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宣政密谈定国公主授制衡
然此时的楚麟城并未注意到兰卿睿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他正遥遥的向阶陛之上望去,眼中流露出柔和且赞许的目光。萧锦棠宣令言毕,像是感到了什么一般侧目一瞥便对上了楚麟城的目光。当朝直视圣上,这本是为极僭越不敬的,可萧锦棠却趁着诸臣叩首起身的间隙对着楚麟城得意一笑,像是两个做了淘气事儿的孩子联合瞒过了威严的长辈一般。
视线交汇间,神会一瞬时,无言之间二人便已猜出对方心中所想。随着福禄高声宣令退朝,麟棠年间最大一起贪污案终算是尘埃落定。楚麟城同朝臣们叩谢拜礼后,如常一般退至殿门旁等候萧锦棠。为了今日之事,萧锦棠可是熬了个通宿,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又比不得军中人,如此劳累定然伤身。楚麟城心想楚清和像只野猴子般精力旺盛的劲儿,道是今日若是不跟着萧锦棠将她打发回去,依着她的性子不知又会带着萧锦棠去赶什么热闹。
念及至此,楚麟城的唇畔竟是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笑意,恍然神游之际,竟是连锦衣侯沈言夏站在自己跟前也未注意。沈言夏见楚麟城敛眸出神的模样,却是慈和一笑,抬起手在楚麟城眼前晃了晃:“麟城,都下朝了,怎地还不速速离去呀?”
楚麟城这才回过神,他忙摸了摸鼻尖,正欲向沈言夏躬身见礼时却被沈言夏以目光制止。楚麟城心下不解,却见定国大长公主竟是还端坐于垂帘凤座之上未与沈言夏一同离去。沈言夏见楚麟城注意到异状,又悄悄抬手向门口指了指示意楚麟城与自己一块出去暂避。
楚麟城眉峰一皱,似是不解定国大长公主之用意。可还未等他细思,便听得定国大长公主肃声道:“言夏、麟城,你们先且暂避片刻,本宫与陛下有些话要私下说一说。”
“……是。”楚麟城虽有不解,然定国大长公主都亲口逐人了,自己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强行留下,于是只得躬身揖礼拜辞之后随着沈言夏一块往殿外走去。
福禄见状,自是手一挥便领着内殿随侍的宫人往外暂避,还让人贴心的将殿门给关上了。殿门关上的一刹那,偌大宣政殿便骤然晦暗下来,外头的天光只能透过门页上的纱绢投进几块朦胧的光圈,映的殿内的朱梁彩栋都斑驳迷离起来,灰尘旋旋飘舞在光下,一时之间,宣政殿内静若闻息。萧锦棠不知自己与定国大长公主之间还有什么事儿是连楚麟城与沈言夏也听不得。他心下疑惑,心中辗转再三正欲相询时却听得珠玉脆泠相撞,原是定国大长公主掀帘而出,面沉如水。
“……皇祖姑母,可是方才于朝上时,孤言令有失?”萧锦棠心下忐忑,像是面对师长的学生。可定国大长公主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她并未如萧锦棠所想一般指出自己未曾发觉的用人设局方面的不足,而是反问道:“陛下可知,为何此次兰党元气大损,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萧锦棠未曾想到定国大长公主会忽出此问,他敛眸思索片刻,沉声出言:“因为太师想要保住陈思和……他一直在犹豫,哪怕他最后决定以兰氏基业为重放弃陈思和,然却还是没断彻底,想着能通过李嘉易之手留得陈思和一命。此法冒险,然胜算却大。而这也是能让旁人抓其漏洞断其在大理寺羽翼的机会。”萧锦棠说着一顿,迟疑片刻后又补充道:“用情来推断一个人总是很准,感情往往是人最大的软肋。”
“陛下说的不错。”定国大长公主听得萧锦棠分析,眸光中竟是流露出一瞬惊讶,似是没想到萧锦棠小小年纪竟知何为人之软肋。不过她旋即便想起自己曾埋在东宫的暗线向自己说的先太子以萧锦月为质胁迫萧锦棠的事儿。看了这个道理,亦是萧锦棠自己的感同身受罢。思至此处,她看着萧锦棠的目光也不禁放软了些许,连着语气都柔和起来:“小九儿,你好好记住今日之事,记住你说的这句话。”
“皇帝至高至强,亦是众矢之的。作为皇帝,你不能流露出一丁点软弱,更不能有任何犹豫。本宫昔年戍守凉朔关时,常听得北地猎人说山有猛虎时常猎狼而食,可当猛虎受伤,群狼群便会群起而攻之猎虎而食。”定国大长公主缓缓而诉,一面说着一面抬手轻轻抚上萧锦棠的头顶。她敛去了通身高华气度,辉艳流转的眼角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慈和:“小九儿啊。你得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皇帝这个身份,是你至刚至利的刀剑,既已紧握,那就一往无前的去征服……你要牢牢的记住,皇帝是世上唯一没有退路的人。”
萧锦棠闻言只觉心头一震,他知道定国大长公主所言之理并无错处,可他不是不想遵着去做,而是在猛然之间,他竟生出了一种宿命因果难以违抗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令他晃神一瞬,忽然之间只想到一语成谶这个词儿。
“皇祖姑母,孤记住了。”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躬身颔首应谢定国大长公主教诲,他委实不必行礼,只是他不想让定国大长公主看见自己眼中流露一瞬的不甘与畏惧……身为帝王,绝不能在旁人面前流露出丝毫软弱。
“你这般大的少年,什么话总是嘴上应承,都不过左耳进右耳出罢了。”定国大长公主倒不知萧锦棠心中所想,她见萧锦棠这般拘礼,竟是略略笑了声。萧锦棠起身抬眸间微微一怔。在他印象中,面前的女人总是眼神睥睨气度高华的,她深褐的眼瞳中永远流转着睿智的狡黠与辉艳迫人的明丽,但不知为何,此时的她眼中竟是流露出一丝难言的怅惘与缅怀,好似在萧锦棠身上看见了些许往昔的时光与故人。
她究竟想起了什么?难道在她年轻时,也有过怒马鲜衣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妄为的岁月么?萧锦棠不得而知,因为这瞬目光犹若昙花一现,快的直让萧锦棠以为方才定国大长公主所流露的情绪是自己眼花时产生的幻觉。不过眨眼之间,定国大长公主的眼神便又坚定起来,她深深的凝视着萧锦棠,眸光迫人话锋一转——
“还有不出一月便是二月二花朝选秀之日,待到三月三,便是诸位御妻进宫之时。想来选秀的事宜与人选,陛下心里应该有数了。”
萧锦棠闻言只觉浑身一僵,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他隐隐的猜出了定国大长公主私见自己的另一层用意,也知其应是为了沈揽月入宫之事要自己亲口的一个保证。可他却是莫名的惶恐起来,因为他着实怕定国大长公主会向自己要一个自己根本无法满足的要求。
“看陛下的面色,想来也是猜到本宫所想。那本宫也不卖关子,便开门见山的直说了。”定国大长公主说着却是微垂下目光,她是这般骄傲的女人,此刻竟是低下了昂然铮傲的脊背,语气几近是带上了恳求:“小九儿,你是个好孩子。但皇帝与好人之间,终究是矛盾的……后宫人选想必你也有数,本宫……不,我只想请你看在我的面子,在她进宫后,好好的善待她,请尽你所能,护她一世平安,让她能尽量幸福的度过一生。”
“我已年迈,也没几年的时间了。她一进宫,便真是见一面少一面。”定国大长公主说着似有些感慨,她强行勾起一抹笑意似想要掩盖心头骤起的千情万绪,然那堪称惨淡的笑容却刺的萧锦棠近乎想要闭上双眼。可他不能,他或许可以畏惧那个历经三朝威严荣光赫赫的定国大长公主,却无法逃避一个老人恳切的请求——
“快八十年了,为了大周,我先是失去了我的儿子。好容易等到日子安定下来,我又失去了我唯一的女儿……揽月她,是这世上,我唯一仅剩的血亲了。”
萧锦棠抿紧了唇,他看着这个为了大周奉献了一生的女人,看着她突然之间佝偻下去的脊背,心底不可控制的涌上一阵愧疚。定国大长公主对他而言,不仅是辅佐之臣,她更是在危机之时选择自己,将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人。除却这两点,她更是在近十年的宫廷冷眼中,第一个如母亲那般,亲切的叫着自己小九儿的人。在那东宫去往太清殿的路上,定国大长公主一直握着他的手,威严且慈和的叫他别怕,叫他挺直了脊背,叫他找回皇子的骄傲与尊严……那一瞬的温暖和鼓励,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几欲令他落泪。
萧锦棠忽的不知该如何答应这番话。定国大长公主的意思是让自己给沈揽月无上的尊荣和富贵么?这些都可以,无谓乎是些物质的需求。可幸福又是什么?萧锦棠心头蓦地一窒,难道定国大长公主是在要他,现在便定下皇后之位的保证?
