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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抵霜     江山业txt下载     江山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28.宣政密谈定国公主授制衡

    然此时的楚麟城并未注意到兰卿睿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正遥遥的向阶陛之上望去,眼中流露出柔和且赞许的目光。萧锦棠宣令言毕,像是感到了什么一般侧目一瞥便对上了楚麟城的目光。当朝直视圣上,这本是为极僭越不敬的,可萧锦棠却趁着诸臣叩首起身的间隙对着楚麟城得意一笑,像是两个做了淘气事儿的孩子联合瞒过了威严的长辈一般。

    视线交汇间,神会一瞬时,无言之间二人便已猜出对方心中所想。随着福禄高声宣令退朝,麟棠年间最大一起贪污案终算是尘埃落定。楚麟城同朝臣们叩谢拜礼后,如常一般退至殿门旁等候萧锦棠。为了今日之事,萧锦棠可是熬了个通宿,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又比不得军中人,如此劳累定然伤身。楚麟城心想楚清和像只野猴子般精力旺盛的劲儿,道是今日若是不跟着萧锦棠将她打发回去,依着她的性子不知又会带着萧锦棠去赶什么热闹。

    念及至此,楚麟城的唇畔竟是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笑意,恍然神游之际,竟是连锦衣侯沈言夏站在自己跟前也未注意。沈言夏见楚麟城敛眸出神的模样,却是慈和一笑,抬起手在楚麟城眼前晃了晃:“麟城,都下朝了,怎地还不速速离去呀?”

    楚麟城这才回过神,他忙摸了摸鼻尖,正欲向沈言夏躬身见礼时却被沈言夏以目光制止。楚麟城心下不解,却见定国大长公主竟是还端坐于垂帘凤座之上未与沈言夏一同离去。沈言夏见楚麟城注意到异状,又悄悄抬手向门口指了指示意楚麟城与自己一块出去暂避。

    楚麟城眉峰一皱,似是不解定国大长公主之用意。可还未等他细思,便听得定国大长公主肃声道:“言夏、麟城,你们先且暂避片刻,本宫与陛下有些话要私下说一说。”

    “……是。”楚麟城虽有不解,然定国大长公主都亲口逐人了,自己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强行留下,于是只得躬身揖礼拜辞之后随着沈言夏一块往殿外走去。

    福禄见状,自是手一挥便领着内殿随侍的宫人往外暂避,还让人贴心的将殿门给关上了。殿门关上的一刹那,偌大宣政殿便骤然晦暗下来,外头的天光只能透过门页上的纱绢投进几块朦胧的光圈,映的殿内的朱梁彩栋都斑驳迷离起来,灰尘旋旋飘舞在光下,一时之间,宣政殿内静若闻息。萧锦棠不知自己与定国大长公主之间还有什么事儿是连楚麟城与沈言夏也听不得。他心下疑惑,心中辗转再三正欲相询时却听得珠玉脆泠相撞,原是定国大长公主掀帘而出,面沉如水。

    “……皇祖姑母,可是方才于朝上时,孤言令有失?”萧锦棠心下忐忑,像是面对师长的学生。可定国大长公主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她并未如萧锦棠所想一般指出自己未曾发觉的用人设局方面的不足,而是反问道:“陛下可知,为何此次兰党元气大损,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萧锦棠未曾想到定国大长公主会忽出此问,他敛眸思索片刻,沉声出言:“因为太师想要保住陈思和……他一直在犹豫,哪怕他最后决定以兰氏基业为重放弃陈思和,然却还是没断彻底,想着能通过李嘉易之手留得陈思和一命。此法冒险,然胜算却大。而这也是能让旁人抓其漏洞断其在大理寺羽翼的机会。”萧锦棠说着一顿,迟疑片刻后又补充道:“用情来推断一个人总是很准,感情往往是人最大的软肋。”

    “陛下说的不错。”定国大长公主听得萧锦棠分析,眸光中竟是流露出一瞬惊讶,似是没想到萧锦棠小小年纪竟知何为人之软肋。不过她旋即便想起自己曾埋在东宫的暗线向自己说的先太子以萧锦月为质胁迫萧锦棠的事儿。看了这个道理,亦是萧锦棠自己的感同身受罢。思至此处,她看着萧锦棠的目光也不禁放软了些许,连着语气都柔和起来:“小九儿,你好好记住今日之事,记住你说的这句话。”

    “皇帝至高至强,亦是众矢之的。作为皇帝,你不能流露出一丁点软弱,更不能有任何犹豫。本宫昔年戍守凉朔关时,常听得北地猎人说山有猛虎时常猎狼而食,可当猛虎受伤,群狼群便会群起而攻之猎虎而食。”定国大长公主缓缓而诉,一面说着一面抬手轻轻抚上萧锦棠的头顶。她敛去了通身高华气度,辉艳流转的眼角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慈和:“小九儿啊。你得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皇帝这个身份,是你至刚至利的刀剑,既已紧握,那就一往无前的去征服……你要牢牢的记住,皇帝是世上唯一没有退路的人。”

    萧锦棠闻言只觉心头一震,他知道定国大长公主所言之理并无错处,可他不是不想遵着去做,而是在猛然之间,他竟生出了一种宿命因果难以违抗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令他晃神一瞬,忽然之间只想到一语成谶这个词儿。

    “皇祖姑母,孤记住了。”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躬身颔首应谢定国大长公主教诲,他委实不必行礼,只是他不想让定国大长公主看见自己眼中流露一瞬的不甘与畏惧……身为帝王,绝不能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丝毫软弱。

    “你这般大的少年,什么话总是嘴上应承,都不过左耳进右耳出罢了。”定国大长公主倒不知萧锦棠心中所想,她见萧锦棠这般拘礼,竟是略略笑了声。萧锦棠起身抬眸间微微一怔。在他印象中,面前的女人总是眼神睥睨气度高华的,她深褐的眼瞳中永远流转着睿智的狡黠与辉艳迫人的明丽,但不知为何,此时的她眼中竟是流露出一丝难言的怅惘与缅怀,好似在萧锦棠身上看见了些许往昔的时光与故人。

    她究竟想起了什么?难道在她年轻时,也有过怒马鲜衣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妄为的岁月么?萧锦棠不得而知,因为这瞬目光犹若昙花一现,快的直让萧锦棠以为方才定国大长公主所流露的情绪是自己眼花时产生的幻觉。不过眨眼之间,定国大长公主的眼神便又坚定起来,她深深的凝视着萧锦棠,眸光迫人话锋一转——

    “还有不出一月便是二月二花朝选秀之日,待到三月三,便是诸位御妻进宫之时。想来选秀的事宜与人选,陛下心里应该有数了。”

    萧锦棠闻言只觉浑身一僵,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隐隐的猜出了定国大长公主私见自己的另一层用意,也知其应是为了沈揽月入宫之事要自己亲口的一个保证。可他却是莫名的惶恐起来,因为他着实怕定国大长公主会向自己要一个自己根本无法满足的要求。

    “看陛下的面色,想来也是猜到本宫所想。那本宫也不卖关子,便开门见山的直说了。”定国大长公主说着却是微垂下目光,她是这般骄傲的女人,此刻竟是低下了昂然铮傲的脊背,语气几近是带上了恳求:“小九儿,你是个好孩子。但皇帝与好人之间,终究是矛盾的……后宫人选想必你也有数,本宫……不,我只想请你看在我的面子,在她进宫后,好好的善待她,请尽你所能,护她一世平安,让她能尽量幸福的度过一生。”

    “我已年迈,也没几年的时间了。她一进宫,便真是见一面少一面。”定国大长公主说着似有些感慨,她强行勾起一抹笑意似想要掩盖心头骤起的千情万绪,然那堪称惨淡的笑容却刺的萧锦棠近乎想要闭上双眼。可他不能,他或许可以畏惧那个历经三朝威严荣光赫赫的定国大长公主,却无法逃避一个老人恳切的请求——

    “快八十年了,为了大周,我先是失去了我的儿子。好容易等到日子安定下来,我又失去了我唯一的女儿……揽月她,是这世上,我唯一仅剩的血亲了。”

    萧锦棠抿紧了唇,他看着这个为了大周奉献了一生的女人,看着她突然之间佝偻下去的脊背,心底不可控制的涌上一阵愧疚。定国大长公主对他而言,不仅是辅佐之臣,她更是在危机之时选择自己,将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人。除却这两点,她更是在近十年的宫廷冷眼中,第一个如母亲那般,亲切的叫着自己小九儿的人。在那东宫去往太清殿的路上,定国大长公主一直握着他的手,威严且慈和的叫他别怕,叫他挺直了脊背,叫他找回皇子的骄傲与尊严……那一瞬的温暖和鼓励,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几欲令他落泪。

    萧锦棠忽的不知该如何答应这番话。定国大长公主的意思是让自己给沈揽月无上的尊荣和富贵么?这些都可以,无谓乎是些物质的需求。可幸福又是什么?萧锦棠心头蓦地一窒,难道定国大长公主是在要他,现在便定下皇后之位的保证?

    “皇祖姑母……孤。”萧锦棠梗了梗,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将心中所猜宣之于口。方才意乱思至立后之间,他第一时间竟是想到了楚清和。那夜在眠龙山,她托腮拨弄着烛火,怀着少女心事与自己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明丽与妩媚。那时他说皇后是为发妻,必为一生挚爱当独宠珍重之。

    可他……他又怎能去爱沈揽月呢?她是那般皎若云间月皑若松上雪的女子,清凌皎洁仿若出尘仙,旁人见了只会生出远观即可的心思。且她心底还说不准还揣着西魏的王爷……依着沈揽月对自己恭谨的态度,萧锦棠很明显能感到她对自己的疏离。可既然皆因世事难料同上了后宫这条黑船,那又何必去戳穿人家的梦呢?在这逼仄的四方宫墙锦绣地狱中,心头没点念想是真的会被逼疯的。

    “这很难答应么?锦棠,我是要你说,保揽月一生平安。”定国大长公主顿了顿,她见得萧锦棠流露出的为难神色,眼神忽的一凛:“锦棠,你在为何感到为难?帝王的婚姻,从来无关情爱。难道这等浅显易懂的道理,你竟是不懂么?”

    萧锦棠一怔,正要出言应道时,抬眼却见定国大长公主竟是柔和一笑,连带着审视的目光也放软不少,里头竟是带了几分少女般的狡黠:“这么为难,可是心里有人了?”

    “孤……”深藏已久的心事被此般猝不及防的戳破,萧锦棠的耳梢骤然涨红,一时之间竟是无从辩解。定国大长公主见此情状思忖片刻,琉璃般的瞳一转便信口道:“是哪家的姑娘?莫不是是清和那个丫头吧?”

    “……”萧锦棠下意识想要矢口否认,可却只是张了张嘴,喉咙里是怎么也发不出声儿。定国大长公主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心知自己定然是猜对了:“这也无怪乎,你身边常来往的适龄女子,除了锦月便只有清和了。她是个极好的姑娘,男人很难不会喜欢她。”

    “可……”萧锦棠听得定国大长公主这般分析,脱口便想说她是楚氏的女儿,祖宗遗训在前,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定国大长公主在见萧锦棠急于辩解时却是眸光一瞬沉肃,她没等萧锦棠把话说完便直接出言打断道:“可?可是什么?陛下,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是皇帝。有些事你必须要明白,无论是前朝政事,还是后宫的女人……后宫里的女人皆是困在笼子中的兽,无聊和寂寞能把人活生生逼疯。她们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就是你的宠爱,谁得了,就是抢了别人的希望。”

    “自古以来,帝王便不得专宠,甚至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故意让之避宠免遭纷争。本宫跟陛下说这些,一来是想提醒陛下,二来是希望陛下明白这些之后,知晓如何去待揽月才能不给她招致祸患。你是皇帝,是没有心力去照管后宫中所有的争斗的。”

    “……孤知晓了,皇祖姑母的意思是,偏宠引妒旁人,再给予揽月表姐高位以为孤平管后宫?”对于定国大长公主的暗示,萧锦棠自是一点就通。然思至此处,他却觉心底一寒,定国大长公主的用意与提点并不仅限于后宫,她是在教自己制衡之学,而对于人心的把控上,自己在她面前委实只能算个稚儿。然对人心把控了解的越是透彻,他却越觉孤独。

    “表面和谐平如静水反倒是不利掌控,不若搅乱浑水,让机会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是么?”定国大长公主微微一笑,自信与从容重新闪耀在她的眼角眉梢:“朝堂后宫皆为棋,陛下应是最明此理。只要无关情爱,棋子便只是棋手掌中的用于致胜的步骤罢了。揽月是本宫的外孙女,应是你的最大的助力。皇后之位本宫不可干涉,但揽月的自保与否,可全看在陛下之意。”

    “侄孙多谢皇祖姑母教诲。”萧锦棠怎不明定国大长公主所言是为至理,但却在确立皇后之事上,他竟是前所未有的不想妥协。乍看之下,沈揽月无疑是一个最佳的皇后人选,出身名门且足智多谋,可除却个人感情因素,如今的龙图卫掌握在沈氏手中,若将来确立沈揽月为后,那沈氏这股外戚势力便不是能轻易能制衡的了的。思至此处,萧锦棠于裘氅之下狠掐一下自己的虎口,再抬眼时眸光冷定。

    “皇祖姑母之意,孤自会遵从。孤愿在此起誓护得揽月表姐于宫中平安周全……无论如何,绝不会废弃于她。”

    定国大长公主闻言眉峰一紧,似是在将萧锦棠所言掰碎了咀嚼其中的意味。她思忖片刻后微微颔首,一丝混沌笑意攀上了她的唇角:“陛下着实有心,本宫……在此先行替揽月谢恩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再度扶拄着龙头拐杖对萧锦棠微微躬身,然此次萧锦棠却是待她礼毕后才伸手将其搀起身。定国大长公主扶着萧锦棠的手臂无声的笑了笑,示意他搀着自己向宣政殿外走去。御座离殿门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然二人均不言不语各怀心事。直到近至殿门,定国大长公主却忽的顿住脚步。萧锦棠心下不解,却听得定国大长公主轻声道:“陛下,你得时时刻刻都记住,你是这天下万民之君天下万物之父。”

    “你的情爱……不,是一切,比之天下都是微不足道的。清和是楚氏的女儿,不能入宫为妃是她最大的幸运。帝王之爱,不是谁都能担的起的……你还年轻,或许还不明白,爱一个人,就只是希望她能好好的、平安快乐且顺遂的度过一生。你应该明白,这深宫并不适合她。”定国大长公主说着拍了拍萧锦棠的手背,似是轻叹又似是喟叹:“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远远的看着她,不要给她带去不幸,这便是真正的帝王之爱。”

    “……”萧锦棠沉默良久,终是无言的轻轻点了点头。他轻轻推门,殿门大开间迎面天光洒落。他陪着定国大长公主走向殿外,殿外的广场上,沈言夏他正在跟楚麟城兄妹站在一块说说笑笑。他扶着定国大长公主走上前去,见着楚清和身上有些泥,手里还提着一棵树苗冲自己笑,容光粲然若红蔷。

229.剖心迹麟棠知交定约

    见得萧锦棠搀着定国大长公主迎面而来,沈言夏向萧锦棠见过礼后便从他手中接过妻子的手臂揽着。萧锦棠看着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之状,心中更是平生出几分怅慨。他与沈言夏寒暄几句后便命殿外随侍着的内监随侍二人出宫。待他们走远了,楚清和才贼兮兮的对着萧锦棠笑了起来。萧锦棠还以为是楚清和听见了方才自己与定国大长公主的谈话,顿时便烧红了耳梢。然他转念一想,想着此处离宣政殿近百步之远,又哪里听得见呢?

