿,他眼珠一转,便将心头早已编好的说辞托出:

    “小姐,您瞧这面具多适合您和这位小公子……这给小公子挑了虞美人面具,不若再给他挑个成对的霸王?您手上的狐面配的可是狼头面,不若也一块拿了罢,一共二钱银子。”

    萧锦棠听得摊主推销,心道不若一块买了,就在他正欲掏钱时,手却被楚清和扯了一下。他不明所以的看向楚清和,却见楚清和狡黠一笑:“老板,咱姐弟俩可是头一次上京见世面,这四张面具二钱银子……”楚清和说着一顿,一副要讲价的作势。

    那摊主心念急转,正想编吹这面具做工精细时却见楚清和拉着萧锦棠撒腿就跑,她跑的飞快,还不忘大喊:“黑心鬼还敢坑你姑奶奶?一钱银子能买十个的玩意儿这面具我看白送还差不多!”

    那摊主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喊有贼,赶着便要追去将楚清和二人抓住。楚清和只回头看了那摊主一眼,便带着萧锦棠一头扎进了人堆,她像条游鱼般领着萧锦棠在人群中左躲右闪起来。面具摊主见状,霎时气得面色发青,正欲破口大骂时却被跑的气喘吁吁的寿康拍了拍肩。

    那摊主一回头,寿康便一面赔笑一面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摊主的手心说家里的小少爷出来玩的过了头,还请摊主见谅。

    那摊主见得手中银锭,顿时呆立原地,要知这锭银子将他的摊儿给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他心道连个小厮都出手如此阔绰,那刚跑走的又是何等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可还没等他跟寿康搭上话,便见着寿康撒腿去追萧锦棠他们了。而在摊主身后,楚麟城一手拿了个狼头面具一手拿着个霸王面具,大摇大摆的跟着寿康身后往萧锦棠那儿走,全然当个无事人,与那面具摊主擦身而过时,那面具摊主都未反应过来楚麟城手上拿的是他摊儿上的面具。

    等他回过神来,便瞧见两个车夫打扮的人站在了自己身后。那面具摊主被吓了一跳,还未开口骂道便见那两车夫面无表情的亮出了士官身牌,那摊主又一愣,心道这俩军爷怎打扮的跟个马夫小厮一般。可没等他出言,那俩负责赶车的士官便道:“赶紧将你的面具尽数打包送往西市口的驿站,方才麟懿郡主与……少爷买下了你的摊儿。”

    那摊主闻言,先是呆呆的看了看手中的银锭,又呆呆的看了看那俩‘小厮’的军牌,顿时如遭雷击。这郡主身份只要胆大就敢编撰,但这军牌却做不得假,能让两位士官当小厮随从的人,除了镇国公的掌上明珠,谁还有这个排面?他在玉京做小买卖多年,又怎会不知镇国公府上那堪称混世魔王的郡主。这下可好,他坑钱的主意打在了郡主头上……听人说郡主生性残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若惹得她动怒,是要当场脑袋落地的!

    思至此处,那摊主背后冷汗顿浸重衫,他盯着手中仿佛烫手山芋一般的银锭咽了好几下口水,颤抖着点了点头。

    那俩士官见得摊主应了,便收了军牌继续追着楚清和他们去了。而此时楚清和已与萧锦棠停在了平康坊的街外,因马上要举行花魁巡游,故而这街道四周都挤满了看客和卖花的商贩。

    楚清和熟门熟路的带着萧锦棠往里挤,他们来到一处花摊前,那老板显然是在平康坊做生意的老人了,见得楚清和来了,忙举着花冲楚清和吆喝道:

    “这不是郡主吗?今晚您也来看花魁娘子?您快来瞧瞧,这些花儿可都是内人精心培植的,拿去赠予佳人可是最好不过啊!”花摊老板话音刚落,便注意到跟在楚清和身后的萧锦棠。他眉峰一挑,奇道:“郡主,您今儿还带了人一块儿来啊?”

    “哦,这我……我表弟!刚来玉京,我来带他见个世面!”楚清和侧目瞥了眼萧锦棠,心道说他是表弟也没什么毛病。萧锦棠面上跟着楚清和一块笑着,心头却不知为何有些涩然。然花摊老板可不知萧锦棠这点小心思,他听得楚清和这般说,便想到了今年陛下登基几位王爷上京朝觐的事儿……既然是楚清和的表弟,还头次来玉京,那可不就是上京的王爷的儿子?

