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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抵霜     江山业txt下载     江山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74.心意动清铮圣山定情衷(一)

    “是。”那日苏从不质疑耶律引铮的命令,只是俯首领命。然闻及耶律引铮之言,一众北燕贵族们却又慌了神——耶律引铮之意,竟是要亲自前去露曲喀格山救那位东周的郡主!可耶律引铮是北燕摄政王,权比大君,近乎是所有北燕人的倚仗。东周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耶律引铮又怎可因他国女子以身犯险?!就算那东周要打过来,没了战无不胜的耶律引铮,刚结束战乱不久的北燕将才大损,那谁又能捍卫草原的荣光?

    思至此处,众北燕亲贵们忙惶惶然的叩首一地,惊呼颤道:“摄政王不可!雪崩乃露曲喀格女神震怒之兆,还请您以国为重,切勿以身犯险啊!”

    耶律引羽见得亲贵们跪了一地这才方回过神,他抓紧了耶律引铮的衣袖,紧抿着唇摇着头。可耶律引铮却只是俯下身轻轻拥住他的弟弟:“阿羽,这件事是因我而起,若麟懿郡主真为我一句戏言而丧命,而我却毫无作为……这并非我草原男儿的担当。我为王者,怎不知家国之重,可为王者当护佑子民,王若不能身先士卒以做表率,那臣民又怎能与我一体同心?我大燕,从未出过无信无义之王。”

    耶律引羽梗了梗,他下意识的想要辩驳兄长的观点,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耶律引铮似看出了弟弟的犹疑,只是抚了抚他的头顶:“阿羽,你已经长大,且远比他人所想的优秀。二哥放心的将后背交予你。你或许不会打仗,可你其他的才干却远胜于我。人间命数本就无常,若是哪一日,母亲想念她的儿子,将我召去陪伴。你必须会独当一面。”

    耶律引铮说着起身,凛凛环视众臣亲贵:“本王意下已决,在本王前往露曲喀格圣山这段时日,雁回城内所有事宜,皆由世子决策!不遵世子之令者,可立诛正法!”

    “二哥!”耶律引羽咬紧了唇,清秀如女孩的眉宇上浮现着无措和不安。他踮起脚,指尖止不住的颤着,饶是过了半晌,他才鼓足勇气低声嗫喏道:“可是亲贵们不会听我的……我母亲是东周的奴隶出身,他们怎么会听一个留着东周血液的世子的话?”

    耶律引铮未曾想到耶律引羽竟会质疑自己的身份与血统,他难得皱紧了眉,片刻后从怀中拿出那枚象征着荣耀与权力的乌沉兵符当着所有的人面放在了他的手中。耶律引羽的手小,近乎抓不住那块沉重的兵符,可耶律引铮却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握着兵符的手向所有人骄傲的展示:

    “你拿着这个,谁敢不听你的?你是父汗的儿子,是我的弟弟!从现在开始,天狼骑会听命于你……直到我回来为止,在此之前,这枚兵符,由你保管。”

    “……我明白了,引羽定不负兄长所托。”耶律引羽看着手中的兵符,只觉在一瞬之间耳畔的质疑与窃窃议论之声仿佛再听闻不见。他转头垫着脚尖凝视着耶律引铮那粲金的瞳,只觉胸中无端奔涌出一丝热流引燃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用尽全力抓紧了那块兵符,任凭其上图腾硌的自己手心发红生疼:“二哥,您放心就好,我以我的一切起誓,无论如何,我都会等您凯旋而归……无论何事,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说得好!这才是我北燕的男儿!”耶律引铮满意的笑了,他侧目望向远方,抬手示意侍从为他牵马:“本王是露曲喀格女神之子,母亲定会原谅她的孩子——她是那般的包容且慈爱,不会看着她的子民,再次遭受战乱所带来的折磨与流离。”耶律引铮说罢利落的跨身上马,他的亲卫兵士们纷纷随他上马:“诸卿可还有异议?!”

    亲贵们听得耶律引铮之言,纷纷俯首以表谨遵。而此时的那日苏已整军完毕,在耶律引铮走后,他将担负起前往出使凉朔关的重责。而此时烈阳已至正中,耶律引铮明白,他必须在天黑前进入露曲喀格山。如今是盛夏,狼群已散,雪狼们为避暑热已迁往露曲喀格最北的山脉中,但保不准还有落单的独狼徘徊在矿区——耶律引铮不愿在想,他心知每一次吐息过后,楚清和面临的处境都会更加凶险。

    思至此处,他夹紧马肚,马鞭第一次抽打的如此重,以至于让燃雪痛嘶出声。跟在耶律引铮身后的亲卫们皆心生疑窦与惊讶,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耶律引铮乱了阵脚方寸的模样——

    他们跟随耶律引铮征战多年,从未见过惯是从容帷幄的兵主这般失态过。便是在耶律引岳设计之下,耶律引铮都能凭借其登峰造极一般的战术指挥令天狼骑化险为夷。在他们心中,便是东周真的派那位被加誉为战神的楚麟城出兵大燕,也不会是军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天狼骑的对手。

    可这种种假设,都是基建于楚清和已然遭遇不测的猜想之上。而这个猜想,从来不再耶律引铮的考虑范畴之内——

    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无法接受楚清和会死于这场雪崩的假想。她怎么能因自己的戏言而死呢?她分明还没听到自己的道歉,自己昼夜兼程,不就是为了再见她回眸展颜一瞬的明媚艳烈么?

    而若是再无法相见,亦或是见到一具冷冰冰的尸骨……耶律引铮发现自己可能是病了,因为他每念及此,都会觉着懊悔和难言的窒涩让胸口疼痛的无法呼吸。他近乎是第一次感到这般强烈的悲伤,就连最敬爱的父汗病倒他也未曾感到如此无能为力与追悔。

    如今他能做的,便只有快马加鞭,再快点、再快一点的赶到她身边。哪怕她会怒气冲冲的指责自己,冲自己挥拳踹脚——这次他不会再出言调笑她,而是会拉住她的手……就像那日草海星夜下,她醉意朦胧的起身回眸,眼底氤氲如烈酒,容光照月,身侧轻尘流转,她笼在柔和温软的光中,笑意明媚了一整个春日的草长莺飞。

    那份灵动与鲜活,令人忍不住的去赞叹那份精灵一般的美好。那时耶律引铮的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抓住她,却终是犹疑片刻最终缩回了手……可这一次,若是能再见她,他不会再犹疑。

    这一日似乎过的格外漫长,耶律引铮希望太阳行走的轨迹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而在露曲喀格山的楚清和也觉着这一日过的格外漫长,因为她再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她是倒霉却又是幸运的。倒霉是她遭遇了北燕百姓口中的神罚,幸运的是在雪崩时她一个蹿身躲到了一块背峰的巨石之后,并用勾爪牢牢的固定了自己的身子。也多亏了这块逆石,她才没被崩雪冲走或是活埋。

    可人言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在自己好容易捡了一条命,准备摸索着下山时,天亮了。

    楚清和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将勾爪钉死在巨石的背风之处,祈祷着自己能等来救援的人而不是饥饿的野兽——因为她的脚踝被坠落的冰棱划伤,伤口虽然不再流血,衣物上却沾染了血迹。楚清和知道,血气是最能招惹野兽的,自己能做的,只有躲在一个背风之处,尽量让自己的气味不要被野兽嗅见。

    若是平常,她遇上独狼或许还能凭着刃鞭与之一搏。而露曲喀格山是那么高,是北燕最为接近云天的地方。这里的日光映照在白惨惨的雪地上对眼睛是极大的刺激,如今她引以为傲的视力已尽数丧失,灼雪症这个她曾听说过的病症,才是对她真正的神罚。

275。心意动清铮圣山定情衷(二)