    思至此处,萧锦棠心中不免舒了口气。楚清和倒没注意到他堪称百转千回的心思,她献宝似的将手里的树苗往地上一搁,一旁随侍的内监们见了忙将那树苗给扛起来等着楚清和如何发落。萧锦棠看着那树苗不禁皱了皱眉,心道楚清和这是玩的哪一茬,但待他看到那树苗上挂着透粉玲珑的花骨朵与那垂摆如柳的树枝时才讶然发觉,这树苗的品类竟与上元之夜他在十里海棠林见过的那棵花树一模一样。

    “你与哥哥走后,我便随着女眷内侍回往玉京。可巧的是,路过十里海棠林时我竟见着有一老人正在城外路旁早市上卖花。说这海棠苗子是他年前从海棠林中偶得之,在温室中养了段时间待着结了花苞才拿出来卖。我想着你说宫中没有此类海棠,且又是那般珍贵难以养活,就干脆买了带了来,想着交由宫中花房照养总比着流落市井的好。”楚清和说着笑吟吟的望向萧锦棠,而萧锦棠亦觉心头暖融,好似心头那些窒涩与压抑尽数被这笑颜驱散。

    “这个提议不错,等到春日和暖的时候,我们三人就在宫中找个地方把它种下。说不准十几二十年后,它亦会繁盛如十里海棠林那一棵。”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抬手示意内监将那海棠树苗挪去花房,冷凝沉碧的瞳中也不禁染上些许柔暖之意。楚清和听后笑意更甚,她冲着楚麟城得意的眨了眨眼,活像只计谋得逞的赤狐,楚麟城无奈一笑,责备又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顶:“尽是胡闹,不过锦棠这般说了,这次就算了。”

    “你怎么老是向着锦棠啊?我还是不是你妹妹了?”楚清和嗔怪的轻轻捶打了一下楚麟城的肩,萧锦棠见他们又开始拌嘴,不禁笑出了声。楚清和听得笑声才想起自己行事出格这一码事儿,她赶忙收了手,扯着楚麟城的手臂对萧锦棠抱怨道:“锦棠你可不知道哥哥他多过分,今日我去牵青阳的时候,他还在后面跟我说,回京之后就乖乖回家不要进宫来扰了你歇息,说你一宿没睡肯定累了……他都不问我累不累的!”

    “麟城让你回家可不就是让你好好休息么?怎么这也要怪他?”萧锦棠无奈一笑,他总算是明白楚麟城对楚清和这个小魔星是怎样又爱又奈何不得了。楚清和听得萧锦棠竟是为楚麟城辩解,眉眼之间不禁带上几许委屈之色。萧锦棠见状,却是不动声色的别开目光,他委实不敢再看楚清和,她的一颦一笑是那般生动,好似连带着能让整个沉霾阴云下的冷寂宫城都鲜活起来。

    “那我可不扰陛下歇息啦,反正东西我也送到了,本郡主这就回家睡大觉去!”楚清和到也不介意萧锦棠帮着楚麟城说话,她掩唇一笑,悄悄用劲捏了捏楚麟城的手掌心,在见得楚麟城皱了皱眉时她忽的撒手,转身便跑远了。楚麟城见妹妹那跳荡的马尾消失在眼帘后才‘嘶’了声举起手给自己揉了揉:“这小疯子……下手总是这么没轻没重的。”

    他一面抱怨着一面看向萧锦棠,想叫他以后可别轻易把手伸给楚清和,她这怪力可不是谁都受得住的。可不想他甫一回头,却见着萧锦棠不知何时已敛了面上笑意容色寒沉的看着冷旷的宫城。他敏锐的感到楚麟城正在看自己,于是侧过头来回望而去。楚麟城嘴唇翕动几许,眉峰紧皱间终是将滚至喉头的提醒给咽了下去改口道:“方才可是定国大长公主殿下进言了些什么?”

    “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不过是说了说选秀的事宜,让孤多多照应揽月表姐……这都是应该的。”萧锦棠收回目光,不着痕迹的掩住了眸光中那一瞬的落寞。楚麟城见状,心知他定然有所隐瞒,正欲追问之时却见萧锦棠抿紧了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话锋一转:“麟城,你觉得孤……会不会是个好皇帝?”

    “……锦棠何出此言?你登基不过一载便已整肃朝堂严查贪墨**之风,此举难道不是明君之为?”不知为何,楚麟城隐隐觉着有些不安,他下意识的感觉到萧锦棠的沉郁是来自与选秀之事上,可这选秀便是与前朝利益牵扯再深,也终究不过是帝王家事,他作为外臣,委实无权置喙。

    “麟城,你我之间又何必遮遮掩掩呢?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些话我……不、孤也只能与你说说了。”萧锦棠拢过裘氅缓缓回身走向宣政殿前连绵的汉白玉阶陛,他抚着冷硬如冰的阑干,回眺却只能见那横亘宫城高耸连绵的朱墙。正是这一道以宣政殿为中轴线的的朱墙,横断了外廷与禁宫的边界。他冷声开口,声色若寒铁:”麟城,孤一直觉着,这宫中的朱墙皆是以血染红。其实选秀进来的女子,又于那夜眠龙山卷入纷争的女子们有何两样?”

    “名为御妻实为棋……孤注定对不住她们。或许一个好皇帝不应怀有天真的奢望,可孤总认为,不是因两情相悦所产生的婚姻是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但在帝王家,最为可笑的便是爱这个字儿。”萧锦棠说罢自嘲一笑,终是叹了口气后吩咐道:“麟城,过几日福禄便会将给沈揽月的聘礼备好。孤觉着,由你去宣旨是最好不过的……陪孤回太清殿罢。”

    “是。”楚麟城垂首应道,他默默地跟在萧锦棠身后走进那道朱墙之后,墙外的银杏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孤零的枯枝斜出在墙头,落下一道扭曲的影儿。冗长的宫道中只剩下君臣二人,楚麟城看着萧锦棠努力挺直的背影,忽的开口:“锦棠,人都是向往美好的,例如我们还天下一个河清海晏的约定。而在皇帝这个身份的前提下,你只是一个凡人。”

    “……是凡人总难免会有六欲七情,不是么?”萧锦棠的脚步顿了顿,再开口时仿佛释然不少。他回过头在楚麟城跟前站定,唇角带笑,一字一句极为认真道:“谢谢,只望今后,麟城可以一直伴孤左右,直到最后。”

    “挚友之间又何必言谢呢?”楚麟城笑道,出拳在萧锦棠肩上轻轻撞了一下:“誓约于此,必当死生相随。”

230.别故人齐穆布局暗藏锋

    萧锦棠闻言,终是抬手轻握住楚麟城抵在自己肩头的手腕无声一笑。清寒料峭的春风徐徐拂掠起他们的袍脚,少年帝王昂首正视他的挚友,凛然眉宇锋锐如出鞘名刀,碧瞳欲燃似隐怒吼雄狮。他定然掷言,声若铁铸:“青山松柏,死生不负!”

    楚麟城却是无言,只是将手覆上萧锦棠的手背时朗笑出声。萧锦棠回握住楚麟城的手,亦随他一般畅然长笑。这一刻少年们心如烈火,笑声久久回荡在清寂肃穆的深宫禁庭中,横越过森森宫墙,惊飞鸦雀无数。他们对视一瞬,皆从对方眼底看见飞鹰的影子,如似一道横落天光刺破沉昏无垠的天幕,又似春阳始动荒野无边之上。

    而宫墙之外,穆钰却是看着扑啦啦飞起的鸟雀似是嘲弄般勾起嘴角。他今日乘车而来,下朝之后本应按部归家才是。然堂堂冠军侯却令侍从将车停在宫城边儿上,竟是不顾身份的站在御街之上吹着冷风。宫城之外戍守的侍卫见状,皆不由心道这能让穆侯爷这般纡尊等候的究竟是何许人也。然穆钰丝毫不在意旁人目光,犹自拢着袍袖在马车边儿踱着步。好在他要等的人并未让他等待过久,不过一会儿他便见着柳言萧骑马转上了御街。

    “柳大人何故行色匆匆?这军粮贪污一事好容易结了案,想来柳大人也总算能得几分闲,不若赏光来穆某陋邸小酌几杯?”穆钰见得柳言萧迎面而来,忙快步行至街中笑着拦下柳言萧。然柳言萧此时却是有些魂不守舍,他正因杨明正父子与萧锦棠的联合感到不安,他忧心于自己再也看不清的朝堂形式,故而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挡在马前的穆钰,以至于差点撞着了他。但柳言萧此时再如何心事重重,也不能伸手去打笑脸人,再加之差点撞上穆钰,他立刻勒马翻身而下,对着穆钰揖了一礼以作告罪。

    “方才下官心有所思,委实让侯爷受惊了,只是听风小筑从今日便划入大理寺之内,下官还要赶着去交接工作,委实难赴侯爷美意。”柳言萧说罢,旋身便牵马欲走,然不想他迈一步与穆钰擦肩时,却又听得穆钰幽幽开口:“某今日不过是来贺柳大人高升有望罢了,如今大人已如当年愿景一般登堂入朝出人头地,且又入大理寺颇得陛下信赖,倒是某时况不济,再过不久便要重回离玉京城千里之遥的北境凉朔吃沙喝风……这朝中之事,也只能请托柳大人,帮着留心些许。”

    “侯爷只怕是说笑了,下官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大理寺监丞,平日里做的不过是看审犯人之事,又哪里能帮得上侯爷呢?”柳言萧脚步一顿,不过犹疑片刻便果断回绝掉穆钰的请托。他其实是不太想与穆钰独处的——他总觉着,穆钰的心底永远燃烧着旺盛的野火,十余年前初见时是这样,那时他是一个普通的军官,蒸腾的**推着他不择手段的往上爬。而如今他几乎算是位极人臣,可那份不减反增的野心与**好似要将自己与旁人也一块燃烧殆尽。

    “柳大人何必自谦?今日早朝之上的这出好戏真令穆某叹为观止。要知杨尚书不参党争多年,而柳大人却能将陛下与杨尚书之间的关节不声不响的打通,以此突然之间拉下太师一党尽折兰氏羽翼……如此好手段,也难怪陛下如此倚重柳大人。”穆钰说着半退两步,看向柳言萧的眼神竟是带上几分讨好:“如此这般,穆某不找柳大人帮着些又能去找谁呢?总不可能去求着镇国公吧?”

    柳言萧听得穆钰之言却是面色一僵,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猛然戳进了脊梁一般。他忽的转过头,竟是连客套话也懒得再说:“侯爷之事下官委实无权置喙。时今已快晌午,下官还有要事在身,还请请侯爷恕下官冒失,待闲暇之时,再登门拜访侯爷。”

    “咳,柳大人这……”穆钰见得柳言萧如此不给情面,不由得尴尬的笑了笑。可柳言萧根本不等穆钰把话说完,便径直牵着马,头也不回的离去了。穆钰见状只得耸了耸肩,好不遗憾的往自己车驾旁走去。然他此番虽然被拒,却也不见恼怒之色。他看着柳言萧策马离去的背影,心头却也有了几分揣测思量——

    自己不过试探些许,柳言萧便神色大变,想来这杨明正与萧锦棠联手削弱兰氏之事怕是与柳言萧毫无关联。然听风小筑本就直属于皇帝,柳言萧更能算是皇帝身边的人,如此大的布局,他竟是连半分风声也不晓得。可见他这个听风执令使早已无法揣测圣心。且萧锦棠如此独断专行,此举虽令臣下敬畏,却也难免与臣下生出隔阂之心。现在的柳言萧如此慌张委实情有可原,他现下不仅怕失了皇帝的信任,更怕皇帝生了鸟尽弓藏的心思。

    思至此处,穆钰的脚步却是更加轻快起来。他深刻的明白,没了听风执令使这个身份的柳言萧,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臣子。他如今虽被萧锦棠安插去了大理寺,却终究是不可避免的加入了这场权力的争斗。他不再是那个游走与朝臣与皇帝之间的第三人,他将直面的是各种难以抵抗的阴谋阳谋……而他这般出身的人,又有多少朝臣会去拉拢他呢?其实留给柳言萧的选择,委实并不多。

    马车不紧不慢的向冠军侯府辘辘而去,街头商贩熙攘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天际铅云沉沉,穆钰半倚在车厢内陡生出几分困倦之意。他闭上眼正欲打会儿盹,却意外的嗅到车窗外飘来的油饼香气。这油饼不过是将肉与面团混合揉开再炸制的寻常小食,因其颇为油腻故而玉京的贵族人家皆不屑于吃这种难登台面的市井劣食。可穆钰却让小厮停车买了几张饼上来,坐在车里不顾形象的大吃起来。

    待吃完一张饼,马车又停,原是已至侯府门前。穆钰指尖勾着卷裹着饼的纸包颇为悠哉的跨进门槛绕过门前浮雕着骏马的云英石屏往里间走去。由于穆氏是崛起新贵,故而灵帝便将查封的世家大族秋氏于京中的旧宅命巧匠能工重新修葺装饰后赐予穆钰。秋氏祖籍乃是北地晋源,故而建筑装饰都严格按照深谨稳阔晋源北地旧俗修建。堂间院内,道窄深阔外雄内秀,走过廊间垂花门,顿见彩绘金妆的飞檐斗拱迤逦而出,豁然开朗之际,明澈天光洒落进四合一方的天井垂闲池,尽显隽秀风光。

    而那闲池环侧,又摆着几盆精心照料的盆栽矮松。矮松之上,一只毛色雪白羽冠鹅黄的葵花鹦鹉正扑扇着翅膀要去啄男人指尖瓷碟的小米,听得主人家回来,它便脖子一扭,扯着嗓子吱哇乱叫起来:“时辰到啦!时辰到啦!”

    “真是聒噪。”正在逗弄鹦鹉的萧厉煜低啐一声,他今日着了身颇为素雅的梧枝绿披风,然袍脚袖口皆染以蜜色,翻卷衣褶间隐隐可见其上绣着的翻卷青竹银杏暗纹,无形间便透出衣衫主人的高雅意趣。

    听得身后动静,萧厉煜便知是穆钰下朝归来。他转身侧目便见着穆钰拎着饼儿闲步向自己含笑而来,眼中情绪却是陡然沉晦下去。

    他不愿再看穆钰面上的笑意,目光一转间却不想又瞥见了穆钰手里拿着的油饼。见得油饼,萧厉煜眸光又竟是闪烁了几分。他唇角动了动,似是万语千言尽堵喉头难言开口。他就这般看着穆钰行至自己跟前,直到给自己见礼完毕,萧厉煜才皱着眉道:“你怎么教养这只扁毛畜生的?当真是蠢笨不堪。”

    “王兄说的是,可俗话有云,物随主人性,这都是我的错处啊。”穆钰抱歉的笑了笑,一面说着一面随手一扬便将那葵花鹦鹉打发着扑扇翅膀飞至梁上。萧厉煜闻言冷哼一声,负手将手中那碟小米洒至池中。一时之间,沉麟竟跃争食,扰的静水之上喧沸一片:“你的错处还少了么?陛下急行军回京开朝……呵,想来今日朝上是又变了天,沸乱的跟这池子争食的鱼差不多罢?是哪位旧族新贵又粉墨登场了?是杨氏还是姜氏?”

    “王兄料事如神,是杨明正父子跟听风执令使直上青云……还有,今日听风小筑与大理寺合了并,陛下得算是一举清了兰氏一族于大理寺的党羽,看来是打算扶着杨氏上去制衡兰氏。”穆钰垂首待立萧厉煜身侧,端的是容肃恭谨之态。萧厉煜皱了皱眉,目光沉沉的看着争食已毕独剩圈点涟漪不休的池面:“那定国皇姑呢?陛下难不成还指望着楚氏去制衡沈氏么?”

    “时今朝中谁能制衡沈氏呀?现下沈氏手掌临阳龙图卫,沈家小姐又是那般才情横余容色无双,可算是陛下心尖儿上的红人。再说陛下宠信沈氏一族,亦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念着恩呢。当时先帝病危先太子遇刺,若不是定国大长公主力保陛下登基,如今我也该称您一声皇兄了罢?”穆钰笑意晏晏,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口出狂言不敬圣上。

    萧厉煜闻言身形一僵,不知是为穆钰此言所震还是因恪礼守教难以接受穆钰的大逆不道之思。他回首定定的看着穆钰半晌,竟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待过了会儿,他才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喃喃怒斥:“若不是你擅放军权,你我在朝上怎又会如此被动?你这十余年常驻玉京城,竟是连目光和礼教都扔进脂粉堆里了么?如此妄言,你竟是连祸从口出这句话也忘了吗?!”

    萧厉煜说着一顿,又略略深吸了口气稳住胸中翻涌不休的心绪。饶是这般,他一贯慵闲的调子亦免不了急切几分:“且兰氏于朝中的地位与价值你我心知肚明,你以为穆氏能与兰氏相提并论么?且当今正值陛下肃清异己之时,穆氏作为新贵根基未稳,孤王不日即返封地,阿柔又被软禁……你一去北地,这玉京城中就再无穆氏之人,一旦穆氏被彻底边缘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理你难道不懂么?!届时若是陛下发难,你和阿柔如何自保?!”