“皇祖姑母……孤。”萧锦棠梗了梗,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将心中所猜宣之于口。方才意乱思至立后之间,他第一时间竟是想到了楚清和。那夜在眠龙山,她托腮拨弄着烛火,怀着少女心事与自己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明丽与妩媚。那时他说皇后是为发妻,必为一生挚爱当独宠珍重之。
可他……他又怎能去爱沈揽月呢?她是那般皎若云间月皑若松上雪的女子,清凌皎洁仿若出尘仙,旁人见了只会生出远观即可的心思。且她心底还说不准还揣着西魏的王爷……依着沈揽月对自己恭谨的态度,萧锦棠很明显能感到她对自己的疏离。可既然皆因世事难料同上了后宫这条黑船,那又何必去戳穿人家的梦呢?在这逼仄的四方宫墙锦绣地狱中,心头没点念想是真的会被逼疯的。
“这很难答应么?锦棠,我是要你说,保揽月一生平安。”定国大长公主顿了顿,她见得萧锦棠流露出的为难神色,眼神忽的一凛:“锦棠,你在为何感到为难?帝王的婚姻,从来无关情爱。难道这等浅显易懂的道理,你竟是不懂么?”
萧锦棠一怔,正要出言应道时,抬眼却见定国大长公主竟是柔和一笑,连带着审视的目光也放软不少,里头竟是带了几分少女般的狡黠:“这么为难,可是心里有人了?”
“孤……”深藏已久的心事被此般猝不及防的戳破,萧锦棠的耳梢骤然涨红,一时之间竟是无从辩解。定国大长公主见此情状思忖片刻,琉璃般的瞳一转便信口道:“是哪家的姑娘?莫不是是清和那个丫头吧?”
“……”萧锦棠下意识想要矢口否认,可却只是张了张嘴,喉咙里是怎么也发不出声儿。定国大长公主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心知自己定然是猜对了:“这也无怪乎,你身边常来往的适龄女子,除了锦月便只有清和了。她是个极好的姑娘,男人很难不会喜欢她。”
“可……”萧锦棠听得定国大长公主这般分析,脱口便想说她是楚氏的女儿,祖宗遗训在前,他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定国大长公主在见萧锦棠急于辩解时却是眸光一瞬沉肃,她没等萧锦棠把话说完便直接出言打断道:“可?可是什么?陛下,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是皇帝。有些事你必须要明白,无论是前朝政事,还是后宫的女人……后宫里的女人皆是困在笼子中的兽,无聊和寂寞能把人活生生逼疯。她们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就是你的宠爱,谁得了,就是抢了别人的希望。”
“自古以来,帝王便不得专宠,甚至为了自己喜欢的女人故意让之避宠免遭纷争。本宫跟陛下说这些,一来是想提醒陛下,二来是希望陛下明白这些之后,知晓如何去待揽月才能不给她招致祸患。你是皇帝,是没有心力去照管后宫中所有的争斗的。”
“……孤知晓了,皇祖姑母的意思是,偏宠引妒旁人,再给予揽月表姐高位以为孤平管后宫?”对于定国大长公主的暗示,萧锦棠自是一点就通。然思至此处,他却觉心底一寒,定国大长公主的用意与提点并不仅限于后宫,她是在教自己制衡之学,而对于人心的把控上,自己在她面前委实只能算个稚儿。然对人心把控了解的越是透彻,他却越觉孤独。
“表面和谐平如静水反倒是不利掌控,不若搅乱浑水,让机会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是么?”定国大长公主微微一笑,自信与从容重新闪耀在她的眼角眉梢:“朝堂后宫皆为棋,陛下应是最明此理。只要无关情爱,棋子便只是棋手掌中的用于致胜的步骤罢了。揽月是本宫的外孙女,应是你的最大的助力。皇后之位本宫不可干涉,但揽月的自保与否,可全看在陛下之意。”
“侄孙多谢皇祖姑母教诲。”萧锦棠怎不明定国大长公主所言是为至理,但却在确立皇后之事上,他竟是前所未有的不想妥协。乍看之下,沈揽月无疑是一个最佳的皇后人选,出身名门且足智多谋,可除却个人感情因素,如今的龙图卫掌握在沈氏手中,若将来确立沈揽月为后,那沈氏这股外戚势力便不是能轻易能制衡的了的。思至此处,萧锦棠于裘氅之下狠掐一下自己的虎口,再抬眼时眸光冷定。
“皇祖姑母之意,孤自会遵从。孤愿在此起誓护得揽月表姐于宫中平安周全……无论如何,绝不会废弃于她。”
定国大长公主闻言眉峰一紧,似是在将萧锦棠所言掰碎了咀嚼其中的意味。她思忖片刻后微微颔首,一丝混沌笑意攀上了她的唇角:“陛下着实有心,本宫……在此先行替揽月谢恩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再度扶拄着龙头拐杖对萧锦棠微微躬身,然此次萧锦棠却是待她礼毕后才伸手将其搀起身。定国大长公主扶着萧锦棠的手臂无声的笑了笑,示意他搀着自己向宣政殿外走去。御座离殿门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然二人均不言不语各怀心事。直到近至殿门,定国大长公主却忽的顿住脚步。萧锦棠心下不解,却听得定国大长公主轻声道:“陛下,你得时时刻刻都记住,你是这天下万民之君天下万物之父。”
“你的情爱……不,是一切,比之天下都是微不足道的。清和是楚氏的女儿,不能入宫为妃是她最大的幸运。帝王之爱,不是谁都能担的起的……你还年轻,或许还不明白,爱一个人,就只是希望她能好好的、平安快乐且顺遂的度过一生。你应该明白,这深宫并不适合她。”定国大长公主说着拍了拍萧锦棠的手背,似是轻叹又似是喟叹:“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远远的看着她,不要给她带去不幸,这便是真正的帝王之爱。”
“……”萧锦棠沉默良久,终是无言的轻轻点了点头。他轻轻推门,殿门大开间迎面天光洒落。他陪着定国大长公主走向殿外,殿外的广场上,沈言夏他正在跟楚麟城兄妹站在一块说说笑笑。他扶着定国大长公主走上前去,见着楚清和身上有些泥,手里还提着一棵树苗冲自己笑,容光粲然若红蔷。
229.剖心迹麟棠知交定约
见得萧锦棠搀着定国大长公主迎面而来,沈言夏向萧锦棠见过礼后便从他手中接过妻子的手臂揽着。萧锦棠看着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之状,心中更是平生出几分怅慨。他与沈言夏寒暄几句后便命殿外随侍着的内监随侍二人出宫。待他们走远了,楚清和才贼兮兮的对着萧锦棠笑了起来。萧锦棠还以为是楚清和听见了方才自己与定国大长公主的谈话,顿时便烧红了耳梢。然他转念一想,想着此处离宣政殿近百步之远,又哪里听得见呢?
思至此处,萧锦棠心中不免舒了口气。楚清和倒没注意到他堪称百转千回的心思,她献宝似的将手里的树苗往地上一搁,一旁随侍的内监们见了忙将那树苗给扛起来等着楚清和如何发落。萧锦棠看着那树苗不禁皱了皱眉,心道楚清和这是玩的哪一茬,但待他看到那树苗上挂着透粉玲珑的花骨朵与那垂摆如柳的树枝时才讶然发觉,这树苗的品类竟与上元之夜他在十里海棠林见过的那棵花树一模一样。
“你与哥哥走后,我便随着女眷内侍回往玉京。可巧的是,路过十里海棠林时我竟见着有一老人正在城外路旁早市上卖花。说这海棠苗子是他年前从海棠林中偶得之,在温室中养了段时间待着结了花苞才拿出来卖。我想着你说宫中没有此类海棠,且又是那般珍贵难以养活,就干脆买了带了来,想着交由宫中花房照养总比着流落市井的好。”楚清和说着笑吟吟的望向萧锦棠,而萧锦棠亦觉心头暖融,好似心头那些窒涩与压抑尽数被这笑颜驱散。
“这个提议不错,等到春日和暖的时候,我们三人就在宫中找个地方把它种下。说不准十几二十年后,它亦会繁盛如十里海棠林那一棵。”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抬手示意内监将那海棠树苗挪去花房,冷凝沉碧的瞳中也不禁染上些许柔暖之意。楚清和听后笑意更甚,她冲着楚麟城得意的眨了眨眼,活像只计谋得逞的赤狐,楚麟城无奈一笑,责备又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顶:“尽是胡闹,不过锦棠这般说了,这次就算了。”
“你怎么老是向着锦棠啊?我还是不是你妹妹了?”楚清和嗔怪的轻轻捶打了一下楚麟城的肩,萧锦棠见他们又开始拌嘴,不禁笑出了声。楚清和听得笑声才想起自己行事出格这一码事儿,她赶忙收了手,扯着楚麟城的手臂对萧锦棠抱怨道:“锦棠你可不知道哥哥他多过分,今日我去牵青阳的时候,他还在后面跟我说,回京之后就乖乖回家不要进宫来扰了你歇息,说你一宿没睡肯定累了……他都不问我累不累的!”
