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巧借名清铮意动再会约
对于这朔州城别院发生的事儿,正在新开商市闲逛的楚清和自是不知的。此时她正饶有兴致的在商铺之间挨个儿的乱窜,今日北燕人带来的珠宝与兽皮华美异常,其中甚至还有不少争掠番疆时所获得的战利品。番疆所产的珠宝大多都是在玉京也难得一见的珍品,北燕人肯拿出来交易,故足可见北燕两国结盟开市的诚心。但珠宝皮草虽好,却皆不足名刀好剑在楚清和的心中的地位。她早听得今日会有北燕商人来此出售一批极为难得的玉钢寒晶刀,故而便想去瞧瞧开开眼。若是真有趁手的好货,那正好可以买下将来带回玉京。
她向北燕商人问了那做刀剑生意的商队在何处设铺后,便兴致勃勃的往那商铺走去。可不想她方至铺子,却见今日跟着耶律引羽的几名北燕的侍卫正站在那商铺之外。楚清和心生好奇,心道这铺子莫不是完颜氏或是哪位北燕贵族开设的不成?门口的北燕侍卫认得她,也没做阻拦就让她进去了。
楚清和方一进去,却见铺内无人。她顺着道去了后院,方一撩隔帘便见着耶律引羽正在同一位裹巾缠头,身材高大身着褐色软甲劲装的男人站在铺子后的马车旁说着什么。楚清和心下好奇,但私访不言是为偷听,故敲了敲廊柱提醒二人。耶律引羽听的声响回过头,见着是楚清和来了,却是不知怎地的骤然掩嘴笑了起来:“真是巧了……怎么,郡主是来看有无趁手兵器的么?”
“……是,早听得玉钢寒晶刀难得,便想着来开开眼界,再看看有无适合的兵器好带回玉京送给我的一位族弟。”楚清和笑着开口,琥珀似的瞳因为好奇而显得亮晶晶的。
“世子私下大可叫我的名字,远来是客,委实不必如此拘礼。”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似想到什么一般问道:“对了,世子方才说什么‘巧了’,难不成我是撞上了什么好事儿么?”
“是有人猜着清和姐姐雅好刀剑,所以就来等着了。而他前脚方至,清和姐姐后脚就来,这不是巧了是什么?”耶律引羽冲楚清和眨眨眼,然楚清和却有些没听明白,她正欲向耶律引羽问个明白,却见得耶律引羽回身拽了拽背对着她的那位褐衣男子的袖子。那男子似低声呵斥了些什么,旋即一脸无奈的转过身道:“刀剑趁手与否,还是需得亲试一番方可。但若送人,怎及的上亲手锻造的心意呢?”
这次倒轮的楚清和睁大了眼,她是怎么也没想到耶律引铮竟会乔装成商人进入朔州城中。要知耶律引铮在北燕地位贵重,可谓是北燕的无冕之皇。谁都猜测让耶律引羽出使是为保耶律引铮安全,却不想这位摄政大汗王竟会扮作商人入了城……他也是真不怕的,也不想想若是万一此行有诈当如何是好?楚清和怔怔的望着一身便装的耶律引铮,只见着对方粲金的瞳里映着自己,那里笑意氤氲,犹似星海昏黄,模糊的令她瞬时回到了他们于草海之上共醉谈笑的夜晚。
“啊,我还记着完颜族长与我有要事商谈呢。”耶律引羽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转了转,忙笑着找了个借口离开。楚清和闻及此言方回过神,然耳侧却燎烧赮红了一片。她只觉心跳快若擂鼓,可又怕旁人瞧出端倪,只得兀自强装镇定道:“殿下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本王出来卖点刀剑兵器难道也要给郡主报备的么?还是谁规定了,摄政大汗王不能出来做买卖的?”耶律引铮有些懊恼的摘下缠头的发巾,他一头浓密丰厚的长发裹在头巾里委实闷的慌。他一面顺着头发一面偷瞟着楚清和,然见着楚清和只盯着他瞧却不说话,顿时心下一慌。
楚清和见他下意识的别过眼,心知他定有所隐瞒。她眯了眯眼,狐疑道:“真的只是为了做生意?殿下可别是骗我吧?”
耶律引铮生平最不屑便是骗人,他被楚清和一激,终是先绷不住心事认了怂:“是想见你,所以来了。”他说着一顿,见楚清和眸光微动,旋即又笑着补充道:“还想看看郡主骤然见到本王,会是怎样一番有趣神情。只可惜郡主来的的确巧……若郡主这番含羞带怯的情态让旁人瞧了去而不能像现在这般让本王独享,那本王才觉遗憾。”
楚清和闻言,差一点就想抬手捂脸了。她心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些话儿她分明也对花楼里的姑娘调笑过,什么念啊想的肉麻话不都是随时挂嘴边儿的么?怎么她一听得耶律引铮这个不着调的说出这句话,她的心就忽然乱了呢?她生怕被耶律引铮看了笑话,故而不敢再想,反倒是逞强似的向耶律引铮调笑回去:“是吗?引铮殿下这脸红的像是个蜜桃,本郡主着实觉着,当得上秀色可餐一词。”
耶律引铮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脸,但并未觉着有何异常,直到他听得楚清和大笑出声才发觉自己中了楚清和的套儿。
“好了好了,本郡主知晓了,引铮殿下是相思成疾,所以来找我了。”楚清和拍了拍手,走到耶律引铮身边仰着头望着他,笑得眉眼弯弯:“只是殿下的心意本郡主已经知晓,那殿下还为做生意而来,是不是也要把带来的玉钢寒晶刀拿出来让本郡主开开眼,让本郡主也光顾光顾殿下的生意?”
——所以在她眼里,我还不如那几把破刀?耶律引铮没由来的忽生此念,不禁有些心下郁结。然他看着楚清和那双如酒的瞳和还未褪下绯色的耳梢,不知为何又生不起气来。他皱了皱眉,忽又心生一念:“郡主不必看了,不过只是些混了些寒晶矿的普通刀剑罢了,委实称不上真正的玉钢寒晶刀。”
“哦?殿下这意思是……奸商卖假货咯?”楚清和闻言却不见恼怒,反倒是以指绕着自己的鬓发笑的玩味。
耶律引铮见状只得笑着摇了摇头,面对楚清和质疑,他极认真的解释道:“郡主何时见过本王骗人?只是郡主出身富贵,也没见过几把真的玉钢寒晶刀,便可知此物珍贵。实不相瞒,玉钢寒晶刀便是在大燕也是作传家之宝的珍品。不光是锻造工艺难,这原材料的寒晶矿只有露曲喀格圣山腹地山崖上才有裸露矿石,而露曲喀格圣山内部终年封冻,唯有盛夏雪融冰消时才显出山路可让人进山采矿。然采矿却无法挖矿洞,因为盛夏雪软,稍有不慎便会引起雪崩。故而采矿工人都只能采集裸露与山体的矿石再背回来。”
“而露曲喀格圣山又处于极北之地,更是雪狼群的聚集地。盛夏时雪狼群会北迁,若不然更不知有多少采矿人会葬身狼腹。而且方才本王也说过,玉钢寒晶刀锻造不易,最好是亲自委托一位得力的锻刀师打造才不算浪费。而寒晶矿难得,采矿人极少对外出售矿石,一般都是贵族亲自找上门……就连本王的错金斩马刀的原料,亦是父汗亲自前去一位采矿人家中谈妥的。在我们大燕,一般都是贵族武士家的父亲,才会花重金为儿子锻造一把玉钢寒晶刀。”
耶律引铮说着拍了拍自己身后的马车,眉峰一挑,振振有词:“刀都在这儿呢,然郡主既然知晓真正的玉钢寒晶刀是如何难得,便知此物之价绝不是商市可衡量售卖……本王是来做生意的,自然是要考虑价格的不是么?若是真的玉钢寒晶刀,这朔州城又有几个人能买得起呢?就算买得起,若不趁手,便只能做为一个摆设装饰,那岂不暴殄天物?”
“……那我可不是白跑一趟了?”楚清和闻言,高昂的兴致顿时没了。她焉头耷脑的撇撇嘴,愤愤的瞪了耶律引铮一眼:“骗子。”
“本王哪儿骗你了?本王卖的刀剑,打的时候的确加了玉钢寒晶矿的呀?”耶律引铮强忍着笑意,他总觉着楚清和像是一只草原上狡猾的赤狐,可这只赤狐怎么也算不过最精明的猎人。见她如今的吃亏样子,耶律引铮心想若是楚清和真是狐狸的话,她尖翘的耳朵一定都耷拉到贴在脸上了。思至此处,耶律引铮不由心情大好:“再说不用点小计,怎能让郡主自投罗网呢与本王相见呢?你们东周兵家不是还说什么兵不厌诈的么?”
楚清和失望极了,便不想与耶律引铮再计较于口舌之争。耶律引铮没想到她竟转身就走,顿时有些慌了。他心头一紧,一句话竟是脱口而出:“不然这样,等盛夏之时,郡主再来我大燕,届时自可去露曲喀格圣山下的采矿人手中收购矿石。”
“真的?”楚清和闻言,眼睛顿时又亮了起来:“咱们说好了啊,这次殿下可不准骗我。”
“不骗你,只是收购矿石这事儿郡主可得自己去跟那些采矿人说。来晚了,可就有价无市买不着了。”耶律引铮见得楚清和重展笑颜,这才放下心来。他心道届时又可以见到楚清和,顿时心情大好。
“那说好了,盛夏时我大周商队会来雁回城游商开市,那时我再来。”楚清和兴高采烈,已然把接下来的行程都打算好了。
耶律引铮瞧她这般开心,眉眼间亦是不禁也染上了笑意。然而就在此时,街市之外却骤起一阵喧哗,只听得几位北燕侍卫用北燕话怒声呵斥了什么。楚清和与耶律引铮闻声而出,生怕出了什么乱子,却见耶律引羽正拢着手柔声劝慰着侍卫。
“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忽然吵起来了?”楚清和眉峰一皱,心道是什么混混这么不长眼,胆敢在今日周燕互开商市是出来闹腾。耶律引羽见得楚清和眉梢含怒,顿时笑着拉过楚清和:“不妨事的,只是方才我瞧见镇朔军的秋军师路过,便想着上前攀谈一二。毕竟秋军师才富五车,我便是远居雁回城也有得闻。只是不知为何,秋军师见了我,竟是令小厮赶紧推着轮椅走了。哈鲁吉觉着这是对我不敬,才发了火。”
“……不应该啊,秋叔叔一向待人谦和有礼,怎会如此呢?”楚清和听得耶律引羽所述,顿时觉着事有蹊跷。她皱紧了眉头,正欲上马去追秋剑离问个明白,可回头却见耶律引铮披散着头发正站在自己身后听着自己与耶律引羽的对话。然这可是正对街市的店门口,楚清和瞧着那一头在阳光下如金碎银的长发,猛一跺脚,忙一面扯过耶律引铮束在手臂上的头巾劈头盖脸的把他的脑袋遮住,一面赶鸭子似的把他往里面赶。
“殿下还嫌不够乱啊?若是要人发现你这位北燕摄政王在这,还不知要起多大的乱子!”
耶律引铮没答话,只是笑着弓着腰任她推搡。少女带着薄茧的指尖覆在他的额上,温暖如四月的阳光。
260.设心防锦月为兄谋前朝
如今已是四月仲春时,就是连苦寒的北地也显出一派莺飞草长的欣欣向荣,亦更逞论靠南的玉京城是怎样绮丽旖旎的春日光景——城外有眠龙云外山樱并着十里盛棠将谢飞红破艳散随风的奇景,而城内春景最胜当属宫城之内。人们只道今年陛下选秀,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入了宫,个个都是芙蓉为面柳叶作眉,当的是人比花娇。论起瑰姿艳逸,什么景又能及得上后宫三千佳丽回眸一顾生百媚呢?
宫外百姓只以为的是深宫之中如今当是有佳人伴圣,。毕竟坊间流传的话本子上都写那年轻的皇帝与那才貌双全的端妃娘娘般配无比,字里行间都流转着情深几许。只是读着,都觉是春意赋新柳,容笑递温柔。可谁人又知,这玉京宫城上下早已战战兢兢?
这还得从一个多月前说起——彼时恰是三月初五,乃是嫔妃入宫第三日。宫内雀鸟司为贺陛下选秀大喜,故特育各色鸟雀若干放飞于宫墙之内,想着是为这寂寂深宫添几分生气。再加之此时百花初绽争艳的好时节,见着燕雀啁啾于花荫之下,和着天光暖意春水潋滟,新入宫的嫔妃们都捺不住少女心性结伴赏游宫中春景。明毓长公主得见临晚春景绮丽,便邀诸位嫔妃前来临晚殿中一叙,共赏美景。
明毓长公主乃是陛下唯一的同母胞妹,在陛下心中地位之重满朝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嫔妃们接到邀请后,皆费心携礼而来欲讨好之,以便让她在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可或许是太想讨好长公主殿下,故而嫔妃们一早便来了临晚殿门口候着。然不想新封的答应朱氏也不知为何与兰氏小姐起了口角之争,恼怒之下竟是失手推了长公主殿下,害其跌落临晚殿外的醉液池中,若不是龙图禁卫首领易子凛恰巧在此安排侍卫轮替舍身投水相救,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彼时早朝刚过,诸位亲贵大臣还在宣政殿内还未散去便见内监匆匆来报长公主落水之事。萧锦棠闻言,直接下令将那朱答应投入冷宫等候发落。
朝上大臣自是无人去求这个情,毕竟朱答应不过一介小小修文校书使之女,犯不着为了一个寒门之女去掀陛下的逆鳞。但这事儿出的也说巧不巧,恰正是出在萧锦棠晋封沈揽月为妃位后的第二日。而这朱答应虽出身寒门,但其父也勉强算得上是王谦之的门生之一。这一封妃一冷宫,委实有些拂了沈氏家族的面子。可等着事情原委水落石出,朱答应却被萧锦棠直接下令扔去了北苑喂了猛兽——
原是这位朱答应在选秀之日与明毓长公主多加攀谈了几句,便自觉自己算得上是长公主的闺中密友。再加之她又觉着自己父亲是沈氏门生,那自己在后宫定会跟荣宠无双的沈揽月站在一条船上。故而沈揽月封妃,好像也连带着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了一般。那日在临晚殿外,朱答应撞上了获封贵人的兰芝雅,而兰芝雅在眠龙夜宴的献舞一事早成了各家贵女的笑柄,且再加之如今兰氏势微,故而朱答应便奚落之,二人遂起口舌之争。明毓长公主见了惟恐伤了和气,却不想被那气头上的朱答应一推,这才落了水。
牵扯其中的沈揽月与兰芝雅自是自请禁足一月,但萧锦棠却并未让沈揽月禁足,这足以显得沈揽月在后宫地位超然。至此在萧锦月养病期间,各宫嫔妃皆以沈揽月马首是瞻,生怕落得个朱答应的下场。而朝上诸臣知晓此事后,虽面上说帝王家事臣下不言,但却更敬惧沈氏家族。
然作为萧锦月的贴身侍女,斜红却知此事并不如外界传言一般。因为这场落水事件,从头至尾都是萧锦月的计划。她根本不是被朱答应推下水的,而是她自己落下水,以此让易子凛来救自己,还能顺手除掉这个愚蠢的朱答应。
萧锦月明白沈揽月之于萧锦棠的联姻意义,可现下沈氏在朝为寒门士子所拥,定国大长公主手中又有龙图禁卫与禁军的监军之权。再加之穆钰自请北上,放弃龙图卫指挥权。如今沈氏手中实权早已更胜当初兰氏。
虽说沈氏一族是为皇族旁支,但萧锦月却再深知不过手无实权必为他人鱼肉的道理。故而她决定先行打压沈揽月在宫中的势力,并借此机会与易子凛搭上关系。与萧锦棠不同,萧锦月从骨子里不信任沈氏与楚氏。在她眼里,就算他们是人人赞颂的忠臣良将,但到底人心隔肚皮,皇家之间,最常见的就是亲人相谋爱人相杀。这世上,谁又敢夸下海口,说对权力并无丝毫渴望?为了权力,人什么事儿做不出来?
