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燃永昼上元拜许千灯愿
在与这些流民对视的一瞬间,楚清和甚至有种被群狼所包围的恐惧感。她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心脏却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紧了一般,令她难受的喘不过气。然还没等楚清和明白心底的情绪是恐惧还是愧疚时,却见得为首的少年飞快的抓起地上的银子招呼着其他人往巷子深处退去,好像楚清和不是他们的敌对对象,而是一头猛虎误入了羊圈。
那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面呈腊色,一身薄薄的肌肉可怜的包裹着骨架,已然是饿脱了形的模样。但瞧他一身肌肉,想来以前也是个老实务农的庄稼少年,大抵是被严寒雪灾加上战乱不得南下到了玉京城。他生的还算高大,可声音却怯生生的,像是被打折了脊梁的野狗。
“尊贵的小姐,您行行好吧,请不要再追下去,也不要报官!谢道长也是为了我们能吃上点东西才去骗人财物……可没这些财物,我们这些人就都快饿死了!”那少年一面说着一面低着头往后缩去,见得为首之人缩在一侧,那巷里的流民也缩到了一旁,露出巷子里最避风的地方——一块由潲水桶隔断的小区域。
暗巷里潲水污水早已冻成了坚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就坐在里面,她已饿的形销骨立,但腹部却高高隆起,已然是怀胎见落之样。见得人群骤然分开,她慌忙低下头,紧紧的搂住了肚子,像是因为羞怯又像是因为母性对孩子本能的保护。楚清和瞳孔几乎是一震,却听得那为首的少年颤颤开口。
“小姐,这是我嫂子和侄子……我们的存粮,都在去年尽数交去充了军。然寰州城今年极寒依旧,已经住不得人了!朝廷拨下的赈灾粮也被狗官剥了个干净,我大哥就是被活生生冻死的啊!再没吃的,女人别说下奶,就是生孩子也没气力……这是要母亲孩子跟着一起饿死啊!”
“我……”楚清和后退了几步,她身侧的阁楼上红袖飘展,女人们的娇笑如莺,脂粉香混着酒香沉沉的洒落在不夜的繁华中。而就在光暗交接之处,却是天上人间之差。然就在此时,她忽的听见楚麟城与萧锦棠在唤她的名字,她慌忙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却发现楚麟城已带着萧锦棠站在了自己身后。
萧锦棠只见得楚清和退了几步,心道莫不是这巷子中有歹人不成?他正欲同楚麟城上前一探究竟,却不想楚清和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后一带。萧锦棠被她扯的一个趔趄,然眼角余光却瞥见暗巷中几个瘦骨嶙峋的流民忽的窜上来掀倒那个与楚清和交涉的少年,那少年吃痛一声,紧紧的护住了方才手中抓起的银钱。散落在低的碎银顷刻间被流民抢的一干二净,他们飞快的抓起地上剩余的散碎银两,兴奋至极的往大街上跑去。
街上如织游人见得猛然窜出的流民,纷纷恼怒唾到疯子乞丐上街真是晦气。萧锦棠惊愕的看着那几个人,回头却惊见楚清和的面色反常的冷凝如冰。楚清和眸光微动,终是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走罢,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越是繁华明亮,背后惨淡余烬也就越黑暗……说到底,都不过是些可怜人罢了。”
听得楚清和所言,萧锦棠竟是怔愣了片刻,好似楚清和的话与方才那野狗一般的流民勾刺起他心底的某些回忆一般。直到他被楚清和拉着手腕带着往外走了几步,才仿若大梦初醒一般喃喃开口:“……我们将财物,多少赠予一些给这些人罢。”
“不行,若将财物赠予,那便是怀璧其罪,方才那些人你也看见了,你觉得弱小妇孺拿到了银钱能守得住么?相依取暖的同伴尚能为一点银钱反目,若是钱多了,那路边又该多添多少尸骨呢?”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拉着萧锦棠随着人流往玉水明沙湖的方向走去:“在玉京的每条暗巷中,都是这些被贪官污吏逼上绝路的百姓。”
楚清和说着垂下眼,她常年混迹市井,对于底层民情自是比萧锦棠这个第一次出宫的皇帝知道的多。
萧锦棠张了张口,却找不出半分可以反驳楚清和的理由话来。这是他的江山,而他却连举手之劳也不能做。见得萧锦棠欲言又止的神情,楚清和却只能摇了摇头。
“我们不是不帮,依照先帝在时的惯例,每年冬季巡防营和一些地方富户皆会每日在城中开设粥铺施舍。他们已知晓我们出身贵族,若我们直接施舍银钱,那流民想要的就不仅仅只是活下去这一点念头了……这些念头,是目前的朝廷给不起的。”楚清和缓声低诉,近乎冷漠的陈述着帝国的腐朽:“活命是人的本能,只要勉强能活,那他们就会将所有心力放在活命这事儿上。而不能活,人便会拼死一搏。”
萧锦棠闻言只觉自己的心脏隐隐的抽痛了下,他怎不明白楚清和话中之意呢?他比谁都明白这种滋味,因为他就是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他也曾是那困于死地的流民。楚清和说的一切他比谁都清楚,因为他的父皇、他的皇兄、包括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自古欲壑难填,谁都想坐稳这个天下。灵帝明白,若是底层流民没了活路,便会不顾一切揭竿而起为自己拼死一搏。所以他命人施舍粥面,让他们不用太好的活着,就像是萧锦辉对自己那般一样。
而这个度必须拿捏的极为精准,若是给的多了,撑大了流民的胃,那滋长而出的贪婪便足够毁灭这个王朝。忽然之间,萧锦棠竟不知该佩服父皇对人心拿捏宛若艺术还是该唾弃他明面爱民实剐民膏的本质。
萧锦棠明白,道士的施舍在流民眼中不过是天降横财的劫富济贫。而若自己慷慨解囊,他们便会对玉京其他贵族报以同样期望。当期望变成失望,失望累积爆发成绝望时,那汹涌如洪的贪婪,便会颠覆整个社会阶级,让他们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思至此处,萧锦棠忽觉着自己像是个恶心的吸血虫,原来他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子民的痛苦之上。这玉京城的繁华是一切丑恶的遮羞布,他才是这腐烂内里那只最大的蛆虫。他的父皇与皇兄,根本没将流民当做人看……他们不过是将流民当做供养自己的牲畜罢了。留着他们痛苦的活着,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吸血。
他们朝拜自己,将帝王奉为神明以天下奉养之,可得到的却是那般可怖的算计……蓦然之间,萧锦棠理解了楚麟城。为何楚氏的少帅会怀揣要让天下清平河清海晏的这种看似不可及的理想。因为他明白,大周真正的敌人不是磨刀霍霍的北燕,而是内部腐朽的坍塌。他不想楚氏的牺牲与荣耀被当权者用以麻痹欺骗民心——楚氏家训世代忠于大周,但立国之本在于民,他若是背叛天下百姓苍生,才是真正的叛国。
“等明日回去后,便着手三天内开朝罢。”萧锦棠忽的开口,转头看向身侧的楚麟城。然这一回头,他才发现楚麟城正在跟一个小贩买糖葫芦。见此情形,萧锦棠不禁一笑,顿觉心头的压抑似消散不少。毕竟谁又能知,名满玉京的楚氏少帅竟会喜爱零嘴甜点呢?楚麟城一手三串山楂糖葫芦一手三个苹果糖挨个递给楚清和与萧锦棠。
他似乎早已料到萧锦棠会这般说,却是咬下一口甜脆糖衣才道:“这军粮贪污一案的确是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只是现在复朝,未免太过操之过急。这次虽折了穆氏锋芒伤了兰氏元气,然这朝中职位一下空缺太多,你可想好扶植哪些人上来了么?”楚麟城说着又咬下一口苹果:“尤其是大理寺与户部。”
萧锦棠皱了皱眉,心中迅速过了一遍如今京中的世家贵族。如今若要启用新势力充实帝党未免操之过急,而先瓜分世家派系,让世家之间相互争斗才是上策,然这人选委实不好定。一来需稳站帝党,二来必有资历威望,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让朝中依旧稳固世家派系承认他们。然自己登基时日不过大半年,又哪里能有这等人脉呢?
思绪急转间,萧锦棠一时也顾不得赏景看路,直到他被踵踵行人擦身撞的一个踉跄才回过了神。他猛一抬头,却见自己正被楚清和拉着站在一座宏伟且华丽的廊桥之上,若远观之,只觉此桥如飞虹跨云,青瓦彩绘斗拱飞檐是防着西魏以南的风雨桥样式建造,凌于水上竟是比宫中临晚殿外的盛景金虹击殿更为震撼。
明沙桥自平康坊的西岸边起始,终至对面柳浪湾东岸,横跨了整个玉水明沙湖。而在那垂柳依依的岸边,一棵足有四五人合抱粗细的千年银杏临水而生。时值初春,金色的银杏叶早已落光,而新生的绿叶尚未抽芽,然本应凋敝的枯枝上却绑满了红绸愿牌,如织的游人纷纷来到树下祈愿,原道是树生千年必有灵性,在此许愿非常灵验。
湖边花灯盏盏,写着人们心愿或是心上人名姓的水灯漾漾随波,湖中暖色明灭的灯火对着穹苍无垠繁星明月,仿若水天相合,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天上人间。楚清和见萧锦棠怔愣的看着湖景心知他回过了神,她抬手向他晃了晃不知何时买好的愿牌笑道:“可算回神了?好容易出来一趟,有些事不若回去在想。今日可是上元节,可得好好许个什么愿望才行。”
“倒是我扫兴了。”萧锦棠抱歉的笑了笑,话未说完就被楚清和将愿牌塞进了手里。
“扫兴什么?是非善恶苦辣酸甜百味混杂才是人间啊,这点宫里宫外都一样,重要的是,你得明白自己要去做些什么。”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拉着萧锦棠下了桥,他们往银杏树下挤去,岸边有人支起了摊儿,专卖愿牌花灯和题字的笔墨。萧锦棠踉踉跄跄的跟上楚清和,却没想到楚清和脚步忽的一顿。
愿牌红绸星月明灭下,楚清和忽的转身往萧锦棠身前一站,萧锦棠猝不及防,脚步一顿差些就扑在了楚清和身上。
他现在比楚清和还略略高些,见着眼前少女目光灼灼,顿时心头竟空了半拍,他下意识的想躲,却不想楚清和露出一个坏笑,抬手就捏在了萧锦棠颊畔还有些未消的婴儿肥上,萧锦棠躲闪不及,顿时被她揪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
“但这些与你出来好好玩并不冲突,该笑的时候,就得笑出来,老板着一张脸,真跟兰老头一样啦!”楚清和哼哼,颇为满意的看着任由自己搓圆捏扁的萧锦棠:“我可真是了不得,皇帝的脸我都揪了,就剩老虎的屁股没摸过啦!”
“了不得了不得……下次你可轻些吧。”萧锦棠捂着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知道楚清和常年骑射习武手并不细腻,但却委实没想到她手劲这么大,这一捏下去,自己的脸一定肿了。
“这么说你还想再被我捏?”楚清和啧啧称奇,萧锦棠慌忙摇头,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却正好撞上拿着笔过来的楚麟城。楚麟城见得萧锦棠双颊通红,顿时心知楚清和趁着他不在对萧锦棠做了些什么。他一面将笔递给萧锦棠一面抬手给了楚清和一记爆栗:“没大没小,我看你是皮痒了!要是锦棠治你大不敬,我看你怎么办。”
“锦棠才不是这样的人对吧?”楚清和一个旋身,竟是躲到了萧锦棠背后。萧锦棠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他怎会去治楚清和的罪。楚清和见状,挑衅似的冲着楚麟城挑了挑眉:“你看!我就说锦棠不是这样的人!你以为都像你呀!”
楚麟城一噎,一时语塞间竟又完全拿楚清和没办法。楚清和见状,趁机拿过他手中的笔递给萧锦棠,容笑粲然:“快写愿望,这儿许愿可灵了。”她说着又拉过楚麟城一同背对着萧锦棠:“你快些写,我们不看,旁人知道了就不灵了!”
“这……”萧锦棠接过笔,顿时却不知要许什么愿望了。四周的人都在求平安顺遂求有情人终成眷属求生财有道,难道自己要写个求国泰民安天下清平?这样一个愿牌挂在树上,未免在一众愿望中显得太过格格不入。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禁抬头看向树上愿牌,想看看其他人都写了些什么。
树上写下心愿的红绫愿牌与宝灯光转相映招展,像是在春夜中盛放出最为华美的火树银花。萧锦棠看着写着各色愿望的愿牌,目光忽的落到了一根系在树梢的风铃上。
愿望的主人显然应是个雅意藏胸知书达理的富家女子,粉色琉璃的碗形风铃在风中叮铃作响,而铃下响片上题着一句短词,笔划勾缠间婉丽绰约,将主人心中的情思祈愿娓娓而述——
愿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愿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多好的词呀,自古人生聚少离多,每次相逢都好似从上天偷来一般。这阙短词,她是题给谁的呢?她想岁岁相见的人又是谁呢?萧锦棠不知,可他明白,他如今也有想长见之人,那是照彻他晦暗灵魂的暖阳,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看!湖边开始放灯啦!”人群之中忽起一声惊呼,人们纷纷闻声而望,霎时惊赞之声不绝于耳。萧锦棠蓦然回首,只见玉水明沙湖畔花灯翩跹,潋滟春色浮光,暖红烨烨如梦,千灯如星出春水,冉冉飘向碧云夜空。此时人间天上现实梦境再不分彼此,一切美好汇聚交融。萧锦棠心中一窒,却听远方一声鸣响,人们欢呼更甚,他循声望去,只见一束灿金色烟花粲开天际,纷落花火犹如星坠——
一束又一束的焰火接连而起,在灯上星下最为盛大的轰然绽放。星流璀璨划过夜空,映彻玉京城九街十二坊不夜永昼。萧锦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回过头,看见楚清和正拉着楚麟城对焰火盛景兴奋的指指点点时只觉胸口涌出一阵暖流。他想这就是他的一点小小愿望了,不是作为这个帝国的皇帝,而是仅仅只作为萧锦棠这个人。
思至此处,他提笔在愿牌上轻轻写下与那铃牌上一样的短词——愿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我写好了。”萧锦棠将愿牌挂上树枝后转身点了点楚清和的肩膀,想将笔递给她。楚清和回首,面上的兴奋之色与红赮尚未褪却。萧锦棠怔愣当场,因为少女琥珀色的眼瞳里,正映着那千灯如昼焰火一瞬。这一眼盛景千万风光,又似有潋滟烟雨柔长。
可楚清和却没注意到萧锦棠的怔愣,她眨了眨眼,忽的跳了起来指着萧锦棠的背后惊呼道:“锦棠,你快看那个人是不是方才那个贼牛鼻子?!”
214.风雨将起舒玄批星命
楚清和这一惊一乍的呼喊顿时惊破了萧锦棠心底那些骤起的缱绻柔情,萧锦棠于心下无奈一叹,侧首向着楚清和手指方向看去,却见方才那于酒肆中与楚清和诈赌的道士在看见他们后并未逃走,反倒手执一柄正反两面洋洒泼墨‘天机神算,十卦九灵’的竹制招牌径直向他们走来。
然此时他却再无方才在酒肆中那隽逸泰然的气度。此时道士还穿着那袭青灰道袍,然袍上泥印褶皱交错,想来是被楚清和追着狼狈串巷翻街所致。初见时他还将发式梳的齐整,戴着飘曳洒然的逍遥巾。可此时他发髻全散,青巾绢带被他草草绕了几圈给自己绑了个马尾垂着,甚至还有几绺乱发翘在头顶。乍眼望去,倒不像个道骨仙风的年轻道士,更像是个落拓江湖的浪荡客。
楚清和眉头一皱,反手就将萧锦棠拉至自己身后。哪怕知晓这道士诈人钱财是为济贫,可被这道士摆了一道的气却还横在她心底没有消却。她正想开口呛叱这道士几句,却不想道士先开了口。他唇畔竟是带了三分笑意,面上也不似方才那般端然不表颜色。见得楚清和眼里快喷出火星,他亦不惧,反倒是微微对她躬身揖礼:“贫道谢舒玄,方才多有得罪郡主,还请郡主莫怪。”
“你……”见得谢舒玄主动问礼,楚清和竟一时语塞,不禁面露惊疑。她委实未曾料到,这道士居然这般厚颜无耻,骗人钱财后不仅不跑,还有脸上前问候。他虽行劫富济贫之事,然却真真是违了大周律,自己要送他见官不过是动动嘴皮的事儿……怎么他还敢出现在自己眼前?
思至此处,楚清和柳眉一竖,没好气道:“你怎还敢出现在本郡主面前?是想被抓去见官?”
“若郡主真想抓贫道去见官,那贫道定是跑不了。既然能跑,可不就是郡主有意放贫道一马。”谢舒玄笃定开口,容笑间颇有几分洒然:“骗了郡主的钱是贫道的过错,这不赶着给郡主赔不是来了么?”他说着又是一顿,抬眼却是颇为玩味的看向了楚麟城:“再说见官,这不已经见着了么?玉京巡防营的直属长官便是少帅,贫道既然就在少帅跟前,郡主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油嘴滑舌,明明是个眼睛好的还装瞎,靠着一张嘴招摇撞骗,谁会听信你的鬼话?”楚清和没好气的瞥了眼谢舒玄手中的竹牌冷哼一声,然却见谢舒玄又对楚麟城与萧锦棠揖礼赔起不是。
得见谢舒玄气度不凡礼数周全未有不失,楚清和心下不禁思绪一转。她心道这谢舒玄的出身绝不是市井小民,此人胸有文墨见识,只是却不知为何作这些诈人钱财的勾当。能有如此举止教养的男子,家中定不算得窘困,就算窘困不堪,读书人最在意的便是清高气节,又怎么会自降身份做些鸡鸣狗盗之事?
“郡主空口无凭,贫道怎么就是装瞎撞骗了?”谢舒玄赔完礼直起身,却是反问道:“贫道何时说过自己是瞎子?这大周律哪一条规定人必须得睁着眼睛的?”他一面说着一面顺着楚清和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招牌,眉峰一挑,神色竟颇为自得:“再说这世上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多的去了,贫道这十卦九灵铁口直断可说的都是大实话!”
“那你又怎么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大周律没规定睁眼闭眼,但却白纸黑字明文写了若是行诈骗偷抢之事,是要蹲大牢的。”楚清和唇角微翘,她抬起手腕,学着街头算命先生掐指一算的架势算了一刹后狡黠一笑:“你诈了本郡主的赌,还卷了几十两跑路……本郡主掐指一算,你这大牢少说得蹲一年半载。”
“郡主这话可说的奇怪,赌局之上先耍赖出千的难道不是郡主?咱们诈赌众目睽睽,人证物证皆在。既然诈赌要蹲大狱,贫道只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大牢,只怕要郡主陪着贫道一块走走了。”谢舒玄答得从容不迫,看向楚清和的眼神不禁多了几分戏谑:“贫道真是好生委屈,说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你!”楚清和本想呛声两句谢舒玄解解心头火气,却不想被谢舒玄激出了烈犟好胜的性子。萧锦棠见状,忙欲出言打断二人欲劝解调和。然就在此时,楚麟城却抢先一步将楚清和拉到了身后站着。楚清和心下不解,正想再说两句什么,然话未出口便被楚麟城肃声打断。
“谢道长,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能救百姓度过寒冬当是最好。楚某见道长并非阴歹自私之人,且方才听得流民之言,说道长常行济贫义事,亦敬道长侠心为民行止磊落,然骗财济人委实不容于法,只望道长切莫再犯,否则法不容情,楚某也只得奉法而行。”楚麟城说着一顿,又将声线放柔不少。他的声音本不似沉磁,只是平日于朝上军前为表威相肃声惯了。
此时他本色柔声,乍一听竟还带着几分少年的清亮,倒不似一个常驻边关的武将:“谢道长若有什么困难,大可以上镇国公府来递名帖。”
萧锦棠听得楚麟城一言,悬着的心顿时落回了肚子里。毕竟楚清和性子虽犟且好胜,但亦是明事理之人。她被楚麟城话里话外这么一点,也就自然消了气。见得楚清和站在兄长身后撇撇嘴没有作声,萧锦棠便想着干脆送些什么给楚清和让她开心些……可好像自己送的东西,楚清和又不缺。
就在萧锦棠想着回宫之后命人将风七娘买下去哄楚清和开心时,却忽闻一声轻叹。他抬眼循声望去,却见谢舒玄又对楚麟城揖了一礼。这次他并不是颔首揖礼,而是真正肃容躬身,对楚麟城行了一个极为正式的肃礼:“少帅言重,贫道惭愧,委实不敢当如此赞言。到底是贫道见识短浅,未曾想到少帅还有这般侠义心肠。”
谢舒玄说罢礼毕起身,却是敛了眉目道:“可平日里济贫的钱财并不是贫道行骗得来……这些钱只是友人托于贫道转济百姓罢了。今日贫道诈赌行骗,委实只为私利,洒银亦只为脱身。但见郡主少帅不予追究,便知郡主少帅亦为心热侠义之人,故而贫道才现身致歉,愿践诺赌约,偿郡主所失。”
谢舒玄说着又是一笑:“当然,贫道自是笃定,郡主少帅会再放贫道一马。”
“看样子你倒是把我与兄长的性子摸的透彻啊。”楚清和听得谢舒玄解释,心下那些闷气却已彻底散了。她本就是个爽直性子,最厌蝇营苟且城府险恶,最喜结交磊落光明之人。这谢舒玄能将实情托出还来赔礼道歉,的确是个对她性子的人物。但她恼就恼在她竟然看不透这个人,为何他总是一副诸事尽在掌握的神色。
思至此处,楚清和眼珠一转,不由得又心起一念想打趣一下谢舒玄。她上下打量一番形容落拓的谢舒玄:“你说偿我所失……可你打算用什么偿?用银子么?”她一面说着一面眼中露出几分促狭笑意:“还是谢道长打算以身抵债?”
