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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抵霜     江山业txt下载     江山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44.除故革新麟棠志千秋(二)

    “宣。”萧锦棠微微抬手示意福禄去请姜叡进殿。福禄闻令领命退下后,不一会儿,一个圆滚的肚子顶着镶金的犀带先行挺入内殿之内。姜叡身量偏矮,穿着官袍时袍琚总是扫到地上。他以一种颇为滑稽的姿势提着袍琚,乍一看像是个怀孕的女人捧着自己的肚子:“嗐,怎么都到的这么快?这太师下了朝还拉着我絮叨了一会儿,害得我还得在宫城外绕个圈子再偷摸着回来——”

    姜叡说话是惯带着几分笑意的,他晃晃悠悠的踱入内殿,却见着这满殿重臣亲贵面色皆不太好看。他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来回的巡梭了几下,心道苦也,这皇帝跟少帅还杵定国大长公主跟前左右护法似的站着呢,气氛是怎么瞧怎么尴尬,怕不是君臣之间意见相左,正争辩着呢。思至此处,姜叡心道自己可来的真不是时候,然这霉头撞也撞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正礼肃容对着萧锦棠与定国大长公主揖了一礼:“臣参见陛下、定国大长公主殿下。”

    “姜卿免礼。”萧锦棠微微颔首,示意姜叡免礼。而定国大长公主则依旧眉峰紧锁,在姜叡礼毕后将手中诏书递由他道:“姜卿家,你来说说,你认为此诏令有何优劣?”

    姜叡面色一僵,他借着余光瞥了眼杨明正与王谦之等人,见着几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心道定国大长公主是要让自己去做犯圣上霉头这个出头鸟啊。他咽了口唾沫,接过诏书展卷一看,顿时面色凛然一变。他可算明白为何今日御书房这气氛为何如此尴尬了——这份拟诏所言,分明是要颠覆整个权力与社会结构!

    此诏上书道:桑礼过后,便由礼部、吏部、兵部三部主持下开设弘文馆与昭武阁,并同时放布皇榜广纳文武英才。弘文馆与昭武阁皆由国库拨款所建,同时设两等领事之责统领管辖,其中弘文馆兼并于御史台之下,由锦衣侯沈言夏为领事。而昭武阁领事则由暂留京中任职的楚麟城所担任,两个机构直接负责并服务于陛下。而其最紧要之务,便是司揽培育人才供以臣职。而其吸纳人才的方式,虽还是遵照大周祖制,由官僚属下‘贤明任举’推荐,但有一点至关重要——

    想要进弘文馆与昭武阁,除却有举荐之人担保之外,还需经过由沈言夏与楚麟城合共负责开设的‘文试’与‘武试’。能通过这两项的佼佼者,将亲面陛下行最后的‘殿试’。而这份举荐之权则被再一步扩大,不再限于地方长官,而是凡有官职加身者,皆有举荐之权。所举荐之人,不论出身高低贵贱,亦无论人自何方何地而来,亦可为如今已身领官职却不得赏识者……总而言之,要的只是拥有真才实学,敢于革新大周之人。

    而大型的选贤举能只是五年一度之举,弘文馆与昭武阁真正的创办目的,是培养新将能臣登堂入朝。而这些有才之人,则亦由地方官员一年一度由地方乡试所选入京后参与难度不同的‘文试’与‘武试’,待三年后,由陛下诏令下放派遣为官。

    当然,为防滥竽充数与借此机会买卖名额之事的发生,故此令特表出,若是于‘文试’与‘武试’之间成绩太差之人,将会永不录用,且为之举荐之人,亦会受至严厉责罚。而举荐期间,大理寺将特派钦差之臣下放各地监察举荐受贿之事。只是这个钦差之臣虽未直书言表,但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陛下所派钦差定然是归并大理寺的听风小筑。而听风小筑在军粮贪污一案中所出的酷烈手段早已广传朝臣之间,想那太师与穆侯都因其元气大伤不得不弃卒保车,若是让听风小筑查在了自己头上,那可不是绝户之灾?

    酷吏之下,朝臣自是人人自危,而若派遣外放,那又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浪?姜叡看至此处,继又展卷往下而阅,只见诏书之上又书为一扫本朝积弱之弊所云的扩军之策。姜叡不擅兵法军事,看的是不明就里,但其中最为重要一点他算是看明白了——陛下意欲重新整编当前禁军与龙图禁卫,令之成为陛下亲军,其兵权由陛下直属。

    诏书至此而结,然姜叡的冷汗不禁浃背而下。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何这御书房内的重臣面色这般古怪——这卷诏书上所书的,重要的不是什么取士有道什么扩充军备什么酷吏下放。这些手段都是其次,重要的是陛下确意要扶寒门子弟登堂入朝,用以取代部分被士族阶级垄断的权力。

    姜叡是商人出身,自是擅从利益考量而出发。由于寒门士子皆是地方出身或是平民出身,这些底层官僚和平民的官员定会自成一派。而这一派最有力的靠山,便是皇帝。而让四大家族之一的沈氏一派掌管弘文馆,则可防止寒门过度抱团对朝廷产生新的党派纠纷。且此法亦能让出身寒门的有志有才之人登堂入朝,以新鲜血液取代僵朽的世家门阀之政。且寒门本就与世家门阀利益相冲,手无军权但余威仍在的兰卿睿就成了最好的制衡者。两方势力互为制衡,当的是一石三鸟之计。

    姜叡思至此处,又不禁联想到前几日花朝大选的入选贵女出身时,顿生出几分恍然大悟之感。他略略深吸了口气以平复心情,暗自庆幸自己站对了队。然暗自庆幸之余,姜叡却又不禁涌出几分后怕……他明白,自己跟前这位少年帝王的野心从不止于玩弄帝王权术,单纯的去做一个朝堂的制衡枢纽。少年们的野心席卷若燎原之火,这卷诏书上字句分毫皆若狮虎之哮,他要的是真正统御整个天下!

    但姜叡也明白为何定国大长公主的面色会如此难看并出言反对,这不是因为寒门士族登堂入朝会损害世家门阀之权益,而是这般大刀阔斧的改革必然会对封固几百年的权力结构产生毁灭性的动荡。手握重权的绝大多数世家门阀是绝不会同意这一份诏令的。朝堂权力的重新划分,将会让多少家族甚至是皇亲国戚遭受重创。其中不乏封疆一方的各大亲王!若稍有不慎,极有可能酝酿为兵祸之变!

    定国大长公主见着姜叡的面色亦是沉凝,心知他定然是明晓这纸诏令所言过于激进。然出乎她意料的是,姜叡半晌后合上诏令,将其双手奉递与萧锦棠身前,躬身一揖:“臣认为,此诏所言所举,着实大胆冒进,后患实多。若贸然推令而行,必然会朝野动荡,甚至会引得内乱兵燹。”

    定国大长公主闻得姜叡所言,目露赞许之意微微颔首。可不想姜叡却眼眸一垂,顷刻间便敛去他平日里的油腔滑调,此刻他正容肃色,如似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对着萧锦棠长叩而下——

    “然若循序渐进,亦势必会遭士族门阀加以阻拦。陛下,依臣愚见,有不臣之心者,无论再如何招安劝抚,亦不过是做绥靖之策。要反的迟早会反,不是么?陛下之所以此时提出此诏,不就是想趁着北地战事喘息,而西魏又处内乱无暇他顾之时正好肃清内部么?”姜叡话至此处,神色一凛,厉声叩首:“臣当附议陛下所言!”

    “老臣亦附议陛下所言。”就在定国大长公主正欲出言反驳时,任谁也未曾想一向与定国大长公主同心的沈言夏竟会站出来提出与妻子相左的意见。比之众人眼中流露出的惊愕,定国大长公主的眼底却是沉静一片。她凝视着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战友、亲人、知己与丈夫,以一种求知者的态度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他往下说。

    “老臣以为,国弊不除,不得革新。正如姜大人所言,若有不臣者,无论何时亦不会更改其心。不若趁此时机,一扫陈弊。”沈言夏说着,一向温和的目光竟是鲜有的冷凝起来。他扬眉转身,亦是对着萧锦棠躬身一揖,眼神凛炽犹若少年:“臣已年迈,但求于末生残年,亦能为国再除沉疴!”他说罢回望向定国大长公主,二人目光相对间,时光仿若溯回至当年那一身锐意骄傲的公主与书生意气的世家小公子于末乱将起之时的相遇。

    “丽华,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你曾与我、与肃帝陛下说过的话么?何为再起中兴?何为陈除奸弊?”沈言夏轻声相问,眸光定定。

    “本宫怎会忘却呢?只是到底还是惧了那句人终有尽啊……现下看来,倒是本宫短见了。”半晌之后,定国大长公主方笑叹一声,微微摇头。这一刻她握紧了手中的龙头拐杖,看向萧锦棠的目光凛冽又欣慰:“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臣下定当追随主君之意。然就正如姜大人与锦衣侯所言,改革之下恐生兵燹之危,故臣等在此行谏陛下,早日令备整军,以备不测。”

245.释心怀麟棠叹情衷

    “是,谨遵皇祖姑母教诲!”萧锦棠听得定国大长公主松了口,眼底顿时涌上一抹喜色。此诏既得了定国大长公主首肯加之姜叡附议,杨明正与王谦之等人自是跟随附和。如此这般,新政改革之事便正式定了下来。除却兰卿睿与工部尚书崔邈之外,一众肱骨之臣在御书房内竟是商议至申时三刻才算散会。情至兴处,竟是连午膳也在御书房一并用了,便是饭时亦不忘讨论新政细节。

    饶是天色将晚,又加之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年事已高倍感疲乏,诸臣才不得不告辞离去并定下明日朝后再行商议的约定。眼见日头渐沉,萧锦棠如常一般留了楚麟城一同用膳,就当他正欲唤人传膳时,却见寿康先自己开口传召推门躬身而入。萧锦棠此时正看着奏章,于是便眼也不抬的欲出言吩咐。可不想寿康却先一步出言:“陛下,您看……该到了翻牌子的时候了。”

    “什么牌子?”萧锦棠一时尚未反应过来,他抬眼一瞧,便见着寿康身后跟着个捧着银盘子低着头的小太监。他瞥了眼盘中的名牌,顿时便知此为何意。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由得面上一赮耳后一燎。他看着那些名牌上的名字,眼底却不自觉的浮现出大选那日,那站在廊下的拨弄凌霄花枝的男装少女。她鬓发娓娓,碎发在暖阳下细软如钩,阳光徐徐洒落在她身上,就像是给她染了层浅金色且柔软的云边儿。

    一时之间,尴尬和窒涩的心绪尽数涌上心头,萧锦棠一面心道寿康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面挥挥手叠声道:“以后把牌子都撤了,孤忧心国事,暂且无心此事,你且去知会声内务府,让他们别扰了孤。”

    “陛、陛下这……这怎可啊?”寿康一听萧锦棠此言顿时傻了眼,心道古往今来,哪儿有皇帝不去后宫的?今日是贵女们初入宫闱的大日子,若是陛下连后宫也不曾去,这传到前朝大臣耳朵里,不又要平地掀起几层浪?

    看着萧锦棠满脸不耐,寿康亦是在心头暗自叫苦,当的是进退两难。他是跟着福禄学的徒弟,又是萧锦棠的贴身内侍,自是明白萧锦棠是怎样执拗和决绝的性子。陛下对麟懿郡主的心意,近侍的宫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既知求不得,那这世上哪有人会为了个求不得的水月镜花放弃漠视所拥有的万紫千红呢?寿康思至此处,正欲硬着头皮再行劝诫时,却听得坐在萧锦棠身侧的楚麟城却忽的开口道:“陛下,后宫不宁则前朝不定,还请三思。”

    “……”萧锦棠闻言面色一僵,这话从自己友人口中说出,落在耳底却怎么也不是滋味儿。他自是明白其中利害,也知楚麟城出言是在提醒自己与沈氏联手的承诺与保障。他极不情愿的瞥了眼那站在寿康后边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极为勉强的别过头去:“那今日去披香殿沈昭仪哪儿。”

    “是!”寿康见得萧锦棠松口,顿时喜形于色,心底顿时如蒙大赦。他心道还好楚少帅在这,陛下这性子,也只有少帅跟郡主的话能把他劝得动。但是萧锦棠的不情不愿早已尽数写在面上,寿康自是不会去触陛下的霉头,故忙领着小太监告了退。徒留下萧锦棠跟楚麟城尴尬的四目相对。

    “麟城,孤……孤着实不喜欢那些女人。孤不信任她们,亦敬重揽月表姐赤忱忠心,更何谈临幸。”萧锦棠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不愿去后宫,他说着叹了口气,满脸都写满了不情不愿——于他而言,常人欣羡的佳人成群不过是令人窒息的枷锁。他可怜那些入宫的姑娘,更对她们的存在感到不安和畏惧。在这世上,没人比他更知晓后宫的可怖,想想自己父皇的后宫,哪有什么真心实意,有的只是皇帝和妃嫔们无尽的算计。便是精于城府的灵帝,最终不也死在他最为宠爱的姜贵妃手中么?

    但萧锦棠更明白,自己想出来的种种理由,不过皆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求非所人罢了。就像是千万种不同的谎言,只是为了掩盖唯一的真相。他所求的、情之所钟的,从来都只有那一个人。因为只有她看自己的眼神,是那般诚挚明澈,带着令人安心的平和温暖,如似永夜中骤现的明光。

    “但繁衍子嗣平和后宫,亦是帝王之责定朝之策。”楚麟城深深的看了萧锦棠一眼,半晌后却是无奈一叹:“锦棠,你不能因为恋慕清和便疏远后宫。你我皆应知,生于皇室,情爱与婚姻从由不得心。”

    楚麟城说这话时平静的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就此言,却在萧锦棠心底掀起了轩然大波。他震惊的看着楚麟城,张着嘴支吾半晌却是先赮红了耳根:“麟…麟城,你都知道?你怎么知道?清和她……”

    隐藏于心底的感情被挚友骤然说破,羞涩之下,萧锦棠只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饶是过了半晌,他才有心去细品楚麟城后面的话——而这一细想,才让萧锦棠注意到楚麟城冷定而平静的眼神……他这才明白,自己的挚友并不是什么不解风情的木头,而是他早已认清并接受了现实。而其话中之意,竟平白让自己生出了几分无力的不甘与愤怒。萧锦棠从未想过,祖制宫规会从自己信任的友人口中说出时是这么刺耳。

    他是想提醒自己什么呢?是让自己结束这段注定无望的感情还是在提醒自己,他将来亦会遵循祖制迎娶自己最珍视的妹妹?若是以前,听到楚麟城有意娶萧锦月为妻,萧锦棠估计做梦都能笑醒。这不仅是权力的保障更是友人的托付,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水到渠成的亲上加亲么?再说楚麟城的为人他最为明白,这般郎绝独艳的人物,是这世间自己唯一能放心将妹妹托付的人。

    可现在萧锦棠却生出了不愿妹妹将来嫁予之的想法——楚麟城会出于责任,对萧锦月照顾的无微不至,会如自己一般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可自己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萧锦月的想法……她会喜欢楚麟城么?嫁给一个不爱的人,那她又跟那些后宫中可悲的女人有什么两样?萧锦棠越想心中愈是郁结,正欲出言质问楚麟城话为何意时,却又见楚麟城轻声开口。

    “锦棠,我又不是瞎子,更不是不知人心的傻子。你看清和的眼神是那般明亮和专注,可以说满心满眼都是她……这种感情不是恋慕,又是什么呢?”楚麟城微微一叹,但语气却极为认真和郑重。

    “可你是皇帝,这并不关乎清和是否是楚氏女儿和那狗屁的祖制规矩。若是她心悦于你,这条规矩对于你我而言不过是空文。但流言可畏,或许我们可以不在意楚氏独大擅权外戚干政的流言,但这些字字针砭,却都是清和会承受的。正因你是皇帝,所以你给不了她想要的……她是我的妹妹,是我楚氏的骄傲,是振翅于天际的海东青而不是金丝笼中的鸟儿。作为兄长,我怎能忍受她与其他人分享丈夫?”

    “你将我引为知交,与我定天下清平之愿,这让我确认你是一个好皇帝……但一个好皇帝,注定是要将天下百姓放于自己之前,就算你爱她胜于你自己,她也敌不过这个天下。英明雄主与好夫君本就是相反之道啊。她之于我,如同锦月之于你,你会让锦月,嫁给一个将她放在理想之后的男人么?”他不愧是萧锦棠最信任的友人,轻易的便揣测出萧锦棠的心中所想。在对于亲人的珍视上,他们都是一样。

    可此时他们尚不知,在这世上,未来的变数是与情爱一般,都不属于人能掌管的范畴。

    “……麟城,是孤错怪于你了。”半晌之后,萧锦棠方才苦笑半声:“其实定国皇祖姑母也与孤说过,真正爱一个人希望她幸福平安,顺遂一生。想来玉泉姑母与镇国公也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才为她起名‘清和’的罢。”

    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合上手中奏章,负手起身行至御书房半掩的雕窗前将其微微推开。窗外暮色初染,沉沉的枯红浸染了整个天幕,晚霞映在少帝浓翠的瞳底,燎烧而燃犹若业火。一只红色的鸟儿振翅掠过云层,鸣脆的嘹唳之声回荡于整个寂静的宫城。半晌之后,萧锦棠似想起什么一般蓦地一笑,侧首对楚麟城道:“麟城,一会儿你跟孤去见揽月表姐。”

    “咳咳……这怕是不妥吧?”楚麟城闻言一噎,他方才有些口渴,正拿起茶盏喝茶呢,萧锦棠此言差点没把他一口水喝进气管给活活呛死——他就算领着禁军统领之职,也不过是个外臣。昔日他可进后宫,是因萧锦棠尚未纳妃后宫无人。如今后宫中有了妃妾,他自当避嫌。而这陛下招幸妃妾,还带着自己干嘛?难道是壮胆么?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他跟萧锦棠的脸估计得丢九霄云外去。

    “你想什么呢?孤是敬重揽月表姐大义入宫,才想着带你与她讨论下今后形势若何。她如今为后宫女眷,不可踏入前廷……且她不是与那西魏的容王牵扯不清么?今日不妨将此事问及清楚。”萧锦棠略略垂下眼,眼底却掠过一丝狡黠:“她若真心仪旁人,孤又怎能强人所难呢?既然都在这后宫之中,有些话还是说透了比较好。”

    “……好吧,毕竟君令于此,臣下岂敢不从。”楚麟城无奈一笑,然他怎不知,萧锦棠叫上自己作陪要将这层足以让沈氏万劫不复的窗户纸捅破,不过是为了逃避所谓的招幸妃妾罢了。他到底还是念着楚清和,一时之间,楚麟城竟是觉着萧锦棠是个痴的。

    萧锦棠亦心知楚麟城是看破不说破,便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叫寿康传了晚膳备下辇轿,备着一会儿去披香殿。

246.闯禁宫广寒劫揽月

    “昭仪娘娘,时今已快戌时一刻,再过一会儿陛下就该来了。婢子已备好热水,还请娘娘沐浴更衣,新梳晚妆,待候圣驾。”天色方暗,披香殿内的掌事大宫女见青姑姑满面喜色的捧着琉璃樽的香炉快步进殿,向着正望着满桌珍馐出神的沈揽月躬身问礼:“娘娘,这香是明毓长公主殿下遣人送来的。说是西魏花山城上贡皇室的香料,据说都是由鲜花炮制……婢子闻着,也觉着颇为香味怡人。想来长公主殿下与陛下一母同胞,喜欢的东西也一般,看来殿下亦是对娘娘有心了。”

    见青姑姑一面说着,一面将香炉置于茶案之上放着。可她甫一回首,却见那满桌的玉馔珍馐沈揽月近乎没有怎么动过。她见此情状,忙跪于沈揽月身侧急道:“可是这御膳房送来的菜式不合娘娘口味?怎么……怎么不见娘娘动用?这夜还长着呢,宫中宫规,过戌不食,娘娘还是多少用些罢。”

    沈揽月自接到陛下临驾的口谕时便心绪纷杂,此时被见青姑姑这么一跪在恍然回过神。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不过微微一笑便敛去眼中无措:“无妨,只是本宫素日习惯了侯府的饮食。姑姑过会儿便吩咐下去罢,这半个月本宫小厨房和御膳房送来的膳食一同上。这进了宫,总归是要适应的。”沈揽月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抬手虚扶了一把见青姑姑:“姑姑快且请起,本宫曾游历各国,不太喜爱拘束。本宫的宫里,勿需那么多劳什子的规矩。”

    沈揽月话音刚落,她的陪嫁侍女蘅皋与翩鸿便将备好的银两笑着递入见青姑姑手中。见青姑姑见状,忙再度叩首谢恩,然这次沈揽月却未有动作,只是端起案上茶盏浅浅啜了口:“姑姑今日也辛苦了,这些菜式便撤下去罢。本宫过会儿便沐浴梳妆。”

    “是,娘娘若有什么吩咐,随时遣人唤了婢子便是。”见青姑姑受了赏,满面喜色的便下去了。

    见青是宫中的老人,更是曾经是在灵帝身边伺候过的,因此福禄才将做事妥帖稳当的她派来披香殿伺候沈揽月。但沈揽月毕竟是新主,内宫宫婢又未曾与这般的奇女子打过交道,更何况她那显赫的家世出身与陛下赐予的无上荣宠,都让披香殿内的宫人感到紧张不已——毕竟这般出身的贵女,都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想来脾气骄纵高傲不好相与。而沈揽月又曾游历他国,在礼教森严的东周,她这般的行径完全堪称离经叛道。这样一个不拘泥世俗的贵女,又怎会与寻常的世家小姐一样呢?