    陷入黑暗的每分每秒对于任何人都是无尽恐惧的折磨。楚清和现下目不能视,只能凭着温度的变化大概感知时间的流逝和经过训练的听觉来辨别潜在的威胁。在这般严酷的险境之下,为了不让自己被心中蔓延滋长的绝望所占据,楚清和只能苦中作乐一般的庆幸自己的裘氅和挂在腰间的烈酒未被雪冲走。她想着天无绝人之路,若是这些御寒的必需品被雪冲走,只怕是自己还没等得葬身狼腹,便会因寒冷被生生冻死。

    她一面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面却是不自主的叹了口气。她听到飞鹰自她头顶啸鸣盘旋,冰冷的日光照射在脸上逐渐有些刺痛——这应当是过了午后太阳最烈的时候,若是不避光防晒,人的面颊很快就会被晒伤,随后就会发红蜕皮……而晒伤在雪山上亦是致命的。露曲喀格山上昼夜温差极大,若是白日被晒伤,夜晚又被冻伤的话,那暴露在外的皮肤很可能会因此坏死,等那块儿皮没了知觉,用手一碰伤处,甚至能连皮带肉一块给搓下来。

    楚清和也明白,如果不想晒伤,现下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摸索着爬到背光的顺风处,然后再用裘氅将皮肤包裹起来。可这样做无异于将自己置于虎口险境,因为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一旦飘散出去,招来的野兽自己现在根本无力抵抗——

    如此这般,楚清和陷入了犹疑,可就当她想着背对阳光时,却忽然听见极轻微的嘎吱声——这是有东西踩过雪地的声音!楚清和第一时间屏住呼吸……她听见了野兽喉咙中的咕噜声,可露曲喀格山脉环绕,山风过处回声阵阵,她根本无从分辨危险将从何处而来。

    思至此处,她握紧了手中的刃鞭,只能向上天祈求自己能赌对辨别野兽扑来时的方向。她眼眸紧闭,眉峰紧锁,期待自己能如市井话本中所描写的大侠一般神功附体。极度紧张会令人的五感瞬间提高,冰凉的空气中,楚清和已经嗅见了若有若无的腥味。

    略微异向的风掠过她的面颊,楚清和全身寒毛乍起,她抖手挥鞭,扬鞭直刺斜上方。然就在此时,一道更为锐利的破风声携着裂风破云之势尖啸而来——

    这声尖啸瞬时将楚清和拉回了那日朔州城下,百步之外耶律引铮纵马长笑而来,风中他的长发如金碎银,抬臂挽弓一箭啸风裂空射落城头旗帜……蓦然之间,她竟觉着面上没由来的一痛,好似这声尖啸再度划伤了她的面颊。近乎是下意识的,她睁眼侧首望向身后。

    她的视力好像略路恢复了些,可只能勉勉强强的看见白茫茫的冰雪中落下一个模糊的影。野兽的痛嘶自她斜上方传来,而那个模糊的影子却如神鹰翼落般携风落在她的身前。

    风中涔涔铃音细碎且清脆,他的袍袖飞扬猎猎,携风犹如神鹰翼落。有细碎且灿烂的光芒流淌过他面颊他的肩头他的背脊,像是为他披上了由日月光芒并着冰雪织就的华氅。楚清和呆了呆,方才意识到有人来救她了。可还没等她问话确认,来人便牢牢的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后。那头欲偷袭楚清和的雪狼还在呜呜咽咽的痛鸣着,楚清和垂眸,只觉握住她的手温暖且干燥。

    她眨了眨眼,她觉着自己在如此绝望的境遇下见到来救她的人应该是如见到神兵天降一般喜极而泣激动落泪的。可她却觉得心中唯余铃音飞扬。她下意识的抓紧了他,低声且笃定的喃喃:“耶律引铮。”

    “别分心,抓好勾爪。只是头独狼而已,别怕。”耶律引铮压低声音应道。他似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少女,楚清和只觉有些粗粝的指节在她面上轻蹭了下,为她拂去飘到嘴里的碎发后便他拔出腰间弧刀缓步向那独狼走去。方才耶律引铮一箭射穿了那头狼的后腿,精铁所铸的倒钩长薪箭将它牢牢钉死在了地上。而那头狼此时奋力的刨着土,呜咽着想要逃跑。可耶律引铮的臂力能将箭矢钉死于城墙,独狼的后腿早已被利箭穿的粉碎,它又怎能自草原上最优秀的猎人手中逃跑呢?

    它怕极了,可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耶律引铮提刀向自己走来。接下来的事情仿佛只要耶律引铮一刀将它断头,若有闲心还能将它就地扒皮……然变故陡生于一瞬之间,绝境之中,雪狼忽然拼尽全力向天嘶嚎。凄厉的嚎叫回荡在茫茫雪山之中,听得人遍地生寒头皮发麻。

    “糟了!”耶律引铮见状,忙负手背弓,俯身抄起一块石头直接砸凹了那头狼的脑袋。凄厉的嚎叫持续了不过几个吐息,然不过一瞬,隆隆的声音自雪山之巅撼地而来,楚清和心下一紧,她是才经历过雪崩,自是知晓这是雪崩的前兆。而耶律引铮眉峰紧皱,他知晓雪狼是何等骄傲的生物,猎杀它们得费多少劲……自己的猎狼礼亦是追杀一头独狼,那头雪狼狡猾有机敏,想将他引入露曲喀格的极北之境,差些就让他死于狼群和雪崩之中。

    而这只雪狼知晓逃不掉,于是奋力嘶吼想引起雪崩拉着耶律引铮与楚清和同归于尽。

    此时的耶律引铮也顾不得那头雪狼了,他反手将自己携带的勾爪牢牢的钉在逆石后的地上。不过短短一瞬,沉浑的轰鸣滚滚而来,楚清和只觉整个山体都在颤抖,而耶律引铮近乎是一个虎跳翻回楚清和的身边,像是一头凶猛的狮虎扑摁一头羚羊一般以一种绝对占据的姿势将楚清和牢牢控制在自己身下。楚清和一张脸直接磕在地上,被风吹得有些麻木的脸甚至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便见遮天的碎冰积雪顿时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般冲涌而来。

    耶律引铮死死的摁住楚清和,下颌就抵在她的颈窝。生死攸关之下,楚清和此时也想不起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顾不得那炙热的吐息是多么的撩人。她只听见方才耶律引铮闷哼一声,旋即耳畔颈后便感到一线滚热涌出,一缕若有若无的腥味回荡在这方安全却狭小的臂弯之下。血液飞洒在她的唇畔之上,她猛然意识到耶律引铮应该是为坠落的冰棱所伤,而被冰冷割开的位置……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不敢细想他到底伤在了哪儿。

    崩雪自他们头顶汹涌而过,楚清和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捂耶律引铮的伤口。可耶律引铮却只是以为她是在害怕,只是附在她耳畔低声道:“别怕,等雪崩过了,我一定把你带回去。”

276.心意动清铮圣山定情衷(三)

    苍茫汹涌的风雪转瞬淹没了耶律引铮近乎呢喃的安慰。楚清和没有回答,她闷哼一声,又似是轻声笑了。耶律引铮还以为是自己方才动作太过鲁莽,以至于不小心伤到了楚清和。思至此处,他护住楚清和的手臂不禁松懈了几分。然就在此时,一直伏在他臂弯之下的少女却忽的低呼一声,耶律引铮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楚清和猛然咬紧了牙关以双腿夹紧了自己的左腿,拼尽全力一个翻身将耶律引铮撞向了一边。

    就在耶律引铮同她向一旁滚避的一瞬,一块巨大的碎冰轰鸣着砸落在耶律引铮方才的位置……若是楚清和的动作但凡慢了那么半分,那耶律引铮可就要当场脑袋开了瓢。而耶律引铮方才只顾着护着楚清和受了伤,根本无暇顾及身后飞溅坠落的碎冰。好在楚清和的视力已经略微恢复了些,这才助耶律引铮逃过一劫。