    思至此处,那花摊老板忙拿起几支开的正艳的山茶递给楚清和与萧锦棠,楚清和接过一笑,正想掏钱给老板时却听得老板乐呵呵的看着萧锦棠:“今日上元佳节,这些花便赠予郡主与小世子了。”他说着一顿,转身又进了铺子,不一会儿,他竟捧了碗巴掌大的紫色睡莲递给萧锦棠。

    “这是内人特意在暖阁里培植的莲花,夏生叶,冬生花,可稀奇了!世子您头次上京可赶了巧,这几日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今晚让郡主带你好好玩,咱玉京的美人可都是天下绝色,您若是觉着哪位姑娘最美,就将这莲花掷送予她……要知道,今夜的她们才是玉京城中最美的花啊。”

    萧锦棠看着那花摊老板诚挚的笑脸,顿觉心头一暖。他接过那碗莲花,轻声向老板点头致谢,倒像是个温文达礼的世家小公子。楚清和见了,不禁笑着打趣起老板:“老板,怎么你只给我弟弟睡莲不给我呀?”

    那老板呵呵一笑,借着话头反过来打趣道:“郡主明彩颜光本就是这玉京城中最美的花儿了,您若是拿了这睡莲,还叫人家花魁娘子怎么讨活?”他说着又看向了萧锦棠,不禁感慨道:“天家就是出美人呐,我在这平康坊也做了不少年的生意,还头次见到这般俊俏的小郎君。”

    “嘴贫啊你!连本郡主和……世子都敢打趣。”楚清和佯怒的瞪了那老板一眼,面上却是笑嘻嘻的。然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人群一阵喧哗,所有人都欢呼着挤去了街边,喊着花魁来了花魁来了。

    楚清和忙拉住萧锦棠防他走散,然就在此时,楚麟城却不知何时来到了她面前拉住她的手,三两下便带着他们来到一处临街的酒肆楼前。

    酒肆里已经坐满了来赶热闹的人们,酒肆掌柜显然是与楚麟城熟识,见得楚麟城来了,忙迎上前来领着他们去了楼上临街的雅间。雅间里寿康早吩咐了掌柜备下温好的酒水和点心,楚清和惊愕的上下打量着楚麟城,但旋即便戏谑一笑:“看不出来,堂堂楚少帅还是这平康酒肆的常客啊。”

    “犒劳军里的弟兄总得请几顿酒吧?”楚麟城没好气的看了眼楚清和,暗唾道楚清和这嘴可真是吐不出象牙。萧锦棠看着他们兄妹俩又拌起了嘴,不禁笑出了声儿。

    就在此时,楼下人群忽的一齐呼喊起一个名字,喧闹声如潮如浪。听得人群喧沸,萧锦棠忙走到阳台边探身而观——

    他只见自道路尽头缓缓驶来一辆罩着流苏华盖的花车……萧锦棠从未见过这般华艳的大车,那车竟足有两层楼那么高,远瞧像座小山似的,竟是将坊市宽阔的大道给占满了。拉车的是十六匹通身雪白的骏马,马身上套着丝绸与花环,就连缰绳也串满了花。

    大车缓缓而行,离得渐近,萧锦棠才看见那车上或坐或站了十几个白衣的少女,而那车顶竟被做成了铺着华毯的歌台。少女们或捧琵琶或抚筝或执笛箫,香车宝马美人间漾起缥缈的乐曲。人们欢呼更甚,纷纷向车上的少女们掷出手中的花枝,花朵触及到华盖时纷纷崩落成簌簌花雨,楚清和也向她们掷出了方才花摊老板所赠的山茶。

    那朵酡色的山茶飞落到了一个手执红牙板的少女身上,那少女捡起山茶,冲着站在露台上的楚清和与萧锦棠嫣然一笑,转手便将花朵簪在了发髻上。而恰在此时,乐声骤停,但人们欢呼不仅没有稍退几分,反是近乎掀破沉夜。不过几个吐息的时间,沉鼓鸣动,牙板缓跟,鼓点渐快,纷急如落雨,笛箫忙和音而上,恰如雨坠激涟伴风鸣鹤唳。

    萧锦棠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华丽如梦的乐章再度戛然而止,这让他的心中突感恰然若失之感,可还没等他回过神,便又听得一串琶音如珠滚玉盘,这时人声俱静,天地间只听得那如泣如诉的缠绵乐声。

    和着乐声,一名梳着高锥发髻身着昭红丝裙绝艳女子弹着一柄白玉琵琶自车后缓登歌台,她一面弹奏着一面轻柔的旋身一转,层叠的裙琚裹着她如柳般柔软的腰肢骤然绽开,像是凌空飞旋的花。她冲着整个玉京城笑的骄傲,这一瞬她眉宇飞扬,垂眸的一瞬美到令人窒息。她边奏边舞,只见她扬足一点,以脚趾将地上的花夹起,如玉的足拈着花停在她的发髻边上。

    女人眸光流转,又是一个旋身坐在了歌台的一侧,她看着人们,朱唇轻启,纵声长歌——

    扬眉展春峰,沉霜凋乱红。

    岁如朝露逝,何必羡东风?