“麟城让你回家可不就是让你好好休息么?怎么这也要怪他?”萧锦棠无奈一笑,他总算是明白楚麟城对楚清和这个小魔星是怎样又爱又奈何不得了。楚清和听得萧锦棠竟是为楚麟城辩解,眉眼之间不禁带上几许委屈之色。萧锦棠见状,却是不动声色的别开目光,他委实不敢再看楚清和,她的一颦一笑是那般生动,好似连带着能让整个沉霾阴云下的冷寂宫城都鲜活起来。
“那我可不扰陛下歇息啦,反正东西我也送到了,本郡主这就回家睡大觉去!”楚清和到也不介意萧锦棠帮着楚麟城说话,她掩唇一笑,悄悄用劲捏了捏楚麟城的手掌心,在见得楚麟城皱了皱眉时她忽的撒手,转身便跑远了。楚麟城见妹妹那跳荡的马尾消失在眼帘后才‘嘶’了声举起手给自己揉了揉:“这小疯子……下手总是这么没轻没重的。”
他一面抱怨着一面看向萧锦棠,想叫他以后可别轻易把手伸给楚清和,她这怪力可不是谁都受得住的。可不想他甫一回头,却见着萧锦棠不知何时已敛了面上笑意容色寒沉的看着冷旷的宫城。他敏锐的感到楚麟城正在看自己,于是侧过头来回望而去。楚麟城嘴唇翕动几许,眉峰紧皱间终是将滚至喉头的提醒给咽了下去改口道:“方才可是定国大长公主殿下进言了些什么?”
“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不过是说了说选秀的事宜,让孤多多照应揽月表姐……这都是应该的。”萧锦棠收回目光,不着痕迹的掩住了眸光中那一瞬的落寞。楚麟城见状,心知他定然有所隐瞒,正欲追问之时却见萧锦棠抿紧了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话锋一转:“麟城,你觉得孤……会不会是个好皇帝?”
“……锦棠何出此言?你登基不过一载便已整肃朝堂严查贪墨**之风,此举难道不是明君之为?”不知为何,楚麟城隐隐觉着有些不安,他下意识的感觉到萧锦棠的沉郁是来自与选秀之事上,可这选秀便是与前朝利益牵扯再深,也终究不过是帝王家事,他作为外臣,委实无权置喙。
“麟城,你我之间又何必遮遮掩掩呢?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些话我……不、孤也只能与你说说了。”萧锦棠拢过裘氅缓缓回身走向宣政殿前连绵的汉白玉阶陛,他抚着冷硬如冰的阑干,回眺却只能见那横亘宫城高耸连绵的朱墙。正是这一道以宣政殿为中轴线的的朱墙,横断了外廷与禁宫的边界。他冷声开口,声色若寒铁:”麟城,孤一直觉着,这宫中的朱墙皆是以血染红。其实选秀进来的女子,又于那夜眠龙山卷入纷争的女子们有何两样?”
“名为御妻实为棋……孤注定对不住她们。或许一个好皇帝不应怀有天真的奢望,可孤总认为,不是因两情相悦所产生的婚姻是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但在帝王家,最为可笑的便是爱这个字儿。”萧锦棠说罢自嘲一笑,终是叹了口气后吩咐道:“麟城,过几日福禄便会将给沈揽月的聘礼备好。孤觉着,由你去宣旨是最好不过的……陪孤回太清殿罢。”
“是。”楚麟城垂首应道,他默默地跟在萧锦棠身后走进那道朱墙之后,墙外的银杏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孤零的枯枝斜出在墙头,落下一道扭曲的影儿。冗长的宫道中只剩下君臣二人,楚麟城看着萧锦棠努力挺直的背影,忽的开口:“锦棠,人都是向往美好的,例如我们还天下一个河清海晏的约定。而在皇帝这个身份的前提下,你只是一个凡人。”
“……是凡人总难免会有六欲七情,不是么?”萧锦棠的脚步顿了顿,再开口时仿佛释然不少。他回过头在楚麟城跟前站定,唇角带笑,一字一句极为认真道:“谢谢,只望今后,麟城可以一直伴孤左右,直到最后。”
“挚友之间又何必言谢呢?”楚麟城笑道,出拳在萧锦棠肩上轻轻撞了一下:“誓约于此,必当死生相随。”
230.别故人齐穆布局暗藏锋
萧锦棠闻言,终是抬手轻握住楚麟城抵在自己肩头的手腕无声一笑。清寒料峭的春风徐徐拂掠起他们的袍脚,少年帝王昂首正视他的挚友,凛然眉宇锋锐如出鞘名刀,碧瞳欲燃似隐怒吼雄狮。他定然掷言,声若铁铸:“青山松柏,死生不负!”
楚麟城却是无言,只是将手覆上萧锦棠的手背时朗笑出声。萧锦棠回握住楚麟城的手,亦随他一般畅然长笑。这一刻少年们心如烈火,笑声久久回荡在清寂肃穆的深宫禁庭中,横越过森森宫墙,惊飞鸦雀无数。他们对视一瞬,皆从对方眼底看见飞鹰的影子,如似一道横落天光刺破沉昏无垠的天幕,又似春阳始动荒野无边之上。
而宫墙之外,穆钰却是看着扑啦啦飞起的鸟雀似是嘲弄般勾起嘴角。他今日乘车而来,下朝之后本应按部归家才是。然堂堂冠军侯却令侍从将车停在宫城边儿上,竟是不顾身份的站在御街之上吹着冷风。宫城之外戍守的侍卫见状,皆不由心道这能让穆侯爷这般纡尊等候的究竟是何许人也。然穆钰丝毫不在意旁人目光,犹自拢着袍袖在马车边儿踱着步。好在他要等的人并未让他等待过久,不过一会儿他便见着柳言萧骑马转上了御街。
“柳大人何故行色匆匆?这军粮贪污一事好容易结了案,想来柳大人也总算能得几分闲,不若赏光来穆某陋邸小酌几杯?”穆钰见得柳言萧迎面而来,忙快步行至街中笑着拦下柳言萧。然柳言萧此时却是有些魂不守舍,他正因杨明正父子与萧锦棠的联合感到不安,他忧心于自己再也看不清的朝堂形式,故而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挡在马前的穆钰,以至于差点撞着了他。但柳言萧此时再如何心事重重,也不能伸手去打笑脸人,再加之差点撞上穆钰,他立刻勒马翻身而下,对着穆钰揖了一礼以作告罪。
“方才下官心有所思,委实让侯爷受惊了,只是听风小筑从今日便划入大理寺之内,下官还要赶着去交接工作,委实难赴侯爷美意。”柳言萧说罢,旋身便牵马欲走,然不想他迈一步与穆钰擦肩时,却又听得穆钰幽幽开口:“某今日不过是来贺柳大人高升有望罢了,如今大人已如当年愿景一般登堂入朝出人头地,且又入大理寺颇得陛下信赖,倒是某时况不济,再过不久便要重回离玉京城千里之遥的北境凉朔吃沙喝风……这朝中之事,也只能请托柳大人,帮着留心些许。”
“侯爷只怕是说笑了,下官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大理寺监丞,平日里做的不过是看审犯人之事,又哪里能帮得上侯爷呢?”柳言萧脚步一顿,不过犹疑片刻便果断回绝掉穆钰的请托。他其实是不太想与穆钰独处的——他总觉着,穆钰的心底永远燃烧着旺盛的野火,十余年前初见时是这样,那时他是一个普通的军官,蒸腾的**推着他不择手段的往上爬。而如今他几乎算是位极人臣,可那份不减反增的野心与**好似要将自己与旁人也一块燃烧殆尽。
“柳大人何必自谦?今日早朝之上的这出好戏真令穆某叹为观止。要知杨尚书不参党争多年,而柳大人却能将陛下与杨尚书之间的关节不声不响的打通,以此突然之间拉下太师一党尽折兰氏羽翼……如此好手段,也难怪陛下如此倚重柳大人。”穆钰说着半退两步,看向柳言萧的眼神竟是带上几分讨好:“如此这般,穆某不找柳大人帮着些又能去找谁呢?总不可能去求着镇国公吧?”