    然两人的额头因此狠狠的撞在了一起,疼的楚清和跟耶律引铮同时龇牙咧嘴起来。幸运的是,他们恰巧荡在了逆石的根部,这里应当是雪崩之中最为安全的地方。

    好在这场雪崩并不算太大,来得快去的也快,在可怖的轰鸣远去后,露曲喀格山又恢复了亘古如初的宁静。生死攸关之后,楚清和这才感觉到面颊火辣辣的疼,她粗略的想了想这次的伤可比上一次被耶律引铮用箭所伤严重多了,又是冻晒又是擦伤,只怕是要毁了容。

    可境况依旧危急,此情此景之下,又哪里容得她去想这些杂事。在雪崩过后的一瞬,她便撑着身子摸索的向耶律引铮爬去,好在耶律引铮没受什么重伤,在雪崩过后也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楚清和模模糊糊的瞧着耶律引铮面上的血痕,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她下意识的想抬手去替耶律引铮擦拭,但又觉着自己满手泥土。在犹疑了半晌后,楚清和终是轻轻抬手扶住了耶律引铮。

    “你方才说什么大话啊,什么带回不带回的。要是方才没有避开,咱们俩都得交代在这儿……伤的这么重,真要是出了意外,你让我如何是好?”楚清和视野模糊,看不清耶律引铮的表情。直至此刻劫后余生时,她方才生出一线后怕。

    她一面说着,又似想到什么一般,赶紧摸索着扯出怀中干净的巾子往耶律引铮肩上的伤口试探而去:“……引铮殿下,你没必要那么拼命的。虽然我要是死在这你不好交代,可你要是因我的任性妄为死在这里……”

    楚清和说着一顿,语气却蓦地带上了几分责怪:“那您又让我如何给北燕一个交代,给好容易修好的两国关系一个交代呢?”她一面说着,指尖止不住的轻颤些许:“您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前来的。”

    “这就是大周的郡主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耶律引铮有气无力的笑了笑,他垂眸看着近乎目不能视同样一身狼狈的少女,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宁。他牢牢的握住楚清和的另一只手,像是抓住了失而复得的至宝:“本王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们两个会死在这,或是有一个会死在这的可能性。”

    他说着又挑了挑眉,粲金的眼眸倨傲依旧:“毕竟郡主的任性,是基于本王的戏言。再说本王身为露曲喀格女神之子,平生未逢一败,郡主若是在露曲喀格山出了意外,那便是本王的败绩。”耶律引铮说着顿了顿,深藏于心的一句话在唇舌间辗转犹疑了半晌终是吐露:“……我们北燕人平生最重承诺,答应给你的玉钢寒晶矿,本王早就做好了准备。且你答应要再来雁回城,怎能因此失约呢?”

    “……那真是,有劳殿下费心了。”楚清和未曾想到耶律引铮竟会忽然说起这茬,更未曾想到他竟会提前为自己备下了寒晶矿。她想她只不过是一位邻国的郡主,耶律引铮作为一国的摄政之王,怎又会为她一个女人家的事儿费心呢?楚清和越想越觉心绪撩乱,她略略启唇欲言,却是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然还没等她想好说辞,便又听得耶律引铮迟疑问道:“你方才说本王不来救你……难道你不希望本王来救你么?若是本王来迟一刻,你可就真要喂了狼……你不怕么?”

    “……怎么可能不怕呢?”楚清和觉着耶律引铮的问话有些没头没脑的,可仍是将心中想法如实相告。她觉着像是一只在荷叶上随心所欲蹦来跳去的青蛙,可自己并不厌恼这种太过跳脱的思维方式……与其说不厌恼,倒不如说自己愿意同耶律引铮说些那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想法。

    她自认见识颇多,更是见惯庙堂之上阴谋阳谋。在这如履薄冰的环境之下,就算她作放肆浪荡之态,却也不得不披上伪装以掩真心。她也明白,自己的作态,不过是像那严苛森严的礼教和人心发出的闲碎抗议,或本来就是为了掩藏真相的伪装。

    可耶律引铮不同,她与他明明都是站在权力之中的人而,耶律引铮却率真耿直的丝毫不加掩饰。他骄傲且自负,浪荡又纯真,丝毫不像是心思复杂欲念横生的人,这样的人物出现在纷杂红尘之中是那般的突兀却又令人难以忘怀。在这一瞬,楚清和觉着关于耶律引铮的身世传说应该是真的,他合该是神女之子,心澄瞳澈如冰雪,在极北的雪境中肆意流荡,踏风逐月。他已一颗赤忱之心骄傲的面对着世间,而自己面对这样的人,又怎能设起心防呢?

    “可虽然怕,但只要不伤及我大周与北燕的交好之势,我虽死又何妨呢?”楚清和沉吟半刻,忽的笑了笑:“我们楚氏族人,无论男女,生死皆为护大周安定清平。我虽怕,然九死不悔。我楚氏先祖,亦是重诺之人,昔年他与大周开国之君定下世代守国清平之约,那我楚氏族人,自当言出必践。”

    “……不悔么?不过认着死理不回头这点,你倒是有些像我们北燕姑娘。”耶律引铮闻言,沉默半刻后方才涩声出言,可却依旧没有放开楚清和的手。楚清和只以为耶律引铮怕自己掉下去才没松手,她摸索着擦拭耶律引铮面上的血迹,却并未看见耶律引铮的目光一直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掠荡在山间的风逐渐砭骨起来,楚清和模模糊糊的觉着斜映在雪地上的光不再惨白,反倒是逐渐显出几分柔和的暖色。这时她才恍惚的发觉,原来现下时辰渐晚,日头已略显西沉之势。可晚间山中险象环生,她昨夜亦是幸运的找到一处结实的冰洞才算勉强过了一夜。可现下他们一个瞎一个伤,要在日落前下山又是谈何容易?然耶律引铮却是丝毫不急,仍是坐着调息修整至体力充沛才缓缓起身。

    逆石之下斜坡险陡,楚清和正要提醒耶律引铮多加小心。可却不想耶律引铮跨步撑地,竟是蹲在了自己跟前:“上来,你的眼睛被雪灼伤了,今晚我们肯定下不了山。现在先去找个山洞避一避,等明日一早我带你下去。”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楚清和轻轻拉起,尽力不碰到她腿上的伤口:“你别怕,眼睛这个没事的。灼雪症来的凶险,可只要用奶水滴一滴眼睛就能好。在大燕,很多猎户都害过灼雪症,都是用这个法子治好的。”

    “……这个我不怕,只是你肩上的伤还未好。若是疼了就告诉我,我能走的。”楚清和并未拒绝耶律引铮的帮助,她明白兀自逞强只会让境况更糟。见着耶律引铮肩头哪块模糊凝涸的殷色,楚清和提气轻身,轻轻趴俯在他宽阔温暖的脊背上,惹得碎银般的发丝上铃声细碎。

    耶律引铮背起她,依靠着勾爪缓缓的往斗坡下移。楚清和攀着他的肩头,只觉一颗心像是浸在了无边暖意之中随着耶律引铮的动作一上一下的飘忽不定起来。她轻轻的抓紧了耶律引铮没有受伤的右肩,近乎是下意识将下颌抵了上去——在陷入这温暖宽阔的脊背瞬间,她只觉自己是漂浮茫茫冰海中的落水者终于找到了那一叶亮着灯的归舟,亦或是自云上坠落,却正正巧巧的跌入他粲金的眼瞳中。