可这没人敢夸下的海口,唯独萧锦月敢夸。因为这世上无人比得上她与萧锦棠的亲密。他们是一母同胞相依为命的兄妹,他们身体里流着一模一样的血,这世上只有她敢笃定的说,自己绝不会背叛萧锦棠。
军权旁落是帝王卧榻之侧酣睡的猛虎,所以萧锦棠创立昭武阁,不就是想尽快建立直属于皇帝的亲军么?萧锦月虽处后宫之中,但对于兄长的想法却能猜的分毫无差——权力只有牢牢的掌握在自己与兄长手里,那才可高枕无忧。而萧锦棠也对自己唯一的妹妹从不加隐瞒,便对她如实相告了沈揽月与叶素痕之事。然萧锦棠也未曾想到,这件事却加重了萧锦月对沈揽月的防备之心。
萧锦棠只道用情来推算一个人是很准,因为感情本就是人最大的枷锁。可萧锦月却知,感情更是不安定的因素,它可以使懦夫变成勇士,也能让君王变作奴隶,就像昔年萧锦棠明明有机会逃出皇宫,却因为自己不得不依附于萧锦辉……而君王之侧,最为荣宠的女人却深爱着旁人,而她的家族,不就是卧榻之侧的酣睡猛虎么?
但好在她如今是大周尊贵的长公主,再不是那个只能被萧锦棠护在身后的瘦弱女孩了——她一直牢记着兄长的话,谁夺走他们的,定要之千百样还。
可究竟要怎样才能帮得上萧锦棠?就算自己贵为长公主,却仍不过是个尚未出宫开府的少女罢了。然萧锦月却不急,她如她的兄长一般,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在棠棣阁那朝不保夕暗无天日的十多年都忍过了,还在乎在等一个契机?好在这个契机很快就到了,这就是易子凛。
萧锦月观察易子凛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位前任临阳龙图卫副将,近而立的年纪,尚未婚娶,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本来在军中有着大好的前途,却被穆钰调进了宫中。他本为穆钰在临阳龙图卫中培植的心腹,再加之萧锦棠初初登基时那联手遮天的兰穆之盟,易子凛自是觉着自己这是一步登天。可不想一朝形势突变,后宫之中,穆太后一个劲儿的搅混水,令萧锦棠对自己心生芥蒂,还险些让自己脑袋不保。如今萧锦棠软禁太后又倚重楚麟城,易子凛在宫中的处境更为尴尬。但这个节骨眼儿上,穆钰又弃了军权避嫌。易子凛这下可谓是彻底成了穆钰的弃子。
但旁人弃子,未必不能为自己所用。萧锦月发现了易子凛的不甘,她知晓,这个年轻的将军急需一个新的靠山,一个新的、能让他从泥沼中爬上云端的梯子。
所以她故意落水,除掉朱答应的同时引得易子凛相救,而后再演一出芳心暗许的戏码,易子凛没有理由拒绝如此诱人的邀请——一个看似不谙世事的绝丽小公主,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心生情愫,这再正常不过了。而她又深受她的皇兄宠爱,她能带给自己的利益大到不可估量。她就是易子凛的青云梯,是他的梦中人,哪怕她如今尚未及笄,但她初初长开五官已显出将来的倾城之姿。这样一朵绝美的花儿将来只为自己盛开,易子凛理所应当的心动了。
他沉醉于萧锦月在宫闱墙畔有意无意看向自己的眼波中,哪怕他根本分不清她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树梢上起落的飞鸟。他常常以调动侍卫之名借故去往临晚殿附近,然却总是见不到那位美丽的公主。就当他心灰意冷时,却在巡逻宫城时见到去往御书房探望兄长的长公主。她会停下脚步对他莞尔一笑,旋即匆匆而去。她那若隐若现的情意,似乎像是一片飘忽的羽毛挠在男人的心上。
而这一天,当斜红向萧锦月拿出易子凛委托她转交给公主的礼物后,萧锦月愉快的笑出了声儿。
因为易子凛送了一个风筝给她。风筝是最寻常不过的燕子款式,但边角有些粗糙,一瞧就是那个军人出身的男子费尽心力亲手做的。但他毕竟是个粗人,拿惯了刀剑的手怎么也做不会这些精细活儿,故而那燕子的翅膀糊的有些坑洼。或许他最为讨巧的心思,就是把那燕子的尾巴用一串儿花色各异的羽毛裁做而成,飞到天上时,尾羽舒展开来,就像是虹彩一般绚丽。
“斜红姑姑,陪本宫去放风筝吧。”萧锦月摩挲了一会儿那串漂亮的尾羽,忽的起身对斜红吩咐到。她容笑粲然,可那双冰绿色的瞳里却毫无温度:“就去棠棣阁,这儿都四月了,若是再不去,最晚盛开的棠花可就要谢了。”
“……是,婢子这就去准备。”斜红依言领命,可心中的惶恐与不安却愈来愈大。她也不知萧锦月究竟在计划着什么,也不知易子凛在她的计划中究竟算什么。至始至终,她从未看透过这位自己亲手带大的女孩。确切的说,她从未看透过这对兄妹。
261.寂寞萎红低向雨
萧锦月要回故居放风筝,临晚殿的宫人自是忙碌起来。女官们忙着为长公主殿下梳妆更衣,而内监们又点数着一会儿长公主可能需要增添的衣物和饿了之后吃的零嘴儿。自从她落水之后,萧锦棠便又给临晚殿加派了不少仆役,生怕萧锦月再出什么意外。
而今弘文馆与昭武阁初建,他忙着扩军一事,正是政事繁忙的时候,故不能再如从前一般常来临晚殿陪伴萧锦月,但偏偏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萧锦月落了水。这件事让萧锦棠心有余悸,他只道是自己对妹妹照顾不周才会出此意外,且萧锦月身子一向虚弱,落水之后自然连着发了好几日的高烧,吓得萧锦棠干脆直接住在临晚殿守着她,直到她身子好转才搬回太清殿。
然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才是常态。比起临晚殿中长公主出行的热闹繁碌,宫城的另一边漪澜殿却是清冷异常,甚至殿外宫道之上的扫洒宫人也只有寥寥几人。
这也无怪乎漪澜殿清冷,只因这儿是兰芝雅入宫后被分到的住处。兰氏如今势微,再加之也是因为兰芝雅与那朱答应起了口角之争才导致萧锦月落水。朱答应的下场有目共睹,满宫上下谁都不想成为第二个她。所以本就因出身而颇受非议的兰芝雅更不受宫中人的待见。
但兰芝雅虽非议缠身,却怎么也是出身仅次于沈揽月的贵女。便是陛下与太师之间有再多嫌隙,内务府总得两头顾及着,也不至于让二者之间因为宫闱之事太过难堪。
然这漪澜殿虽有主殿之名,却是离太清殿最远的主殿,远的离近冷宫,倒是与陛下和长公主曾经的故居棠棣阁有些近。加之里头还住着一个从一开始就不得陛下欢心的嫔妃,有意无意的好似在讽刺兰芝雅在宫中尴尬的地位一般。
事发之后,兰芝雅自请禁足一月,一来是为避嫌,二来着实是心惧惶恐。她虽见过眠龙夜宴的前车之鉴,知晓这四方围城之内的玉楼瑶殿不过是个吃人的锦绣地狱,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入宫第三日便见到了这血淋淋的第二幕——
她是知晓那一日内情如何的,朱氏虽对她无礼,但她分明瞧着是萧锦月自己摔下去的。可谁又敢说,是长公主自己摔下去的?这一刻她忽的明白,她不过是个闺中女儿,这宫中利益纷杂是无底的深潭,远比她看见的更为复杂。
她不知萧锦月为何要故意落水,但她明白,朱答应一定是碍着这位长公主的利益了。醉液池的水是那么寒凉那么深,落水后但凡晚救那么一小会儿都会没命。
有什么事儿,能让这位长公主殿下连命都不顾也要让一个小小的答应去死呢?但无论如何,兰芝雅终于明白为何长姐在自己入宫前再三叮嘱不要去招惹这对兄妹,因为不惜自己命的人,往往也漠视别人的命,或许旁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
然可笑的是,她总共与萧锦棠见过三面,离他最近的一次是自己跪在临晚殿外请罪。她记得他的玄色袍琚掠过自己跟前,而这么久以来,自己却连他的模样也未曾瞧清过。
或许未曾瞧见,才是自己的幸运吧。那朱答应被拖走的时候或许瞧见了她名义上丈夫的模样,可还不是被扔去喂了畜生?兰芝雅这般想着,看向了漪澜殿半掩的宫门。
一个多月过去了,她的禁足早已解了。可她却不敢再踏出漪澜殿一步,生怕出去就会招惹是非。兰氏指望着自己,可如今自己只有自保为上,才能不拖累家族——
兰芝雅望着殿外寥落春庭,只觉拂过庭中梨树的柔暖春风是那般凄切,好似那零落成泥的花朵就是自己的宿命。她忽的明白,在深宫中能把人逼疯的不是孤寂无趣,而是囚于四方的无望。
或许是连上天都为她的苦闷愁绪所感,骤然之间,西风漫卷而起,方才还晴好的天儿忽的就阴了下来。层云忽迫,遮天蔽日,眼见着一场春雨就要落下。在自己身旁绣着花的融霜见得变了天,忙放下手中活计跑去庭中收捡她晒的干花——尚在兰府时,融霜与她便喜欢收些花儿来入茶。
融霜手脚倒也利索,没一会儿便将晒好的干花收捡好了回来。她身为兰芝雅的陪嫁侍女,这些杂事本不需她亲自去做的,可见着兰芝雅禁足,拨给漪澜殿的宫人自是见风使舵,就是花钱疏通门路,也不愿留在此处伺候。没过多久,这漪澜殿除却兰芝雅主仆二人之外,也就只剩下三名十三四岁的无甚余钱疏通关系的小宫女。便是融霜去内务府说及此事,内务府也压根不当一回事。毕竟没人会冒着得罪长公主的风险,去给一位非议缠身的贵人当差办事。
然遭受这种种冷遇与偏见,兰芝雅却连愤懑也做不到。她在宫中的经历,折灭了所有显赫尊荣的出身带给她的心高气傲。一入宫闱深似海,这种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一月,她便尝了个遍。
261.梁燕归芝雅初遇萧锦棠
“嗐,怎么这雨说来就来?”融霜刚把干花放进瓷瓮里收着,骤雨便随西风而至。水珠汇集在廊檐下滴答落下,绵绵的雨幕像是一段段欲断难断的愁思。融霜搓了搓手,忽的一拍脑门,似想起什么一般急道:“糟了,这大雨天的,环儿还没回来,她走得急,又没带伞。方才我让她去浣衣局拿浣洗好的衣裳。这要是回来路上遇上了雨,那该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急的,衣物湿了最多不过再洗过一次。只望她现在找到地儿躲雨,人要是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兰芝雅闻言失笑,看着融霜的眼神亦不禁带了几分责备。融霜被自家小姐这么一瞧,顿时心生委屈。只瞧她嘴一撇,拉过兰芝雅的手就在她身边蹲下巴巴的撒娇:“小姐,那些衣物里有大长公主殿下给您的添妆,说是……等您侍寝时再穿的轻罗衫。我瞧那罗衫压在箱底沾了霉气,才送去浣衣局……您也知道,织罗若是沾了雨就会发黄变脆,还会生虫——”
融霜话至半截,却是戛然止住了话头。她叹了口气,将头缓缓靠倚在了兰芝雅的膝头。兰芝雅心知她是担心自己,然时况迫人,她亦对此无可奈何。她轻轻抚着融霜的额发,无声的安慰着她的侍女。她们自幼相伴,说是主仆情深,倒不若说是姐妹情深。如今虽是入了宫,但因兰芝雅备受冷落,故而漪澜殿也没那么多规矩。私下无人时,二人还如曾在相府闺阁里一般相处。
“……小姐,咱们也不能一直在这漪澜殿不出去啊。您都不知道,这漪澜殿外的朱墙下都生了一层青绿苔痕,再说都过了一个多月了,难不成就在这附近走走,也能碍着谁不成?”饶是过了小半晌,融霜才支起身子委屈巴巴的托腮望着兰芝雅说道。兰芝雅生性娴静,而她却好动活泼,禁足漪澜殿的一个多月简直快把她憋出毛病来了。
兰芝雅见融霜这般情态,只得无奈笑叹一声。融霜见兰芝雅叹气,还以为自己失言,正当她想为自己的任性认错时,却见兰芝雅缓缓起身,向她伸出了手:“那就快去寻把伞来,我们趁现在出去走走。这么大的雨,想来也遇不上人的。”
融霜素来是个脸上藏不住事儿的,她听得兰芝雅要出漪澜殿,顿时捺不住性子的欢呼一声,像只小鹿一般近乎是蹦跳着跑出了殿,不一会儿就拿来了油纸伞和御寒的披风。兰芝雅与她套上兜帽便合撑一把伞出了宫门。听着雨滴淅淅沥沥的打在璃瓦青砖上,兰芝雅嗅着清新的水气只觉压抑的心境豁然开阔不少。她们沿着宫道慢慢走着,忽然见着青石路上落着些绯色的花瓣。
兰芝雅与融霜见此,不知落花自何处飘来,故心生好奇,便沿着花瓣一路寻去。她们没走多久便发现笔直的宫道旁居然开出一个有些狭窄的拐角。这条骤开小径夹在两堵高耸的宫墙之间,幽微逼仄且带着几分难言的阴冷。可偏偏几支艳丽的海棠枝丫自间斜墙而出,那青砖落花便是至此由来。兰芝雅侧目一瞧,不免心生好奇,道这近暮春时节竟还有棠花盛放。这青砖朱墙在这一枝海棠的衬托下,顿时便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连带着幽暗的宫道都似成了那自海外流传而来的传说——那通往桃花源的入口不就是这般的么?