    但在她驾临披香殿后,宫人们发现她的确与寻常的世家小姐不同。沈揽月不太爱说话,一身的清冷高华之气似昙若兰。可她并非不近人情,反而十分谙熟御下之道,言辞柔婉,但三言两语便定下了披香殿的规矩,大体严苛,然宫内小事无拘,宣令之后,人人有赏,端的是恩威并施,大有垂范中宫之势。而她的举止便是最严格的教习嬷嬷也无从挑剔,从里到外都透着皇族贵女的清贵与矜傲。

    见青识人颇多,见多了前朝或秾艳或清丽的后妃们,但在她印象中,却从无一人如沈揽月这般当得上容色绝丽大气聪慧之人……而她又这般的才情横溢,这般堪称完美的女子,试问天下哪一个男人不会为之动心呢?也难怪圣上如此宠爱这位昭仪娘娘。想来若诞皇子,后位不过指日可待。

    见青也心知,像沈揽月这般深谙御下之术的人是不会将自己当做真正的心腹。她所信任的,只有她的两个陪嫁侍女——可这又怎样呢?见青并不介意此事,她只知自己跟了一个好主子,这后宫之中主仆衰荣与共,自己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对于见青的所思所想,沈揽月自是猜的**不离十。她看着见青快步而出的背影,伪装出的淡然与矜傲却倏然尽失。作为伴着沈揽月长大的贴身侍女,蘅皋与翩鸿自是知晓自家小姐对那西魏容王的情意……沈揽月牺牲掉自己应有的自由与幸福,甚至赌上整个家族的命运,却只是为了换得情郎的一条性命。蘅皋不知此举是否划算,她只知,只要是小姐的决定的事儿,自己只需忠实的执行便好。

    见得沈揽月愁思黯黯,蘅皋再忍不住心疼,出言低声安慰道:“小姐,多思伤神。今日入宫,您也累了一天了,正好沐浴洗去身上尘气疲乏。若真放不下叶公子,那一会儿陛下来了,您与他好生商议,暂缓侍寝便是。婢子在眠龙山时与陛下有过几面之缘,总觉着陛下不像是**熏心的庸人……婢子瞧得出,陛下是打心眼里敬重您。您的话,陛下一定会听几分的。”

    “……可是蘅皋,这不过是一时之缓罢了。我既入了这后宫,又怎能告诉陛下我心有他人而不愿侍寝?这未免也太荒唐了些。”沈揽月一面微微摇头一面起身欲往内殿行去,她敛去了眉间的愁思,眼神复又变得坚毅:“罢了,既然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也怨不得旁人。我与素痕有缘无分,只望他离去之后一切平安罢……”

    然沈揽月虽是这么说着,但心下却不自禁的为叶素痕担忧起来……自萧锦棠给自己下聘送来引瑰返魂丹后,躲在自己酌墨阁地下室的叶素痕服下药两天后便告了辞。临走之时,他仍问过自己是否愿意同他一起离去,可自己却依旧拒绝了他。想来他也是有些怨自己的罢?若不是时局迫此,她也是能与叶素痕在一起的罢?可若是西魏未遭异变,叶素痕不落难玉京,她又怎知叶素痕是怎样的人呢?或许她只会把他当做一位颇通音律的轻佻风流子吧?

    思及与叶素痕的短暂相处,沈揽月的唇角却是又忍不住的翘了起来。她缓步走向内殿的濯玉池——披香殿作为历代帝王最为宠爱妃妾的寝宫,自是修葺奢华,匠心巧运。不仅主殿内作以椒墙,甚至与寝宫之内,还独辟开一方汉白玉铺砌的人造温泉池。这濯玉池虽处内殿,却临就后殿花庭别廊,只肖推开推门,便可邀月入殿,既可花下赏月,又可沐洗凝脂。而这热水是因濯玉池下是为中空,只需在石制的地龙内投入烧红的铜块再以水灌之,自然便有源源不断的热水涌入池内。

    可如今的沈揽月却完全没有这番闲情雅致去赏玩这些匠心独运的巧妙设计,她将自己完全浸入略有些灼肤的香汤,内宫调制的**浴能很好的解除**的疲乏,可却解不了她心中的焦虑。沈揽月屏息将自己沉入水底,却根本捺不住心中思绪翻涌。

    就算她明白自己这一入宫闱便再无可能与叶素痕相见之时,可心火炽烈,又岂能自灭?她自知不该再怀别念,却控制不住自己想找个由口将萧锦棠打发走……什么时候,她竟也生出这种能躲一阵是一阵的懦弱想法了?可万千心绪根本由不得她,沈揽月想着理由,却又想起在眠龙山伴驾时的情景——是了,她忽的想起来,在眠龙山她与那少年帝王闲话品茶时,他的目光也从未落在自己身上过。

    虽总是躲闪着,可他的目光却总是越过旁人凝在楚清和身上……忍不住的想要去看一个人,不是在意是什么?看来身为帝王,亦是不能左右自己的情爱与婚姻,这一点上,她倒是与她这个皇帝表弟同病相怜了。这说是后宫,却不过是个聚了一众意难平之人的囚笼罢了。思至此处,沈揽月仰首浮上水面,竟是笑出半声。

    过了半晌,她唤蘅皋服侍自己起浴更衣。披香殿内灯火煌煌,一派华靡,她又借着去为自己取新熨烫熏香好的衣物的由头暂且屏退了蘅皋与翩鸿,想着再独自静静。可不想她们二人方一出殿,便见一个身量颇为高挑的宫女捧着发油梳子步入内殿,想来是宫内指派的梳头侍女。沈揽月正欲令她退下,却于隔镜一瞧时发觉此人颇为面生,不像是今日于披香殿内见过的侍女。

    思至此处,她正欲喝之问其姓名,可不想那侍女竟转身放下手中物什,回身快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出口竟是低沉男声:“揽月,跟我走!”

247.闯禁宫广寒劫揽月(二)

    “……素痕?!你怎么会在这里?!”沈揽月睁大了眼,怎么也不曾想到叶素痕竟会易容潜入这玉京宫城来带走自己……这禁宫守卫如此森严,他还有伤在身,这般情况下,他还要潜入此地带走自己?她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眼前扮成宫女的叶素痕,心中又是慌乱又是惊喜。但震惊之下,又容得下她细思心绪千番呢?然纵使这般,沈揽月依旧未曾忘却自己如今的身份——她是大周皇帝的妃嫔,又怎能弃家弃国弃大局于不顾只因一己私欲而跟叶素痕走呢?她也知如今西魏国变,叶素痕亦是受人追杀,她又怎能让他再冒险放弃自己回西魏的机会呢?

    思至此处,沈揽月眼眶一酸,却是含泪摇了摇头拒绝了叶素痕。她略略垂首,一面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一面抬手欲将叶素痕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拂开。可她不曾料到的是,叶素痕在见她无声的拒绝后,竟是更为用力的抓紧了她:“揽月!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们的时间不多,难道你真的甘愿做这笼中之雀么?你不是曾与我说,欲踏遍山河,觅水游山,愿一世逍遥随心么?”

    叶素痕的指节不自禁的颤抖起来,他想自己可能也是疯了——

    若自己不是疯了,那自己怎会冒险来这东周皇宫?流影现在已经追到了玉京城,照月庭那一场刺杀已经是给自己最严厉的警告。那日若不是正巧撞上楚麟城兄妹出手相助,只怕旧伤未愈的自己根本不可能从流影手下全身而退。而楚麟城的功夫自己也看在眼里,那绝对是不输于流影,甚至更胜与之的存在。这样看来,东周绝不是个久留之地,他既已服下引瑰返魂丹,伤势痊愈只是时间问题。按理来说,他此时应该隐姓埋名潜会西魏趁流影不在金庭城时召集自己埋下的亲信部众清洗月宫后谋得东山再起……这若是这样,他将永远失去那个在自己最落魄时为他谋药疗伤的姑娘。

    是重新拿回权力的角逐权,还是放弃一切去带她走?叶素痕想了三日,却终是没想出一个结果——他是为西魏江山而归,可因此要一个心慕于他的姑娘放弃自己的未来……叶素痕觉着自己做不到,他无法就此心安理得的回西魏继续做自己的容王殿下。

    如此这般,叶素痕终是怀着迟疑再度冒险潜入东周皇宫,本是单纯的想着再见沈揽月一面。他知晓自上次自己掳走萧锦月后,这玉京宫城戍防便严密了不少。可这如何能拦的下实力已然恢复**分的广寒公子呢?可叶素痕不曾料到的是,自己刚混入皇宫,便从宫人闲聊八卦时道今夜陛下将临幸披香殿。

    这让叶素痕再按捺不住忍耐之心,一股没由来的不甘与怒火彻底的冲垮了他的理智——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悦的姑娘为了救自己而去给其他人侍寝?!这简直是要将自己所有的骄傲和自尊放在地上踩!叶素痕本想着,若是沈揽月不愿与自己走,那自己便再不寻她,就当她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位匆匆过客……可真能当做过客么?世人只见广寒公子风流倜傥,是风度翩翩龙潜凤采的春闺梦里人,可在落魄时,便将自己视作败犬,连端茶的小厮都能啐上几口踢上两脚。

    是她路见不平仗义相助,是她为自己彻夜疗伤刮腐缝皮,更是她拿自己的一切去换了自己这条命……只因为她说,这世间只有你真正听得懂我的琵琶,只有你懂,我心怀的炽烈和骄傲。她本就是一如琵琶铮铮的女子啊,心若鸿鹄,志在山河九霄。

    他又怎能辜负她呢?叶素痕知晓,若要不打草惊蛇的带沈揽月出去,最好的机会应是混入明日清晨外出采买的宫女之中。可他一刻也忍不了,心道哪怕今夜要带着沈揽月从禁卫之中突围而去,那也要看他们拦不拦得住以命相搏的自己!

    “……你跟我走,我们北上去云珠草原。等夏天的时候,再往西行去南越番疆。那里没人能找到我们……南越之尽,连接天海,西疆传说由南越起,乘船可至空桑异域……河山万里,我皆愿陪你踏遍。”看着沈揽月蹙起的眉峰,叶素痕只得放柔了声线。他轻拥住衣衫单薄素面无妆的少女,鼻间嗅着她身上还未消散的水气,焦躁与不安于瞬间平息。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的身体破了一个洞,而沈揽月的存在恰好填补了这一切。

    他从未这么想去拥抱过一个人。可当自己看见沈揽月孤零零又无措仿徨的坐在妆镜前出神时,叶素痕蓦地想起他初初醒来的那一个清晨——沈揽月也是这般坐在离自己不远的灯盏下发愣。彼时她正拿着一卷经书出神,书页之上写着‘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相者,红粉骷髅,白骨皮肉’。

    见着自己醒了,她忙放下书走过来,而自己却是笑着打趣道:“姑娘对着这句佛偈出神良久,可是惧怕自己容颜凋朽么?”

    沈揽月不曾想到这个伤重又狼狈的男人竟然还有闲心关注自己在看些什么,她微微摇了摇头,可不想二人却是同时开口,端的是异口同声:“某只以为,形貌外在,好比花繁一瞬,形色浮云。”

    叶素痕那时只觉这姑娘可真有些意思,这般芳华正好的年纪,是如何看透容貌外在不过短暂表象而已。她这般年纪,不是最该自怜美貌之时么?然没过多久,叶素痕便知晓为何沈揽月是这般通透——因为她是个跟面上清冷完全相反的女子,她矜持却热情,忠于本心却恪守原则,不屑人言心若鸿鹄。她的特别注定了她不被人理解的孤独,而自己恰巧听懂了她的琴音,从此让她明白何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现在她就坐在自己面前,孤独的像是坐在了漫天的冰雪里。在这一刻叶素痕忽然懂了自己那个沉海殉情的父皇,因为她的孤独是人们爱慕她的表象而漠视了她的内心。而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么?当两个同样为世人所误的孤独灵魂相遇,合该会相互吸引相拥相爱。

    “……不可,素痕,你应知我入宫实为沈氏与陛下之盟。这是我必须遵守的承诺。”沈揽月却并未回拥住她的心念之人,她轻轻的推了推叶素痕,眼神却是坚决:“若我为了一己私欲离去,我的家族将会如何自处?而你为西魏容王,国危如累卵之际——”

    “既然敢来带你走,那我便不做那什么劳什子的容王了!什么狗屁国家?当年我父皇崩逝不过三日,西魏便陡生政变,火烧昭华殿,将我贩卖至西疆月宫……那时谁又当我是皇子?我心怀不甘而归,不过是想夺回应当属于我的东西……可我如今就算是做了皇帝,求不得你又有何用?难道你要让我眼睁睁的看你被囚入这座牢笼,看着你去给其他男人侍寝?!”叶素痕未等沈揽月说完便径直出言厉声打断:“权力与江山,又如何能与你相比!”

    “可我做不到!大周的江山乃是我外祖父与外祖母一手捍卫,我如何能污灭他二人的荣光?如今我大周亦是风雨飘摇之际,无论如何,我现今既已入局,又岂可因一己之私不顾大局?素痕,你应知我。”沈揽月听得叶素痕之言,不禁心神大震。她心中既是喜悦又是艰涩,便是想要再表心迹却在对上叶素痕似含万语千言的隐痛目光时不知如何言表。但便是这般,叶素痕却依旧不曾放手,他近乎执拗的握着她的手,像是黑暗中的人握住了光。

    沈揽月见此情形,又担心会有宫人会随时进来,不禁心头愈加焦急。就在她正欲再劝叶素痕时,披香殿外值夜的太监却忽的喜声高呼:“陛下驾到,宣沈昭仪接驾——”

248.控广寒锦棠谋设相思局(一)

    “糟了!”沈揽月听得传令,不禁有些慌了神。她心道怎么萧锦棠会来的这般快。她看着紧握着自己手腕不肯撒手的叶素痕,略略吸了口气,狠下心用力的甩开了叶素痕……这可是玉京宫城的披香殿,叶素痕私下来见她,那传出去只有是皇帝妃嫔与旁人有染。而叶素痕身份特殊,若是暴露更坏两国邦交。沈揽月别过头不去看叶素痕眼底隐现出的一线痛心,只得低声急道:“素痕,一会儿你就呆在这儿。待我见完礼,你再装作是侍候我梳洗的侍女出去。若是有披香殿的人问起来历,你就说是我挑的新侍女,知道么?”

    沈揽月说罢,转身便欲出门接驾。可不想在转身一刹,叶素痕却猛地拉住了她的手臂。沈揽月不解回首,却见一向对她从容温雅的叶素痕眉宇紧绞。虽然他现在扮成一个侍女,样子颇有些滑稽。可那愤怒的眼神仿佛是一头被豺狗觊觎了领地的雄狮:“接驾?!我难道要看着与我两情相悦之人去逢迎别的男人,然后我再走开,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骄傲高洁的姑娘去给其他男人侍寝?!我今日既来,便不容你自贬污淖……你现在就与我走!”

    恰在此时,殿外传召之声又起。见叶素痕急上心头,沈揽月也顾不上那么多,只好再度匆匆拂开叶素痕的手:“只要我不愿侍寝,陛下是绝不会勉强于我的……你且信我,陛下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沈揽月说罢欲走,可任谁也未料想到的是,就在她转身的一刹,她贴身而穿的薄纱大袖恰巧拂倒了案上摆放的妆品珠匣。只听得几声清脆碎响,首饰与瓷器顿时滚碰在地上。沈揽月一时不察,没走几步便恰巧踩在了落在地上的珠链上。她低声惊呼,只觉足踝一错,旋即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疼痛令她根本站不住脚——好在叶素痕眼疾手快,在沈揽月差些摔着时揽住了她。

    可还没等沈揽月支撑着站起身来,她便听得殿外嘈杂一片,宫人们于殿外连声叩首拜礼。而此时恰逢第三遍传召之声响起,想来是萧锦棠已至多时。沈揽月听得有脚步声快速向披香殿内逼近,而正拿着熏香与衣物的蘅皋与翩鸿只得硬着头皮一面问安一面解释着‘昭仪未能拜迎陛下是因梳妆更衣’之类的话,可还未等她们说完,便听得福禄斥道她们不懂规矩。从来只有妃嫔等候皇帝的,哪儿有皇帝站在外面吹着冷风等着妃嫔梳妆的?