柳言萧听得穆钰之言却是面色一僵,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猛然戳进了脊梁一般。他忽的转过头,竟是连客套话也懒得再说:“侯爷之事下官委实无权置喙。时今已快晌午,下官还有要事在身,还请请侯爷恕下官冒失,待闲暇之时,再登门拜访侯爷。”
“咳,柳大人这……”穆钰见得柳言萧如此不给情面,不由得尴尬的笑了笑。可柳言萧根本不等穆钰把话说完,便径直牵着马,头也不回的离去了。穆钰见状只得耸了耸肩,好不遗憾的往自己车驾旁走去。然他此番虽然被拒,却也不见恼怒之色。他看着柳言萧策马离去的背影,心头却也有了几分揣测思量——
自己不过试探些许,柳言萧便神色大变,想来这杨明正与萧锦棠联手削弱兰氏之事怕是与柳言萧毫无关联。然听风小筑本就直属于皇帝,柳言萧更能算是皇帝身边的人,如此大的布局,他竟是连半分风声也不晓得。可见他这个听风执令使早已无法揣测圣心。且萧锦棠如此独断专行,此举虽令臣下敬畏,却也难免与臣下生出隔阂之心。现在的柳言萧如此慌张委实情有可原,他现下不仅怕失了皇帝的信任,更怕皇帝生了鸟尽弓藏的心思。
思至此处,穆钰的脚步却是更加轻快起来。他深刻的明白,没了听风执令使这个身份的柳言萧,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臣子。他如今虽被萧锦棠安插去了大理寺,却终究是不可避免的加入了这场权力的争斗。他不再是那个游走与朝臣与皇帝之间的第三人,他将直面的是各种难以抵抗的阴谋阳谋……而他这般出身的人,又有多少朝臣会去拉拢他呢?其实留给柳言萧的选择,委实并不多。
马车不紧不慢的向冠军侯府辘辘而去,街头商贩熙攘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天际铅云沉沉,穆钰半倚在车厢内陡生出几分困倦之意。他闭上眼正欲打会儿盹,却意外的嗅到车窗外飘来的油饼香气。这油饼不过是将肉与面团混合揉开再炸制的寻常小食,因其颇为油腻故而玉京的贵族人家皆不屑于吃这种难登台面的市井劣食。可穆钰却让小厮停车买了几张饼上来,坐在车里不顾形象的大吃起来。
待吃完一张饼,马车又停,原是已至侯府门前。穆钰指尖勾着卷裹着饼的纸包颇为悠哉的跨进门槛绕过门前浮雕着骏马的云英石屏往里间走去。由于穆氏是崛起新贵,故而灵帝便将查封的世家大族秋氏于京中的旧宅命巧匠能工重新修葺装饰后赐予穆钰。秋氏祖籍乃是北地晋源,故而建筑装饰都严格按照深谨稳阔晋源北地旧俗修建。堂间院内,道窄深阔外雄内秀,走过廊间垂花门,顿见彩绘金妆的飞檐斗拱迤逦而出,豁然开朗之际,明澈天光洒落进四合一方的天井垂闲池,尽显隽秀风光。
而那闲池环侧,又摆着几盆精心照料的盆栽矮松。矮松之上,一只毛色雪白羽冠鹅黄的葵花鹦鹉正扑扇着翅膀要去啄男人指尖瓷碟的小米,听得主人家回来,它便脖子一扭,扯着嗓子吱哇乱叫起来:“时辰到啦!时辰到啦!”
“真是聒噪。”正在逗弄鹦鹉的萧厉煜低啐一声,他今日着了身颇为素雅的梧枝绿披风,然袍脚袖口皆染以蜜色,翻卷衣褶间隐隐可见其上绣着的翻卷青竹银杏暗纹,无形间便透出衣衫主人的高雅意趣。
听得身后动静,萧厉煜便知是穆钰下朝归来。他转身侧目便见着穆钰拎着饼儿闲步向自己含笑而来,眼中情绪却是陡然沉晦下去。
他不愿再看穆钰面上的笑意,目光一转间却不想又瞥见了穆钰手里拿着的油饼。见得油饼,萧厉煜眸光又竟是闪烁了几分。他唇角动了动,似是万语千言尽堵喉头难言开口。他就这般看着穆钰行至自己跟前,直到给自己见礼完毕,萧厉煜才皱着眉道:“你怎么教养这只扁毛畜生的?当真是蠢笨不堪。”
“王兄说的是,可俗话有云,物随主人性,这都是我的错处啊。”穆钰抱歉的笑了笑,一面说着一面随手一扬便将那葵花鹦鹉打发着扑扇翅膀飞至梁上。萧厉煜闻言冷哼一声,负手将手中那碟小米洒至池中。一时之间,沉麟竟跃争食,扰的静水之上喧沸一片:“你的错处还少了么?陛下急行军回京开朝……呵,想来今日朝上是又变了天,沸乱的跟这池子争食的鱼差不多罢?是哪位旧族新贵又粉墨登场了?是杨氏还是姜氏?”
“王兄料事如神,是杨明正父子跟听风执令使直上青云……还有,今日听风小筑与大理寺合了并,陛下得算是一举清了兰氏一族于大理寺的党羽,看来是打算扶着杨氏上去制衡兰氏。”穆钰垂首待立萧厉煜身侧,端的是容肃恭谨之态。萧厉煜皱了皱眉,目光沉沉的看着争食已毕独剩圈点涟漪不休的池面:“那定国皇姑呢?陛下难不成还指望着楚氏去制衡沈氏么?”
“时今朝中谁能制衡沈氏呀?现下沈氏手掌临阳龙图卫,沈家小姐又是那般才情横余容色无双,可算是陛下心尖儿上的红人。再说陛下宠信沈氏一族,亦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念着恩呢。当时先帝病危先太子遇刺,若不是定国大长公主力保陛下登基,如今我也该称您一声皇兄了罢?”穆钰笑意晏晏,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口出狂言不敬圣上。
萧厉煜闻言身形一僵,不知是为穆钰此言所震还是因恪礼守教难以接受穆钰的大逆不道之思。他回首定定的看着穆钰半晌,竟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待过了会儿,他才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喃喃怒斥:“若不是你擅放军权,你我在朝上怎又会如此被动?你这十余年常驻玉京城,竟是连目光和礼教都扔进脂粉堆里了么?如此妄言,你竟是连祸从口出这句话也忘了吗?!”
萧厉煜说着一顿,又略略深吸了口气稳住胸中翻涌不休的心绪。饶是这般,他一贯慵闲的调子亦免不了急切几分:“且兰氏于朝中的地位与价值你我心知肚明,你以为穆氏能与兰氏相提并论么?且当今正值陛下肃清异己之时,穆氏作为新贵根基未稳,孤王不日即返封地,阿柔又被软禁……你一去北地,这玉京城中就再无穆氏之人,一旦穆氏被彻底边缘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理你难道不懂么?!届时若是陛下发难,你和阿柔如何自保?!”