思至此处,兰芝雅与融霜捺不住心中好奇往这条偏道走去。不一会儿,她们便见着右边墙上辟开一扇新漆朱门,几株劲竹新翠自后而生,竹叶在被风吹得娑娑作响。
朱门半掩,门槛阶旁苔痕尚青,似是内有别院宫室,可门上额坊却无牌匾。兰芝雅皱了皱眉,她瞧这门上新漆,想来是有人特意打理此处。可这苔痕深深加之此处阴冷偏僻,也没见个不像是有人会住在这儿的样子。正当她思忖着是否要敲门时,却见融霜已然伸手缓缓推开了门:“小姐,便是有人,咱们进去再告声礼也不迟嘛。”
“这是在宫里,可不是从前在府里。一会儿若是见了此地主人,可不准失礼了。”兰芝雅略略一叹,挽着融霜进了这方小院。小院不算大,可隐于此处,倒算得上别有洞天。她甫一进门,之间入眼苍翠叠叠,细细一瞧,这不大的小院内竟遍植各类海棠。然此时节,早已残红褪尽,雨幕濛濛间,竟是别有一番清幽趣味。真不知若是初春时节,棠花白雪,那该是怎样一番清极而艳的盛景。
只可惜这小院辟于高墙之内,采光委实不佳,她俩一进来便觉着起了层鸡皮疙瘩,阴冷的竟有几分渗人。兰芝雅本欲先往正堂行去,先见过此地主人,可不想正堂大门紧闭,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兰芝雅见及此况,又想着那新漆的门扉,觉着此处应该是正在修缮。毕竟这么阴冷的地方,的确不是个住人的好地方。
融霜见无人在此,便放开了胆。她念着那转廊一角的棠花灼灼,拉着兰芝雅想过去瞧个究竟。她们撑着伞绕过转廊,只瞧着落英随雨纷落满园,别有一番凄离破艳之美。恰在此时,西风忽起,顿时催折累累海棠花枝。兰芝雅心念一动,只觉落花伤情,一时间连伞也不顾了,竟是步入雨幕想去捡拾起那枝残花。
她俯身将那串花枝捡起,正欲拂去上面雨水时,却闻身后廊下忽传推门之声。她蓦然回首,却听得少年嗓音清冷,似如冰叩玉,又如风震沉箫:“何人在此?”
兰芝雅不知此院竟还有旁人,且还是个男子,顿时心头一慌,拈着手中花枝不知如何是好。她隔着雨幕望向廊下,只见自堂屋步出一位形容清瘦,高挑孤冷的玄衣少年——或许该称呼他为青年,他的身量或许比之成年男子还稍稍差些,然气度沉阔,隐见威仪;可他周身都笼着冰冽的锐意,像是一把无鞘的名刃。他是这般孤峭,像是个倔强又孤独的少年。
少年孤身一人,并未带及侍从。他看向了这位擅闯庭院的不速之客,绵绵无尽的春雨落在他们相望的眼底,模糊了视野,也模糊了少年周身的锐意。
他忽的笑了,兰芝雅从没想过,这般孤冷的少年笑起来竟是这般好看,像是春风消长,又像是雪融冰消。那一眼穿过棠花丛丛,穿过将散未散的烟雨,穿过空花幻月浮生倥偬。天光泷濛下,他沉碧色的瞳在雨里显得有些雾蒙蒙的,但在望向自己时,那双瞳忽的有了飞扬的神采。碧色氤氲尽数潋滟,如碧水映春山,满满当当的盛着眼前的少女。
“你……你回来了?”少年低声喃喃,声音飘飘渺渺,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喜。
兰芝雅不知他所言何意,只以为自己错听了。她缓步向少年走去,可兜帽却被树枝勾落。她低呼一声,忙伸手去解树枝,却没见着少年如大梦初醒一般微微皱起了眉。等兰芝雅解下帽子走至少年跟前时,她垂首盈盈下拜,声色微颤:“嫔妾……嫔妾贵人兰氏,不知陛下在此,委实失礼,还请陛下恕罪。”
是了,这般俊美孤冷令人一见便心生惊艳的少年,在这宫中,除却当今的圣上萧锦棠,还能有谁?兰芝雅心头狂跳,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她捏紧了披风下的袍袖,思绪一片混乱——她想这位陛下跟明毓长公主可真像,一样的碧色眼瞳,一样秾丽风流的眉眼,都是那般好看,都是那般冰冷。
“在想什么?雨凉,先过来避避雨罢。”正当兰芝雅胡思乱想之际,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自己跟前。兰芝雅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只手,顿时面上赮红一片。她眨了眨眼,半晌才回过神将手轻轻搭在那微凉的掌心中起了身。这一刻她听不到风声雨声和少年帝王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她只听得见自己心若擂鼓。
——他和明毓长公主是不一样的,他是那么温柔,就像是今天的绵绵春雨。兰芝雅没由来的想着,她鼓起勇气微微抬眼,只见少年一手撑伞,水珠儿沿着伞沿如珠坠涟,一滴滴落在了她的心底。
少年帝王有着一张极锋锐孤傲的面相,可或许是因为这场雨,或许是因为唇畔那抹似笑非笑。在兰芝雅眼里,伞下眉边,少年的眼底流淌出一段难言的多情与秾丽。
在让融霜也一同来廊下避雨后,兰芝雅与萧锦棠又陷入无话。他们隔了五步远,少年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半倚在阑干上望着雨幕和满园残红,似是在神游天外。兰芝雅不曾想到父亲口中离经叛道孤戾桀骜的皇帝竟是个这般俊美安静的少年。她心念百转,对身畔少年生出千般好奇——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何看上去会那么孤独?他经历过什么?他的笑容……为何那般,令人瞧上一眼,就心如乱麻?
他是那般神秘又危险,温柔又冷冽。世上竟有这般矛盾的人,而这样的人,是自己的夫君?
兰芝雅攥紧自己的大袖,只觉着腿有些软,好像自己是踩在了云上,仿佛一不留神就会陷下去。过了好一会儿等着面上的灼烧感褪了下去,她才又悄悄抬眼偷偷瞥向身侧的少年——他是那般俊逸非凡,说是俊美,倒不若说是漂亮,这般具有侵略性的秾丽相貌,便是女人瞧了也会含恨而死。
思至此处,兰芝雅忽的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她形貌清秀有余,可充其量也就是个中上之姿,比之国色天香更是差之千里。她想着难怪萧锦棠会那般喜欢沈揽月了,这对兄妹都美的凛冽浓烈,唯有沈揽月这种天人之姿才情横溢的美人才堪堪相配。
“你在看什么?”一声轻笑忽的打断了兰芝雅的遐思,兰芝雅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竟然目不转睛的盯着萧锦棠看。她下意识的别过目光,却正正撞进少年帝王那沉碧色的瞳中。
这一刻二人皆是一怔,春雨依旧绵绵,兰芝雅却忽然想这场雨要是永远下不完了才好。她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因为在他眼底,她看见了一整个仲春暖意,明媚春光。
“哎,怎么有燕子飞来了?”正当二人无言之时,融霜却惊呼道:“春燕回堂,是好兆头呀。”
兰芝雅像是找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慌忙偏过头,轻叱道:“融霜!陛下面前,岂能容你妄言?”
原是棠棣阁檐下不知何时筑了个燕巢,见得成燕飞回,燕巢里顿时传来隐隐的叽喳声。萧锦棠抬眼看向梁上,片刻后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清浅一笑:“是好兆头,只是孤读书不多,见得这般好兆头,也不知说什么。兰贵人,你说说这梁上飞燕,好在何处?”
“嫔妾……”兰芝雅未曾想到萧锦棠会骤然问及自己,她咬了咬唇,顿时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自她心头浮现,于她理性之前先行脱口而出:“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听得兰芝雅之言,萧锦棠却是一怔。兰芝雅说的这阙词,那夜在上元花树的愿牌中,他曾看到过。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兰芝雅话一出口,便赮红了面颊。这一刻她只能想到这阙词,泷濛天色下水色潋滟,梁燕初回,郎君温柔,一切都带着一层难言的撩人甜蜜。这一刻她尚不知,这场春雨就此永远的留在了自己心头,绵绵无尽如一张网一般笼住了她的一生。
“是阙好词。”萧锦棠似有所感,他敛下眼,但却敛不住唇畔的笑意。兰芝雅不知他想到什么,可还没等她鼓起勇气问出口,便见萧锦棠对她温声道:“兰贵人还是快些回宫罢。回去后记得喝些姜汤,免得过上风寒。”
兰芝雅一愣,萧锦棠突如其来的关怀令她受宠若惊。她委实不曾想到,孤冷的帝王竟也有这般细致妥帖的一面。她不曾想到,入宫这么久,见惯了冷眼冷语,第一份关怀竟是来自这位少年帝王的。
她的唇颤了颤,柔肠百转间,好半晌才鼓起勇气轻声道:“陛下您呢?此地阴寒,现在又下着雨……不如,一同来漪澜殿喝碗姜汤再走罢。您一个人,这雨天路滑……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兰芝雅说着才发现萧锦棠未带任何宫人内监,她有些疑惑的顿住,却听得萧锦棠笑了笑:“无妨,此处是棠棣阁,是孤与皇妹的故居。皇妹觉着此处破旧,便差人修缮,想着无事还能在此小住。她惯是个恋旧的人,舍不得这儿,每隔一段时间就想回来住会儿。想来过一会儿,她就该来了。”
263.陈心迹锦月谋前朝(一)
“原是这般……”兰芝雅听得此处是萧锦棠与萧锦月故居时,思及方才自己说此地阴冷,顿觉尴尬万分。她敏锐的瞧见萧锦棠在提及萧锦月时,眼底流露的笑意温柔且纵容。她忽的想起曾在父亲口中听过的那些萧锦棠登基之前的遭遇,顿时便知萧锦月在这位少年帝王心中的分量。
在那般孤独绝望的岁月中,她是唯一可以与你相依为命相偎取暖的人啊。也难怪这般冷峻的帝王,会在听闻妹妹出事时不分青红皂白就处置那可怜的朱答应。她是帝王的逆鳞,是坐拥天下之人在一无所有的岁月里唯一可以拥有的。说是萧锦棠保护着萧锦月,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没有萧锦月,那又有什么可以支撑萧锦棠走至那皇位之上?兰芝雅思至此处,顿觉心生后怕。她并不知萧锦棠知否知晓萧锦月的真面目……如果他是知道的呢?她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下,显然是怕极了。
她下意识躲闪的目光毫无遗漏的落在萧锦棠眼底。萧锦棠皱了皱眉,眼底一线怜悯之意转瞬即逝。
然就在此时,清幽的棠棣阁外忽起喧哗之声,远远听来,除却少女的清凌脆生的笑声之外,还有侍女呼喊声。兰芝雅下意识的回头,只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并着水花踏溅之声往棠棣阁迫近。不过短短几个吐息的时间,半掩的朱红门扉被轻巧的推开,身着浅绿渐米色齐胸裙的少女拥着淡橘色丝帛如蝶一般踏进这一方小院。
她手上还拿着一个做工有些粗糙的燕子风筝,风筝长且绚丽的尾羽搭在她的腕上,随着少女的奔跑,那尾羽和披帛亦随裙琚飞扬,像是自她身后生出的华美羽翅一般。而紧随其后的,竟不是她的贴身侍女斜红,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男人撑着伞追着她,生怕她被雨淋了。少女本是回头与他笑闹着的,但她一进院便见堂前站着的三人。这令她顿住了脚步,男人紧随其后将伞遮在了她的头顶,并为她披上了斗篷。
“本宫来的时候有些不巧,可是扰了皇兄与兰姐姐?”萧锦月不曾想到兰芝雅会在棠棣阁,她有些惊讶,眸光在萧锦棠与兰芝雅只见几番流转后,终是轻笑一声接过了易子凛手中的伞,步步矜贵从容的走到廊下。萧锦棠接过了她的伞,又为她抚去额上的雨水,宠溺之意溢于言表:“你身子刚好,又这般任性,这次病了,皇兄可不去陪你了。”
兰芝雅站在萧锦棠旁边,紧张的不敢去看萧锦月。她想着方才萧锦棠说的话,顿时便知今日萧锦棠未带随从前来棠棣阁,是特地在此等着自己的妹妹的。思至此处,她告了声礼便欲带融霜离去,可不想却是萧锦月先开了口。她亲切的拉过兰芝雅的手,笑意盈盈于睫:“好些日子没见过兰姐姐了,前些日子让兰姐姐受了惊,锦月明日来漪澜殿向姐姐赔罪可好?”
兰芝雅的手不自觉的一颤,她低声谢过萧锦月,抬眼时却见萧锦月容笑粲然,那双与她兄长一模一样的眼瞳里如春水初泮,明澈且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这令兰芝雅感到一阵恍惚,她在大选之时初见萧锦月之时,也觉着这位长公主温和可亲,是个善良纯真的少女。但自从经历临晚殿一事后,再看这无辜烂漫的笑容,兰芝雅只觉遍体生寒令人作呕。
她有些瑟缩的望向萧锦棠,却见萧锦棠的目光越过了自己妹妹凝视着易子凛:“易将军,就劳烦你送兰贵人回宫罢。”
萧锦棠的目光自易子凛转回萧锦月,眸色却是略沉。兰芝雅正不知如何拒绝萧锦月,听得萧锦棠之言,只觉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心下一暖之际,谢恩之后忙带着融霜随着易子凛转身欲走。可还没等他们出棠棣阁的院儿,却又听得萧锦月朗声笑道:“皇兄为何要兰姐姐走?锦月有多久没见着皇兄在旁人面前笑过了。皇兄能在兰姐姐面前展颜,想来是聊得极为投机……既然喜欢,为何不让兰姐姐留下?”