    蘅皋与翩鸿听得福禄训斥,只得一面连声称是一面将萧锦棠与楚麟城迎入殿中。她们自幼随侍沈揽月,自是明白宫中规矩森严,正是因自家小姐出身高贵,宫中旁人耳目更会格外关注这披香殿。稍有差错被人抓住把柄,便会影响沈氏。毕竟陛下宠幸偏爱是一回事,而目无尊上恃宠而骄又是另一回事——然蘅皋与翩鸿亦心觉奇怪,为何小姐会如此反常,听了传令也不外出迎驾。但依着小姐沉稳心细,是绝不会在这儿意气用事的……再说,今日陛下与少帅同来,想来亦是与小姐行商要事而不是为了临幸妃嫔的。

    她们思至此处,心头不免替沈揽月松了一口气。然沈揽月不前来迎驾总让她们觉着有些蹊跷。可还未等她们细思,方一推门,便听得内殿迸碎之声与惊呼并起。

    蘅皋听得沈揽月惊呼,顿时心下一慌,也顾不着礼便欲往内殿一探究竟。然还没等她迈入内殿,便见着沈揽月被一个身材颇为高挑的侍女扶着缓步而出。萧锦棠见她步履踉跄,一瞧便是伤了脚踝。见沈揽月欲向自己见礼致歉,萧锦棠一面欲上前虚扶住她一面吩咐让那扶着沈揽月的侍女去宣召太医。那侍女垂首低应一声便欲离去,可就在她松开沈揽月转身欲退时,萧锦棠只觉自己手腕便被楚麟城抓住往后一扯,顷刻之间便被他护犊子似的拦在身后。

    只听得一声铮鸣,雪亮寒光一瞬间,楚麟城已拔剑出鞘。他皱了皱眉,像是不满此剑一般——这也无可厚非,楚麟城出生武将之家,更为擅长枪术与刀术,他虽会剑,然剑器却为兵中君子,挑刺破甲有余然威势霸道不足。可他如今毕竟是在宫中随侍帝王,自是不可随时提枪负刀。再说宫中戒备森严,杀鸡焉用牛刀?可此番变故陡生一瞬之间,殿内众人皆惊不知所措,楚麟城挽剑一指那垂首躬身正欲离去的侍女,冷声道:“尔等何人?”

    福禄与蘅皋等人早已惊得说不出话,颤颤不已的看着看似瑟缩的侍女——这时蘅皋才发觉,这侍女着实眼生,沈揽月本就是女子中生的高挑的,而着弓腰垂首的侍女竟还要比她略高一些。这般高挑的女子总是引人注目的,而今日她们来披香殿时却并未有这般高挑的侍女。

    叶素痕被这般剑指逼问,倒也不见慌乱。他全身颤着似脚下一软般瘫在地上一般叩首于地,出口竟是一把颇与他高挑身形有些不相符的娇柔甜润:“这……这位大人,婢子是昭仪娘娘新点随侍的盘髻侍女。”

    “随侍妃嫔之人,需向内务府报备。且今日陛下临殿,不录名册者,不得于陛下及其主子面前侍奉。这点难道没人教过你么?”楚麟城眸光一凛,可眼底却没由来的显出几分兴奋来:“绣鞋之侧溅有污迹,敢问这披香殿怎有泥坑积水?还有,一名约莫五尺五寸高的姑娘,怎么有这么大一双脚……别人的鞋不挤脚么,容王殿下。”楚麟城说着一顿,竟是难得戏谑一笑:“您为精通易容缩骨之术的行家,自是知晓此术的唯一纰漏,便是因为足弓骨不可弯曲扭转,故而不能改变脚的大小。”

    ”……什么?”听得楚麟城之言,萧锦棠不禁眉峰一跳……他看着那跪倒在地瑟缩不已的宫女,怎么瞧也不觉得这是个大男人。那夜在眠龙山,虽只望着遥遥一背影,但对比沈揽月,这叶素痕少说也是六尺往上的个子。但他旋即又想到了那行为阴阳怪气的柳言萧,柳言萧亦会易容缩骨,然他只能略略缩减一些自己的体型,明显不如这叶素痕这以假乱真。

    跟在萧锦棠身后的福禄闻言更是大惊失色,然还未等他张口呼喊救驾,便又见得叶素痕似是怕极了一般蜷缩成一块儿止不住的哽咽。他这番举动直把萧锦棠与福禄看的又是一愣,不禁心道这西魏容王说哭就哭变脸堪比翻书,看那作态,若不是楚麟城一言道破其身份,谁又能猜出此女竟为男儿身?而叶素痕一面啜泣一面慌忙的往沈揽月身边似连滚带爬的挪去,仿佛是被吓坏了下意识寻求主子庇护。楚麟城见状心道不妙,抬剑便欲拦挡他与沈揽月之间。

    可就在一刹之间,那方才好似被惊的魂不附体的叶素痕一个乌龙绞柱弹立而起。他的身手与楚麟城的剑一般快,在楚麟城剑芒抵在他跟前之时,他已闪身至沈揽月身后扼住了她的脖子。只听得铮啸破风一瞬,剑锋寒芒堪堪停于沈揽月颈侧。伴随着沈揽月压抑的惊呼,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了几下,她身后的侍女不过扭曲了几下身体便恢复了成年男人的体型——叶素痕死死的盯着楚麟城那双凛寒的黑眸,心道自己真是流年不利踢到铁板。

    千算万算,叶素痕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东周少帝来后宫临幸妃嫔还会带着楚麟城。这该说是这少帝窝囊胆小还是该说他多疑善谋?再说自己与这东周少帝和楚氏委实是新仇旧怨——新仇是上次自己进宫掳走明毓长公主,狠狠打了一巴掌东周少帝与楚麟城的脸。而旧怨是楚老爷子之死与广寒脱不开的干系,瞧楚麟城现在这好似看见猎物的眼神,只怕是他早想找着自己一雪前耻——这当真是冤家路窄,若今日自己想要全身而退,那也只有靠着沈揽月了。

    “容王殿下好雅兴,也不知孤这皇宫究竟有何至宝如此吸引殿下眷顾?上次来我大周宫城劫走了孤的皇妹。不知今日又是想带走什么?”萧锦棠见得沈揽月被叶素痕劫持,却是面不改色侧目吩咐福禄道:“福禄,你带着人且都退下,今日披香殿内,无论发生什么,也当做没有发生……若是有人敢走露出半点风声,一律宫规处置。”

249.控广寒锦棠谋设相思局(二)

    “……是。”福禄闻令不由心下暗惊于萧锦棠的决断。他虽不解叶素痕来意,然却知萧锦棠现在选择不要声张的确是上上之策——毕竟叶素痕是西魏的容王,如今恰逢与西魏维系邦交之际,无论叶素痕出于何种目的潜入东周皇宫,在未清来意之前切不可意气行事……即便叶素痕是为行刺而来,但比起将之恶行公诸于世与西魏交恶,瞒下此事从长计议显然更为稳妥。

    见着福禄带着蘅皋与翩鸿掩门退下后,萧锦棠才抬眼看向死死盯着自己的叶素痕。他的目光落在叶素痕虚卡住沈揽月脖颈的手腕,却是拊掌而笑:“容王殿下好兴致,只身几番潜入我大周皇宫……这一腔孤勇,不知孤是该赞赏,还是该嘲讽呢?”萧锦棠说着一顿,丝毫不掩浓翠的瞳中的揶揄之色:“只是殿下可能想错了某些事儿……孤这皇宫可不是什么街坊菜市,任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上次你掳走了孤之皇妹,这次是要掳走孤的皇妃么?”

    “陛下既已知晓本王身份,又何必多问?若不能管好自己的嘴,便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刺客。”叶素痕回以冷笑,并不打算回答萧锦棠的问题。他夹挟着沈揽月往门侧挪了两步,尽量离楚麟城远了些:“这次是本王失算,毕竟谁能想到,东周的皇帝陛下,竟是个来见女人也会带着忠犬的孬种呢?只是月……昭仪娘娘金枝玉叶,陛下若是怜香惜玉,便该知楚少帅的剑再快,也快不过本王的手。”

    “可容王殿下也知,若是放你走了,孤这颜面可就是彻底扫了地。”然萧锦棠只是眉峰略略一蹙,像是没听见叶素痕的讥讽挖苦。他唇畔笑意戏谑语调遗憾:“殿下难不成自觉可以带着孤的皇妃自麟城手中全身而退么?若是想拿着揽月表姐的命来胁迫于孤,那明日孤于宫中遇刺,昭仪护驾而亡的消息便会传至天下人的耳中。这般以来,倒也算是成全了沈氏忠烈满门之名。”萧锦棠语调闲闲,好似自己的妃嫔被劫持与己无关一般。

    他说罢便旋身退坐于堂间主座之上,又从容的替自己斟了盏茶,浅啜一口后方抬眸望向怒相尽显的叶素痕:“早听容王殿下轻功绝世,可想来带着人走委实累赘……您请自便。”

    “你!”叶素痕见得萧锦棠这般根本不将沈揽月的性命放在心上的态度,顿时怒由心生,他眼中的杀意再掩饰不住,指节亦因愤怒止不住的颤抖。他心道沈揽月当真是将一颗赤忱忠心错付了——叶素痕知晓,后宫之中真情难求,可就算帝妃间没有丝毫男女之情,然亦因其家族的效忠也要对沈揽月敬爱有加。可哪知此人竟是无情无义至此的混账?!这种人,怎配的上揽月?!而他叶素痕,竟要把心爱的女人让给这种人?

    杀意已盈于睫上,就在叶素痕正欲向萧锦棠出手以换的楚麟城分神时。那端持茶盏的少年帝王却幽幽一叹,游移在叶素痕与沈揽月之间的目光竟平生出几分不符合他冷厉眉眼的怅惘:“这般剑拔弩张的,又是何必呢?”萧锦棠放下茶盏,低声道:“麟城,收手罢。”

    “是。”楚麟城应了一声便收剑回鞘退至萧锦棠身侧,他眉目低垂,似看不见叶素痕与沈揽月眸中的诧异。作为知晓叶素痕与沈揽月部分旧情与了解萧锦棠今日来此本意之人,他大致能估测出萧锦棠的想法与打算。

    如他所料一般,萧锦棠神定自若的向叶素痕伸出手,竟是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容王殿下,不若坐下谈谈罢。你这般劫持着揽月表姐,难道不心疼么?”萧锦棠说着一顿,轻描淡写的将那个沈揽月竭心隐瞒的秘密挑破:“你不就是为了带她走才来的么?”

    “你……”叶素痕闻言心下震动一瞬,在一瞬间他甚至怀疑是萧锦棠是故意使诈,想借此机会在沈揽月身上大做文章才瞎猫撞了死耗子一般猜中了真相。毕竟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于他人有染呢?可旋即他发现萧锦棠目光平静,甚至在看向自己时还带了几分疑惑:“怎么?难道是孤说错了么?孤早于眠龙山时便知你二人相识,却不想殿下会择今日冒昧前来……你们二人的事,孤只听旁人说了个大概。若容王殿下今日不来,孤今日前来之意,也是想与揽月表姐谈一下这事儿的。”

    萧锦棠倒也没隐瞒自己来意,然见少年帝王这般坦然从容,叶素痕思量片刻,终是放下挟住沈揽月脖颈的手。他轻轻松开沈揽月,眉峰一皱道:“是本王心慕揽月姑娘,故此……”可还没等他说完,便觉手腕一紧,原是沈揽月忽然间握住了他的手腕。出乎他意料的,沈揽月亦是平静且坦然的直视着萧锦棠,她盈盈行礼,气度高华优雅:“是,臣妾早已与容王殿下两情相许。臣妾意愿入宫效君,的确是为求得聘礼之中的引瑰返魂丹为素痕疗伤。”

    “原是这般啊……看来揽月表姐亦是性情中人,竟是为了容王殿下才愿孤身入这宫闱险局。此情此意,倒让孤心生钦佩了。”萧锦棠眸光一沉,旋即露出了然之色。他转瞬之间便敛去眸中心绪,微微一笑间又抬手示意沈揽月免礼:“表姐不必多礼,容王殿下也请坐……时局既已如此,倒不妨先饮一盏热茶。”萧锦棠说着看向楚麟城:“麟城你也坐,孤记着今日明毓皇妹送了揽月表姐新制的花茶团,一会儿就让麟城为我们点茶几盏如何?”

    沈揽月听得萧锦棠之言,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臣妾这就去取茶具,陛下请稍待片刻。”

    沈揽月说罢便告礼暂退,见得沈揽月离去,叶素痕看着主座之上斜倚软枕的萧锦棠心中却是百味杂陈。他犹疑片刻,终是上前两步对萧锦棠躬身一揖:“今日是叶某情急唐突,如此多有冒犯得罪,还请陛下见谅。”他说罢抬手轻揉面颊,不多时便见着几块近肤色犹如蜡质的块状物被揉搓而下,而后他张嘴,又将口中所含棉块吐出。不过瞬息之间,便将那长相平庸的侍女便还原出本相的英挺俊美。

    萧锦棠见状不禁目露惊奇,这叶素痕的易容术竟与柳言萧的面具易容大不相同。这等易容可比面具来的更为巧妙精致,难怪自己直视其容颜时也没觉有任何异常端倪——只可惜现在叶素痕还穿着一身小了不少的侍女装束,便是穿着长裙,但那小腿却尴尬的露了一截儿在外面。这本是俊美风流的男儿,现下却硬塞进女人衣服里,那陡然拓宽的锁骨与挺胸时直欲撑裂衣襟的胸肌。让人见了只觉说不出的滑稽。

    楚麟城见此情形是不着痕迹的偏过了头,萧锦棠瞥了他一眼,心知他定然是在窃笑——只可惜现在自己是必须得强绷着面子的,若是自己情不自禁,那也别怪叶素痕恼羞成怒了不是?思至此处,萧锦棠只得佯装喉咙发痒低咳了声后才道:“孤久居深宫,却仍听得宫人所言容王殿下乃一代英杰。今日唐突一事是因揽月表姐,那敢问之前劫孤皇妹又是为何?且皇妹被劫至今已近一年,那我东周又有何要物,能值得让容王殿下逗留近一年而不思归国呢?”

    “方才揽月不是说了么,叶某前来东周,只是为了寻药疗伤罢了。而明毓长公主一事,是叶某为脱身以防万一的无奈之举……这一点,请陛下容叶某致歉。”叶素痕微微别过头,似是不愿提及西魏内政详情。

    萧锦棠闻言却是略略一挑眉,他轻点桌案,笑意晏晏:“殿下若是伤重为了寻药,大可递派西魏国函求取。我大周素来与西魏联络邦交,若是一颗药能换的两国邦交友好,孤又怎会吝啬于此呢?”萧锦棠说着一顿,然眼神却逐渐沉冷下来:“怎么,都这时候了,容王殿下还要卖关子么……孤虽居深宫,可这天下人皆知,容王殿下那传说一般华美的身世。渡海归国,又为西魏陛下的左膀右臂……可这算算时间,好似孤之皇妹被劫不久,西魏陛下便龙体抱恙难以上朝。”

    “在这节骨眼儿上,殿下却不在西魏辅佐皇兄,反倒是来我大周做一回梁上君子。只怕不是为了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是你根本回不去吧?”萧锦棠说着眼风一凛,不紧不慢的撕扯开叶素痕兀自强撑的表面从容:“若你还是昔日的西魏容王,知晓揽月表姐身份后,大可以和亲之名下来国函风光迎娶之。今日这般冒险欲带其私奔,更恰印证你如今落难失势一事。这事已至此,容王殿下还是不愿与孤坦诚相待么?”

    萧锦棠说着又往身后软枕上靠了靠,若不是他那双浓翠如墨玉般的瞳隐露锋锐,这慵懒神态让旁人一瞧,只当是一只养尊处优的矜贵猫儿:“孤的意思是,两国素来交好,容王殿下是一心忠君之人,有何难言之隐不妨直说……如今我大周亦欲与西魏定续盟之约,若是西魏政乱,那这外交之策,可不是定错了人?再说谁都有失意之时,难道容王殿下,便没有东山再起之念,甘愿眼睁睁的看着江山旁落他人之手?”

    被点**境的叶素痕神色颇为难看。他抬眼越过茶案之上袅袅旋散的香烟看向萧锦棠,喉头滚动几番方苦笑半声,开口亦是几分艰涩:“昔日陛下登基之时,旁人皆道东周少帝不过权臣傀儡,不足惧之。如今看来,旁听道言皆不足眼见为真。也难怪揽月会选择效忠于你……只可惜若我那皇兄有陛下五分冷绝,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叶素痕说着微微摇了摇头,风流眉目于此时间竟横生出几分落拓。

    “如陛下所说,如今西魏内政有变。叶某前来东周之前,曾听得手下之人说如今东周的风声已然重建,想来陛下对西魏之事,也算不得一无所知……那叶某便于此长话短说了。”

    “殿下请便。”萧锦棠闻言,微微抬手示意叶素痕接着往下说。

    “这事说来话长……想来陛下也知,叶某乃是西魏先帝的昭华妃流光所出。母妃昔年曾为西疆月宫圣女,然在西疆,月宫虽名为教派,可却是西疆祆火教下属分支教派。祆火教于西疆流传已久,早已与西疆皇族政教一体。而月宫便是教派下属的杀手组织,起初月宫的存在只是用来肃清祆火教的国内异己,然随着祆火教与西疆皇族联姻,并封帝君与国师共治后,祆火教便有了逐渐向海外传教扩张的野心。”

    “我的母亲,便是曾经西疆的公主,根据教典,每一代皇族出生的第一个女儿将会成为圣女之首,将来统领月宫。她是最初受命前来西魏传教的人之一,可却不想在来到西魏的前一夜,在海上遇到了我的父皇……后来的事儿,想来天下人皆有所耳闻。世人皆道我母亲难产而亡,却不知其中是为祆火教暗中下毒所致。违背教义私自婚嫁的圣女,按教义当处以火刑烧死——彼时恰逢西魏夺位之变,而父皇亦在母妃故去两年后伤情沉海。于宫中,我便成了那克死父皇母妃的孽子,祆火教连同当年作乱反贼借此机会,火烧昭华殿,要将我这不详之子抹除于世,却不想我机缘巧合下落入了人拐子手中,就这么被卖去了西疆,卖到了月宫。”

    “而我的师父流影,则是月宫的第三位圣女。她负责教养未来的杀手,亦是与我一同反叛祆火教之人。是她告诉我的真实身份,而那时恰逢西疆动乱,于是我们联手杀了国师与流月圣女,带领月宫独立归国……她是个有野心的,想着在西魏继续传教扩充势力,我却觉她的野心不止于此,她与我合作,是想借着我的身份,成为等同于西疆国师一般的存在。”

    叶素痕话至此处却是一顿,也不知他是为了师父的背叛而痛心亦或是生出其他不可名状的心绪。只见得他沉下眸,过了半晌后才继续道:“我将月宫改为了广寒,暗中却一直在搜寻当年的情报,直到西疆与西魏交好,派来公主联姻时我才得知,原来当初暗杀我母妃,正是我的师父的第一次任务……而自西疆绯瑚公主受封荣妃时起,流影就彻底放弃了我。她不知何时又与西疆取得了联系,成为了绯瑚公主的内应。”

    “荣妃及其貌美,自是受的皇兄宠幸。只是皇兄身体素来羸弱,如今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子息薄弱,膝下只有一位骄横跋扈的公主和一位身体同样羸弱的皇子。一年多以前,荣妃生下了皇兄的第二个皇子,加之几近专宠后宫,二皇子成继大统的可行性很大……可二皇子毕竟年幼,幼主临朝,必育权臣。我曾向皇兄进言于此,可于不久之后,我便得到手下人情报。道荣妃与昔年皇兄初初登基是的顾命之王,皇叔叶穆成有私情。”

    “此时事关重大,我只得让线人继续观察搜集情报……而就在那时,我遇到了揽月姑娘,一路追随其来了东周。可不想线人已然暴露于流影眼下,流影选择先发制人,在我来东周的路上带领其部众反叛,我亦因此身受重伤。落难之时幸逢揽月姑娘搭救。先前来东周皇宫,亦是因为伤重急需引瑰返魂丹疗伤。而我当年为今日之变预留一手,命部众在我失踪后隐蔽伺机,等我回国后再做打算。可现在流影的势力已然渗入东周,只要我现身,便是无尽的追杀。”

    叶素痕说着一叹,眼中几许愤慨不甘。他说着目光落在了一直静默不言的楚麟城身上,忽的一笑:“说起来,前些日子倒还要多谢楚少帅与令妹在照月庭的见义勇为。不然那一刀子若是真落了下来,今日叶某也不会坐于此地了。”

    萧锦棠是听过楚麟城说那日照月庭一事的,他本欲启唇而言,然就在此时,方才去拿茶具与茶团的沈揽月恰巧自内殿缓步而出。她方才伤了脚踝走不快,然却仍是端着礼仪缓坐于茶几旁开始烧水温杯。萧锦棠见得沈揽月,顿时心意旁起。他细细品罢叶素痕所言,心中思量几许后又领着叶素痕迁坐于矮几之侧,这般瞧来,二人倒像是寻常友人相见,把茶闲话一般。

    楚麟城没有多话,只是拿着竹夹拈起团茶于红泥炉中的银萝炭上焙烤。浓郁醇厚的酽香为火力所逼发,不多时间便袅袅弥散于殿内。可还没等叶素痕出言夸赞楚麟城这炙茶的手艺时,便听得萧锦棠悠悠开口:“既然容王殿下自知为人追杀朝不保夕,那又如何胆敢前来我东周皇宫来带揽月表姐走呢?孤想问问你,若是带她走了,你又将如何呢?”