    “王兄之言的确在理,可王兄细想之下便该明白,新帝是从未想过重用穆氏的。他不仅介怀阿柔垂帘听政之权,更加之先前因阿柔一时冲动所造龙图禁卫犯上一事……若是贸然与如今东山复起的沈氏针锋相对,或许两败俱伤是最好结局。常言道卧榻之畔岂容猛虎酣睡,穆氏掌军临阳城,便是陛下身侧的猛虎。若是留在朝堂,陛下因是更会想着用沈氏逐渐架空穆氏,无论如何,穆氏的军权是保不得。我倒认为,不如自己先行交出军权避其锋芒明哲保身,静待时机从长计议才是。”

    池中涟漪已然平静,穆钰微微敛眸,附身贴近萧厉煜耳畔,唇畔笑意莫测:“小不忍则乱大谋。王兄,你是要成大事的人……再说,这世上能护得住阿柔的人,也只有我们了。而且这么多年,阿柔她一直在等你。”

    穆钰说着又是轻声一叹,再开口时已然放软了声调,他低声诉诉,如似一个品性谦卑的弟弟在与兄长讨商量,又似是劝慰亦或者是诱惑:“兄长,你我二人或许可全气节谋图雄心,可阿柔她还在后宫里呢,若是此时我们不放手,她又该如何自处?兄长你还可封地一方以作长远之计,而我一个大男人,左不过又回到军中任职罢了……可阿柔呢?后宫里,可只有她一个人。”

    “……”听得穆钰唤出穆太后的闺名,萧厉煜沉肃的神色顿时柔缓了不少。他微微瞌上双目,试图掩盖从心底破除多年尘封的千情万绪。他闭目良久才缓缓睁眼,那雀锦宝蓝缎的奢华袍袖下的手早已骨节青白紧握成拳。

    穆钰见状,却是忽的闭口不再多言。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油饼,回忆翻涌滚上心头,他的眼角似乎被情绪牵带着抽动,却终是被一片冷寂所掩盖。他抿了抿唇,正欲再言之际,却忽的听到落水之声。他抬眼一看,却见萧厉煜将手中瓷碟轻巧抛入水中。他望着那因陡起激涟而惊窜的游鱼,眉眼间透出难言慵倦。

    “或许这样便好,阿钰儿,我已经老了,早兴不起那些少年意气的念头了。你还记得么,那年你们还在王府的时候,阿柔说希望我们三人都好好的。现在可不是,都好好的。人总是到了年纪才才知人力终有限,方明了何为知足……你啊,有些话今日说过亦便过了,我也就当没有听到过。”他说罢便要负手离去,可不想转身之时袍袖挥洒间扫落了穆钰手中的油饼纸包。

    萧厉煜听得纸包落地的声响不禁脚步一顿,他回首望去,却见穆钰快速弯下腰将其捡了起来。穆钰拍了拍纸包上沾染的尘土后直起身,眸光定定直视萧厉煜。

    萧厉煜一怔,一瞬之间他竟有些恍惚。他只觉眼前的穆钰好像变了,在拾纸包的那一瞬,他恍然之间好似看见了少时的穆钰。那时自己正带着穆钰作为贴身侍卫访视封地,途中二人皆感肚饿,恰逢路边有一摊贩正在叫卖油饼,于是自己便去买了两张与穆钰分食。可不想刚炸的油饼极为烫手,自己一个没拿稳不慎掉了一张,穆钰见了却将其捡起来,极为珍重的将这张饼吃下。自己问他为何不将之丢弃,左右不过一张饼又不值钱,脏了再买一张就是。

    可穆钰却说,这是王兄给自己的东西,他所拥有的东西很少,所以每一样都格外珍惜。如果被人抢了去或者丢了,他会不惜一切的去拿回来。

    那时候的穆钰的眼神至今还烙印在萧厉煜心头。少年目光熔炽凛冽,倔强凛然的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又像是一头饿狠了的幼狼——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变了的只有自己么?穆钰这个眼神,难道他还是那个胸有不甘执念如刀的少年么?思至此处,萧厉煜心头茫然一瞬,可抬眼间却见穆钰看着手里的纸包低声开口。

    “王兄,您还记得那日眠龙夜宴上我曾说的自有办法么——您说的没错,龙图卫的确是我们手中最大的底牌,但谁拿走了,我们再从她手里夺回来便是。”穆钰轻声而言,语调至极平淡,好似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而且马上便是花朝之时,阿柔她也不会是一个人在宫中了。这次选秀,唤晴也会去。”

231.别故人齐穆布局暗藏锋(二)

    “……唤晴是你唯一的女儿,你这是、这是何必呢?”萧厉煜不可置信的看着穆钰,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他喉头滚了滚,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阿柔的境遇你不是不明白,你又何必让唤晴去趟这遭浑水?后宫险恶你不是不知,就连你的母妃——”情急之下,萧厉煜竟将往事脱口而出,然他话至一半戛然而止——穆钰的身世是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秘密亦是穆钰心中的旧伤逆鳞,他贸然提起,可不就是伤口上撒盐么?

    “何必呢?出身于此,你我哪儿有真正的退路呢?”穆钰喃喃着重复了一遍萧厉煜所言。半晌后他自嘲一笑,却是并未在意萧厉煜情急之下的失言,他回首看向萧厉煜,平静的令人无端心惧:“或许你我是有退路,但穆氏却没有。唤晴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可她亦是穆氏的人,若是穆氏真的倒了,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而且,唤晴的母亲也是希望我这般做的罢。“穆钰垂下眼眸,好似沉入了回忆的旋涡。回忆令被岁月消弭的锐意重回到他的眉宇,一瞬之间,他好似重新变回那个二十年前初临玉京时的意气军官,他絮絮而言,眼底却沉凝着不知是悲哀还是压抑的怅惘与不甘:“王兄,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唤晴的母亲是谁么?其实我与她从未成亲,她不过是个出身再卑微不过的歌伎罢了。”

    “我们相遇在我初来玉京的时候,那时的我还不过是个刚有些功名的小军官。但在同僚眼里,我是那么风光,可以金殿面圣谢恩,可我看见那个英武威严端坐龙椅的男人时,我总是没由来的觉着不甘,可我分明连嫉妒或是艳羡的资格也没有。”

    “面圣结束后,我领了足足十两黄金的赏。这足够我在玉京城中置办一个勉强可住人的屋子,还能请弟兄们喝一顿酒。于是我带他们去了飞香舍,还点了十几个漂亮的女人陪着。可老鸨却看出我是个赤贫的、只想充面子的穷军官罢了,于是让一个姿容一般且不年轻的女人来陪我……那个女人就是阿邈,唤晴的母亲。”

    “她不是什么名动玉京的花魁,还有些西疆血统,所以长得有些黑,玉京的人们以面若皎玉赛雪欺霜为美,故而她连姿容平平也实属勉强。她是个妓馆的歌女,但唱歌也不怎么好听,声音有些沙哑,调子还有些跑……可她的眼睛却特别明澈,像是雨后湛碧的天空。我们喝醉后都带着女人去妓馆的房间睡觉,她坐在我旁边咯咯直笑,眼里满满的都倒映着我的脸。她端着酒问我,说小将军啊,你的眼睛太深了,黑漆漆的,连光也透不进去。我坐在你跟前你都望不见我的模样……你的心究竟是有多大,大的连这个世界都撑不满。”

    穆钰一面说着,唇畔竟是略略带上了几分笑意。他低下头,伸手拿起蹀躞带上系着的一个有些陈旧的蜜蜡珠串。萧厉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的想起那串蜜蜡是自己去参拜佛寺后请回的蜜蜡珠串,他在穆钰临走之前将之赠予他,说是保平安用的。

    “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见过最聪慧狡猾的女人。她偷走了我的蜜蜡,就是想着让我回来再找她。她说我多找她几次,说不准她的身价就会高一些。玉京的纨绔公子都傻得很,你身价贵,哪怕长得丑,他们都会吹嘘你是绝世佳人。小将军啊,你跟我一样,都是心比天高自命不凡的人,你想往上爬,我也想往上爬,我想当花魁,想穿着最华美的衣裳戴着价值连城的首饰坐在花车上成为整个玉京最美的女人。”

    “我就说,我想出人头地,扬名天下位极人臣。我一说完,她就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都互相笑对方不自量力。可笑着笑着,她忽然说,人要是没有贪欲,就与那被驯养的家畜没有区别。我年纪不小了,再不往上爬,很快就会老死在这里。而我不往上爬,迟早也会作为前锋死在战争里。”

    “她一面说着,一面深深的拥吻着我。她的眼睛凝视着我,像是要流出泪来。我们耳鬓厮磨,她吐息炙热,身体却在颤抖。她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不过都是尘世蜉蝣,朝生暮死。你是我第一个见着的,心里燃着火的男人。你这样的男人,总会让女人不走自主的想要靠近,哪怕会被你燃烧殆尽。你的不自量力和狂妄就是自己的救赎与希望,我如果是个良家女,恐怕早就痴心颠倒的想着嫁予你。”

    穆钰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竟是浮现出几分赮然与怀恋。庭前春风柔断,徐徐撩动起几许离恨。萧厉煜惊愕的听着穆钰的诉说,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穆唤晴的母亲竟是个歌伎。他离玉京多年,在知道穆钰有了女儿的时候,左不过还以为穆钰是与哪家姑娘有过一段感情,只可惜那时的穆钰已冠军侯,平民女子哪儿能嫁进侯府为诰命夫人的?

    穆钰看着萧厉煜不掩惊愕的表情却只是淡然一笑后别开目光,娓娓又述:“我以为她说的是妓馆床笫之间的**话,也没当真。可我后来总是忘不了她,因为她是第一个说要嫁给我的女人。”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是爱着她,我只知抱着她的时候,会觉得她的怀抱温暖,我们可以躺在床上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就这般打发过一天的时间。我在她的房里住了五天便走了,走之前,她说等我建功立业后回来找她。”

    “可等我再一次回京,已经是送阿柔进宫的时候。我又去找过她,但跟她相熟的妓子们说她已经死了很久,说是前些年生孩子死的。她留下一个女儿,鸨母觉着实在造孽,就让人养着她,等大些了就在飞香舍的厨房里打杂,我去看那个女孩儿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踩着两张凳子洗碗。”

    “隆冬腊月天,她浑身**的,手也冻得通红,可她就咬着腮帮子,一声不吭的洗着。我让她转过身来,在看见她的眼神的时候,我很确定,她是我的女儿。”

    “我跟她,还有唤晴,都是俗人。我们想要的,就只能自己去争……这是也是最好的选择,自从我来了玉京,自从阿柔进了宫,我们就已经无路可退。”穆钰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捏住了一蹙他面前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如丝缕般的柳絮:“王兄,难道你就甘心么?你明知道的,我们早已注定是朝局的棋子。”

    “但你要知,人终有穷尽。执念太过,反倒是会得不偿失……人生在世,本来就有太多的意难平。”萧厉煜闭上眼,再睁眼时却是转身便往冠军侯府的大门走去。不知何时,王府的小厮已然备好车驾停在了府门之外。穆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挽留,与萧厉煜背道而行,他本是眉峰紧皱的,却在听见门厅花廊下悠悠传来一句“你不要后悔”时微微一笑。

    门口的马车辘辘而行,穆钰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萧厉煜方才坐过的石桌上放着的茶盏,却发现里面的茶已经凉了。

232.容王遇刺照月初识风七娘

    时日如飞光,倏忽半月转瞬即逝。这半月内,惊震全国的军粮贪污案终于皇榜昭示天下宣告尘埃落定。涉嫌贪污倒卖军粮的户部侍郎石简被当即问斩,石氏本族亲眷十岁以上者皆判秋后问斩,除却本族之外的八族,男女十二以上,分别判处流放与发配奴籍充作官妓。而负责涉嫌销赃的陈思和与陈氏一族,男子十二以上皆判流放,女眷及十岁以下男子尽贬为贱籍充入教坊。涉嫌销赃的商户,均数没收全部财产充入国库,主谋判处流放。

    与此案涉嫌的地方官员,视盘剥情节严重或贬官或革职或判刑,不一而同,此表不言。

    此案之后,民间虽有流言道新帝手段酷烈,然大部分百姓皆认为朝廷重惩贪臣墨吏是为泄一口百姓之愤。朝廷之作为,百姓当是有目共睹,皆言新帝虽手段雷霆,然却是真正做实事的,总比他父皇那个名为玄修暗操独治的货色好得多。再加之新帝不过十余岁的少年,正值未来多于过去的好年纪又加之身世传奇,故而民间倒对新帝寄予了不少期望。时逢春朝,正是万物始动春明向暖之际。因为军粮贪污的结案,民众们无处落点的注意力又转移回新帝身上——

    倒不是萧锦棠又颁布了什么新的政令,而是花朝佳节将至,新帝年满十六,即将天下大选御妻。

    这本是无关乎平头百姓的事儿,因为在及其注重门第出身的东周,能嫁入皇家的女儿皆是非富即贵的出身。若是平民出身,那无一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才有嫁入皇家的幸运。故而在以前,平民百姓只把帝王选妃是一场茶余饭后闲聊时的话题,充其量聊一聊谁家的贵女好福气能得了皇帝的青眼、谁家又因为漂亮女儿的进宫即将一家子鸡犬升天之类的。然而萧锦棠的作为就像是他酷烈无拘于儒法礼教的手段一般,竟是在选秀之前提前先给定国大长公主府下了聘。

    先且不说皇帝下聘合不合礼数。依照礼法来说,皇帝只有在迎娶贵妃以上女子入宫才会‘下聘’。而入宫即为贵妃的,要么是能让皇帝神魂颠倒的绝色佳人,这等案例在东周五百年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皇帝迎娶前来和亲的公主。一般贵女入选入宫,都是内监带着圣旨上门宣读,然后贵女一家诚惶诚恐接旨谢恩,在内监走后贵女一家还得当街放炮庆祝女儿入宫这种天大的喜事。至于聘礼,大概也只有贵女进宫后,内务府和太妃们象征性送来一点首饰衣料之类的。

    然新帝给沈家小姐的盛宠与礼遇简直可以彪炳史册,乃至于后世史学家在解读分析周炀帝此人时,皆一致认同离经叛道不拘礼教是支撑这个出身低微的皇帝从泥泞中爬起的初始动力,而这支撑他夺取大权锐意改革的精神,终究会在权力与岁月的腐蚀下逐渐变质,最终成为皇帝被刺死在高堂之上的直接原因。一意孤行最终会在时间的转换下变为独断专横,这是炀帝最终众叛亲离为天下所唾的根本原因。

    然史书之言皆属后话,但无论功评若何,这一场举世无加的盛宠足以让任何人感之喟叹。萧锦棠竟是派了大内总管福禄、禁军统领楚麟城、麟懿郡主楚清和分三日分别以抬送聘礼、递拜聘帖、内门女眷添妆三个理由前往定国大长公主府上送礼。这阵仗这派头,就算是迎娶皇后也没这么隆重盛大。再加之年前萧锦棠前往眠龙山带着沈揽月随侍,民间更是猜测四起,但不外乎都是在慨叹新皇年少多情,怕是早与沈氏小姐情投意合。

    想来说书先生说新皇乌发碧瞳,是同其母一般的惊世美人,加之登基一年便谋定朝局,当真是年少有为;而沈揽月更是才貌闻达名扬于三国之间,这两人放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加之沈揽月又是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二人结合那真叫一个亲上加亲门当户对,光是想想都只能说一句般配。瞧这阵仗,只怕是再过不久等这沈家小姐诞下皇子,那登临后位不过是指日可待的问题——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人们都在议论着降临在沈氏家族的莫大荣宠。而在照月庭的雅间里,楚清和与楚麟城正一面听着市井八卦一面喝着酒等着那照月花魁风七娘的到来。

    楚清和自上元夜的花魁巡游时便对这个如今艳冠玉京的女人生了兴趣,今日她从沈府送完添妆后便约了休沐的楚麟城一块儿来照月庭要会会这个名盛一时的风七娘。此时天色渐晚,正是华灯歌舞初上之时。楚清和慵懒斜倚在三楼雅间向内露台上的美人榻上倚栏而望。楼下水台之上,舞伎正在跳着新排的舞蹈,红绸光影间,当真是一场流红似梦。楚清和懒懒的趴在阑干上向楚麟城伸出手:“哥,等大选过后,你打算一直留在京中么?“

    “少喝点酒,吃点水果吧。”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拿着银刀为楚清和破开了西魏运来的香橙:“我回不回凉朔关,还得看锦棠的意思。我若走了,京中便无人把守……父亲那边,还是要多麻烦你,替我好好照看着。”

    “你怎么突然这么客气起来?不都是应该做的么?”楚清和笑着接过楚麟城给自己切好的橙子,可眉峰却是微微紧着:“倒是你……待到大选过后,我与父亲回了凉朔关,这朝堂之上就剩你一个了。绮梦阁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一部分扮作商贩与歌舞团跟着我去凉朔,如今北燕发来和函要与我大周互开边境商市,我计划着能送几个资质好眼线的潜入北燕贵族之中。剩下一部分人,我已经交给了眉娘,她们有什么情报会第一时间交予你。这京中虽无刀光剑影,却是暗箭难防,你可自己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不过现在朝局抵定,定国大长公主又重新摄政,兰氏又元气大伤,想来没人会出来为难我一个禁军统领。”楚麟城搽干净手,走到楚清和身边坐下,宽抚似的揉了揉她的额发:“再说,其实我不回凉朔也好。若我回去,一定又是边境战事又起。最好的世道,莫过于将军无事只可卸甲归田罢。”

    楚清和说着叹了口气,一向明媚跳荡的眉宇竟是笼着一层淡淡的忧愁。这份愁思,她也只能、也只敢在楚麟城面前显露出来:“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朝上的事儿进展的太过顺利,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何穆钰要放弃兵权让予定国大长公主。锦棠给了沈氏泼天荣宠令指向楚氏的矛锋转移。可若真是利用沈氏,那他这么大的造势,又是为了隐瞒什么呢?他如今就像是一把锋芒过剩的刀,我总担心,这把刀会划伤他自己。”

    “别想这么多,锦棠无非是想借沈氏压制兰氏罢了。至于之后的事,还得从长在意,你且放宽心,我还在他身边呢。”楚麟城端过酒盏递给楚清和,柔声笑道:“锦棠渴求变革皆是为了天下清平,你难道不信他么?”