“清……表姐!你难道要让他跟你回镇国公府?玉泉姑母不会同意的!”一直沉默的萧锦棠听得楚清和之言再按捺不住心中情绪,心乱之下猛然出言打断了楚清和的调笑。他不明白楚清和是什么意思……她难道想让这道士进镇国公府么?她难不成是看上这道士了不成?萧锦棠丝毫没发现自己的反应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直到楚清和与楚麟城讶异的看向自己,他才意识到自己所言失态。
“怎么就跟我回府要母亲同意了?”楚清和不明所以,楚麟城却是抬手揉了揉眉心,看着楚清和露出一脸无奈。他倒是习惯楚清和没事调戏旁人的纨绔本性,可萧锦棠却没见过。毕竟借给楚清和十个胆她也不敢对着萧锦棠耍流氓……不是不敢耍,是她见了萧锦棠,根本起不了耍流氓的心思。
因为他太干净了,明明生在这染缸似的深宫,眼神却单纯孤戾像一只小兽,执着的守着自己本心。
在楚清和眼里,萧锦棠除了是她应该效忠的君主之外,更多的一些就连她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明明比自己小,却非常的可靠,说是弟弟,却更似一见如故的朋友与亲人。他吸引她,是因为他太过孤绝干净。初见时他孤零零的站在雪地里,风骨劲节如竹,少年像是拥了一冬清冷凛冽的雪意,但眼睛却蕴着三春不及的柔长潋滟。
那一瞬间,楚清和忽的想拥住他,因为她从他的眼里看出,他太冷了,像是一只在雪原上迷路的幼狼。
而在那夜的太清殿中,楚清和方明白,原来自己与楚麟城,在遇到萧锦棠之前,也不过是自我迷茫的旅人罢了。他们的相逢,本就是注定的宿命。或许他们都是茫茫雪原上的孤狼,凛冬将至时,他们将结伴冲出无尽风雪。
“可……可你不是说要他抵债么。”萧锦棠思至方才自己所言,羞的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他变不小钻不地缝,只能硬挺着自以为是的尴尬佯装镇定的辩解道。他眼神游移,却不敢看楚清和与楚麟城——楚麟城这个没义气的,竟然把头别过去看其他地方,别以为他没看见楚麟城憋笑的嘴角快咧到耳根了!
楚清和见萧锦棠将自己戏言当了真,不由得心下失笑,她心道萧锦棠这将朝堂大臣拿捏于心的皇帝什么时候心眼儿变得这么实了。她正欲向萧锦棠解释,却听得谢舒玄先一步道:“郡主美意,但请恕贫道恕难从命。”
“区区五十两银子,想买下贫道未免也太少了,但可以买下贫道这里的其他东西。”谢舒玄借着楚清和的话头打着趣,他倒不知三人心中神思各异也不知萧锦棠心中骤起的百转千回。他说着向楚清和指了指手中的竹牌,楚清和与萧锦棠看向那竹牌,见上面还是写着‘天机神算十卦九灵’八个大字。
谢舒玄见楚清和没看到重点,又伸出手指点了点‘灵’字旁边几可忽略不计的蝇头小楷提醒道:“郡主请看。”
楚清和闻言便凑过身眯起眼睛去瞅那‘灵’字旁边的字迹。时值深夜,哪怕是灯火接映也难免显得竹牌昏暗。竹牌上绷着的题字白布也有些脏,导致那点自己看上去更像是提笔是滴落的几点墨迹:“铁口直断……一卦五十两?”楚清和看着颇有些费力的辨认着快糊成一团的墨迹,她喃喃念道,半晌后她反应过来,震惊的看着老神在在的谢舒玄:“好你个贼牛鼻子,一卦五十两你怎么不去抢?!你还说你不是江湖骗子?!”
“贫道怎么又是江湖骗子了呢?十卦九灵铁口直断所言非虚,贫道可没夸海口。”谢舒玄听得楚清和质疑,竟敛了面上从容笑意,他突然认真的看着自己手中的竹牌:“贫道随师习相星之术十七年共算十卦,其间已应九卦,唯余一卦尚未开应。故而敢题十卦九灵。”
“这么神?那你的意思,就是给我算一卦抵债咯?”楚清和狐疑的看着那竹牌,思索半晌后又问道:“你以前都算了些什么,又应了些什么啊?”
谢舒玄听得楚清和发问,抬腕就扳起手指头将自己的光辉业绩一一细数:“贫道七岁首开卦,算得村头王农户家必因女贵。十四年后,此女于山间救起城中大善户李家长房长孙,二人成亲,王农户举家搬进城共享富贵天伦。”
“待贫道十岁,又算得刘阿婆家的猪仔为天星降胎,遂劝之放生积福。刘阿婆对贫道破口大骂,贫道只好将那猪仔偷出放走,阿婆率儿追至山间,眼见追不上,便让儿子放箭射杀猪仔。可不曾想,猪仔毙命的树上竟育有无价之宝千年灵芝,阿婆见状,喜极攻心,登时乐死……”谢舒玄扳着手指头絮絮说着,直听得楚清和三人汗颜满面。
楚清和越听越觉谢舒玄像个编故事还编的极差的神棍,她渐渐没了耐性,便在谢舒玄讲到第五个事例时打断道:“你说你十卦九灵,还有一卦没应,那这卦你算的是什么?”
谢舒玄像是没听出楚清和语气中流露出的不耐,他定定开口,眉眼低垂,整个人的气质竟在此刻骤然改变。他轻轻握拳,一字一句如僧侣虔念密宗真言又似大荒巫祭低语神言:“星盘乱起,七星齐盛,三星争紫微。”他说着看却是看向萧锦棠,缓声批命。
“庙堂凋朽然蕴新生,天下将乱然明星启世。贫道恨苍生无罪河山多劫。故而应劫下山,愿度苍生苦难。”
“……”楚清和张了张口,却是半晌没有发出声儿。她本怒斥谢舒玄胡言乱语唱衰国运简直无法无天,可话至唇畔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们三人本就是处在这个古老帝国的权力中心的人,庙堂凋朽若何,没人再比他们更为清楚。她想反驳,却根本无力反驳。
门阀权贵结党营私、贪墨陈腐不顾民生,这不就是朝堂现状么?谢舒玄说庙堂凋朽难道说错了吗?可就连他这种神棍都说庙堂凋朽了,那可见如今的朝廷在百姓心中究竟是何等不堪。楚清和看得萧锦棠与楚麟城顿时沉下来的面色,顿时也没了与谢舒玄再攀谈的兴致。谢舒玄一句话轻描淡写间扯开了他们心中被今夜如梦盛景掩盖的不堪,旧事翻涌而上,在楚清和三人心中又露出了狰狞本相。
“郡主,贫道真的所言非虚。”谢舒玄言辞恳切想证明自己真的十卦九灵。然楚清和却无意再听,她根本不想再去想谢舒玄到底是个江湖骗子还是有真本事的星相师。然就在她正欲转身时,却不想萧锦棠忽的开口:“既然谢道长愿为表姐算一卦,那不若就算一算得了。”
“他这是哪里的野狐禅?要算我不知道自己去找钦天监的去算呀?”楚清和倒没想到萧锦棠竟会帮着谢舒玄说话,她垂下眼,眉头却是微微皱起起来:“我又不知道算什么……这有什么好算的,要是都知道未来要发生什么,那多没意思。”
楚清和嘴上这么说着,抬手却是绕起了垂在胸前的鬓发,愿牌花灯下,融融暖意将她的面颊发尾都染上一层柔软的昏色。她垂着眼眸,眼光却是偷瞟着那些愿牌红绫上写的字句心愿,竟是难得流露出一丝小女儿的情态。
楚麟城与萧锦棠见状不禁相视一笑,心道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哪有姑娘家心底没住个好奇虫的。就连萧锦月也巴巴的跟萧锦棠幻想过自己以后的生活,才几岁大就知道跟萧锦棠童言道自己以后要找个跟哥哥一样伟大的夫婿。
萧锦棠当时就失了笑,找夫婿还得伟大,难道自己还很伟大么?但是萧锦月只是拿着簪花笑的瞧不见眼,小姑娘的心思萧锦棠也看不懂。
“就……就算姻缘吧。”楚清和思索半晌,终是不能免俗的跟所有女孩一样说了同一个问题。她方一说出口,又反应过来楚麟城和萧锦棠还在她旁边,这让她难得的害起了羞。她只觉着耳后根烫热的令人焦躁,但又只能强撑着面子将一腔羞涩龇牙咧嘴的往谢舒玄身上撒去:“你就算他作甚的……嗯,就官居几品家宅几何,今年多大,人在哪……你要算不准,本郡主就要陛下治你欺君之罪!”
她说着又是一顿,低咳两声住掩饰自己的心虚。她贼贼的看了眼谢舒玄,突然想到万一谢舒玄说此人尚未出生该如何是好?
“敢问郡主生辰八字?”然还没等她问出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谢舒玄便再度开口询道。他这次倒没与楚清和抬杠说陛下又不在这,只见他从衣袖中掏出一个格外精巧的紫晶星盘……楚清和瞥了眼那紫晶盘,心道此物价值绝不再千两以下。
谢舒玄播弄着星盘指针与星轨,眼神坚定如含出鞘利刃,那架势楚清和还以为他是要上战场跟谁拼命似的,一时间竟是被他唬住一瞬,不禁下意识道:“景和十四年,五月二十四日午时三刻。”
她说罢方才回神,心道一个生辰八字能算出什么,不都是什么算测八字合婚么?关键这玉京还没一个愿意跟自己合八字的人,难不成谢舒玄还真能算出自己这根本莫须有的姻缘来?
思至此处,她不禁好奇的打量起谢舒玄手中的星盘来,想在其中看出些什么门道。然就在她正欲细看一探究竟时,却不想谢舒玄忽然将星盘拨乱抬头望天,楚清和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天,却只见漫天繁星拱月浩瀚,偶有轻云掠过,却不掩华光万千。
“这不对啊?”谢舒玄忽的自言自语喃喃出声,他眉头紧锁,好似遇到了极难解的难题。楚清和见状不禁心道难不成是自己猜想成真,自己那个姻缘压根没出生?
她见谢舒玄将那星盘拨了又拨,应该是又细细测算了好几遍。楚清和心下也觉着是不是太难为谢舒玄,想着说算不出就不算时,谢舒玄却忽的放下星盘,转身对自己肃礼一揖——
“郡主命贵不可言,贫道只可窥探天机一二……郡主命星入紫微,为三星合中,乃命主中宫之相,所嫁之人必定为举世无双的人中之龙!”谢舒玄说着一顿,一字一句的缓缓吐出那仿佛宿命的一语成谶。
“您注定为这天下之后,得您之可得天下!”
215.朝局变姜叡密访兰卿睿
“……”谢舒玄话如出晴天惊雷,直劈的萧锦棠三人集体沉默了一瞬。
最为咋呼的楚清和微张着嘴不可置信的看着谢舒玄,却是半晌没憋出半个字儿。谢舒玄被楚清和怪异的眼神看的头皮发麻,心下暗道难不成方才自己算的星命有什么问题不成?可就算有什么问题,楚清和也不至于一副如鲠在喉的表情罢?寻常人家姑娘听到这星命,就算不信也挺高兴的,毕竟谁不喜欢听好话呢?
“道长怕是算错了罢?您说表姐将来入主中宫,但道长可知祖制有定,楚氏族女不得进宫为妃。”倒是萧锦棠先回过神,他心头一颤,只觉自己心底那点不敢见人的秘密被骤然说开。他是心喜且惊恐的,哪怕谢舒玄的话听着像是对自己认同与祝福……可这个祝福,对于他是蜜糖,而对楚清和来说无疑是砒霜,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比他们更为深知宫廷的可怖。
他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光明正大的携卿之手,想过拥住她如拥住初夏的阳光一般。可他也明白,自己的私欲会成为楚清和一生的枷锁……就这样吧,就停在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却永不能触碰的距离。他鼓起勇气看向楚清和,用尽全力令自己目沉如水看似冷静。但却没注意到身后楚麟城面上一掠而过的惊诧。
楚清和听得萧锦棠所言,却不知为何觉得萧锦棠这话听着不太对劲。她总觉着萧锦棠有些口是心非。但是不是口是心非,她也不敢问。她忽的想到那夜自己去找萧锦棠,萧锦棠说着要专宠皇后时的认真表情……他眼中的感情是那般认真且炽烈,炽烈到自己不敢直视。
“这位小公子可不是把话说的过绝了?贫道只说郡主将来的夫婿是人中之龙,将来必为天下之后……可天下三分,皇帝也不是只有大周圣上一个。”谢舒玄老神在在丝毫不慌,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是多么大逆不道:“再说星相有异,三星争紫微,乱局将起,天下将分,这皇帝以后有几个还不好说呢。”
“谢道长,请慎言。”楚麟城面沉如冰,终是冷声开口打断了谢舒玄的解释。他不动声色的将手放在萧锦棠肩头,像是安抚,又像是制止。
谢舒玄被这么一打断才注意到三人不佳的面色,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抱歉的笑了笑后道:“是贫道失言了,还请少帅、郡主……这位小公子恕罪。”他微微颔首致歉,再抬首时语气却颇有些感伤:“只是星命所示如此,贫道不过如实说出罢了。贫道绝无唯恐天下不乱之意,毕竟这天下兴亡与否,苦的皆不过是百姓罢了。”
“星命如此,便是如此么?”萧锦棠忽的开口,他抬眸直视谢舒玄,声定若铁:“若人不信命,那星命之说不过空作笑谈。如果乱世将起是为天意,那力挽狂澜平定天下,是否是为人定胜天?”萧锦棠目光灼灼,碧瞳若燃:“谢道长,你说你是见星相所示天下将乱为渡苍生而下山,那你此举是否亦为逆天而行?”
谢舒玄被萧锦棠问的一愣,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却见眼前的少年唇角微翘。被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飞扬桀骜随着凛然笑意跳荡上他的眉宇,带着无匹的骄傲——他委实应该骄傲,因为在此几人中,只有他有资格说出从不信命的话。他这条命,就是他向上天抢来的,人人都道先太子根基稳固,钦天监也算了一大堆天命护佑的预言,可他还是选择大逆不道抗命而行。
他成功了,哪怕帝途更为艰绝难险,但这也是他为自己从死地搏出的一条生路。萧锦棠抬眼看了眼那‘天机神算十卦九灵’的牌子,启唇缓言,像是说给楚谢三人,又像是说给自己:“天命如何?不过人定。人即天命……天命自定!”
萧锦棠声音不大,然落在楚谢三人耳里却振如发聩。楚清和只觉心头一震,只觉心头窒涩之情好似突然破开,如心头迷惘时顿生指向荧火。
谢舒玄怔然张口,半晌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似是自嘲又似顿解心结般的畅快舒臆:“好、好一个天命自定!”
“自古言星相对人相,星命如此不可违……那星为命表,反言之可不是人来定天?可惜啊!这般浅显易懂的道理,我至今日方才明悟!”谢舒玄拊掌大笑出声。他一面说着一面收起手上星盘,转身却是忽对萧锦棠俯身一礼:“陛下此言解得舒玄多年之惑,然还请恕舒玄斗胆一言——昏主视国为家、明主视家为国,还请陛下三思。”
谢舒玄说罢长笑旋身离去,落拓洒然意气风发:“言毕于此,陛下、少帅、郡主……若是有缘,我们自当再会相见。”
听得谢舒玄言明萧锦棠身份还说什么有缘再见,楚清和下意识的便想追将过去问个明白。然她不过却被萧锦棠抬手制止:“倒是个颇有意思的奇人,竟能识出孤的身份。孤倒是有些好奇,他说他为救济苍生而下山,到底是怎么个救济法。”萧锦棠说着看向楚麟城,笑道:“这点倒是跟麟城一般。”
“有志报国出仕的志士能人并不在少数,只是苦于无门道出堂入朝罢了。出身楚氏,当算得我的幸运。”楚麟城一边领着萧锦棠楚清和往外街人群稀疏的地方走一边叹道:“他们的处境比之朝上所谓的寒门士族更为尴尬,权贵门阀不愿分权便打压寒门士族,而他们却是空有才干然无出身无法为官,终只能空负雄心壮志碌碌一生……”
“昔年思帝初初登基时,亦想开寒门取士之途让平民为官,但此令尚未发出便遭到贵族门阀的一致抵制,甚至还差些引发了思帝年间的勤王上京之乱……四位王爷欲起兵上京胁迫成帝取消此令。后楚氏先祖虽及时带兵上京驻守平定此乱,但此后便再无帝王愿冒险启用此法。若是取用平民能者,那门阀世代经营的权力集团将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二者必然势同水火,于朝不合,此间后果,便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楚麟城说着一顿,思索半晌后又道:“思帝此举太过激进,委实孤勇一腔过刚易折。若想扶植平民势力,还得从长计议。”
“麟城言之有理,然若要变革,无论动作大小,皆会引发动乱。”萧锦棠微微颔首表示赞同,他当然明白骤然破坏权力利益链的后果。然楚麟城说的话却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或许他们可以找到折中的法子,循序渐进的进行改革,只是动乱必然在所难免……思至此处,萧锦棠目光略沉,他正欲侧首询问楚麟城的意见,却见楚清和望着平康坊与崇仁坊交叉的路口怔怔出神。
“怎么了?看什么看呆了?”萧锦棠见楚清和眉峰轻锁,不禁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他顺着楚清和的目光看去,也只看见了如织的人流和繁杂热闹的街边小摊。楚清和回过神,迟疑一瞬后疑惑道:“方才我瞧见姜氏的车驾往崇仁坊去了,这么晚了,姜氏的人能去崇仁坊找谁?”