    何处更相逢,陈情尽酒舒。

    逐云须尽意,驰月长振歌。

    莫把春闲却,枉被浮名误。

    难得今朝意,佳期更难重。

    笑弄金樽月,但醉万古同。

    “看,这就是玉京城今年的花魁。她花名叫风情,人家都叫她风七娘,是大家公认的、最美的女人。”楚清和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花魁,还不忘给萧锦棠介绍起花魁的来历:“风七娘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也是个歌舞双绝的才女,这首《鸣春》便是她作的词……才在隔壁照月庭挂了一个月牌就扬名玉京了。”

    “要不是我跟着你去了眠龙山,我定要去把她挖到我的绮梦阁里当台柱子……这照月庭的老鸨子还真有两把刷子,这等绝色的佳人都被她给找着了。”

    萧锦棠这才想起身边的少女明面上也是个妓馆的老板,他看着楚清和,心道要不让人把这风七娘买下送给楚清和……这么想想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思至此处,萧锦棠忽的走到案前将老板赠他的那碗莲花端给楚清和。楚清和愣了一瞬,却见萧锦棠忽的别开了脸:“那个老板说,觉得谁最好看,就把莲花掷予她。你不是挺喜欢这个风七娘的么。”

    觉得谁最好看……萧锦棠想了想,这个风七娘固然美的令人心惊,但却总不如他心里的那个人。

    心底的那个少女眉宇飞扬间带着烈烈英气,她的骄傲是跳荡的,是如刀如剑那般锋锐的,就连她的眼睛,也像是最烈的蜜酒。她与他初见的时候,没有什么飞花漫天的旖旎浪漫,只有凛雪严冰中,一双伸向自己的手和生平第一次见到亲人以外的笑颜。她逆光而立,肌肤在阳光下有些透明,像是雪中绽放的红蔷,身侧金尘缭绕飞舞。

    这花是要送给心里觉着最美的姑娘,可她就在眼前啊。

    “是挺喜欢的……可我也就看看而已,不比得某些眼睛都直了的人——”楚清和丝毫没听懂萧锦棠的弦外之音,她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楚麟城身后,伸手猛地拍了下楚麟城的背。楚麟城少见的抖了一下,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他皱着眉看向楚清和,有些恼意的开了口:“干什么?”

    “我在想,要是母亲看见了你这般模样,估计第二天一早就亲自去人家家里下婚帖了!”楚清和笑的暧昧,她忽的弯腰凑到楚麟城耳边,却偏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大声道:“喜欢就说嘛!我给你买回来!以后不收你钱!”

    “臭丫头翻了天!”楚麟城捂着耳朵站了起来,楚清和见状,忙快退了几步躲到一边,生怕自己又被楚麟城摁脑袋。

    可楚麟城没有按楚清和的脑袋,他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花车,眉峰却是一皱:“你就没想过,这般惊才绝艳的女子是从何而来的么?若是照月庭的老板高价从别处挖的,像她这般的人,定是早已名扬一方。可你我谁在此之前,谁听过她的名头?”

    “若是初初挂牌,那她的模样看着应是双十年华左右,妓馆女子一般十三挂牌,晚些十五。二十岁的花魁,你以前可曾在玉京听过?”楚麟城没好气的看了眼楚清和,就差把幼稚两字写脸上了。

    楚清和摸了摸鼻子,心知楚麟城言之有理。可今夜他们是出来看美人的,谁会看见美人就想这么多?难道楚麟城当真是个石头变的人?连点旖旎遐思也没有的?而且看见美人就想这些,也太不尊重别人的美貌了!

    不过这风七娘的确可疑,楚清和暗暗记下,心道这人就在平康坊——这可是她的地盘,她就不信还有什么能逃出她手底下的眼睛。

211.戏纨绔帝玺初遇轰饮庐

    楚清和暗暗将风七娘这人记在心底,打算过了年后去好好查查这个名震玉京的花魁娘子,最好是能亲自会会她。照月庭的花车渐行渐远,其他妓馆的花车一个接一个的缓缓驶来,巡游时的妙声曼乐回荡在丹阁琼阙之间,将今夜的气氛推向更高的**。楚清和显然没打算就这么规规矩矩的坐在雅间看巡游,不过看了小半刻,她便拉着萧锦棠去了楼下。

    楼下大堂早已宾朋满座,一些平时熟稔的酒客赌友早将桌子拼在一起玩着市井时兴的酒令与赌令。楚清和见得眼热,便拉着萧锦棠也挤进了人群里。萧锦棠哪见过这等闹腾阵仗,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楚清和全然不在意旁人惊愕目光,吩咐小二给自己拖来两张凳子就在桌旁坐下。

    这桌上有几个纨绔酒客是平康坊的常客,自是认得楚清和的,见得楚清和带着萧锦棠落座,这几个纨绔子弟不仅没跑,反倒是求救似的看着楚清和:“哎哟,这不是郡主么?郡主您可来了,还好今儿遇到您啦,不然我们哥儿几个裤衩都输没了!”