    “怎么会?我楚清和像是那种两面三刀会怀疑朋友的人么?我就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而已!”楚清和柳眉一竖,佯怒瞪向楚麟城。楚麟城见状忙打了个哈哈,正要给楚清和顺毛下火时,却听得雅间的门被轻声的敲响三声。

    兄妹二人齐齐向声传之处望去,只见那穿红挂绿的鸨母带着几名端酒捧果的侍女将门页打开半条缝儿,赔着谄媚的笑掐着嗓子尴尬道:“哎呀,奴家这……这来替七娘给少帅郡主赔个不是。听得您们二位贵人要见她,咱们七娘那是深感荣幸。只是……只是七娘是咱们照月庭的台柱,今晚这儿满堂的人都是来听她的新曲儿的,七娘说,要等她唱完了曲儿……再上来见客……”

    鸨母越说越心虚,声量也是逐渐低了下去。她笑的尴尬,心里却是叫苦不迭,恨恨暗啐自己当初为何要让风七娘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女人来照月庭挂牌——

    是的,风七娘其实并不是照月庭买来的姑娘。那是一个雪尽初晴的午后,鸨母叫着小厮趁着天色还早赶紧把积雪给清干净,可不想照月庭方一开门,便听得小厮说门口来了一男一女要见她。鸨母还以为是什么不长眼的外乡客,别不是把这照月庭当做了酒楼。毕竟就算来的是像麟懿郡主一般的女纨绔,也得耐着性子等着晚上再来消遣。她正欲出去将人打发走,却不想来人竟是个比麟懿郡主更为荒诞不经的女人。

    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生的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她眼尾飞扬眉宇也飞扬,顾盼横扫间的明艳便能辉映满堂。她抱着一把琵琶,身后跟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上来就对她说,他们兄妹二人初来玉京没个去处,希望能在照月庭住下。她自负姿容与琵琶技艺不凡,便想在这照月庭挂个清倌牌赚些银钱开销。鸨母听得此言是惊愣当场,心道东周女子把名节看的比生命还重,她一个姑娘家跑来青楼挂牌卖艺,这不是把自己名节往火坑里推么?

    可她细细一打量眼前的琵琶女,才发现她肤色其实比东周女子稍微深一些,五官骨相略深,更像是南地西魏那边的相貌。这般一想,估计此女应是西魏人士——鸨母经营这这么大一间妓馆,接待的三国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故而阅历也颇广。她知晓在民风开放的西魏,有一种人便是靠流浪卖艺为生。他们不会再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生活开销全部由卖艺维持。他们经常与西魏的妓馆达成协议,妓馆给他们提供住宿和演出的场地,相对的他们的演出收益妓馆也会提一半走。

    鸨母见着女子姿容与琵琶技艺的确超凡,便想着这钱不赚白不赚。既然人家不在意名节,那面对天上掉的钱自己又何必端着?果然,不久之后风七娘便彻底在玉京城中出了名,鸨母被白花花拥入帐库的银子迷花了眼。她觉着风七娘什么都好,唯独不好的一点就人家并不是卖身于照月庭的,她根本不好管人家,就算行事出格当场给客人甩脸子,自己还得笑眯眯的过去给她善后。可再不好的性子,在银子面前都是小事,鸨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最多提点一下就过了。

    可不想这次点名要见风七娘的是楚氏兄妹,这可让鸨母愁的险些闭过气去。她心道自己真是被财迷了眼才答应让风七娘在她这儿挂牌的,这麟懿郡主的面子那是她能拂的?若是伺候不好这混世魔王让她闹腾起来,那她这照月庭也就别开了。更何况今日少帅还在这儿,这可是陛下的亲信……这风七娘自己不想混了,干嘛还得拉上她?鸨母思至此处,便想着将风七娘的身份和盘托出,希望郡主跟少帅能放过自己。

    “有点意思,居然拿乔到本郡主头上了,这可有点儿意思。”见得楚清和眉峰一挑,鸨母只觉冷汗浃背而下。她正欲开口向楚清和解释,却听得楼下堂中的漆金水台上传来几声泠泠琶声。楚清和闻声而望,便见那风七娘正抱着琵琶坐在了台前。她也不像寻常妓馆里那些乐伎,弹个琴唱个曲儿还得挂个珠帘弄个薄纱覆面。

    她精心的描眉画目,张扬着一张明丽妩媚的容颜骄傲的享受着台下看客的掌声与叫好。她斜斜的半坐在紫檀木凳上,如玉般莹润的手臂戴着一串儿金钏儿横在琵琶前。台下的纨绔见状,纷纷向她掷出鲜花。小厮们见了,忙快步下去将满地的鲜花捧起环绕在她的跟前——

    然就在一名小厮捧花而上的时候,满堂诸客只听到一声尖厉至极的刀啸锋吟。楚清和与楚麟城几近是同时站起身向台下飞跃而去,只见一道雪亮刀光凌空以劈风斩月之势猛然向台上的风七娘旋落而下!

234.容王遇刺照月初识风七娘(二)

    与此刀锋同落的,还有一片着锦染花的丝裙。那丝裙犹如一朵旋落的花又如一张破开的茧——绝世的刺客裹挟着绚烂刀光破衣而出,他长发飞扬,密密裹着特制的吸光软鳞甲内的身躯有着男性的坚实紧绷又有着女人的灵活柔软。一时间刀光与飞舞的艳裙同落,犹如钢铁的蝴蝶破茧而出。

    “清和!抓活的!”然就在一瞬之间,楚麟城已飞身赶至水台之上。只听得他低喝一声,落地的同时将还未反应过来的风七娘给推至一边。他立掌斜劈,直往那从上往下而坠的刺客手腕袭去。那刺客不曾料到有如此变故,电光石火间,为避楚麟城只得身形一晃,将本应纵劈而下的刀势倾斜几分,险险躲过楚麟城正面袭来的赫赫掌风。

    “杀人啦!救命啊!”为风七娘捧花的小厮见状,顿时惊声尖叫吓得魂飞天外。他慌忙把手中花束往那刺客身上扔去,近乎是连滚带爬的冲进了台下的人群。这声尖叫令照月庭的客人们纷纷回过神,一时间人们纷纷乱作一团,推搡着往门外冲去。站在露台上的鸨母也吓傻了,半晌后才想起冲出去的客人都还没结账——

    可没结账算事儿么?!她看了一眼水台之上正在交手的几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腿脚发软。她哆嗦了几下,忙扯过身旁端茶的小厮大吼:“愣着干什么?还不带人去找巡防营报官呐!!!若是少帅与郡主在咱这受了伤,咱们十个脑袋都赔不起啊!”

    鸨母一面说着一面胆战心惊的往楼下望去,她只见楚麟城一个凌空翻身避刺客掌中骤现弧刃锋芒,而不过一刹之间,楚清和已迅速站定于兄长身后守住了背后的死角,兄妹二人一攻一守默契无间犹似一心同体。

    绯色软鞭自楚清和掌中虬飞蠖动而出,如一道赤色闪电一般向刺客袭去。眨眼之间,刺客已被一前一后双面夹击,在如此雷霆攻势下,楚清和这一鞭本是避无可避的。可没想到的是,那刺客的身体竟凭空扭曲成一个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弧度,如一条游鱼一般自掌风鞭势之中扭折避过。

    楚麟城见状眉峰一皱,顿时不再收手,而是大踏步逼上前去,竟是直接要与那刺客正面交手。

    那刺客见势不妙,忙后退几步意欲逃离,似不愿与楚麟城正面交锋。然单论楚麟城的身手与武艺放眼三国便是排的进前五的高手,而今更加上一个配合无间的楚清和。兄妹二人不过一个眼神交换,楚清和便意会出楚麟城的想法。她将手中长鞭一头向楚麟城掷去,竟是要直接将那刺客绑起来。而那刺客亦不是等闲之辈,他见避无可避,竟是抬手将手中利刃忽然掷向楚清和。

    楚清和下意识的侧身闪过,然鞭势亦就有一瞬的缓冲。那刺客就地一个打滚意欲逃之夭夭,却不想楚清和直接放手让楚麟城接过鞭子。刺客反应不及,不过一瞬左手手腕便被那绯赤软鞭如灵蛇一般攀咬住。

    楚麟城用力将长鞭一拽,想将那刺客拉扯至地上。可任谁也没料到的是,那刺客竟从短靴处又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刃——他并没有突然暴起对楚麟城发难以换取逃脱的时机,而是决绝利落的对着自己的左腕狠狠斩下!

    血花倏而飞溅如蓬,楚麟城不禁眯了眯眼避开迎面而来的血液。但就算身受断臂之痛,那刺客亦是一声未吭。他趁着楚麟城与楚清和的一瞬愣神,以一种奇诡无比的身法如蛇一般攀梁而上,不过眨眼之间便没了踪影。

    “我靠,这刺客是个狠人啊,手说剁就剁都不带吭声的!”楚清和倒吸半口凉气,她亦是第一次遇到当街行刺这种事儿,一时间也没缓过神来。但她好歹是上过战场的,区区血腥场面还吓不住她。她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皱着眉将那只断掉的手提溜起来观察:“哥,你过来看看,这手有点不对劲。”

    楚麟城闻言立刻蹲到妹妹身旁,他只见楚清和伸出手与那尚有余温的手掌重合比对:“这手虽然粗糙了些,但骨架纤细,连指甲也是精心修整过的,倒像是女人……”楚清和说着忽然一顿,她看向楚麟城,疑惑道:“哥你怎么不去追那刺客?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应该跑不远。”

    “追不到的,她就算受了伤,轻功也不是我能比的。”楚麟城看着那只手,突然起身走到一旁拿起方才刺客向楚清和所掷之刀细细查看。楚清和略略皱眉,将那只断手放在地上后探身去看楚麟城手中的刀——

    这无疑是一把吹髭可断的好刀,楚麟城将它递给楚清和,而楚清和将它握住随意的挥舞了两下后道:

    “这把刀制式跟大周北燕的刀具都不一样,重量很轻刃极轻薄,刀背略厚,不适合劈砍更适合穿刺,而且刀刃边做了凹槽处理,破甲之余还能将伤口进一步撕扯……这的确是一把女人会用的刀,而且极其致命”她一面分析一面抚向那明可鉴月的刀身,刀身光亮如镜,竟能清晰的映出自己的眉眼……她可以想象,在明亮之地,这把泛着如流水一般潋滟之刃挥舞起来时会是怎样的流转光景——

    那一定是刀影掠动见光影交掠,令人完全看不清刀势,甚至还会因为反光失去对战机的把控能力。这着实是一把用来刺杀的好刀,或者说,这把刀本就是为了刺杀而造。思至此处,楚清和又不禁屈起指尖轻轻弹了几下刀身,令之发出清越的鸣响。

    “只是这刀的工艺……倒是挺少见的。”楚清和皱了皱眉,一时之间也无从辨别这是何方的制作工艺。楚麟城眸光略沉,他缓缓抚摸过那流水钢纹,半晌后才迟疑道:“早些年我在西魏的游历的时候,倒是偶然在拍卖行里见过这种刀纹的刀。不过那只是一把匕首,据说是西疆的舶来品。”

    他说着一顿,忽的侧首看向扶着楼梯栏杆颤颤巍巍快要站不住脚的老鸨:“苏妈妈,方才那个献花的小厮是谁?”

    “啊?是谁……是谁来着?”鸨母不曾想到楚麟城会忽然发问,她见那满水台的血,只觉得眼晕反胃,饶是过了好一阵才支吾道:“好像是前几日刚来的,叫什么我给忘了……对了,他人呢?”

    鸨母说着便回头欲问随侍小厮,可还没等小厮出去找人,便又见楚麟城侧首看向了云鬓微乱面色苍白的风七娘缓声问道:“姑娘,你可是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仇家么?”

    “没……妾身不过是一介村女,自觉有一手琵琶技艺与好姿容才做了流浪歌伎,又从何能与旁人结下这般大的冤仇?”风七娘虽然面色不佳,但说话依旧条理明晰,更显得她胆色极为出众,这点倒是让楚清和不禁对她多看了几眼。

    “原是如此。”楚麟城闻言却是目光一沉,他见鸨母身旁的小厮正慌慌张张要跑出去寻人,却忽的冷声道:“罢了,你们不必去找了,免得不明不白便丢了性命。今日之事你们就当没有发生过,一会儿巡防营陆营长来了,你叫他来上面见我。”

    楚清和闻言顿时眼神一凛,她自是知晓楚麟城是多好脾气的人,而能让他变了面色的事儿,定是极为严重之事。她捡起地上的断手,跟着楚麟城身后便往二楼雅间走去。

    照月庭经此一闹,一会儿又得经受巡防营的盘查,只得今夜关门打烊。楚清和前脚刚跟楚麟城进了雅间,便听得她的兄长定声道:“方才那刺客身法诡异且功夫极好,能在你我手下走过三招,此人功力绝非等闲之辈……她那种软骨的法子也是练缩骨功的基础,且出手雷霆凌厉,要的就是一击必杀。而其见之未得手,宁可断腕撤退的决绝,更有死士之志……据我了解,放眼三国,只有一个地方能培养出这样的刺客。”

    “……你是说,叶素痕的广寒?”楚清和听懂了兄长言下之意,她眉峰紧皱,不禁喃喃道:“叶素痕在我大周境内失踪已有段时间了,没人知晓他这么长时间在哪又做了什么。而广寒的眼线遍布西魏,绮梦的势力很难渗透进去,我们也不知最近西魏那边出了什么事儿……这也是奇了怪了,堂堂容王失踪近一年,西魏那边却仍称容王云游,朝上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且西魏皇帝的身体一向欠安,最近更是改成五日一朝,朝政之事更多的是仰仗着他的叔叔肃成王。只是他一向信赖叶素痕,如此时刻,他怎能一直声称叶素痕外出云游?”