216.朝局变姜叡密访兰卿睿(二)
“姜氏?你说的是鸿胪寺卿姜叡?”萧锦棠闻言思索片刻,转瞬便想到了先太子生母姜贵妃的母家亲弟,先太子萧锦辉的亲舅舅,如今的吏部尚书兼领鸿胪寺卿姜叡——
要知在姜贵妃得宠之前,姜氏并不算是朝中的显贵门阀,虽然有着太祖皇帝赐封的开国世袭伯爵名头,然却与户部尚书曹清徐一般,是商户出身,当年姜曹两家先祖不过是用银钱资助皇帝招兵买马才得了个有功之臣的名头。比起跟随太祖皇帝鞍前马后打天下的武将能臣,出身地位委实不值一提。直到灵帝即位首次选秀,吏部员外郎之女姜慕筠进宫凭容得宠,加之手段了得,在诞下先太子后,母凭子贵晋为淑妃。
于此后,姜氏一族在朝顿以新贵之姿迅速崛起。老姜氏家主终其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大力发展姜氏商行,为姜氏积累了丰厚的底产。而商场得意却不代表官场得意,终其一生,他都只是个终生未得升迁的吏部员外郎。在他因心疾过世不久后,姜慕筠便诞下皇子荣荫及家。继承其官职的嫡子姜叡,便乘这东风升至吏部侍郎。
而这也给了姜慕筠为子培育朝中势力的机会,毕竟吏部的油水仅次于户部。然对于家底丰实的姜氏,他们并不在意官职附带的银钱利益。吏部司掌朝中官职调度,此中长久之利比之户部大的太多。而姜叡亦不愧为贵妃亲弟,城府机敏竟更甚其姐。在夺嫡之争中,姜叡与其姐联手策划‘曲水诗案’拉下皇四子萧锦玄,于此姜氏检举有功,姜淑妃晋为贵妃。
而就在乱之将起时,姜叡又借职务之便,搭上了急于让侄子陈思和上位户部员外郎的兰卿睿。
能跟兰卿睿攀上关系,姜贵妃自是求之不得。毕竟自己如今再得宠,弟弟仕途再如何青云直上,也不过是个根基尚浅的新贵家族。如今她设计扳倒了一个皇子,然自己所生之子背后却并无显赫家世门臣支撑,一旦自己失宠或是帝心翻覆,那所有一切不过皆成浮华泡影。而兰氏却是自前朝开始便存在的开国名门世家,能与兰氏结亲,不仅等同于给萧锦辉找了最稳固的靠山,还能为弟弟的仕途铺平大道。
萧锦辉与兰卿睿长女兰芝华成亲后,姜氏便并入兰党,而姜叡也成为朝中最年轻的尚书,一时风头无量。出任吏部尚书后,姜叡继续用职务之便为兰氏扩展支脉。而此时萧锦辉对皇六子发难,支持皇六子的鸿胪寺卿也跟着遭了殃,这空出来的鸿胪寺卿一职本应由礼部尚书兼任,却不想被兰卿睿横插一手,将姜叡提为鸿胪寺卿。而姜叡则遵兰卿睿之意,将其长子兰芝松安排入吏部任职郎中,次子兰芝柏则并入工部为水部郎中,等着熬几年资历好升官。
于此以来,工吏礼三部尽并入兰党,而萧锦玄死后,其母杨德妃积郁成疾,没多久也随子用去了。于此曾站皇四子一派的户部尚书曹清徐与刑部尚书杨明正则选择明哲保身,再不参与夺嫡之事。而为萧锦辉扫平一切的兰卿睿,却联合穆钰将侄子陈思和与门生石简插入户部要职,意欲逐渐架空出身低微的曹清徐,意欲待时机成熟便让陈思和将其取而代之。
姜叡是兰卿睿手中的一把利剑,然兰卿睿却深知剑有双刃之理。他对曹清徐用的温水煮青蛙也同时运用在了姜氏身上。
兰卿睿不是傻子,他很明白如果太子母族崛起将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放心将权力交托与外人手上。只要萧锦辉羽翼丰满定会卸磨杀驴,而自己定会被第一个开刀。要让自己长久立于朝堂不败,只有让皇帝依靠……或是让皇帝不得不倚靠自己。
兰卿睿这个算盘打的着实精妙,他选择母族势力低微只能依附自己的太子,就是为了自己能权立朝堂。而将儿子送入吏部,要的就是断掉姜氏在吏部的根基,从而兰氏独掌四部。而给姜叡鸿胪寺卿这个名大于实的官职,就是那煮青蛙的温水,做给姜贵妃看的排面。待到户部落入自己手中,一个区区鸿胪寺卿,又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但这一切计划只进行了一半萧锦辉便遇刺身亡,兰卿睿打的算盘因为萧锦棠的骤然即位全盘落空。而新皇虽不似其皇兄那般性情残暴,但其心性手段皆不是先太子可能比较的。萧锦棠如今联合了领兵部尚书之职的镇国公与底蕴深厚的定国大长公主为帝党,兰氏于前朝的优势顿时削弱不少,加之军粮贪污一案,可以说是彻底断了兰卿睿在户部的手脚。
如今兰党三部势力还剩两部,穆钰又交兵权避嫌,刑部尚书杨明正与户部尚书曹清徐依旧不站党派。一时之间,兰卿睿与朝中多年的苦心经营竟断送尽半。事至如今,他于朝堂的分量早大不如前,若是再不予以自保,只怕会落得墙倒众人推的下场。
“这崇仁坊里能与姜氏扯上关系的,也只有兰氏了。”楚麟城听得萧锦棠与楚清和所言,思索片刻后道:“恐怕姜叡这老狐狸也是为了复朝之后的事儿来找兰卿睿。开朝之后军粮贪污一案便要结案,兰氏无论如何也保不住陈思和,而如今穆钰有意放兵权……作为兰党党羽,姜叡只怕是有些慌了。”
楚清和闻言点头同意楚麟城的看法,姜叡是何其精明的一个人,兰氏再如何衰微也是根基牢固的百年世族,若真朝局翻覆,最先倒的肯定不是兰氏而是自己这种根基尚浅的新贵。加之自己那太子外甥生性残暴颇为苛待其兄弟,想来萧锦棠也不怎么待见自己。且自己却只有两子无女,连为自保送女入宫都不可行。
“且先静观其变罢,姜叡即便现在与兰卿睿商讨对策,也改不了军粮贪污一案的结果。”萧锦棠沉思半晌,转身便沿着来路往回走去。楚麟城与楚清和连忙跟上,却听得萧锦棠冷然道:“明日柳言萧应该会上山,此次军粮贪污,清理一个户部还不足以,这大理寺也该好好清清门户了。”
楚清和明白萧锦棠的意思,她忙转身吩咐跟在身后的侍从去驿馆备好车驾准备返回眠龙山。而就在此时,姜氏的车驾停在了兰府的门前——
今日为应佳节,兰府门前挂上了先帝所赐的七彩琉璃转马灯。华光流转过街上未化积雪,直映得雪月交辉。清漆岑木的厢车稳稳停在门前灯下,流云似的木纹在光下生出几分琥珀似的晶透质感。兰府管事早早的等在了门前,见得车驾停稳,他身后随侍的小厮便手脚麻利的端上脚凳服侍车内人下车。
雕花厢门被人从里推开,一只带着琥珀扳指的白胖肉手扒在了门框上。形容矮胖的男人身量几乎与厢门同宽,因此必须借力才能将自己身裹玄狐裘的臃肿身躯挤出厢门。兰府的小厮慌忙去扶,却不想这肥胖的男人竟出乎意料的灵活,只见他足尖在脚凳轻轻上一点便落了地——如果不看那因为骤然减轻重量而摇晃不止的车厢,别人还会以为他是个练家子。
“小人问姜大人安。”兰府管事见男人下车,忙垂首躬身迎上行作揖礼。男人一挥手将车门关上,白且圆润的面上天生自带三分笑意七分和气,说是朝廷重臣,倒更像是个腰缠万贯和气生财的富贾。要是不说他是姜贵妃的弟弟,论谁也不会将他跟那体貌风流容艳比朝霞的贵妃联系在一起。
“哎呀哎呀,这又不是在朝上,叫什么大人还拜礼的?太师让你亲自来迎我,可是在这鬼冷天里等久了罢?嗳,你也知道我家内人那脾性,说是今儿上元夜,非要让我吃了汤圆再来。”姜叡笑的和气,也不顾自己比那兰府管事矮了一个头,踮着脚都要去拍他的肩以示宽慰。他倒是士族的矜贵一点架子也无,热情活络的更像个商人。
随着姜叡而来的姜府侍从也颇为知情识趣的向兰府管事奉上早已备好的银两。兰府管事显然对姜叡这一套很熟了,一面连声谢礼后将之收进了袖袋一面引着姜叡往兰府书阁里走去。
如今夜近亥时过半,早已到了人定之时,兰府内主灯已熄,想来主母与公子小姐们都已歇下。姜叡在狐裘之下搓了搓手,目光不住的张望着兰府内的景色:“哎呀,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晚来拜访太师……这府内之景,当真是时辰不同景也不同,瞧这佛手拢月映庭雪再瞧瞧着垂兰望月傲凌霜,真是我等府邸不能比的雅致啊。”
“大人委实说笑了,众人皆知您府上入门处那一面齐人大小的日轮飞天镜气派非凡,心底都欣羡不已呢。”兰府管事听得姜叡赞美,忙笑着打起了圆场。众人皆知姜氏商贾出身,见识品味自然低了真正的世家大族一大截。以至于贵妃圣宠时,灵帝赐予贵妃母家一面日轮飞天镜,姜氏都欣喜若狂,将之摆在门厅之前以示圣宠。当然,这落在真正的大族面前,便道姜氏不过一暴发户,品味低劣简直俗不可耐。
姜叡呵呵的笑了起来,看样子他是觉着兰府管事是在真心实意的赞美自己府上那面象征着龙恩浩荡的镜子。他抬手示意身后家仆跟上,一面与管事说笑走着。不过几番打趣闲聊的功夫,他们便到了书阁门前。兰府书阁里依旧灯火通明,想来兰卿睿也是极为重视姜叡的拜访。书阁门口的两名小厮见得姜叡到来,一个上前替他除下狐裘一个撩开挡风的裘帘。
清冽的白檀香混着一缕松墨香飘飘渺渺的涌入阁外的寒夜,姜叡低声打了个喷嚏,示意自己的小厮将随身的礼盒递给自己。他缓步走入书阁,只见茶案上已备好了新沏的热茶,而兰卿睿此时正在书案后练着字。听得姜叡进来,他却并未抬头,反倒是在牙色洒金宣上写下一个墨意淋漓的‘存’字才抬头看向姜叡。
“你我算是亲家,姜大人委实不必拘礼。今夜寒重,还是先饮一盏热茶散散寒罢。”兰卿睿放下挽至胳臂的广袖向姜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姜叡听得兰卿睿之言忙坐下喝茶,一口下去倒是一副全然不怕烫的模样。兰卿睿见得姜叡牛饮之势,却是以食指中指扣起茶碟端起浅啜半口后道:“姜大人,您今午忽递拜帖于府,不知所为何事?”
“嗐,还不是为了姜某那不成器的儿子和外甥。”姜叡听得兰卿睿发问,眉头一皱却也不卖关子,便直言与道:“某这儿子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只可惜是个榆木雕的脑袋,出仕这么多年来,也没长几个心眼儿,我虽为其父,却也不好提携一二。时至如今,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吏部郎中,只盼着他领个小职,别捅出个篓子就好。”
姜叡说着一顿,眼神一瞥便隔着面前袅袅茶烟得见兰卿睿面色微变。他喝了口茶,又道:“太师您也知道,在这吏部做事,不都得机灵着点儿?但某这儿子,委实不适在这吏部做事。如今新朝换代,姜氏也大不如前……姜某如今也上了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总想着要给子孙们留点后路不是?”
姜叡说罢放下茶盏,起身将放在案上的漆金礼盒拿起轻放在兰卿睿手边的茶案上,垂首躬身礼节恭谨一如当年初见兰卿睿之时的毛头小子:“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呐。这不,如今户部侍郎的缺儿不是空出来了么?咱们姜氏的人做官不行,但做生意都是顶好的人才,某这不成器的儿子手底下几家商行可做的是四国买卖,想来若能入职户部,也能为国库贡献一二薄利啊。”
兰卿睿闻言眸色一沉,却听得那礼盒落案发出一声极闷的重响。他抬眼一扫,还未说话便见姜叡连忙开口:“这盒里是犬子从西魏所得的特品天麻,都是能贡给西魏皇帝的好东西。犬子听闻太师得患头风顽疾,便特意挑了这份礼托姜某代赠太师……民间都说,这天麻炖乳鸽,对头风疗愈最是有好处。”
天麻?兰卿睿瞥了眼礼盒,心道这么沉的声儿,只怕里面是放满了足金罢?一个户部侍郎之职,姜叡是想将自己的势力往户部拓么?但不得不承认,如今他的确找不到一个资历合适的兰党之人接替陈思和的户部侍郎之职。而若自己现在不出手,兰氏在户部这条支脉便算彻底断了——毕竟这个位置,想必萧锦棠与沈楚二氏,早想好怎么瓜分了。
然姜叡此时举荐自己儿子去接这烫手山芋,暗地里便是欲拓自己势力以破自己架空姜氏之局,然此代姜氏未有女儿,生不出外戚干政之念……思至此处,兰卿睿不禁指尖轻点茶案,姜叡见状忙退回自己位上坐好,只可惜他身量臃肿,直压得那红木椅发出了及其惨烈的嘎吱声。
“补缺之事,当是陛下复朝后商论再定。现下论断若何,未免为时过早。”兰卿睿沉吟半刻,幽幽开口:“再说吏部郎中一职牵涉重大,骤然调职,恐继任良莠不齐,怕为不妥吧。”
“太师委实思虑周全,只是姜某听闻太师府中的长公子学富五车一表人才,且又在工部崔大人手下任水部郎中历练多年,想来对吏部之事,也能驾轻就熟。再说吏部的吴侍郎也年岁大了,正欲退朝归田颐养天年呢,某也是担心吏部良莠不齐出乱子啊。”姜叡听得兰卿睿暗拒之意倒是丝毫不慌,他笑容和乐,仿佛未听出兰卿睿的弦外之音:“再说二公子也到了出将入朝的年纪,由他继任水部郎中一职,还有兄长可加以提点。”
这次倒是轮得兰卿睿目露惊讶之情了。他委实没想到姜叡竟会将吏部侍郎一职让与自己,白留了个把柄让自己抓着。可姜叡此人虽面上对谁都和和气气乐乐呵呵,然本性却是极精明老辣的。如今兰氏受创加之陛下手段雷霆,朝中人人自危,他此时出来刻意讨好自己,委实太过蹊跷有黄鼠狼给鸡拜年之嫌。
然姜叡却好似猜到兰卿睿所想一般,他笑了笑,将盏中余茶牛饮而尽:“兰相您是先帝钦点的顾命之臣又贵为帝师,不光姜某得仰仗您,陛下还得仰仗您啊。”他说着缓缓起身,却是眸光凛冽尽敛笑意。
姜叡虽生的肥胖,但眼睛却生的极大眉毛也极为浓密,若是瘦下来定是个浓眉大眼的美男子。此时烛火之下,他卸下那一团和气目光凛然,竟凭生出几分神像般的宝相威仪:“太师,您也说咱们是亲家。先太子的手段您也知道,而先太子遇刺暴毙身亡这件事咱们虽不敢明提,但也多少与当今陛下脱不开关系。陛下如今手段雷霆,早已不是池中之物,他当年在先太子手下受的苦从明毓长公主身上便可见一二……您说,他会放过先太子的母族么?!”
217.结曹徐姜叡计连环
“放肆!陛下也是为臣者胆敢非议的么?!姜叡,你僭越了!”兰卿睿闻言一拍桌案顿时眉宇之上怒意横生,然在他震怒的外表之下,心下却好似被冷不防的捅了一刀似的。姜叡竟直言说出了宫闱之中最为忌讳的密辛——先太子与先帝蹊跷的死因。
先帝之死与先太子和姜贵妃脱不开干系,而先太子之死与当今圣上脱不开干系。这些事儿兰卿睿早从长女和大理寺少卿口中得知几分,故而种种线索串联起来,他也大致能推断出其间真相。只是真相若何,都是成了群臣缄口不敢再提的过去。毕竟没人会为了两个死人去犯当今圣上的霉头,也没人会以此中真相对萧锦棠竖起反旗。因为若要牵扯进萧锦棠,第一个牵扯进来的家族便是兰氏。
他也明白姜叡的意思。先太子为姜贵妃所生,而先太子又颇为苛待萧锦棠兄妹,如今先太子与贵妃都死了,谁又能保证萧锦棠不会因此迁怒于整个姜氏呢?而先太子妃又是兰卿睿的长女,先太子妃知晓其中所有密辛又不问不管当年落魄的萧锦棠,如今萧锦棠的携雷霆之势崛起,而兰氏又是挡在他亲政路上的一块绊脚石,新仇旧恨下,姜兰二氏俨然风雨飘摇。
“太师暂且息怒,姜某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姜叡见得兰卿睿惊怒交加,反却是神色定然:“陛下欲废权于太师,意欲扶植帝党已是不争事实。然太师也知,帝党主力是手掌兵权的楚氏和声威盖主的定国大长公主。古语有言,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而《帝策》上开卷所言,想必太师早已烂熟于心,也不必某再提了罢。”
“你的意思是……?”兰卿睿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姜叡的言外之意,他身为帝师,又怎会不记得《帝策》开卷一章第一句话便是‘攻交有度,张弛制衡’八字。思至此处,他心下蓦地一定。是了,萧锦棠是能以一己之力设杀先太子的人,而他的隐忍连自己亦能瞒过。有着这样城府心计的人,又怎会真正将权力旁移呢?
权力就是皇帝的性命,自古以来无权的皇帝下场总是很惨。孤寒帝座上,权力就是皇帝活下去的意义,这是他们一生中唯一能拥有的东西。
而萧锦棠如今扶植帝党,不过是要与自己和穆钰抗衡让自己真正坐稳在那制衡之点上。但他绝不会真正放弃自己,因为兰党亦是唯一能制衡沈楚二氏的砝码。如今穆钰已放权避其锋芒,若是兰氏倾覆,萧锦棠将彻底无法制衡沈楚二氏,只怕那时,自己的今日也就成了楚凌云与定国大长公主的明日。
若真到那时,萧锦棠只能相信楚氏和定国大长公主的忠心。然而这世上最善变的就是人心,萧锦棠必须留着自己,这盘棋少了谁都是死局。
姜叡见得兰卿睿逐渐冷定下来,心知他定明白了自己言中之意。暖静的书阁内只闻红泥小炉上的银釜水声如珠翻沸,姜叡撑着扶手缓缓起身来到茶案前,以竹勺将沸水取出置于瓷壶中,又似不怕烫一般捧起瓷壶来到兰卿睿身边,恭谨的为兰卿睿的茶盏斟满茶水:“所以说,陛下当然得仰仗太师。而姜某,自是只有仰仗太师了。”
兰卿睿听罢姜叡此言,心道姜叡是料定自己不会被萧锦棠所贬弃,是想为自己将来保得一条性命么?思至此处,兰卿睿抬手正欲去端茶盏啜饮。可还未等兰卿睿细想,他却见姜叡面上已敛去方才的威重,又换上了那和乐笑相在兰卿睿耳畔低声道:
“只是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再过两年,某的表外甥也到了出仕的年纪,家中人也盼着他能有个好前程。某想着等到了时候,由他再来接掌吏部郎中之职,太师也可放心些……届时,还请太师多多提点呀。”
姜叡说罢便恭谨退至自己座前躬身站定,谦卑之相犹似还是当年初入兰府拜访的年轻人。兰卿睿指尖一颤,端着茶盏的手突然失了稳,几点滚茶荡落在他的指节上。兰卿睿被烫的眉峰微皱,他尽力不动声色的放下茶盏,眼底冰凉一片——
果然姜叡就是那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在这人人避嫌节骨眼儿上,姜叡来与自己活络雪中送炭绝不是善心大发。
他是个精明市侩的商人,绝不会赔钱做亏本买卖也不会单纯白费力气只为回本。他这般伏低做小,看似是来寻求依附,然其实却打的是跟兰氏谈条件的主意。如今兰氏势微不得圣上欢心,朝中的明白人都选择明哲保身生怕着了迁怒。兰氏的盟友穆氏如今也放了权,只剩下个兰卿睿自己独木难支。若此时不行动,兰氏就彻底没了话语权。
姜叡如今冒险与兰氏结盟,明面上壮的是兰卿睿的势力,要的是陛下看在兰党能制衡沈楚二氏留下他。但暗地里,他却将兰卿睿对他用的温水煮青蛙学了十成十,如今反用在了兰卿睿身上——他明面是让兰卿睿之子进入吏部,让自己儿子出任户部断了自己后路……可谁人都知,兰卿睿之子资质平庸难堪大任,若不因为如此,兰卿睿也不会费尽心思揽权以保门楣。
而姜叡让自己儿子出任户部侍郎,却让侄子将来去顶吏部的职位。等着兰氏的儿子名实两乖,那吏部的大权自然又如左手换右手一般回到了姜氏手中——
且姜叡也不会一直站着兰党,这朝局变幻无常,只要等至萧锦棠不想杀他的时候,他自然也会抛弃兰卿睿。姜叡非常明白,权力是生存的砝码,只要自己对萧锦棠足够有用,那什么情仇爱恨都不值一提,毕竟在权力场上从没有永远的敌人。等到了兰氏后继无人时,姜氏便可稳站了户部与吏部之职。哪怕此代无女入宫,也会成为朝中一股难以撼动的势力。
姜叡开出的条件对于兰卿睿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但若兰卿睿此时不饮,那兰氏所有的指望便全压在了兰芝雅身上……满门的荣耀和负担,只能可悲的全系在后宫中帝王凉薄且虚无缥缈的恩宠上。
“可姜大人,如今说什么都为时过早罢。”兰卿睿轻点桌案,沉默半刻后终是开口。他坐的极端正,然那微微瞌敛的眉目却暴露了他的疲累——
或许这不该称之为疲累,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委顿。这个清隽威严的中年人,好似在一瞬间突然老了。他微微抬眼看向姜叡,眸定冷肃,然声音却带着几丝难言沙哑:“户部侍郎之职,并非本相一人之言便可夺定。陛下之意,岂是你我为臣之人可能揣测?”
“太师何必妄自菲薄呢?陛下心思聪慧布局于千里之外,何时启用,何时埋子,当是自有定断,是为天命也。而若不尽人事,天命又如何会垂怜呢?”姜叡语带笑意,心知兰卿睿已是独木难支默许了与自己的结盟。他说罢又退却几步对兰卿睿含笑一揖:“如此,复朝之后,便有劳太师举荐一二……现时至人定,姜某也不便叨扰,扰了太师歇息。”
姜叡告礼说罢便快步退出书阁,面带笑意的接过门口候着的兰府小厮手中的裘氅,还让自己的侍从给了他一笔颇为不菲的赏钱,一副心情颇佳似的模样。他腆着肚子步伐轻快的走在兰府雅致的碎石道上,却在听到从书阁中传来的碎瓷迸裂之声后面色一沉敛却所有笑意。姜氏的车驾已在兰府门前候着了,姜叡见得大门外的兰府小厮,又将那和乐笑容挂回面上。
他挤上车关上厢门,只听得长鞭噼啪脆响一声,厢车便往崇仁坊外奔去。嘚嘚马蹄轮辙声踏碎在玉京城中的上元不夜繁华中,灯火煌煌下马车疾驰,马夫高声问道:“老爷,咱们现在去哪儿?”
姜氏的厢车内里极为奢华,软枕绒垫中还摆着一笼底下中空不会返烟入内的琉璃罩炭盆。姜叡闻声一笑,目光却投向了对座之上被暗红火光明灭照亮的两个男人:“去眠龙山,急见圣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面上带笑的从车内的暗阁中取出两碟点心向对座的男人们端去:“还好某这车上随时都备了些吃食。大人可尝些垫垫肚子,这可是姜某特意请来府上的苏造厨子做的八珍糕和胡麻火饼……方才可叫二位大人好等呐,这天寒地冻的不吃点什么身子可是暖不起来的。姜某倒还向太师讨了杯热茶暖暖,只可惜二位大人也太心急了些,竟是连让姜某命人给车内备好茶具的时间也没留。”
姜叡对面的两个男人听得此言,迟疑半刻后终是一人拿了个八珍糕缓缓吃着。姜叡见他们拿了糕点,倒是不顾形象,拿起个胡麻火饼吃的满嘴落渣。那两个男人见得姜叡如此吃相,不禁眉峰微皱。一个年轻些的男人吃完了手中点心,终忍不住道:“姜大人,我们的计划……太师这边如何了?”