少女的打趣落在兰芝雅耳里,令之心下蓦地一动,浅淡的赮色又浮现自她的颊侧,难以言喻的喜悦充斥了她的内心。在这一瞬间,她只觉有一朵幼嫩的花自她心底蓦然破土开放。这一刻她恍惚的觉着,自己在那冷峻的少年帝王眼中是个特别的存在。
她下意识的回过头,想在看那玄衣少年一眼。可不想随萧锦月而来的宫人却将那朱红门扉紧紧关上。这时兰芝雅才注意到,在这逼仄狭长的宫道外,竟是站了十几名执伞候立却不进的侍女内监。见着这般阵势,兰芝雅顿时明白,萧锦棠与萧锦月的这场私会内容是不容外人知晓的——可有什么事,非要在这棠棣阁中说呢?她无法揣度出这对兄妹的想法,横生的疑窦令她一时忘记方才的笑言是自萧锦月口中说出的。
“姜汤我已经温好了,里面加了你喜欢的甘草和红糖。”见着兰芝雅与易子凛离去,萧锦棠才一面轻轻拉起萧锦月的手一面推开棠棣阁的大门。纵使他们现在并不居于此处,然棠棣阁内陈设一如往昔。骤一推开,像是走进了那段阴冷晦暗的时光。他们走至棠棣阁内的寝殿,里面的茶案上置着一红泥小炉,茶釜中微微滚着的不是香气清高悠远的茶汤,而是散发着腻人甜意的姜汤。
棠棣阁阴冷,故而里面总是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霉味儿,然这股霉味儿混着清苦的药味儿才是他们记忆中最为幸福甜蜜的味道。萧锦月见着临窗的坐榻上还放着半卷打开的书,想来是萧锦棠在此等自己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她轻轻抚过内里轻垂的帷幔,最终目光定格在房梁之上。
264.陈心迹锦月谋前朝(二)
“锦月,你让斜红特意请我至此,是想跟我说什么呢?”萧锦棠一面为她倒了盏姜汤一面轻声开口。惨败的光线透过半掩的窗棂,星星落落的粉尘飘忽在潮湿的空气中,萧锦棠看着没有动作的萧锦月,眸光深沉:“有什么话是在临晚殿说不得的?还是说,你是想母妃了,想要跟哥哥陪你回棠棣阁住几日?”
“应该是哥哥有什么话想问我才对吧?”萧锦月敛下眸光,如儿时一般温顺且依赖的坐在萧锦棠的身侧,冰绿色的瞳里似隐有哀伤:“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哥哥在临晚殿时经常一个人愣神,连我也不知哥哥在想些什么……倒不如说,是哥哥不愿告诉我。什么时候开始,哥哥竟要对我隐瞒了呢?母妃要是知道你我生出嫌隙,那该会多伤心啊。”
萧锦月说着眯了眯眼,她抓住萧锦棠的手,像是一只猫儿试探又讨好的凑近他:“我猜是因为朱答应一事吧?你是在怪我借你的手杀了她么?你舍不得无辜的人死,你心中有愧,对么?”
“她胸无城府,且又是你选进宫的。虽说她父亲是沈氏家族一派的,可在前朝后宫,都掀不起什么浪,你何必与他们为难。”萧锦棠皱了皱眉,他抬手轻抚着萧锦月的额发:“这件事,是你做的太过了。”
“哥哥是在责怪我么?可如今沈姐姐心有他人,你还能放心的将后宫交由她么?”萧锦月有些委屈,她撇了撇嘴,口吻揶揄:“至于朱答应那是自己作死,在沈姐姐封妃第二日就撺掇着几位其他的妃嫔去披香殿问安,俨然是把她当做未来的皇后来巴结……哥哥,心有旁人的人信不得。如今沈姐姐在后宫位分最高,弘文馆的文官势力依附于锦衣侯,而临阳城的龙图卫兵权为定国皇祖姑母所掌。这般情状,与当日的兰氏又有何两样?”
“且感情这种东西虽然没有重量,可却足够摧毁一个人的理智和底线。”萧锦月说着眸光一凛:“就像你当初明明可以抛弃我出宫,却依旧会为了我受制于东宫。”
萧锦棠看着眼底冰寒一片的妹妹,他只觉心中一窒,忽的有些后悔起来——或许他不该让萧锦月知道那么多的。自他与楚麟城在临晚殿夜谈之后,他便不再对萧锦月隐瞒朝政之事。甚至自己为难时,亦会对她说出自己的软弱与恐惧。萧锦月总是安静的听着,或许是因为自己将她习惯性的护在了身后,所以连他自己也都快忘了萧锦月其实是怎样一个偏执疯狂的人……她爱着自己,不会容许任何威胁自己的事物出现,是他低估了沈揽月一事对萧锦月的刺激。
“哥哥别难过啊,我知道朱答应一死会让沈氏家族面上挂不住。可我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杀了她呢?”萧锦月抬起头,拉起萧锦棠的手用面颊亲昵的蹭了蹭:“哥哥不是为扩军一事烦忧着么?毕竟政事稳定,麟城哥哥是不会一直戍守帝都的。他一回凉朔关,那新建的昭武军都统一职和禁军首领一职便空了出来……我倒是有个好人选,不知哥哥可满意?”
“……你是说易子凛?”萧锦棠的目光落在了萧锦月拿进来的飞燕风筝上,他想起今日易子凛亦趋亦步的跟在萧锦月身后,顿时眉峰紧皱——他抿了抿唇,忽的话锋一转,旁侧敲击着试探以佐证自己的猜想:“对了,方才兰贵人走的时候,你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不喜欢她么?”
“我是不喜欢她,更不喜欢她来棠棣阁……可是她得喜欢你,哥哥,感情是最好的利用品不是么?”萧锦月没想到萧锦棠会忽然问起这茬,她虽有些疑惑,但亦将心中所想如实相告:“兰氏指望着兰芝雅,而她如果爱上了哥哥呢?那兰氏在朝上,想来也会更顺服于哥哥吧?”
听得萧锦月的回答,落水一事的前因后果顿时在萧锦棠心中串联而起。他第一次对萧锦月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意,他一拍桌案,语气不自觉的肃厉起来:“利用感情?所以你是为了笼络易子凛才故意设计落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是根本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哥哥别气,都是月儿不好,可月儿只是想为哥哥分忧啊!”萧锦月头一次见对自己发怒的萧锦棠,眼泪顿时就涌上来了。她缓缓跪在萧锦棠膝旁,似是委屈极了:“月儿知道错了。只是月儿觉着,易子凛虽是穆氏弃子,但却可为我们所用。少帅远走边关后,镇国公便会回京统练昭武军,难道哥哥是要同时任命镇国公为禁军统领与昭武军都统么?这样一来,我大周边关与帝都都同属于一人派系,这让月儿何以安心啊!”
“麟城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倒是穆钰与齐王,才最难防。”萧锦棠见着萧锦月一哭,再冷硬的心也软了一半。他叹了口气,伸手拭去萧锦月面上的泪水:“我并非气你借刀杀人,我是气你以身犯险。这些事,本不该你来做。”
“可是就连伺候月儿的宫人也知晓,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银钱也得分地方藏。”萧锦月眨了眨眼,眼泪连珠似的掉:“若是月儿有办法让易子凛忠心于我们呢?月儿是长公主,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帮他向上爬的梯子,哥哥知晓用感情拿捏一个人,月儿又怎会不知呢?”萧锦月说着依偎上萧锦棠的膝头:“等昭武军练成,再自昭武阁中寻出色之人取而代之也不迟,至于易子凛与穆氏,是绝不能留的。”
“哥哥别生气了,如果真觉着生气,就请降罪于月儿罢。”萧锦月说着,竟是欲对萧锦棠叩拜而下。萧锦棠再坐不住,他一把拉起萧锦月,将她用力拥入怀中。
“我是很生气,但我又怎会降罪于你呢……你是我的至血至亲,是我唯一的妹妹啊。”萧锦棠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沉默了半晌,终是道:“我从来不想对你隐瞒什么,麟城是哥哥的好朋友,我们想还天下一个河清海晏,想要这个天下盛世清平。可是朝局早已腐朽,若要革新,那这条路上究竟会染上多少无辜者或是罪有应得者的鲜血,这谁也不得而知。我手上的血多的早已洗不干净了……或许有朝一日,这条路上也会染上我的血,我不想再让我的妹妹,也走上这条路。”
“你因我变成这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萧锦棠的下颌抵在萧锦月的肩头,低声喃喃。
“可是哥哥,母妃临死前,要我们发誓相依相护。”萧锦月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其实我连母妃长什么样都忘了,可我这么多年一直被你所护,现在我只是也想帮一帮你……我根本不怕死,我只怕不能为你而死。你是我的兄长,是我的君主,我怕你不再需要我……我不想再被你保护了。”
萧锦月说着呜咽一声,结结巴巴道:“什么为国为家,什么海清河晏……这些我不懂,我只是为了哥哥你啊……我也想成为你的刀剑,成为像少帅和楚姐姐那样,跟你并肩的人啊。”
“……”萧锦棠本来想说你还太小,可话至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松开萧锦月,认真端详着她的脸。这是一张与自己何其肖似的面容,是一个何其肖似的灵魂。他忽的明白自己并非错在没有保护好萧锦月,亦并非错在让萧锦月知道太多,他是错在始终把萧锦月当成孩子。楚麟城说的没错,有些时候,她已经是个成熟且敏感的女人了。
“锦月,你长大了。”萧锦棠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俯身与萧锦月额头相抵:“既然你想帮哥哥,那就要听哥哥的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君臣猜忌则会危及朝纲,你明白么?还有,你得记住,没有必要的杀戮,只是鼠目寸光,自毁长城。”
“……月儿明白了。”萧锦月乖巧应下,可旋即她又似想起什么一般蓦地抬眼与兄长四目相对,碧瞳里的情绪认真且偏执:“哥哥,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忠心。可我绝不会背叛你,无论如何。”
“哥哥怎么会怀疑你呢?”听得萧锦月这般剖白心迹,萧锦棠不禁有些失笑。他摩挲着萧锦月的面颊,略略思索了片刻后道:“不过你说的确实不错,揽月表姐现在的确不适合执掌后宫。后宫之中,还是得靠你留意着。女眷们拉帮结派不打紧,关键是她们背后的家族动向如何……现在你楚姐姐不在京中,后宫之事,还得你来帮着揽月表姐打理。”
“哥哥放心。”萧锦月点点头,眼神顿时亮了起来。她用脸颊轻轻的蹭了蹭萧锦棠的掌心,半是撒娇半是试探:“那易子凛呢?哥哥打算怎么办?那个风筝可是他亲手给我做的呢……毕竟就算是下棋,每一颗棋子都该物尽其用不是么?”
“他是留不得的,他这种人的忠诚基建于利益之上,就像是闻着肉味儿的野狗,谁给骨头谁就是主人。”萧锦棠听见萧锦月提起易子凛眉峰就皱了起来,但他这次没有厉声呵斥妹妹,反倒是对妹妹的提议有了些兴趣:“但除掉了易子凛,那谁能来接替他为禁军统领呢?”
“昭武殿试时的第一名,不就是很好的选择吗?”萧锦月下意识的敛下眸,然答的坚定:“昭武校尉陆鸣悠,哥哥应该知道他……他曾是楚家军的先锋,亦是少帅所举荐之人。”
265.陈心迹锦月谋前朝(三)
“你是说……陆校尉?”萧锦棠并非对陆鸣悠没有印象,相反,他对陆鸣悠的印象颇深——在他登基之日策马扬旗入宫的英武少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怎不令人见之难忘。且此人担任玉京巡防营长时搜城营救萧锦月有功,再加之昭武阁殿试比武夺魁,的确是个可造之材。然萧锦棠思忖半晌后,却是有些迟疑:“麟城跟我提及过他,说是个极有天赋的将才。但是未免也太年轻了些。”
“何不假以时日历练一番呢?现下昭武阁与弘文馆初初建立,倒也不急于一时。”萧锦月擦了擦面上的泪水,伸手轻轻搂住兄长的手臂,娇声劝道:“哥哥,你就把易子凛交给我吧。如果此时放弃了他,那他又会投向谁的派系呢?”
“不行,你贵为一国公主,是未来的楚氏主母,绝不可做出如此有损清誉之事。”萧锦棠闻言眉峰微皱,直接回绝掉萧锦月的提议,隐隐愠怒的眼神昭示着这件事没法商量。
“既然哥哥是为了月儿好,那月儿自当听从哥哥安排。”萧锦月听得兄长拒绝,却像是早已料到这个回答一般敛下了眸。她微微一叹,反倒是拉着萧锦棠的手于他同坐于坐榻之上。萧锦棠见得妹妹有些沮丧,正欲再度出言劝诫开导时,却见萧锦月抬眸一笑,话锋猛然一转:“方才哥哥说,以后后宫之事要月儿多加留意着。可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月儿将来是要嫁去楚氏的,等月儿离宫之后,这后宫琐事总得要个放心的人操持不是么?而统理六宫之人,当为中宫之主才是。”
萧锦棠抿了抿唇,忽然不知如何开口。他没想到萧锦月竟会忽然提及立后一事。正当他欲以立后尚早的说辞避过这个话题时,却见萧锦月捧起案上那盏晾好的姜汤缓缓啜饮着,暖融甘甜的水雾模糊了她的眼睫眉宇。一盏姜汤下肚,令萧锦月全身都暖洋洋的,于是她索性蹬掉鞋子蜷缩在榻上,如同他们尚在棠棣阁时一般像只幼猫一般枕在萧锦棠的大腿上。她窃窃的笑了起来,冰绿的瞳里带着如狐狡黠:“哥哥不愿立后,是因为楚姐姐对吧?你心悦她,却无可求、无法求。”
萧锦棠梗了梗没有接话,只是微微敛眸算是默认了妹妹的猜想。他对萧锦月知晓自己隐埋于心底的情意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就连楚麟城都能察觉出的事儿,又怎么瞒得过萧锦月呢?
“但是哥哥,你是皇帝,纵使心有所念后位不愿旁属。但开设后宫是为开枝散叶,子嗣之上,哥哥委实任性不得。”萧锦月凝视着萧锦棠低垂的眼眸,语气蓦地郑重起来:“你不可能因为楚姐姐一人便不去碰后宫中其他的女人。这一个月以来,哥哥从未真正宠幸过哪位嫔妃……锦月哪怕久居深宫,也知国无后则社稷不稳。后位空悬国无储君则立国不稳。”萧锦月说着撑起身子,正坐于萧锦棠跟前,声声切切。
“依着月儿对哥哥的了解,哥哥或许以后会择一位家族势力中庸的嫔妃为皇子生母,而后位则会为那求而不得之人永远空出来对吧?又或者,当是到了立太子时,再把太子生母立为中宫?”萧锦月说着一顿,神色哀婉:“这就是帝王家的不得已吧?得非所得,爱非所爱,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说是开枝散叶,反过来看倒不如说是为了这皇位在出卖自己的身体,毕竟连不与人同寝亦会被言官诟病。”
“……你不想嫁给麟城?”听着萧锦月拐弯抹角的说了这么多,萧锦棠这才明白过来萧锦月是不想遵从祖制嫁予楚氏。他皱了皱眉,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把萧锦月当成孩子,所以从来没了解过妹妹心中的女儿心事。他沉吟片刻,终是问道:“你不喜欢麟城么?他哪里不好?”