    “王公子还怕输点小钱?我可没见你千金一掷只为美人一笑的时候吝啬过啊?”楚清和一面打趣着一面领着萧锦棠落座,她方才下来,尚不清是何等情况能将这王氏银楼的少东家给掏的囊中羞涩的。这要知这王氏银楼可是玉京珠宝业的百年老店,经过其祖辈世代经营,积攒财富更是比一些贵族世家还丰余不少。听说王氏家主还打算给自己这纨绔儿子娶个贵族的女儿当未来主母,好借此脱了商籍。

    东周开国五百年来,社会等级分化极为严重,所有权力皆被士族世家瓜分把持,除却开国之时,还从未听过有什么平民当上了官的事儿。严重的社会分化造成了非同一阶级近乎不行通婚,而若跨阶级通婚,则高阶一方则会被视作家族耻辱,例如当年兰卿睿的长兄为娶商户之女被逐出门籍。

    而能娶贵族之女为妻,可见这王氏家境之殷实,故这王公子更可谓是玉京城中纨绔中的纨绔。

    “美人一笑千金,那是该花!可输在这么一个臭男人身上,换谁谁不气?本公子纵横风月赌桌十余年,倒从没输的今天这么惨过!”王公子气哼哼道,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指向长桌尽头的人,楚清和顺着他手指方向探身一瞧——

    嚯,那竟是个不过二十左右的年轻道士。且这道士玉面修眉,薄唇高鼻,生的极为清俊。他穿着一身青灰道袍,气度隽逸洒然,倒真有几分世外高人般的道骨仙风。道士手边的桌上斜着一杆招牌,大抵是写了些什么算命十卦九灵之类的玩意儿,招牌旁边堆了十几锭银子,估计是方才王公子输给他的。

    楚清和眨眨眼,心说这道士长得还真俊,只可惜他一直闭着眼,就连手边的银子也是一直靠手在摸索。见此情形,楚清和不禁心下一叹,感情这般好看的美男子,竟是个目不能视的瞎子——然这也激起了她的好胜心与好奇心,她倒是想瞧瞧,这瞎眼道士怎么就能赢了纵横风月场的王公子?

    “你们方才在玩什么?怎么你就输了?”楚清和好奇道,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到桌中骰盅时眼神中竟生出几分睥睨,俨然亦是赌桌上叱咤风云的一方霸主。王公子见得楚清和跃跃欲试的模样,心头不禁大喜。楚清和之所以令玉京广大纨绔闻风丧胆,一是她那无人敢惹的身份和豪放做派,二来就是她赌品奇差,仗着自己身份暗出老千……

    就算她出老千的技术差的不行老是容易漏出马脚,可就算被发现,也没人敢吱声儿说麟懿郡主出千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吃个闷亏。

    毕竟这可是镇国公府上的掌上明珠啊,你要是按照江湖规矩要剁了出千人的指头扣了他的人,怕不是当晚镇国公就发兵抄你全家送去见阎王。思至此处,王公子更是喜上眉梢,他走到那道士身边清了清嗓子,顿时觉得底气十足:“小道爷,你跟咱们麟懿郡主说说,方才咱们玩什么来着?”

    “赌大小。”那道士眼皮动了动,端的是不动如山,好像麟懿郡主这四个字不是炸耳惊雷而是过耳旁风一般。他摸了摸自己身旁的银两,将之拢在自己胸前,楚清和却觉得这个动作怎么这么像护食……那道士倒不知楚清和心想作甚,他顿了顿,再度幽幽开口:“王公子这是请了做郡主帮衬么?”

    “这……”王公子喉头一梗,他看向楚清和,眉头一皱心下一横,竟直接举手合十哭丧着脸向楚清和作起了揖:“郡主,您要是能把这些银两给赢回来,那这些银子便都是您的了。我实在看不惯我的银子,就这么白落进了这臭道士的口袋里啊!”