    楚清和皱着眉列数着疑点,细数之下,她的面色也愈来愈凝重——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外围情报分析,她怎么看怎么觉着西魏是要变天了。蓦然之间,她回忆起当日叶素痕潜入皇宫掳走萧锦月时的情形,那时的叶素痕已经身受重伤却不归国,现在想来,只怕是他想回也不敢回。他是如此深得西魏皇帝的信任,如今却落得不敢归国的田地,估计现在的西魏皇帝早已被架空了。

    “只怕不是广寒的刺客,毕竟广寒是叶素痕一手培植的势力。依我看,现在的广寒早已作鸟兽散,这个刺客,更可能是月宫的人。”楚麟城旋身落座,指尖轻点茶案:“广寒的前身,叶素痕的师父,那个将叶素痕培养出来的西疆教派……亦或是杀手组织。”

    “你的意思是……叶素痕的师父,正在追杀他?”楚清和听得楚麟城话中之意不由心中暗惊,可她细思之下,却亦觉楚麟城分析有理——西魏与一海之隔的西疆商贸往来频繁,甚至西疆国的公主也嫁入了西魏皇室和亲并生育了皇子。而先前效忠叶素痕的月宫圣女与旧部反叛转而效忠西疆皇族也合乎情理,毕竟只要有了皇子,那西疆便能插手西魏的皇位之争。

    西魏帝叶素君虽然年纪轻轻却身患顽疾终日抱恙,而几个皇子又年幼不知事,明面来说,若是叶素君忽然驾崩西去,几位王爷的夺位实力委实大于那些名正言顺的皇子。

    “虽然我们对西魏内政之事知之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叶素痕正在被月宫的人追杀,而刚刚在你我眼皮底下跑走的那个小厮,不出所料的话就是叶素痕。”楚麟城似是猜出妹妹心中所想,他将目光落回桌案上摆着的刀与断手,眸色深沉:“如果风姑娘正在被月宫追杀,那作为刺客死士,自然是不惜性命也要与之同归于尽。方才你我出手虽快,但若那刺客真想杀风姑娘,那一刀便会掷向她而不是你……她那时坐在地上,是怎么也躲不过那一刀的。”

    “依我来看,那刺客是来杀那上台献花的小厮的,而风姑娘正好坐在了刺客落下的位置。如果我们没有出手,那刺客的刀势会将二人同时劈作两半……当然,这对月宫来说不过是顺手再杀一个,死了算她倒霉。”楚麟城说罢,面色却是依旧沉凝。

    他看着那只断手,想着那个刺客惊艳至极的身手……他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个刺客身手太好了,若今日没有楚清和在这限制住了她,那刺客定然能从自己手下全身而退。这不是绝不是普通的刺客,要知叶素痕本身就是一位绝世的刺客,能单枪匹马前来追杀他的人,比之于他定然是只强不弱。而这世上能胜于叶素痕的刺客,只怕是只有月宫三圣女,也就是叶素痕的师父们了。

    “过几日便是选秀之日,届时你将今日之事告诉锦棠。如今锦棠登基已快一年,不久之后便要同西魏互派使臣维护邦交。如今西魏那边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总担心,他国内政却牵涉入我大周,会出什么差池。”楚麟城沉思半晌,终是开口对楚清和嘱咐道。楚清和闻声颔首,还没等她开口答应,却忽听得雅间的门被人再度敲响——

    “少帅、郡主,咱们七娘想见贵人一面答谢救命之恩,不知您们见还是不见啊?”鸨母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味儿来。楚清和与楚麟城对视一眼,二人皆是无奈一笑。

    他们本是为了会会这风七娘才来的照月庭,却不想因着横生变故早已将此事抛诸脑后。倒是这风七娘自己找上门来才提醒了他们初来之意。思至此处,楚清和只得一面笑着摇了摇头一面慵懒启唇:“进来罢。”

    她话音刚落,雕花门页便应声而开。她只见重整容妆的风七娘抱着琵琶款款入内,步履摇止当的是风情万种。而她的身后,竟跟了一个身着青灰道袍的年轻男子。

    楚清和一看这男子便怔愣住了,饶是半晌后她才干巴巴的笑了声,心道这世界真是小——这可不是那黑心骗钱的江湖神棍谢舒玄么?

235.麟城留客卿七娘情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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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花朝大选芝雅初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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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花朝大选芝雅初入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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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断柔情锦月慧提启新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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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9.花朝宴锦月暗筹拢人心

    依照大周宫廷祖制惯例,秀女觐圣行参过后便会受邀参加于宫内举办的花朝之宴。此宴无关秀女入选落选与否,凡是进宫之女皆会受邀。此宴目的有二,一是集众女为行花朝祭祀青帝,二是彰显天家皇恩浩荡与臣同宴同乐。宴会之上除却欣赏歌舞之外,也会成为常年待字闺中的贵女们难得的结交机会……当然,这更是她们最后博得圣上青眼的机会。然不想诸贵女可这场宴会刚开始,穆太后便称病回宫歇息去了,这等变故,让刚刚入选的穆钰之女顿时面色一变。

    而在场感到坐立难安的除却穆唤晴,还有兰芝雅及那些莫名其妙便入选的寒门之女们。兰芝雅貌不出众且加之如今兰氏衰微,她的入选自然引得其余自持美貌的贵女们不满,心道如今兰氏势微,她的父亲都在朝上如履薄冰,她在后宫又能成什么气候?而这份议论亦同时降临在穆唤晴身上,毕竟兰氏在势微,也是开国世家,而穆氏不过新贵之族底蕴浅薄。她的父亲先投兰氏再弃军权依附楚氏,俨然墙头草一根,这眼见着都要被发配去凉朔北地喝风吃沙,而太后也与圣上不和。这么一瞧,这四大家族的两位贵女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罢了。

    而其余那些寒门之女,也不知陛下看中她们什么,大概这便是运气泼了天祖坟上冒青烟,一朝麻雀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可她们又能如何?这宫中最不缺的便是才貌家世皆有的女人,就算她们凭着运气进了宫,难不成还能跟陛下心尖上那个仙女相比?未入宫便坐定宠冠六宫之实的恩仇,大周开国五百年来沈揽月还是头一遭。

    且今日入选之人,除却这二位来头大的,还有一个刑部尚书杨明正之女杨婉宁。说来这杨婉宁,亦是本朝贵女的一朵奇葩,昔年其及笄之时,兰氏曾想过让其与兰二公子订婚,意在拉拢兰杨联姻,拉拢刑部尚书壮并势力。可那兰二公子却是个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领着闲职却怎么也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杨明正厌恶其荒唐行径,以八字相冲回绝了这门婚事,算得上狠狠打了兰相爷一个耳光。

    那时的兰氏如日中天,朝中谁敢去捋相爷的虎须?至此之后,朝中便再无人敢上杨府提亲,这一来二去的,杨小姐便磋磨到了双十年华仍待字闺中,千金小姐竟是成了旁人口中那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旁人皆说杨氏虽比不上四大家族那般的显赫势力,但怎么也是仅次于四大家族的显贵之家,既然无人敢娶,那何不效仿镇国公府一般招个人品能力相貌皆好的上门女婿呢?毕竟杨小姐可不是楚清和那般的混世女魔王,她要招亲,肯定有的是门第稍次些的贵族士子踏破门槛来做这个倒插门。

    毕竟总不可能光挺着一身傲气,白白耽误了杨小姐的青春年岁吧?这傲气又不能当饭吃,等着年岁再长些,只怕只能去招些寒门士子了。

    但现在看看,这哪儿是傲气啊?这分明就是杨大人深谋远虑放长线钓大鱼啊!这在朝之人皆知,刑部尚书不声不响站定帝党,出手便大伤兰氏元气,而其子更是直接顶了握在兰氏手中的大理寺少卿一职。当真是忍气吞声二十载,一朝发迹天下惊。这般好的形势下,圣上当然要择其女入宫加强君臣联合。不过一日,双十未嫁的老姑娘一跃成为天家妃。这杨明正当真打的一手好牌。且当今圣上手段谋略容貌在贵女之间皆有耳闻,都道那少年帝王意气风发俊美无双,这般好的夫婿,那兰二公子便是连陛下脚边的一颗尘土也比不上!

    故而比之兰穆二女那边儿的清清冷冷,杨婉宁身边便围满了前来巴结的贵女们。毕竟今日沈揽月未出席,那按照形势来看,这杨小姐估计便是将来恩宠仅次于沈揽月的二号人物了,当的是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然这方歌暖舞冷之境也并非只有兰穆儿女对那杨氏贵女——比兰穆二女更为冷清的,却是那些出身寒微的女儿们。面对骤来的殷勤巴结,杨婉宁倒是泰然处之,可离她不远之处,那些出身寒微却入选的贵女们却近乎完全处于惊恐的恍惚之中。

    她们委实未曾想到自己会越过那些出身名门的玉京贵女入选天家……无论出身还是相貌,她们皆不知是哪一点能入了陛下的法眼。旁人眼里喟叹艳羡她们所得的泼天恩典,于她们而言倒不若说是一场晴天霹雳。她们惊疑不定的围在一块,像是一群缩头缩脑的鹌鹑。可就是这般伏低做小,她们也能听到那些未曾入选但出身显贵的女儿们的冷嘲热讽。

    但这些巴结清冷心怀各异,皆不过是女儿家的各自冷暖罢了。萧锦棠本就无意于后宫选秀之事,在他耳里,这些娇声软语言笑晏晏皆觉聒噪不堪。等着行过祭祀青帝之礼,萧锦棠正欲寻个理由走了时,便见寿康满面春风的匆匆而来,说是郡主和少帅在太清殿哪儿等着给陛下述职呢——可今日是休沐之日,哪儿来的述职一说?萧锦棠一想即知他们是有意救自己脱离这脂粉火场,故赶紧借机顺坡下驴将花朝之宴交给萧锦月主持,自己则假借忙于政务之名溜了号。

    萧锦月一瞧寿康那笑意满面的模样,便知定是楚氏兄妹来替萧锦棠解围。她让萧锦棠放下心,待着萧锦棠走后,竟是亲自下阶对入选的秀女们笑意相迎——由于君臣身份有别加之东周礼教森严,奉行男女未婚不见之规,故而萧锦棠与萧锦月所居的上殿之座皆由轻帐软罗所遮,加之二人离席甚远,故而今日参与选秀的贵女们竟是无一人瞧见了当今圣上的庐山真面目。此时明毓长公主不矜身份下座相迎,这对所有秀女皆是难得的荣幸,她们对萧锦月肃礼而拜,而萧锦月却是在见完礼接受完祝酒后,亲自与那些入选的寒门秀女攀谈了几句。

    这世上鲜少有人不会喜欢美丽的事物,而人的本性又会下意识的对美丽的事物产生向往和怜爱之情。萧锦月的美丽远胜于在场任何一位秀女,就算是那英气明艳的麟懿郡主,在容貌之上也较她输了几分精致。至于那些曾见过沈揽月真容的贵女,也不禁慨叹,便是出尘绝世的沈揽月在这位明毓长公主面前也不能掩其丝毫风华气度。民间皆传言,当今陛下与长公主殿下的生母是位绝色的胡女,但见萧锦月之容颜,便知此言非虚。

    长公主殿下的眼睛明翠好似玉沉冰湖,明澈见底莹莹潋滟;而眉宇则像极了她的母亲,青翠一弯如含春山犹似飞羽;她的肤色净如新雪,这衬得她面上因饮酒而蒸腾起的赮色犹如雪上晕开了桃花……这样的美人,任何女子见了便只剩满心的艳羡,然民间还传言,说当今圣上与长公主殿下容貌及其肖似。其妹便已是人间绝丽,那其兄长又该是如何的俊美超凡?

    一时之间,贵女们皆想象起萧锦棠的模样来,而那几位寒门秀女的面色也好了不少,比起方才满面的惴惴不安,她们现下的面色终于涌现了几分期待之情。毕竟她们虽是人生地不熟,但长公主殿下貌美和蔼,想来陛下也是相貌堂堂的良人。这般想着,仿佛这座华贵空冷的宫阙也温暖不少。她们感激的看着萧锦月,而萧锦月自然也吩咐斜红多多赏赐了她们华美崭新的衣物脂粉与首饰,还贴心的为她们在宫外安排好了临时的居所以待进宫。

    不过三两下之间,萧锦月便得到了这些寒门秀女的拥戴。当然这些事儿,目前的萧锦棠自是不知道的。他自披香殿匆匆离去,竟是连轿辇也懒得坐便领着寿康一路快步往太清殿走去。离了披香殿后,他自觉感到一阵无比的轻松,仿佛连脚步亦轻快了不少。萧锦棠明白,他的欢悦与轻松,是基建于友人的相伴之上。他在楚麟城与楚清和眼里,看不到把那些权欲的纷杂——这令他感到安心。这种感情跟他面对萧锦月时完全不同,他绝对的信任自己的妹妹,却无法在她面前真正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他与萧锦月是相互的软肋、刀与剑、盾与铠。而在楚麟城与楚清和面前,他才可以卸下一切防御或是武装,任由他们为他执盾提剑,守护左右。

240.植棠花清和辞京行北燕

    如果没有花朝大选这件事,萧锦棠会觉着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玉京冬季向来少晴,大多时都是铅云低垂难见天日的。这花朝一至,便等同于玉京城正式宣布入春。久违的阳光刺破云层,日暖春光消雪融冰之际亦温暖了寂寥一整个冬日的宫闱——衔蝉奴大摇大摆的走在琉璃瓦上,莺燕扑闪这于廊上树梢徘徊啁啾,绵软的云在地上透出如薄纱般的影子……若没有今日大选,萧锦棠觉着这倒是个与楚麟城与楚清和闲品新茶晒晒太阳的好机会。

    他现在的口味可算是被楚麟城给惯刁了,自从在眠龙山上楚麟城没事儿便为自己烹茶后,萧锦棠总觉着宫人的手艺烹出的茶总是不对味儿。

    不过如今时候也不晚,这不过刚过晌午不久,他还能与他们闲话许久。思至此处,萧锦棠的脚步更是加快了些许,眼见着竟是要跑起来。寿康一路小跑的跟着,面上挂着无奈的笑。不一会儿,萧锦棠便至潜龙水榭之侧。由于春阳和煦,他竟是跑出了微微一层的薄汗。但还未等他整理仪容,便见步云阶侧的楚清和正挽着袖子向自己招手——她将头发随意的挽成了一个髻,面上还沾染着些灰土,瞧着倒有些狼狈,可她眼底分明有着光。

    萧锦棠见状忙快步而去,走近了些才发现她跟楚麟城正一人拿着把铁铲在刨坑,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花房的内监,一前一后跟猪八戒扛钉耙似的扛着一棵坠着累累花苞的树苗。萧锦棠一眼便认出那是楚清和从宫外带回的垂枝海棠,想来她是觉着今日天气不错适合移栽。萧锦棠想着那日他与楚麟城兄妹约好的共植海棠于庭前的约定不由心头一暖,他行至楚清和身侧,正想着给她搭把手时,却瞧见楚清和正抬眼看向自己。

    她眼底掠过一抹歉意,就在萧锦棠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时,却不想楚清和竟真的歉然一笑:“抱歉啊锦棠,今天没跟你说就擅自把花树拿出来种了……我本想着过几日再种这花树,可方才兄长进宫想等你回来述职时与我说,父亲要提前准备启程回往凉朔关。我定是会跟着去的,所以自明日起,我便无暇再进宫。故而……我就想着今日与你道别,先将这海棠树种下。此次一别,可能又要很久不见了。”

    萧锦棠闻言登时有些怔愣,他不曾想到离别会来的这么快。他下意识的望向楚麟城无言的确认楚清和话中的真伪,心底盼望着是楚清和一时兴起逗弄自己的一个玩笑。可楚麟城却是点了点头,沉声道:“是这样的,今日父亲接到凉朔关的加急军文,说是临近开春但北燕经雪灾已无余粮,故而已经有北燕人拿着皮毛往边境城市涌入以物易物。明日早朝之时,父亲便会正是上奏,并提前赶回凉朔,与北燕洽谈商贸互通一事……若是进展顺利,想来两国之间的关系会缓和不少。”

    萧锦棠自是知晓眠龙夜宴之上,北燕实权易主意欲与大周交好之事。他于大袖之下暗自握紧了拳,却是半分也说不出挽留的话——大局于此,他又怎可因一己私情说什么让楚清和留下的话?再说了,他有什么资格说出这话呢?对于楚氏,他更是觉着愧疚,若不是大周积弱已久灵帝昏聩,楚氏也不至于人丁凋敝于此,竟是要让女儿也上了战场。可他目前并无力改变这个现状,楚麟城离不开玉京,他们还需进一步改革朝堂,故而对外之事便义不容辞的压在了楚清和身上。

    她是楚氏的女儿,理应为父兄分忧。就像楚老爷子临死时对楚凌云说的那样——生的是女儿也没关系,楚氏没有女儿,只有没把儿的儿子。楚家的人都是战士,无论男女,血都会为先祖那份忠义的誓言流至最后一滴。

    “那……那你此行,更需一路当心,可别再意气用事了。”萧锦棠抿了抿唇,强咽下意欲挽留的话,只是干巴巴的提醒和嘱咐着楚清和切莫冲动。他觉得自己面上强行保持的微笑有些僵硬,只好转过头去吩咐那两个扛着树苗的内监将树苗放在楚清和他们方才挖好的坑里。但少年人在心上人面前总是憋不住话的,他犹疑了半晌,终是强压着心里的期盼道:“等北境商贸稳定,你便会回来对吧?”