“少帅哪里都好,可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跟哥哥你一样。你们的眼界太宽广,放眼望去只见江山社稷百姓苍生;你们的心胸也太广阔,广阔到能装下一整个山河人间。”萧锦月说着摇了摇头,微乱的额发垂下,在颊畔勾缠出婉丽的影。她瞳底郁郁,轻声微叹:“可我只想找一个眼里只有我,心里也只能装下我的人啊。”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蓦然之间,萧锦棠好似在萧锦月身上看见了楚清和的影子。他想起在眠龙山时,他曾问过楚清和心悦哪种人,她想要哪种生活。而如今萧锦月的答案,竟是与她一样——是了,两情相悦厮守终生,无论是在皇家还是在民间都是最为难求的事。正因美好,所以是奢求。而他说着不愿让萧锦月走上这条路,那嫁给楚麟城,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将她的一生葬送呢?
“是只愿君心如我心。”萧锦月又补充道,她说这话时好像想起了什么人或事,连带着眼角颊畔都染上几分春桃一般的饱满与艳丽:“月儿只想向哥哥求一个恩典,将来月儿出嫁,所嫁之人能让月儿亲选。”
“这份恩典,你本是想以易子凛的事来交换的吧?”萧锦棠看着满眼期冀的萧锦月,终是硬不起心肠拒绝她:“只是你我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恩典。你的意思,我会同麟城说的。至于易子凛那边,分寸你拿捏好就是,别叫人抓住什么不该抓住的闲话。”
“就知道哥哥最疼月儿了!”萧锦月抿着唇笑了起来,心中隐秘的少女心事得以所偿令她眉弯横生出几分难言娇媚。她眼睛亮亮的,拉着萧锦棠的手不住的摇晃:“月儿一定不会让哥哥失望的,不光是易子凛,那些后宫琐事,月儿定不会让之扰了哥哥耳目。”她说着一顿,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佯怒道:“哎呀,我倒是忘了。哥哥为何今日会让那兰芝雅来棠棣阁?她可是兰卿睿的女儿!”
“她好像是被棠棣阁开在墙外的棠花所吸引来的,我怎会让她同来棠棣阁呢?”萧锦棠闻言无奈一笑,心道萧锦月怎么还会为此介怀。而萧锦月却撇撇嘴,撑着坐榻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脚:“那哥哥你有想过如何安处她么?”
“只要她不生事儿,那就让她在漪澜殿住着,当个摆设就是了。将来若是有用的到她的地方,自然有用得到的时候。”萧锦棠不以为意的挑了挑眉,冷笑道:“虽说兰氏三朝为后,即便没为后,后宫中也必有兰氏族女。可我大周开国近六百载,又有哪一个入宫的兰氏女儿生下过皇子?”
“方才那些什么生皇子不生皇子的混账话,都是月儿胡说的,哥哥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萧锦月见得萧锦棠对兰芝雅不屑一顾,又听得萧锦棠提及皇子之事,忙为方才激将之言辩解。萧锦棠捏了捏她的脸,萧锦月忙配合的龇牙咧嘴作可怜状。毕竟那些话是她的激将,她又怎么可能不理解兄长不愿与那些后妃相处的想法呢?他们不愧是兄妹,所求都是一模一样。只是令人难过的是,她尚有选择的余地,而萧锦棠却没有。
兄妹二人此般交心相谈,亦算是释尽心嫌。恰逢时近黄昏,雨势亦渐渐小了些,几缕细碎的暖色天光透过窗棂零零落落的散入室内。萧锦月爬上榻,想去掀开窗户散散屋内的霉气,可不想她放一推开窗,便见棠棣阁的门被寿康猛地推开——
“陛下,不好了!太师带着亲贵们,在午门外跪了一地啊!”
266.谋私欲亲贵午门逼谏(一)
“太师?”萧锦棠闻言尚不明就以,一时之间还未反应过来什么叫做午门外跪了一地。萧锦月反应倒是快,她轻巧的自榻上跳下来,亲自去打开了棠棣阁的堂屋的大门。而寿康已经在门外跪着了,见着萧锦月出来,他忙连声叩首道:“奴见过长公主殿下……还请长公主殿下通禀陛下,道太师携亲贵进宫,在午门之外长跪不起,师父已经去劝了,可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只能暂时先关了宫门,免得风声传出去动摇民心……”
“到底怎么回事?你先把前因后果讲清楚,太师怎么就忽然要带着亲贵们群谏了?他们要谏什么,怎么又要动摇民心了?”萧锦月见得寿康满面焦急,说话也有些没头没脑颠三倒四,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寿康是福禄的徒弟,跟着伺候萧锦棠的这些时日也算历过些风浪,能让之此如此失态,定然是极严重的事儿——毕竟群臣逼谏之事,也只限在朝上争执时发生,退朝后进宫群谏,那真是大周开国五百余年以来闻所未闻的荒谬之事。而此等行径,用不好听的说法就是造反。
可问题在于,便是萧锦棠殿上动武,当朝废黜太后垂帘听政之权时那些大臣们都没说什么,怎么这时候唱起了这一出?要知这午门之外,由禁军严防把守,这群亲贵大臣还胆敢如此作为,俨然是笃定了萧锦棠不敢真拿他们怎么样。
“回长公主的话,是太师……”寿康话至一半,便被自内间缓缓步出的萧锦棠厉声打断:“好了,慌慌张张的还不如不说。既然太师都带着人跪着了,急有什么用?就算是他带兵打进了玉京城,你急就能变出个翅膀飞了不成?”
“哥哥。”萧锦月见萧锦棠出来,忙面色凝重的迎上去:“哥哥,可是今日早朝之上出了什么事儿?”
“只怕是为了弘文馆与昭武阁一事而来,这些日子以来,朝上没少为扶植寒门一事争吵。”萧锦棠眉峰紧皱,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看向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寿康:“少帅和定国大长公主他们来了没有?”
“师父已经遣人去请定国大长公主殿下与锦衣侯了。少帅第一时间就到了午门,正调遣人手戒防呢。”寿康伏在地上,声线微颤:“陛下,现在可要备驾前去午门?”
“去备驾罢,还有,给长公主也准备好轿辇。”萧锦棠定声吩咐,萧锦月未曾想到萧锦棠竟会带着自己一块儿同去前朝,眸中顿时掠过一线惊喜。
而寿康听得萧锦棠吩咐,忙一路小跑下去吩咐内监备辇。此时恰逢庭外阵雨初歇,萧锦月望着庭中浅浅的水洼迟疑道:“可是哥哥,举建弘文馆与昭武阁的旨意不是已经下发了一个多月了么?兰卿睿若要带人反对,旨意下发之时,也没见他带着亲贵大臣们这样反对啊。反倒是兰卿睿什么话都没说……今日之事,会不会是有心之人从中作梗?”
“有心之人?这朝上又有几个不是有心之人?他们会闹,其实孤与定国皇祖姑母早有先见。政令下发时他们不做声,只是因为当时土还没动到他们头上,现在弘文馆与昭武阁新科开榜,寒门能者居上被委以臣职,贪赃懈怠者被革除官职。革了这群不学无术的世家亲贵的权,他们自然是要闹的。而世家门阀又以兰氏家族为首,他们手中又没兵权,而穆钰为了避嫌,现在交了临阳城的兵权又远在北地。他们自然只有赶着去逼太师来给孤施压。”萧锦棠冷冷一笑,说话间寿康已带着人将轿辇备好前来请圣上起驾。
“既然人都跪着了,总不能让他们白来一趟,去会会他们又何妨?”萧锦棠说罢,携萧锦月登上轿辇,兄妹二人便率人往午门行去。只是萧锦棠此时尚不知,这一次是他把这件事想的太过简单。
此时的午门之外,五十多名亲贵臣属以兰卿睿为首跪了一地。朱色城墙映着惨白天光,角楼飞檐下的佛铃被阵风吹得急促作响。铅云垂压蔽日,大有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他们有官职的身着朝服,无官职的贵族则身着礼服,个个手捧奏折,整整齐齐的跪在午门之外,一眼望去好不壮观。而城楼之上,楚麟城轻甲负枪立于城楼,身侧羽林郎们持弓搭箭严阵以待。偌大的午门广场,只得闻萧索风声,权欲杀机交织,剑拔弩张于无声之间。
福禄苦着一张脸站在兰卿睿身侧,他本想劝诫其明日早朝再行进谏,可兰卿睿只当充耳不闻。福禄见状,又以雨后天寒为由,不如先去宣政殿等待圣驾亦是不迟为由想保全皇室体面,可兰卿睿任凭其好说歹说而兰卿睿自当岿然不动。福禄无法,只得锁门闭宫,免得此事声张过大。
267.谋私欲亲贵午门逼谏(二)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只听得宫城之外马蹄轮辙撼地而来。跪在兰卿睿身后的亲贵们只觉地面微颤,纷纷侧首回望身后宫门。他们只听得宫外值守的禁军兵士高声唱令,旋即紧闭的宫门发出沉浑的轰鸣缓缓大开。一辆由八匹纯黑的北燕烈龙驹所拉的镶锻精钢黄铜面的乌木马车疾驰入宫,车顶一面殷色飞龙旗猎猎招展,甚至就连驾车的车夫亦是着铠配剑的兵士而不是什么仆从小厮。此等做派,高调昭示着车内之人无上的煊赫尊荣的身份。
福禄见得马车驶来,忙快步行至午门正道旁侧跪拜叩首相迎。驾车的兵士于道中勒马停车后躬身拉开车门,而后又俯身跪拜充作车内贵人的脚凳。一只苍白堪称明净的手握着一根齐身高的龙头拐杖自内伸出。跪侍于一侧的福禄见状,忙起身抬起胳臂虚托住那鹤发高髻的女人的另一只手。女人拥着帝紫鎏金凤凰袍自内缓步而出,气度漠漠高华。而那群跪在悄悄往后打量的亲贵们见得女人下了车,纷纷惧敬于她的不怒自威的气势而不敢再看。
定国大长公主凛冽的眼风略略扫过眼前跪了一地的亲贵之臣,却是目不斜视的从他们跟前走过。龙头拐杖触地发出沉脆的声儿回荡在午门广场,终是停在了兰卿睿身侧。她昂首睥睨,只是微微侧目瞥向那跪的笔直的当朝太师:“卿睿,身为大周相国,又为辅政帝师。带着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跪在午门,委实也太难看了些。”
“大长公主殿下容禀,臣等长跪此处,只是为匡国政上谏圣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只要陛下愿听臣等谏言,臣等勿说长跪午门,便是万死亦不足惜!”听得定国大长公主出言,兰卿睿倒是敛眸不言,倒是跪在他身后的工部尚书崔邈朗声振振,将手中奏折高捧于顶。
“哦?真是好一个万死不足惜。”定国大长公主挑了挑眉,眸光落在为首的几位重臣之上,唇畔微勾似笑非笑:“阵仗倒是挺大,六部尚书来了两个,还有这父子同上的……怎么,你们是来讨封赏食禄的么?”她说着一顿,顿时敛去所有揶揄之意,话锋凛凛隐含杀机:“看样子,你们这是打算死谏于此……可若是陛下不予听谏,你们这便不叫逼谏,而是逼宫了啊。”
“大长公主殿下言过!”听得定国大长公主意揭真相,一群亲贵忙俯身长拜矢口否认。可不想此刻变故陡生,原是跪在工部尚书崔邈之侧的姜叡忽然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他尴尬的冲着亲贵们笑了笑,揣着手腆着圆滚滚的肚子踱到定国大长公主身侧忙对她见了一礼:“大长公主殿下容禀,臣等群谏只是为上奏圣听,绝无逼宫谋反之意。既然大长公主殿下以为此举不妥,那臣等奏折,不知可否让大长公主殿下面圣之时代为通传?”
“姜大人!”亲贵之中,不知是谁低声怒喝,任谁也未曾料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姜叡竟这般没骨气,被定国大长公主三言两语便唬破了胆儿,当着所有亲贵面打了退堂鼓。兰卿睿只是斜睨了姜叡一眼,像是早已料到他会闻风不对就两边倒。
“姜大人通明事理,本宫自会转达圣听。当然,在场还有哪些大人想递传奏折的,本宫也可代为通传。”定国大长公主满意的看着姜叡,同时向为首的兰卿睿缓缓伸出手:“太师可要一并将奏折交由本宫代为转达?”
斜光洒落中庭,衬的鎏金丝嵌东珠的护甲边缘明锐若刀,兰卿睿喉头滚动了些许,正欲开口时却听得亲贵之列中传出异声:“大长公主殿下容禀:臣等为废止弘文馆昭武阁一事上奏多次,然奏折递上陛下却无回应。上朝之时,陛下一意孤行,不顾众臣之言……如此这般,臣等才恳请太师出面,于此面圣陈情。”
“陛下金口玉言,既然诏令已出,又岂有朝令夕改之说?难道你们这般作态,就是想今日在此求个结果?”定国大长公主闻言冷笑一声:“陛下既已下诏,定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尔等身为臣职,当以辅政为责。难不成陛下不废止弘文昭武,你们便跪在这里逼谏不起来了吗?这般行径,与小儿撒泼又有何异?国家大事,岂可儿戏?!”她说着斜睨了一眼那出言之人:“萧承京,你身为成远伯,乃萧氏宗亲,难道也要质疑陛下决策么?”
“既食君禄,便有臣职。陛下孤行歧途,臣等自当谏行正道。”成远伯义正言辞,遂携二子向午门城楼俯身长拜。
定国大长公主见状,只是挑了挑眉不再多言。她微微颔首示意福禄去取过兰卿睿手中的奏折,而后便与锦衣侯缓步登上城楼。然她方至城楼之上,便听得内监高声宣号,原是萧锦棠携萧锦月已至。中庭之中跪拜逼谏的亲贵们见圣上出面,皆俯身长拜。然萧锦棠只是遥遥望了一眼城楼之下的人,便领着萧锦月侧身向定国大长公主微微颔首见礼:“侄孙见过皇祖姑母。”
“陛下无须多礼,只是这奏折之上写的内容,想来自弘文馆昭武阁开设以来便常现于陛下御案之上了。”定国大长公主说着微微一叹,眉峰紧皱:“当日陛下决意开设弘文馆与昭武阁时,本宫便道此令过于激进。陛下有改故革新之志固然是好事,可这必然引起门阀贵族的一致抵抗。这大周建国五百余年的社会格局,怎能是一纸诏书说改就改的?如此颠覆,等于是要将朝堂的权力结构尽数瓦解重铸。如今此等情形,陛下只怕是要考虑转圜余地,革新还是循序渐进为妙。”
“循序渐进?可又如何循序渐进?难道要废行令止?将委派新臣的官职收回?”萧锦棠皱了皱眉,却是侧首问及楚麟城的意见:“麟城,你以为呢?”