“还能如何?我们都去眠龙山了还能不成么?再说现在还有余地给太师选择么?”姜叡边吃边道,眉间带笑,他惯是用笑意将眼底冰冷掩盖的:“倒是杨大人与徐大人……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连拜帖都不递就来了我姜府,杀的姜某好一个措手不及。”
“可姜大人不也给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么?”坐在曹清徐身旁的杨明正开了口,他声沉且阔,像是一座饱经风霜的铜钟,言声无形自带宏浩之气。他已至耳顺还历之年,黑白交杂的头发一丝不苟的盘作顶髻:“我与徐大人今日来恳请姜大人谋定朝局,却不曾想到姜大人竟想出伪依兰相之计……姜大人,您怕是不止想立足于帝党罢?”
“杨大人说的这是哪里话?姜某不过一介俗人,所求的不过都是些俗物,自是不能与杨大人相比。再说姜氏于朝地位颇为尴尬,姜某身为姜氏家主,自然要为姜氏考量。且两位大人同来某府试探,某又怎不知良禽择木而栖之理呢?”姜叡说着抬手一抹唇边油光饼渣,眼底却是定然自若:“再说谁有兵权谁腰杆子硬,这话糙理不糙,姜某当是跟腰杆子硬的人站一块啊。”
他说着一顿,眼角划过一丝嘲弄,语调轻飘且戏谑:“太师处境如何,咱们有眼皆知。有些事儿上,太师可以保得门楣脑袋,换作你我可就成了户部的陈侍郎不是么?”
218.连结杨徐姜叡计连环(二)
“……姜大人,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还请慎言、还请慎言啊。”曹清徐闻言,连忙摆手叠声劝姜叡收声勿再多话了。他心道姜叡说话也忒没遮没拦了些,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在旁人面前说,只是他也没说错就是了。圣上如今最大的靠山便是沈楚二氏,楚氏掌军镇北,而穆氏的临阳军权又给了沈氏,他们两家加起来便握了大周近半的兵。虽说楚沈二氏世代忠义,但这般军力,只要但存丝毫反意,只怕江山换代不过顷刻间的事儿。
“身正不怕影子斜,陈侍郎之今日,是因他贪欲熏心罔顾国法罢了。若端正自身,恪守臣道尽心臣职,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杨明正冷哼一声,却是闭上眼不再看姜叡,好似姜叡在他眼中就是一只聒噪不休的鹦鹉亦或是一个跳梁小丑。
姜叡见杨明正不屑于自己的论断倒也不恼,他又拈起一块八珍糕嚼了起来,含含糊糊的道:“哎呀,不过都是说些不打紧的话,杨大人和别往心里去啊。”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在闭目不言的杨明正和似有些瑟缩的曹清徐身上来回巡梭:“不过杨大人,有些话也别怪姜某话说的丑。咱们三人现在坐一辆车,朝上也自是在一条船上。若还要还藏着掖着,可不就叫人寒心了?”
他说着眉峰一挑,眼中忽的兴起几分玩味之情:“在这世上,人都得有个奔头念着。像我这种俗人,就想吃得好穿得好。把上头交代的事儿办的漂亮,然后心安理得的、平平安安的享受荣华富贵。而曹大人只因比之姜某少了些气运,便被朝中排挤了好些年,想的也只是自保门楣……可杨大人,您又在求些什么呢?若您早与兰氏交好将长女嫁去兰氏,依着令郎的学识才学,也不至于如今还是个大理寺监正呐。”
“姜大人此言差矣,杨某认同姜大人所说的为臣者当尽臣职,却难苟同联姻结党之事。”杨明正听得姜叡试探调侃,面上却是一派淡然静定。他缓言声沉,无威自肃:“今日杨某与曹大人贸然上府,是因朝生明主。姜大人也说良禽择木而栖,那杨某只道陛下实为良木。朝中臣众贪墨营私乌烟瘴气,于国于民后果如何两位大人当是有目共睹。”
“自定国大长公主隐退之后,先帝行事庸碌荒诞,明为玄修暗操独治。先太子残暴无度草菅人命,朝廷陈腐朽坏对应的便是**天灾战事不断国将不国。杨某领俸却因身负家族惜命而不敢直言朝政,委实愧枉读过圣贤书,亦愧领司法要职不行正道公平之事,故朝政之事,只好避争不谈。”杨明正说着一顿,语调却是忽的激昂开来:“然陛下虽手段雷霆,但可见其心为国。时已至国难,能得明主效忠辅佐,又何不能再起中兴之世?”
“……哈哈,姜某倒是未曾想到,杨大人还胸怀这等忠赤之心,这当真是叫人敬服,倒是某先前失言了。”姜叡听得杨明正之言竟是怔愣半晌,杨明正这话说的也颇为大逆不道,且先太子还是姜叡外甥,他这般直言不讳,竟丝毫不顾着姜叡的面子。见得杨明正形容端肃的坐在自己对面,姜叡只好干笑两声,慌忙敛下眼神中的不可置信。
“姜大人有何失言之处?不过实话实说罢了。虽然效忠之理不同,然现下我们都站了帝党不是么?今日大人就算不与我们二人结盟将此事告知太师亦对我们无甚影响。”杨明正拢袖端坐,淡然开口:“只可惜杨某懦弱惜命,委实堪不起姜大人的敬服。倒是姜大人当机立断为设兰府之局的风范当真不减当年,令人不得不佩服大人深谋远虑啊。”
“杨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呢?再说当年夺嫡之争委实太……嗐,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丈夫能屈能伸啊。”姜叡话至一半便戛然而止。他本想说那时候满朝大臣皆以明哲保身为上,但想了想,杨明正的外甥萧锦玄不正是被姐姐与自己给拉下来的?这还不算完,就连杨明正的妹妹也因此积郁成疾薨逝。这笔烂账要是算起来,姜氏倒不知欠了杨氏几条命,这话题可真是太过尴尬了些。
思至此处,姜叡只好搓了搓手,却是叹了口气,惯带三分和气笑意的唇角却撇成一抹无奈苦笑:“倒是大人当真折煞姜某了,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毕竟身在庙堂,如何身能由己啊。”
曹清徐揣着手低着头,还是那副有些瑟缩的作态。他的目光悄悄的在姜叡与杨明正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儿,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姜叡已经吃完了那盘胡麻火饼,又从暗格中拿出来一碟鹅儿卷吃着。无言静默的车厢内只闻姜叡咀嚼和糕点酥裂的声音,曹清徐听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把最后一块八珍糕摸了吃。姜叡见状,跟变戏法似的又从暗格里端出盘蝴蝶酥和椒盐条分别端给杨明正和曹清徐。
杨明正迟疑了一瞬,却是没有拒绝姜叡的椒盐条。或许这是大周历史上最为诡异的同盟,三人心性各异年龄各异甚至心怀各异,却和谐又奇异的坐在了一个车厢内。然或许现在是他们心下意见最为统一的一次,因为点心太干吃多了口渴的紧,但遗憾的是姜叡这塞满吃食的车内竟然没有备水——
然此时的萧锦棠却并不知朝中三位尚书竟连夜直奔眠龙山意欲提前复朝在军粮贪污一案上重分朝廷格局。他今日跟着楚清和拉着疯玩一通,委实有些乏了,此时正抱着软枕跟楚麟城靠在一块儿昏昏欲睡,至于楚清和,她今日饮了不少烈酒,此时后劲上来,直催的她滚倒在铺了羊绒软垫的车板上睡的横七竖八。
寿康正抱着胳膊坐在厢门旁边有一茬没一茬的打着盹儿,如今夜已深了,倒也没车往城外走去,大道宽阔,马车倒也不算颠簸。可无奈麟懿郡主睡相颇为豪放,他得随时盯着给郡主掖上保暖的裘氅。夜路长长,马铃叮当马蹄嘚嘚,一缕凉风自花窗缝隙透了进来,带着花的香。寿康嗅得花香,忽的竟是清醒了几分。他想起传言玉京城外十里海棠林前有一处梅林,想来现今已快到海棠林了——
只可惜今日圣上少帅与郡主都乏了,不然真得好好看看这十里海棠林是何等盛景……寿康心下好不遗憾,可还未等他遐想那海棠漫天的盛景,马车便碾过了一处陷坑,令整个车厢猛地一震,颠的寿康脑门直接斜撞车顶。寿康疼的哎哟一声,转头便见着楚麟城和萧锦棠倒作了一团,而楚清和猛地弹坐而起,起床气炸的头发倒竖:“车散架了还是马睡着了啊?让不让人睡觉啊?”
219.诉情衷雪月花时人间春
“哎哎哎郡主您消消气……”寿康见状,忙捂着被撞红的脑门劝慰起楚清和。听得楚清和惊怒,马车缓缓减速停下,驾车的兵士忙下车打开车帘半跪于地向车内人叩首请罪:“陛下恕罪!末将无能,让陛下、少帅、郡主受惊了。只是这夜深路黑,末将未曾注意到路上有一处凹陷……还请陛下恕罪!”
“罢了,毕竟都快丑时了。”萧锦棠虽被颠醒,但见夜色深浓视物不清,故于此事上亦不想深究。他撑着楚麟城的手臂挪上软座,却也闻见那随风浮动的清冽暗香时不禁心下一动:“现下是到哪儿了?”
跪在车外的兵士听得萧锦棠发问,忙诚惶诚恐的谢了恩后回道:“回陛下的话,咱们刚出玉京城郊不久,正到了十里海棠林的地界儿。”
“十里海棠?”萧锦棠闻言顿时便想起了楚清和曾说过的玉京城外十里飞花的盛景,照她的描述,每到花季,灼灼海棠连阵入云艳烈如火飞花欲燃。只可惜现下黑灯瞎火的,想来再好的景致也看不见。思至此处,萧锦棠纵心有遗憾,但见身侧友人皆困倦不堪,便想着还是赶着回眠龙山为好。然还没等他开口,却见楚清和一个翻身下了车,她冲萧锦棠挥挥手,示意他也一块下来:“锦棠快来看!这月夜下的棠林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那你先把大氅披上。”萧锦棠与楚麟城见得楚清和又来了精神,不禁相视无奈一笑。楚清和接过楚麟城递来的裘氅随意往身上一拢便快步去车头取下防风的风灯提着。萧锦棠走下车,只见着浓夜之下,千嶂连峰数千里,玉轮银辉透过云翳散落,烈烈棠花傲雪欺霜而绽。一望无际的花海上棠花间着前日落下的积雪和冰棱,而楚清和就提着灯往林中走去。
这十里海棠林是个踏春的好去处,故而林间被人清出了道也不算难走。薄雪枯枝被她踩出咯吱的声响,她听得身后兄长与萧锦棠下了车,回首一顾间直看的萧锦棠脚步一顿……那风灯里飘摇跃动的火苗照花映人面,少女肌肤莹润如玉璧,眼角眉梢漫着醉后连绵若霞的酡红。徘徊在山野间萧索的风也柔缓起来,絮絮的像是要吹醒早春的桃花。
萧锦棠忽的想起初见时那明媚如暖阳的少女,那时金色的阳光掠过她的面颊,她的瞳眸明澈无暇,就像是现在,花时雪月下,她一回头,容笑似高烛照海棠,一瞬浸染沉夜。
“你们看,这花在开的时候被冻住了,亮晶晶的一层壳子……这海棠树也就在玉京这儿能养活,要是挪去北地,只怕早被风折成几段了。”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如鹿一般轻灵的钻进花丛,她约莫走了十余步便忽的顿住仰头惊叹道:“这也是海棠树么?怎么长这么大?这花也是一串串垂下来的,我竟是从未见过。”
萧锦棠与楚麟城听得她惊呼忙趋步随上,他们顺着楚清和的目光看去,便见花丛雪上拔地而起一棵两人合抱粗细的花树。由于是在夜晚,萧锦棠也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而那花树因攀结上料峭春寒凝出了冬日最后一场雾凇,在这皎皎月色下,累结的花枝凝着薄冰垂坠下来,好似玉尘纷落明光泛泛。
萧锦棠看着那模糊的形状皱了皱眉,思索半刻后道:“好像是叫垂枝海棠吧?我以前所住的宫室外曾有一棵类似的,但枝丫纤细,如何也不能与这花树相比。且那海棠似乎生的娇弱,母妃过世那一年这海棠因着无人照料便死了,此后也一直没有续种,满宫也没见着同类的海棠。”
“……那不如,回去我们再种一棵吧?”楚清和不曾想到自己的无心之问正恰戳中了萧锦棠心底隐秘的伤痕,她本想道歉,可依着萧锦棠的性子,她若是道了歉肯定会让萧锦棠思虑过重,他从来都是一个在意的太多的人。她一面说着一面偷偷看向萧锦棠,想着要是萧锦棠不高兴了自己再道歉也不迟,可萧锦棠却是笑道:“好啊,那就种在太清殿外面罢。”
其实萧锦棠未曾想到楚清和会提出这样的设想,他其实也觉着自己失言……这些陈年旧事,应该慢慢淡化痊愈成心头的一条痕,可当他自己觉着没什么时,旁人却会深引为意。楚清和虽然面上大大咧咧可心思却极细,他怕她会对自己感到抱歉,从而让这难得的良辰佳景染上不和谐的气氛。但是幸好,她没有对自己说抱歉。
因这海棠林中枝丫纤细虬结,楚清和不得不猫着身子往前走以免碰折横生的花枝。可她还没走几步,便发现挡在她头顶上的枝丫被人为的掰折了,雪上还留着纷杂的脚印,有人有马,像是刚来过不久的样子。楚清和脚步一顿,抬眼便见着花径尽头拴着一匹正在甩尾巴的马……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树下拥缠着两个人时不由得惊呼一声。
萧锦棠也跟着亦步跟着楚清和,见她惊呼不禁心生疑惑。就在他欲出声询问之时,却见楚清和忽的低着头回身一手拉着自己手腕一手抓着楚麟城便往外走去,萧锦棠心头纳闷,还没开口便听得楚清和低声道:“那儿有人呢,郎情妾意花前月下……看了要长针眼!赶紧走赶紧走,花儿下次还能看。”
“这……”这下轮到萧锦棠面上赮红了,他自是明白楚清和的意思,心道现在可真是世风日下没羞没臊……不过这大半夜的,人家挑了这么一个四下无人的好时机幽会,想来是怎么也不会有人来打搅,却没想到他们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思至此处,萧锦棠盯了一眼楚麟城,心道这人怎么面上一点反应也没有,正经的像个苦闷的老学究。
“麟城你脸怎么这么红啊?可是受风寒了?”萧锦棠挤挤眉毛调侃道,楚麟城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耳后根,旋即意识到萧锦棠是学着楚清和在打趣自己,不由恼道:“锦棠你跟清和学了些什么?走走走,如此荒谬之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什么跟我学了什么啊?锦棠好意关心,是你自己心虚想歪了,怎么还怪起我?”楚清和自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调损自家兄长的机会,她窃窃的笑起来,像是窥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壮壮你说,要不是我把你们带走了,你是不是还打算去看一眼活春宫啊?”
楚麟城没有说话,抬手五指成爪就往楚清和脑袋上挠去。楚清和惊叫一声,提着灯推着萧锦棠就往外跑欲躲魔爪。三个人嘻嘻哈哈推推搡搡的往外钻去,笑声甚至惊飞了几支躲在林中过冬的寒雀昏鸦。待到他们快到林子外面时,楚清和却忽的愣在原地,萧锦棠不明所以,正欲相询却见得她似是醍醐灌顶一般问道:“你们说,那两个人听到我们这么大动静会不会被吓出魂儿来啊?”
“魂儿被吓出来倒不至于,只怕是再不敢行苟且之事了吧。”楚麟城一面没好气的看了眼楚清和一面吆着她往车上走去,可楚清和却转过头眨眨眼:“什么叫苟且啊?人家那叫幽会!行的是情趣!你这人这么说话哪个姑娘会喜欢?”
“行行行你说你有理,赶紧进去!”楚麟城不屑再与楚清和争辩,赶鸭子似的把她与萧锦棠赶上马车。寿康与萧锦棠无奈笑着看着睡醒来了精神的楚清和开始跟楚麟城拌嘴。马车辘辘的往眠龙山行去,笑闹之声飘扬在寂静的山夜里。而萧锦棠他们绝对不会想到的是,他们所说的那魂儿快被吓出去的私会男女却一动不动的坐在树下,少女依偎在少年怀里,眉眼含笑。
陆鸣悠是怎么也没想到今夜会在这里撞上萧锦棠他们。他本是偷带着萧锦月来看这月下棠雪之景,他们共乘一弃偷偷下山,萧锦月的雀跃的神色就像是一只出笼的鸟儿,连带着陆鸣悠的心也好似云中雀。他们踏月赏花,本是风雅,虽是于礼不合,可不过四下无人。怎料楚清和带着萧锦棠阴差阳错来了这儿,一声惊呼惊得陆鸣悠当即想带着萧锦月往树上窜。
然不想萧锦月反应比他更快,她一手抓住陆鸣悠的领子往下一拽,竟是一下把如豹的少年给拽的坐到地上。陆鸣悠也没想到娇小可人的萧锦月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可更令他不可置信的是,萧锦月竟扑倒在自己怀里。女孩素白的面颊腾出一丝绯色,她没有戴那些累赘繁复的朱钗首饰,只用一根袖带束发。这一刻他眼里若似神女天降,长发翻卷如云束带翩飞若霞。
林子里是她的兄长跟朋友们的笑闹声,而在海棠树下却好似时光静止。那一刻他们的瞳里只有对方,此时她不再是帝国最尊贵年轻的长公主,而他也不是一个出身寒微的小军官。手不知何时交叠在一起,可却无人放开。夜也不再寒冷彻骨,此刻天地间唯有对方吐息炙热如暖阳。与十里海棠相对的云外山樱在这一刻开出了第一朵寒樱。陆鸣悠从未觉得,煦暖的春日来的这般强势与猝不及防。
萧锦月歪了歪头,她的长发完全散开了,几近奢侈的披散在她的背山蜿蜒在雪上。可她没有给自己束发,反倒是抬手拨开少年微微凌乱的额发,笑的狡黠:“陆小将军,我们又不是贼,何必要躲呢?”