    萧锦棠骤然话锋一转,逼问犀利令在场所有人皆猝不及防。楚麟城的手腕微微一抖,眼角余光却瞥向了叶素痕。炙茶已毕,焙好的茶团被放进了碾子里细细的碾碎。碾子规律的磨蹭出枯燥的声响,一时之间,披香殿内竟只得闻碾磨与水气上翻的窸窣之声。

    “揽月表姐是绝世的美人,而你一个朝不保夕之人,却要从孤这里带走一个绝世的女人……你要如何守住她?用你这条命么?”萧锦棠说着冷声一笑,方才面上的从容笑意顿时敛去。他眉梢一抬,眉宇冷厉孤峭如刀:“可你也只有这条命了。”

    碾茶的频率不经意间一顿,可叶素痕却无暇注意这个微小的细节。他不自觉的咬紧了牙,但萧锦棠犹如针砭一般的嘲讽让他无从避免的认识到自己的无力。萧锦棠见得叶素痕如此情状,却是起身淡漠道:

    “这便是如今的容王殿下么?孤曾答应过定国皇姑祖母,要护揽月表姐一生平安周全。今日看来,若是她跟了你走,才是让孤违了誓约——你是要让孤的表姐与你流落街头,还是与你一起亡于刀下?!你有何资本,从孤手中夺走一个绝世的女人?!”

    “陛下!”这次是沈揽月忍不住出言打断萧锦棠,她握紧了拳,俯身下拜想要劝阻萧锦棠不要再激怒叶素痕。此时案上银釜之内水波连翻鱼目,声沸鼓浪腾波如连珠雨露。茶碾已停,楚麟城抬眼凝视着面色煞白的叶素痕。

    “这便是你的能耐吗?现在竟是要一个女人来为你索取一块遮羞布?”萧锦棠像是没有听懂沈揽月的焦虑与哀求。他缓缓撑起身站起来,毫不在意的将自己孤标如竹的背影暴露给叶素痕:“孤只是想问问你,你今日若是劫了揽月表姐,之后又当如何。”萧锦棠说着回眸望向那个脊背紧绷犹若猎食之兽又如满弦之弓的男人,却是忽然间放柔了语调,躬身在他耳畔似是蛊惑又似是确认:

    “你爱她,对么?为此你不惜一切,甚至不要未来,也要从孤的手中抢走她。”

250.控广寒锦棠谋设相思局(三)

    “是!但这不是抢……你这种没有心肺的人,根本不配得到她!”叶素痕眼睛血丝尽显,他无疑是对萧锦棠的态度感到暴怒的,可看着萧锦棠的眼神却是莫名的嘲弄:“你这种人,是永远不会真正得到一个人的。揽月不是一件物品……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单纯的物品!”

    “殿下这番话倒是有几分意思,可有时候,过多的感情是会令人犯错的……而我们这种人,一旦犯错,不只是自己会万劫不复,便是这个天下,亦会因一念而倾覆。”萧锦棠挑了挑眉,似是无声的嘲笑着堂堂一位王爷竟会有如此天真的想法。少年浓翠的瞳倒映出叶素痕不甘且愤怒的眼神,这眼神令他感到满意。萧锦棠瞥了眼眼眸低垂难辨心绪的沈揽月,反却一笑:“方才是孤失言,若按照容王殿下你的说法……孤想请教一下,若是你将揽月表姐接走,你又会怎样待她呢?你要怎样在自己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保护她呢?”

    萧锦棠说罢起身绕至正在烹茶的楚麟城身后,仿佛是一头正在领地巡梭或是猎食的狮子。他看见叶素痕嘴唇嗫喏,内心中的纠结犹疑和有心无力尽数显相于他明灭不定的眼中。

    披香殿内陷入了短暂的静默之中,萧锦棠也并未急着逼问,他颇有闲心的自楚麟城手中接过竹勺,扬手泼水投茶一气呵成,竟是亲自烹起了茶。茶末投入热汤中时被逼迸出浓烈的香气,不过两三息的时间,茶末已在银瓮中翻作滚翠一汪。

    他以腕之巧劲震勺于釜侧,弧形的茶瓮因此荡出一声清越的鸣响,犹似晨钟回鸣空山。做完这一系列程序后,萧锦棠方拿起案上早已温好的茶盏,不疾不徐的盛了盏热茶,亲手递予叶素痕。

    “殿下如今朝不保夕,又何谈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呢?想要这个绝世的女人,首先就要东山再起,只有回国重新集结整备势力才有胜算。这一路虽说艰难重重,可真没有一个万全之法的平安回到西魏么?”萧锦棠说着一顿,唇畔那点似笑非笑的弧度顿时一敛:“容王殿下,你的眼睛告诉孤,你的野心,绝不是一个女人能满足的了的。月宫是什么地方孤不清楚,但想来也同孤的听风小筑没差多少。”

    可叶素痕依旧没有说话,他沉默的抬手欲接过萧锦棠手中的茶盏,但是出乎意料的,萧锦棠并没有松开手:“一个从死地里回来的人,野心怎么可能只有这么一点?你的师父野心不止如此,你的野心更是不止如此。殿下千里迢迢回到西魏,可不止是为了当个小小的王爷这么简单罢?”

    萧锦棠说着眼神一凛,声色顿时冷厉起来,如最锋锐的刀刃一般挑开了叶素痕最后的隐瞒:“你说你的师父支持你回国,想要在西魏获得国师的地位……那你又是以什么方式许诺她的呢?这是要多大的野心,才能轻描淡写的许出半个国家为报酬呢?”

    “在没遇见揽月表姐以前,你的目的从来可不是一个女人啊。”萧锦棠说罢方松开持盏不放的手,可那茶盏却啪嗒一声摔落在茶案上,翠色的茶汤飞溅一地,原是叶素痕不知何时松开了手。萧锦棠并未在意此时叶素痕的不敬,他复又拿了个新盏为叶素痕添了盏茶:

    “容王殿下,事已至此,你就甘心一切就此付诸东流么?你失去了西魏,还失去了你身边的女人。这一无所有亦或是苟且偷生如过街老鼠一般的结局,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也不知萧锦棠的那句话戳中了叶素痕,沉默良久后,叶素痕终是抬眸看向面前那个笑意冷冽的少年。这一刻叶素痕明白,这位东周的少帝或许是他毕生最难缠的对手,亦或是最强大的盟友。他指尖略略一颤,终是接过了萧锦棠递给他的那盏茶:“陛下既然这般说,想必是有法子让叶某平安回到西魏的了。”

    “办法是有,然回到西魏后,能否成事可还得看殿下您。”茶盏中有涟漪荡开两双模糊不清的瞳,或冷冽或怆然或坚定或犹疑的种种情绪执念在此倒映,被骤起横波扭曲成如荒川野火一般的影:“大周即将与西魏续交盟约,两国之间必互派来使。你精通于易容之术,将你安排进使团送回西魏金庭城应当无甚问题……量谁也想不到,落难失踪的容王殿下,会在在东周的使团中,堂而皇之的回到西魏的皇宫罢。”

    “然后呢?”叶素痕抬眸,正对上萧锦棠冷峭的眉眼。

    “然后?容王殿下这时还要装糊涂么?”萧锦棠嗤笑冷哼,微抬下颌,翠瞳一凛似有千刀万刃杀机毕显:“使团来朝,亲贵重臣必尽数到场……容王殿下,你说你是个刺客,那刺客本身就是最为锋利的刀。孤会在使团中安排十名听风小筑的杀手,只要解决掉成王和那什么劳什子的荣妃,你便是救驾有功。如今刀已抵在咽喉要害,此时不正是清君侧的最好时机么?!”

    “你……你是疯了么!殿上动武,无异于谋逆!”叶素痕闻此酷烈之言,不由心神剧震。他的野心与**被彻底挑破于人前再无从遮掩。叶素痕咬紧了牙,心中却对眼前的少年莫名怅惧起来——这一刻叶素痕觉着自己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清隽的少年,而是一头年轻的雄狮正向天下嘶哮!

    “成王败寇,是乱臣贼子还是忠君清乱,不都是由胜者书写么?”萧锦棠看出了叶素痕心中尚存的犹疑,他拍案而起,丝毫不顾身侧沈揽月骤变的面色,冷厉道:“容王殿下这时候还在乎那些人云亦云的虚名么?”他说着一顿,复又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般缓缓回座。

    茶釜之内水滚如连珠,喧沸之声如连绵鼓点不绝。萧锦棠不着痕迹的瞥了眼身侧的楚麟城,一面向他微微抬手一面冷声戏谑道:“今夜容王殿下孤身闯宫,令孤以为容王殿下杀伐果决并非池中物,然现在看来不过尔尔罢了……殿下若是不做,便就只是个过街老鼠,就凭现在的你,还想从孤手中,接走一个绝世的女人?!”

    只听得萧锦棠话音刚落,沈揽月的面色复又一变,她眸光一沉,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左右打量了一番萧锦棠与叶素痕。而楚麟城却像是感受不到沈揽月复杂的目光一般,他一面为萧锦棠舀了一盏热茶递与之一面无奈轻声一叹:“这茶已经煮过了,陛下若是要喝,一会儿臣下再烹便是。”

    萧锦棠听得楚麟城这般回应,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的望向他。可入眼之人的笑意依旧温煦从容,反倒是衬得自己多疑心虚一般……一时间,萧锦棠竟是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已掩饰自己因多疑友人而产生的愧疚。可不等萧锦棠自愧疚中醒过味儿来,便听得叶素痕凛肃开口。

    “可陛下凭何取信于我?假道伐虢这个典故,陛下莫要说是没有听过……若是陛下安排的杀手对我下手,那西魏陷入内乱不过顷刻之间。届时东周若是想借此机会挑动战乱,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想来以陛下之谋,不会想不到这一层罢?”叶素痕抬眼瞥向楚麟城,眼中似有隐隐戒拒:“若是我不同意此计呢?”

    “哈,容王殿下可真是个有趣之人。”萧锦棠听得叶素痕拒绝之言,竟是难得笑出声来。他摇了摇头,薄唇抿出几分冷诮:“可是现在,殿下你还有选择的余地吗?”萧锦棠往后挪了挪,又习惯性的靠在茶案后的软枕上。他微微抬手,指了指叶素痕面前的茶盏又指了指坐在一旁的沈揽月:“赌赢了,西魏、女人都是你的。”

    “若是不赌,那左右不过明日给揽月表姐换一个宫室。披香殿虽好,可若是死了人的话,说着便有几分晦气不是么?”萧锦棠歪着头,伸手端起方才楚麟城为自己舀的那盏热茶,隔着案上升腾袅娜的茶烟对着叶素痕遥遥举盏:“若是周魏盟破,北边的蛮子们可不早等着这个好时机么?届时周魏,可不就是典故中那虞虢二国么?”

    “孤不喜欢变故,比起跟一个王爷定盟,孤更愿意与西魏未来的皇帝定盟。”萧锦棠眯了眯眼,唇畔笑意更甚:“假死也好,和亲也罢,左右不过是个由头罢了。用一个女人缔结两国最牢固的盟约,孤觉着这是个很好的决策……容王殿下,您以为呢?”

251.青阳动少年同赴天下局

    “若非是我亲耳听见,我是绝不相信这般疯狂且离经叛道的话是从一位一国之君口中说出……可若是从陛下你口中说出,反倒是能叫人接受了。”半晌之后,叶素痕方自嘲一笑摇了摇头。他向着萧锦棠的方向举起了方才萧锦棠亲手烹的茶对他致意后,旋即一饮而尽。沈揽月面色有些苍白,因为在这一刻她忽然觉着自己好像看不透叶素痕了——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夜之后,三国的格局将会因面前的男人们而彻底改变。

    可就在沈揽月自觉不安时,她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自茶案下握住——她慌一抬眼,却正对上叶素痕那双墨蓝的瞳。这一瞬她看见了此生以来所见过的直白浓烈的情意,明澈炽热的几欲令她落泪。叶素痕也不顾面前还坐着萧锦棠与楚麟城,只是牢牢的抓住沈揽月的手,像是抓住了举世难求的至宝。

    “我似乎也没有不答应的余地。”叶素痕一面握着沈揽月的手一面抬眼看向笑意莫测的萧锦棠:“陛下美意,叶某再不领便是不知进退。叶某只希望,陛下将来可以遵守承诺,让揽月完完整整、平平安安的嫁来西魏。在东周时,请您让揽月不要遭受任何伤害。”

    “护揽月表姐平安一世,是孤于宣政殿对皇祖姑母发过誓的。”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对叶素痕微微颔首后啜饮一口手中残茶后道:“而能不能从孤手中接走她,那就得看殿下您自己的本事了。”

    “……如果可以,叶某希望这辈子也不要站在陛下立场的对立面。”叶素痕苦笑一声,说罢后沉默良久。而后看向萧锦棠时却是眸光一沉话锋一转:“只是叶某有个疑问,还想请教陛下,望陛下为叶某解答一二。”

    “容王殿下请讲。”萧锦棠言笑晏晏,示意叶素痕但说无妨。

    “素闻陛下尚为皇子时,是东周灵帝第九子,久居深宫无权无势。而朝堂之上,则是先太子监国,与当今太师一派联手,可谓是权倾朝野。”叶素痕说着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陛下登基时的前因我也听手下人说了些新帝登基前后之事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些。现在想来,陛下亦是……清君侧罢?”叶素痕挑了挑眉,淡写轻描间便将如今东周皇室最不可宣之于口的密辛给说了出来。

    沈揽月眼神微变,却依旧没多说什么,毕竟定国大长公主可谓是萧锦棠登基的第一推手,她亦是多少知晓些内幕的。她抬眼看向楚麟城,却见楚麟城面色如常,好似这皇室密辛不过是什么家常闲话一般。

    “这世上多得是巧合,当日如此,今日亦是如此,都是个无巧不成书的理儿。怎么,容王殿下竟会有闲心去关心过程如何么?”萧锦棠不可置否,他笑意从容,堪称昂然自若:“可结果才是重要的不是么?孤方才不是说了么?历史永远是由胜者书写。孤如今才是大周的皇帝,不是么!”他说着负手起身,身形瘦削,眉宇冷冽孤标倨傲:“时辰不早了,孤也不妨着揽月表姐歇息了。”他一面说着,笑意却蓦然暧昧混沌起来:“容王殿下,明日一早,听风执令使便会来此带您去面见鸿胪寺卿,使团启程就在这几日,还望您做好准备啊。”

    萧锦棠说罢,不顾沈揽月与叶素痕不掩惊愕的神情带着楚麟城如来时一般离去。而在他身后,沈揽月却是不顾礼的追上两步,向着他的背影叩拜下去。

    听得膝盖触地的闷响,萧锦棠的脚步只是顿了一顿,却是没有回头。但相反的,楚麟城却是不知为何犹疑了片刻,才抬步追上萧锦棠。

    一直等候于披香殿外的福禄见得二人出来,只觉半条命都要吓没了去。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回了肚里。他亦趋亦步的跟着萧锦棠,也顾不得尊卑礼仪对着少年帝王上下打量,生怕他受了什么伤——方才他听得披香殿内又是摔盏又是争执,好在萧锦棠身上并未有伤。

    福禄一面暗地喃喃神佛保佑一面正欲起唤御辇起驾回宫时却是猛然一愣——为何出来的只有萧锦棠与楚麟城二人?那西魏容王呢?他是被陛下放走了还是继续留在沈揽月哪儿了?然种种疑问还未等福禄问出口,便听得萧锦棠寒声命令道:“不必备驾了,去告诉敬事房,今夜孤宿在披香殿。”他说罢又深深的看了福禄一眼:“今夜就只发生了孤所言之事……福禄,办完事儿后你便回去歇息罢。孤想与楚统领单独聊聊,今夜便宿在御书房。还有吩咐下去,明日早朝罢了。”

    “……是。”福禄听后心底顿掀惊涛,他历经三朝,方才之事虽只有一个照面和隐约耳闻,却大致也猜得出西魏的容王与昭仪娘娘有私情。而陛下非但不震怒,反倒是默许了这种行为……福禄觉着自己是越来越猜不透这位少主的心思了。可福禄亦是为数不多知晓萧锦棠过往之人,他转念一想,想着寻常人难以忍受的绿帽之耻对于萧锦棠来说根本无需挂怀。他是个心思缜密冷厉至极的人,前臣后妃,皆不过是手中之棋,便是在他眼里,就是自己,也不过是枚棋子罢了。他关心的,只是这棋子用的顺不顺手,能不能达到他的目的。

    可矛盾的是,他既绝情却又多情,或许这一点连年轻的帝王自己亦未发觉——福禄看着萧锦棠沉入宫道中的影子,良久之后才长长的叹息一声。

    对于福禄的心思,萧锦棠自是不知的。夜已经很深了,他与楚麟城却并未去御书房,而是径直穿过御花园,通过那连通中宫与前朝的宫道往宣政殿外走去。

    萧锦棠素来是厌恶黑暗的,甚至是惧怕的,无论是作为皇子还是皇帝,他总是保有在寝殿中只点一盏灯再安寝的习惯。若是不点灯,那也得将窗户半开,让月华倾泻进来些许才可。可他又是矛盾的,他总是会将灯烛放在离自己最远的地方,只留星微光点方可。他尤其讨厌夜色中迂回冗长犹似人心曲折的宫道。浓夜中的宫道依旧是那般幽深似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口,道旁点燃的防风灯将枯枝与人影森然扭曲。

    楚麟城提着灯走在萧锦棠身侧,直到行至中宫链接宣政殿的宫道上时萧锦棠在缓下脚步。今宵中天朗月,繁星坠夜,萧锦棠知晓,走过这条逼仄的宫道,便可看见豁然洞开般的广场。可他却顿下脚步,忽的侧首看向了楚麟城:“麟城,你说楚氏忠君忠国,可站在你跟前的,才是最为凶恶的乱臣贼子……你现在后悔么?”