“启禀陛下:臣以为诏令已下,便不可废止。”楚麟城俯身抱拳,郑声进言:“陛下革新,功在千秋,利在百姓。我大周朝廷僵朽腐坏,根本之因在于门阀贵族垄断专权,无能贪腐者仗着家世出身横行,以至于才能兼备的有志之士不得重用。长此以往,国为虫蛀所空虚腐朽。若是陛下此时退却转圜,委实伤志士报国之心、凉百姓勤皇热血。”
“自古有言,小政在朝不在民,大政在民不在朝。陛下所行,实乃大政。世族非议,不足道哉。且说变法革新,本就为社稷大计,朝野震荡亦是必然。亲贵为私请愿在未来的震荡之前,委实可算小事。麟城斗胆妄言,若坚定变法,那将来定有更大的震响。陛下若是因士族非议而退却,上至朝臣,下至百姓,皆必会质疑陛下变法决意。如今我大周,外乱方定,正是攘内良机。”
“麟城说的在理,当日孤也曾说过,若是有不臣之心者,无论是否革新变法,那这谋逆之心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弭。”萧锦棠闻言,转身向定国大长公主微微躬身揖礼,言凿肃定:“请定国皇祖姑母助孤。”
268.谋私欲亲贵午门逼谏(三)
“陛下言重,匡辅朝政,本就是本宫分内之事。”定国大长公主一面抬手轻轻握住萧锦棠的手腕示意他免礼一面冷定道:“陛下既然心意已决,那便需定心坚意。凡能成事者,即做即绝,不留后路。无论何种局面,都不可废令退却。天子金口玉言,言出必践,决不可朝令夕改,亦不可宽待个别人等或心生迟疑。此正所谓千里大堤溃于蚁穴,陛下可明白?”
“侄孙谨记皇祖姑母教诲。”萧锦棠郑声颔首,再度向定国大长公主躬身揖礼。定国大长公主的言中之意,想来没人能比他更清楚该如何运用了。人如此,万事亦如此,从来都是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理儿。午门中庭之中,朝臣依旧长叩于地向君请愿。萧锦棠垂眸看着四方宫墙下的逼谏之臣,又抬眸望向斜晖余落的远方。远目所及,四方宫墙之外,是烟火人间,是连绵青山,是穹远云淡。
“奉孤谕令通传。”萧锦棠敛眸回首望向楚麟城,眼底冷肃隐含酷烈:“孤意已决,不可更改。若是臣等执意逼谏,大可以长跪于此,跪多久都可以。跪谏而死之人,若身有世袭爵位,则改为降袭,由子继。若无爵,则家人由国奉养,以全忠义。”
“……是,臣谨遵圣令。”楚麟城闻令,忙半跪领命后率人下了城楼前去传令。萧锦月听得兄长之令,顿时不自觉的于大袖之下捏紧了披帛。她当然明白萧锦棠此令是要背负多大的决意与后果。他这道命令,代表着彻底与旧朝亲贵撕破脸。弘文馆与昭武阁若要继续推行下去,就不仅仅是碍着几个亲贵的利益,而是直接否决了大周建国几百年来的一直享受特权的贵族阶层。用定国大长公主的话来说,这必然会动摇国本,萧锦棠作为一个深谙制衡之道的皇帝,此举无疑是自毁长城。
为了所谓的河清海晏,萧锦棠竟又要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一场么?萧锦月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她想她只是个没眼界的女人,她不明白,为何人人皆颂的江山锦绣,落在自己眼里,却怎么也抵不上寒夜时与萧锦棠相拥取暖的一瞬。她不知今日之后事态会如何发展——在场所有人皆知翻覆将起,却不知乱世已从此刻到来。
不多时,午门中庭之中便传来楚麟城的传令之声。只听得楚麟城话音刚落,亲贵们闻令后的不可置信与呼喊请见陛下的请愿之声便此起彼伏的叫嚷起来。萧锦棠闻得中庭喧哗,却只是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他侧身回首,恭谨的搀扶住定国大长公主的手臂,犹如东宫之变的那夜一般:“皇祖姑母,时辰已晚。而今日之事,恐不能今日毕。不如与孤和明毓,先行往御书房用晚膳如何?”
“陛下美意,本宫与言夏自是却之不恭。”定国大长公主伸手拍了拍萧锦棠的手背,眼底却是沉凝一片。她与萧锦棠同行并下城楼后方才幽幽一叹:“今日玉京城变了天,只怕宫里宫外,今后再无宁日啊……陛下,是时候做准备了。”
“……届时还得劳烦皇祖姑母坐镇临阳。”萧锦棠略略颔首以示恭听,然他话音刚落,便见寿康匆匆而来:“启禀陛下、大长公主殿下:御书房传来消息,道听风执令使已至御书房,只道是有关于成远伯的要是需亲自通禀圣上。”
269.谋私欲亲贵午门逼谏(四)
“……这柳言萧,倒是个人精。”定国大长公主听得寿康之言,唇畔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似笑非笑:“陛下,看来这听风执令使此来是早有准备啊。”
“若是他担不起这‘听风’二字,不能料事于前,那这位子只怕早被他人所倨罢?”萧锦棠笑了笑,眼底却是划过一线沉黯。他一面扶着定国大长公主往御书房行去,一面又叫寿康去披香殿去请沈揽月前来作陪。寿康是个脚程快的,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他在去请沈揽月的同时令御膳房备好适合定国大长公主与锦衣侯的清淡菜式。待圣驾刚至,清粥小菜糕点果品等依次鱼贯而上。萧锦棠他们一面吃着一面听着柳言萧述职。好似不过眨眼之间,时已近至戌时过半。
时今距亲贵午门逼谏已快逾两个时辰。期间楚麟城曾前来御书房来报,说工部尚书崔邈与几位言官在听的削爵之令后没多久便自行离去,而自崔邈离去后,礼部侍郎吕华元等人亦随之陆续离去。照理来说,此事到此便算有个了结。然出人意料的是,兰卿睿竟还领着十几名亲贵,铁了心似的竟夜深至此仍跪在午门,大有一副不达圣听不罢休的气势。
听得楚麟城来报时,萧锦棠正与定国大长公主喝着茶。他闻及此事后亦是不慌不忙,又邀着楚麟城一同进了些点心,饶是挨者亥时过半方请定国大长公主暂去往披香殿歇下。待定国大长公主歇下后,萧锦棠与楚麟城方又至午门。宫灯飘摇明灭着沉涸朱墙,十余名贵族仍叩首长跪于寒重露冷的青砖地上。萧锦棠沉默的凝视他们许久,终是屏退侍从,只让楚麟城执灯于侧,亲下城楼缓行至兰卿睿跟前。
然兰卿睿却是直到萧锦棠停在自己跟前也未听到萧锦棠的脚步声。若不是面前出现了一盏风灯,不然他竟会圣前失仪忘了抬首问礼——这倒不是因为萧锦棠脚步轻,而是因为兰卿睿已然疲累不堪。自今日跪在午门之时,兰卿睿便忽感自己从未感觉这般累过,难以言喻的疲乏感如潮水般不断的拍击着他紧绷的神经与勉强挺直的脊梁,四面八方的窒郁感令他无从避躲,他只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身体被挤压松弛的一个无望的循环过程。
这并非是身体上的疲乏,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力感。兰卿睿出仕多年,也并非出仕便位极人臣。他为了权力、为了兰氏、为了**、为了那些记不清道不明的事跪过多少次连他自己也算不清。可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一次给他这般无望的感觉,好像这午门一跪,他便再也起不来一般——这么多年了,他为了兰氏的荣耀殚精竭虑,可如今不过短短一载,朝上朝下便已然天翻地覆。
说来也是讽刺,这令他落到时今境况的人,竟是他自己选择的傀儡皇帝。他明白,如今的萧锦棠已如朝局一般完全脱离他的掌控。或者说,他身为落子之人,却终究为棋所利用——思至此处,兰卿睿只能无力的闭上眼。作为纵横朝堂位极人臣的太师,他当然知晓顺势而为方为明智之选。当今朝局已变,避新君锋芒才是上上之选。所以在萧锦棠宣布设立弘文馆与昭武阁时,兰卿睿只是象征性阻拦一二便不再过问。他明白,萧锦棠是个比他更为优秀的棋手,只要自己还有用加之不主动去捋虎须,那兰氏便能得以保全。
可这世上之事哪能事事如意。兰卿睿想的虽好,然兰氏乃是前朝便存留的簪缨之族。煌煌百余年的沉积,令其早已成为世人心中的贵族世家之首。自大周开国以来,兰氏的存在便是贵族势力最有力的凭依。拉拢贵族,垄断权力,这是兰氏百年屹立辉煌的基石手段。而萧锦棠如今兴启寒门士子,意在便是在削贵族的权,令二者制衡巩固帝位。兰卿睿会因时势选择沉默,而养尊处优惯了的贵族们却一朝丢了官职,成了徒有其表的空壳——这让其如何能忍?
可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萧锦棠虽年轻,然手段酷烈早闻名于朝臣亲贵之中。兰卿睿都不敢去捋虎须,旁人岂又怎敢?然旁人眼也不是瞎的,他们皆知萧锦棠对兰卿睿并无杀心。若有杀心,这位早已借着军粮贪污一案大做文章了——既然他不愿杀兰卿睿,那让兰卿睿这位太师前去施压,岂不是再好不过?
兰卿睿无法拒绝贵族们的请愿,他若拒绝,失去贵族支持的兰氏将会彻底树倒猢狲散。他明白,帮或不帮,只是伸头一刀亦或者缩头一刀的区别——他是无能且无力的,因为无论他如何做,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兰氏衰微之势犹如指间沙。他愈是紧握,流逝的便愈快。
“太师,夜已深了。”明灭的烛火衬映着兰卿睿的面色惨败,他一抬眼,两眼尽是血丝。萧锦棠看着这般形容憔悴的兰卿睿,不由心生讶然。
在他的印象中,兰卿睿又何曾这般落魄过?一年之前,他还是气度高华,风骨清隽袍袖舒展间一派霁月光风的太师。他身形清瘦,脊梁笔直,无论境况若何,唇枪舌剑堪抵千军万马。思至此处,萧锦棠只觉感慨之情顿生,他皱了皱眉,思忖半晌后轻声道:“云柯姑母还在府中等您回去呢。”
“陛下。”兰卿睿闻言,抬眼深深凝视了一眼他这位名义上的学生。他看着少年帝王年轻且锐意冷冽的眉眼,终是微微一叹:”陛下若为劝解臣等弃谏回府,便无需劳动圣驾了——陛下若不予听谏,臣身为陛下之师,又有何颜面面见天下人、面见先皇及诸位贤臣英灵呢?”
“爱卿既为孤之老师,自然是明白孤之作为,功在何为,利在何为。”萧锦棠轻声淡淡,然一字一句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意:“《帝策》有云,民为天下之先,君为天下之轻。孤所做所行,是为民,是为强我大周国力……孤此行,又何错之有?难道无能者忝居高位,便是对的?若不变规除弊,那这朝局就如一潭死水。死水生腐,终为凋朽,太师难道不明此理么?”
兰卿睿抿了抿干裂的唇,尝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怎不知萧锦棠此举意欲何为。萧锦棠的眉宇飞扬且孤傲,通身都携着独属于少年无可阻挡的锐意——少年帝王的心太大了,也太过于天真了。他以为自己此举为权为公是功在千秋,可这天下绝大部分的人的心却是小的,小的只能装下自己,小的只能看见眼前的苟且。这样宏大的愿景,更像是君王不切实际的幻梦。
“陛下以为臣是为兰氏门楣荣耀迫不得已而来,可陛下亦为臣之生徒。为公为私,有些话臣不得不说。”兰卿睿低声开口,声色沙哑:“若是贸然更改祖制,则必然颠覆大周社会结构。陛下您请三思,无论是寒门入朝,还是扩军换臣,哪一个不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兰氏不过是世家门阀的一个缩影,世家子弟们享受着特权带来的优越富贵,可他们也仅仅不过是贪恋富贵安逸罢了。”
“他们不敢亲自面圣,方才来委托与臣……可天子一怒,血流千里,他们的骨头这般软,又怎敢真正触怒天威呢?臣今日跪便跪了,陛下不听劝谏,左右臣不过力竭后为人抬回府中。真正不会善罢甘休的,并不是臣,而是封疆一方的各地起亲王。亲贵百年联姻,关系错综复杂,陛下这般冒进,有心之人又会如何评说呢?”兰卿睿说罢长跪叩首,身后亲贵齐声同拜高喊陛下三思。
“太师这番谏言,定国皇祖姑母又何曾没有向孤进言过呢?只是心有二心者,无论孤政令若何,还是会心有二心。”萧锦棠似是早已料到兰卿睿会这般说,他负手一笑,眼神睥睨:“孤意已决,忠君者自会明辨是非。若是有贼军叛乱,敢问在场跪谏之臣,是与孤共存亡,亦或是……清君侧?”
“臣等不敢!”萧锦棠此言一出,亲贵们顿时惊声一片。兰卿睿亦是未曾想到萧锦棠会出言至狂,一时之间竟是怔愣半刻。他在此刻才猛然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学生,他远比自己想的更为癫狂绝戾亦或是野心勃勃。
“那诸位爱卿,还要继续跪在这里么?”萧锦棠唇角微翘,勾起一段似笑非笑的混沌弧度。他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竟是亲自扶住了兰卿睿的臂膀。兰卿睿浑身僵硬,只觉如遭雷击浑身血液冰凉彻骨。
因为他听见,萧锦棠在扶住他时低声笑道:“兰贵人温婉娴雅,合宜为一宫主位。”
若是旁人闻及此言,只怕早已高兴自家女儿能得陛下宠幸,为之骄傲不已。可兰卿睿却知,这是萧锦棠的警告与拉拢——他在明确的告诉自己,兰氏只有依附于皇室才可存活,而兰芝雅的性命与兰氏的荣耀连在一块儿,这些都掌握在萧锦棠的手中——兰卿睿毫不怀疑,依着萧锦棠的冷绝心性,他是不会对枕边人有什么可笑且多余的感情的。在某一瞬间,兰卿睿甚至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先太子萧锦辉。他们不愧是兄弟,狠绝冷漠的如出一辙。
“……臣替芝雅,谢陛下恩典。”良久之后,兰卿睿方颤声谢恩。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可是脊背却怎么也直不起来。余下亲贵见兰卿睿起身欲走,顿时没了主心骨,一时间又有十名贵族赶着上来搀着兰卿睿往宫外仓皇离去。
站在萧锦棠身侧的楚麟城皱了皱眉,他看着兰卿睿的背影,忽然间觉得这个老是给自己下套的老狐狸像是真的老了一般。他的脊梁像是彻底的被踢断了,好像那股子支撑着他对权欲争来夺去的精气神似是忽然被抽走了一般。
270.渎臣职成远伯血溅朝堂
兰卿睿的离去似乎象征着士族门阀势力的溃败与让步。照理来说,兰卿睿选择放弃,那这些依附于他的贵族们自然不敢多留。毕竟他们可没有兰卿睿的利用价值,这世上最能轻易舍弃的便是无用之人。对于萧锦棠而言,他们脑袋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可有可无的存在。然就是这般境况之下,自兰卿睿离去后,仍有些许人等尚叩首于地,其中领头的,便是成远伯与其两子。他们似对兰卿睿的退让感到无动于衷,竟是连头也没抬半分。
照理来说,成远伯的爵位不高不低,与其两子的官职在今日前来逼谏的亲贵之中亦委实不高——区区管理文书史籍的修文馆监正与修文校书使,一个从五品,一个正八品,还是承着祖上显赫庇荫而来,三人就算绑在一块儿,实权也没一个县令大。至于上朝论政,那是怎么也轮不着他们。
唯一与众不同的是,成远伯萧承京乃是新平郡王庶子,然虽是庶子,却是实打实的皇亲。而新平郡王乃是庄王次子,庄王体弱,自胎里便带有寒哮之症,故而在新平郡王出世不久便因体衰早殇。但其继承爵位的世子也遗传了父亲的病症,大婚冲喜不久后便随父而去。庄王一脉自此凋敝,独留不能承继爵位的新平郡王这一分支。新平郡王虽比世子身体稍好,可终究是体质虚弱,也只是熬到了与父亲差不多的年岁。郡王薨逝后,因无嫡子无法承继爵位,唯一的庶子萧承京便被灵帝施恩封为成远伯,念其王叔一支血脉凋敝,便令他自庄王封地返京长居,并封予官职,也算是有了个善了。
这般算来,论及辈分,萧承京还算的上是萧锦棠的堂叔。这层身份便是他的底气,他与萧锦棠血脉同源,大周以仁政治由来已久,历代明君皆以仁道立身。他所求的不过是护住庄王一脉最后的体面与荣耀,他根本不信萧锦棠会冒着天下非议来同自己过不去。毕竟好吃好喝供着一位萧氏皇族遗支,赐予他应有的体面,难道不是一位皇帝该做的面子工程吗?