    萧锦棠说着一顿,似又觉着自己用词遣句有些不妥。他张了张口,又解释道:“孤的意思是,希望来年新年,我们三人还能一起去玉京城里看烟花。”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瞥向了楚麟城,刹那之间想起了今年他于挂上树梢的那一个愿牌,忽然之间心头感伤顿起,只觉人间最难不过留不住。楚麟城的眼神也有些低落,想来也是在深恨自己无力,只是他的感情一向内敛又颇具年长之人的责任心,故而甚少在萧锦棠与楚清和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无力。

    一时之间,这突兀却在意料之中的离别令三人竟是一瞬无话,少年人们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生聚少离多才是常态,但正因如此,才显得如昙花一瞬的相聚是如斯珍贵。

    “真是的,怎么这话反着来了?上次我去凉朔时,临行前叮嘱你与哥哥不要意气用事,这次倒换你来说我了。”饶是过了半晌,楚清和方无奈叹笑一声打破了三人之间的沉默。她歪着头打量着萧锦棠,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来让萧锦棠与楚麟城不那么情绪低落。

    “你这满脸苦大仇深,锦棠更是一脸委屈……怎么一副我去了就不会回来的表情啊?这说到底,玉京城才是我的家,哪儿会有人不回家的?”说这话时,她的笑容倒如以往一般明艳如红蔷,似有徐徐春阳暖暖洒落在这冷寒宫阙。她轻轻拉起萧锦棠与楚麟城手腕,面色却是凛然一变,竟是认认真真一字一句跟发誓一般道:“我们今天就说好了,明年新年时,也要一起看烟花!”

    “我相信你们会解决完朝堂上的事儿,等到海清河晏那一日,边境再无战事……等到那时,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啦!等到那时,这棵海棠树也应该长大了吧,等花开繁盛之时,我们就能在树下烹茶赏花……其实你们真没必要做出这样的表情的,如果要苦大仇深要委屈,也应该是我才对……毕竟我能做的事儿,实在是太少了。”楚清和本想笑着劝慰他们,却说着说着再绷不住轻松的笑容。她撇了撇嘴,心道自己怎么就情不自禁的真情流露了,这下可不是乱上加乱吗?

    可她并没有因此沉默,而是缓了一下,又笑了起来安慰道:“好啦,我方才是开玩笑的,我还巴不得做个逍遥闲人呢!等北燕事定我就回来。到时候我给你们一人带一把北燕产的刀。”楚清和说着一顿,瞳眸一亮便对萧锦棠献宝似的笑:“锦棠你应知,北燕盛产名刀皆是因为他们的露曲喀格圣山盛产一种玉钢矿跟寒晶,二者相融锻造才可造出锋锐与坚韧相兼顾的好刀——只可惜这些矿料难得,故而玉钢寒晶刀一般只有北燕人用来传家或是贵族才能使用。你可知,这玉钢寒晶刀一旦流入大周便是有价无市。我看这次两国互开商贸便是个好机会,我给你弄一把过来。”

    萧锦棠闻言,不由心道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他忽的想起,上次楚清和向自己道别时也说着要送自己刀剑。思至此处,他正欲开口拒绝,毕竟他学的功夫都是些不入流的刺杀之术,又哪里会用刀剑呢?再说刀剑至宝如何,又怎能与楚清和的平安相提并论?然他刚刚张口,却见楚清和伸出食指抵在自己唇心对他神秘一笑,仿佛已经猜出了他想要说的话。

    “先别忙着拒绝啊,这只是我的一份心意罢了。”楚清和眨眨眼,眼神似是有些怅惘亦或是欣慰:“你瞧你都是选了妃的人啦,这照着民间的说法就是有了家室。有了家室就算不得男孩,得算是男人了。一个男人,怎么能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刀剑呢?你虽然年纪比我小,但却是提前行了冠礼的……这也算是我送你的成人之礼罢。”

    萧锦棠闻言却是一怔,然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便听得楚麟城温声附和道:“这算是清和的心意,锦棠,你这就别拒绝了。毕竟无论是在北燕还是在我镇朔军中,给一个男孩最好的成年礼物就是一把好刀,寓意持刀破敌一往无前之意。如今我们意欲变革朝堂,不若就取这个不破不立的好寓意如何?”

    “……那倒是我客气了。既然这样,我又怎能推脱清和这份美意呢?”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的将眼底情绪尽数敛下,他笑了起来,主动走到土坑旁将那棵树苗扶稳:“我们还是先把树种下吧,不是说着海棠娇贵难将养么?万一缺水伤了根就不好了。”他虽是笑着,却是下意识的低下头不敢直视楚清和。他知晓楚清和的一席话是出于对自己的祝福和好意,但她的无心之言却好似在无形的在提醒自己与她哪怕近在咫尺却隔天涯的距离。

    但或许这样的结果会是最好的吧?恍然之间,萧锦棠又想到了军粮贪污结案那一日,定国大长公主于朝下对自己说的话——也许这个世间最好的爱,就是成全一个人的自由。思至此处,萧锦棠忽觉释然些许。

    “对对对,锦棠说的没错,要再不移栽,一会儿可就干死了。”楚清和连忙附和借机顺坡下驴岔开话题,她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拿起水桶往坑里舀水。就这般,皇帝扶树郡主浇水少帅填坑,端的是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大抵是在凉朔关时时常挖绊马坑的缘故,楚麟城铲土的动作麻利且娴熟,将坑填平后,他还不忘拿铲子培紧了土。就在楚麟城将铲子拿去一旁放着、萧锦棠撑着树等着楚清和将水倒完时,却不想楚清和忽的抬起头看向萧锦棠。四目相接之时,楚清和露出一瞬欲言又止的神色。然不等萧锦棠追问,倒是她自己憋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锦棠,我知你不愿大选纳妃。但这话也许你不爱听,我还是想说……请你将来务必善待今日入选的姑娘们,其实她们都是可怜人。”

    她的声音低低的。闻及此言,萧锦棠的指尖却是不自觉的颤了颤,连带着这棵刚根植于地的海棠树上的花苞也摇曳起来。他沉沉的看着楚清和,在这一瞬间,他却是无比的希望楚清和能心怀嫉妒的说不要给那些女人好脸色看……但这份嫉妒,她只会流露给那个在未来等着她的良人面前。

    楚清和见着萧锦棠目光一沉,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今日旁观了整场大选,女人之间的争名逐利令她感到无比悲哀。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在眠龙山时,兰芝雅对自己那般卑微的请求——在听到萧锦棠留用的人选后,她更是知晓这些姑娘不过是萧锦棠手中棋子罢了。或许她们的目的不甚相同,但总归是都来了这丛锦绣地狱。

    她没有参与过萧锦棠人生的前十五年,但可以从萧锦棠如今的性格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那如履踏刀锋如日的过往。只可惜她作为友人,只能用一个拥抱暖得了他一时,却不能暖他一世。这么多人涌入这个寂寥的宫城,从今以后,萧锦棠身边或多或少都会热闹些。比起排斥,若是能接纳报团取暖应是更好的结果——可萧锦棠眉间那一掠而过的隐痛之色,却让楚清和觉着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但片刻之后,萧锦棠却是温柔的笑了。他的性子素来都是尖锐且孤戾的,就是笑容也是三分戏谑七分倨傲。他甚少会流露出这般柔和的笑容,像是吹醒远山新翠的春风,又像是释然后的诀别。

    “清和,你是想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罢?”萧锦棠笑意缓缓,但眼底翠色沉凝一片:“既是沦落人,孤又何必去为难她们呢?左右都是求而不得意难平之人罢了。”

    楚清和闻言一愣,一时之间竟未理解萧锦棠此言何意。可不知为何,她却是怎么也不敢相问萧锦棠此言何意……因为她觉着,自己的提问会是伤口撒盐的行为,这未免对萧锦棠太过残忍——她忽的明白所谓的帝王自称,原来他们坐拥天下,最从始至终都一无所有。

241.踏飞声芝雅入宫别萧郎(一)

    柔暖的春风通常伴随着花朝过后的几日,自南向北的复苏严冬带来的沉寂。天气一日日的温暖起来,玉京城上空沉积了一冬的铅云也为春风消散,陡留下一些乳色却缥缈如烟的云痕。春日清晨的天际不似夏日那般绮丽旖旎,就只是清凌凌亮湛湛的。朱色轩窗堆叠起薄纱的帘子让天光透洒在妆镜与珠匣上,兰芝雅着了身轻软的纱裙坐在镜前,铜镜斜映回光线,在她眼底折出流云的边际。

    今天得算是她的好日子,三月初三,万芳尽绽。大选过后的第三日,宫中便遣内务监向诸位中选的秀女宣读册封旨意及皇室赏赐,令其三月初三进宫侍奉。此次初选,萧锦棠共择选七名秀女入宫侍奉,其中由为兰穆二氏贵女出身最为显赫,皆封为贵人。而工部、刑部尚书之女自然也在姻亲联络之中,刑部尚书杨明正之女亦获封贵人,而工部尚书之女崔榕榕获封常在。而余下三名出身寒微的寒门之女,则全部受封答应。至于那一早便下聘,恩宠风名满玉京的沈揽月,则受封九嫔之首昭仪之位——

    未承宠幸、未有生育便得昭仪之荣宠,这大周朝开国以来,沈揽月倒是头一个。这泼天的恩宠落在旁人眼底,更是坐实了新帝恋慕窈窕佳人。只怕封妃封后,指日可待。

    “小姐!小姐!您可别愣神了!您快瞧呀,看这宫里送来的丝花多精巧别致。”就在兰芝雅暗自出神时,挡风的裘帘被人自外挑开,融霜捧着妆匣领着几名服侍梳洗的下级丫鬟步入兰芝雅的闺阁。她祖上便是兰氏的家臣,因与兰芝雅同月而生,故出生起便被云柯大长公主选定为女儿的贴身侍女。兰芝雅乃是兰卿睿与云柯大长公主最小的孩子,故而比之她的兄姐小了不少,在她还未省事时,长姐二姐便已相继出嫁。她的童年甚少与这两位嫁得高位的姐姐相处,相依相伴的便只有这个贴身侍女。故她与融霜虽名为主仆,却情如亲生姐妹手足。

    二人私下之时从不讲礼,同吃同住同玩同学,云柯大长公主想着将来怎么也轮不着小女儿入宫便也未曾以礼法苛责二人身份有别。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是兰芝雅进了宫。

    “这丝花你挑过没?今日咱们就要进宫了,我让人给你裁的那几身新衣你可得带着。我记得里头有一件樱粉色的袄子,你穿着肯定好看。”兰芝雅听得融霜笑闹,转瞬之间便敛下了眼中的不安与忧愁。她看着融霜手里捧着的锦匣,从中拈出一朵做成合欢的丝花别在了融霜的发髻上:“浅粉色衬你,这丝花真好看,光下一瞧,竟然流光生彩的。”

    “那可不是?都是宫里送来的好东西。只是这些花婢子可不敢戴……这些花都是宣旨册封那日,明毓长公主殿下亲自挑选送与每位小主的。”融霜说着小心的摘下发髻上的丝花,珍而重之的将之放回了锦匣。兰芝雅听得融霜此言,心头却又不免想起大选那日刻意拉拢寒门秀女的萧锦月。大选之前,她只于萧锦月在眠龙夜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在她的印象里,萧锦月是位性情温柔笑容和煦的尊贵公主,可不知为何,她总觉着在那笑容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疏离——

    好像在她容光照世的外表下,隐着一颗冷漠如冰的心。她冰绿色的瞳犹如早春冰上映着岸边破雪而出的新绿,可不知为何,却总让人感觉莫名的孤戾……或许是自己的错觉罢,毕竟不过是几面之缘,连话也未曾搭上几句,又怎能判定人心善恶呢?再说她不理睬自己与穆家小姐,也应是看着家父与陛下的矛盾之上……兰芝雅一面想着一面挑了朵杏色的木槿串花出来让融霜为自己更衣梳妆。

    融霜方才见兰芝雅面色微变,还以为是她在大选那日与那明毓长公主闹了不愉快。出声询问后得了兰芝雅‘长公主殿下温柔可亲容颜殊丽不似凡人’的评价后才放下了心。她心道这些丝花做工精致配色也别致。自家小姐容貌不甚浓丽,配些合欢、木槿之类雅致清新的花是最好的。若反其道而行,配以浓烈层叠的山茶芍药之流,反倒是落了下乘。这些丝花虽说不上多贵重,但也想来皆是长公主殿下用心挑选后才送出的这些小礼。

    有这样心思玲珑又温柔可亲的妹妹,那当今的圣上的性子定然也不会太差——她可是从旁人口中听过先太子的暴虐,私底下也见过先太子妃回府省亲时暗自的垂泪。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小姐嫁个衣冠禽兽,哪怕他是天下的至尊。

    毕竟她是见过回府省亲的先太子妃脖颈上那隐约的红痕。听她的贴身侍女说,那都是先太子失手打的。先太子妃只得默默忍着,却是连回娘家也不敢诉言半点委屈。

    今日是兰芝雅进宫的吉日,前来为她盘髻梳头的还是云柯大长公主的侍女。想当年云柯大长公主、先太子妃、兰二小姐出嫁亦是都她梳妆的。不曾想这晃眼之间,连主子最小的女儿也将为人妇。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顿时涌入她的心头。若不是嫁予皇室哭嫁不吉利,她是决计忍不住泪的。就在她为兰芝雅簪上丝花作为最后的点缀时,闺阁之外随侍的婢女却忽的来报,说是余院判的公子特意前来送药。

    余远道的到访恰好给了梳头嬷嬷一个告辞的契机。兰芝雅见着梳头嬷嬷拿着手帕摁着眼角告辞后,忙赶至外堂偏厅与之相见。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急于与余远道相见——可能是因为她在大选之日便见得宫中人心浮动叵测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想着将来一生都要困入那锦绣樊笼中,面对一个真心关心自己的人就会格外的感到这份真心的可贵。就算兰芝雅心思玲珑,时今却仍不过是个年方及笄的少女罢了。

    余远道见到盛妆的兰芝雅眼中不由划过一丝惊艳之色,然他依旧恪守礼仪,只是为兰芝雅诊完脉后将制好的膏药交由融霜。融霜笑着向他道谢,忙将药膏收下,说是这些东西小姐入宫以后还能用上。就在融霜离去的这短短片刻,余远道却是看出兰芝雅的心不在焉——因为兰芝雅从来都是恪守世家之礼的贵女,从不会做出有失修养的举措。见得兰芝雅异状,余远道不禁有些关心则乱:“不知三小姐为何事烦心?忧心过甚易五内郁结不利身体,有什么事儿大可对余某一吐为快。”

    余远道说罢便觉是自己失言,万一让兰芝雅忧心的是什么闺中之事,他这般询问委实太过冒昧。可兰芝雅却并未露出责怪或是为难的眼神。她有些不太好意思的张了张口,支吾一瞬后还是说出口:“余小哥……我、我今日便要进宫了。不知为何,觉着很是紧张。”兰芝雅说着抿了抿唇,终又是补充道:“我有些害怕。”

    “这……”余远道不曾想兰芝雅会忽出此言,他从未与其他女眷交心互谈过,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安慰兰芝雅。他盯着自己的药箱,想着里面放着的那枚精致的叶脉签……于情来说,他心里不是没有过那僭越且无望的、带着兰芝雅离开这权欲横流的玉京城的想法。可这也只能想想,无论兰芝雅入宫与否,二人身份之差注定无有结果——他只是个太医院院判的庶子,母亲更是一个不入流的乐伎。这般寒微的出身,又怎能高攀大长公主与当朝丞相的掌上明珠呢?