何必要躲?陆鸣悠想说他是怕有人知晓公主私会男子名声不好,可萧锦月却好似全然不怕,大有让他们发现就发现的魄力……这般以来,倒显得自己畏畏缩缩了。陆鸣悠忽的释然了,既然连她也不怕,那自己为何要怕呢?他应该是她的刀与剑铠与盾。
“皇兄他们回去了,那我们也得在他们到之前回去呀……不然斜红姑姑可瞒不住了。”萧锦月笑了起来,她直起身,一面说着一面抬手顺着自己垂落在肩侧的发。玉白如葱的指节灵巧的将头发编束成一整根,冰片似的指甲掠过发丝就像夜空中明暗剔透的星子。陆鸣悠大口大口的呼着气,白雾缭绕在雪上霜下散在风中。
他牵来了马,将萧锦月抱了上去后才翻身上去。萧锦月被他牢牢的护在怀里,她听见他胸口如擂战鼓的心跳:“若是要赶在陛下之前回去,可就要跑快些了……公主,你要抱好我。”
“我喜欢在你的马背上,像是坐在了风上”——萧锦月在心里悄悄道,她无声的环紧陆鸣悠的腰,几乎是埋进了他的胸膛。马蹄急掠飞踏落花印雪痕,萧锦月没有再看那些擦身而过的霜花飞雪,而是看向了陆鸣悠初显坚毅的下颌。
忽然间,她竟想向着这浩荡春风星魂月魄飞花祈愿……祈愿有朝一日,还能如今日一般,再与陆鸣悠来看这雪月花时。
“陆小将军,你能每年都带我来看看这景么?”萧锦月低声开口,话语散碎如鸿泥过雪痕。
“……若是无战事,我便不会回凉朔关。只要我不回去,我就定会带公主来这里。”陆鸣悠微微低头,却见萧锦月正抬首凝视着自己。那双冰绿的瞳在此刻滟出一瞬涟漪,如春湖初冰解。她唇色泛着淡淡的水红色,似染尽人间春。
“那你可不可以,为了我,留在玉京呢?”萧锦月轻喃,在陆鸣悠心中掀起浩荡春风:“就留在我身边。”
“好!”陆鸣悠没有迟疑,他怎能不答应呢?他握紧了马缰,就像是握紧了刀剑:“殿下,我答应你,一定会回到玉京,留在你身边。”
220.谋朝局三臣密奏萧锦棠(一)
因着夜深路滑视物不清,驾车的兵士便只好放缓车速免得在惊了萧锦棠三人。再加之萧锦棠三人又在十里海棠林耽误了些时间,故而等他们回到眠龙禅宫时已快寅时过半,竟是比萧锦月与陆鸣悠还晚了小半个时辰。而福禄虽已年迈,然却是耿耿忠心不离职守。他未见萧锦棠便不敢放心,也不顾着身子坚持守夜还吩咐着宫人们备好药浴小食。等着萧锦棠他们回来,换下外氅便能直接泡上暖身的姜草汤浴散寒解乏。
待到萧锦棠回来泡进暖洋洋的姜草浴时也不禁感慨似的享受着空气温暖湿润的水雾。他的作息向来规律,从来都是卯时一刻起亥时一刻息。此次还是头次被楚清和拉着出去疯玩到这个时候,换作平日,再过一个时辰都该起床上朝了。他到底还是精力充沛的少年人,马车上歇了会儿便觉恢复了精神。可人都是贪恋安逸温暖的,从寒冷的春夜到暖汤里的过度足够让人骨酥筋软。他靠在浴桶边,倦意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空气中飘飘渺渺这辛甜混合的乳沉香,昏黄的烛火与斜射进窗棂的阳光逐渐重叠,让他恍惚之间好似回到了童年的午后,
阔别已久的温暖与宁静再次回到了萧锦棠心中,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母亲永远带着香气的、温暖柔软的怀抱里。可在梦中,他一睁眼看见的却不是十年前的棠棣阁,而是灯火摇曳逐星漫天的玉水明沙湖。他的身边坐着楚清和,他的身后站着身穿朱袍银甲的楚麟城……这是自己初见楚麟城时他的装束,那时的楚麟城白马雕弓朱枪凛凛,端的是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可现在他还是那个装扮,却跟话本里说的猪妖和尚一般跟扛钉耙似的扛着一杆插满糖葫芦的竹竿吃的开开心心,看见自己望向他,他还颇为贴心的给自己和楚清和一人一串儿糖葫芦。
他们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着边际的话,就这么坐在水边用脚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水去泼那些荡到自己身边的花灯。楚清和觉得不得劲,又捡起水边的石头教起自己怎么打水漂,她水漂打的很好,石头在水面一跳一跳的就打沉了别人的花灯。她听着嘈杂人海中传来的隐约叫骂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楚麟城就用糖葫芦打她的脑袋,但是糖衣又黏上了她的头发,于是这两兄妹又互怼起来,楚清和直接将没吃完的糖葫芦丢在了楚麟城的脸上……萧锦棠只觉一种宁静至平安喜乐的感觉充盈了自己内心,他觉得自己也好像变成了那天灯,心情松快飘飘忽忽就要随风直上云霄。
然这个缥缈荒诞的梦并未持续多久便被禅宫外的宣报打断——
福禄正在禅宫门口吩咐小厨房的值夜的宫人去给楚氏兄妹送去今日新作的小食,可不曾想话音刚落便听得马蹄急促骤然于禅宫之外停下。负责巡夜的兵士匆慌而入,见得福禄竟是连礼也忘了问便急道说那吏、刑、户三部尚书夜行出京现已至眠龙禅宫,说有要事密奏陛下。福禄到底是历经三朝的老人,见此情形并未慌张,他定了定神,立刻叫来寿康疾声命道:“快去领着三位大人去禅宫外殿稍坐,茶点切勿怠慢了,就说陛下已经歇下,稍后来见大人。”
寿康听罢忙领命下去,福禄看得徒弟匆匆而出的背影却是眉峰一皱。上次重臣齐聚趁夜密奏,还是定国大长公主诛杀纯敏太后前夜。那日沈氏联合兰楚二氏夜见少帝,而那时的自己不过是刚分到太清殿值夜不久的小太监……而能让三位尚书同时趁夜密奏的要事想来能令朝纲剧震,想来也是因为陛下过几日便要回京开朝,这玉京的天也开始变了。
思至此处,福禄转身推门便要去奏请萧锦棠。可不想他方一推门,便见着萧锦棠趿着拖鞋身着中衣一边拿过还未拿走送的裘氅往外走。他显然是听到了禅宫外的动静,正急着赶着去见三位尚书。福禄见萧锦棠散发未干,本想阻拦他出门以免着了风寒,可他终究没有出言阻止,只是躬身揖礼道:“陛下,三位大人已去了外殿等候。老奴已经命人备好茶点相待,一会儿便去请楚少帅过来。”
萧锦棠闻言一面微微颔首一面抬手示意福禄免礼。此时夜寒正重,清寒的山风吹散了萧锦棠梦中最后一丝缱绻温暖,他深深吸入一口凉气打了个抖,目光坚硬如铁。
姜叡三人也未曾想到萧锦棠会来的这般快,而楚麟城也近乎与萧锦棠一前一后到了前殿。三位尚书见得两人俱是衣冠不整的模样目光均是一动,他们三人交换了一个目光才对萧锦棠肃容揖礼道:“臣等参见陛下。今日未行通帖便擅自深夜密奏陛下,实乃有要事相禀,故而请陛下恕罪。”
“三位爱卿沉夜冒寒赶来,还请坐下用些热茶散寒再议事。”萧锦棠唇角一翘,微微抬手示意赐座。然他此时却只是面上冷定,其实心头也没底儿,他登基不过一年,也是头次见得当朝三位尚书深夜密奏的阵仗,饶是他也想不出得是何等大事能让朝中阵营不同甚至是昔日敌对的三位重臣同时密奏于此。
“多谢陛下恩典,那臣也开门见山直说了。”姜叡呷了口茶,却是敛了他面上惯带的七分笑意:“这事儿详细得问杨尚书……毕竟大理寺那边出了事儿,杨尚书自是比臣清楚不是么?”
221.谋朝局三臣密奏萧锦棠(二)
姜叡此话一出,萧锦棠与楚麟城便大致猜到几分三位尚书的来意。萧锦棠拢了拢裘氅,走到殿内主位上从容落座,而楚麟城虽未着甲胄,却亦如平日一般于萧锦棠右后方站定。萧锦棠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殿内三位重臣,心头却有些暗惊,毕竟这三位大臣怎么看也不像是一路人,可事儿奇就奇在这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边儿甚至还有家族旧怨的人今儿就来成一路,毕竟杨氏与姜氏的旧怨是满朝皆知的。
且杨明正品行正直磊落于朝有口皆碑,但提起他就不得不联想到跟他高洁正直品行近乎是反义词的、趋炎附势油嘴滑舌的笑面虎姜叡。但就这般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今日却站在了一条道上。
萧锦棠心中思忖不休,然面上依旧神色淡淡。他微微敛眸,心道杨明正在当年夺嫡之争之后便不再参与党争,只是恪尽职责明哲保身。且杨氏素来与楚氏关系不错,自己还想着回京之后通过楚麟城将杨明正统入帝党。但姜叡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虽然他曾是先太子萧锦辉的舅舅,可不得不说他作为吏部尚书的确能力出众可担大任,故此萧锦棠却并不急于动他。
但杨姜二人皆是有势力有主见的能臣人物。对比起声名赫赫的刑部与吏部尚书,作为户部尚书的曹清徐就委实逊色多了。他作为六部尚书家族势力最薄弱的一位,在朝中的存在感近乎趋近于无。若说不争不抢他能算得上首屈一指,但论办事与处事能力,不善言辞的曹清徐称其平庸也算得夸赞。因为对于户部的诸项事宜,他都是糊里糊涂的,说他恪尽职守都像是讽刺。而这次两位犯事的户部侍郎家族背景都是那般显赫,他一个户部尚书就算知道内情一二也只能闭眼装瞎。
照理来说,他这种与权局纷争格格不入的愚钝之人早该被清逐出朝——可他总是那般好运,上天好似总是在眷顾他一般。
曹清徐身为曹氏单传独子,得祖辈庇荫得了个户部侍郎的官职。本按照他的能力是担不了这个重责的,可在他出仕时正碰上灵帝打着‘无为而治’的名号大行暗操独治的初期。灵帝是个太过聪明的皇帝,在他眼里群臣不过他手中用于制衡和巩固皇权的棋子罢了。而曹清徐背景薄弱又不善言辞,在人精遍地的朝堂中自是被打压的厉害。而曹家人丁寥落,甚至没有可以用来进宫巩固势力的女眷。这样的人在利益勾结的朝堂就像一只闯入狼群的膘肥肉香的绵羊,毕竟户部的职位是个肥差,谁都想把手伸到户部里去捞一捞。
如果不出意外,曹清徐会在上任没多久便会撞上一个莫须有的欲加之罪然后被贬为庶人。缺出来的职位自然就会落入其他世家党派手中。可灵帝却知道,曹清徐是个再好不过的棋子,他对曹清徐绝对放心,因为他能依靠的只有皇帝。朝臣们想将手伸到户部,那皇帝又怎么不想呢?
于是在灵帝的授意安排下,原来的户部尚书因渎职而被革职流放。曹清徐就这般傻人有傻福似的被灵帝扶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他委实是不管事的,因为他的决断完全遵从灵帝授意。在夺嫡之争中,他更像是灵帝监视皇子党派的眼睛。他也不敢跟杨明正坦白,当年的‘曲水诗案’不止有姜叡与姜贵妃的陷害,而是灵帝生性多疑,自己先对四皇子大办的清谈诗会起了疑心。而那作出那句要了四皇子命的‘欲将乘风起,尽天于心存’的诗人,正是自己外甥。
从灵帝起疑心的那一刻起,曹清徐便知晓四皇子萧锦玄已然在夺嫡之争中落败。他虽不善言辞,可一双眼跟明镜似的。与杨明正结盟,不过是遵从灵帝授意让他暗查四皇子党派底细罢了。可姜贵妃所生的萧锦辉有那里是吃素的?就算他是灵帝的眼睛,依着他的家世背景,站过萧锦玄党派的人,能逃得过多疑暴戾的萧锦辉登基后的清洗么?于是他私底下与姜叡第一次结盟,他来伪造四皇子臣心不轨的证据为姜氏的计划提供一个契机。而要的就是萧锦辉将来留下自己一条命。
可不曾想,不可一世的萧锦辉与玩弄人心于股掌间的灵帝就这般一块死了。曹清徐顿时失去了两大靠山,又成了朝堂中的一根无根浮萍。
但这些不可言说的密辛曹清徐只能让之永远烂在肚子里,他只能继续装那无害的绵羊,直到今日杨明正找上了自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又来了。
这些事儿萧锦棠与楚麟城自是不知道的,他们只见杨明正垂首起立缓步行至殿中,对萧锦棠再行揖礼后肃声道:“启禀陛下,现任大理寺监正乃老臣之子杨廷玉。然近日犬子例查案宗时却发现,收录于大理寺内的军粮贪污一案口供与物证不相符合。当日涉嫌销赃军粮的商家早已尽数抓捕归案,户部两位侍郎涉嫌军粮贪污销赃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大理寺整理的案宗上却以酷刑之下屈打成招为理并未采纳听风小筑的罪臣石简一族的口供,而本应是销赃大头的陈氏商行,却因其他商家的翻供与主动认罪减少了销赃数。因此……户部侍郎陈思和,销赃有罪,但罪不至死。”
“杨爱卿的意思是……有人要保住陈思和的命?”萧锦棠闻言却是心头一定。他倒是没想到,兰卿睿竟会为了一个外姓侄儿放下明哲保身的机会来趟这池浑水。可杨明正听得萧锦棠此言却是微微摇了摇头:“陛下明鉴,罪臣陈思和的命留或不留左右不过是一句判词的事儿,只要没了官职成了庶人永不录用便再翻不起风浪。重要的是,陈思和是太师的亲侄儿,折了太师的左膀右臂,那太师又怎会甘心拱手让权呢?”
“且陛下手段雷霆,擅启听风执令使迅速破案。可俗话说刚极易折,听风小筑的存在本就是惹人诟病的,而酷刑之下所得口供的确惹人口实。若是在开朝之后举行三堂会审时犯人当庭翻供,只怕反会牵及听风小筑。此案牵涉重大,若不能平以民心言论,更会激起民怨民愤。百姓想杀得贪官污吏泄愤,那酷吏严刑屈打成招,又会激起怎样的波澜呢?”
杨明正声沉朗肃,字字声声如沉钟一般敲在了萧锦棠心底。他眉峰略皱,顿时思考起当日朝堂论礼时兰卿睿缓计三堂会审的意义。
222.谋朝局三臣密奏萧锦棠(三)
或许在旁人看来,兰卿睿行谏三堂会审的目的无非就是想拖延结案时间想着借机翻案保住陈思和,毕竟陈思和是他长兄的独子。可兰卿睿此生最大所求不过就是保住兰氏门楣荣耀不衰,他是为了侄儿性命就将兰氏基业与荣耀置于不顾的人么?陈思和所犯之事恰击民怨,若是以公谋私则会反受其害,放弃陈思和对兰氏来说是断尾求生。兰卿睿并不会太过在意一个户部侍郎的更替,失去一个户部侍郎并不会损及兰氏根基。他真正惧怕的,是在军粮贪污案结案后朝局的变化。
空缺的职位由谁填补,而新臣又站何人党派,这些才是真正影响兰氏根基的因素。思至此处,萧锦棠只觉心下悚然一瞬。他眼神一凛,冷肃道:“杨爱卿,您的意思是,太师欲通过三堂会审时犯人口供与庭供和证据误差来栽赃听风小筑办案有失,从而煽动民心抵制严刑酷吏,让听风小筑再不得登堂入朝?”
“陛下明鉴,只是老臣也以为,贸然启用酷吏,必会造成朝野震荡。有道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什么事儿都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陛下有心革新,但亦要谨记穷寇莫追之理。”杨明正恭谨垂首,面上平静然心底却对萧锦棠掌控权力与政治的敏锐感到暗暗心惊。他还是个尚未年满十六岁的少年,可心思城府却丝毫不输谋臣略将。殿内短暂静默一瞬,杨明正悄略抬眼瞥向那主位之上拥着裘氅的清瘦少年,只见他以手支颌翠瞳低垂敛住一线连他也看不透的心绪。
“杨爱卿言之有理,只是三位爱卿深夜至此,想必也不止是为了一件大理寺案宗之事。且再说这三堂会审,本就是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方齐查重案,若是大理寺所查与听风小筑的初查案宗有所出入,也不得说是大理寺内部包庇案情……太师亦是用心良苦啊。”萧锦棠浅淡一笑,曲着清素如竹节般的指节端起案上热茶,曹清徐只见那双浓翠深瞳隔着袅袅茶烟向自己与姜叡望来,令他近乎呼吸一窒——
这个眼神他太过熟悉,这分明就是灵帝的眼神!当年灵帝宠爱姜贵妃所生之子,其一原因就是萧锦辉长得与年轻的灵帝有八分肖似。可现下来看,这从出生开始便近乎没有见过外人的九殿下才是最像灵帝的皇子。这位新帝比多疑擅谋的灵帝更为可怕,灵帝擅暗中操局,行的是无非是无为利己之事。而新帝却是这深宫囚笼中养出的最凶狠的兽,他从来都是手握刀剑,他拥有自灵帝身上遗传的源于血脉的耐性和谋略,更从萧锦辉身上学会了一击毙敌的凶狠与果断。
“陛下明鉴,臣等的确还有其他要事需行上禀。”姜叡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角儿,他听得萧锦棠出言便知这位少年帝王知晓了他们来意后便不再遮掩行言,而是直言开口:“请陛下恕臣失礼,臣以为如今首重要事是军粮贪污结案后官职的替补人选。庸碌贪罪之人德不配位,自是需要能臣良人顶补朝中要职。臣等不才,妄拟适格之人名单一份,还请陛下过目圣裁。”
姜叡说罢便自袖中掏出一份已拟好的奏折,楚麟城见状忙快步上前接过转递给萧锦棠。萧锦棠拿过奏折看过后将其随手放在膝上,唇角微翘笑意渐深:“委实劳众卿费心了,能得三位卿家联名举荐之人,想必皆是难得的才俊。”萧锦棠说着一顿,再开口时语调却是一变:“只是更替朝臣事体兹大,孤不可独听片面之言便妄作决断,此折名单人选倒不若等至结案之后再于朝会之上众卿评议。”
“陛下决断圣明,只是微臣今日拜访太师时亦与太师行商过此事。太师亦觉折上官员补替可行,微臣这才斗胆向陛下行折。”姜叡似是早料到萧锦棠会托拒一般,不慌不忙将今夜自己私见兰卿睿之事和盘托出。萧锦棠不信任自己那是意料之中,毕竟先太子对萧锦棠做过什么自己也有所耳闻,而当年先太子意欲将萧锦月拿去笼络商户新贵之事还是自己牵线搭的桥。而这件事若是让萧锦棠知道了,别说官职门楣了,只怕是全家老小脑袋不保。
思至此处,姜叡心下也只得暗自叫苦。在场诸臣中,无疑是自己处境最为艰难,他想富贵险中求这句话当真没说错,自己这尴尬的身份与出身,行走在君臣之间好比挺着自己二百来斤的身子于刀尖上起舞。还好多年混迹庙堂商场极大的丰富了他的阅历,他明白,只有自己对别人有用,那才留得住身家性命。
萧锦棠眉峰微皱,指尖轻点奏折心内却是思绪不休。今夜三位尚书连夜上山,虽是心思各异,但大致目的都是赶着来表忠心的。想来也是看着兰氏势微,想在朝局革新之前先在帝党占得一杯羹。姜叡的名单给的堪称完美,他太清楚如今的萧锦棠与兰卿睿需要什么。他不愧是个商人,懂得什么买卖利润最大。三人之中,实力最弱的曹清徐是随波逐流来找靠山的,杨明正是意欲革新朝堂,认为站定帝党可行正道。而只有姜叡,是来为己谋利的。
萧锦棠明白,自己与兰卿睿之间最根本的矛盾不仅是政见相左,而是大周开国以来便存在的帝党与门阀世家的利益冲突。姜叡打的便是由他周旋在新帝与门阀士族之间的主意,而放眼整个朝堂,也在无人比他更为适合这个角色。他要做的是皇帝在士族门阀之间的手脚和眼睛,而他精明在于,无论双方势力若何,他都可站稳其中不受影响。思至此处,萧锦棠忽的想感谢萧锦辉,正是因为萧锦辉的关系,所以姜叡才对自己心生惧意怕自己着意报复。
到底是姜叡器量眼界小了些才会生出萧锦棠欲对自己磨刀霍霍的想法——
萧锦棠怎会放过能彻底掌握一个人的机会?朝臣是君主手中的刀剑,身为帝王,怎会在意自己的名刀利剑曾经所属主人?身为执剑者,又怎会因剑伤己而将之弃之销毁?且世上唯贪利之人最易掌控收买,而对死亡的惧意会令姜叡难生二心。念及直此,萧锦棠唇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沌笑意:“如此这般,想来这份折子,亦是太师与三位卿家共拟吧。既然太师与三位卿家都无异议,那待开朝之时,便这般分职罢。姜爱卿,你身为吏部尚书,此事交由你,孤是大可放心了。”
姜叡闻言却是没由来的觉着脊背一凉,他以眼角余光瞥向身边垂首肃立的杨明正,却见杨明正竟是垂眸看地似在沉思。姜叡抿了抿唇,心念急转间竟是膝盖一屈便对萧锦棠肃立叩首道:“臣叩谢陛下信任厚爱。调替臣属职位一事,臣定不辱命。且臣等既领朝俸,自是应当尽臣道,明臣职,为君分忧,为国效力。”
“姜爱卿免礼,孤登基不过一载,这朝中诸事,还得劳心诸位爱卿竭力辅佐。”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起身行至姜叡跟前躬身握住了他的手臂,姜叡见状,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正欲再度叩首谢恩时却听得萧锦棠轻声道:“爱卿请起,既为臣道,当是君臣一心,又何必拘泥于这些虚礼呢?”
“谢……谢陛下恩典。”姜叡略略吸了一口气,似是因为身形太过臃肿他得使出全力才能站起来一般。可那一瞬只有他与萧锦棠两人知晓,他吸气是因为心中怅惧,因为在抬眼一瞬,萧锦棠分明面上带笑却眼蕴寒刀。他分明是在警告自己,今日他能设计兰卿睿让自己的势力去分权顶替,那萧锦棠也有法子让旁人去顶替自己。
姜叡缓缓起身,心头却是涌起一阵后怕。片语只言不动声色间,君臣二人已将朝堂势力重新划分。而萧锦棠的此举,更着意是为恩威并施。姜叡在这一瞬忽的明白,眼前的少年帝王绝不满足于灵帝那般暗操独治。他野心勃勃,要的是乾坤独断。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萧锦棠拢着裘氅侧首回问楚麟城。不知为何,烛火之下楚麟城竟是有些面色微沉,萧锦棠眨了眨眼,却见楚麟城神色如常,好似方才见他眉峰微蹙眼底深沉只是自己眼花。
“回陛下,现下已近寅时三刻。”楚麟城朗声回道,心下却有些疑惑萧锦棠怎会突然问及这个不相干的问题。他的目光落在那放在主座茶案上的奏折上,心中委实好奇那折子里写了些什么……为何萧锦棠竟不与自己商议便应准了姜叡的上奏。楚麟城并非愚钝之人,萧锦棠与姜叡之间的话中暗语他听得分明,萧锦棠打算利用姜叡去做帝党与士族之间的缓和与眼睛甚至是刀剑,可在萧锦棠自定决断的一瞬,楚麟城却是看不透萧锦棠的。
那一瞬萧锦棠完全变了,他不再是楚麟城熟悉的挚友,而是一个不可揣测心思的帝王。萧锦棠的想法绝不是单纯的利用姜叡做一个跳板……楚麟城蓦地生出一个荒诞却可怕的想法,他预感萧锦棠正在布一局连自己也看不透的棋局,而自己,亦是他手中的棋子。思至此处,楚麟城只觉心底一空,好似心壁之上骤然裂了条缝儿似的。一丝浸骨凉意顺着裂缝攀爬攫获他的脊背,像是一只冰冷黏腻的手掏进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那离朝时还有不到两个时辰……麟城,若是即刻急行军回京,可能在辰时三刻开朝?”萧锦棠转身于案前站定,他拿起案上奏折,声色冷冽,语出惊人如骤然开弓之箭。听得他这般出言,不光是三位尚书,便是连楚麟城也怔愣一刹,但听得萧锦棠发问,他近乎是下意识的答道:“若是陛下驾行快马,一个时辰便可直抵宫城,辰时三刻开朝绝无问题。”
“那便命人备马整军,即刻便派人回京先行通知诸臣——孤今日回京,行开早朝!”