可萧承京显然高估了萧锦棠的良心与低估了他的决意,这位孤戾的少年帝王自登基以来便是离经叛道的存在。他并未受过正统的帝王之学,对于权谋与人心的运用把控带着野兽一般的掠夺与控制本能。少年的经历将不破不立与孤绝极端的因子烙进了他每一寸的骨血。绝望压抑的岁月化作烈火灼烧将他锻炼磋磨,他以名刀之锐登临帝座,生来便是为了扬刀出鞘。他曾以心中锐意劈斩出一条死地生路,那现在他将向天下拔刀,为心中宏图劈出一条大道。
“诸位爱卿还不离去么?再这么磋磨下去,可就要到朝时了。”萧锦棠敛下眸,指节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这里可是上朝的必经之路,爱卿们此般情状,若让旁人见了,未免会失了体面。”
“臣等是为劝谏陛下,何来羞耻失态之说?!”萧承京声色嘶哑,说话间胸口上下不断起伏,发出如同拉扯破风箱一般的隐哮之声。他直起身欲震声再谏,却不知为何的猛烈的咳喘起来。他的儿子们见状忙一左一右的扶将住他,帮他拍背顺气。
而萧锦棠闻言却是将那玉佩一抛,旋身便欲与楚麟城离去。他方走了几步,却忽的顿住侧首瞥向地上狼狈不堪的萧承京,唇角微翘似笑非笑:“成远伯,孤敬你是我萧氏皇族旁支方忍你至此。若不是庄王一脉独剩单支,父皇又怎会册你世袭伯爵之位?你食邑七百户,荣华富贵应有尽有,还有什么不满足?”萧锦棠说着语气一转,隐露寒肃之意:“难道你以为,孤当真不知你那两个不中用的儿子做的蠢事么?能者居之,胜者为王本就是世间定则。”
萧锦棠说罢欲走,可还没走远,便听得萧承京在他身后无力又绝望的怒喘道:“是,可陛下也应知,若人如野兽,不尊礼法僭越阶级,滋长的便是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是非若何,天下之人皆会自辨。若是无贤无能者为帝,难道不该为天下诛?而若是贤能有加者,又何须惧惧民怨滔滔?”萧锦棠闻言却只是轻笑一声,他没有追究萧承京的大不敬的言辞,只是带着楚麟城往太清殿走去。今日已经夜深,等到卯时还得上朝参政,故而楚麟城便无暇回府,只得暂宿在太清殿侧的角房。他们必须抓住这点短暂的时间休憩恢复体力,因为今日早朝,必然不会平静。
不过几个时辰,当古老幽远的钟鸣撞碎夜的沉寂。晨雾笼罩下的玉京宫城内在平静与庄严下暗涌着**交织的波诡云谲。午门再度大开,伴随着沉浑的轰鸣,朝臣们着官袍执芴板垂首躬身鱼贯穿过中庭往宣政殿走去。午门中庭之中,除却成远伯父子三人之外,已无人同跪于此劝谏请命。朝臣们垂首不言,面色沉凝目不斜视的自他们身侧穿过。对于昨日兰卿睿携诸臣进宫请谏之事,最后却被人搀扶着黯然离去之事他们皆有耳闻。
但看今日早朝,兰卿睿竟然声称身体抱恙故不上朝,朝臣们心里顿时也有了谱。他们于宣政殿内站定,胆战心惊的听着姜叡絮絮报着新任职的官员情况与弘文馆开设所遇之事。待到姜叡言毕,楚麟城也报起昭武阁内下放武将赴边关驻守学习一事。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纷纷静默不言。
而那昨日同兰卿睿一块来行谏礼部侍郎吕华元却跳出来上奏一折,他先是痛斥兰卿睿是何等短见,而后再表自己才疏学浅,饶是现在才知陛下之举委实英明。而后他躬身一拜,竟是当朝深情背诵长赋一篇——原是他昨日归家后便做赋一篇,词里句中字里行间大力夸赞萧锦棠此令是何等壮伟千秋之举,萧锦棠本人又是何等少年英主。他这马屁只拍了一半,便听得萧锦棠眉峰直跳牙齿发酸。
楚麟城看着吕华元谄媚的表现,心下对这位跳梁小丑一阵不屑。他摸了摸鼻子,又瞥见表情僵硬的萧锦棠,只得在心里替他的友人尴尬。而在殿上思潮澎湃的吕华元却丝毫未觉自己的马屁拍在了马腿之上,他振袖举臂,正要为他对帝王的颂扬留下一个完美的结尾时,却忽的听宣政殿外骤起纷喧。吕华元一顿,下意识的侧首向宣政殿外望去——只见戍卫在宣政殿外的禁军拔刀持戈,忽然之间便将宣政殿外层层封锁。
“启禀陛下,是……是成远伯闯殿。”就在萧锦棠正欲垂询殿外何事时,一位羽林郎便已佩刀而来半跪于殿前朗声向萧锦棠禀告殿外混乱之事。
“这……”殿内群臣听得是成远伯闯殿,不禁纷纷议论起来。萧锦棠挑了挑眉,与凤座珠帘后的定国大长公主对视一眼后便微微抬手冷定开口示意那羽林郎下去传令:“成远伯既是孤的堂叔,有何不能上殿参政?宣他进殿罢。”
“是。”那羽林郎闻令,微微颔首便起身领命离去。不过瞬息,宣政殿外剑影刀光顿时敛去,萧承京一身狼狈,被他的两个儿子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往殿上走。朝臣们纷纷侧首看着这位落魄的皇亲,或打量或怜悯或不屑的目光如刀子一般个割在了萧承京的身上。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萧承京入殿竟不先行叩礼参拜,反倒是抬手直指站在殿中的吕华元,怒声斥道:“竖子可恶!奴颜婢膝,还有何为人臣之责?!尔等食君禄,却泯灭臣职,你可还记得,你昨日是如何请愿于太师,要与之入宫行谏陛下的么?!”
“陛下明察!”吕华元一听,忙对萧锦棠叩首肃礼慌忙道:“是微臣见识短浅不知好歹,又看着兰相是为帝师,想来兰相之行亦是心为陛下心为大周,方才愿与兰相一同入宫行谏……可微臣如今已明白了陛下的良苦用心,微臣之心,从头至尾只忠于大周,只忠于陛下呀!”吕华元说罢,起身转头望向萧承京,通红着一双眼,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颤声道:“倒是成远伯,从头至尾只为一己之私,如今进殿不知礼数不说,还殿上失仪,血口喷人!”
“你!”萧承京气急,顿时面色苍白如死。
而萧锦棠听得吕华元这一通辩解,却只是微勾唇角,似看了一出饶有趣味的余兴节目一般:“成远伯与吕侍郎之间有何恩怨,孤并无兴趣知晓。然吕侍郎有一点却说得没错……成远伯,你这般大费心力的劝谏,不就是为了保住你跟你那两个儿子的官职么?”萧锦棠说着眼神一凛,他拿起御案之上的一封奏折甩至萧承京的跟前,声色冷寒如冰擦铁:“你只是不满孤撤了你们的官职而已……什么劝谏?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拿着家国大义当幌子罢了!”
萧承京浑身颤抖,却是怎么也难以俯下身去捡落在足畔的奏折。他只听得萧锦棠冷冷一笑,肃声道:“这是听风执令使的折子,成远伯不妨看看——令郎们身为修文校书使,主管文史监管编书之事。可编书?编的都是些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当真以为孤不识字?还有让属下代笔,以至于错漏百出。书成之后,再忝题自己名姓?!”
“先帝尚在之时,修文阁里曾有走水之事,是有人不小心碰落烛火,最后竟焚灭了尽阁中四分之一的古籍……而原因竟是,令郎带青楼妓子于阁中狎玩故碰落烛火引起走水。”萧锦棠说着怒拍桌案,冷声肃振:“如此荒唐之事,难道成远伯还要继续听下去么?!而如此荒唐之人,又有何资格忝居臣职?!孤不废爵位,已是看在宗亲之情上。臣职所属,当为贤能者居之不是么?”
“陛下英明——”听得萧锦棠之言,殿上群臣忙俯身叩拜:“臣等定当修贤举能,为陛下分忧,为大周尽忠——”
萧承京见此情状,嘴唇颤颤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近乎是呆立在原地,一时心火郁结,竟是脸都憋得紫了。萧锦棠不再看他,只是拂袖起身。福禄见状一甩麈尾,忙高声宣布退朝。众臣再度行参叩拜后,纷纷鱼贯而去,想早些离了这是非之地——可礼部侍郎吕华元却不然,他行至萧承京跟前,脸上堆满了小人得志的笑意:“成远伯,您好自为之哪——”
——可说时迟那时快,吕华元话音刚落,笑意尚挂在嘴边,便见萧承京脖颈一仰,顿时一口鲜血喷的他满头满脸!
271.渎臣职成远伯血溅朝堂 (二)
“来、来人啊——”随着一声闷响,萧承京仰倒殿中。他的两个儿子皆吓得面色惨白,手脚颤颤呆若木鸡的看着口鼻血涌的父亲,惊恐之下竟是吭不出半点声儿。吕华元也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他瞪大了眼,半晌后才后知后觉的伸出手往自己脸上一抹。直到见着满手的鲜红与嗅见满腔的腥气,吕华元方才回过神来—般大叫一声,直接两眼一翻白,跟着也厥了过去。
正欲离殿的大臣们与萧锦棠皆未料到会有此等变故,一时之间亦是惊愣当场。群臣之中,倒是楚麟城尚算冷定,他排开围做一团的大臣们蹲下身伸出食指去探试萧承京的颈脉。见他此行,随侍于萧锦棠之侧的福禄忙连声斥起在宣政殿内当值的内监们:
“都愣住作甚?眼珠子都定死了不成?!还不赶紧着去宣太医把这儿收拾了?血腥冲天的,可别脏了陛下与诸位大人的眼!”
内监们听得叱责,忙战战兢兢的连声称诺,抖着腿肚子跟鹌鹑似的往外跑去。可还没等他们出了殿门,便见楚麟城起身冲着萧锦棠摇了摇头:“陛下,成远伯气急攻心,心脉俱裂,脉搏跟瞳孔皆已散,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回天乏术了。”
楚麟城说着瞥了眼身死却仍旧圆睁怒目的萧承京,眉头不自主的隐隐蹙了起来。而这时被吓厥过去的吕华元也被姜叡掐了人中幽幽醒转过来,他甫一睁眼,便对上了萧承京歪在一旁狰狞怒目的头颅。吕华元倒吸一口凉气,顿时眼泪鼻涕齐下,崩溃哭嚎道:
“成远伯!您可莫要怪我、莫要找我索命啊!这真不是我把你气死的啊——”他抽抽噎噎,竟是一副上不来气的样子,眼见着吕华元又要两眼翻白,姜叡忙让寿康带着人把他架出了宣政殿。
寿康的手脚一向麻利,不一会儿宣政殿便只得闻萧承京二子压抑断续的抽噎之声。这一场闹剧来得也快去的也快,而吕华元前脚刚被架出宣政殿,内监们便麻利的拿来布匹遮了萧承京的尸体,顺便裹走了沾着血的地毯。宫婢们后脚携熏香新毯而来,随着那殷色藏金织的毯子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最后一丝血腥味也被浓烈的香料所掩盖。不过顷刻之间,宣政殿内整洁如新,若非那梁柱上尚沾有星点未涸血迹,好似方才这宣政殿内无事发生。
可谁人也无法将刚才所发生之事当做是一出闹剧——在场诸臣面色皆不好看,他们当然知道成远伯是怎么死的。吕华元说的没错,的确不是自己害死的他。他是失尽了面子里子被逼死的。而吕华元不过是那恰巧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有人都知道,萧承京不过是个空有爵位的绣花枕头,在这个从楼上丢片瓦都能砸中世家公子皇亲国戚的玉京城中,他的爵衔便是在亲贵之中也排不上号。若是他死在平日里,估计也没多少人会特意去吊唁,一个落魄贵族的生死轻浮犹如风前之尘。可麻烦就麻烦在他姓萧,哪怕是跟皇帝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远方亲戚,但也是货真价实的亲贵——
他本人生死无所谓,可重要的是他的姓氏。他是因为皇帝的新政被逼死的内姓亲贵!这要传之天下,皇帝苛待宗亲之名又会怎传于诸位王爷耳中?
或许这种事每朝每代都在发生,但在萧锦棠这里,戕害同族宗亲的行为就会格外的砭骨——
因为萧锦辉便是如此戕害同胞手足从而夺嫡成功。而他的残暴酷戾之名早已闻觉于各大亲王耳中,现下萧锦棠如此行事,岂不证明其亦是与萧锦辉一般,是个为达目的酷烈绝情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同宗之情之人?