    “你这话说的倒有些意思,我凭本事赢的钱,又何须经王公子你同意?难道王公子就是这般输不起之人?”楚清和笑着揶揄,她拨弄着鬓发,眼中却是流露出一丝骄傲和轻蔑:“这些银子是本郡主该赢的,不过要让本郡主帮你也可以……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不能拒绝。”

    若这话是寻常美人的调笑,王公子定然满口答应为得美人一笑绝不负所托。可这话自楚清和口中说出可就麻烦大了,王公子心下一惊,顿时意会到楚清和的弦外之音,心道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本以为让楚清和帮衬便可狐假虎威的拿回银子,但兴许是酒劲上了头,他竟忘了楚清和是何等身份,忘了尊卑有别。她是金尊玉贵的郡主,为何要平白帮一个纨绔?而自己又是有多大的面子,敢拿楚清和的名头当刀子使?再说楚清和这话分明就是霸王条款。他虽纨绔败家,却并不是不知事的稚子,知晓这天下之间最难还清的便是人情——

    而承了麟懿郡主的人情,其中利害当真是他一个商户之子能还得上的么?王氏固然殷实,可有哪儿能跟镇国公府相提并论?他能给的,楚清和从来不缺。物质永远是最容易得到的,而至于其他……王公子根本不敢细想。

    思至此处,王公子悔意万分,若不是众目睽睽盯着,他都恨不得打自己两嘴巴子……楚清和是何等身份,拒绝了她自己哪儿还有得好果子吃?这些钱虽不算小数,但也不过是肉疼一下罢了。谁知道楚清和想要自己干什么?王公子心里暗自叫苦,却又想起了市井上关于楚清和杀人不眨眼的流言,登时面如土色。

    “若郡主要与贫道赌钱,那这些钱还是请郡主拿去罢。毕竟无论输赢,郡主看上的,自然都是郡主的。”然就在此时,端坐于赌桌尽头的道士却忽的开了口。他声色平静,好似事不关己一般。楚清和看向那道士,眉峰一挑心道被这般一说自己倒像是出来强抢良民的恶霸一般。

    思至此处,楚清和手指轻点赌桌。她微微一笑,忽的抬手指向那骰盅:“我与你赌,就比大小。说吧,赌注你来定。”

212.戏纨绔帝玺初遇轰饮庐(二)

    “赌注我定?看来郡主对此局输赢胸有成竹啊。”那道士语调不疾不徐,话上听着是忌惮楚清和的身份,然面上端的分毫不改色,对比起王公子的面如土色诚惶诚恐,好似楚清和的身份于他而言无甚紧要一般。他一面微微起身伸手向前去探那骰盅一面道:“是五局三胜还是三局两胜……亦或者是一把定输赢?”

    “三局两胜罢。”楚清和爽快应道,她笑的狡黠,心道得狠狠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士:“小道爷,赌注如何可想好了?只是你的本钱,足够与本郡主赌么?”

    那道士闻言,自是听得出楚清和让他掂量好自己的分量再定赌注的言外之意。他一面将手中骰盅摇了摇一面伸手将自己面前的银子点了点,又分出十两银子推至桌中:“贫道这里一共五十两银子,十两银子一碗酒开一把。三十两三碗酒作为开局,每场输赢单独结算,贫道输了,则赌注十两银便归郡主,郡主输了,则罚酒三碗。三局过后,若郡主赢了,三十两赌注连带余下二十两尽归郡主。而若郡主输了,当再罚刺稞酒十碗如何?”

    道士说罢又是一顿:“这骰盅由输家来摇,若是同猜一局,则为平局,平局若要重开,则由后猜者行押双倍赌注。决胜局便让在场看客来摇。若郡主还想继续,依旧一碗酒开局,而贫道也自当奉上等价十两银的物什与郡主赌下去。”

    “小道爷过分了啊?这是什么赌注!郡主可是个姑娘家。刺稞酒有多烈你不知道?那可是北燕人酿的烈酒,三碗下去马都能倒!”还没等楚清和惊诧于这赌注价值不对等,便听得一旁围观这场赌局的酒客们惊呼开口。萧锦棠也不知刺稞酒为何物,见得桌旁看客议论纷纷,他不禁对着一个站在他身侧的酒客问道:“请问何为刺稞酒?这刺稞酒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看客低下头,见得发问的是跟着楚清和一块来的衣着不凡又年轻俊俏的小公子,只道他的身份定然是同郡主一般的显贵,故而连着语气也低缓了几分:“小公子头次进酒肆罢?这刺稞酒不过是北燕人学着咱们大周酿酒皮毛的产物,只给粮食进行了发酵和粗略的蒸馏便做出来的玩意儿,粗劣的就跟最便宜的烧刀子似的。但是这酒掺水少,故而极为辛烈,在咱们大周也没几个人爱喝这辣喉的玩意儿……这东西喝下去,烧辣的跟喝铁水差不多!”

    萧锦棠一听,面色登时一变,心道这么烈的酒楚清和怎么受的住?这道士分明是想灌醉楚清和!可还没等他开口相劝楚清和,便见楚清和朗声笑道:“好,小二,赶紧上酒!”