    “所以锦棠你是在怕我反悔么?”楚麟城听得萧锦棠之言,竟是半晌失笑。他摇了摇头,与萧锦棠并肩一块靠在了墙壁上去看那伸出墙头的新枝:“先皇与先太子之案一直是由兰太师和定国大长公主所负责,可你也知晓,清和手底下有绮梦阁,自你登基时,她便收到了有关先太子遇刺前的内幕消息……甚至是,他与姜贵妃对先帝的计划。”楚麟城说着一顿,却是吐出一口气去吹檐上垂叶:“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效忠的是你。”

    “清和与我不止一次庆幸即位的是你。倘若真是先太子即位,楚氏亦是只能遵守忠于大周的诺言……毕竟先太子所做的事儿可真不是个东西。”楚麟城说着抬手搔了搔鬓角,似是有些抱歉的笑了笑:“锦月私下里跟我说过一些你尚未登基的事儿。清和知道的时候,还唾过不少次先太子,她跟我说她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寒酸的根本不像是个皇子,也不知你这些年受过多少苦,若是我们能早些遇见你,情况也不会这么糟。”

    “可我却觉着并不算晚。”提到楚清和,萧锦棠冷峭的眉宇都似乎柔和了下来。他侧首瞥向楚麟城,挑了挑眉:“我只是问你后不后悔,又没要你表忠心……你、清和、锦月,是孤绝不会怀疑的人。那夜在太清殿,忠心已经表的够多了。”萧锦棠说着顿了顿,沉吟片刻后才道:“孤这般问你,是因为方才离开披香殿时你犹豫了……麟城,你在犹豫什么呢?你是在质疑孤,为何要将沈揽月推给叶素痕么?还是在埋怨,孤即便至此,依旧意气用事心念着清和?还是在质疑孤,为何要行放虎归山之事?”

    萧锦棠说着眸光一凛,他吐字轻缓,然字句冷厉如刀:“在茶案之下,你的手一直摁在剑柄之上……你想杀了叶素痕,是么?”

    “是。”楚麟城没有否认,反倒是一口承认。这一刻他卸去了所有的温雅谦和,哪怕现在他是这般不着调的躬身倚墙,亦能令人觉着他脊背紧绷犹如强弓。他摩挲着腰侧剑柄,通身锐意犹如名刀发硎:“且不说楚氏的骄傲与荣光不容为之践踏,而是他一旦回到西魏,难道还会因为一个女人为我们掣肘?若是事成,他将成为权倾西魏第一人……而即便他今夜留在披香殿,我也不认为他会留恋于女色。”楚麟城说着眉峰一蹙,看向萧锦棠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沉肃:“若是将其放回,委实后患无穷。”

    “他是不会介怀于女色,但他会介怀于沈揽月这个人。”萧锦棠听得楚麟城分析,唇畔却是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身居高位却意气用事,终会害人害己。而用感情判断一个人,总是很准。”

    萧锦棠一面说着一面撑着墙直起身,向着幽暗前方的宽阔伸出了手:“有了软肋,便不再是攻无不破。麟城,说是天下如棋,倒不如像是一场赌局,每个人都是赌注,赢的人将会得到整个天下!”他回过头,正对上楚麟城的瞳:“你说你为天下而出仕,然天下,从不止于大周!”

    宣政殿外便是午门,出了午门便是玉京城。萧锦棠与楚麟城像是两个玉京城中在平常不过的顽劣少年一般,绕过了宣政殿外巡逻的禁军,带着把酒至深夜不归的肆意跑向城墙高处的角楼,像是得了风的鸟儿一般坐在了阑干上。萧锦棠与楚麟城并肩而坐,城头殷色飞龙旗于长风中漫卷,满城街道灯火在少年们的眼底盛放交织,融出昏黄潋滟出春水浮动的温柔与缱绻。

    “我们出宫吧,你带我喝酒去。”好一会儿后,萧锦棠这么对楚麟城说。

    秀女入宫第二日,陛下罢朝一日,同日晋封沈揽月为妃,赐字‘端’,自此沈揽月恩宠之盛,堪称宠冠后宫。

    这一刻,定国大长公主得前朝垂帘听政之权,获临阳城龙图卫调动权,兼禁军与龙图禁卫督军之职。沈言夏、王谦之统领文官,开始着手建设弘文馆与昭武阁一事。一时之间,大周全国寒门子弟纷纷涌往京城,沈氏家族拥定了寒门士子的投靠,与以士族门阀为代表的兰氏于朝分庭抗礼。这时的沈氏家族似乎重回了昔日最为鼎盛的荣光,而大周遣往西魏的使团也不日出发。

    青阳始动之际,大雁北归,云珠草原雪融冰消之时,大周的边贸使团即将于朔州城接洽前来和谈的北燕使者。

252.结商盟清和使北燕(一)

    “?兮若松榯,鹄鬓飘飖兮生烟煴。”

    “扬袂结桓霞,雾绡轻裾兮化罗衣。”

    “唇丹泛朱光,月辉露瀼兮缀明铛。”

    “颦笑化蝃蝀,泣涕行雨霈。乘驷踏泱空,跨风并日月。”

    “翠盖生碧草,云旆牧群青。流霰从建羽,羽旗缀丝萝。”

    “日为朝云,暮为行雨。凝霜雪为饰,气吐兰芳,作化幽岚伴流英。”

    “呼闻鸷鸟掠云啸,风飒是为佼姬銮乘过,骏蹄飞踏处,晴色入嵯峨。”

    “百卉含葩,鸣鹤交颈,雎鸠相和。”

    ……

    阵阵悠扬婉转的牧歌回荡在初春的草海之上,年轻的女人一面牧羊一面唱着歌哄着怀里的新生儿一面歌颂着露曲喀格女神。她虔诚的赞美着女神终于从小憩中苏醒,再度披霓霞执云旆驾鸾车带回温暖的春日驱散凛冬的严寒——

    在北燕人的文化里,露曲喀格女神是圣山露曲喀格之灵,是为草原之上万事万物之母,露曲喀格深爱着她的子民,故而无处不在,无处不是她的化身。而她的真身,就住在露曲喀格无人造访过的冰原深处,守护着永不封冻的甘美泉水源头。正是因为有不冻泉的存在,自露曲喀格山流下的雪水才最终汇聚在云珠草原的神女湖中,滋润并孕育了整个云珠草原的人与动物。

    她每日都会驾着燃雪神驹的神车翱翔于天际,放牧着日月星辰与流云,她的笑声化作了飞鸟,吐息化作熏风。待感疲乏时,就于神女湖中沐浴。她是初春的阳,是盛夏的风,是深秋的果实,于凛冬时休憩守护于不冻泉。

    歌声随风飘远,传到耶律引铮耳里时已经化作缥缈隐约的曲调。如今他这位摄政大汗王此时正躺在新生松软的草地上,手中翻折着一条说不上名字的软枝或藤蔓编着一个花环。

    草原的冬日来得气势浩荡堪称凛冽,初雪降下后便是北风呼号,没几日草原便封冻起来。而春日却是来的悄无声息,可来临之时却有一种厚积而发的盛大。好似昨日草原尚有冰封积雪,第二日天一放晴,雪融冰消后便露出已经满地的嫩绿。牧草是见风就长的,没几日便生成了一张绵密的绒毯覆盖了草原,与此同生同长的还有各种说不上名字的鲜艳野花,它们怒放的突然且夺目,伴随莺飞虫鸣,无声但张扬且喧嚣的宣告万物的复苏。

    耶律引铮的心情似乎不错,他听着那缥缈的调子,情不自禁的也顺着调儿哼了起来。他顺手折过身侧的野花编卡在软枝上,没多久便将这姹紫嫣红的花环做好了。他满意的看着手中的花环,翻身起来就将之戴在了自己的踏雪烈龙驹上,鎏金般的瞳里笑意粲然:“燃雪啊燃雪,你瞧我编的花环好看不好看?你戴上了就是整个云珠草原最神气的头马,也不知道有多少小公马见了你要为你打起来。”

    燃雪哼哼的打了个响鼻,它尖峭的耳朵扑棱的动了动,复又极亲昵的蹭了蹭耶律引铮的掌心,似像个小姑娘一般撒起了娇。耶律引铮见状,不禁大笑起来。他抱了抱马脖子,极利落的翻身上马,也不牵缰绳,由着燃雪优哉游哉的向雁回城跑去。

    原来耶律引铮是出来例行放马的,而天狼骑的战士都知道,兵主的爱驹燃雪虽是母马,然性子极烈丝毫不逊于草原上最健壮有力的公马。除却耶律引铮及耶律引羽,它是谁都不让碰的,故而这放马的活儿,只有耶律引铮亲自来做。

    而耶律引铮也十分珍爱这匹宝马,这是他十六岁时追逐了半个月的野马群相中的马。那时的燃雪还是匹半大的马,马群迁徙时却始终紧咬那野马王不放。耶律引铮爱极了它这股子倔性与要强,便将之套了回来驯化——他本来还以为这是匹小公马,套中了才发现是匹漂亮的小母马。

    这让耶律引铮感到更为幸运,没有什么战马是比一匹神勇的母马更为合适的了。公马聚集易焦躁甚至打架,若遇到性子烈的公马,都要将其阉之才能作为军马使用。而母马便不同,它们温顺且听话,耐性与韧性都更甚于公马。而在断粮之时,母马的奶往往能救人一命。

    耶律引铮的心情显然很不错,跟着时有时无的牧歌声哼着有些走调的和声。湛碧无垠的苍穹下滚着浓稠如乳又缥缈若丝绸的云,它们翻动变幻着形态,在晴光的照耀下显出新雪般的洁白晶莹。一望无际的草海之上,一座巨石垒壁的城池拔地而起,犹如神迹造物。乌黑的石块上着五色的卡达尔,祈风铃悬挂在石块高处和聚集于此的毡帐顶端发出清越的声音。

    那日苏早在城外等候耶律引铮的归来,见得燃雪踢踢踏踏优哉游哉的小跑而来,他忙驭马至耶律引铮身侧,浅茶色的瞳里蕴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急躁:

    “兵主!您怎么才回来!世子殿下哪儿已经准备好了,说是过了午时东周那边的使者便会临至城下。”那日苏说着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城外那个大石刻的日晷:“您自己看,这马上就午时了!虽说只是些两脚……不不不,世子说了,来使远道要以礼相待,世子要兵主您快去换上礼服,可不能失了礼!”

    “怎么还要换衣服的?又不是打了胜仗凯旋了。”耶律引铮皱了皱眉,就差把麻烦二字写在脸上。他挠了挠头发,那银白蜷曲且丰茂的长发上以金铃绳分编为六股。这一动作那铃铛便叮铃铃的响个不停,一点也没东周人所推崇的端肃雅重。

    “世子说了,这是难得的和谈机遇,如不是大皇子作出了那等子腌臜事儿,咱们跟东周的关系也不会这么僵……所以要尽可能的按照对方的礼仪来,以表诚意。”那日苏也皱着眉,搜肠刮肚的提炼出世子对自己嘱托时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长篇大论的核心思想。

    “知道了知道了!”耶律引铮叹了口气,心头又不禁把死了的耶律引岳问候一顿进行精神鞭尸。可还没等他们二人回到雁回城,便听得一阵马蹄急促。耶律引铮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地平线上,那紫底墨麒麟的旗帜与玄底殷色飞龙旗凌空猎猎招展,原是东周先行使团已至。

    那日苏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忙道兵主可别换衣裳了,赶紧先回去整理一下仪容,先让人把您头上的杂草给摘了。

    耶律引铮就这般稀里糊涂的回了自己的王帐,路过那玄石垒砌的城门时还收获了一身盛装的耶律引羽无奈的叹气一声。

253.结商盟清和使北燕(二)

    其实这也并非是耶律引铮的不知礼——这互开商贸之请虽是北燕主动提出,但商贸往来的条款详细自是需要周燕双方再度互派来使仔细行商,这事儿绝不是一两日便可一蹴而就的。今日东周来使,是为护送回函以表重视与郑重。至于商贸往来之事,今日估计只能商量个大概,有了耶律引羽这位世子殿下亲自接见,又何须耶律引铮来凑这个热闹?

    在耶律引铮的设想中,今日东周使团最多也就是来个十多人,在算上护送的兵马也不过百来人。酒足饭饱后双方互赠礼物再约定详谈之期便算完了,最多不过再招待使团在雁回城小住几日,而后再由北燕派遣使团一路进京一路留在朔州城商议边境贸易之事。可让耶律引铮未曾想到的是,此次东周竟是派了一支浩浩荡荡约莫几百人的楚氏骑兵前来护送。骑兵阵中列围着华美的厢车,既彰显了帝国的威严与荣光,又诚意十足的表明了愿结邦交的态度。

    耶律引铮见此阵势,心下也明白是自己见识短浅了。毕竟他自认是一介粗人,对政事只能说是一知半解且不怎么关心。自十五岁猎狼礼过后,他便着手练兵预备西征之事。比起身体孱弱只能呆在雁回城的耶律引羽和出身高贵的耶律引岳。他看似乎是最不与汗王耶律霆奕亲近,可众人皆知,北燕大汗最钟爱的孩子就是他,对于耶律引铮,他近乎是放任的宠爱与无条件的信任。哪怕这个孩子的身世不清容貌妖异。

    可这个孩子又是那般的惊才绝艳,他有着像狼一样的本性与掠夺欲,对他而言,没什么比他用与生俱来的军事天赋带来胜利更为令人享受之事。他是那么的年轻,用兵如神,便是多谋善战的名将也自叹弗如,仿佛他真的是传说中的神女与大汗王巫山一梦的证据。传说中露曲喀格女神也是雪发金瞳,而这个孩子亦是如此,难道这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么?

    然人无完人,即便是神子亦有弱点。诚如耶律引羽曾对他所言,兄长武威盖世,可某种意义上来说,耶律引铮却是个太忠于自我的人。这种纯真近乎赤忱的本能与本性令他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同时也难免让其为他人所利用暗算。若是没有耶律引羽提点,耶律引铮只怕会因为顾念手足之情而心软败于耶律引岳毒辣的借刀杀人之计上。耶律引羽继承了他母亲的聪慧与细腻,对于政治和人心,他拥有着与生俱来的洞察力,只是无奈他是个胎里不足的病秧子,就算是身为名正言顺的世子,也难以在以军功立身的北燕服众。

    可耶律引铮倒是对此不以为意,他绝对的信任自己的亲弟弟。而面对那日苏的催促,他的动作倒也快,没一会儿便骑着马回到自己帐区。王帐之外,听从耶律引羽安排的侍女们早已候着了,见了耶律引铮忙一拥而上为他梳洗更衣。

    北燕规矩不似东周那般森严,而耶律引铮平日里又是没什么架子的人,他跟喜欢学着东周规矩的耶律引岳截然相反,反倒是对待自己的侍女温和友好。在他心里,男儿生来便是要开疆守土的,女人们是得靠男人保护的,若是给女人摆架子,那算什么男人?故而这群侍女们便没规没矩惯了,见了耶律引铮回来便叽叽喳喳的数落着他。耶律引铮也由着她们雀儿似的闹腾,任着她们温软的手指摁在自己脑袋上替自己重新编发整理。

    可就在侍女们正在替他梳头时,一位端着热水的小姑娘咋咋呼呼的掀帘进了帐,她一面将铜盆放在矮几上一面兴奋的对耶律引铮与帐内其他侍女连声道:“哎呀,我方才出去打水时瞧见东周使团都到雁回城啦!你们知道吗,这次东周派来的使臣里有个女人!从城外回来的人都说那女人漂亮极了,穿了一身红衣,骑的马儿也神骏,说是比曾经的洛央郡主都俊俏呢!”

    “可别胡说!什么女人?你没听错吧?东周的女人可以当使臣的吗?我听阿爸说,说东周那边跟咱们这边不一样,规矩多得很,女人都不能轻易出门。当使臣……咱们大燕女人也不行呢。”正在给耶律引铮编发的侍女束好最后一丝头发,将铜盆中浸湿棉巾拧好递给耶律引铮:“二殿下,您知道的比我们多。侧阏氏是东周人,您肯定知道吧?”

    “我没听错!”那小侍女有些急了,似连面颊都有些微微涨红:“听说来的可是东周凉朔军主帅的女儿呢!听说她母亲是东周的公主,她也是个郡主呢!”

    “……还更不更衣了?再闹下去本王可就走了啊!”侍女们争论的起劲,一时竟是把耶律引铮给忘在一边。耶律引铮抱着手臂略略一叹,满面皆是无奈的笑意。那些侍女们听得耶律引铮提出抗议,这才低着头住了口告了声罪为他更衣。

    然她们的对话也引起了耶律引铮的注意——北燕虽比东周民风开放不少,然除和亲之外,从未有过女人随同出使的先例。若换了以前让耶律引铮听到对方来使是个女人,估计难免会生出几分对方是否是轻视自己的想法。可在听到‘凉朔军主帅之女’的身份时,耶律引铮却蓦地想起那个阵前与自己交过手的姑娘……无人会忘记这样的女人,她太过明艳张扬,琥珀似的瞳里燃着灼灼的战意,如最烈的琥珀封一般,凛冽中带着逼人的妩媚,像是一头骄傲凶猛的母狮又如秋水名刃。

    她的功夫也极好,丝毫不逊于北燕的战士们。少女身骑白马犹载碧月霜花,手中刀光翩翩,容光照银鞍,刃斩锋落犹带春风……耶律引铮思至此处,那令他惊艳的少女面容竟于此刻在他脑海中格外清晰,就连眼下颊侧的妖红血口也是那般明烈。

    就在耶律引铮出神之际,侍女们已经手脚麻利的给他换上了玉蓝色重缎织锦袍,腕上缠上用绿松石、蜜蜡、珍珠串成的链子、为他戴上红珊瑚和黄金的项链。做好一切后,她们又将那象征身份的雪狼尾束在他的长发上:“好啦好啦,二殿下您赶紧去议事帐罢,想来世子和东周使团早到了。”侍女们一面为他抚平长袍的褶皱一面打趣道:“咱们大燕的女儿们谁最美倒说不出个第一,但男儿……就算放眼天下,谁又有二殿下俊美呢?”