223.谋朝局三臣密奏萧锦棠(四)
“陛下!”听得萧锦棠之令,杨明正三人竟是怔愣当场。惊愕之余,他们饶是见得楚麟城领命出殿门才回过神。萧锦棠看着楚麟城毫不犹疑的领命而去,心头却觉隐隐一窒。大袖裘氅之下,他用力的攥紧了那封奏折。姜叡思路最为活络,他忙上前正欲向萧锦棠询得缘由,可还没等他开口,便见萧锦棠抬步便要往殿外随着楚麟城而去,向来沉邃的目光竟是流露一瞬难言复杂。姜叡见此情状,忙躬身退至一旁让路,萧锦棠见得姜叡欲言之状,脚步一顿凝目看向他。
“事急从权,多缓一日便多一分变故,既然太师意欲保权,那也该着手清理大理寺了。今日开朝,孤将亲审军粮贪污一案。”萧锦棠言字铮烈,隐蕴锐意如名剑发硎:“只是今日……姜爱卿,您今日便称病不上朝罢。若非太师走投无路,想来他亦不会认同此折人选。”
“是……陛下圣明,微臣谨遵圣谕。”姜叡闻言,忙躬身领命退至一旁。他无声的与站在身侧的曹清徐对视一眼,二人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怅惧。作为身居庙堂多年的老狐狸,姜叡略略一想便知萧锦棠意欲何为——他将兰卿睿看的太过透彻,今日自己去找过兰卿睿联手,但兰卿睿也知晓姜叡是个善于投机之人,帝党士族哪一方他都不会去得罪。如今兰氏势微,若是自己明着跳出来与帝党演一出势不两立那未免太令人生疑。而自己恰巧称病,便可借机推避此事,逼着兰卿睿亲口自己举荐的人。
帝党这边当然是要做足不愿让权分毫于兰卿睿的样子,萧锦棠不仅是要迫势兰卿睿举荐姜叡门生,更要兰卿睿自己去说服朝臣们承服这个决定。思至此处,姜叡暗道萧锦棠的心思当真深不可测。萧锦棠撂下命令便步履匆匆出了殿门,似连威仪也不顾了一般。徒留下三位尚书心思各异的眼观鼻鼻观心。
“陛下妙算于前,这……当算后生可畏啊。”姜叡搓搓手,目光不留痕迹的瞥过缩着脖子像只鹌鹑一般尽量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曹清徐。
曹清徐瑟缩的点了点头附和姜叡所言,但目光却瞥向了拂袖出殿眉间忧思重重的杨明正。姜叡见状,心下不禁冷哼一声,暗道这曹清徐的惺惺作态。比起跟自己从不对盘总是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杨明正,姜叡却更不喜欢跟曹清徐共处。他总觉得曹清徐的畏缩的眼里蕴着一池泥泞沼泽,里头住着条冰冷黏腻的蛇,冷不丁的就会出来咬别人一口。可笑那杨明正一生磊落,时至今日也不知自己妹妹与四皇子是被这个面上老实懦弱的户部尚书给出卖的。
思至此处,姜叡又不禁暗叹一声。谁又能想到,当年朝上势同水火的人和真正的投机者竟又会因利联合呢?此情此景,姜叡亦不知是那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说的好还是该喟叹一声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门口随侍的内监已捧着备好的裘氅与手炉进殿奉与刚上山落脚不久便要随着陛下连夜急行回京的三位尚书大人。楚麟城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再加之眠龙山作为楚氏亲兵的暂时营地,楚麟城三言两语布令下去便有负责值夜的兵士快马行穿军令整军备令。萧锦棠站在转廊灯下看着他的背影,无声令赶来随侍的宫人退下。他未发一言,直到楚麟城布令完毕回头之时,才见着萧锦棠在他身后背光的地方站着。
“这是姜叡递上的折子,麟城你且看看罢。”萧锦棠一时也说不出心下什么滋味儿,他遥遥看着楚麟城略显惊愕的神情,身影伶仃。禅宫之外顿然喧沸,所有的兵士与宫人都被叫了起来整装,声势浩大烈火烹油,像极了他铮然厉断的决意命令。萧锦棠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得微微发白,他忽的明白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而是因为他与楚麟城是最亲密的朋友,是最隔阂的君臣。
“你头发还未干,当心受凉着了头风。”廊下有一阵没一阵的幽转过寒凉的风,楚麟城轻叹一声行至萧锦棠身侧将他尚且湿润的长发顺拢到脑后。他接过萧锦棠手中的折子借着幽微的灯火看了后又递还给萧锦棠:“姜叡所荐选之人的确不错,变革朝堂之事亦不可操之过急,留下一定缓和余地,亦可最大限度减少损失……作为皇帝,你的决断并没有错。”楚麟城说着淡淡一笑:“你长大了,锦棠。”
“孤……”萧锦棠甫一出言,却忽的不知该从何处言。他抿了抿唇,抬眼却见楚麟城的目光望着禅宫之外的目光深邃且辽阔。二人之间默然一瞬,萧锦棠咬了咬牙,侧身越过楚麟城向自己寝宫走去时学着他的习惯用力的拍了下他的肩膀:“你且信孤。”
楚麟城怔然一瞬,旋即他便明白了萧锦棠的用意。他侧首看了看少年帝王的背影,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沉毅的面庞不禁失笑动容:“我像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
卯时一刻,眠龙山下楚氏亲军与随侍金吾禁军已整结完毕,而女眷宫仆则待天明后乘车回宫。再过半刻天当破晓,连绵的火光映彻黎明前夜,在山道上蜿蜒烈烈如一条欲腾火龙。帝王回銮本该仪仗先行尽显皇家威仪,但此次说是回銮,倒不若说是年轻的皇帝首次御驾亲征。殷色飞龙凌云旗与紫底墨麒麟旗在星夜火光下交互飞扬。萧锦棠第一次穿上军人的劲装裘氅,内侍官为他牵来一匹雪白且温驯的小马,因为他们都知道,当今的陛下并不会骑马。
萧锦棠看着那匹漂亮温驯却与列阵的楚氏亲骑神骏格格不入的小马顿觉尴尬,大周以武立国,所有皇子自幼便开始习学六艺,可偏偏自己是个例外——刚开蒙没多久,只跟着师傅草草学了几个字读了几篇文便被软禁在棠棣阁。他那般站起来跟个椅子差不多高的年纪,又哪里能去习骑御呢?
可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脆声轻叱自萧锦棠身后响起:“这样的劣马也敢牵出来让陛下亲乘?马房当差是做什么吃的?”
萧锦棠听得这熟悉的声音连忙回首,他只见着楚清和牵着一匹通身墨黑的烈龙驹而来。那烈龙驹年岁尚小,然峰耳尖翘,肢长骨坚皮毛油亮,火光点映在它身上,竟能似能泛反出深紫色的流光。面对兵铁列阵,它甩着头颅打了个响鼻,傲烈脾性由此可见一斑。不过它委实可有资本自傲——这匹烈龙驹的血统极其纯正优良,不过两岁多的年纪,身形体量都与寻常成年马匹并无一二,若待成年,想来定是一匹不可多得的神骏。而此时若有资深马商见得此马,定会出以万金买下,像这般品相血统的好马,便是放在北燕也是要好生留下作军马配种的。
“这匹马是我年前在北燕神女湖时套的小野马驹,我也驯了些时日。今年父亲回来述职时一并带回养在眠龙山,又让军中最好的驯马师养着。本想再养些时候,等过些日子你生辰那天送与你,这正好撞了巧。”楚清和牵着马走到萧锦棠身侧低声开口解释,她说着抬手轻柔的抚顺着黑马的侧颈,眼中流露出萧锦棠从未见过的温柔:“本想跟哥哥教会你骑马再送的……不过今日也不差,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如何驭马么?只要你不怕它,把它当做你的朋友。马儿其实比人更忠诚,因为在战场上,你们生死相依,它是唯一不会背叛你的。”
萧锦棠闻言心下一动,只觉一股暖流自心底流淌自四肢百骸。他看着楚清和的侧颜,一贯冷冽的眼神顿时柔如春水,只可惜楚清和专心安抚着马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
“记得,你当时说不要怕它就好。”萧锦棠柔声道,他自是记得楚清和曾与自己闲聊时说过的驭马诀窍。楚清和见得萧锦棠说的不错,清浅一笑便将马缰交到萧锦棠手中:“别怕就行,你先摸摸它。”
萧锦棠有些紧张,可背后是整备好的军士,他若是连马都上不去,可不是丢尽了颜面?但不想他刚一接过缰绳,这匹烈马便不耐的撂起后蹄,萧锦棠下意识的看向楚清和求助,却不想楚清和却抱着手对他点了点头。萧锦棠明白楚清和的用意,只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去学着她的样子去抚摸马颈。可不想这匹马还是抗拒,竟是左右摆着头不愿让萧锦棠抚摸。
楚清和依旧没有出手帮忙,她侧身从马鞍侧的囊袋里拿出一块干草料递给萧锦棠,示意萧锦棠紧拽缰绳。驭马驭人的道理十分相像,要的是恩威并施。
萧锦棠了悟楚清和的意思,他接过草料,小臂发力用力拽回马头,同时用掌心托着那块草料递到马嘴旁。起先这马还不愿吃,但被萧锦棠耐心的抚了会儿便逐渐放柔了性子。这时楚清和示意他翻身上马说若是马儿要甩人下来,就牢牢抓着马鬃趴在马背上……不过马儿倒是没有甩人,萧锦棠只能咬着牙忍着痛装作淡然,他不想丢了脸面,学着方才楚麟城那般洒然上马,然不曾想撕了胯。
只可惜打落牙齿还得和血吞,还好这马儿颇通人性,倒是没再给萧锦棠找罪受。楚清和看着马儿接受了萧锦棠,心下亦舒了口气:“这次我可不能与你们同行了,等你与哥哥下了朝,我就来找你们。”
萧锦棠点点头,抬手一扯缰绳,那马儿便自行走至阵前与楚麟城的坐骑相并。楚麟城见得萧锦棠的手紧抓着马缰,不由笑道:“别担心,一会儿踩稳马镫就好。我瞧这马儿颇为灵性,清和这丫头眼光当真不错。”他说着一顿,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萧锦棠:“对了,好马都要有个名字,有了名字才算认了主。比如我的马就叫明沧,清和那两匹一母同胞的马就叫驰月逐星,你打算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名字?萧锦棠愣了一愣,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根本没想到楚清和竟会送自己这么好的一个礼物。他忽的想起初见时在北苑,楚清和说自己会驯马养马时的跳脱模样,那时他遥遥向她看去,只觉她飞扬得意的眉眼都是那般光彩夺目。她偷偷潜入太清殿,猝不及防的与自己四目相对,眼底盛酒,吐息轻柔微热,如吹醒早春桃花的风——
“就叫青阳吧。”萧锦棠垂身抚了抚青阳颤动不已的耳朵,喜悦自心底散发:“青阳。”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是个好名字,春临之意,百废待兴,也是个好兆头。”楚麟城眉峰一挑,似是没想到萧锦棠会起给一匹马起这样一个名字,他忽的想着若是以后萧锦棠有了其他的马,会不会给凑一组朱明白藏玄英春夏秋冬呢?
“是,革新上下,行乘春风。”萧锦棠唇畔翘起一线狡黠弧度,想着这个名字应该是只有自己明白的一语双关。他轻抖缰绳,青阳便轻掠的小跑起来,楚麟城见状连忙驭马跟上,他们身后,万马千军声势如山如海。
就在萧锦棠率军回京之时,兰府也在破晓临光之时行开大门。比起大部分辰时开门的府邸,亥时三刻闭门歇息卯时过半开门行膳读书是兰氏祖定的规矩。楚清和虽出身军武世家,但在京中时也受不了卯时起的作息,照她的话说,也只有兰氏的书呆子跟楚麟城这种苦行僧一般的武人才会起得比鸡早。在凉朔关她苦累够了,回了京自然是要享受到睡到日上三竿早午饭一块吃了才好。
兰府此时正至行膳之时,仆从将新制的鸡丝粥与各样早点时蔬奉至兰府偏堂。云柯大长公主与兰府的公子小姐们均已落座等着兰卿睿梳洗完毕入座一同用膳。
因昨夜姜叡突然到访,兰卿睿念着昨夜姜叡所言自是一夜失眠,故而今日起的晚了些——或许自眠龙夜宴回来后他便没有一个觉是睡好的。如今兰氏势微穆氏放权,现在还来个油头滑脑的姜叡过来趁火打劫,而最令他忧思难放的是,自家的儿子资质不是中庸便是沉醉风月不解政事的纨绔。这也怪云柯大长公主的骄纵,说着自己身为大长公主,难道还护不住自己儿子不成?读书出仕不成便不成,当个逍遥纨绔有何不好?
兰卿睿自是恨铁不成钢,可无奈妻子纵容。没想到到头来,还得依着自己的女儿们。思至此处,兰卿睿眉峰更是不展,如今他已年过不惑,他究竟还能维持这门楣氏族煊赫荣耀多久呢?他若是一放手便是荣华一梦惊破,偌大兰氏就是那如腐朽高楼,一碰即会骤然倾塌。他看向屋外,昨夜分明星夜晴好,但今日的玉京城上却积欲坠铅云,好一副风雨飘摇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样。
但或许,只是兰氏风雨飘摇。
兰卿睿心事重重的行至偏堂落座示意开膳,兰府一向遵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可这规矩放在今天却令本就沉闷的气氛更显压抑。云柯大长公主略略吃了几口饭菜,忽的拍将手中牙箸于桌案,这清脆的一声响顿时打破这满室压抑,她拢袖起身看向兰卿睿,眉间愠怒:“老爷,若是身子不爽利,便叫下人将饭食端至卧房稍后慢用。沉着张脸是做给谁看?是非要闹到全家不宁才好么?”
“母亲还请息怒,想来父亲也是因着头风旧疾发作不得安寝才面色不佳。如今天色尚早,不若父亲先回房休息会儿再用早膳也不迟。”见得云柯大长公主动了气,坐在她身旁的兰氏大小姐兰芝华与三小姐兰芝雅忙起身揽住她的胳臂劝慰到,而坐在一旁的兰府的三位公子却全都低着头不敢作声,生怕母亲之怒殃及池鱼。
可无论再怎么劝慰再怎么躲也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兰卿睿心忧之事兰府之人皆知。要不是兰府的三位公子不争气,兰卿睿也不会愁极直此。
“阿柯!咱们回房慢慢说。”面对性烈如火的云柯大长公主,兰卿睿实在是无奈,但又不得不跟硬着头皮去捋虎须。但好在云柯大长公主并非浑不讲理之人,见得兰卿睿放软了态度,她也拍了拍女儿们的手示意她们安心,便同着兰卿睿一块向书阁走去。她出身皇家,自是明白在朝失去权力便是任人鱼肉。她也明白,兰卿睿如今不愿放权的真正理由……若是兰卿睿失了权,那以往跟兰氏有过节的家族必定联手群起而攻之。兰氏一门三后迎娶公主的鼎盛煊赫背后,却是绑架于皇权至上的骑虎难下。
她看着兰卿睿似有些黯然甚至是隐隐佝偻的背影,心下蓦地一绞。当日芝兰玉树白衣翩然风骨清隽凛浩如风的意气书生,是从何时开始逐渐变成这样肃厉沉郁的权客了?当真是岁月杀年少么?她喉头一涩,似是有话欲吐,可话至唇边,却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起。
“阿柯,是时候给芝松与芝柏一个年已二十有四一个年十八,都是时候给其选配正妻了……这事儿一直拖着,无非是玉京城中暂无门楣匹配的贵女。今年崔邈之女年方及笄,配以芝柏正好。而杨明正的女儿……今年二九之年尚未定亲。”倒是兰卿睿先开口打破了夫妻二人之间的沉默,云柯大长公主见丈夫开口便是这等话题自是眉峰紧皱,她是最不愿听及这个话题的。
她的长女是兰氏联合先太子的工具,虽然保下一条命,但因曾为皇家妃,依着祖制,丧夫的太子妃本应迁居寿康宫同太妃同居,从此永囚深宫不得再见旁人。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卖着兰卿睿的面子给了先太子妃一个相对的自由,准许她落发为尼在家礼佛静修……可她也才二十四岁啊!这正是一个女人最美的年华,她的青春葬在深宫,本该幸福初为人母的年纪,却要青灯古佛伴一生。
而现下他们的小女儿也要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了,但反观现在,就连她的儿子们也要走上同样的道路。世家联姻本是再寻常不过,可貌合心离的世家夫妻却是再寻常不过,难道这就是她与她的孩子们逃不过的宿命么?云柯握紧了拳,心头凄楚面上却是一贯冷嘲:“杨明正可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你说他会把女儿嫁给个扶不起的纨绔?你是怎么对你的女儿的?如今陛下即将十六,生辰过后便是春选贵女入宫,你说他会放过这个机会?”
“工部尚书崔邈虽是儿女双全,但小女儿不过十岁。正逢春选将至,你说他那年华正好与陛下相配的长女,是会选择入宫一搏还是跟咱们联姻?咱们兰氏如今是何处境,谁会赶着往前凑?”云柯大长公主眼光一横,顿声过后却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以前倒以为定国皇姑是个有大智慧的,可见现下,还不是如咱们一般。”
兰卿睿听罢云柯大长公主所言,一时之间竟是无话可说。但就在此时,兰府管事并着门口扫洒的小厮匆匆自廊下小跑而来,云柯大长公主见得他们言行急促失态,正欲开口叱责时却不想管事竟是连礼都不顾了的急声开口:“大长公主殿下、老爷,方才眠龙山传来陛下旨意,说是辰时三刻行开早朝……陛下已率楚卫禁军,自眠龙山急行军回京了!”
“什么?!”兰卿睿与云柯大长公主闻言同时一惊,他们匆匆对视一眼,兰卿睿心知定是朝事将有大变故,可事况突然,他根本来不及召集门客同僚商议对策。只得思忖片刻后硬着头皮定声道:“命人备朝服,准备上朝!”