    “清……表姐!”萧锦棠想唤楚清和的名,话至唇边却生生改了口——楚清和可是玉京身份仅次于萧锦月的天之骄女,能直呼她姓名的人,除却镇国公夫妇与楚麟城,也就只有自己这个皇帝了。

    而楚清和听得萧锦棠唤自己表姐,竟是愣了下,然她旋即回过神对萧锦棠回应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她眉眼飞扬,瞧着竟是有几分兴奋。

    酒水很快由小二搬上了桌,那竟是一整坛还未开封的酒。小二当着所有人用小锤将封泥敲落揭开封布,顷刻之间,浓郁辛烈的酒味腾冲而起。比起醇香清冽的东周酒,北燕酒的气味更为厚重,东周酒认为带着酿酒原材的本味清香的酒才算上品,而北燕酒则带着蒸馏时留下的火炭气味,陡一揭开,好似凭空燃起烈烈火焰。

    小二将酒坛启封后将之捧起绕场一周,所有酒客都为敢于饮下这烈酒的少女举杯致意。楚清和起身从桌上拿起一只酒碗让小二替自己满上,她端起酒碗,骄傲的对所有人遥敬回礼。萧锦棠见状,心里不禁替楚清和捏了把汗。他酒量不好,方才猛一闻着那刺稞酒都觉着有股**辣的酒意至往自己脑子里灌,似要将人烧的晕晕乎乎的,这种闻之便醉的烈酒,难怪人都说三碗能将马灌晕呢?

    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禁回头往二楼雅间望了一眼。他心道这一楼这么大动静,楚麟城没理由听不见。楚清和要喝这么烈的酒,他竟然也不来阻拦一下么?然就在此时,一声脆响将萧锦棠的思绪拉回了喧闹的赌局——

    原是楚清和一碗饮尽将酒碗磕在了桌上,她抬手抹了抹嘴唇,唇上胭脂已尽数被酒晕化开,然此刻她的唇色竟比胭脂还要明艳。微微的汗意被蒸上了她的额头,连带着眉间颊畔也被酒意熏出些妩媚的酡红。她长长的呼出一口酣畅淋漓的酒气,眼神近乎明亮的迫人。她伸手将骰盅自桌中拿起,一脚踩着凳子将骰盅上下横摇起来,那骰盅在手天下我有的架势仿佛常年混迹平康坊里的老赌棍。

    骰子在骰盅里哗啦啦的上下翻滚,楚清和盯着那跟老僧入定似的道士眉间带煞。只听得一声闷响,她将骰盅猛磕在桌上,几个骰子在里头咕噜噜的转了几圈没了声,楚清和冲着那道士笑的挑衅,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自己表情:“我赌小。”

    “那贫道赌大。”道士没有片刻犹疑,立刻猜向了与楚清和相反的答案。楚清和听得道士说的这般果决,面上笑意更甚:“小道爷想好了?那我可就开了?”

    道士点点头,面上端的是不动如山。楚清和轻笑一声,抬手缓缓开盅——只见骰盅里的三个骰子,竟是被摇的列成一溜儿。而那最顶端的点数,恰好一个点儿。

    四周的看客看着这诡异的一溜儿骰子陷入了沉默……他们委实低估了楚清和的脸皮,她才不出老千,她这是明着耍赖!“这三个骰子凑成六点儿是小,但若说只有一面,那这一点儿可不是小么?楚清和赖就赖在,她把骰子摇成这样,胜负都站了理儿。而方才说规则的时候,这道士也没说骰子不准摇成一溜儿。

    ”这……三骰一列,照着规矩,三个骰子都该算最上面的数儿……现在列起来,最上面就一个面儿……一骰一面一点儿,故而……郡主赢了。”一旁的看客们支吾着打量着楚清和的面色,谁都知道麟懿郡主耍赖,但谁敢说啊?既然郡主打了个擦边球,那不若就顺着楚清和的意思说下去。这小道爷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晓只要楚清和想赢,那自己根本没什么胜算,毕竟郡主身份便能压死人。

    “郡主好赌技,竟能摇出个三骰一列,贫道愿赌服输,只是三局两胜,赌局未完,还得再请郡主再满饮一碗了。”那道士面色依旧不改,又从自己身前点出十两银子推至桌中,心态平和好似已然认命屈服于特权阶级又好似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众人见着道士还要继续赌局,心道这小道爷不仅眼睛瞎还是个榆木脑子不成?