    “是啊是啊,二殿下可是神女之子,这天下最美的女子,当然是露曲喀格女神。那天下最俊美的男子,自然就是二殿下。”侍女们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若放在以前,耶律引铮肯定会跟她们调笑一番,可此时耶律引铮却像是没听到她们的议论一般,他大步走至帐前却猛然顿住脚步,突然回头问道:“父汗赐的那瓶白獭髓的伤药你们放哪儿了?快拿出来,本王有用。”

    侍女们被问的一愣,虽是不明所以,但还是将那瓶极为难得的白獭髓伤药找出来给了耶律引铮。耶律引铮拿了便快步离去,侍女们瞧他利落上马的样子,怎么瞧也不像是身上有伤的样子,一时间满腹疑问,纳闷极了。

    耶律引铮倒没在意侍女们心想作何。他的确是来得晚了些,他到议事帐外时,便见着帐外已经放满了丝绸绫罗这种只有东周特产的昂贵之物,北燕的兵士正在同随行的东周官员核对数量以便收纳入库。见了耶律引铮驾临,他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向他躬身致礼。耶律引铮一面抬手示意他们免礼一面快步向议事帐走去。

    帐外戍守的北燕侍从见了他,忙替他挑开厚重的裘帘。帐内的交谈声在帘子大开的一瞬时骤然一停,耶律引铮大步而入,而后却是猛然一顿——少女就坐在耶律引羽的右手侧,她听得动静侧首一顾,漆黑的鬓发便娓娓垂落在她的颊侧,微卷的发梢在她胸前勾起一丝婉丽的弧度。她今日没着那日阵上的银甲亮盔,而是穿了身轻便却又不**份的殷色的翻领袍,高束的马尾上戴着赤金的发冠,坠着珍珠的璎珞编盘入发中,既英气又不失贵气。为了行动方便,她将护腕也换成了小牛皮的。

    她的眼睛大而明亮,眼波依旧如烈酒。此时她正打量着耶律引铮,蜜酒一般的琥珀瞳里有好奇却亦似隐着笑意。而此时耶律引铮才猛然发觉,原来她也不止那有妩媚艳烈的一面,轻袍软甲的她更像是秋阿娘曾说过的那些骄傲且娇俏的玉京贵族小姐……也难怪方才那些侍女会说来了个顶好看的姑娘,北燕苦寒,是怎么也养不出如此雍华气度的女儿。

    “见过摄政大汗王。”完颜氏的一位族长起身向耶律引铮施礼致意,他是北燕国中少有的举族行商之人,故而此次有关两国边境互开商贸之事,耶律引羽特地将之召回出谋划策。

    “这位是东周使臣,大周冠军侯穆钰。”随着完颜氏的介绍,穆钰起身按照北燕礼仪向耶律引铮问礼。他生的伟岸高大加之重髯卷发,乍眼一瞧倒有些像个北燕的男人。耶律引铮向穆钰微微颔首,却在对上穆钰微微眯起的眼睛是总觉着有些莫名的眼熟。

    完颜族长话音刚落,还没等他再行开口介绍,便见楚清和亦起身落落大方的对耶律引铮见了一礼:“我是护行武官,大周的麟懿郡主楚清和。”她说着一顿,礼毕抬首时琥珀色的瞳里端的是潋滟流转:“殿下,凉朔原一别,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少女的眼神坦然且明烈,耶律引铮只觉心下一动,连他也没发觉自己在听到楚清和还记得他时心底涌出了难以言喻的惊喜之情。他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了局促,竟是情不自禁的握紧了垂在手中的蜜蜡链。可他旋即想到二人的初遇,又想到了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这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相遇了。耶律引铮的耳根有些发烧,他行至楚清和跟前,竟是不顾身份的回了一礼:“沙场之上,多有唐突,还请郡主见谅。”

    “沙场唐突在前,今日迟来再后。”任谁也未曾想到,面对耶律引铮的致歉,楚清和非但没领情,反倒是直接指责起耶律引铮的迟来。一时之间,东周的使臣们与北燕的贵族们的心皆悬到了嗓子眼儿,倒是耶律引羽和穆钰二人喝着奶茶但笑不言。

    “是本王失礼,那今日晚宴之上,本王先行自罚三盏向郡主赔罪如何?”耶律引铮笑了起来,心道自己可能现在就有些醉。只是他比谁都知道眼前少女的凶猛,那日她提刀侉鞭,银甲染血,长发飞扬,恍惚之间真让他想起壁画之上露曲喀格女神狩猎时的模样。可不知为何,这样一头母狮一般的女子,毫不畏惧仰着头逼视他的样子竟有些俏生生的可爱。

    思至此处,耶律引铮忽的抬手摘下自己的赤金红珊瑚项链。他俯身低下头来,粲金的瞳撞进了那烈酒一般的眼波:“我们北燕的男人,都喜欢用昂贵的珠宝装点绝世的美人。郡主明烈绝伦,应用世上最无价的珍宝增其容光。这项链堪堪配得上郡主,就当做本王今日迟来的歉礼,如何?”

    耶律引铮说着便将项链戴在了楚清和颈上,楚清和只见着一张俊美无铸的面容离自己只有二指近,霎时只觉面上一赮,心跳顿时犹如擂鼓,等回过神来时颊畔耳侧滚烫一片,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被耶律引铮给调戏了——

    但是这也不算调戏,在民风开放的北燕,男人们送年轻女人东西是很正常的事,至于送东西的理由那更是千奇百怪……楚清和觉得自己的心忽的乱了起来,竟是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跟前觉着羞涩……而那惹人嫌的耶律引铮却淡定自若的坐在了耶律引羽之侧,甚至还颇有闲心的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扳指。

    楚清和心中暗暗唾了句,努力想把那些奇怪的感觉甩出脑海——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在耶律引铮落座之后,东周户部、鸿胪寺遣使又开始与完颜族长讨论起朔州边贸一事。

254.结商盟清和使北燕(三)

    耶律引铮自知自己是一位陪客,因为他压根对商贸往来之事一窍不通。他本以为坐在这议事帐的武官皆是过来听个热闹,却不想楚清和竟颇通商贸之道,这点着实令他感到意外……毕竟曾经秋剑吟曾说过,东周是个阶级划分及其严明的国度。士农工商,商人即便富有却为最末。而一个将门出身的贵族小姐却能及时指出朔州边贸区的抽税问题,她提出抽税若以平常税比计量,难招内地商户来此,故而因酌情调低税收,以吸引更多商人前来。

    耶律引铮听罢,对楚清和的兴趣与好奇又不禁多了几分,心道委实不能以常人水准来度量这位麟懿郡主。毕竟连自己这位摄政王都不知商贸之间有如此多的规则和法度,在他的印象中,不过就是一个人说价一个人付钱罢了。于此以来,耶律引铮竟生出几分对这位麟懿郡主的钦佩起来。他忽的想起那日在凉朔原上,她率领轻骑自侧翼包袭而来——这等的胆识与谋略,若是个男儿,那定是一员将才。

    当然,耶律引铮并不知道楚清和通晓商贸是因为她自己就经营着玉京城中声名最赫的妓馆。虽楚清和请了得力的掌柜经营,但账本和总体决策上还是需要楚清和亲自定夺。楚清和没有视金钱如粪土的高尚情操,在她眼里,用绮梦阁赚的钱来养风声,余下的钱还能存入自己的小金库,这两全其美的好事不做才是傻子。

    此时的楚清和并未注意耶律引铮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心里的小算盘正打的噼啪直响,想着若是这朔州边贸真开的好,那势必会吸引一大批东周商人远赴北地行商,而这般好的机遇,自己一来就此还能做些其他的生意,而来还能把绮梦阁的人就此机会送入北燕,三来若是边境能因此稳定不少,萧锦棠与楚麟城的计划也能施行的更为顺畅。故此她必要尽心尽力将此事办好,以解后顾之忧。

    完颜氏族长对楚清和提出的降税之策表示十分赞同,既此策对两方皆有利,那众使臣便顺着话头接着往下谈。议事帐内融融和乐宾主尽欢,不过两个时辰左右便敲定了大致的商贸之策与城中商市区域划分。

    北燕天黑的要比东周快一些,酉时一刻晚霞便滚灼了整片天幕。今日雁回城会为迎接东周使团而举办了盛大的篝火晚会。北燕人天性热情,再加之听闻东周使团此行目的是为和谈商贸,故而是极为高兴的。没有人愿意两国之间常年开战,若是能谈定,那北燕人便不会在冬日因牛羊饿死断绝米粮去南下劫掠。在楚清和走出议事帐时,便听得女人的笑声和男人们粗犷的吆喝声随风远远传来,他们正在宰牛杀羊,风中还裹挟着浓烈**的香辛料的气息,混着微酸且甜润的马奶酒的味道和青草野花的气味,直教人感到骨酥筋软的惬意。

    见着户部使臣与完颜族长一面说着一面出帐,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楚清和自知自己是完全插不上嘴。毕竟真要讨论商策,自己这点三脚猫的认知就别去瞎凑这个热闹了。她瞧了瞧天色,觉着晚宴开始还得有段时候,便找了个借口离了众人想在雁回城里四处走走——她长在北地军营,北燕话虽不算精通,但总能听得懂个大概。此番她亦是第一次来这北地都城,一切都令她感到惊奇与好奇。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辽阔的草原上竟然还有这么宏伟的国都,以巨石为墙,竟在这无垠草原上拔地而起一座城池。可更令她惊讶的是,听接待的北燕侍从说,像这样的城池云珠草原上还有十余座,只是因为雁回城最大,离神女湖最近,才被定做了国都。而这些城池,本来只是在此修建的露曲喀格女神神庙,前来朝觐的人多了,便成了部落以巨石垒成了城墙。而草原上曾有七大部族各自占城自立为王,直到耶律氏出了一位不世雄主,以神女湖为基,一扫草原其他部族才建立其如今的大燕国。

    北燕的城池里并没有如同东周一般的街道屋舍,有的只是一座座毡帐和大致的分区。例如北边就是王帐与贵族们所居住的地方,而南边则是武士和所居住的毡帐,西边是商贸区,而东边则是有些身份牧民的帐子。总的来说,平日里雁回城里的人不太多,因为大部分的北燕人皆是以游牧而生,只在过冬时带着牛羊赶回雁回城外抱团而居。至于春日来临,他们又开始逐水草开始了新的旅居生活。楚清和来的正是时候,因为再过不久便是北燕今年的猎狼节,家中有即将成年男孩的牧民都还没启程,故而雁回城里热闹非凡。

    离开使团之后,楚清和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天知道她端着那端庄有礼的郡主架子脸都快僵了。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想着一路上看见的云珠草原的初春之景,恨不得现在就策马去外面跑上几圈儿。她顺着热闹的人声和食物的香味漫无目的的走着,只见着火燎似的晚霞将雪白的毡帐顶染成沉沉的橘色,帐顶的尖儿泛着金属的光泽,站在石阶上远远望去,倒像是忽明忽灭的星星。

    楚清和笑了起来,忽的想到这些毡帐和牛羊们在草地上时的模样……若是从高处往下看,定是如白云星子落碧草,这等盛景,在玉京是绝对见不着的。她发现人群都笑闹着往城中走,便好奇的跟了上去。北燕人大多都是第一次见男装打扮的东周姑娘,见她生的俊俏,皆纷纷笑着向她和善的打招呼,甚至还有年轻的少年给她送来刚采的野花。

    楚清和笑着接过,觉着自己快活极了,她想东周流传的北燕人粗蛮不知礼数,还将自己与北燕蛮子类比……这般看来,倒是那些东周酸儒没见识,坐井观天的自欺欺人。她倒不觉这些热情纯真的人粗蛮,反倒是觉着十分的羡慕——这里的姑娘可以随意的抛头露面在外笑闹,还能肆意的策马逐水追风。她们勤劳肯干,或许没有玉京女儿的精致雍丽,却别有一种坚韧活力。临近商区的毡帐外,女人家将烤炉架了出来,年长的女人当着众人的面利落的杀羊烤制,年幼的女儿则蹲在一旁烤馕叫卖。

    楚清和看着眼热,她掏了掏口袋,想着或许东周的碎银子也能在这边通用,便走到一位老妇的炉前想问她买个烤馕夹肉。那老妇抬眸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是东周人后忙摆手说不能收客人的钱。楚清和觉着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解释时却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正搬着东西出了帐子,她应是老妇的女儿,嘴里一边叫着阿妈一面抬眼瞥向楚清和。可就这一瞥间,她忽的把东西一放,竟是一个箭步冲到楚清和跟前站定。

    楚清和不明所以,正欲把碎银子递给老妇的女儿,却不想那妇人的目光直接黏在了自己胸前的赤金珊瑚项链上。楚清和顺着她的目光低头,却见那妇人忽的笑的暧昧起来,一面把她摊开的手一握,一面操着有些蹩脚的东周话笑道:“姑娘,你的钱咱们会问你男人要。来者是客,咱们不能收你的。”

    “什么男人?”楚清和眉头一皱,觉着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她想着是不是这个妇人东周话不太好,把词语给搞错了。她想了想,正欲用北燕话给这位妇人解释一下时,却见那妇人眼睛都笑眯了起来,指着自己身后道:“这不就来了吗?我去找他要钱!”

    楚清和一头雾水的回头一望,只见着除下那华重的云锦披风,只着一件锦袍猎装的耶律引铮正站在自己身后五步远的地方抱着手臂看着自己强忍着笑意。他俯下身低声的在妇人耳侧说了些什么,一绺月光似的发垂在他耳侧,红宝石嵌金的耳坠在他耳畔摇摇晃晃,牵着他的头发荡出细碎的铃声。

    他将银钱放入妇人手中,二人又用北燕话说了些什么,便见着妇人满面含笑的打量着二人,掩着嘴便回了帐里。耶律引铮走过去,伸手示意楚清和将怀里抱着的花给他:“郡主倒是好雅兴,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人。时候不早了,今日在城中露曲喀格女神庙前举行的晚宴就要开始。你再不去,可就要赶不上了。”他说着朗声一笑,笑容明烈耀目:“本王今晚还等着给郡主赔酒呢,郡主若爽约,那再醇烈的美酒,亦索然无味了啊。”

    “……可引铮殿下,不也在这儿吗?”楚清和小声嘟囔,心道这耶律引铮怎么油嘴滑舌的,这一副见人就夸的德行,浪荡轻浮的便是玉京城里最风流的纨绔公子也赶不上。可却又不知为何,她竟觉着自己耳后又烧了起来。楚清和下意识别开眼,却是跟着耶律引铮一块顺着人潮往城中走去:“说起来引铮殿下贵为摄政王殿下,怎么我见着人们都不怕你?你平时也是这么……游走于市井么?”

    “我们北燕没有你们东周那么多规矩,自古以来,我们王与平民便同吃同住,同行同牧。雁回城里的王帐,是大汗和皇族所定居,但若分封了领地和牛羊,还是会带着族人逐水草而居。哪怕今日晚宴,平民亦可在外场参与,分食宴会上的食物。”耶律引铮没想到楚清和会忽出此问,他身量高大,即便楚清和是东周女儿中生的高挑的,也不过方至他的肩头。故而他说话时得俯下身凑到楚清和耳边:“郡主可是觉着有何不妥?莫非是方才有少年见郡主明丽绝伦,唐突了郡主?”

    “……没有,我倒是觉着这样比我大周过于严苛的礼教好了不少。”楚清和头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生出了心慌的感觉,她竟下意识的低下头,觉着耶律引铮靠近的那一侧面颊都快烧了起来。她下意识的与耶律引铮错开一段距离,才觉自己好受不少。耶律引铮见她落在自己身后,便停了脚步等她,还一脸好奇的盯着她看。

    楚清和咬了咬牙,便想找个话题化解一下心头尴尬。她眼珠转了转,正巧瞥见自己胸前耶律引铮赠予自己的项链,顿时急中生智道:“引铮殿下……方才我好像与那卖馕妇人有些误会。她说什么男人不男人的,还不收我钱……倒是你替我付了账,这……”

    “有什么问题吗?”耶律引铮闻言,忽的笑的促狭,粲金的瞳中尽是玩味:“郡主有所不知,在北燕,男子赠予女子物品虽是常事。可若是赠以黄金、珊瑚、蜜蜡、绿松石、碧玉之类的贵重首饰或是匕首,便是有求亲之意。女子若是接受了,那就是接受了求亲。所以……她要你男人来付钱,本王不就付钱了吗——”耶律引铮话未说完,便见满面赮红的楚清和一个暴跳,劈手成刀一掌便冲自己面门而至。

    楚清和从小到大,都是胡天胡地只有自己整别人的混世魔王,哪儿有过被别人调戏的份儿?可这耶律引铮就敢这么去揪老虎胡须。只瞧他灵活的闪身一避,抬手抓住楚清和的手腕便欲打趣,可不想楚清和毫无礼义廉耻教养之心,顺着力便扑进了耶律引铮怀里把他一把抱住的同时曲指成爪直戳耶律引铮腰侧痛穴:“引铮殿下有所不知,咱们东周还有句话,叫打是亲骂是爱。那入乡随俗,你娶了我,那就得听我的规矩。既然你是我男人,我定会与你打打骂骂、恩恩爱爱,妇唱夫随,对不对啊?”

    楚清和有样学样,将方才耶律引铮的话改了改后又奉送回去。看着耶律引铮顿时紧皱起的眉头,顿时笑的得意,白森森的虎牙尖儿耀武扬威的露了出来,像是一头年轻妩媚且凶猛的母豹。

    “等等等……先松手先松手!”耶律引铮忙拍开楚清和掐着自己腰的手,没好气的揉了揉麻痛不堪的腰:“本王就是唬你一下,怎么还当真了?那妇人是瞧见项链上的图腾,误会了而已。方才本王已经向她解释清楚了……嘶,下手这么重,你们东周女人都是这样的么?”耶律引铮这才注意到楚清和竟是直接垫着脚凑到他跟前,顿时也不禁红了脸,他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还尚未纳妃,北燕女儿虽热情大胆,但哪儿见过像楚清和这样的姑娘?

    “本郡主天上天下独一无二!”楚清和面上笑嘻嘻,心下却暗道要调戏本郡主的估摸还没出生。也幸得自己反应快,不然再多看几眼这俊美的天怒人怨的脸,自己还真得着了道。

    “是是是,郡主天下独一无二!”耶律引铮忙连声附和,可他却没放开楚清和的手腕,趁着楚清和还未反应过来,他大步一转,拽着楚清和边笑边走:“时候不早了,再晚些去可没好酒了!郡主,今晚可否赏脸,与本王不醉不归呢?”

    “笑话,一会儿喝醉了可别在本郡主面前撒酒疯!”楚清和也笑了起来,蓦然之间,她忽的觉着耶律引铮也没有那么讨人嫌了。

255.星夜约清铮借酒生情愫

    北燕为东周使团举办的欢迎晚宴极尽热闹,城中心的露曲喀格女神庙外燃起了十余座近两人高的篝火将广场环围。篝火之旁烹烤着新杀的牛羊,今日晚宴,除却尚在雁回城的王族成员和东周的使团臣子外,雁回城的年轻男女们也近乎也全数入城来凑这个热闹。游走于草原各地各部落的流浪歌舞团的姑娘们换上了环璎缀珠的艳丽舞衣,她们踏着鼓点和弦琴的节奏,伴着人们的欢笑声,以或蜜色或如羊脂的胳臂托起新开的葡萄酒或是马奶酒旋转着将佳酿送递于远道而来的贵客手中。

    火光燎动在她们羊羔一般洁白的裸背之上,她们腰肢婉转,裙琚翩飞起落长发也跟着翩飞起落。美酒过后,她们又奉上了最肥美的烤肉和时兴的水果,而贵族们不吃的部分,则会有侍从将其分好后下发给前来参会的平民们。待明月初升时,繁星点点下,北燕的少男少女们则聚在外围的篝火旁载歌载舞,笑语欢声间,高座之上的北燕贵族们与东周使臣推杯换盏,气氛一派和乐融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世子耶律引羽并未参加此宴,他只是稍坐片刻便走了。世子开场离席对于接见使臣这种重要场合无疑是非常失礼的,可东周使团的人皆知,这位北燕世子身体孱弱,只道是因胎里不足的原故而体虚不堪。不仅呆不得热闹之处,甚至连北燕人赖以生存的肉与奶也不能多吃,不然便会上吐下泻,闹不好便会丢了命。这般娇弱矜贵难养活,在崇尚战功与武力的北燕,若无摄政大汗王耶律引铮护着,只怕早有人心生反意——毕竟谁会臣服并尊一个被人们称为‘羔羊世子’的瘦弱男孩为未来的北燕大君呢?