224.以退为进锦棠亲审贪污案(一)
“是,老爷。”小厮听得兰卿睿吩咐,连忙退下去吩咐其他仆从预备上朝衣物车驾等事宜。云柯大长公主攥紧搭于胸前的披帛,正欲出言时却见兰卿睿转身欲离时抓紧了自己的手。她心头一动,却见兰卿睿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阿柯,有什么事儿,等我回来再说。事已至此,你亦多思无益……早膳时你没吃些什么,一会儿记着用些银耳燕窝羹。你与我赌气赌了这么些年,今日便听我一次,别再将之倒掉了。”
兰卿睿说罢便匆匆而去,云柯大长公主闻言却是愣住了。她半晌才回过神,想要转身叫住兰卿睿。可等她回身,兰卿睿已走远不见,她怔怔的望着空落落的转廊画门,忽然间落下泪来。
没过多时,太师的车驾便自兰府正门而出,马蹄掠踏碾过尘埃土屑飞扬,惊得路道四周行人纷纷避让,扰的早起的摊贩拖车提笼一阵鸡飞狗跳待着马车走后才开始暗生叫骂。倒是崇仁坊旁侧的馄饨摊儿老板有主意,他见着马车疾驰而来,不慌不忙抬手将锅棚上的吊绳一扯便放下帘布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尘灰。待到车驾离去,他方盛起两碗馄饨端给他的老主顾——冠军侯穆钰与如今陛下面前的红人,听风执令使柳言萧。
穆钰和柳言萧正坐在街角的桌子旁悠悠闲闲的吃着早饭,跟着行色匆匆惊疑不定的兰卿睿对比鲜明。穆钰吃的不紧不慢,柳言萧依旧是那副好似饿死鬼投胎般的吃相。穆钰等着他把一碗馄饨连汤带水的吃完才悠悠开口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如今陛下这第一把火已经烧在了兰相爷的眉毛上。柳大人,过会儿朝上该您泼油添柴升官进爵的时候,可别忘了穆某人呐,有道是苟富贵勿相忘嘛。”
“侯爷这说的是哪里话,柳某人微言轻,不过一介做脏活的人罢了。”柳言萧翘着指头拿出一张粉色绢帕擦了擦嘴,眸光轻敛眼尾吊媚:“倒是侯爷,收权可比放权难,今日您放权避了烧身之祸,那他日便不好说了。毕竟这世上,锦上添花的多,但落井下石更多不是么?侯爷既然自断手中利剑,也怪不得成为鱼肉等着旁人磨刀霍霍啊。”
“穆某倒多谢柳大人关心,只是这刀,陛下只怕是砍不下来。穆某虽无名刀利剑,可亦有坚盾不是么?”穆钰听得柳言萧挖苦倒也不恼,他放下筷子,唇畔笑意莫测:“再说既然能给,那就有法子拿回来。时候还长着呢,话也别说死了。”
柳言萧本以为穆钰的底气是来自于背后齐王的支持,可不想穆钰话锋一转,谈笑之间隐隐杀意横生。柳言萧心下悚然一惊,他略一思忖穆钰话中之意,旋即蓦地抬眼死死的盯住穆钰,不过吐息一瞬,听风执令使的手便已悄然放在腰间名刀乌鞘之上。他自信自己的拔刀之术能在一瞬之内将面前的木桌穆钰一刀两断,可不知为何,柳言萧只觉自己的指尖在抖——穆钰像是没有感到迎面杀机,他身着朝服,身上未着片甲,柳言萧此时若要取之性命不过易如反掌。
“柳大人呐,咱们都是来上京讨生活、想着出人头地的人。你不想一辈子畏缩在影子里做脏活,我也不想被人捏来拿去,若是要往高处爬,可不得让真正的大人物赏个脸给点办事机会么?穆某不过是一介军中粗人,如何办事、办什么事,想来柳大人比穆某清楚的多……如今陛下初初临政掌权,时代已是变了啊。”穆钰幽幽开口,一面说着一面整袖起身转身欲往路旁停着的穆府马车行去,倒是毫不介意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柳言萧。
柳言萧心中一梗,他只觉眼前的穆钰危险的像是一头磨牙吮血的兽,面对他身上冰寒且贪婪的气息,柳言萧明白自己应该杀了他……可他的话却像是魔鬼的低语,带着无尽的诱惑。穆钰说的没错,只有朝堂动荡,才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从来都是狡兔死走狗烹,若是他们对于萧锦棠没用,那就真正成了那案上鱼肉。
影刃在乌鞘中铮鸣而动,柳言萧却怎么也无法拔刀。刀柄上的指节青白手背筋脉暴起,但柳言萧只看着那穆氏的车驾渐渐远去,才缓缓将手放下刀柄。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唇角却是极不自然的抽动了下。穆钰说的没错,这朝堂上的生存之道就在于利用,无论是别人利用自己还是自己去利用别人。只要自己还有用,那便能立命安身,这朝堂的千错万罪,只有一条莫须有罢了。
思至此处,他起身在桌案上放下了一颗碎银子。一旁拴在树干上的马见得主人走来,竟是下意识的倒退两步颇为惊慌的咴咴叫起来,柳言萧一扯缰绳翻身上马,朝着宫城头也不回的离去。一个女人自巷道夹角的阴影中缓步而出,轻声一笑。
辰时三刻,角楼之上,朝鼓鸣钟。戍守宫城的禁军与龙图禁卫在易子凛的带领下列阵于午门之外恭迎圣驾回銮。萧锦棠列阵于首,面对宫内备好的御辇竟未乘坐,反倒是乘青阳直到宫内门而下步行往宣政殿而去。而在此时,在建福门外等候的臣下听得陛下下马回朝的消息后纷纷列队鱼贯入殿。但无一例外的,他们的面上眼底都写满了惊疑不定。在他们眼里,萧锦棠无疑是个堪称离经叛道行事乖戾的皇帝,他们谁也不会忘记那日早朝,一向病猫似的小皇帝突然就亮出了他的爪牙,像一只发怒的雄狮一般,三两下间废权软禁太后。而今日皇帝回宫不遵旧礼,这禁军楚卫围成之景,委实令人胆寒。
兰卿睿依然是列居文官之首的,可曾经跟着他身后大臣的目光都从艳羡嫉妒钦佩仇恨或是巴结变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惶恐。兰穆结盟的破裂与穆太后和穆钰的软禁和放权让他们感受到了皇帝对于兰氏的愤怒和不再容忍。谁也不想去触碰皇帝的逆鳞,而躲着正在风暴中心的兰卿睿无疑是最好的明哲保身。兰卿睿见得昔日朋党冷眼至此,不禁心下更为窒郁。金殿之上,他回过头,除却几个他亲自提携的兰党门生还对他回以目光,其他人都纷纷低着头不敢多看。
他的目光扫略过跟在他身后的王谦之与杨明正等人,想着能从他们面上窥探出一二分底儿。可王谦之却是垂首执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作态,而杨明正依旧板着一张脸。就在此时,兰卿睿忽的发现,姜叡并不在朝臣觐列其中。
可来不及给兰卿睿细想的时间,便听得福禄缓缓步出宣政殿外高声呼道:“辰时三刻已至,传陛下口谕,准令群臣觐见——”
兰卿睿听得萧锦棠的开朝谕令,纵使心下没底儿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往殿内行去。可未料他尚未站定,便听得身后的礼部吕侍郎低声惊呼,兰卿睿回首看向他,心道这根墙头草怎么这点眼力劲也没有,朝仪失态可是重罪。但他不曾料到的是,吕华元的惊呼只是开了一个先河,旋即更多的朝臣皆掩袖窃窃私语起来。兰卿睿见状心下恼怒,他正欲出列呵斥,却不想自己甫一抬眼亦心下一惊——
金銮龙椅上的萧锦棠并未着朝服,甚至不曾盘束发冠。他拥披一袭玄狐裘氅,着劲装束轻甲腰配软剑,分明一副少年武官的装束。但此时再无臣下胆敢上前去指谏萧锦棠的装束于礼不合,因为朝臣不仅畏惧于萧锦棠的心性手段,更是惧怕那禁军围城之势。
“陛下,今日吏部尚书姜叡偶感风寒,昨夜突发高热,今日着实无力起床上朝,特修奏折一封前来告假。”龙座之旁,一道威严女声穿透珠翠帘幕沉容缓诉。原本应是太后凤座的位置上如四十年前一般定国大长公主垂帘听政,她优雅的伸出戴着鎏金护甲的指尖将福禄递来的折子递与萧锦棠,萧锦棠接过之后微微颔首,转头对福禄道:“福禄,下朝后你携孤的回折去一趟姜爱卿府邸,就让他好生养病,莫要挂念朝事。”
“谨遵圣谕。”福禄上前一步揖身领命,兰卿睿瞥了眼身后姜叡的位置,总觉得他这假告的委实蹊跷。想来姜叡这个老狐狸心知萧锦棠突然回京定事有蹊跷,他身份敏感,所以干脆直接托病不出避避祸,想来这朝上的事儿也烧不到他身上,但若今日他在,就难免会惹上一身骚。可姜叡能装病作个隔岸观火之人,可自己这站在火堆里的人却怎么也摘不干净——
思至此处,兰卿睿目光又不禁向着武官列后的穆钰探去,可穆钰竟是垂首闭眼,满脸写着不关己高高挂起。
兰卿睿心头一梗,心头是越发没底。就在他思虑重重之时,福禄却是一扬臂弯麈尾高声道:“朝礼拜,诸臣行参——”
“臣等参见陛下,见陛下礼——”听得福禄宣令,诸位朝臣纵使心思各异也只得先行参拜礼,兰卿睿方一行揖,还未跪下时便又听得福禄朗肃开口:“传陛下圣谕:陛下心念今日开朝事急从权,故体恤臣下,今日早朝,赐三品以上臣职座。”
只听得福禄话音刚落,宣政殿内随侍的内监便抬出了早已备好的软凳。不解内情的朝臣心下又惊又疑,不知能让萧锦棠‘事急从权’急行军赶回玉京的事儿是何等大事。古往今来,亦只有陛下在外且碰发战事时才会由皇帝下令急行军回京备战。念及至此,朝臣们的目光皆投向了列居武官前列的楚氏父子和穆钰身上,但遗憾的事,他们三人面不改色,看来此事应与边境战事无关了。
就在诸位大臣心下暗自测度是何等要事时,却又听见福禄高声道:“传陛下圣谕:宣见大理寺监正杨廷玉——”
兰卿睿眼皮一跳,藏于大袖之内的指尖不禁抖了下。他下意识的回望殿门,心中顿时便对今日萧锦棠突然归京何为有了个大致推测——萧锦棠是想如上次一般趁着自己毫无准备时突然发难,毕竟这军粮贪污一案上能大做文章的余地委实太多。思至此处,兰卿睿不禁咬紧了牙,他曾通贿与大理寺少卿,要让大理寺否决了听风小筑的供词,从而保下陈思和的性命,至于能否扳倒听风小筑,那得从长计议打算。
此时杨廷玉突然觐见,想来是杨明正父子不知何时站了帝党,此番举措,他们定是在打于群臣面前检举出大理寺少卿通贿之罪的嫌疑,最好还能把自己牵扯出来,好再损几分兰氏元气。
大理寺李少卿听得福禄口中说出杨廷玉三字时已然面如土色,他向兰卿睿投去求救的目光,却亦见兰卿睿面色不佳。而殿外文官列末,一位约莫二十余岁,身着浅绯色圆领官袍,足蹬玄色绒锦靴年轻官员执芴而出。杨明正今年二十六岁,身材高大伟岸,面阔方正,虎目剑眉,通身浩然威仪凝正气于眉宇。他信步昂首,行至萧锦棠阶陛之前肃礼而拜:“微臣大理寺监正杨廷玉,叩见陛下。”
“杨爱卿免礼。”萧锦棠微微抬手示意杨廷玉免礼,他亦是头次见得这位刑部尚书之子,乍眼一看,他不由心道这杨廷玉果真子随父相,父子二人皆是一派磊正气度,虽然于仕途上比不过兰卿睿亲自保驾护航的几个纨绔公子,但一看便知是个品行端方雅正的好男儿,也难怪玉泉大长公主对之青眼有加,想着能将他招作女婿。然朝局紧迫不容萧锦棠再加细思,他抬手自御案之上再拿出一纸奏折,朗肃道:“杨爱卿,今日你检举之事,可是属实?”
“回禀陛下,微臣言字确凿,委实不敢有半分欺瞒于陛下。”杨廷玉语顿半刻,肃礼再拜:“微臣检举,听风执令使柳言萧,酷刑逼供,证词有误,还请陛下亲开三堂会审,重审此案!”
225.以退为进锦棠亲审案(二)
杨廷玉此言一出,最为吃惊的不是平白被泼上一身无妄之灾的柳言萧,而是听到杨廷玉名字时便担忧杨氏父子会联手将自己通贿大理寺少卿的事儿抖露出来的兰卿睿。兰卿睿委实没有想到,杨廷玉竟会睁眼说瞎话去污蔑柳言萧。而大理寺少卿李嘉易则更是惊疑不定,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自处。而柳言萧亦未曾想到会有这层变故,今日本该是他去眠龙山向萧锦棠述职的日子,可未曾想到职务未述,自己倒先被人参了一本。
杨廷玉此言落出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上诸臣倒真没想到他居然敢去弹劾听风执令使。这听风小筑本就是为皇室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的地方,朝上明眼人都知晓陛下与兰卿睿之间矛盾笃深,听风小筑在此案中本就是针对兰穆联盟而来,酷吏也好严刑也罢,总之能得出让萧锦棠满意的结果就是对的。至于冤情与否,又有谁去在意呢?这军粮贪污一案,说穿了就是新帝与士族门阀之间的博弈。如今穆氏放权,兰氏独木难支,谁都知是萧锦棠下了兰卿睿的威风,且兰杨二氏平日关系也说不上好,甚至算起旧账来过节还不少,这杨廷玉又何必赶着去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柳言萧极快的瞥了眼面如土色的李嘉易和神色复杂的兰卿睿,略略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他脑内思绪急转,想着自己应是没有得罪过杨氏或是与杨氏相干的派系家族……思至此处,他忽的想起今晨听风小筑的探子来报,说杨明正与曹清徐昨日私见姜叡,而姜叡在见过二人后又去了趟兰府,最后竟连夜出城往眠龙山方向去了。更为巧合的是,今日姜叡托病不出,一副要把自己置身事外摘得干干净净的做派——
种种线索因果串联而起,柳言萧心下不禁生出几分猜测。他抿了抿唇,决定先稳住阵脚静观其变。毕竟论着心思难测,谁也不是那皇座之上的少年皇帝的对手。如今朝势未定内乱未平,萧锦棠绝不会自断臂膀拿自己开刀。
“孤记得,当日柳爱卿突审石简一族时用了刑。而石简与石洪也对贪污军粮数目及销赃去处皆供认不讳,且销赃商家账目也对的上销赃之数……怎么,是复审时出现口供物证取对不上么?”萧锦棠斜倚御座,眸光微沉,指尖有一茬没一茬的轻点着杨廷玉递上的折子,似有所思。
“回陛下的话:复案提审之时,涉嫌销赃贪污商家的账目细列与先前于听风小筑初审时的口供微有出入。负责监审此案的大理寺少卿李大人遂令微臣重新核对账目口供。微臣经由调查发现陈氏商行销赃数目并非三万石而是一万石。而之所以查出三万石,是因陈氏商行常有租借本家仓库于其他商行从而盈利的商业途径,但关于对方存放货品,却是不知来源亦无权查看。”
“租借存放这两万石的商家分别是京中贺氏、曲梁韩氏、颍阳晏氏三家。但当日柳大人急于结案加之陈氏商行仓库账目还未曾与本家报备,故而这入仓记录米粮三万石便全数算在了陈氏商行头上。而柳大人对石氏主仆严刑逼供,更加剧了其余涉案人等的恐慌,为求保命,便联合串供诬陷陈氏商行。于此,李大人便令责大理寺重录证词抵对物证。复审供词物证业已全数整理归案,随时可供陛下查阅。”
杨廷玉言辞凿凿,说罢对着萧锦棠又是一叩首。柳言萧心头怒起,但碍于朝上境况却不便发作,只好强定面色暗中在大袖中握紧了拳。他心知自己调办军粮贪污一案的人都是自家培植的亲信,在汇报结案前再三审过细节要处,是绝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让人抓住把柄的。什么初审威逼串供,分明是复审之时大理寺暗中更改物证后买通嫌犯串供以蒙蔽圣听!这等伎俩,一听便是兰氏通贿李嘉易要构陷自己保下陈思和所设。
可柳言萧未曾想到的是,这次杨廷玉居然会站在兰氏这一边。他心下纳闷之际又不禁暗唾这大理寺内部竟如此狗胆包天。他不禁抬眼偷偷向萧锦棠瞥去,但却见萧锦棠面上镇定自若甚至可堪说神色悠哉。他并未对这份弹劾表现出丝毫愤怒之色,反衬的他唇畔三分笑意混沌难言。此时的他以手支颌,目光颇为慵懒的扫掠过战战兢兢的群臣,却是良久不言。
皇帝的沉默让一切虚伪阴谋猜忌于窒息的寂静中疯狂发酵,柳言萧只觉自己的额头于脊背不受控制的渗出冷汗。他肃立垂首,脑内思绪急转。可比之心下慌乱的他,更为忐忑不安的却是大理寺少卿李嘉易。只幸得官袍宽大,否则一定会让人瞧出他两股战战手抖不休。比起冷汗淋淋的柳言萧,他只能靠着憋气来让自己勉强还站着不会失仪软倒跪地——他想不明白杨廷玉是何时私对的案宗,分明犯人从听风狱转至大理寺后,他便亲自主理此案,将原述供告全盘否认。
这本是无差的做法,毕竟酷刑之下证词确不可取是真。就算杨廷玉知晓自己此举是为卖兰卿睿面子护下陈思和为弹劾柳言萧而搭桥,但依着杨氏父子目不容沙的性子,一定会想尽办法弹劾自己的通贿之罪。他既然敢冒险卖兰卿睿面子,自然有办法将此弹劾翻供的天衣无缝。可事情变故始料未及,杨廷玉怎么就弹劾起柳言萧了呢?他这一弹劾,谁知道又打了什么算盘,难不成兰卿睿还能说动了不知变通好似朽木成精的杨明正?
“李爱卿,你身为主理此案负责复审的大理寺少卿……你说,杨爱卿说的,可是属实?”萧锦棠慵闲开口,好似这顶能给柳言萧扣上渎职的大帽子在他看来不过玩笑。但渎职乃是重罪,萧锦棠又怎可能因私情而护住柳言萧?
李嘉易冷汗浸衫,但听得萧锦棠发问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行出臣列躬身拜揖道:“……回陛下的话:杨大人所说,句句属实。”
“物证呢?”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又翻了翻杨廷玉所递奏折,杨廷玉见状,忙再度肃拜:“回陛下的话:微臣已让大理寺官属携卷宗物证于朝外,只待陛下宣召即可观阅。”
萧锦棠闻言微微颔首,他略一抬手,站在他身旁的福禄便意会高声宣道:“传陛下口谕:宣大理寺臣属携卷宗进殿觐见——”
柳言萧听得宣令,心底更是惊慌意乱,他几乎就快控制不住自己冲出臣列去指谏杨廷玉和李嘉易信口雌黄歪曲事实。但他又见萧锦棠犹自镇定,一时之间亦不敢轻举妄动。他明白萧锦棠的可怕之处……这是一个太过善于隐忍的皇帝,在他没有把握之前绝不会贸然出手。因为在他眼里,他并不是操控朝堂的棋手,而是明白自己亦是棋子中的一颗。他不会轻易损失自己为数不多的底牌,而待他出手,必会一击致命。
柳言萧此时只能信萧锦棠不会放弃自己,可他却是始终看不透萧锦棠的——因为萧锦棠是个把自己的性命身家都押在赌桌上的狂徒,这样不要命的人,他真的会在意其他人的死活吗?自己不过是个给先帝做脏活的听风执令使,且还在东宫为先太子办过事。先太子对萧锦棠做过什么,自己是在清楚不过的,难道萧锦棠不曾对自己怀有一点恨意么?他分明恨到不顾一切也要与先太子同归于尽。
而如今的他已不再是那个手无实权任人宰割的九皇子,他是初初掌权的少年皇帝,他要像他的父皇一般制衡朝堂巩固皇权。而兰卿睿虽为萧锦棠不喜,但也是制衡朝堂的枢纽,难道萧锦棠真打算放弃自己从而收买兰卿睿?若是放弃自己换一个太师,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赚——不,萧锦棠不会这么做,若是兰氏加入帝党,那便等同于与楚氏成了一条船上的同僚。自大周开国以来,兰氏掌文楚氏掌武,二者相互制衡方得皇权稳固。
念及至此,柳言萧又以此理强定了定心神。殿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原是大理寺的臣吏捧着卷宗快步进殿。臣吏跪倒于殿前肃礼呼拜,宣政殿内随侍的内监忙下去接过案宗捧至萧锦棠的御案之上。萧锦棠抬手翻过卷宗,一时之间偌大宣政殿内静若落针可闻唯余翻卷之声。
“这案宗之上,果真是事无巨细。孤也曾亲阅过听风小筑的初审案宗,比对之下果真欠缺良多。”似是过了一瞬又似过了好几个时辰,萧锦棠终于合上案卷将之递由福禄。福禄接过案宗,又将之奉至珠帘翠幕后的定国大长公主手中。
柳言萧听得萧锦棠此言,更是心下大惊,他终是再忍不住,忙行至殿中并着杨廷玉之侧肃拜而下:“微臣惶恐,但案宗一事,还请陛下明鉴!”
226.定案朝局变兰相暗制衡
“明鉴?那柳爱卿可有相关人证与物证以证明这份卷宗内容有所作假?”听得萧锦棠的冷声质问,柳言萧只觉心焦如焚。他对此变故始料未及,一时之间竟是百口莫辩。他作为听风执令使,自是知晓大理寺少卿联合兰卿睿密谋翻案一事,可此事尚未来得及上报萧锦棠便被人先将一军。而对他发难的却并不是兰党之人,而是与这权斗之争毫无相关的人。思至此处,下意识瞥向身旁的杨廷玉,心中满是不解,虽说大理寺的官员素来与听风小筑不合,但那也是几朝几代前的事儿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会被杨廷玉如此设计。
“是……是柳大人办案疏忽,后由微臣等人复审时,才发觉有异。好在杨监正查案仔细,才不至于冤枉旁人,铸成大错令朝廷颜面有失。”李嘉易亦是被杨廷玉突如其来的弹劾弄的措手不及,但若不顺着杨廷玉的话将柳言萧搬出去做自己的替死鬼,那渎职疏守的就是他自己了。既然杨廷玉敢去弹劾柳言萧,那他若敢反咬自己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只要能堵住柳言萧的口,那这军粮贪污一案便是天衣无缝。
柳言萧听得李嘉易将所有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推,心下更是气结。他终是忍耐不住,正欲怒斥其渎职瞒上时却听得定国大长公主肃声开口:“这案卷所载事无巨细,杨监正亦是有心了。陛下,这案宗之上载明物证人证俱在,犯人业已尽数画押收监,想来今日朝会后便可令三司会审结案给天下一个交代了。”一只带着鎏金护甲的手伸出那挡住凤座的翠幕珠帘,福禄见状立刻心领神会,又忙将那卷案宗接过再奉至沈言夏跟前。
“承谢陛下、大长公主殿下体恤,然查明事实是微臣分内之责,委实不敢居劳。微臣不才,只望能尽绵力为国效力,为陛下分忧。”杨廷玉听得定国大长公主之言忙再度叩首谢恩,柳言萧恨的牙根直痒,心中怒道此人恬不知耻信口雌黄。但纵使心下恼怒,可柳言萧却因定国大长公主之言忍住了当场弹劾杨廷玉的冲动。
若说萧锦棠动了弃卒之念他还能信上几分,毕竟萧锦棠心性烈绝,他若是想成事,别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代价,便是同归于尽也做得出。然定国大长公主却是真正纵横朝堂几十载的当权者,萧锦棠的烈性虽令人心惧,在她眼里不过是一腔孤勇可嘉罢了。像是军粮贪污此等重案,定国大长公主决计不会听信一面之词便将之下放定案。如今她这般匆匆定案,究竟是为了什么?
思至此处,柳言萧心下更是寒凉一片。他恍然发觉,原来自己这个皇帝的耳目竟是对皇帝心思一窍不知。萧锦棠不是灵帝,他虽稚嫩,但君心深掩,早已不是旁人可揣测的了。
“好,杨监正此话此行委实当得起百官楷模四字。”就在柳言萧心中思绪不休时,定国大长公主却是在听得杨廷玉如例的冠冕谢言后轻声一笑。她端起身旁小案旁的茶盏微微呷了半口,言笑之间话锋猛然一转:“只是这军粮贪污一案虽结,但此案涉案官员却应严惩以儆效尤。身为我大周之臣,不思为君分忧为民谋福,只为一己私欲中饱私囊,若不严惩,何以对天下百姓?!”