“王兄之言的确在理,可王兄细想之下便该明白,新帝是从未想过重用穆氏的。他不仅介怀阿柔垂帘听政之权,更加之先前因阿柔一时冲动所造龙图禁卫犯上一事……若是贸然与如今东山复起的沈氏针锋相对,或许两败俱伤是最好结局。常言道卧榻之畔岂容猛虎酣睡,穆氏掌军临阳城,便是陛下身侧的猛虎。若是留在朝堂,陛下因是更会想着用沈氏逐渐架空穆氏,无论如何,穆氏的军权是保不得。我倒认为,不如自己先行交出军权避其锋芒明哲保身,静待时机从长计议才是。”
池中涟漪已然平静,穆钰微微敛眸,附身贴近萧厉煜耳畔,唇畔笑意莫测:“小不忍则乱大谋。王兄,你是要成大事的人……再说,这世上能护得住阿柔的人,也只有我们了。而且这么多年,阿柔她一直在等你。”
穆钰说着又是轻声一叹,再开口时已然放软了声调,他低声诉诉,如似一个品性谦卑的弟弟在与兄长讨商量,又似是劝慰亦或者是诱惑:“兄长,你我二人或许可全气节谋图雄心,可阿柔她还在后宫里呢,若是此时我们不放手,她又该如何自处?兄长你还可封地一方以作长远之计,而我一个大男人,左不过又回到军中任职罢了……可阿柔呢?后宫里,可只有她一个人。”
“……”听得穆钰唤出穆太后的闺名,萧厉煜沉肃的神色顿时柔缓了不少。他微微瞌上双目,试图掩盖从心底破除多年尘封的千情万绪。他闭目良久才缓缓睁眼,那雀锦宝蓝缎的奢华袍袖下的手早已骨节青白紧握成拳。
穆钰见状,却是忽的闭口不再多言。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油饼,回忆翻涌滚上心头,他的眼角似乎被情绪牵带着抽动,却终是被一片冷寂所掩盖。他抿了抿唇,正欲再言之际,却忽的听到落水之声。他抬眼一看,却见萧厉煜将手中瓷碟轻巧抛入水中。他望着那因陡起激涟而惊窜的游鱼,眉眼间透出难言慵倦。
“或许这样便好,阿钰儿,我已经老了,早兴不起那些少年意气的念头了。你还记得么,那年你们还在王府的时候,阿柔说希望我们三人都好好的。现在可不是,都好好的。人总是到了年纪才才知人力终有限,方明了何为知足……你啊,有些话今日说过亦便过了,我也就当没有听到过。”他说罢便要负手离去,可不想转身之时袍袖挥洒间扫落了穆钰手中的油饼纸包。
萧厉煜听得纸包落地的声响不禁脚步一顿,他回首望去,却见穆钰快速弯下腰将其捡了起来。穆钰拍了拍纸包上沾染的尘土后直起身,眸光定定直视萧厉煜。
萧厉煜一怔,一瞬之间他竟有些恍惚。他只觉眼前的穆钰好像变了,在拾纸包的那一瞬,他恍然之间好似看见了少时的穆钰。那时自己正带着穆钰作为贴身侍卫访视封地,途中二人皆感肚饿,恰逢路边有一摊贩正在叫卖油饼,于是自己便去买了两张与穆钰分食。可不想刚炸的油饼极为烫手,自己一个没拿稳不慎掉了一张,穆钰见了却将其捡起来,极为珍重的将这张饼吃下。自己问他为何不将之丢弃,左右不过一张饼又不值钱,脏了再买一张就是。
可穆钰却说,这是王兄给自己的东西,他所拥有的东西很少,所以每一样都格外珍惜。如果被人抢了去或者丢了,他会不惜一切的去拿回来。
那时候的穆钰的眼神至今还烙印在萧厉煜心头。少年目光熔炽凛冽,倔强凛然的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又像是一头饿狠了的幼狼——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变了的只有自己么?穆钰这个眼神,难道他还是那个胸有不甘执念如刀的少年么?思至此处,萧厉煜心头茫然一瞬,可抬眼间却见穆钰看着手里的纸包低声开口。
“王兄,您还记得那日眠龙夜宴上我曾说的自有办法么——您说的没错,龙图卫的确是我们手中最大的底牌,但谁拿走了,我们再从她手里夺回来便是。”穆钰轻声而言,语调至极平淡,好似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而且马上便是花朝之时,阿柔她也不会是一个人在宫中了。这次选秀,唤晴也会去。”
231.别故人齐穆布局暗藏锋(二)
“……唤晴是你唯一的女儿,你这是、这是何必呢?”萧厉煜不可置信的看着穆钰,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他喉头滚了滚,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阿柔的境遇你不是不明白,你又何必让唤晴去趟这遭浑水?后宫险恶你不是不知,就连你的母妃——”情急之下,萧厉煜竟将往事脱口而出,然他话至一半戛然而止——穆钰的身世是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秘密亦是穆钰心中的旧伤逆鳞,他贸然提起,可不就是伤口上撒盐么?
“何必呢?出身于此,你我哪儿有真正的退路呢?”穆钰喃喃着重复了一遍萧厉煜所言。半晌后他自嘲一笑,却是并未在意萧厉煜情急之下的失言,他回首看向萧厉煜,平静的令人无端心惧:“或许你我是有退路,但穆氏却没有。唤晴她是我唯一的女儿,可她亦是穆氏的人,若是穆氏真的倒了,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而且,唤晴的母亲也是希望我这般做的罢。“穆钰垂下眼眸,好似沉入了回忆的旋涡。回忆令被岁月消弭的锐意重回到他的眉宇,一瞬之间,他好似重新变回那个二十年前初临玉京时的意气军官,他絮絮而言,眼底却沉凝着不知是悲哀还是压抑的怅惘与不甘:“王兄,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唤晴的母亲是谁么?其实我与她从未成亲,她不过是个出身再卑微不过的歌伎罢了。”
“我们相遇在我初来玉京的时候,那时的我还不过是个刚有些功名的小军官。但在同僚眼里,我是那么风光,可以金殿面圣谢恩,可我看见那个英武威严端坐龙椅的男人时,我总是没由来的觉着不甘,可我分明连嫉妒或是艳羡的资格也没有。”
“面圣结束后,我领了足足十两黄金的赏。这足够我在玉京城中置办一个勉强可住人的屋子,还能请弟兄们喝一顿酒。于是我带他们去了飞香舍,还点了十几个漂亮的女人陪着。可老鸨却看出我是个赤贫的、只想充面子的穷军官罢了,于是让一个姿容一般且不年轻的女人来陪我……那个女人就是阿邈,唤晴的母亲。”
“她不是什么名动玉京的花魁,还有些西疆血统,所以长得有些黑,玉京的人们以面若皎玉赛雪欺霜为美,故而她连姿容平平也实属勉强。她是个妓馆的歌女,但唱歌也不怎么好听,声音有些沙哑,调子还有些跑……可她的眼睛却特别明澈,像是雨后湛碧的天空。我们喝醉后都带着女人去妓馆的房间睡觉,她坐在我旁边咯咯直笑,眼里满满的都倒映着我的脸。她端着酒问我,说小将军啊,你的眼睛太深了,黑漆漆的,连光也透不进去。我坐在你跟前你都望不见我的模样……你的心究竟是有多大,大的连这个世界都撑不满。”
穆钰一面说着,唇畔竟是略略带上了几分笑意。他低下头,伸手拿起蹀躞带上系着的一个有些陈旧的蜜蜡珠串。萧厉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的想起那串蜜蜡是自己去参拜佛寺后请回的蜜蜡珠串,他在穆钰临走之前将之赠予他,说是保平安用的。
“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见过最聪慧狡猾的女人。她偷走了我的蜜蜡,就是想着让我回来再找她。她说我多找她几次,说不准她的身价就会高一些。玉京的纨绔公子都傻得很,你身价贵,哪怕长得丑,他们都会吹嘘你是绝世佳人。小将军啊,你跟我一样,都是心比天高自命不凡的人,你想往上爬,我也想往上爬,我想当花魁,想穿着最华美的衣裳戴着价值连城的首饰坐在花车上成为整个玉京最美的女人。”
“我就说,我想出人头地,扬名天下位极人臣。我一说完,她就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都互相笑对方不自量力。可笑着笑着,她忽然说,人要是没有贪欲,就与那被驯养的家畜没有区别。我年纪不小了,再不往上爬,很快就会老死在这里。而我不往上爬,迟早也会作为前锋死在战争里。”
“她一面说着,一面深深的拥吻着我。她的眼睛凝视着我,像是要流出泪来。我们耳鬓厮磨,她吐息炙热,身体却在颤抖。她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不过都是尘世蜉蝣,朝生暮死。你是我第一个见着的,心里燃着火的男人。你这样的男人,总会让女人不走自主的想要靠近,哪怕会被你燃烧殆尽。你的不自量力和狂妄就是自己的救赎与希望,我如果是个良家女,恐怕早就痴心颠倒的想着嫁予你。”
穆钰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竟是浮现出几分赮然与怀恋。庭前春风柔断,徐徐撩动起几许离恨。萧厉煜惊愕的听着穆钰的诉说,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穆唤晴的母亲竟是个歌伎。他离玉京多年,在知道穆钰有了女儿的时候,左不过还以为穆钰是与哪家姑娘有过一段感情,只可惜那时的穆钰已冠军侯,平民女子哪儿能嫁进侯府为诰命夫人的?