    且自大皇子耶律引岳联合图赫部意欲谋逆后为二皇子耶律引铮诛除之后,在北燕人心中,早已将耶律引铮尊为未来的大君。他们只遗憾耶律引铮不是大君的幼子,就算抱病不出的大君将来有一日改立世子,那说出去终是难免惹人非议……然此时处于舆论中心的耶律引铮丝毫没有注意到东周使臣的窃窃私语和臆测着他与耶律引羽私下的关系。他慵懒的半卧于主位之上,正端着酒碗享受着美姬们为他捏腰捶腿、剥着新鲜水果及切下并将新制烤肉喂到嘴边的贴心服务,宛如一头享受狮群供奉的年轻雄狮。

    楚清和也同坐于宾客上座,有不少北燕贵族来向她敬酒。她仗着自己酒量甚好,倒也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北燕人喜好与豪爽之人相交,见得这位东周郡主明丽且不似传言的东周女儿般扭捏,亦对她好感倍增。

    待到酒过三巡后,已是月上中天时,倒是穆钰先告了声不胜酒力,带着一些使臣们三三两两的散了——北燕的马奶酒入口酸甜,但后劲极大,楚清和见得他们走了,正欲起身时忽觉一阵晕眩,才知是酒劲上了头。然就在此时,一位北燕贵族正举盏而来,欲向她邀饮一盏。楚清和不好推拒,正欲再端盏回应时,却忽听得身后似有脚步声靠近。

    她下意识的回头一望,只见耶律引铮不知何时端着酒盏自主座之上下来。他一面不着痕迹的扶了自己一把,一面对那北燕贵族举盏笑道:“讷布尔,今日本王还欠了郡主赔礼之酒,这碗酒,就当本王替她喝了罢。”

    “……啊,那末将敬殿下、敬郡主。”讷布尔未曾想到还有这般原委,他的目光在耶律引铮和楚清和之间来回的巡梭一圈儿后,又落在楚清和胸前的项链上,顿时露出一个了然的眼神。饮罢一盏后,他颇为知情识趣的拉着正欲向楚清和敬酒的弟妹们退下,干脆放了酒碗一块并入人群中围着篝火跳舞去了。

    “奶酒与果酒后劲都大得很,混着喝的话,便是酒量再好也撑不住。”耶律引铮抬了抬下巴,或许是因为喝了些酒,他的笑容竟带上几分肆意:“只是今日用奶酒与葡萄酒招待,是怕东周使臣喝不惯真正的北燕烈酒。郡主酒量不亚于我北燕男儿,且是镇朔军主帅之女……想来久居北地之人,更喜欢烈酒。”

    “所以今日,殿下是要以刺稞酒来向本郡主赔罪么?”楚清和也笑了,她正欲俯身端盏,却不想耶律引铮竟忽然出手将她手中的酒盏夺过:“好酒不能混着喝,郡主既已微醺,不如与本王去城外醒醒酒如何?”耶律引铮说着将酒盏随手一抛,俯身握住楚清和的手腕,吐息温热微醺,似是讨好又似带着几分蛊惑的意味:“刺稞酒就在马背上,不知郡主可否赏个脸,给本王一个赔罪的机会?”

    “油嘴滑舌的登徒浪子。”楚清和冷哼一声,似有薄怒,然眼中却是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她甩开耶律引铮的手,抱着手臂抬眸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耶律引铮。酒意在她琥珀似的瞳里翻涌蒸腾,连带着令她的耳畔颊侧熏泛出云霞般的酡红:“殿下,男女可授受不亲啊。”

    “那倒是本王唐突。”耶律引铮一挑眉,抬身退后三步便与楚清和拉开了距离,可面上笑意却是未减:“只是本王看郡主也不像是什么正人君子,做派倒是跟我们北燕的贵族哥儿一样。”耶律引铮说着眨了眨眼,粲金的瞳里笑意戏谑:“方才本王可看的清楚,那舞姬来给郡主你斟酒喂水果时,你整个人都快躺人家身上去了。这软玉酥香,不知郡主可享受啊?”

    “我这是入乡随俗不是?”楚清和闻言,想着方才耶律引铮的作态,有样学样的揶揄道。她歪了歪头,笑的连白森森的虎牙尖儿都露了出来:“倒是本郡主不明白了,你们北燕男人,都是像殿下这样,是会邀请第一次见面的姑娘,大晚上孤男寡女的喝酒?”

    “今夜月色甚好,若无一位有趣的对饮之人,岂不浪费了这等良辰美景?且本王只是想着郡主今日从议事帐出来便往外跑,想来是个拘不住的人,故而才冒昧相约。”耶律引铮答得坦荡,眼神磊落的竟是让楚清和生出了几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感。

    可这点愧疚感产生不过一瞬便消散无影,她只见得耶律引铮眼神一凛,带着之志在必得的自信与倨傲抱臂俯身,在自己耳侧低声笑道:“郡主误会了,对本王来说,若是一见钟情,动心一刻时,本王就连一瞬都嫌太长。”耶律引铮说着一顿,却是忽然换了北燕话,音节交缠缱绻暧昧:“这时候,就不应该是喝酒赏月,而是红烛帐暖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楚清和伸出手,笑意明煦:“所以郡主,今夜愿与本王对饮么?”

    果然还是登徒浪子!楚清和心下腹诽,狠狠的瞪了耶律引铮一眼。可或许是酒意熏心,耶律引铮那俊美至极的外表让她色令智昏;或许是今夜人们的欢乐感染了自己;或许是今夜的月色温柔风也温柔……楚清和发现,自己是怎么也无法拒绝掉这双粲金如煦阳的眼瞳主人的含笑邀约。她想自己可不能再看耶律引铮的眼睛了,难不成他真是神女之子,这双眼睛天生的会勾魂摄魄不成?

    楚清和抬手握拳,撞了一下耶律引铮摊开的掌心。耶律引铮大笑,拉着她穿过人群便往城外走去。此时众人已然酒酣耳热,北燕的贵族们或是醉倒或是三五结伴的高歌纵舞,早已无暇顾及他们的摄政大汗王竟带着东周郡主堂而皇之的走了。广场之外,耶律引铮的侍从已经为他们备好了马,楚清和见状有些挫败,因为这两匹马她认得,一匹是耶律引铮那匹神骏无匹的烈龙驹燃雪,一匹是今日自己乘的逐月——想来是耶律引铮笃定了自己不会拒绝他,故而才叫人做了如此周全的准备。

    不过楚清和真是头一次见到燃雪这么神骏的马儿。要知她的逐月已是血统极为优秀的烈龙驹,但还是比燃雪矮了足足一个头。她想起那日阵前,耶律引铮骑着燃雪一骑破阵的英姿,便再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和惊艳跑到燃雪身侧想凑近了看看它。耶律引铮知晓燃雪性子傲烈,平日不得让陌生人近身,他正欲阻止楚清和,却见燃雪竟没当场撂蹄子,而只是打了个不耐烦的响鼻。

    楚清和以为是自己身上的酒意熏着了它,忙拍了拍衣服翻身上了自己的逐月。耶律引铮瞧得有趣,心头忽的生出一个有趣的想法。

    因城中人大部分都还在露曲喀格神庙前狂欢,故而雁回城内倒也稍显冷清,负责扫洒的北燕人清理着‘街道’,见着二人策马出城纷纷避开。雁回城没有城门,巨石城池之外便是一望无垠的草海。策马出城的一瞬,楚清和抬头只见星月高悬,漫天的星子烂漫瑰丽,连映得随着微风摇晃的草海也明灭如月光凝作的海潮,隐隐的丘陵线正像是传说中的天海尽头。

    见此情状,楚清和再捺不住性子,策马扬鞭便笑着奔向了远方。她从未感觉到如此的畅快肆意,好像自己快化入了风中。耶律引铮亦策马跟上,直到跟着她跑到正对雁回城的山丘上才停下。

    他们抱着酒坛坐在松软的牧草与野花上,看着月下的如镀了层银辉的巨石城,默契的同时朗笑举坛一撞。烈酒很好的驱散了草原春夜的寒意,楚清和站起身惬意的伸了一个懒腰,大口的吸入微凉但带着潮润且芬芳的空气。耶律引铮看着她,笑的银发上的铃铛颤个不停。

    然听得他的笑声,楚清和却并未羞恼,她盯着耶律引铮看了好一会儿,看的耶律引铮自己停了笑觉着不自在起来才别过目光。耶律引铮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正欲出言问她是否自己脸上有东西时,楚清和却忽然笑道:“引铮殿下,你可真不像个摄政王。”

    “你也不像一个郡主啊。”耶律引铮也笑了,他顺着楚清和的目光远眺而去,声音尽数化在悠悠的晚风中:“我们北燕都没你这样放肆的郡主,比起说你像个姑娘家,本王到觉着你像只……嗯,野兽。”耶律引铮顿了顿,像是在找什么合适的形容词。此时的他忽然感觉自己的东周话说的并不好,因为在这一刻他竟然翻遍脑海也没找出一个能形容楚清和的词儿。他认真的思索半晌,是憋出一句有些冒犯的话:“你不该是郡主的……本王总觉着,身份对你而言,就像是枷锁。”

    “……可我若不是郡主,也不能这样放肆。”楚清和闻言,蓦然之间竟觉心下一动,她竟是没有介意耶律引铮将自己类比成野兽,眼神反倒是释然了些许。见得耶律引铮半倚在地上,楚清和沉吟片刻,试探问道:“引铮殿下对国事似乎不怎么上心啊,今日议事帐中,我瞧殿下后来可是神游天外了好一会儿。”

    “本王从来就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和谈就和谈,定盟就定盟,为了几张纸上的字眼儿,便要咬文嚼字半天,生怕多失了一分银子一粒米……本王听着就头疼,停战修商那就好好的停战修商,和气生财以和为贵这些理儿本王又不是不知。但若真有诚意,便不必这般弯绕,那两国自然交好无战。相争于尺牍之间,那所行一切便都成了缓兵之计,不过皆是为了掩盖那白纸黑字下的阳奉阴违罢了。”耶律引铮皱了皱眉,毫不避讳的刺破了邦交往来不过表面周到,实则为一己之利笑里藏刀的本质。

    他说着一顿,竟是不屑的冷哼一声,他抬起手伸向南面,虚握之间却是戏谑道:“本王厌恶这些龌龊手段,亦是真心想与东周修好。毕竟战时死伤皆我族胞,但若本王真有意南下,那本王的天狼铁骑定会踏破所有关隘险阻……这世上,无人可阻本王所统之军!”

    “……倒是我说错了,殿下的确不该是摄政大汗王。”楚清和听得如此虎狼之言,半晌才回过神来。她从未见过这般不加掩饰的野心,骄傲且****直白,犹如最锋锐的刀剑亦或是雄狮的獠牙。她忽的想起那日阵前,耶律引铮挽弓射落楚氏旗帜的一瞬的绝然风华和天狼骑整军的肃锐杀意,忽的明白他此言绝不是玩笑——耶律引铮,这个十九岁便率军西征灭了番疆诸国的男人,他的确是有这个资本与骄傲放出这样的豪言。

    “郡主是想说本王应该是北燕的大君吗?”耶律引铮淡淡一笑,像是猜出了楚清和心中所想一般:“就连本王的弟弟,名正言顺的世子,也是这么认为。在草原上,谁敢不臣服于天狼铁骑?”可他说着却是一顿,粲金明烈的瞳里,却带上几分难言的怅惘:“但大君之位岂是那么好坐的?当了大君,便要应付那些无尽的阴谋阳谋……或者说,出身皇族,便从来都躲不开这些事儿。”

    他说着深深的看了一眼楚清和,一向爽朗的笑容中竟是沉出几分难言深意:“本王是如何杀了自己的兄长,郡主可是再清楚不过。兄弟阋墙这事儿,想来郡主出身东周,心下想法,是比本王更为明晰的吧?”

    楚清和闻言,只觉心头一坠。她下意识的抿紧了唇,想起了尚在玉京的兄长与萧锦棠,想起了在眠龙山夜宴时,自己亲手处决的那些女人们。微醺的醉意被彻底驱逐出脑海,蒸腾的酒精反而更令她清醒。在这一刻,她忽的发觉,耶律引铮并非是一个只知征战的武夫。他有着狼一般敏锐的洞察力,分明知道一切,可又如野兽一般天真纯粹,不愿去触碰令人作呕的权谋。

    自先太子驾崩,萧锦棠登基以来。这一载有余间,楚清和自认阴谋阳谋见过不少,甚至是参与不少。她知晓在这皇室之中,甚至常人交流之中,说话大部分时皆是半真半假,可耶律引铮说这些,不知是他酒后吐真言还是如何,楚清和竟听不出半分说谎的意味——她看向耶律引铮的眼睛,里面野心燎烧如星火,这时她蓦地明白,他根本不屑于说谎。

    “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开弓离弦,便没有回头箭。”耶律引铮又喃喃道,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楚清和听。

    “既然殿下知晓箭无回头,那殿下现在是在怕么?是怕自己做不好这个大君,担不起族胞的期望?”楚清和捧着酒坛,一面撩平袍子坐在了耶律引铮身侧一面抬手与他一撞酒坛。二人同时灌下一大口烈酒,楚清和看着耶律引铮的瞳眸亮的犹如有火在烧:“领兵打仗是一回事,当大君又是一回事。真有意思,堂堂天狼骑的兵主,竟也是会害怕的么?”

    “胜负乃兵家常事,可国家的胜负,便不再是常事……大君当的好不好,不是能不能打胜仗,而是能不能让族胞们过上好日子……这一点上,引羽会做的比我更好。”耶律引铮说着看向楚清和,眼神一凛:“只是郡主听得本王意欲南下中原,竟不感丝毫意外?记得沙场初见之时,郡主看本王的眼神,那可真是似含千刀万刃……若是换了常人,听得曾经的帝国之将吐露野心,只怕会惊的坐立不安吧?”

    “来犯大周疆域者,楚氏族人必当诛之。可如今以和为贵不是么?且若殿下真有这个打算,只会当场告诉我们和谈破裂,明日便要率军南下不是么?”楚清和莞尔一笑,神态坦然磊落:“若是如此,我们也不会于此对饮,殿下既以诚相待,我若是遮遮掩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岂不是坏了今夜的好兴致。”

    “无人会希望发生战争,本王亦不希望,会在将来某一日的阵前再与你交手。”耶律引铮闻言,朗声一笑,仰头间又是灌下一口酒。楚清和与他再撞酒坛。

    不一会儿,一坛刺稞烈酒便要见了底。这等烈酒下肚,便是酒量再好的人也难免感到醉意。等着两只酒坛空响着滚向远方时,楚清和的脑子已经有些迷糊了。她跟耶律引铮毫无形象的趴在地上,像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刨着土。刨了好一会儿,楚清和忽的后知后觉的迷迷糊糊问道:“殿下,你我说来不过第一日相识,为何会与我说这些?”

    “……因为你像它。”耶律引铮的面上也染上了酡红之色,他仰躺在地上,似醉非醉的抬手指向了站在一旁甩着尾巴正在吃草的燃雪:“你呢?你又为什么要跟本王出来呢?不怕本王把你绑了喂狼?”

    “……因为你像她。”楚清和眨了眨眼,似是在天旋地转的醉意中聚焦出一个真切。她睁大了眼,瞧了半天,却是一指头指向了自己的脸。

    耶律引铮顺着楚清和的指尖看向她的脸,沉默半晌后忽然再度捧腹大笑出声。楚清和也迷迷糊糊的跟着笑,可忽然之间她笑不出声了,因为耶律引铮的手忽的抚上了自己的颊侧——楚清和整个人都紧张的绷了起来,像是一张拉弦至极致的弓。她出生这快十九年,除却父兄之外,何曾有男人这般轻柔怜抚上她的脸?她睁大了眼,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怔怔的看着那近在咫尺近乎要与自己吐息交缠的男人,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

    她想一定是夜风太凉了,所以自己会冷的发抖。

    可耶律引铮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楚清和的脸,生着弓茧的指节却一直在她的脸上摩挲,像是在擦去什么东西似的?楚清和皱了皱眉,猛然发觉她刚刚跟耶律引铮刨了土……现在这个全是泥的手糊自己脸上——思至此处,楚清和正要发作,却不想耶律引铮的微微皱起的眉却是松和了下来。他突然将手伸进自己衣襟,翻找了一下后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玉瓶递给了楚清和。

    “这是什么?”楚清和坐了起来,猛然起身的晕眩令她的醉意消散不少,她接过玉瓶,正想打开时却听得耶律引铮低声道:

    “这是白獭髓制成的伤药,用了之后可以祛疤。”耶律引铮也坐了起来,一头蓬松的长发上又沾满了草屑和花瓣。他挠了挠头,瞧上去颇有几分滑稽:“……本王记得,当日初见时,你的脸上有伤。但想来东周的医术与药物比我大燕好了不少,这东西你应该用不上。”

    楚清和没有说话,半晌之后,她才忽的低头笑了起来,似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将这瓶要珍而重之的放进了衣襟内。耶律引铮见她收了药,顿时亦觉心头一松——他看着少女如酒一般的眼波因为欣喜而流荡,却不知一丝尚无人察觉的情愫似是破土的新芽一般于此刻蔓延滋长。楚清和感到耶律引铮正在看她,她笑着回望,正欲出言答谢是却是一怔。

    因为这一瞬,她忽的望进了耶律引铮眼底,只觉那里似有无边昏黄星海。

256.访朔州引羽定商盟(一)

    东周使团在雁回城逗留不过短短两日,在商定完边贸之策后便快马回了凉朔关。然即便户部使臣携商策八百里加急快马回京复命,等到东周朝廷批复准奏再由使臣传令回朔州城时,时间也已过去了近半个月。待接到朝廷圣旨,负责落实边贸场所的朔州刺史及其部下才开始忙着着手准备两国在朔州城内的定盟事宜。磋磨完繁杂诸事后,一切万事俱备只等北燕使团前来朔州城签订盟约之时,已到了麟棠二年的四月初九。

    五日之前,北燕遣使臣前来东周,道定盟之日会由世子殿下亲临朔州城签订。而随世子殿下前来的,除却护送的军队之外,还有大批的兽皮、烈酒、番疆的首饰之类的商品及以完颜氏为首的北燕商团,望定盟开市同日举行。朔州刺史听得此消息,更是大喜过望,忙下令整修驿站和清划出街坊,只待北燕世子携商团驾临朔州城。

    为显诚意,晨光熹微时,东周使团及朔州刺史、奉政大夫秋剑离、冠军侯穆钰、鸿胪寺使臣等人皆整装登上朔州城城墙等候——城墙之上,官员贵族们皆拢着袖子翘首以望。然心中却所思各异。