    她附在他的颈侧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耶律引铮身上的气味复杂且不好闻,有动物皮革的熏燎、汗液与血液的腥臊、也有青草的芬芳、最后是那独一无二的,如冰雪一般的冷冽气息。这些萦绕在她鼻尖心间的气息交织成一张密实且安全的壁垒将她牢牢包裹,如黑夜炬火一般驱散了她心底所有的寒冷与惧意。她放心的贴俯在他的悲伤,放松之下才觉疲累如潮水一般漫涌而上,一叠叠如浪一般拍击着她的眼皮。

    而耶律引铮像是知晓她的疲乏一般,只是顿了顿脚步,将她又向背上挪了些:“睡会儿吧,等睡醒了,就能看得见了。”

    “你呢?”楚清和轻声问道,她看着耶律引铮左肩的血迹,眉峰轻蹙:“现下日头还没下去,你的眼睛……”

    “你不用担心我。”耶律引铮深吸一口气,小臂发力托紧了楚清和:“我生来便与常人有异,即便夜晚亦能视物如常,甚至可以直视日光却不会觉着不适。当然,我也不会害上灼雪症。”他说着有些似有些得意:“这大概就是母亲赐予我的礼物吧。”

    “毕竟你的母亲可是传说中的神女呢,只不过她的怒火,可真是让人承受不起。”楚清和说着笑了笑,颇有些苦中作乐一般打趣自己:“只怕她不太喜欢我,所以才要给我这个咋咋呼呼进山扰了她清净的冒失鬼一点颜色瞧瞧。”

    “可她又是这般的仁慈,见郡主如此美丽,惩罚重了心有不忍,于是就让她的孩子来带你出去啦。”耶律引铮轻笑出声,顺着话头附和着楚清和。

    而楚清和也被逗的一乐,茫茫雪中,二人就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夕阳渐沉,云山连绵了一爿橘紫茶红的晚霞烂漫了整个露曲喀格山脉,温柔了这一场绝望又浪漫,但却无人希望能就此结束的旅途。莲瓣似的卷云边上丹紫隐隐,千嶂迤逦层层叠。

    眼见便要入夜时,耶律引铮却忽的吹了一声儿快活的口哨。

    半梦半醒的楚清和陡然惊醒,她探起身子,却听到耶律引铮笑道:“前面由头摔折了腿的羚羊,应是不小心被方才雪崩掀落下来的……旁边还有个山洞,我们运气真不错,看来我的母亲是非常疼爱她的孩子的。”

    楚清和闻言亦是心中一喜,耶律引铮将她放在山洞之外自己去山洞打探一番确认安全后才将她扶进了洞暂做歇息。而更幸运的是,那只断腿但是还没断气的羚羊竟是一头刚下过崽奶水丰沛的母羊。耶律引铮喜滋滋的挤了半袋羊奶,然后毫不留情的把这头羊扒了皮切了肉,就着洞中干燥的枯枝和苔藓生了火准备烤来吃。

    当然,在饱餐一顿之前,耶律引铮先用羊奶给楚清和洗了洗眼睛,楚清和还是第一次这般狼狈,羊奶臊的她眼泪鼻涕直流,面部表情堪称形容扭曲,此时她也顾不得什么涵养,一边被洗眼睛一边爆着粗口。而耶律引铮又是个憋不住笑的人,闷着笑声有一茬没一茬的像是在咳嗽。一番折腾后,楚清和终于困得睁不开眼,耶律引铮把羊皮给她垫着,说是烤好肉之后叫她起来吃点东西。

    楚清和自然乐意当起了大爷,在迷迷糊糊即将入梦时,她恍惚间听到耶律引铮问了一句:“等醒来时,清和……你最想见到谁?”

    楚清和心中一动,下意识的伸手轻轻勾住了耶律引铮的指尖:“是你。”

277.心意动清铮圣山定情衷(四)

    楚清和向来很少做梦,她长在军营,无论环境如何都能快速且高质量的入睡以补充体力。可或许这次她是真的累了,以至于做了一个堪称怪诞诡异的梦。

    这场梦极其真实,可却分外诡异。在这场梦中梦里,楚清和睁眼便见满目晴光徐徐洒落。梦中她亦是长睡初醒,朦胧之中下意识伸手挡住了头顶的阳光。她微微瞌目,嗅见的是青草的芳香。她缓缓睁眼,方觉自己原是卧于水草野花之中。

    午后的暖阳是那般美好,过了好一会儿,楚清和才慵慵懒懒的撑起身子站起来……她见入眼处水清沙幼,青翠的湖泊如镜一般映着千叠流云环拱着燕云千嶂,风中传来燕雀啁啾。

    在这一瞬,宁静与安乐的情绪充斥了她全部的内心,莫名的欢悦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这是春日的神女湖畔,满目的莺飞草长。而湖畔有一人一马,那人正挽着裤腿牵马站在湖中。听的她起身的窸窣声,那人回首而望。

    风中漾起铃音涔涔,他的长发如金碎银,像是披拥着霜雪,那双粲金如阳的瞳里满满的映着一个红衣的女子,温柔的像是眼中开出了绝艳的花。

    他牵着燃雪向她伸出手,这一瞬楚清和欢悦极了。她提起裙子向他飞奔而去,裙子艳烈如火如血,她如焰火升腾般燃烧在他的瞳里。可就在她抓住耶律引铮的一瞬间,却不慎一脚踩空——她猛然下坠,身边一片绮丽春景顿时扭曲碎裂。无措之中,她只能牢牢的抓住了那只手,等场景再度构筑时,楚清和惊恐的发现,抓住她手的人竟是萧锦棠。

    这时她才发现,那些簇拥在她身边的野花水草变成了一具具战亡的将士。她旋即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战场之上!可还未等她看清身处何方沙场之时,只见身侧又燃起燎天的业火,火星四溅化作血雨一般红极深处的烂漫飞花。

    她缓缓垂眸,却发现自己站在太清殿的台阶前。这是玉京宫城最高的位置,她抬眼远眺,只见远方朝阳烈烈点燃残败城阙。硝烟尚未散尽,初春的花香与浓烈的血腥气味混杂着涌入她的鼻腔。步云阶下群臣朝拜山呼,声浪如洪钟。楚清和忽的流下泪来,她似是因为极度的悲伤,又似是喜极而泣——

    身体在一瞬轻极了,她在业火中化作了一只红色的飞鸟,乘着风轻掠向云间。

    可就在此时,天空中忽的风雨大作,似要将她卷席而去。楚清和下意识的想伸手抓住什么,却听得耳畔人一声轻笑……这时她猛然惊醒,可还没睁眼便被一只大手轻轻覆住了眼睛:“别急,慢慢睁眼,忽然睁开的话对眼睛不好。”

    低沉的呢喃将楚清和彻底拉回现实。此时她才醒悟过来方才所见不过南柯一梦。彻底清醒的一刹,所有梦境的记忆如一场破碎的走马灯,楚清和只来得及记住几个吉光片羽似的片断。可还未等她细细回忆,却见挡在眼前的手缓缓张开——

    丝丝缕缕的光逐渐占据她的整个视野,如暖阳一般的火光跃动在这一方被冰雪所拥的狭小山洞中,肉香与柴火的燃烧味道缭绕在鼻尖。楚清和抬眸回首,只见那双粲金的瞳中,如梦中一般,满满倒映着自己的容颜,温柔似自瞳底绽放出绝艳的花儿。

    眼前人是梦中人,梦中人是心上人,心上人摘眼前花……楚清和指尖随着心意同动,然触碰间只觉掌心炙热温暖。她垂眸一瞧,才见自己竟一直握着耶律引铮的手。她下意识的缓缓撑起身子,直到身上有什么东西滑才发觉耶律引铮竟是将他的裘氅盖在了自己身上。而此时的他正俯身笑问,眼底若有星辰:“刚刚你一直皱着眉,是做了什么梦么?”