兰卿睿指尖颤抖,近乎快握不住手中芴板。他如今不仅猜不透这军粮贪污一案的事态走向,更猜不透今日之后朝局势力走向。萧锦棠回来的突然,但在说出亲审军粮贪污一案是他亦以为自己猜到几分君心欲何——大抵是李嘉易企图以伪证翻案为柳言萧所发现,以此惊动了萧锦棠想抓个现行折了自己羽翼。可萧锦棠若要以柳言萧为证,那便正中了自己的酷吏之说,届时只要李嘉易只要坚持复审之词,那听风小筑必然会引得民心之乱。
就算折了陈思和,对于帝党来说亦会落得个伤人自伤,在加之官员轮替,故而萧锦棠这来势汹汹的雷霆手段却并不能真正动摇兰氏根基。
可这一切都被杨廷玉的一纸奏折打乱了。任谁又能料到,一向避争保身的杨氏会成为这场博弈中最大的变数呢?而依着杨明正那目不容尘的秉性,就算他要卷入党争也应是命自己儿子去弹劾李嘉易,怎地会突然弹劾起柳言萧来了?若说是杨明正看不惯柳言萧的严刑手段欲加弹劾,但这理由却牵强的连兰卿睿自己都不信。他此时已无心再思如何保下陈思和,目前敌友未知的杨氏父子更令他感到棘手。
“皇祖姑母说的极是,涉案人等之刑当应三司之长共商后审定后上折与孤。要紧的是尽快补上朝中臣职空缺以定朝局。”萧锦棠微微颔首对定国大长公主之言以表赞同,他拿起御案上的折子又翻了翻,抬眼瞥向阶陛之下肃立垂首的诸位大臣:“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合适的贤臣能人举荐?”
“这……”诸位大臣面面相觑,纷纷面露难色。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出言,生怕得罪了朝中显贵。要知这官职空缺可不是单纯的选贤举能任才而用,这次空出的最重要的几个官职可都是肥差,谁能拿到都是足以光赫家族的。而论照以往惯例,重要官职皆是从几大世家中挑选人等担任,哪里又轮得到有才干的寒门士子出任。与其说是官职调动,倒不若是重新划分党派朝局之势。有才能办事的人诸位大臣心里皆有一个谱,可谁也不敢说。
朝中最不缺的便是这些办事的人,但政绩却记在那些贵族出身的上级官僚之上,这几乎已是朝堂之中默认的规则。
“启禀陛下:臣倒是有几个不错的人选。”就在群臣谁也不敢做这个出头鸟之时,王谦之却执芴上前,定于阶陛之前躬身肃揖道:“工部屯田郎中王瑜羲自吏部员外郎起仕,勤恳为官为国效力已有十余载,无论人品还是能力皆为上等。且其共事两部,又司屯田之职得算天下农桑生产储备,想必定能胜任起户部侍郎一职。”王谦之说着一顿,目光却是瞥向了身后面色极为难看的兰卿睿。
“而工部尚书崔邈长子、礼部郎中崔崇茂更是以文采见略风达于玉京,其不仅学识渊博,更是恪尽职守。出仕近十载,为我大周西魏两国启通商市互通邦交出力甚伟。依臣愚见,崔郎中担得起户部侍郎之职。”王谦之语罢回列,然朝臣皆垂首不敢妄加多言。他们倒不关心谁能继任这户部侍郎之职,而是在想谁担任户部侍郎后党派势力的变动,好为自己寻得一个更为稳定的靠山。
朝局从来变化无休,只有站对党派才能在这宣政殿中站稳脚跟。瞧瞧现在,不过一年时间这朝中风水便轮转一圈儿。灵帝之时,王谦之虽为中书令,却在朝上从不与兰卿睿相争。可谁知新皇登基穆后手握垂帘听政之权,一时之间穆氏一族鼎盛尊荣无限更盛兰氏,可不过眨眼之间便被陛下与楚氏逼的交出了兵权,连太后也被软禁起来。放在一年之前,谁又能料得退隐多年的定国大长公主竟会再度携势重归于朝呢?
如今兰氏势微,若是户部侍郎一职落入公主党手中,想来再过不久,这新朝又会回到昔年定国大长公主执政之时。然就在诸臣心下暗自揣测时,臣列之中的工部尚书崔邈的额头上却渗出涔涔冷汗。他的目光在王谦之与兰卿睿之间来回转圈儿,思忖半刻后缓步躬身而出肃礼拜于王谦之身侧,面上一派诚惶诚恐,好似连声音都在打着颤儿:
“启禀陛下:犬子不过略通于市井杂学,且时常口不择言闹出些荒诞之言流传出去,都是些令人茶余饭后闲谈的笑料罢了。承蒙中书大人谬赞,只是犬子年轻,尚且见识短浅,委实当不起中书大人举荐,更难担当户部侍郎此等重责啊!”
“崔大人何必替崔郎中自谦呢?”王谦之略略一笑,眉峰一挑:“臣身为中书令且又身为辅政之臣,上奏于陛下的奏折与报告自然皆与太师大人一同查阅审批。崔郎中无论是在吏部还是在礼部所负责的事情皆处理得当从未失职。且先帝在世时,崔郎中为辟周魏两国商市还亲自去西魏洽谈近一年,如此贤能勤恳之人,委实不该出仕近十年还不得升迁。我大周朝廷素来举贤启能,岂有让明珠蒙尘、让有才之人抱影空庐之理?”
崔邈听罢却是一个肃拜叩首下去,他以袖掩面,整张脸都在袍袖的遮掩下扭曲起来。他心道自己这是惹上了什么祸端,自己虽是兰党,但在朝却是地位稳固,加之儿子聪慧可担大任,他本是无可争的,就算兰氏势微陈思和出了事儿那也与自己无关。就算将来兰氏大厦将倾,他也有信心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投向另一党派。
可就算要换党支持,那也是密谋拜见逐渐脱离不能伤了颜面,毕竟这朝上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王谦之这一手明抬赞赏分明是在拉拢自己。他是定国大长公主的女婿,他面对的是威名赫赫如今势力崛起如日中天的定国大长公主的拉拢!若换了私底下,自己可能赶着就往定国大长公主麾下贴去,毕竟这可是历经三朝的摄政公主,加之其孙女沈揽月未入宫闱便独得新帝宠爱,说不准便是将来的皇后。这般煊鼎如日的架势,又有谁能拒绝、谁敢拒绝呢?
但这份声势浩大的拉拢却恰恰触犯了官场为人的大忌——这哪儿有让人当庭表态的理儿啊?若是自己应下了定国大长公主的拉拢,那不就等于当场同兰卿睿撕破了脸?兰氏如今虽是势微,然崔邈却是看的透彻。萧锦棠并不是真正想要拔除兰氏,兰氏之所以能以开国世家绵延至今,不仅是因为出过三朝皇后,而是因为它本就是帝王用来制衡臣下的棋子。想当年定国大长公主外掌军权内掌朝政时,不也没能奈何得了兰氏么?
只要还存在这朝堂之上,那这风水轮流之间便无有定数。四大家族蒂固根深,其中三家均是开国世家,而崔氏却是怎么也比不过这等世家的。在他们眼里,自己亦不过是个棋子。棋手不会在意棋子的死活,但棋子自己会在意。只要今日自己应了这拉拢,那便是自绝后路!
崔邈思至此处,心下更是羡慕其姜叡今日的称病不出以避祸端。苍白的日光破云投入宣政殿中,像是一把闪着寒刃的刀,无形的将整齐的臣列劈裂成几块不规则的图形。崔邈只觉宣政殿的青砖地刺骨冷彻,他颤着身子,正欲咬牙回绝了王谦之的拉拢时,却听得年轻的皇帝朗声道:“王爱卿说的不错,崔郎中的政绩与折子孤也曾看过,着实是个能臣。崔爱卿教子有方,又何必过于自谦呢?你倒是自谦了,可却有无问过崔郎中的意愿呢?”
崔邈的喉头上下滚了滚,他听得萧锦棠亲自发话,心知自己是彻底没了选择的余地。臣列之中,崔崇茂听得萧锦棠点名忙出列肃礼跪下正要谢恩,可不想他方一跪下,兰卿睿却是铁青这一张脸执芴上前道:“启禀陛下,若说开通市场促进邦交又善于经商之能才,除却崔郎中,礼部还有一位姜云照姜郎中……臣记得,崔郎中虽负责开拓商市,但其中的市场调节,货品买卖的细项却是姜郎中负责。臣以为,姜郎中身居礼部委实屈才,以臣之见,在国库收支税收管控之项上,姜郎中之才更甚于崔郎中。”
“这……”崔邈听得兰卿睿之言,心下更是五味陈杂,他既庆幸崔氏躲过了这场君臣交锋,又怨恨兰卿睿就这般断了自己儿子升迁的机会。然他只能生受了这等委屈,打落了门牙和血往肚里咽。谁让自己出身不如兰氏?
他低下头,眼角余光却透过宽大官袍的间隙看向了自己身后。他的儿子正跪在自己后面,却是一言不发连头也不能抬。崔邈恨恨咬住牙,一时间辛酸无限却又倍感凄凉,他忽的想起那前朝文人所作之诗,道那枯黄飞蓬‘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渊。’现下思来,这朝上之臣,不亦是这枯草一蓬么。
然就在崔邈不合时宜的心生感怀之时,却不知兰卿睿的对姜云照的举荐并不是因兰氏与姜氏的姻亲关系。他生性多疑,见得王谦之与定国大长公主对崔邈的公然拉拢自然对崔邈与自己的结盟心生芥蒂。毕竟就连姜叡也能来私下找自己,那崔邈为何又为何不可去另寻良木呢?且兰氏比之如今的沈氏就好似日薄西山与如日中天的对比,会见风使舵的人怎不会知如何站党呢?
只要崔崇茂当上了户部侍郎,那崔邈就彻底投进了公主党的阵营。而王瑜羲又是王谦之的侄子,眨眼之间,工部户部便尽数投于那定国大长公主麾下。再加之沈揽月即将入宫,沈王二氏权倾朝野之势便是板上钉钉。情势迫人之际,兰卿睿无奈之下只好选择饮鸩止渴举荐姜云照进行分权。如今兰崔之盟已然动摇,那兰姜之盟便只能看在自己长女与先太子那一纸婚约的面上维持着。思至此处,兰卿睿上前一步,躬身肃揖。
“陛下,臣以为用臣如用棋,棋局无定,适者当居。择贤配位方可得明君贤臣之佳话,才可定平天下,国命纵横。”
227.听风入朝制锦棠计连环
“太师言重,只是微臣见识浅薄,委实难承太师谬赞,且户部侍郎审计国库存支天下赋税。王郎中资历见识皆在微臣之上,而崔郎中文采斐然才情闻达天下,二人皆是国之栋梁,而微臣不过只对经商之道略通皮毛罢了。”兰卿睿话音刚落,姜云照忙执芴出列肃跪而下。听得他这番推辞,萧锦棠难得与兰卿睿默契的扯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意。他们皆心道这算什么推辞,分明是明夸自己暗贬旁人。
只可惜他这话还偏叫人挑不出错处,听得崔邈只能僵着一张脸把气往肚里咽。而崔崇茂虽知姜云照是在暗讽自己与商贸来往之事不如他,然却只能同王瑜羲一块出列假意说些谦虚的冠冕之言。他看向自己父亲跪着不敢抬头的背影,心头酸绞的近乎令他窒息。可他明白,王谦之的举荐只是挑拨崔氏与兰氏关系的激将之言罢了,他身为定国大长公主的女婿,又怎会考虑这一言对崔氏的存亡影响呢?只有退出纷争明哲保身才是上策,兰氏与帝党和公主党之间的博弈,根本不是他们能掺和的起的。
萧锦棠见得崔邈父子明言推辞,心道他们倒也是通透之人,只可惜时势迫人。但从来祸福相依,崔崇茂的不得志,或许是崔氏最大的福分。
他一面想着一面又望向了面色沉凝的兰卿睿,萧锦棠心知兰卿睿已然入套,方才兰卿睿那一番话,可不就是明里暗里强调朝堂制衡为重,皇帝不能太过偏倚定国大长公主么?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由得暗道姜氏父子二人皆是顶顶的人精儿,因为他手中那封折子里,赫然便有王瑜羲的名字。他早知自己会联合定国大长公主对兰卿睿施压,这封折子定国大长公主是必会见的,他借着自己的手推上了自己的儿子又两面讨好了兰卿睿、定国大长公主与自己,当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老狐狸。
“姜郎中切莫自谦,孤在阅览卷宗之时,亦看过你对边境坊市的调节之策,且孤亦听闻,你出仕之前便随着姜氏管家行商游历,只怕对经商之道可不是略通皮毛而已。”萧锦棠微微一笑,转头又对身后凤座的定国大长公主私语起来。资历的老臣们见得萧锦棠与定国大长公主商议之状,心中皆不由道此情此景何似当年。且加之其手握垂帘听政之权深得陛下信赖,沈揽月即将入宫加之龙图卫兵权在握,几月之间,退隐多年的沈氏又恢复了昔年荣光,甚至更甚曾经鼎盛之时。
“宣旨罢。”小半刻后,萧锦棠示意随侍身侧的福禄宣令。福禄闻令,忙一甩麈尾上前三步高声道:“传承陛下圣谕、定国大长公主殿下慈谕:工部屯田郎中王瑜羲,礼部郎中姜云照,二人资历深厚、勤勉尽忠、现任命其二人为户部侍郎一职。礼部、工部空缺郎中一职,由六部尚书与太师、中书令于朝后行商定,三日内拟定人选上折待参,钦此——“
“臣等谢陛下、定国大长公主恩典。臣等定恪尽职守竭尽心力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不负陛下、殿下信任所托。”王瑜羲与姜云照听得宣旨,忙肃叩三拜谢恩。诸臣见状,忙山呼叩拜高呼陛下英明。兰卿睿见得此景,心中无奈郁结之意更甚。
他看向身旁的王谦之,只觉他面上微笑是那般刺眼,瞧他现在脊背挺拔春风得意,更衬的自己惨败畏缩。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在灵帝执政后期与新帝登基之时,自己亦是这般意气风发。念及至此,他又不禁回过头看向文官臣列,却见昔日兰党众人皆垂首不言,而那令人生厌的墙头草礼部侍郎吕华元,在自己得势之时活像一只讨好主人的哈巴狗,曾经自己在朝上说一句他便附和一句,现在他对上自己的目光,忙转过头,就差没把晦气二字写在脸上。
“王侍郎、姜侍郎有心,孤自是倍感欣慰。”萧锦棠笑容和煦,他性子孤戾,便是平日里唇边的几分笑意亦是锐利且混沌的。此时这般一笑,一时之间竟是叫臣众滞愣一瞬,以前上朝时,萧锦棠都头戴冕旒身着十二章纹的玄衣纁裳,他所有的面色所思皆挡于冕旒之后,臣下们只能瞧见他似翘非翘令人捉摸不透的唇角。而现下他劲装拥氅高坐于皇座之上,臣众们这才得以真正看清他的面容。
少年帝王身姿挺拔风神初显,他毫无疑问继承了他父皇母妃容貌上的所有优点。他快十六岁了,正是少年与青年相接之时,他的面庞正在褪去少年的柔和而逐渐棱角分明起来,遗传自胡人母亲的深邃轮廓日益明显。他的五官生的及其锐利,薄唇高鼻明晰深刻,飞扬有力的眉弓难掩勃发英气,但偏偏那双平日沉碧迫人的眼睛笑起来时是那般潋滟,好似春水冰解蕴着烟雨柔长。但便是这般,却无人说这样一张面容像是女人。他的美丽锐利之极,若是最为挑剔的美学家见了定会说这份明锐之丽犹如发硎之剑。
“谨遵陛下旨意。”但此时的兰卿睿却是唯一无心欣赏这份美丽的,他心神不定的跟着六部尚书与王谦之上前揖礼领命。萧锦棠的笑容令他感到深深的不安,作为帝师,他可以说是除了楚氏兄妹之外与萧锦棠接触最多的臣子。他明白萧锦棠的性子,在他看来,萧锦棠的笑容不像是了却心事的释然,而是捕猎者看见猎物是露出的磨牙吮血般的兴奋笑意。他这般阵仗回京,绝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哎呀!”宣政殿外骤然风起,透射进宣政殿内的阳光突然为浓云所蔽灭,殿内随侍的年轻内监惊呼一声,忙将被吹的摇动起来的门页并好固定放下风帘。不过一瞬之间,好似宣政殿内的温度也降了几分。清寒料峭的风将角斗飞檐上的铜铃扰的纷乱叮铃。急切无序的铃声促促响动直听的人心头莫名发紧。这份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仿佛要印证兰卿睿所想一般,萧锦棠的笑意愈加深浓,忽然间话锋一转。
“孤今日认命王、姜二位爱卿为户部侍郎,是因能者居之。但今日虽补上户部侍郎之缺,然还有一事未完。”萧锦棠说着一顿,眼神一凛瞥向跪在一边的杨廷玉三人身上:“能者居之,不贤者让乃是亘古定责。听风执令使柳言萧错查案情,实为失职当惩。而杨监正办案仔细才不至于误判案情,自是该奖。”
柳言萧叩首于地,眉峰紧皱,他暗自看向身旁的李嘉易,却见其面如土色。兰卿睿闻言亦是心头一紧,心道难不成萧锦棠还想再翻案重查不成?可圣上金口玉言,一言既出哪能朝令夕改?既然要罚柳言萧,那萧锦棠必然不会再查此案,如今距案发已过三月,若是再不结案,只怕会引得民心浮动。可他委实猜不透萧锦棠与杨氏父子意欲何为,如今萧锦棠要罚柳言萧,难道他是真的不信任柳言萧,意欲扶植杨廷玉上位取代柳言萧?
萧锦棠并不在意此时兰卿睿心想作甚,若是知晓,他只会说兰卿睿猜对了一半。就在诸臣暗揣圣心之时,萧锦棠却缓缓起身,眉眼俱寒,抬手便将杨廷玉的奏折甩在了柳言萧与李嘉易中间!群臣见状,忙齐齐跪拜山呼陛下息怒。
“失职乃是重罪,足以革职处理。而知情不报、延报,则视为同罪。”萧锦棠一拍桌案,声色俱厉:“此事若不严惩,不足以服慑天下。从今日起,柳言萧革去从四品听风执令使一职,取缔听风小筑,原先听风小筑之人全部降职两级并入大理寺。任柳言萧从六品大理寺监丞,司掌狱看守,好好跟杨大人学学如何审查案情!而李嘉易知情不报,险酿大祸,遂革去大理寺少卿一职,而大理寺少卿一职,由杨廷玉补任。”
“于此,诸位爱卿可有何异议?”萧锦棠厉言语毕,唇畔却是悄悄勾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如他所料一般,无人敢出言反对这道圣旨,皆是高呼圣上英明。杨廷玉上前揖礼谢恩,而柳言萧却是浑身颤着跟着一脸如丧考妣的李嘉易上前叩拜领命。
柳言萧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以让寒意令自己冷静,他现下心跳极快仿佛随时要跳出嗓子眼儿,萧锦棠此令一出,他顿时便明白萧锦棠在打什么主意。他让听风小筑与大理寺融合,从此自己便不再是个做暗活儿的,萧锦棠真的让他从幕后走向了台前。虽然大理寺监丞的官位不高,却是司掌刑狱,严法酷刑之下,有些事儿便更好问了。而并入听风小筑最大的目的,是萧锦棠意欲让自己暗中搜查大理寺其他官员,若有贪赃枉法之像,大可如今日一般当朝弹劾。
且如今杨氏父子一人担任刑部尚书一人任大理寺少卿,萧锦棠派自己入大理寺,更是为了制衡监视杨氏。拉下兰党的李嘉易,又让自己登朝正明还能制衡猛然崛起的杨氏,这个先摔后捧的一石三鸟之计,手段高明委实堪称毒辣。
而萧锦棠之所以前三月不闻不问此事,便是等着兰氏自露把柄再找准时机一网打尽。他倒是真将兰卿睿惯用的套路学了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下的兰卿睿气的面无人色却依旧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谁叫他与李嘉易都做贼心虚呢?
思至此处,柳言萧是真真松了一口气。他起身回列,然心头却止不住的生涌起一线后怕。恍惚之间,他竟是觉着自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而萧锦棠不知从何开始,便成了握住自己绳线的人。
兰卿睿此时的心情与柳言萧相差无几,但比之后怕,他心头更多的是震撼。上一次萧锦棠动兵强废太后垂帘听政之权虽是雷霆锋锐,但依旧是带着些少年意气行事。今日他不声不响便联合朝臣谋划了这盘局,委实令人始料未及。念及至此,兰卿睿不甘的闭上眼,他心知自己终是败了。萧锦棠已不再是个空有锐意的少年了,他已是真正的掌权者。只可惜自己为兰氏竭尽心力,也不能让兰氏明面风光暗地靠着女人支撑的局面得到改变。
太祖皇帝是何其聪明,楚氏先祖立下誓言楚氏族人永保大周山河,楚氏的忠诚是大周皇权的依仗。可帝心难测人心易变,同为开国世家的兰氏便是皇帝近侧用来制衡楚氏的棋子。这颗棋子是何其好用,只要给予无上尊荣,便能将其成为众矢之的。想当年开国之君与兰楚三位挚友知音之交共开天下,但离间兰楚二氏却也是萧氏皇族所做。生死与共的友情又怎能与这锦绣江山无上权力相提并论?兰氏的可悲,便是世代身为帝皇手中棋子的命运。兰氏的生存之道,便是不断的挑起群臣之间的纷端以巩皇权啊。
当真是可悲至极,可自古以来,兰氏族人又有几人看得穿呢?兰卿睿终是自嘲一笑,目光却看向了武官之列那个身姿挺拔的年轻将军,眼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