    更何况,兰芝雅亦对自己无意。余远道并不傻,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兰芝雅对自己刻意保持的距离,然就是这份距离,却让他连一句干巴巴的安慰都显得如此力不从心:“三小姐不必多虑,余某听说,陛下待周遭宫人亲切和蔼,想来也是个好相处的人。且您身为太师之女,宫中之人如何也会念及您的出身……”

    可这份安慰并未抚解兰芝雅眉间难散的愁绪,余远道见状心下更为焦错,情急之下,他竟是握紧了拳,鼓足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勇气颤声道:“三小姐不必忧虑,余某……余某虽是一介太医院进修,但将来还是要留在太医院任职的。若是三小姐在宫中有何需求,大可吩咐余某。”

    兰芝雅听得余远道的骤表衷心不由睁大了眼,一时竟有些惊疑不定不知作何回应。她强稳住心神,正欲开口相询时却见余远道后退两步,连礼仪亦不顾的抬首直视着她:“余某自知此言唐突冒昧,只是三小姐之于余某,不仅是一名普通的患者……您更是为数不多的,尊重余某的人。余某心里,是将您当做友人、知交的。”余远道的语速不由自主的急促,他也应是极度紧张的:“人皆道余某承家父医术皮毛,将来必将任职太医院,前途光明坦荡,然却不知余某此生,从未得人真正的尊重过。”

    “请三小姐恕余某多言……余某虽出身余氏,然生母却为余府买下的乐伎,产下余某后,却是连通房的身份亦未曾给予。昔年生母生产时难产,血耗元气过多,又加之抑郁成疾,在余某年幼时便虚耗而死。余某这一身医术,最早便是偷学着自家父口中偶得的片语只言,只期待着能偷学一些替母治病。可母亲不等余某学有所成便撒手人寰。只得幸族兄于医道之上并无天赋,家父才起了教养我的主意。然即便如此,家父嫡母,依旧让余某立誓,誓辅嫡兄,不立门户。”

    “您知道么?当您说出您害怕时,余某心头是多么激动。您能与余某说出心里话,这说明您信任余某。这份信任是余某难得的一份真情,因为便是家父,也未曾与余某袒露过心声。”余远道说着,略略吸了口气,他有些尴尬的摇了摇头:“愿意帮助您,是余某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做的决定。因为您是个和善的好人,余某……余某也只是想报答您一二。”

    是了,或许自己那骤起的倾心,便是倾心兰芝雅于这份尊重和温柔罢。她是出身名门的小姐,还能这样对待一个微不足道的大夫,她分明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是连裙琚也是不能沾染半分尘埃的名门小姐。这样的人,又怎能为那深宫泥潭所染呢?余远道说罢,因紧张而忐忑狂乱的心跳反倒是平定了下来。他侧过身打开随身的药箱,从中取出一本书,将中间夹的那枚精巧的叶脉签小心的展给兰芝雅看。

    但是兰芝雅在看见那枚叶脉签时却蓦地一愣,因为这叶脉签不过是她的兄长在外偶得的小工艺品,瞧着别致便带回转送自己罢了。她这里还有一匣子的叶脉签,看书时顺手就将之当做书签卡入书页之中……她委实不曾想到,余远道竟会因此产生误会,误会这是自己别有用意的回礼。

    她看着余远道满怀期冀的眼神,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解释这场误会。然就在此时,融霜却是连礼也未告的掀帘而入。她倒是未注意到兰芝雅与余远道之间微妙的气氛,径直便行至兰芝雅身侧轻声道:“小姐,大小姐方才遣人来传话,说即刻便至,想趁着吉时尚早,与您说会儿体己话。”

    “长姐前来,怎还不快去备茶招待?你须记着,外人面前,不得唤长姐为大小姐……她是先太子妃,你要以‘娘娘’尊称之,明白没?”听得兰芝雅嘱托,融霜连忙点头称诺下去备茶去了。余远道听得先太子妃欲来,正欲先行告辞时却见兰芝雅忽的起身向他走来——

    这位出身尊贵的贵女、即将入宫成为妃嫔的少女,竟是不顾礼仪的轻轻虚握住他的手腕:“远道哥哥,我从不知你的身世是如此坎坷。你能喜欢这些小礼,我得了空便再做些便是。你能将我当做知交,那定知‘士为知己者死’这句典故。我虽出身兰氏,然却困居深闺,家中姊妹也年长我不少,在我未知事时便已远嫁。多年以来,我身边能说得上话的,其实也只有融霜一人罢了。你既以真心待我,我定以真心回之……我再也不怕了,因为在这宫中,你我还能相互照应,不是么?”

    兰芝雅轻声絮絮,竟是泪盈于睫似欲泪流。余远道哪儿见过女子落泪的阵仗,见得兰芝雅忧愁落泪之状,心下早已软成一片。这份怜惜更甚于无望的感情得到些许的回应的狂喜,这令让他一时之间悲喜无措。他望着抓住自己衣袖的、少女温腻白皙的手,一面郑重点头答应兰芝雅的请求一面心底下定决心要护兰芝雅于宫中的周全——可他却不知,此时的兰芝雅心中并非如他所想一般无措仿徨需要他的保护亦或是寻觅到知音的喜乐。

    在听的融霜说先太子妃兰芝华前来时,兰芝雅便不可控制的想起长姐如今的模样——她虽与兰芝华相处不多,但在她幼年的记忆中,兰芝华作为相府的嫡长女,是毫无疑问的天之骄女。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更是引以为豪的完美杰作。她气度高华,知书达理,聪慧玲珑,继承了父母双方所有外貌优点与智慧,容光殊丽比之那张扬明媚的麟懿郡主楚清和也不逞多让。她的风姿气度让举朝上下都认为她是最为合适的中宫人选,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觉着她合该母仪天下。

    可她的结局是什么呢?她在东宫的委屈,家中下人见了却不敢声张,母亲亦只是咬着牙看着她满身的伤痕,让她为了兰氏隐忍。是了,为了兰氏的门楣与荣耀,个人的幸福不过是可以随意牺牲的消耗品罢了。后来太子遇刺暴毙,她自离中宫宝座之位一步之遥的距离跌落尘泥。依照惯例,她应当去皇陵为她的丈夫守孝三年后落发为尼,从此长伴青灯古佛了此一生。然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之际也格外恩待这位皇嫂,免其守陵落发出家之责,令之归府带发修行。

    可自从她归家之后,便鲜少与家中之人再交流了。她所有的光华神采,都仿佛随着那被剥夺的华服权力一起消失。她甚至不住她未出阁之前的闺阁,而是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在兰府最清冷的一处角落里独居。而家中家仆在得空闲聊提及这位曾经光华耀眼的大小姐时,皆不免叹惋道一句可怜。

    这难道就是失败者的下场么?兰芝雅抿着唇,又想起眠龙夜宴那一场血腥的屠戮和秋剑离冷漠且意味深长话语——是了,这便是她最怕的。她想活着,她不想落得如此下场,她不要在旁人口中最后只落得一句可叹可怜!她不想像她的姐姐那样,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但她这些所思所想,却丝毫传递不到眸光切切的余远道心里。

242.踏飞声芝雅入宫别萧郎(二)

    就在兰芝雅暗自思忖不休之际,有脚步声由远至近的传来。兰芝雅闻声轻轻松开手,目光于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仿徨与羞涩。余远道心知是先太子妃前来,这才回过神怀着一丝赮然匆匆向兰芝雅问礼告辞。他望着兰芝雅那如春葱般纤润的手指,想着她方才抓住自己衣袖时的无措与羞涩,一种被依靠被信赖的满足感自他的内心油然而生。他不知兰芝雅心底作何所想,但仅凭这份信任余远道便觉自己就是那天眷之人。

    原是这世上,从未有人如此信任过、依赖过自己。他已被自以为的幸运冲昏头脑,竟是在离去之时碰见迎面而来的先太子妃也忘了告礼问安。

    兰芝华并未介意一介小小大夫对自己的失礼,或许在一年前,她尚为太子妃时还会在意这些虚礼。然如今她历经少时骄纵自负,又看遍鲜衣荣华下的腐朽肮脏,当自己所在意的虚名权力于顷刻之间失去后,她竟是悟出虚荣浮华不过空欢梦华一场之理。萧锦棠虽免了她守陵出家之苦,但却不知在她心底却认为,世间剜心不过这红尘万丈。任谁也不曾想到,昔日相府的天之骄女,到底竟是成了身在俗世,心却皈依长伴青灯的修行者。

    她怀着解脱的心绪褪去了那些锦衣华服,穿上了清素的僧袍戴上了雪白的缥帽,以最虔诚的姿态与过往的一切诀别,从此隐居诵佛再不见人不问世事——然今日是她的胞妹如曾经的她一般嫁入宫廷的日子,或许是她在兰芝雅身上看见了过往的自己,故而才想着前来与胞妹说些体己话。

    当风帘被再度挑起,兰芝雅看着形容消瘦灰衫素袍的长姐时,心中那些不安与恐惧被瞬时放到了最大——

    在她的记忆中,她的长姐永远是那般的雍容高华,是这玉京城中只可远观的盛艳牡丹。而如今她素面无妆,惨白的唇黯然无神的瞳令她堪称枯槁。这般情态,连她这个胞妹见了都觉可悲可怜。而兰芝雅也明白,兰芝华如今的下场委实可算侥幸,毕竟先皇与先太子下葬时,生殉的可不止有姜贵妃,还有东宫一众的良娣良媛们。太子妃之所以未被生殉,也是新帝与礼部卖着当朝太师与云柯大长公主面子的缘故。

    “……长姐,清晨风寒,您怎地也不披件大氅再来?”兰芝雅看着这个与自己不甚熟络且面上平静无波的兰芝华,一时之间亦不知如何搭话,只好一面勉强扯出一个笑意问询她是否安好一面欲掀帘催促融霜快些沏茶进来。

    见得妹妹面对自己如此紧张局促,兰芝华眸底一黯于心下微微一叹后抬手制止了兰芝雅的动作:“勿要这般劳心,我只是想来同你说几句话罢了,用不着多长时间……宫中前来迎接的鸾轿,已经到府邸正门候着了,父亲与母亲正在外堂同内监打点,想来不多时便会叫你启程。”

    兰芝雅未曾想到宫中的人来的这般快,她甚至还以为有时间留给自己同母亲慢慢话别。她抿了抿唇,心头的仿徨不安再也掩不住。而兰芝华则敏锐的注意到妹妹骤变的面色,她略略叹了口气,却是抬手轻轻抚上兰芝雅的面颊。

    这动作叫兰芝雅近乎怔立当场,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自己的长姐总是高高在上的,哪怕在姊妹兄弟面前,都是那般的骄傲且矜持。自小到大,她从未被姐姐如此亲昵的抚摸过面颊。

    “时间可过得真快,昔年我入宫时,也就比你大不了多少。那时的你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姑娘,可一转眼间,你也到了出阁的时候。”兰芝华凝视兰芝雅的目光带着难言的怅惘,她似是有些愧疚,像是在后悔自己昔年的骄纵和自负错失了与亲人的相处与感情。兰芝雅本想下意识的退后半步,然却在长姐难得柔和的目光中顿住了动作。她略略敛下眸,正不知如何回应长姐骤然的感慨时,却听得兰芝华轻声道:

    “这些年,姐姐时常后悔昔年徒慕虚名荣华的幼稚愚蠢。但也正因荣华尽失,姐姐方知世间最为难得是为何物……姐姐希望你能好好的,不要等真正你该在意的、该珍惜的失去后才追悔莫及。你进宫是为家族,但是姐姐却希望你能更加自私一些,不要太过在乎家族荣光。你的出身注定了入宫之后难免涉入风波,但你定要记住,凡事先以自保为上,明白么?若将来朝中变故,事关乎前朝家族,你最好的方式便是缄口不言,切勿触怒圣心。”

    兰芝华絮絮而言,却在提到新帝时蓦地一顿。她眉峰一凝,眸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花虽芬芳终需落,人世无常岂奈何,谁人世上能长久?家族如是,家国亦如是,只可惜父亲至今也未曾看开这一点浅显的道理……如果真到了不可避免的衰落之时,不若顺其自然让之轰然而亡罢。家族荣华不过虚名,而家人的联系与安危,远比这些浮华重要……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

    兰芝雅不明就里的怔怔点头,心中却是为长姐之言大为震撼。身为兰氏的女儿,她从小便耳濡目染着兰卿睿绵延家族荣光的言论下成长。就连她的两位姐姐,也是怀揣着这份愿景联姻远嫁。昔年兰芝华作为父亲最引以为傲的掌上明珠,分明是众子女中最在乎家族荣光的那一个,可今时今日,她却亲口推翻了父亲的权威。她自知如今兰氏衰微,可却怎么也不敢去想放弃家族这一码事——

    然就在兰芝雅正欲相询兰芝华何出此言时,却听得兰府管事的声音隐隐在外阁传来。兰芝华听得兰府管事前来,心知他定然是前来催促兰芝雅启程的——

    就在这时,她似是想起极为重要的一件事一般,近乎是有些神经质的忽的抓住胞妹的手腕,力道之大不禁令兰芝雅皱起了眉……她从来也不曾想到,自己这个养在深闺的长姐的力气竟然能这么大:“小雅,你千万记住了,千万、千万不要因家族的缘由去忤逆圣上,更也不要冲撞明毓长公主殿下!”

    兰芝雅见着一向形容端重的长姐面色骤然一变,一缕不安蓦地涌上心头。她心头疑惑,为何兰芝华在提及萧锦棠兄妹时的眼神是那般的惊惧,好似是提及了什么不得宣之于口的洪水猛兽一般……可就算如今圣上不待见兰氏,也不至于让长姐如此害怕呀?思至此处,兰芝雅心底更是疑窦顿起,就在她想试探着从兰芝华口中套出些话时,却于抬眸一瞬,蓦然瞥见兰芝华脖颈处那被先太子失手烫出的旧伤。

    见此伤痕,兰芝雅近乎是瞳孔一震。先太子萧锦辉冷酷凶暴之名早于玉京贵族私下风传,然就算他们不知先太子妃的遭遇,却亦知先太子是如何为了夺嫡戕害手足的。而先太子遇刺时,长姐正巧返家探亲……长姐能跟萧锦辉这么几年还稳坐太子妃之位,想来是对先太子各种投其所好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当今的圣上是夺嫡之争中唯一幸存下来的皇子,据说是先太子想着其自幼丧母才生了怜悯。但现下从长姐的神情来看,只怕圣上母妃暴毙一事只怕并不是什么身染烈疾而亡,恐怕是与先太子有关。

    不然为何斩草除根惯了的先太子,会独独留下幼弟的性命?兰芝华如此慌张,想来心中定是知晓不少其中内幕,甚至她可能还知晓,先帝与先太子同时崩逝的内幕。

    然就在兰芝雅正欲发问时,却听得廊外传来兰府管事的声音,想来是来催促自己启程的。而兰芝华听得管事之声,却是忽的将兰芝雅拥入怀中——在兰芝雅的印象中,这是她的长姐第一次拥抱自己,这猝不及防的亲昵让她全身感到僵直,然她分明感到长姐的声音因急切和紧张在颤抖:“小雅,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知道越少,对你越安全。但你一定要记住姐姐说的话,不要忤逆陛下与殿下,一切自保为上。还有,你一定要牢记,在这深宫之中,切勿动心动情,千万不要去爱上一个人!”

    兰芝华说着轻轻捧起兰芝雅的脸,可兰芝雅却觉着长姐枯槁的眼神中是那么的悲伤……那种悲伤像是要化作泪水满溢而出,可如今却是悲从中来竟是一滴泪也流不出,好似她早已心枯泪尽:“小雅,你记好了,人后若不想偷着哭,就不要把心交给谁。”

    “……可是长姐,什么又是爱上一个人呢?”在兰芝华放开自己的一瞬,兰芝雅终是轻蹙起眉头疑惑的望向自己的长姐:“难道姐姐,你也曾爱过谁么?”

    兰芝华被问的一愣,可还未等她出言解释,便见融霜匆匆掀帘而入,在对先太子妃见完礼后,忙对兰芝雅道说老爷夫人已经在前厅等着小姐拜别。兰芝雅见状,忙对兰芝华拘礼告辞,然就在她即将踏出闺阁的一瞬,却听得身后的长姐忽然笑起来。她不自觉的回首一顾,却见那青衫素袍的女人的枯槁眉目陡然间鲜活生动起来,即便她肤色苍白素面无妆,但却眉目生春,流动出一抹动人的华艳与狡黠:“姐姐也不知道啊,可如果这不算爱,那又有什么算呢?”