    耶律引铮一面说着,一面却忍不住伸出指节去轻轻抚弄过散落在她眉梢眼角的碎发,心底一片柔软。楚清和的眼睫颤了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与耶律引铮的距离委实是太近了。她脑子里涌过今日所发生之事,想着自己的狼狈又想着自己昏睡前所说的话,顿时赮红了耳根别过了脸。耶律引铮见楚清和避开目光,亦不禁尴尬的低咳了两声。可出奇的,二人却没有一个人选择缩回手。

    “……饿了吧?羊肉烤好了,虽然没什么味道,但先吃些补充体力。等明早下了山,你想吃什么都行。”耶律引铮伸手摸了摸鼻尖,耳根却也染上了几缕薄红。他心道奇怪,怎么他与楚清和这等行事不羁的人竟然会在这般狼狈时相视脸红。两人都不是性子内向的人,可却在患难之后的独处中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低头扒了扒面前的火堆,瞥了眼正吃的狼吞虎咽的楚清和,终是没忍住心下好奇出声试探道:“郡主为了锻造一把刀不惜亲自采矿冒险……这情意着重千斤。也不知郡主是为何人所锻,竟如此不惜代价?”

    耶律引铮说着沉吟片刻,却是握紧了楚清和的手:“那日在朔州城,你说你是为了庆贺族弟成年才欲得求宝刀……可据本王了解,东周楚氏一脉,此代直系只剩你与你的兄长。那这位族弟,想来在郡主心中分量不浅罢。”他顿了顿,粲金般的瞳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他是你的心上人么?”

    “啊?”楚清和闻言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耶律引铮会忽然问及此间缘由。饶是过了半晌,她才整理好思绪苦笑道:“我哪儿知晓此行会如此危险呢?我听牧民们说都好几年没雪崩过,这不才想着进山看看么?”楚清和说着又是略略一叹,她将下颌抵在膝上,蜷坐成一团盯着面前跳动的火花,却是犹疑了片刻才道:“也不算是心上人,但的确是我的族弟,是我难得的挚友……早年间他过的很苦,现下好容易境况稍稍好了些,所以我想打一把刀赠他作成年礼。”

    “他虽然年纪比我小,可如今却有了家室。在我们东周,有了家室就算是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男人,怎么能没把像样的刀呢?”楚清和说着眼底却掠过一丝难言的怅惘:“可虽说是有了家室,但其中滋味也不过是给旁人瞧个热闹罢了……他太孤独了。”

    “我的养母曾说过,当你觉得一个人孤独,情不自禁的想去陪伴他时,就是喜欢上他了。”耶律引铮笑了笑,却是略略一叹:“能为一人舍生至此,这等情谊,若不是爱那是什么?或许只是你还没发觉自己的心意罢了。”

    “……或许?”楚清和闻言,不自禁的喃喃出声,却是半晌无言,自顾自的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耶律引铮的话让她情不自禁的回忆起有关萧锦棠的一切……她又不是缺心眼儿,怎会不知萧锦棠看自己眼神的意味。那双如隐春山的碧瞳总是沉郁凛冽的,唯独在看向自己时,才会带着不安的试探和不自禁如碧水初泮的温柔雀跃。萧锦棠或许是依恋着自己的,可那算是爱么?可就算是爱,那又如何呢?她出身于楚氏,若是她真的进宫,那朝局又将如何翻覆?楚氏手掌军权,若是族女入宫,想来不过会成为第二个兰氏。在权力与生存面前,感情总是卑微的那么可笑。

    这一点她与萧锦棠或许都明白,或许又都不明白。她应是与萧锦棠极为相像的,有些时候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是宫廷之中的最好结局。思至此处,却终是翘起了唇角:“不是的。”

    “为何不是?这边扭捏,倒不像你。”耶律引铮眨眨眼,心下却无端的欢悦起来:“我曾读过一些东周流传而来的诗集,里面有一句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真……他不是你心上人么?”

    “不是的。”楚清和复又轻声重言道。她说着抿了抿唇,思绪却翩飞至回忆的角角落落:“我是个自私又霸道的女人啊,没办法容忍他的身边有其他人。可如果是他,他的身边却偏偏是这天底下最容不下我这种妒妇的。”

    “你的族弟……你说的是东周的皇帝?你……喜欢他么?”耶律引铮闻言略略思索一瞬便明白了其中关窍,他面上掠过一丝惊愕,心下却忽然间没了底。他不知楚清和曾与那东周的皇帝发生过什么……是要发生过什么,楚清和才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来露曲喀格山求宝?刹那之间,耶律引铮蓦地想起楚清和说过自己身为楚氏族人当为国而死的话。然在此时,那些话好似化作了密密的细针,扎的自己胸口难以言喻的窒涩与闷痛。

    看着自己与楚清和交握的手,耶律引铮没由来的觉着眼前被火光映得面色绯红的少女像是一缕怎么也抓不住的风。生平第一次,他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恍惚的生出一种缥缈的意识——他可能来的太晚了。

    然还未等他追问出声,却见楚清和歪着头向他望了过来。少女瞳似蜜酒,明澈映着他竭力掩藏的失落与无措:“他是个很特别的人,眼睛像是春日的神女湖,是我见过最俊美的少年郎。性子孤独又倔强,冷冽的像是一把冰做的刀子。这样的少年,任谁见了都会忍着心里的惧怕想去温暖他吧?”

    她说着一顿,却用力的抓住了耶律引铮想要缩回的手:“可他只能是我的弟弟,不能是我的丈夫。无论是因为关乎国祚的稳定,还是其他。”

    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抿着唇笑了起来,眼瞳中神采飞扬,像是一只狡黠的赤狐:“可这些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理由罢了。我是个很任性的女人啊,若是爱一个人,又有什么规矩能将我约束住呢?”她说着一顿,蓦地话锋一转:“是我不愿意。”

    “他是个好皇帝,是我的挚友,是我的弟弟——可我只是个女人啊,一个任性的、贪婪的、没有什么心胸见识的女人而已。他的心太大了,跟我的兄长一样。男人们的心装的是整个天下,远目所及是锦绣江山万里。我在其中,亦与常人无异。”

    “可我只是个没多大野心的女人而已,你可别笑我。”然楚清和说着自己都笑了出声,她凑近了耶律引铮,琥珀色的瞳仁在此刻明亮的惊人。她面颊微赮,带着微醺一般的妩媚。耶律引铮呼吸一窒,只觉此刻天地俱静,而唯一的明亮色泽,是她眼底倒映的自己,星点火花瀑起在他们身侧,她似是眼中绽放不夜的花火:“我的意中人,是要满心满眼都是我的。等我卸下这些身份,卸下我所有的责任。我最大的野心,就只是在他身旁安睡。”

    “说来可笑,皇帝拥有了天下的一切,却给不了我想要的。”楚清和窃窃的笑着下了论断,看着耶律引铮的眼神中亦多了几分试探:“所以我不爱他。”

278.心意动清铮圣山定情衷(五)

    “你瞧,若是我选择进宫,我就会拥有无双的荣宠与人们梦寐以求的权力……可我就是不愿意啊,我一个女人,要这天下做什么呢?我就是这么一个愚蠢且又不识时务的女人啊。”楚清和说着敛下眸,连带着通身的张扬与骄傲都于顷刻间偃旗息鼓。这时耶律引铮才发觉,楚清和虽然眉宇英气,可下巴与嘴唇都生的精巧婉约。一缕漆黑的鬓发娓娓垂落在她颊畔,发梢微卷透着焰光如一抹透云而来的曦光。

    “又蠢又贪婪,说的就是我吧?我的心也很大,贪婪的想要独占一个人。强大的军队可以战无不胜征服天下,可即便六军围城,却也难以征服一个人的心。而我却要的是这种可望不可即,虚无缥缈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楚清和说罢便欲松开耶律引铮的手蜷去一旁:“殿下,请恕我今日多嘴了些,您就权当笑话听了罢。”