    畅畅惠风携着未散的黎明前尚未消散的湿润拂向城楼。朔州刺史一派的官僚皆笑面带春风,想着这边贸商市落在了自己地盘上,用脚指头想都知其中油水可谓是捞之不尽,而若商市发展不错,促进两国交好,那朝廷的嘉赏必少不了,这天上掉馅饼,且还一次掉俩的好事要去哪里找?且听闻那北燕世子的母亲是东周人,想来会比那些只认死理的北燕人好交流不少。穆钰则与户部使臣、鸿胪寺特使谈笑风生;楚清和正命守军于城下列队以示礼仪,但心头却是雀跃,她时不时的望向北方,想着北燕商团此次会带些什么珍奇玩意儿来,毕竟她可是听耶律引铮说欲往东周销售一批玉钢寒晶刀来……

    众人百态,然大多数则都是面带喜色,只唯一人凝愁于眉,目光复杂,似有些神色恍惚——此人便是如今被萧锦棠封为奉政大夫的秋剑离。他此次作为穆钰出使的副手,因其通晓北燕语言与风俗,主要负责一会儿北燕世子及其商团入城后的接引接待。可他心中却一直念着柳言萧给自己带的信儿。

    信中说,当今北燕世子耶律引羽其实是自己的亲妹秋剑吟逃过灭族之灾后与北燕大君所生之子,可来信之人的落款却是一个早该过世的太皇太妃……种种疑点一直堆叠在秋剑离心头,近乎将其折磨的寝食难安。然就在他心绪纷杂之际,城楼上不知何人忽的抬手指向远方惊呼一声。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苍红色的晨曦之下,风沙飒飏而起,犹若云气酝酿而成的朦胧雾岚。这一刻城楼之上众人皆静,因为他们知晓,这并不是晨雾,而是北燕铁骑所过之时踏溅而起的尘埃。不过几次吐息之间,众人便觉足下城楼似在颤动,愈来愈近的铁蹄之声犹如滚地闷雷。从未见过此等阵仗的鸿胪寺特使不禁有些腿肚子打颤,心道这不过是个北燕使团罢了,若是真正的北燕铁骑兵临城下……这令他根本不敢再想。

    随着北燕使团越来越近,一直心不在焉的秋剑离亦不禁抬眼看向北方。他只见由北燕铁骑戍卫的商队之首,一辆由二十四匹烈龙驹合力才可拉动的华美的毡车碾尘逐风而来。泥金泼画的飞鹰图腾展扬于玄底旗帜之上,踏着仲春的草长莺飞,横跨了近半个云珠草原,北燕使团终于到了朔州城下。

    朔州刺史及穆钰在北燕先行来使前来递交入城函后忙下城楼出城迎接,因秋剑离腿脚不便需乘轮椅,故他被侍从推下去时,耶律引羽已被侍卫们簇拥着下了毡车,此刻方至城门之外。而这位北燕的世子今日除却额上戴着象征身份的金带之外,还披拢着由十数只雪貂皮缝制的裘氅。如今已是四月天了,虽说北地早晚还有些微凉,但绝不至于拥重氅御寒的地步。

    而这厚重的裘氅也更衬得本就身量不足的耶律引羽更为羸弱,巴掌大的的脸儿缺乏血色,泛着病态的苍白。拢在脖颈上的狐皮围脖显得的他的下巴过度尖巧,朔州刺史一派的官员乍眼一瞧,还以为眼前这个北燕世子是个清秀的小姑娘——这哪里像是个北燕少年?也难怪北燕人会放着名正言顺的世子不尊,而对北燕二皇子心悦臣服。这样娇弱像是女孩的少年,也无怪乎旁人会叫他‘羔羊世子’。

    朔州刺史摸了摸鼻头,心道若不是耶律引羽是从那毡车中下来,他就算见到了他的赤金额带也不会认为他就是北燕世子。这样一个男孩,他说出的话又有几斤几两?

    不过这也说明,北燕人还是对两国商贸一事有所提防。毕竟边境互开商贸之事虽重,但也绝非重到要让一国世子亲自前来的地步。若是此行有诈,折的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无实权的世子罢了……朔州刺史一面心下思忖不休,一面含笑大步而上,对耶律引羽笑面相迎。

    耶律引羽笑着谢过朔州刺史,他的东周话说的出乎意料的好,细听起来,倒还带着几分北地晋原口音。朔州刺史见没有交流障碍,心下的芥蒂也不禁消了几分,于是便兴致勃勃的向他介绍起同行的官员。然就在介绍到秋剑离的时候,一向遵礼谨慎的秋剑离竟不知为何愣起了神,饶是朔州刺史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

    秋剑离回神之后忙向耶律引羽赔礼致歉,可谁也不知此时在他平静的表情下,那颗死寂多年的心涌起了怎样惊骇澎湃的感情——因为在秋剑离见到耶律引羽的第一眼,他全数的意志力便尽数用在了抑制自己落泪的冲动上。

    因为乍眼之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十四岁的秋剑吟。

257.访朔州引羽定商盟(二)

    秋剑离的走神在朔州刺史眼中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随着北燕商队入城,近乎半个朔州城的百姓都前往街边围观北燕世子入城,他们都想瞧瞧这个母亲是东周人世子究竟是何模样,只可惜耶律引羽身量瘦小,他被随行的北燕护卫簇拥着,旁人根本越不过那些铁塔般的壮汉去瞧世子模样。定盟开市之礼自是如约顺利举行。随后朔州刺史一派的官员和东周使臣一行人又领着耶律引羽及其随从游览了商市街坊,在用过午膳后,耶律引羽提出自己想单独带人在朔州商市走走。朔州刺史更是欣然应允。

    秋剑离本应作为世子的翻译随行世子,然耶律引羽的东周官话极好,自然是无需他这个腿脚不便的翻译陪同。他如今作为陛下亲封的奉政大夫,也算得上是一位贵族了,故而朔州刺史也对他礼遇有加,便为他在朔州城安排了个别院暂住。秋剑离今日心绪纷杂,委实不愿与旁人多话,谢过之后便去了别院,可不想他甫一推门,却见一个男人一面端着盏热茶自正堂步出,一面笑意晏晏道:“穆某想着一个人住个别院委实太过寂寞,便自作主张向刺史大人提了个请求,说想与秋大夫同住一院……还请秋大夫,原谅穆某的冒昧啊。”

    秋剑离眉峰一皱,心道穆钰怎么找上了自己?秋剑离是镇国公楚凌云的亲信,而镇国公一派与冠军侯一派不对付已久更是朝上军中人尽皆知的事儿。穆钰嘴上说什么无聊寂寞,用脚想都知那是骗人的鬼话。他这般作态,怎么看怎么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可穆钰毕竟是冠军侯,是太后之兄。他的面子,便是连陛下也得给着三分儿。秋剑离心下一阵烦躁,但只能强抑住心中的燥郁之气与穆钰见了一礼:“侯爷言重,只是秋某不擅交际,更不善言辞,恐无法为侯爷排乏遣愁。”

    秋剑离说罢便欲令随从推着轮椅离去,不愿与穆钰交好之意溢于言表。可穆钰却是丝毫不见恼色,他呵呵一笑,随手将茶盏放在身侧桌案之上后旋即缓步向秋剑离走来。他挥退为秋剑离推行轮椅的侍从,竟是不顾身份欲亲自为秋剑离推行轮椅:“哎,秋大夫别急着走啊。这说起来,某与秋大夫倒还是第一次有这般好好聊聊的机会。之前某听闻秋大夫为镇朔军所献奇策巧计无数,某为从军之人,自是对此深感钦佩。只可惜一直无机会得以讨教……这不,刺史大人还给某送来了一些好茶,都是晋原产的,这一个品茶总归是无趣不是么?”

    秋剑离眉峰隐蹙,心道这穆钰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但碍于二者身份加之穆钰有意示好,秋剑离便是再不愿搭理穆钰也不能撇下脸去打这只笑面虎。他略略吸了一口气,正欲以身体不适为由回绝穆钰,却不想穆钰忽的俯下身,在他耳畔低声道:“秋大夫,今日可是亲者相聚的好日子。您的外甥,倒是跟令妹极肖似呢。”

    秋剑离闻言,顿时全身一僵,他猛地回头看向身后似笑非笑的穆钰,只觉如遭雷殛。然不过几个吐息的功夫,秋剑离便自极度震惊中缓过神来……这一刻,柳言萧和京中神秘人的前因后果倏然串联而起……可若穆钰是就是神秘人,那他为何又与只会听令于陛下的柳言萧扯上干系?而那信中落款的耶律琳晴又是何意?思绪急转下,秋剑离的指节死死的抠住了轮椅的扶手。他张了张口,喉头几番滚动,才竭尽全力将声音从胸腔挤出:“……侯爷盛情难却,那秋某便叨扰,向侯爷讨盏茶了。”

    “秋大夫委实不必与某客气。”穆钰像是没有注意到秋剑离骤变的面色和颤抖的指节,他笑意不减,着手便将轮椅往正堂推,那随侍秋剑离的侍从见得此情状,心知二人定然有要事相谈,这些事儿是自己听不得的,故而他忙告了声礼便退了下去。

258.揭身世穆钰智激秋剑离

    “秋大夫当的是性情中人,这一点穆某倒是没看走眼。”穆钰将秋剑离推进正堂后,一面将堂屋的风帘放下一面笑着为秋剑离沏上一盏茶:“这院子清净,也难为刺史大人寻了个这般闹中取静的地方,听说秋大夫不喜喧闹,穆某便打发了下人出去……若有冒犯,还请秋大人见谅啊。”

    穆钰的话中之意秋剑离自是听得分明。面对冠军侯纡尊降贵的亲自奉茶,秋剑离却并未接过。他定定的看着穆钰,千情万绪冲破了理性的禁锢从眼底破出,枯槁的瞳里似迸生出星点期冀的余烬:“穆侯爷,那几封信,是您托听风执令使带给我的吧?您到底知道些什么?您……到底在计划些么?”

    “秋大人,当心关心则乱。”穆钰闻言略略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唇畔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世子之母的名讳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若方才某只是向您套话,您作为前朝叛党秋氏的余孽,又为北燕世子的舅舅……您说,这话要是落在了陛下耳里,会出什么乱子?您难道会认为,镇国公还能保下你不成?”穆钰说着一顿,面上笑意转瞬敛去:“楚氏效忠于萧氏江山之心,想来无人可比秋大夫更为清楚。眠龙夜宴之事,秋大夫也是见到……便是楚氏的女儿,也是那般杀伐果断不是么?”

    “你!”秋剑离听得穆钰提起秋娴意,顿时气结于胸。他知秋娴意的入宫与穆钰脱不开干系。

    可面对怒极的秋剑离,穆钰却是从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不咸不淡道:“秋姑娘入宫是某安排没错,可某不过是瞧她孤女可怜罢了,再说秋姑娘模样端正办事也仔细,才想着送去给伺候太后。她在这后宫能走到什么地步,那都是她的造化……也只怪太后娘娘身边出了蠢奴,纵下那般秽乱宫闱的事儿,这才惹得龙颜震怒。”穆钰说着眉峰一皱,看向秋剑离的目光几分调侃几分戏谑:“可那夜咱们都看着呢,秋姑娘是何其无辜,她是被无辜株连的呀!但想来这世上也没人比秋大夫更为明白,先太子是多喜欢用株连这一套办法……想来我们陛下,亦是肖似其兄。”

    “……侯爷,您到底想说什么?”秋剑离看着正品嗅着袅袅茶烟的穆钰,只觉脊背一阵发寒。因为他忽的发现,自己从头至尾都处在穆钰的算计之中——从陛下登基之始,穆钰就已经开始计划让自己知晓耶律引羽的身世,并借此机由除掉顾振棠。他早就计划着想把手伸进镇朔军内部……可他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齐王么?

    “某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若不是萧氏皇族,秋大夫怎落得家破人亡孑然一身的境地?秋氏举族几百余人,他们难道做错了什么?可这些人命,却不过是皇族中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是旁人谈笑间灰飞烟灭的莫须有。甚至说来也是可笑,秋大夫至今也得为灭族仇人的江山卖命,也不知秋大夫心有何感啊?”穆钰没有回答秋剑离的质问,话锋一转字句诛心,挑拨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侯爷,今日这话,秋某只当从未听过!”秋剑离脸色铁青,心道穆钰莫不是疯了不成,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宣之于口。秋剑离不愿再听,惟恐引火上身,下意识欲将轮椅往门外推。

    可穆钰却丝毫不见慌乱,像是不知若是秋剑离活着从此离开将此言公之于众后的后果。他从一旁茶案上的果篮中拿出一个橘子眼也不抬的剥了起来,慢悠悠道:“秋大夫此时出去,又能去哪儿住呢?驿站?可天地这么大,秋大夫又能去哪儿找个真正的归宿呢?晋原秋氏的祖宅,现在似乎是成远伯的房产吧?”他说着略略抬眼看着秋剑离猛然一僵的脊背,复又感慨道:“无家可归,我们都是同路人啊,秋大夫。”

    “秋某委实不知侯爷此话何意。”秋剑离心下震骇,他想驱使自己的手推动轮椅出去,可不知为何,自己的手竟会忽然不听自己的使唤,指节僵直的宛若一尊石雕,卡死了自己想要逃离的退路。

    因为穆钰所说的每个字,几乎都正正打在他的软肋之上。他明知自己不能再听下去,可灭族之仇丧腿之难加上眼睁睁见着秋娴意斩首时的寂灭痛苦于此刻尽数涌上心头。多年历经诸般苦难骤然乍现,犹如千刃万剑加诸心头。

    自己难道不恨么?秋剑离当然恨,可他恨这个王朝,恨那些烂到骨子里的权贵,恨世道的不公,更恨懦弱且无能的自己——当年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他其实已经快疯了,自从秋娴意死后,他近乎每晚都会梦到雪夜中那浸没了白雪的枯红。冲天的腥气中,少女身首分离,她断掉的头颅半睁着眼望着自己的方向,像是不甘又像是疑惑。而那明丽英气的,踩在血里的,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女,眼神却是那般冷冽肃杀……是否下令抄灭秋氏的人,当时也是这种眼神呢?为什么,为什么楚清和与秋娴意分明是一般的年纪,可为何一个是刀俎,一个是鱼肉呢?

    而自己的伯乐,亦是救命恩人的知己好友,却正是自己不共戴天的血仇的忠实拥护者。秋剑离分得清孰是孰非,也知史书功业建于枯骨冤魂之上,可为何功业千秋的辉煌,偏要建立在无辜者的痛苦之上?为何自己,就合该受这种痛苦呢?凭什么自己就得苟且偷生,想要堂堂正正的活就是不容于世呢?

    若是没有穆钰从京中给自己的那一封信,告诉自己尚有亲人存世,或许在秋娴意死去的那一夜,他便已然彻底崩溃。

    “秋大夫啊,你与穆某,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啊。”穆钰见得秋剑离僵直的脊背,长长一叹后又絮絮道:“秋大夫可还记得那封信函上的落款么?耶律琳晴,一位死去多年的和亲公主,说是因水土不服而薨逝,但真相却是她怀孕了……皇帝又怎会允许一个敌国的和亲公主怀孕并生下皇子呢?为绝后患,便想在她生产之时做手脚,落个一尸两命。”

    “可这位公主进京时曾与一位皇子有过几面之缘,而她生产之时,正撞上这位少年皇子谋划着提前封地开府欲避夺嫡之争的时候。于是她以北燕境内地形图与觋山山脉地形图作为代价,恳求这位皇子,以狸猫换太子之计调走了初生的婴儿。这份地图,可以助力皇子建立不世军功亦或是另作他用。而她自己,却因喝下了那碗含毒的补血汤血尽而亡。”

    秋剑离陡然闻此宫闱秘辛,顿时以一种极度震惊的目光看着穆钰。而穆钰也看出了秋剑离心中所想,他似是无所谓的笑了笑,然眼底沉凝一片:“秋大夫猜的不错,耶律琳晴,就是某的母亲。而那位皇子,亦便是今日的齐王殿下,是某的王兄。”

    “……侯爷此般妄言,便不怕今日秋某活着从这出去后,将之公诸于众?”秋剑离敛下眼,似有些颓然的低下头。他似是疲乏极了,似连身上单薄青衫难以支撑,棱棱瘦骨如同一张强绷但已然衰朽的架子。

    “秋大夫这说的是什么话?若是您死在这儿,那某才脱不开干系。您要四处张扬大可自便,可就是你说了,也会有人信么?这世上知晓此事之人不过屈指寥寥,便是翻阅族谱,某亦是个连名也不存于周燕皇室之人。”穆钰笑叹一声,放下茶盏缓步行至秋剑离身侧,似是慨叹似是怅惘:“某与秋大夫委实相像,咱们的外甥侄子是同一人,就连这世所不容的境遇,就连这得替仇人卖命的境遇亦是如出一辙。”

    “可这又如何呢?难道我们就得看着他们逍遥得意?难道我们能活到现在,还得感恩戴德,谢他们的不杀之恩?!”穆钰说着语气陡然一变,他撕去了所有伪装的从容和笑意,像是一头负伤的野兽一般咬牙切齿的在秋剑离耳畔怒声道:“哪有什么世所不容?世所不容的不是恶人,而是无用的人!”

    “秋剑离,活着得像个人样,我们这样像是个人么?分明是条败狗啊!”话至此处,穆钰声色尖厉,貌状癫狂,若是让旁人瞧见此般情状,大抵绝不会相信他便是那威名远赫的冠军侯。他大力的捏拍着秋剑离的肩,给了他一个最为热烈的拥抱:“因为楚凌云的缘故,我很早就关注着你。你的出身,你的家人,包括后来我找到秋娴意……我承认,秋娴意是我想拉拢你的一个筹码,可谁能想到,她会落的那个下场?如果她运气好,能成为那小皇帝的妃子,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不是么?”

    “可是侯爷,我从来没说,我要答应与你这头豺狼为伍。”出乎意料的,秋剑离并没有立刻答应穆钰的结盟示好。过度的刺激后往往是超越常人的冷定,秋剑离似是平静下来,他推开了穆钰,冷声戏谑:“侯爷是个绝世的戏子,您说的每一个字,秋某都不敢信。”

    “穆某说了一辈子谎,自知假话破绽百出,故而说话要真假掺半。秋大夫,您又何必一棒子打死所有的可能呢?比如耶律引羽是你侄子这事儿,穆某就不曾骗过你。”面对秋剑离的拒绝,穆钰倒是显出一种意料之中的淡定。他没有在做阻拦,而是看着秋剑离推着轮椅出了院儿。候在大门外的侍从忙推着他往街上走去,想来他是绝不愿与自己同住一院了。

    顷刻之间,正堂之中又只剩下了穆钰一人。桌案上的残茶热气犹存,可穆钰却一手端起一个茶盏,神色颇为兴奋的对撞一下,而后掷碎于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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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业介绍:
因一场隐忍的爆发,命运将萧锦棠意想不到的推向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朝堂之上,君臣不分,权戚掌权,皇帝受缚。傀儡皇帝在倾轧的权力之间,难测的人心之中逐渐成长夺权。许一场盛世之约,倾天下为一场情深无悔。王朝更迭,枯荣往复。时光尽头,幸甚相遇。朝局变幻中,是谁能护得了天下?禁宫囹圄中,谁对谁又几许情深?风雨激荡中,是谁盛赞江山美人?乱世缥缈中,谁成为了谁的救赎?古今芳菲谢,几度风谑。捻绮梦一页,望断城堞。我欲拾旧笔,繁华续写。笔锋尽勾勒,寥寥残缺。净网行动,啥都被封不能写,等风头过了回来继续。谢谢大家支持,不会坑的,放心养肥江山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