    兰芝华的回答模棱两可,轻飘飘的语句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儿——然这句话却在兰芝雅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她蓦地意识到,自己的姐姐是爱着另一个人的,她身为先太子妃,却是私心暗地的爱着除她丈夫的另外一个人!但她来不及细想,思绪便被融霜和候在廊下的兰府管事的齐声祝贺所打断。她行过这个自己所居所长的花园庭廊,每一个见着她的仆从都跪地叩首相拜。

    他们无声的告诉了她,她已经不再是相府的三小姐,而是皇帝的妃妾。他们相信着,她会重新为这个古老世家带来辉煌与荣耀,如同那些一代代进宫的兰氏女儿一般。

    兰芝雅攥紧了斜搭于肩上的披帛,在宫中女官和内监的诵礼下拜别了兰卿睿与云柯大长公主还有自己的兄长们。在她踏入软轿的一瞬,第一缕晴光刺破天际徐徐垂落。春风拂荡开乳一般的云,为尚未开启今日繁华序幕的玉京城迎送来带着花香的风。软轿缓缓自宫城而去,融霜亦趋亦步的跟着软轿窗边跟着随行的女官说着什么今日天气如此瑰丽烂漫,霞光四散,当是难得的吉兆——

    听着她们絮絮叨叨的闲聊,兰芝雅心中再是不安,却仍是捺不住少女心性抬手挑开轿帘探首而望——她只见漫天的云霞半酣,远方山青花欲燃,春日里有些潮润的风卷着自眠龙山脉而来的花瓣飘飘洒洒在坊里陌间。此时笼着玉京城的晨雾正当散去之时,风花云雾霞交融之时,当绘作好一片撩人的烟雨粉红。

    然就在这残红狼藉飞絮濛濛间,一缕清越笛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笛音缥缈如薄雾,又如风般婉转,竟是一曲于前朝末年流行的《燕归梁》,这曲调古艳曲折,若以人咏定是叹惋几折。只是这曲中之意是为叹息繁华如如空花幻月一场,表述的是作曲者沉溺旧梦,表述其求不得留不住的意难平之意。

    可融霜却未听出此曲为何,她望向掀开小帘的兰芝雅,眼中流露着掩不住的惊喜:“小姐,这曲儿真好听。您瞧今日天光正好,又有飞花妙音相送,怎么想都是好兆头呢!”

    “……是呀,是好兆头。”兰芝雅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就在方才转街之时,她掀帘一瞥间,只见着白墙青瓦垂柳轻抚下,青衫少年就立于树后。白墙上垂下大片的、将绽未绽的紫藤萝,那些纷繁的花影柳叶挡住了他的脸,可兰芝雅却清楚看见他纤长的指节飞舞于那一截青翠凝碧的玉笛上。

    不知为何,兰芝雅只觉那袭青衫有那么些眼熟。然就在她正欲探首瞧个真切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嘚嘚踏破这婉转缥缈的笛音。兰芝雅只见一匹白马带着一阵劲风从自己轿畔洒踏而过。融霜见了,正欲上前喝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秀女鸾轿前纵马的狂徒,却不想一旁的宫内女官慌忙拉住了她——这时融霜才看清,那骏马之上劲装赤氅的竟是个眉宇间都飞扬跳荡着骄傲的男装丽人。丽人红衣负长弓配弧刀,身后还领着十余名意气风发的骑兵。

    也难怪女官拉住了她,若是她不长眼拦了受皇帝亲信的麟懿郡主的路,那可不是给自家小姐找不痛快么?

    可楚清和却完全没注意到路侧行过的这一众宫人与鸾轿,她鬓发飞扬,侧首回问身后的副官:“你方才听到有人吹笛子了吗?别说,吹得还真不赖。玉京章台巷的几个专门吹笛的姑娘比之都差些意思。”

    副官笑呵呵冲她打趣儿:“听是听见了,可就是有气无力,跟娘们喘似的——这哪有咱们北地的铁箫吹得带劲儿?一吹就声震穹庐,那些北燕蛮子吹得更凶,一吹就跟狼嚎似的,听说他们那边的乐师以前不是像咱们这样搞表演的,是什么祭祀的时候吹铁箫,就是吓唬那些野兽的……郡主,还是这种带劲啊!”

    “也难怪你回次玉京也没姑娘喜欢呢!照我哥的意思,你这就叫牛嚼牡丹!这种吹得一波三折的,那叫雅乐!”楚清和轻啐一口,与兰芝雅入宫的方向反道而行,策马长笑出城。她如一只终于出了樊笼的鸟儿,回归到属于她的广阔且自由的天地间。

243.除故革新麟棠志千秋

    秀女们的进宫并未影响到例行的朝会,然今日的早朝却着实令兰卿睿感到如芒在背。或者说,自萧锦棠夺政宫变后,兰卿睿在朝上的处境便十分尴尬。军粮贪污结案之后,朝中众臣皆知如今兰党失势。然如今兰氏虽大不如前,但因其根基深稳一时半会也撼动不得。可兰氏不招陛下待见尽人皆知,故而曾经以兰卿睿为首的文官集团顿时作鸟兽散,见着兰卿睿也只是恪守礼数的问个安后便跟躲瘟神似的绕道而行。

    朝臣惯是最会见风使舵的,兰卿睿失势后,他们便转而巴结起定国大长公主一派与新崛起的杨氏一族。而那朝中最著名的墙头草礼部侍郎吕华元甚至还大展文采做赋几章来对定国大长公主歌功颂德及对沈揽月的才情美貌大加赞赏,至于对于曾经紧着巴结的兰卿睿,他更是对之避而远之绝口不提。除此之外,他甚至还私下出版了自编自撰的帝妃年少情深的言情话本,当得是郎才女貌佳话一出,也算得上是风靡一时。然此时谁也未曾想到,此话本竟流传至后世,成为史学家推测判评海棠皇帝的政治手段与感情生活的重要依据。

    大周麟棠末年,由于凉朔起义军踏破玉京皇城上殿刺圣,海棠皇帝与明懿皇后困守孤城之际,下令焚毁宫中所有史料文卷,而后世之君也秉承先祖密令,不予重修此段历史。因此关于大周末年的史料,大部分皆是由民间野史和口耳相传的传言所构。对于海棠皇帝的评价,后世史学界更是分为两派各执一词,一派拥立大周末年残存史记与后世编撰的正史,怒斥海棠皇帝是昏聩暴戾之辈,合该遗臭万年为后人所唾,关于他焚书灭史的行径,应解读为他惧怕后世对之口诛笔伐故而选择掩盖真相。

    而令一派则拥立一位海外西疆佚名民间史家所录的野史《麟棠年载》为真相,道海棠皇帝实为生不逢时之不世英主,在他的酷戾激进的手段之后,只为谋得后世百年清平奠基。

    然史料再如何拼凑纷杂,两家所言却依然解不开麟棠十年间关于海棠皇帝的种种谜团——在他身后留下的最令人费解的谜团之一,便是其执政早期的时宠妃端淑皇贵妃的生死之谜。

    大周正史有载:端淑皇贵妃沈氏早毓名门,秀外慧中,才色双绝,入宫后荣宠无双,得帝多年椒房专宠。其外祖锦衣侯沈言夏、外祖母定国大长公主殉国后,帝晋其为端淑妃,赐司掌六宫之权。后有北燕狼骑兵临帝都,国难之际,帝御驾亲征死守国门不退,妃亦城楼作琵琶破阵之乐助威。战后不久,妃因病芳华早殇,帝甚悲,赐谥号端淑皇贵妃,迁葬入妃陵——然令人感到费解的是,麟棠末年时,凉朔起义军攻入皇城行挖坟掘墓以泄民愤,可在掘开端淑皇贵妃之墓时,里面却空无一物。

    此座空坟,便成了端淑皇贵妃未死失踪之谜。若是未死,她去了哪儿?她为何要走?要知其身死之时,其父王谦之还是大周左相,是为海棠皇帝的肱股之臣。若她疑似,那其真实之墓又在于何处?而支持《麟棠年载》一派的史学家,则认为此书便是诈死渡海远遁隐居西疆的端淑皇贵妃所作。因为本书与其说是正统史记,倒不如说是一本回忆自传。作者曾是大周皇宫之人,且曾与海棠皇帝、明懿皇后、明毓长公主、后世开国之君破军摇光帝曾有过密切接触,故能发表出自己对人物的看法。且成书年间也离大周亡国不久,因而极具参考史实价值。

    然此间种种,皆不过是风尘后话。此为略表,暂做不提。现只道青阳始动,一切故事方才起序。到底还没到年岁薄情,杀尽故识人之时。

    话至时今,因大周于灵帝年间重文轻武积弱已久,对比兰氏的衰微,楚氏的重新崛起更是让朝中武官们的脊梁一震。以往而言是文官看不起武官,现在楚氏风头正盛,武官们纷纷只觉自己在朝上扬眉吐气。再加之穆钰放权太后被软禁,朝中大部分武官更是唯楚氏马首是瞻……桩桩件件之事加之陛下大选后宫,新的朝局已然隐隐成型,而以兰卿睿为首的文官集团的时代,已经彻底成为过去。

    但这些并不是最让兰卿睿难以接受的,要知他虽失势,然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与顾命太师,就算兰氏衰微,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今日秀女入宫后所受的恩宠。想那沈揽月,入宫便是九嫔之首,而兰氏的大小姐却只是一介贵人。在朝之人皆知兰卿睿就指望着这个女儿能重振门楣,为此还不惜让女儿献舞一曲,可到头来脸也丢尽了却什么也捞不着——估计在陛下眼底,这兰氏三小姐连沈揽月的头发丝儿都比不上,当真是把自己活成了个笑话。

    更令兰卿睿处境雪上加霜的是,早朝之后,萧锦棠下令让定国大长公主、杨明正、王谦之、楚麟城、曹清徐等人私下于御书房继续行商要事,其间有新朝新贵,有顾命之臣,有陛下心腹,但独独没有兰卿睿——

    甚至萧锦棠在说这话时,连个眼神都没多给,似是压根不把他当做丞相帝师,当真是毫不留情的将之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这等明面上架空兰卿睿的举动,着实让兰卿睿在朝臣之前颜面尽失,登时连面色都变了。

    可兰卿睿再如何心中愤懑,却亦是无可奈何。他最重要的依仗曾是萧锦棠的代笔朱批之权,如今此权已随着幽禁太后不废而废。如今他只能寄希望女儿与尚还支持兰氏的世家门阀之上,希望能借此在这风云顿起的朝局之上保全自身。当兰卿睿走出宣政殿看着透落而下的天光之时,饶是他亦不禁感叹恍若隔世。想着去年今日,他还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而今却成了一个徒有光鲜的空架子。此等落差,着实令人意难平。

    就在兰卿睿黯然归家之时,御书房内却是气氛凝肃。御案之下,一卷拟好书定只剩加盖帝玺的御诏正由楚麟城恭谨奉与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候沈言夏观阅。定国大长公主原本平和的面色在阅后御诏后顿时沉肃起来。而这份尚未签发下达的诏书又依次传阅给中书令王谦之、刑部尚书杨明正、户部尚书曹清徐等人。然这些掌握了这偌大帝国最核心权力的人在看见这卷诏书后,面色皆有程度不一的难看。

    “陛下,您可知,此诏令上所述新法新制一旦签发下达,不仅会翻覆朝局,甚至连社会阶级制度亦会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改革之措,毫无疑问的会触及到世家贵族与皇族的根本利益!而这些利益冲突若得不到解决,最轻则是朝野举国震动,重则会有不臣之心者会趁您登基不久根基未稳借机起兵谋逆,引得内战!”那份诏书在众臣之间传阅过后又回到了定国大长公主手中。她目光沉沉的仰头凝视着御案之后的萧锦棠,目光复杂。

    她早料到萧锦棠有意革新朝堂,然其所想手段最多亦不过培植亲军与新贵亲信。可萧锦棠带给她的却是意欲改变整个社会格局的一纸诏令。少年帝王的野心燃若燎原烈火,然定国大长公主却是思绪急转,她的目光在萧锦棠与楚麟城来回转了几圈,终是皱眉道:“陛下,请恕本宫无礼。本宫想试问,陛下是否妥善考虑过发诏后果?国之根基,万不可儿戏。”她说着一顿,眸光骤然冷冽。

    “还是说,您是仗着有楚氏镇朔军与本宫手掌的临阳龙图卫的支持才敢有如此想法?您要明白,签发此诏便等同于与所有门阀贵族为敌,为帝制衡之理,难道您全忘了么?若是引发内战,我们将迎战的是整个贵族阶层、甚至是封疆一方的亲王!无论胜算若何,苦的皆是百姓!大周积弱已久,是断断再经不起兵损虚耗。若此时北燕或是西魏来犯,背腹受敌之际,甚至堪有亡国之危!”

    定国大长公主言辞凿凿,她一面说着一面握紧了手中的龙头拐杖,终是一字一句将字眼从齿缝中逼出来:“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本宫还望陛下三思……当然,陛下对此有何见解,亦可表露。”

    定国大长公主所说之言可谓十分逆耳,然萧锦棠却并未恼怒。他微微垂眸,竟是起身行至定国大长公主身前,从容定声道:“皇祖姑母之意,孤怎会不知?但若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又如何称作改故革新?!”萧锦棠说着亦是一顿,他昂首扫视过殿内众臣,声厉决绝如铁:“难道众位爱卿亦赞同固守庸溃维持现状吗?诸位爱卿皆是承父皇遗命辅佐于孤的顾命之臣,然帝君以为天下万民万事万物之父。我大周的朝堂,百姓的现状若何,难道诸位爱卿毫无自知么?!”

    萧锦棠此言一出,便是定国大长公主的面色亦是变了些许。他们自是知晓如今大周内政情况若何。几百年来的守故封陈权力垄断已让大周的当权阶层彻底腐朽,这所造成的一系列问题除却官场结党营私贪墨横行之外,影响的便是百姓生活,令之民不聊生。萧锦棠见诸臣沉默,于袍袖之下握掌成拳,定声出言:“古语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不行改革,朝堂迟早为民意所倾覆。昔年开国之相作《帝策》时引大家所言,只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孤与诸位爱卿,能立于高阁,享天下之供奉,自然当还往天下之奉养。”

    “且孤亦认为,如今正是改革良机。皇祖姑母,孤并不认为登基日久根基渐稳才不得招致谋逆。若乱臣贼子心存不臣之心,这些谋逆之心无论孤登基多少年亦是不变。时日北燕愿与我大周休战定邦交,正说明北燕亦想作休养生息之打算。两国皆无力再战,若不趁此时机革新内政,革除各自为利、回收军权囊括财力,只怕将来北燕喘息休养完毕,我大周便除却镇朔军与临阳军便再无作战之力。而《帝策》更有云,远交近攻,如今西魏内政亦乱,无力分神扰我大周。孤以为,此时与之定邦交之策,稳定时局行变革方为上策。”

    “变革即为不破不立,若要变革,势必会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然无论这份代价再残酷或是血腥,但为谋天下后世之福祉,这是必须且一定的!”

    萧锦棠说罢,侧首回眸向楚麟城使了个志在必得的眼色。楚麟城见状,心下了然之间自御座之侧缓步出列,躬身揖礼道:“臣认为陛下所言,当是最为大局有利。兵家亦有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我大周积弱已久,然朝中却武将稀缺难以为继。故臣以为,当以陛下自全国拔选有志报国之士,由礼部承其职办,设立昭武阁与弘文馆,取士于寒门,以为新政革新。此举虽为大胆冒进,然却利在千秋。”

    楚麟城言辞定定,字句珠玑针砭时弊。锦衣侯沈言夏闻得这君臣二人一唱一和,面上竟是浮现出几分欣慰笑意。而定国大长公主却依然眉峰深锁,她垂眸看着手中的诏书,正欲出言时却见候在御书房之外的福禄挽着麈尾匆匆而入:“启禀陛下:吏部尚书姜大人到了,正候在门口等待陛下传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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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业介绍:
因一场隐忍的爆发,命运将萧锦棠意想不到的推向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朝堂之上,君臣不分,权戚掌权,皇帝受缚。傀儡皇帝在倾轧的权力之间,难测的人心之中逐渐成长夺权。许一场盛世之约,倾天下为一场情深无悔。王朝更迭,枯荣往复。时光尽头,幸甚相遇。朝局变幻中,是谁能护得了天下?禁宫囹圄中,谁对谁又几许情深?风雨激荡中,是谁盛赞江山美人?乱世缥缈中,谁成为了谁的救赎?古今芳菲谢,几度风谑。捻绮梦一页,望断城堞。我欲拾旧笔,繁华续写。笔锋尽勾勒,寥寥残缺。净网行动,啥都被封不能写,等风头过了回来继续。谢谢大家支持,不会坑的,放心养肥江山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