    她说罢便欲起身去往山洞的另一角。可出乎意料的,这次却是耶律引铮没有松开楚清和的手。楚清和起身起了一半边被耶律引铮拉住,她有些诧异的回头看向耶律引铮,却见那双粲金如阳的瞳定定的凝视着自己:“你去哪儿?夜半天寒风急,在我身边你会暖一些。”他说着一顿,迟疑半刻终是道:“还有,你方才说的话并不可笑,我也不知哪里可笑了……难道你们东周人,会认为追求美好之物是错的吗?我到觉着,你的想法真像是我们北燕的姑娘。”

    楚清和摇了摇头,心道耶律引铮可能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她正想引经据典说些什么‘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等诗句来表示自己的贪心,可正欲出言解释时却又听得耶律引铮一字一句的认真道:

    “我不知你们东周人是如何看待爱情的。但在我们大燕,人们若是看上什么,就会拼尽全力的将之抢过来。若是爱上一个人,那就去追求,如果心上之人与他人相爱结婚。那婚礼当天,无论男女,只要是追求者就可提刀上门抢亲死斗……在我们的文化中,爱是与杀戮鲜血共存的,男人或者女人,为了爱情战死并不可耻。爱情能使懦夫充满力量,亦能使强者虚弱无力。可若不敢为爱而死,又凭什么说是爱他?爱情本就是带着独占欲与毁灭性的。”

    楚清和闻言,只觉此言字字如惊雷贯耳,铮烈之意近乎令她心神一震。她张了张口,下意识的想要辩驳,却怎么也无力说出口——因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呀,七情六欲浓重的像是最烈的酒。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不可诉诸他人的痴心怎会允许她与旁人分享心底最真挚的情谊呢?可单纯只是独占,这是爱么?若说是爱,倒不若说是偏执的**。

    然耶律引铮却似是知晓楚清和心中所想一般,他深深的凝视着眼前堪称蓬头垢面的少女,目光却是那般灼热炽烈:“爱是世间一切感情的集合,这世间凡是有形之物,皆会为情所困。有些时候人们会因为爱情而选择祝福克制,也有会遵从占有的本能去抢亲……可爱情本就是毫无底线的强取豪夺不是么?在我大燕,当新郎或是新娘为了捍卫爱情决斗至死的事情不少,也有死斗输了,其中一方殉情而亡的悲剧。”

    “……可这又怎么样呢?谁会容忍视之于荣耀生命之上的至爱为他人所夺?我大燕信奉一夫一妻,结为夫妻,则犹如日夜光影,互为半身。”耶律引铮一面娓娓而述,一面试探着撑起身缓缓凑近楚清和,似乎连带着呼吸都有意无意的痴缠起来:“本王也如郡主一般贪心,你我皆不过是凡人罢了……如果有朝一日,本王深爱的姑娘会另嫁他人,本王必定会去将她抢过来……如果她死了,我会跟着她一起去。”

    “你知道么?露曲喀格山上的雪狼,如若结成伴侣,则是一夫一妻至死不渝。一方身死,另一方亦不会独活。而我大燕族人,以游牧狩猎为生,却从不捕杀北归之雁。大雁是忠贞之鸟,一方若被捕杀,另一方亦会哀鸣数日,泣血而亡。”

    “你……可是你是摄政大汗王,是草原未来的大君,你怎能为了一个女人……”楚清和彻底愣住,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一时之间她简直觉着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些愚痴至极的话会从一位位高权重坐拥北疆天下的男人口中说出。耶律引铮是草原的烈阳,是神女宠爱的儿子,他合该普照每一个北燕的子民。他此言无非是愿将曜日之辉贱作萤火微光。她睁大了眼,然身子却像是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这一瞬间她只觉自己像是掉入了陷阱的猎物,猎手是云珠草原最优秀的猎人。她就是那只坑里的沙鼠,在耶律引铮的目光之下无处可逃……亦或者说,她是徒奔在旷野的旅人,昏天黑地中,有天光破云而出。她猝不及防的被那束光照亮,光中有人热切的对她展开拥抱。这一瞬她忽感热泪盈眶,好似眼前一片荒芜顿显生机。

    心上人如眼前人一般徐绽笑意,唇畔春温。她在心中带着不可置信的心情回拥住他,终是缓缓蜷缩在耶律引铮身旁,火光明灭在他眼底,犹如烟花寂灭的间隙。

    “……可只是为了一个人,值得么?”楚清和抱坐于地,下颌抵在膝盖上,下意识的躲闪过耶律引铮的目光。她忽的不敢再看他,因为他的眼里笑意粲然,像是那夜雁回城外星沉无垠。

    “为了其他人不值得,可为了她,值得。”耶律引铮拨弄着柴火,语调中笑意隐隐:“你说过,人心比天下更为难得。既然比天下更为难得,那天下间,又何有它物能比之更为珍贵呢?”

    耶律引铮说罢微微垂首,楚清和抿着唇,却是忍不住心下的悸动想侧目去瞥他。可就在此时,一颗红线系着的物什自耶律引铮领口滑出。耶律引铮也察觉到领口异样,他略略垂眸,近乎是珍而重之将那物拈在了指尖。楚清和心下好奇,正想将之将之瞧个分明,却不想耶律引铮反倒忽的低下身子将手掌摊开在自己眼前——那是一颗牙齿,森白且尖锐,像一把精巧却锋锐的牙雕匕首一般。楚清和完全可以想象这可牙齿的原主人是多么强壮凶悍。

    “这是我十五岁时,在露曲喀格山腹里狩猎的雪狼牙齿。”他一面说着,一面正欲小心翼翼的将它放回了贴在心口的位置。然此时山洞外忽卷雪风一阵,直吹得洞中火堆飘摇一阵。几点火星飘出山洞,在冰棱上折出浅浅浮光。

    楚清和见得此般情状,亦难以捺住自己的少女心性,侧身便往洞外探去,想瞧瞧明月新雪的奇景。可在她目光未及之处,耶律引铮却是诧异一瞬后旋即温柔一笑——冰棱上的浮光落在身侧少女的面上,好似抚平了她脸上刚结痂的细碎伤痕。那些光辉映在她明澈如烈酒一般的瞳里,好似流转出横波春山。

    “我的狼牙,一生只会交付一次。”耶律引铮轻声呢喃,细语好似要飘散在风雪之中,也不知是说给楚清和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楚清和心下一动,指尖轻轻一颤,却被耶律引铮更用力的握紧。她沉默半晌,似是试探又似是玩笑:“可你成了大君,是能娶三个老婆的。难道这颗牙,你还得分成三份不成?”

    “如果她不愿与他人分享我,那我便不做这个大君了。我就当个大汗王,守着她一辈子,带着她去我的领地牧马放羊养牛。春天就去神女湖踩水抓鱼;夏天就来露曲喀格山下避暑;秋天西下去吃那边甜蜜的果子;等到了冬天,就回雁回城,窝在帐子里懒着,哪儿也不去……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耶律引铮说着笑了出声,他挠了挠自己的长发,窸窣的铃声跃动痴缠在咫尺暖意之间,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天下,为了她不争也罢。”

    “可是在我大周,不争就活不下去。君王若心系一人不顾苍生,那就是昏聩无能,是要被口诛笔伐遗臭万年的。我们那里的话本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楚清和笑叹一声,撑着手靠在了石壁之上,耶律引铮很有眼力劲的递给她一截烤好的羊腿。楚清和接过羊腿,嚼了几口后挥着啃了一半的腿骨道:“咱们那边有句话,叫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气短就气短。”耶律引铮耸了耸肩,也拿了另一条腿吃了起来,满脸不以为意:“谁说不是皇帝就不能一争天下,无情未必真英雄啊。”

279.清和别北燕风云翻覆起(一)