穆钰看着萧厉煜不掩惊愕的表情却只是淡然一笑后别开目光,娓娓又述:“我以为她说的是妓馆床笫之间的**话,也没当真。可我后来总是忘不了她,因为她是第一个说要嫁给我的女人。”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是爱着她,我只知抱着她的时候,会觉得她的怀抱温暖,我们可以躺在床上说着漫无边际的话,就这般打发过一天的时间。我在她的房里住了五天便走了,走之前,她说等我建功立业后回来找她。”
“可等我再一次回京,已经是送阿柔进宫的时候。我又去找过她,但跟她相熟的妓子们说她已经死了很久,说是前些年生孩子死的。她留下一个女儿,鸨母觉着实在造孽,就让人养着她,等大些了就在飞香舍的厨房里打杂,我去看那个女孩儿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踩着两张凳子洗碗。”
“隆冬腊月天,她浑身**的,手也冻得通红,可她就咬着腮帮子,一声不吭的洗着。我让她转过身来,在看见她的眼神的时候,我很确定,她是我的女儿。”
“我跟她,还有唤晴,都是俗人。我们想要的,就只能自己去争……这是也是最好的选择,自从我来了玉京,自从阿柔进了宫,我们就已经无路可退。”穆钰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捏住了一蹙他面前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如丝缕般的柳絮:“王兄,难道你就甘心么?你明知道的,我们早已注定是朝局的棋子。”
“但你要知,人终有穷尽。执念太过,反倒是会得不偿失……人生在世,本来就有太多的意难平。”萧厉煜闭上眼,再睁眼时却是转身便往冠军侯府的大门走去。不知何时,王府的小厮已然备好车驾停在了府门之外。穆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挽留,与萧厉煜背道而行,他本是眉峰紧皱的,却在听见门厅花廊下悠悠传来一句“你不要后悔”时微微一笑。
门口的马车辘辘而行,穆钰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萧厉煜方才坐过的石桌上放着的茶盏,却发现里面的茶已经凉了。
232.容王遇刺照月初识风七娘
时日如飞光,倏忽半月转瞬即逝。这半月内,惊震全国的军粮贪污案终于皇榜昭示天下宣告尘埃落定。涉嫌贪污倒卖军粮的户部侍郎石简被当即问斩,石氏本族亲眷十岁以上者皆判秋后问斩,除却本族之外的八族,男女十二以上,分别判处流放与发配奴籍充作官妓。而负责涉嫌销赃的陈思和与陈氏一族,男子十二以上皆判流放,女眷及十岁以下男子尽贬为贱籍充入教坊。涉嫌销赃的商户,均数没收全部财产充入国库,主谋判处流放。
与此案涉嫌的地方官员,视盘剥情节严重或贬官或革职或判刑,不一而同,此表不言。
此案之后,民间虽有流言道新帝手段酷烈,然大部分百姓皆认为朝廷重惩贪臣墨吏是为泄一口百姓之愤。朝廷之作为,百姓当是有目共睹,皆言新帝虽手段雷霆,然却是真正做实事的,总比他父皇那个名为玄修暗操独治的货色好得多。再加之新帝不过十余岁的少年,正值未来多于过去的好年纪又加之身世传奇,故而民间倒对新帝寄予了不少期望。时逢春朝,正是万物始动春明向暖之际。因为军粮贪污的结案,民众们无处落点的注意力又转移回新帝身上——
倒不是萧锦棠又颁布了什么新的政令,而是花朝佳节将至,新帝年满十六,即将天下大选御妻。
这本是无关乎平头百姓的事儿,因为在及其注重门第出身的东周,能嫁入皇家的女儿皆是非富即贵的出身。若是平民出身,那无一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才有嫁入皇家的幸运。故而在以前,平民百姓只把帝王选妃是一场茶余饭后闲聊时的话题,充其量聊一聊谁家的贵女好福气能得了皇帝的青眼、谁家又因为漂亮女儿的进宫即将一家子鸡犬升天之类的。然而萧锦棠的作为就像是他酷烈无拘于儒法礼教的手段一般,竟是在选秀之前提前先给定国大长公主府下了聘。
先且不说皇帝下聘合不合礼数。依照礼法来说,皇帝只有在迎娶贵妃以上女子入宫才会‘下聘’。而入宫即为贵妃的,要么是能让皇帝神魂颠倒的绝色佳人,这等案例在东周五百年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皇帝迎娶前来和亲的公主。一般贵女入选入宫,都是内监带着圣旨上门宣读,然后贵女一家诚惶诚恐接旨谢恩,在内监走后贵女一家还得当街放炮庆祝女儿入宫这种天大的喜事。至于聘礼,大概也只有贵女进宫后,内务府和太妃们象征性送来一点首饰衣料之类的。
然新帝给沈家小姐的盛宠与礼遇简直可以彪炳史册,乃至于后世史学家在解读分析周炀帝此人时,皆一致认同离经叛道不拘礼教是支撑这个出身低微的皇帝从泥泞中爬起的初始动力,而这支撑他夺取大权锐意改革的精神,终究会在权力与岁月的腐蚀下逐渐变质,最终成为皇帝被刺死在高堂之上的直接原因。一意孤行最终会在时间的转换下变为独断专横,这是炀帝最终众叛亲离为天下所唾的根本原因。
然史书之言皆属后话,但无论功评若何,这一场举世无加的盛宠足以让任何人感之喟叹。萧锦棠竟是派了大内总管福禄、禁军统领楚麟城、麟懿郡主楚清和分三日分别以抬送聘礼、递拜聘帖、内门女眷添妆三个理由前往定国大长公主府上送礼。这阵仗这派头,就算是迎娶皇后也没这么隆重盛大。再加之年前萧锦棠前往眠龙山带着沈揽月随侍,民间更是猜测四起,但不外乎都是在慨叹新皇年少多情,怕是早与沈氏小姐情投意合。
想来说书先生说新皇乌发碧瞳,是同其母一般的惊世美人,加之登基一年便谋定朝局,当真是年少有为;而沈揽月更是才貌闻达名扬于三国之间,这两人放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加之沈揽月又是定国大长公主的外孙女,二人结合那真叫一个亲上加亲门当户对,光是想想都只能说一句般配。瞧这阵仗,只怕是再过不久等这沈家小姐诞下皇子,那登临后位不过是指日可待的问题——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中,人们都在议论着降临在沈氏家族的莫大荣宠。而在照月庭的雅间里,楚清和与楚麟城正一面听着市井八卦一面喝着酒等着那照月花魁风七娘的到来。
楚清和自上元夜的花魁巡游时便对这个如今艳冠玉京的女人生了兴趣,今日她从沈府送完添妆后便约了休沐的楚麟城一块儿来照月庭要会会这个名盛一时的风七娘。此时天色渐晚,正是华灯歌舞初上之时。楚清和慵懒斜倚在三楼雅间向内露台上的美人榻上倚栏而望。楼下水台之上,舞伎正在跳着新排的舞蹈,红绸光影间,当真是一场流红似梦。楚清和懒懒的趴在阑干上向楚麟城伸出手:“哥,等大选过后,你打算一直留在京中么?“
“少喝点酒,吃点水果吧。”楚麟城一面说着一面拿着银刀为楚清和破开了西魏运来的香橙:“我回不回凉朔关,还得看锦棠的意思。我若走了,京中便无人把守……父亲那边,还是要多麻烦你,替我好好照看着。”
“你怎么突然这么客气起来?不都是应该做的么?”楚清和笑着接过楚麟城给自己切好的橙子,可眉峰却是微微紧着:“倒是你……待到大选过后,我与父亲回了凉朔关,这朝堂之上就剩你一个了。绮梦阁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一部分扮作商贩与歌舞团跟着我去凉朔,如今北燕发来和函要与我大周互开边境商市,我计划着能送几个资质好眼线的潜入北燕贵族之中。剩下一部分人,我已经交给了眉娘,她们有什么情报会第一时间交予你。这京中虽无刀光剑影,却是暗箭难防,你可自己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不过现在朝局抵定,定国大长公主又重新摄政,兰氏又元气大伤,想来没人会出来为难我一个禁军统领。”楚麟城搽干净手,走到楚清和身边坐下,宽抚似的揉了揉她的额发:“再说,其实我不回凉朔也好。若我回去,一定又是边境战事又起。最好的世道,莫过于将军无事只可卸甲归田罢。”
楚清和说着叹了口气,一向明媚跳荡的眉宇竟是笼着一层淡淡的忧愁。这份愁思,她也只能、也只敢在楚麟城面前显露出来:“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朝上的事儿进展的太过顺利,我至今都不明白,为何穆钰要放弃兵权让予定国大长公主。锦棠给了沈氏泼天荣宠令指向楚氏的矛锋转移。可若真是利用沈氏,那他这么大的造势,又是为了隐瞒什么呢?他如今就像是一把锋芒过剩的刀,我总担心,这把刀会划伤他自己。”
“别想这么多,锦棠无非是想借沈氏压制兰氏罢了。至于之后的事,还得从长在意,你且放宽心,我还在他身边呢。”楚麟城端过酒盏递给楚清和,柔声笑道:“锦棠渴求变革皆是为了天下清平,你难道不信他么?”