然事情已然发生,众目睽睽之下,纵使拥有无上权力,萧锦棠亦无法堵住在场目击之人的悠悠之口。萧承京的死太过于巧合,巧合的就像是打开命运齿轮往前转动的一次完美的吻合。自此刻开始,历史的进程开始迈向未知却又周而复始的轮回,毁灭与新生的终焉将于年轻的帝王身上交汇。萧锦棠看着萧承京被遮掩起来的尸体沉默良久,这一刻他深切的预感,萧承京不会是第一个死在宣政殿上的人。
这座汇集了帝国所有权欲的大殿,会沉默却公平的对每一个怀着或热切野心或贪婪勃勃或赤忱忠义踏入这里的人。它会沉默的守望和记忆,直到当这个时代成为一个闪着辉光的缩影。
“依孤诏谕,成远伯行谏而死,故爵位由长子降袭为子爵。衣食俸禄,皆由国养。”萧锦棠眼眸微敛,旋身离去留下一句冰冷的御令。满朝大臣闻及此令,均战战兢兢跪倒一地。至此朝中无臣敢再提旧政复辟一事——
272.求至宝清和入山遇雪崩(一)
萧承京猝逝宣政殿一事自当日下朝之后便如长了翅膀一般,不过短短半月便传遍大周全国。萧锦棠虽下令此事不允于朝上再议,可流言如溃川,纵使萧锦棠皇权在握,也无法堵住旁人的悠悠之口。半月之后,便是远在凉朔关的楚清和都知晓了此事,那几日她近乎每日修书遣人快马回京跟进情况,并让楚麟城调遣绮梦阁余下人手赶往各位王爷的封地之上探听消息。
可出乎意料的是,眼见着自己在朝上的眼线或是亲故逐渐被萧锦棠换下,几位封疆一方的王爷们却是半点动作亦无,好似认命束手坐待萧锦棠将他们在朝上的势力逐渐剪除——当然,这也可能是连绮梦阁也探听不出什么消息的缘故。萧承京的死就像是一块落入水中的大石,初初落水骤然激起涟漪浪花千层,可近两月过去,议论此事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人们似乎总是善于遗忘的,政治斗争在茶余饭后的闲谈地位永远抵不上缠绵悱恻令人遐想的宫闱密事。
然石头沉入水底,也无法改变石头存在的事实。萧承京之事就如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萧锦棠与各地藩王心上。暗涌之下的平静不过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心照不宣。晃眼之间,已至八月萑苇时。
此时距北燕与大周签订商市之约已过了四月。按照一月一次互通商市协定,如今两国已大型通商四次。此间两国关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缓和,别边境摩擦,甚至更是出现了边境两族通婚之事——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因为无战事,故而楚凌云竟能将镇朔军的兵士抽调部分下派民间相助百姓务农。在加之今年北地无旱,想来今年应是太平丰年。而玉京这边,因为萧锦棠创办昭武阁加之新召征军,楚麟城忙着训练新军,而这支新军将会合并禁军与龙图禁卫,成为皇帝直属精兵‘飞龙骑’。
待到飞龙骑整训完成,军中要职将会委任由第一批由昭武阁训练出来的年轻将官们。而飞龙骑统领一职,将会由易子凛暂接——虽极不情愿,然萧锦棠也明白,玉京城对于楚麟城来说不过是囚牢一座。当日自己登基时,楚麟城是为兰卿睿所算计才入宫任职。如今自己大权初掌,身侧又有定国大长公主辅佐,故只待军中要事抵定,楚麟城便会再度回到凉朔关任职,回到那属于他的广阔天地。
而临阳龙图卫的指挥权,萧锦棠则交给了锦衣侯沈言夏,并由定国大长公主负责监军。帝都御北咽喉的临阳要塞,就这般再度为萧氏皇族所掌握。任谁也未曾料到,时隔二十年后,耄耋之龄已退隐朝堂多年的锦衣侯竟会再度披挂领文臣行将职。而沈言夏目前领着王谦之组建弘文馆一职,待到此间事了,赴任临阳的时间,亦与楚麟城远赴凉朔关相同。
新生王朝的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自萧锦棠登基以来便风波不断的朝堂,倒迎来了新帝登基以来难得的平静时光——可此时谁也不曾料到,这段时光,竟是大周王朝最后的一段太平时日。在平静的表面下,权与欲已然暗涌交织不休。所有人都明白,这场表面平静却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能打破,而这份契机很快便会到来,因为完成出使北燕大任的穆钰即将回京述职。
穆钰此番率领使团访使北燕,亲自与北燕大臣商谈并奠定商市互开之基础,也算得上劳苦一场。且如今北燕与大周交好,北燕一方自是以摄政大汗王与世子的名义递来进一步的和谈书,意在北燕将遣使团来访玉京,为两国邦交友好助力。如此这般,穆钰作为使节,自当要携北燕国函回京面圣述职。他如今弃了龙图卫的指挥权,便也不再那么碍着萧锦棠的眼,这番回去,想来还是能得颇多封赏的。
然穆钰原本预计八月初九启程回京,可却是临近八月中下旬才动身——倒不是穆钰抗旨不遵或是有意延误瞒报,而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楚清和在北燕出了事儿。
此事起因还要从那玉钢寒晶刀说起。自耶律引铮扮作商人潜进朔州城告知楚清和玉钢寒晶刀的生产由来后,楚清和记便一直记挂着耶律引铮所言的寒晶矿一事。她知晓玉钢寒晶刀珍贵,故一直打算着今年年节回京时为兄长和萧锦棠带回两把名刀作贺。
可这边境之事方才平落,玉京城中又出了萧承京这等变故。楚清和前来凉朔,本就是顶替兄长为父分忧。她平日既要训练斥候处理军中杂事,一面作为绮梦阁之主,又要操心着安排耳目潜入北燕的事儿。如今朝中变故,她又要分神留意着朝中,故而耶律引铮托人转交她几封邀她再往雁回城作客的书信她都无暇搭理,只得修书推辞只道自己忙的分身乏术。待到玉京风波暂定,已是到了八月。
或许在东周,八月还是炎夏之末,再过不久,还要迎来热意更为酷烈恼人的秋老虎。但对于北燕来说,炎夏的余末便意味着寒冬的开始。与四季分明的大周不同,北燕的春秋两季如晨间草叶上的薄露一般转瞬即逝,其余时节,便是难耐的酷暑与漫长的严冬。而在云珠草原以北的露曲喀格山下,九月中旬便会落下第一场雪。当露曲喀格初雪纷落之时,便意味着整个草原将在半月之内进入严冬。
八月初已是寒晶矿最后的开采时节,若是错过,便要再等一年。楚清和好容易得了闲,便告诉了父亲自己受耶律引铮之邀,欲去北燕收购寒晶矿的想法。楚凌云珍爱女儿,但从来是将女儿当做男儿教养,故而也不像玉泉大长公主那般拘着她。他觉着女儿多往外游历是增长见识,不仅不多加阻拦,且还要她能多瞧瞧北燕的锻刀师是如何铸刀的——若能偷学几分,那对大周的兵器制造想来助力颇大。
楚清和自是欣然领命,第二日便带着几名随侍随着北燕回返的商队前往雁回城。只是她来的不巧,耶律引铮这几日在云珠草原以西的宿雪峰演兵操练,故而无法亲自接待。耶律引羽是知晓楚清和来意的,故而在例行的好酒好肉招待一番后,安排自己的随侍携自己手令带着楚清和去了露曲喀格山下收购寒晶矿。
但遗憾的是,楚清和这次委实来的太晚了些。寒晶矿每年产量有限加之锻造工艺不易,故才造就玉钢寒晶刀的有价无市。而今年的寒晶矿早已被各大北燕贵族预定完毕,楚清和若想要寒晶矿,那只有亲自前去登山采矿。
这寒晶矿每年采矿期说是五至八月,可实际采矿却只有五月中旬到七月上旬——寒晶矿产自露曲喀格山腹,然露曲喀格山深处终年封冻,故而进山的路只有夏日融雪时才会显露。可若是到了盛夏七八月份最为炎热之时,山顶冰雪难免会有融消迹象。冰融雪软便会塌陷,故此就有雪崩之危。北燕人崇信露曲喀格女神,而若是采矿人在进山采矿时遇上了雪崩,那可真就是九死一生。北燕人深信,采矿人遭遇雪崩是因为打扰了露曲喀格女神的宁静,故而女神恼怒,才会降下神罚。为表歉意,于是这一年他们都不会再进山采矿。
好在今年并未发生雪崩之事,因此楚清和提出以重金收购寒晶矿时,倒还真有几位年轻胆大的北燕男人想接下这份活计——毕竟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他们愿意作为向导陪同楚清和进山采矿,并充当她的搬运工。毕竟这寒晶矿有价无市,他们能进去多背一点出来,换作金钱也是自己多得的。
至于为何不是他们替楚清和进山,那便是有另一番说法了——因为怕触怒露曲喀格女神,很少会有采矿人会在七月之后冒险进山采矿。但是楚清和是持有耶律引铮与耶律引羽手令的贵客,而耶律引铮是露曲喀格女神之子,故而他的手令在北燕人看来是具有某种意义的神力。只要持有他的诏令允许,那露曲喀格女神自然会善待孩子的友人,故而跟着她冒险进山,是不会降下神罚的。
然这些所有的前提条件是楚清和不能带她的侍从进山,因露曲喀格山是北燕圣山,是禁止除贵客之外的外族人进入的。很显然,楚清和的侍从并不在贵客之列。
楚清和虽然有些气恼自己不能带侍从进山这个条件。但时间紧迫,她想着远在玉京城中的兄长与挚友,咬咬牙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前去一趟。毕竟按照当地向导的说法,若是她所需求的矿石不多,一日便能走个来回。她本想着一日的时间出不了什么变故,可就是在这一个来回的时间,雪崩发生了。
273.求至宝清和入山遇雪崩(二)
当楚清和遭遇雪崩的消息被快马传回雁回城时,北燕的贵族们几乎顿时便乱了阵脚——
这要是耶律引羽遇上雪崩,估计北燕群臣也不会如此慌乱。可楚清和是谁?她是大周的麟懿郡主,是整个楚氏家族最为宠爱的掌上明珠。楚氏世代拥兵镇守大周北境,堪称北境的无冕之王。她若是出了事,那北燕与大周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便会顷刻间土崩瓦解。而如今大君耶律霆奕瘫痪在床神志不清,世子耶律引羽又无军功难以服众。一时之间,北燕诸臣顿时没了个主意,只得快马遣人前去宿雪峰请耶律引铮回来主持大局。
但凑巧的是,受命快马传信的斥候刚纵马出了雁回城,迎面便碰上了带着亲卫快马回城耶律引铮——
耶律引铮也算赶了巧。他几日前便听闻信使说楚清和来了雁回城。不知为何,在听到消息的一瞬,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虑之情不知从何而起就贸然占据了耶律引铮的内心。耶律引铮素来以为自己是个耐性极好的猎人,可对待这种陌生的焦急且期待的感情竟也是不知所措起来。他不知如何纾解,只知他现在迫切的想见到那个明丽艳烈的少女。好似与她相比,那些妖娆妩媚的胡姬或火辣热情的北燕姑娘顿时都失了色彩。
这一次他选择遵从了本能。比起与见到楚清和,最让他热血澎湃的演兵出征也不能提起他的兴致。既无兴致,那这演兵便也无甚意义。在将天狼骑交由温都苏整军令之随后缓归后,耶律引铮便带着那日苏等亲卫一路快马赶回雁回城。然出乎意料的是,他方至城门还没下马便听得斥候来报,说是露曲喀格山雪崩了,而自己心心念念的麟懿郡主,也被封在了山里。
耶律引铮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他自然明白遭遇雪崩之人大多九死一生。只是他未曾想到,楚清和竟会真的冒险进山——耶律引铮知她是个要强的姑娘,却没想到她这么较真。她多等一下自己不好么?她得不到的寒晶矿,她完全可以问自己讨要,为何她想也没想过来找自己求助?
其实在得知楚清和事务繁忙无暇前来时,耶律引铮已经命人去收购了足量的寒晶矿。不光是为了楚清和的需求,也是为了修补他的错金斩马刀和施恩臣下。他想着若是楚清和碰了一鼻子灰,肯定会回来找自己帮忙。可楚清和却根本没有生出过有求于人这个念头。直到这时,耶律引铮才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那个与自己共醉月下的姑娘。
而就在此时,耶律引羽听的侍从来报耶律引铮已至城外,忙领着侍女亲迎而出。他于雁回城旁的石碑下碰上了正往城里走的耶律引铮,见得兄长一身仆仆风尘,耶律引羽眉峰紧皱,焦急迎上:“二哥你可算回来了,郡主的侍从被贵族们拦在了雁回城里。他们都说,若是将他们放回凉朔关,东周势必要与我大燕开战……他们此般行径,我根本拦不住,还有些人已经下令部族备战,只等着你回来打大周一个措手不及呢!”
“一帮愚蠢的废物!什么备战,只怕是准备收拾行囊,想着往西疆跑罢?平日里喊打喊杀,到了战时就是缩头乌龟,这个节骨眼儿上什么都不会,就尽会添乱火上浇油!”耶律引铮面色沉凝,他啐了一口,携耶律引羽一同往议事帐走去。
他们方至议事金帐之外,便见一众听闻耶律引铮归来在帐外恭候的贵族大臣们正窃声议论着什么。他们见着耶律引铮携世子耶律引羽归来,忙半跪而下,请求耶律引铮定夺东周侍从去留之事。耶律引铮抬眸瞥了眼正在议事帐内叫骂的东周侍从,抬手示意那日苏俯身听令:“将他们放回去报信,纸难道还想包住火不成?”
“是,兵主。”那日苏闻令,俯掌于胸受令后便欲往帐内行去,而那几位闹吵着闭锁消息的贵族闻令却是声儿也不敢吭一声。然就在那日苏正欲掀帘入帐时,耶律引羽却忽的开口,低声喝住了他。
“且慢。”耶律引羽一面说着一面似想起什么一般扯了扯耶律引铮的袖子:“二哥,东周以礼法为重。我们这般拘着人已经有违他们的礼法。现下还是先让人备好酒菜,以礼相待为他们压惊。随后再派人护送他们回凉朔关面陈缘由,亲面致歉。”他说着一顿,却是踮起脚尖示意耶律引铮附耳过来:“两国交战并非儿戏,即便侍从之中有添油加醋之辈,楚凌云亦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且虽说麟懿郡主身份贵重,然因她而使两国交恶,我想东周的皇帝,也不会鼠目寸光如此,以虚耗国力民心开战来做这个赔本买卖吧?”
“还是阿羽思虑周全。”耶律引铮闻言颔首,赞赏的拍了拍耶律引羽的肩头:“我的幼弟已经长大,内政之事已然远胜于为兄……这样,我将天狼骑兵符与诏书留于你手中,等温都苏回来之后,你凭符令让他戍卫雁回城。至于出声有异者,你是名正言顺的世子,直接下令处死他即可。”
耶律引羽眼皮一跳,总觉着耶律引铮此言不大对劲。就当他正欲出言问询耶律引铮欲做何为时,却闻耶律引铮语出惊人:“那日苏,你点兵百人,随我去往露曲喀格山……我亲自进山,势要亲自将郡主自里面带出来。至于东周那边,就说我已亲自带人进山搜寻,以北燕摄政大汗王之名,定会给东周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