    “行,按照规矩,你来摇骰。”楚清和志得意满,又端起一碗酒豪饮而尽。萧锦棠见状笑的无奈,他倒没想到楚清和会将骰子摇成一列。他看着长桌尽头的道士,心道一会儿让寿康私下将钱补给他就是。思至此处,萧锦棠正打算叫寿康下来伺候,却见那道士拿过桌上骰盅正欲摇骰。此时萧锦棠注意到这道士的手生的格外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那指尖修的齐整,但中指和食指却生了茧——

    萧锦棠眉峰一皱,这茧子生的位置他见过,兰卿睿手上就有。他心道这道士不是个瞎子么?怎么瞎子的手上会生出常年运笔所留的茧子?可还不等萧锦棠细思,那道士便拢着他的道袍大袖将骰盅上下摇甩起来。

    道士摇骰盅的动作与他的温雅外貌完全不符,只见这道士双手紧扣骰盅在空中上下左右一阵乱摇,若是他口中再念念有词些,那就拿着法器求雨的跳大神的巫祝无甚两样。周围人见此情形不禁发笑,心道这道士行赌还要像三清道祖祷告一番么?萧锦棠虽觉道士此举颇为滑稽,然总觉着似有什么地方不大对。

    楚清和倒不在意那道士手舞足蹈意欲何为,她闭上眼睛细听那骰子在骰盅的翻滚声。站在楚清和身旁的看客见状,不由得想起那流传在赌坊里的一则传说……说是那些赌王都练得一副好耳朵,靠听就能听出骰子的大小,难不成这失传已久的绝技,楚清和竟然会?

    楚清和听得看客的低声议论,唇角不由得翘的更高。她心道这群人当真是坊间话本看得多了,她才没打算听出骰数,她打算借着闭眼起身撞一下桌子,届时只需要用些内力,她便能将骰盅震开些许。虽然她没话本里说的顺风耳,但自幼习武练就的一双鹰眼也足够在那一瞬将骰盅里的骰子瞅个大概。

    道士目不能视,故而并不知楚清和心想作甚,他将骰盅叩在桌上,方一离手,便见楚清和猛然起身将桌子撞的晃了两下,围观的看客皆尴尬的笑了笑,都知楚清和心想作甚。楚清和将盅底儿瞥了个大概,脱口而出:“这把赌大。”

    “那贫道赌小。”道士闻言旋即跟道,他唇角微翘,一直八风不动的表情竟在此刻有些破功。然他只笑了短短一瞬,在任何人都未注意到他表情变化前便敛下了所有情绪。围观众人心道骰子都被楚清和看光了,这道士反着来定是又得输,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道这王公子怎么就输给了这瞎眼道士,难不成真是三清道祖保佑?

    楚清和心道这把稳了,她抬手欲掀骰盅,却在指尖碰到骰盅时听到了骰盅里诡异的咯噔响了一声。楚清和指尖一颤,心道这骰子都停住了,怎还会自己动?她狐疑的看向那道士,却只见那道士双手拢袖,好似知晓自己在看他一般:“敢问郡主,这把胜负若何?”

    楚清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究竟是何处不对她也说不上来。听得道士发问,楚清和只好硬着头皮揭开了骰盅——

    骰盅下两个二点一个一点,的确是小数儿。楚清和咬了咬唇,心道她方才明明瞧见的是两个四点跟一个六点,怎么这骰子自己就翻了个个儿?思至此处,楚清和立刻意识到自己应是着了这道士的千儿,只是她不明白,这道士究竟是将手脚做在了哪里?一般出千者会在桌底或是骰盅里做手脚,例如会在骰子里填碎铁块然后在骰盅里暗藏一块磁铁,以让骰子固定的面朝上。

    然这种千术经常会被手部敏感的人感觉到骰子和骰盅的轻重不同从而被识破,但方才自己并未感到骰子有何异常……那王公子输的倒也不冤,这道士分明是个玩千的老手!

    “愿赌服输。”楚清和微微抬手,一旁伺候的小二忙摆上四个碗给楚清和满上。围观看客见楚清和真要连喝四碗烈酒,皆纷纷屏住了呼吸。萧锦棠站起身,转身便想去找楚麟城下来制止楚清和。可他方一转身,却见楚麟城正从楼上领着人缓步而下。他抄着手看着楚清和一气连喝四碗烈酒,只是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四碗烈酒直烧的楚清和耳梢赮红,楚清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漆黑的鬓发被汗水微黏在她的颊畔。她眸光烁烁,竟是未见醉意,酒量之好直让满堂酒客拍手大呼郡主女中豪杰当真海量。

    楚清和微微喘着气,一气喝下这么多烈酒饶是她也有些晕眩。她长呼了口气,掷碗于地豪气干云,只觉全身血液都好似要烧了起来:“小道爷,咱们再来。”

    “方才某听这位道长说,三局两胜决胜局由看客摇盅,那不知某作为小妹的兄长,有无资格来摇摇这骰子?”只听得一声温朗男声自楚清和身后传来,听得此声,楚清和蓦然回头,只见着楚麟城越过她伸手将桌上的骰盅拿了起来……喧闹不止的酒肆因楚麟城的出现静默了一瞬,所有看客竟是没想到闻达玉京的楚氏少帅竟会同妹妹一块儿来这市井消遣地儿,更未想到,他竟然要替楚清和赌这一把!