“怎么会?我楚清和像是那种两面三刀会怀疑朋友的人么?我就是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而已!”楚清和柳眉一竖,佯怒瞪向楚麟城。楚麟城见状忙打了个哈哈,正要给楚清和顺毛下火时,却听得雅间的门被轻声的敲响三声。
兄妹二人齐齐向声传之处望去,只见那穿红挂绿的鸨母带着几名端酒捧果的侍女将门页打开半条缝儿,赔着谄媚的笑掐着嗓子尴尬道:“哎呀,奴家这……这来替七娘给少帅郡主赔个不是。听得您们二位贵人要见她,咱们七娘那是深感荣幸。只是……只是七娘是咱们照月庭的台柱,今晚这儿满堂的人都是来听她的新曲儿的,七娘说,要等她唱完了曲儿……再上来见客……”
鸨母越说越心虚,声量也是逐渐低了下去。她笑的尴尬,心里却是叫苦不迭,恨恨暗啐自己当初为何要让风七娘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女人来照月庭挂牌——
是的,风七娘其实并不是照月庭买来的姑娘。那是一个雪尽初晴的午后,鸨母叫着小厮趁着天色还早赶紧把积雪给清干净,可不想照月庭方一开门,便听得小厮说门口来了一男一女要见她。鸨母还以为是什么不长眼的外乡客,别不是把这照月庭当做了酒楼。毕竟就算来的是像麟懿郡主一般的女纨绔,也得耐着性子等着晚上再来消遣。她正欲出去将人打发走,却不想来人竟是个比麟懿郡主更为荒诞不经的女人。
女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生的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她眼尾飞扬眉宇也飞扬,顾盼横扫间的明艳便能辉映满堂。她抱着一把琵琶,身后跟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上来就对她说,他们兄妹二人初来玉京没个去处,希望能在照月庭住下。她自负姿容与琵琶技艺不凡,便想在这照月庭挂个清倌牌赚些银钱开销。鸨母听得此言是惊愣当场,心道东周女子把名节看的比生命还重,她一个姑娘家跑来青楼挂牌卖艺,这不是把自己名节往火坑里推么?
可她细细一打量眼前的琵琶女,才发现她肤色其实比东周女子稍微深一些,五官骨相略深,更像是南地西魏那边的相貌。这般一想,估计此女应是西魏人士——鸨母经营这这么大一间妓馆,接待的三国之人更是数不胜数,故而阅历也颇广。她知晓在民风开放的西魏,有一种人便是靠流浪卖艺为生。他们不会再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生活开销全部由卖艺维持。他们经常与西魏的妓馆达成协议,妓馆给他们提供住宿和演出的场地,相对的他们的演出收益妓馆也会提一半走。
鸨母见着女子姿容与琵琶技艺的确超凡,便想着这钱不赚白不赚。既然人家不在意名节,那面对天上掉的钱自己又何必端着?果然,不久之后风七娘便彻底在玉京城中出了名,鸨母被白花花拥入帐库的银子迷花了眼。她觉着风七娘什么都好,唯独不好的一点就人家并不是卖身于照月庭的,她根本不好管人家,就算行事出格当场给客人甩脸子,自己还得笑眯眯的过去给她善后。可再不好的性子,在银子面前都是小事,鸨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最多提点一下就过了。
可不想这次点名要见风七娘的是楚氏兄妹,这可让鸨母愁的险些闭过气去。她心道自己真是被财迷了眼才答应让风七娘在她这儿挂牌的,这麟懿郡主的面子那是她能拂的?若是伺候不好这混世魔王让她闹腾起来,那她这照月庭也就别开了。更何况今日少帅还在这儿,这可是陛下的亲信……这风七娘自己不想混了,干嘛还得拉上她?鸨母思至此处,便想着将风七娘的身份和盘托出,希望郡主跟少帅能放过自己。
“有点意思,居然拿乔到本郡主头上了,这可有点儿意思。”见得楚清和眉峰一挑,鸨母只觉冷汗浃背而下。她正欲开口向楚清和解释,却听得楼下堂中的漆金水台上传来几声泠泠琶声。楚清和闻声而望,便见那风七娘正抱着琵琶坐在了台前。她也不像寻常妓馆里那些乐伎,弹个琴唱个曲儿还得挂个珠帘弄个薄纱覆面。
她精心的描眉画目,张扬着一张明丽妩媚的容颜骄傲的享受着台下看客的掌声与叫好。她斜斜的半坐在紫檀木凳上,如玉般莹润的手臂戴着一串儿金钏儿横在琵琶前。台下的纨绔见状,纷纷向她掷出鲜花。小厮们见了,忙快步下去将满地的鲜花捧起环绕在她的跟前——
然就在一名小厮捧花而上的时候,满堂诸客只听到一声尖厉至极的刀啸锋吟。楚清和与楚麟城几近是同时站起身向台下飞跃而去,只见一道雪亮刀光凌空以劈风斩月之势猛然向台上的风七娘旋落而下!
234.容王遇刺照月初识风七娘(二)
与此刀锋同落的,还有一片着锦染花的丝裙。那丝裙犹如一朵旋落的花又如一张破开的茧——绝世的刺客裹挟着绚烂刀光破衣而出,他长发飞扬,密密裹着特制的吸光软鳞甲内的身躯有着男性的坚实紧绷又有着女人的灵活柔软。一时间刀光与飞舞的艳裙同落,犹如钢铁的蝴蝶破茧而出。
“清和!抓活的!”然就在一瞬之间,楚麟城已飞身赶至水台之上。只听得他低喝一声,落地的同时将还未反应过来的风七娘给推至一边。他立掌斜劈,直往那从上往下而坠的刺客手腕袭去。那刺客不曾料到有如此变故,电光石火间,为避楚麟城只得身形一晃,将本应纵劈而下的刀势倾斜几分,险险躲过楚麟城正面袭来的赫赫掌风。
“杀人啦!救命啊!”为风七娘捧花的小厮见状,顿时惊声尖叫吓得魂飞天外。他慌忙把手中花束往那刺客身上扔去,近乎是连滚带爬的冲进了台下的人群。这声尖叫令照月庭的客人们纷纷回过神,一时间人们纷纷乱作一团,推搡着往门外冲去。站在露台上的鸨母也吓傻了,半晌后才想起冲出去的客人都还没结账——
可没结账算事儿么?!她看了一眼水台之上正在交手的几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腿脚发软。她哆嗦了几下,忙扯过身旁端茶的小厮大吼:“愣着干什么?还不带人去找巡防营报官呐!!!若是少帅与郡主在咱这受了伤,咱们十个脑袋都赔不起啊!”
鸨母一面说着一面胆战心惊的往楼下望去,她只见楚麟城一个凌空翻身避刺客掌中骤现弧刃锋芒,而不过一刹之间,楚清和已迅速站定于兄长身后守住了背后的死角,兄妹二人一攻一守默契无间犹似一心同体。
绯色软鞭自楚清和掌中虬飞蠖动而出,如一道赤色闪电一般向刺客袭去。眨眼之间,刺客已被一前一后双面夹击,在如此雷霆攻势下,楚清和这一鞭本是避无可避的。可没想到的是,那刺客的身体竟凭空扭曲成一个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弧度,如一条游鱼一般自掌风鞭势之中扭折避过。
楚麟城见状眉峰一皱,顿时不再收手,而是大踏步逼上前去,竟是直接要与那刺客正面交手。
那刺客见势不妙,忙后退几步意欲逃离,似不愿与楚麟城正面交锋。然单论楚麟城的身手与武艺放眼三国便是排的进前五的高手,而今更加上一个配合无间的楚清和。兄妹二人不过一个眼神交换,楚清和便意会出楚麟城的想法。她将手中长鞭一头向楚麟城掷去,竟是要直接将那刺客绑起来。而那刺客亦不是等闲之辈,他见避无可避,竟是抬手将手中利刃忽然掷向楚清和。
楚清和下意识的侧身闪过,然鞭势亦就有一瞬的缓冲。那刺客就地一个打滚意欲逃之夭夭,却不想楚清和直接放手让楚麟城接过鞭子。刺客反应不及,不过一瞬左手手腕便被那绯赤软鞭如灵蛇一般攀咬住。
楚麟城用力将长鞭一拽,想将那刺客拉扯至地上。可任谁也没料到的是,那刺客竟从短靴处又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刃——他并没有突然暴起对楚麟城发难以换取逃脱的时机,而是决绝利落的对着自己的左腕狠狠斩下!