    “……好一个无情未必真英雄。殿下,您倒是我见过,第一个说出这话的男人。”饶是良久之后,楚清和方才笑慨一声。她抹了抹嘴,将手中吃剩的骨头丢进了火堆里。时已至夜深,山间冰岚渐起,风略略一吹,便有银尘似的积雪簌簌落下。耶律引铮替楚清和拉好了裘氅御寒后,又撩起长发将自己的后背面向她:“靠着我再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后半夜再叫你守夜。”

    “好。”楚清和无声一笑,只觉心安不已。她靠在耶律引铮坚实的脊背上沉沉睡去蓄养精力,然却没想到唤她起来的不是耶律引铮,而是清晨刺破云层的第一缕曦光。她被晨光扫了眼才方才惊坐而起,一睁眼却见耶律引铮已经起来整束软甲,而自己头下枕的正是他的箭袋。他面有疲态,可仍是笑着将自己拉了起来让她用雪洗脸。楚清和心下一动,心知定是耶律引铮不愿扰了自己才撑着守了一夜。草原上的日出总是快的,没多久便天光大盛。见得雪破云开,耶律引铮才带着楚清和往山下走去。

    他们赶着在午时左右下了山,然此时的露曲喀格山下已被趁夜出发的北燕兵士层层戒严。在他们走上那些被人们层层踩踏而出的山路上没多久,便幸运的碰上了奉命上山搜寻的北燕兵士。一众北燕兵士见到二人,忙激动的将二人迎下。没过不久,随侍楚清和前来北燕且并未回返凉朔关的侍从也被人带了上来。他看着浑身狼狈的楚清和激动的泪流满面,若不是被耶律引羽派遣来的北燕女官以影响郡主休息之由劝了下去,只怕是他能当场磕头把自己磕晕过去。

    在下山的路上,楚清和也自她的侍从口中得知了那日苏携侍从回凉朔关报信之事。她自是心知此番自己的任性妄为会给两国邦交带来多大的影响,故也顾不得休息,赶忙修书一封命侍从快马赶回凉朔关诉明原委。她此番遇险,如今又心焦此事,急的恨不得现下自己便启程回凉朔关请罪。可不想就在她心急如焚之时,自雁回城而来的女官们却不慌不忙的请楚清和移步专门为她搭建的鲸骨毡帐。

    她们似丝毫不介意楚清和所引起的乱子会为北燕带来如何的外交危险一般。楚清和只见她们捧樽持瓶鱼贯前来参见自己,态度恭谨却不失亲切。她们簇着她换了帐子,三十六股的华美鲸帐中,由青草与花朵制成的香料泡在温度适宜的浴桶之中,清幽的香气若有若无的缭绕在每个人的鼻尖——几名女官早已按照东周皇室的规格在此备好所有楚清和可能需要用到的物什,甚至连奉上的饮食,都是特意请了东周的厨师所做。

    楚清和见此阵仗,顿时便猜到这一切是谁吩咐的。于此她不得不感慨北燕的世子耶律引羽委实是心细如发……耶律引铮同自己相似,都是长于军中之人,虽惯见富贵奢靡,然却对此无甚追求。玉盘珍馐是吃,干粮馒头也是吃,比起用度的奢靡,耶律引铮更愿花心力让信任得力的兵士戍守于自己身侧。

    然女官们却不知楚清和此时心想作甚,她们只在她面上瞧出了重重的心事,故又忙为她奉上安神助眠的洛草甜汤并手脚轻柔的为楚清和沐浴上药捏腰捶腿。在这等无微不至的伺候下,饶是楚清和再心事重重,也不得不随着身体的舒适放松了神经,不一会儿便生出沉沉的倦意。女官们见她昏昏欲睡,在为她点上了甜蜜安神的**后便笑着告退。

    隐约之间,楚清和还听着她们在议论自己和耶律引铮的事儿,至于在议论什么,她却是因陷入黑甜而未曾听清,但无论怎么听,她们都没有说过半句责怪自己的摄政大汗王为一名东周女子以身涉险的话,细细听去,反倒是语气欣羡。

    楚清和此番遇险,不仅受了伤,也因未曾好好休息故而已是心力交瘁。以至于她这一觉安稳,竟是睡到黄昏日落时分才睁开眼。

    于帐外静候的侍女们听得楚清和起身的动静,又忙捧来新衣首饰温水妆镜等物什为她换上。楚清和虽出身显贵煊赫之家,可武将之家作风简朴,玉泉大长公主亦并非铺张奢靡之人,故而这还是楚清和头一次被这么多侍女伺候梳洗,一时之间竟是有些不适应。且她素来惯穿男装,除却重大场合节日外,也没叫过梳头嬷嬷,平日里都是叫自己贴身侍女简单梳一下便可。这般的精致伺候,以至于一向跳脱的她在这群侍女跟前分外乖巧,任她们在自己头上脸上涂涂抹抹插戴环佩。

    她们为她换上了北燕女子惯穿的朱红绒缎绣金线马步裙,将她的长发混着彩线编成一束漆黑油亮的辫子,而后再在她的鬓边配上赤金串嵌玛瑙蜜蜡的额饰,最后以珍珠和黄玉所制的长串珠链点缀她的脖颈与纤韧的腰肢。随着侍女们的惊叹之声,楚清和这才看清了镜中如今自己的模样——鲜艳的衣裳将她本就浓丽英气的眉眼衬的更加明艳,北地特产的胭脂在她唇上流转着莹润的光泽。好似只有面上的擦伤,是她唯一的美中不足。

    少女特有的爱美之心顿时涌上楚清和心头,她有些雀跃的提着裙摆轻巧转了一圈儿,裙上的金铃儿顿时随着她的动作泠泠作响。侍女们含笑看着楚清和的动作,纷纷夸赞她穿上这身衣服,倒真像他们大燕的公主。

    然就在此时,一位北燕的女官忽的掀帘而入,见她入帐,环绕着楚清和的年轻侍女们忙退至一旁,看样子她在侍女之中极有威望。女官俯身向楚清和行了一礼,出口言语细柔,讲的竟是标准的东周话,且细听之下倒还有几分偏晋源口音。只是她生的高鼻深目,怎么也不像东周女人:“郡主,摄政王殿下正在帐外等您。说是明日午时,凉朔关的人便能到雁回城呢。”

    “……怎么快?”闻及此言,比起闻及凉朔关来人的激动之情,楚清和一时之间竟是先生出某种难言的不舍之情。她下意识的提裙往帐外跑去,掀帘便见耶律引铮抱臂在外等着她。

    耶律引铮见的一身北燕姑娘打扮的楚清和,目光竟是一时定在了她身上。直到楚清和站定在自己跟前,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伸手摸了摸鼻子:“……这身衣服,很适合你。”他说着一顿,又忙改口道:“那日苏传信来,说明日凉朔关便会派人前往雁回城接你回去。来使说……你的父亲很担心,希望能尽早见到你。所以等明日天一亮,我便带你回返雁回城。你身上有伤,我已经让人自雁回城运来二十四乘的毡车,无需你快马劳顿。”

    “……多谢殿下。”楚清和心中略略惊愕一瞬,倒没想到耶律引铮竟会为她如此铺张派出毡车相送。然就在她心下惊诧之际,却见耶律引铮对自己神秘一笑。

    “你在想什么呢?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快些跟我来,咱们去蹭顿好的。”耶律引铮说着便握住楚清和的手将她往身侧一带:“去晚了可就分不到好东西了,咱们可得快点。”

    “欸?”楚清和闻言一愣,然心底却无端的雀跃起来。她跟上耶律引铮的步子,好奇道:“怎么了?什么事儿让你笑的这般开心?”