    “少帅……还真是少帅!那日陛下登基大典时,我在十里御街上见过他!祖宗在上,我还跟他同一个酒肆喝了酒!”也不知是谁激动的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这一声不仅惊动了酒肆内其余喝酒的人,更吸引了酒肆外的过路人。楚麟城风名盛传玉京,此时众人听得楚麟城在此,皆纷纷涌进酒肆想瞧瞧这北定凉朔的战神。

    楚麟城并未在意围观的看客们,他随手摇了摇骰盅,骰子在他手中咕噜噜的晃荡着。那道士听得是楚麟城摇骰,顿时面色微变,但他旋即想以微笑掩住面上的异样,但或因是心虚,他的笑容更像是抿紧了唇角。骰盅再度叩落在桌上,那道士只好勉作淡然道:“少帅雅兴,自是无妨。”

    “我是无妨,还希望道长莫要介意某坏了道长的……奇思妙想。”楚麟城声隐笑意,却是猛地开盅以指拈起那骰子。只见着他两个指节将那骰子的一面错开——那骰子竟是中空的,而里头却是由清油混着泥填充:“道长好手法,用着油泥填了骰子。油泥质轻不易发现,然骰子一面朝下一段时间,这油泥就会沉积在这一面,无论怎么摇晃,油泥所沉之面必然在下。只要知道了油泥所沉之数,那朝上的必定是对应之数。”

    “小妹第一把耍赖赢了,但你也知道了第一次是一点朝上,经过放置,那油泥必然沉积于六点,即便骰子翻到六点,也会因油泥倒回对应面。道长心知我小妹好胜心切,故而顺着她反着说便是。”淡写轻描间,楚麟城三言两语便当场道破这道士的千术。

    然萧锦棠还来不及为楚麟城这细致入微的洞察力感到惊讶,便见着那道士竟微微一笑——说时迟那时快,这道士忽的一个虎跳上桌,一侧翻身捞起桌上银两一手扯着自己的招牌跃过人群至往外街撒腿就跑!他动作奇快,熟稔的像是做了千百次一般,萧锦棠猛地起身,他看的分明,那道士是睁着眼跑的!他是个装瞎的道士!

    “我草他娘的?敢骗到姑奶奶我头上来?”第二个跳上桌子追着跑出去的是楚清和,此时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矜持了,一句市井粗口脱口而出,她一个翻身翻出门外,步履稳健酒气杀气一同冲天,眼见着是要跟那道士玩命的架势。萧锦棠与楚麟城对视一眼,忙追着楚清和跑了出去。

    那道士似乎对当过街老鼠这件事已颇有心得,此时正是花魁游行时,街上人流如织,他一会儿往人堆中钻一会儿往路侧暗巷中躲,滑溜的像条抓不住的泥鳅。楚清和见状,更是酒意怒意齐上心头,她再顾不得什么,提力运起轻功便追起那道士。

    平康坊内正是繁闹之时,穿着轻纱春缎的妓子们正倚楼招袖软语莺声的招揽顾客。可没想到她们没招来风流公子,却招来一个踩着栏杆的左跑右跳的疯姑娘。楚清和过处皆掀起一片鸡飞狗跳,徒留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被扰了兴致的男人的骂骂咧咧,她见着那道士拐角进了一个胡同,心道这道士当真是自投罗网。她忙追过去,却发现暗巷里有十几双眼睛正齐刷刷的盯着她——

    那是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有几岁的小孩也有十多岁的少年更有须发尽白的老人。他们面前洒落着一地银两,此时的他们正颤抖着躬身欲捡起那些银子,见得楚清和追来,他们的眼神就像是护食的野狗一般死死的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如果说这玉京城的夜是织金描银的华美衣袍,那他们就是衣袍掩盖的腐烂内里上攀爬的虱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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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业介绍:
因一场隐忍的爆发,命运将萧锦棠意想不到的推向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朝堂之上,君臣不分,权戚掌权,皇帝受缚。傀儡皇帝在倾轧的权力之间,难测的人心之中逐渐成长夺权。许一场盛世之约,倾天下为一场情深无悔。王朝更迭,枯荣往复。时光尽头,幸甚相遇。朝局变幻中,是谁能护得了天下?禁宫囹圄中,谁对谁又几许情深?风雨激荡中,是谁盛赞江山美人?乱世缥缈中,谁成为了谁的救赎?古今芳菲谢,几度风谑。捻绮梦一页,望断城堞。我欲拾旧笔,繁华续写。笔锋尽勾勒,寥寥残缺。净网行动,啥都被封不能写,等风头过了回来继续。谢谢大家支持,不会坑的,放心养肥江山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