血花倏而飞溅如蓬,楚麟城不禁眯了眯眼避开迎面而来的血液。但就算身受断臂之痛,那刺客亦是一声未吭。他趁着楚麟城与楚清和的一瞬愣神,以一种奇诡无比的身法如蛇一般攀梁而上,不过眨眼之间便没了踪影。
“我靠,这刺客是个狠人啊,手说剁就剁都不带吭声的!”楚清和倒吸半口凉气,她亦是第一次遇到当街行刺这种事儿,一时间也没缓过神来。但她好歹是上过战场的,区区血腥场面还吓不住她。她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皱着眉将那只断掉的手提溜起来观察:“哥,你过来看看,这手有点不对劲。”
楚麟城闻言立刻蹲到妹妹身旁,他只见楚清和伸出手与那尚有余温的手掌重合比对:“这手虽然粗糙了些,但骨架纤细,连指甲也是精心修整过的,倒像是女人……”楚清和说着忽然一顿,她看向楚麟城,疑惑道:“哥你怎么不去追那刺客?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应该跑不远。”
“追不到的,她就算受了伤,轻功也不是我能比的。”楚麟城看着那只手,突然起身走到一旁拿起方才刺客向楚清和所掷之刀细细查看。楚清和略略皱眉,将那只断手放在地上后探身去看楚麟城手中的刀——
这无疑是一把吹髭可断的好刀,楚麟城将它递给楚清和,而楚清和将它握住随意的挥舞了两下后道:
“这把刀制式跟大周北燕的刀具都不一样,重量很轻刃极轻薄,刀背略厚,不适合劈砍更适合穿刺,而且刀刃边做了凹槽处理,破甲之余还能将伤口进一步撕扯……这的确是一把女人会用的刀,而且极其致命”她一面分析一面抚向那明可鉴月的刀身,刀身光亮如镜,竟能清晰的映出自己的眉眼……她可以想象,在明亮之地,这把泛着如流水一般潋滟之刃挥舞起来时会是怎样的流转光景——
那一定是刀影掠动见光影交掠,令人完全看不清刀势,甚至还会因为反光失去对战机的把控能力。这着实是一把用来刺杀的好刀,或者说,这把刀本就是为了刺杀而造。思至此处,楚清和又不禁屈起指尖轻轻弹了几下刀身,令之发出清越的鸣响。
“只是这刀的工艺……倒是挺少见的。”楚清和皱了皱眉,一时之间也无从辨别这是何方的制作工艺。楚麟城眸光略沉,他缓缓抚摸过那流水钢纹,半晌后才迟疑道:“早些年我在西魏的游历的时候,倒是偶然在拍卖行里见过这种刀纹的刀。不过那只是一把匕首,据说是西疆的舶来品。”
他说着一顿,忽的侧首看向扶着楼梯栏杆颤颤巍巍快要站不住脚的老鸨:“苏妈妈,方才那个献花的小厮是谁?”
“啊?是谁……是谁来着?”鸨母不曾想到楚麟城会忽然发问,她见那满水台的血,只觉得眼晕反胃,饶是过了好一阵才支吾道:“好像是前几日刚来的,叫什么我给忘了……对了,他人呢?”
鸨母说着便回头欲问随侍小厮,可还没等小厮出去找人,便又见楚麟城侧首看向了云鬓微乱面色苍白的风七娘缓声问道:“姑娘,你可是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仇家么?”
“没……妾身不过是一介村女,自觉有一手琵琶技艺与好姿容才做了流浪歌伎,又从何能与旁人结下这般大的冤仇?”风七娘虽然面色不佳,但说话依旧条理明晰,更显得她胆色极为出众,这点倒是让楚清和不禁对她多看了几眼。
“原是如此。”楚麟城闻言却是目光一沉,他见鸨母身旁的小厮正慌慌张张要跑出去寻人,却忽的冷声道:“罢了,你们不必去找了,免得不明不白便丢了性命。今日之事你们就当没有发生过,一会儿巡防营陆营长来了,你叫他来上面见我。”
楚清和闻言顿时眼神一凛,她自是知晓楚麟城是多好脾气的人,而能让他变了面色的事儿,定是极为严重之事。她捡起地上的断手,跟着楚麟城身后便往二楼雅间走去。
照月庭经此一闹,一会儿又得经受巡防营的盘查,只得今夜关门打烊。楚清和前脚刚跟楚麟城进了雅间,便听得她的兄长定声道:“方才那刺客身法诡异且功夫极好,能在你我手下走过三招,此人功力绝非等闲之辈……她那种软骨的法子也是练缩骨功的基础,且出手雷霆凌厉,要的就是一击必杀。而其见之未得手,宁可断腕撤退的决绝,更有死士之志……据我了解,放眼三国,只有一个地方能培养出这样的刺客。”
“……你是说,叶素痕的广寒?”楚清和听懂了兄长言下之意,她眉峰紧皱,不禁喃喃道:“叶素痕在我大周境内失踪已有段时间了,没人知晓他这么长时间在哪又做了什么。而广寒的眼线遍布西魏,绮梦的势力很难渗透进去,我们也不知最近西魏那边出了什么事儿……这也是奇了怪了,堂堂容王失踪近一年,西魏那边却仍称容王云游,朝上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且西魏皇帝的身体一向欠安,最近更是改成五日一朝,朝政之事更多的是仰仗着他的叔叔肃成王。只是他一向信赖叶素痕,如此时刻,他怎能一直声称叶素痕外出云游?”
楚清和皱着眉列数着疑点,细数之下,她的面色也愈来愈凝重——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外围情报分析,她怎么看怎么觉着西魏是要变天了。蓦然之间,她回忆起当日叶素痕潜入皇宫掳走萧锦月时的情形,那时的叶素痕已经身受重伤却不归国,现在想来,只怕是他想回也不敢回。他是如此深得西魏皇帝的信任,如今却落得不敢归国的田地,估计现在的西魏皇帝早已被架空了。
“只怕不是广寒的刺客,毕竟广寒是叶素痕一手培植的势力。依我看,现在的广寒早已作鸟兽散,这个刺客,更可能是月宫的人。”楚麟城旋身落座,指尖轻点茶案:“广寒的前身,叶素痕的师父,那个将叶素痕培养出来的西疆教派……亦或是杀手组织。”
“你的意思是……叶素痕的师父,正在追杀他?”楚清和听得楚麟城话中之意不由心中暗惊,可她细思之下,却亦觉楚麟城分析有理——西魏与一海之隔的西疆商贸往来频繁,甚至西疆国的公主也嫁入了西魏皇室和亲并生育了皇子。而先前效忠叶素痕的月宫圣女与旧部反叛转而效忠西疆皇族也合乎情理,毕竟只要有了皇子,那西疆便能插手西魏的皇位之争。
西魏帝叶素君虽然年纪轻轻却身患顽疾终日抱恙,而几个皇子又年幼不知事,明面来说,若是叶素君忽然驾崩西去,几位王爷的夺位实力委实大于那些名正言顺的皇子。
“虽然我们对西魏内政之事知之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叶素痕正在被月宫的人追杀,而刚刚在你我眼皮底下跑走的那个小厮,不出所料的话就是叶素痕。”楚麟城似是猜出妹妹心中所想,他将目光落回桌案上摆着的刀与断手,眸色深沉:“如果风姑娘正在被月宫追杀,那作为刺客死士,自然是不惜性命也要与之同归于尽。方才你我出手虽快,但若那刺客真想杀风姑娘,那一刀便会掷向她而不是你……她那时坐在地上,是怎么也躲不过那一刀的。”
“依我来看,那刺客是来杀那上台献花的小厮的,而风姑娘正好坐在了刺客落下的位置。如果我们没有出手,那刺客的刀势会将二人同时劈作两半……当然,这对月宫来说不过是顺手再杀一个,死了算她倒霉。”楚麟城说罢,面色却是依旧沉凝。
他看着那只断手,想着那个刺客惊艳至极的身手……他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个刺客身手太好了,若今日没有楚清和在这限制住了她,那刺客定然能从自己手下全身而退。这不是绝不是普通的刺客,要知叶素痕本身就是一位绝世的刺客,能单枪匹马前来追杀他的人,比之于他定然是只强不弱。而这世上能胜于叶素痕的刺客,只怕是只有月宫三圣女,也就是叶素痕的师父们了。
“过几日便是选秀之日,届时你将今日之事告诉锦棠。如今锦棠登基已快一年,不久之后便要同西魏互派使臣维护邦交。如今西魏那边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总担心,他国内政却牵涉入我大周,会出什么差池。”楚麟城沉思半晌,终是开口对楚清和嘱咐道。楚清和闻声颔首,还没等她开口答应,却忽听得雅间的门被人再度敲响——
“少帅、郡主,咱们七娘想见贵人一面答谢救命之恩,不知您们见还是不见啊?”鸨母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味儿来。楚清和与楚麟城对视一眼,二人皆是无奈一笑。
他们本是为了会会这风七娘才来的照月庭,却不想因着横生变故早已将此事抛诸脑后。倒是这风七娘自己找上门来才提醒了他们初来之意。思至此处,楚清和只得一面笑着摇了摇头一面慵懒启唇:“进来罢。”
她话音刚落,雕花门页便应声而开。她只见重整容妆的风七娘抱着琵琶款款入内,步履摇止当的是风情万种。而她的身后,竟跟了一个身着青灰道袍的年轻男子。
楚清和一看这男子便怔愣住了,饶是半晌后她才干巴巴的笑了声,心道这世界真是小——这可不是那黑心骗钱的江湖神棍谢舒玄么?
235.麟城留客卿七娘情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