    “是好事啊。”耶律引铮唇带笑意然却没有多话,只是拉着楚清和绕过一个个彩色的毡帐。楚清和亦趋亦步的跟在他身侧,天际层云滚烈沉阳,火烧似的云霞连绵千嶂,然楚清和此时却完全无心这壮美的景致,她的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耶律引铮颊畔,好似自己心跳也随他发上的金铃儿起落跳荡。好似过了一瞬,又好似已过千年,楚清和终于在耶律引铮停下脚步的一刻回过了神——

    她顺着耶律引铮手指的方向缓缓抬眸,只见丘陵之下平原上坐落着几十顶华彩的毡帐。原来在这背山的平原上,竟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族落。而这张灯结彩的族落亦是舞乐喧腾,笑言纵歌之声便是连山丘上亦清晰可闻。楚清和惊奇的看着那载歌载舞的族落,心道今日也不是什么节日……然还未等她细想,耶律引铮便拉着她往山下跑去。阵风扬起他们衣服上的铃儿,清凌脆响像是风中精灵的笑声。牧民们见到他们,纷纷俯身行礼后向着村落大喊‘大汗王驾临’之类的话。

    听得耶律引铮前来,这个不大不小族落的喧沸之声又拔高一截儿。篝火燎天而起,旁边烤架着的十几头全羊,辛辣的香味弥散在天地间,沿途的人们对楚清和报以善意的笑意,甚至还有女眷向她投掷香粉与干花。楚清和见状,本来有些郁结的心绪顿时为欢声笑语所开解,亦似恣意的放声大笑起来。她抬头,恰巧撞进身侧男人粲金的瞳中,那人满心满眼都映着她的影子,烂漫又张扬。

    他们穿过人群往篝火处走,这时楚清和才发现这里才是人最多的地方。本部族或是他族的过路人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好在人们见着耶律引铮那头银发便明了他的身份,于是纷纷自行退开让出一条道。楚清和好奇的顺着人们让出的道向里看去,却见人群的最中心,那篝火之前竟是搭起了一个祭台似的木阶。木阶之上供奉着牛羊肉和时令果蔬及珠宝刀剑之类的东西,而木阶之下,在站着一名赤膊的男人和盛妆的女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北燕的男人忽的向女人跪了下来,珍而重之的对她磕了三个头。见此情状,围观众人纷纷大声叫好。而后女人笑着半跪下去,将男人深深拥入自己怀中——然在下一刻,她忽的张口,向一头猎食的母狼一般狠狠咬在了男人的肩头,不过一瞬,男人的肩头便见了血。

    男人因疼痛不自觉的抽搐了下,但女人却强势的摁住他,像是凶兽扼住自己口中的猎物一般。可男人纵使疼的面容扭曲,却亦回拥住咬他的女人……在回拥的一瞬,女人终于松了口。她笑着捧起男人的脸,用染以鲜血的红唇,深深吻了上去。

    看至此处,楚清和终于明白,这是一场北燕民俗的婚礼。然北燕与东周民俗相差甚大,她不明其中礼节含义——为何在北燕,男人在婚礼上要在这么多人眼前向女人下跪?毕竟在东周,人们提从三从四德,只有妻子跪丈夫的,哪有丈夫跪妻子的?且为何这个女人还要咬伤她的丈夫?要在东周,伤夫可是不守妇德,乃是可被休妻的大罪。思至此处,楚清和拽了拽耶律引铮的袖子,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耶律引铮听后却是一笑,一面拿着婚礼上分食的羊腿递给楚清和一面笑道:“这是我们大燕的习俗,无论出身高低贵贱,男人娶妻是都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跪拜他的妻子。这是感恩,也是尊敬……你们东周,不也有什么‘夫妻恩爱’这词儿么?女人给了男人一个家,而我们北燕男儿皆是马背上的战士,生来就是为了征战的。男人征战在外,就是女人撑起这个家。”

    他说着一顿,眸中却漾起一线难言温柔。

    “再说,我们北地不比你们大周富庶繁华。这里苦寒,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里走一遭。男人这一跪,是感谢这个女人,愿意一生为他操持家务,愿赌上性命为他生儿育女。故而这一跪三叩,女人受的理所应当——”

    “至于为什么女人要咬她的丈夫……那是为了给他盖个戳儿,向别人表示他是自己的。”耶律引铮说着一笑,抬手摘下楚清和鬓侧沾上的一片干花:“这也是烙印,在我们大燕,男人身上有女人的牙印,就说明他有了家室。在我们的传说中,露曲喀格女神会格外护佑有家的男人。如果他死了,就会留下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女神仁慈,是不会忍心看到她的子民家破人亡的。”

    “而我们北燕男儿,哪儿有不出去征战的呢?如果他死在了他乡,那他的灵魂已经被自己的女人打上了印记。哪怕他死的再远,他的魂儿也能找到咬他的人,找到他的家。而真正大型战争时,出征之前未婚的男人都会找未婚的女人成亲。一是为了留种,而是她们会给男人们咬上牙印,让他们的魂儿找得到回家的路。”

    “原是这般么……”楚清和闻及缘由,不由心间一颤。她垂下眸,可眼间浮现的,却是那个女人含笑带血的吻。

280.清和别北燕风云翻覆起(二)

    人在世间要经历最多的永远是别离。楚清和与耶律引铮再那场盛大的婚礼上肆意笑闹,对饮至酩酊大醉直到东方发白才上了早已在此等候的毡车之上。待到楚清和自宿醉中醒来时已是日过晌午,随侍的北燕女官告诉她,他们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到雁回城了。而世子殿下也派人快马来报,说是东周使团的贵人们已经到了雁回城——

    闻及此言,难言的失落感再度涌上楚清和心头。她恹恹的谢过了侍女后偏头掀开毡车的窗帘,这才发现毡帐竟是用了九层牛皮裹着轻柔的香絮所制。既兼了透气通风之功,又顾了隔音挡光之效果。她一开窗,便闻得毡车之外马蹄嘚嘚声震踏如奔雷,楚清和探首而望,只听风中似有铃音清脆,而那骑阵为首之人长发飞扬如金碎银。

    在这一刻,楚清和忽的明白了自己心如擂鼓的原因,原来自己的心动起落,只是因为长风吹动了他的头发。她深深的凝视着他,下意识的倚着窗框枕臂凝望着那骄傲张扬的背影,就此再移不开目光——直到她看见那参天耸立的巨石时,楚清和才如梦初醒一般恍然回神。她怅然回首,却见坐在她身后的侍女们掩唇而笑。

    东周使团早已于楚清和之前抵达了雁回城,得闻摄政大汗王耶律引铮携麟懿郡主而归,使团众人与北燕亲贵们忙出城相迎。楚清和被侍女们簇拥着,犹如北燕的公主一般入了城,然她见到了不是自己的亲卫,也不是熟悉的凉朔关守将,而是她根本没想过会来之人——穆钰。

    穆钰今日并未着象征大周公卿贵族身份的宽袍广袖,而是铁冠紧束,身着软甲,一派铁血武将之风。楚氏虽与穆氏有利益之争且素来不合,但这亦是楚清和头一回见穆钰披挂戎装。她倒未曾想到,这位久居庙堂的武将卸下锦衫华袍后身材竟是如此挺拔高大,瞧他淡褐色的眼瞳隐藏锐利,端的鹰视狼顾不怒自威,端的是气度英武威严。楚清和见状不免心生感慨,心道自己兄长虽年少有成,然甫一对比,于威仪气度上还是差那么一截。

    穆钰瞧见了通身北燕贵族打扮的楚清和,竟是难得的冲楚清和笑了笑。楚清和心中纳闷,心道穆钰这老狐狸又在打什么算盘,怎么今儿竟会亲自前来雁回城——毕竟自己可是镇国公之女,如此任性妄为险些惹出祸事,穆钰应是最乐见其成的。且穆钰如今虽已放权,可毕竟他身为太后之兄且位列侯爵,委实没必要纡尊降贵亲自前来雁回城接自己回去。他有这闲工夫,还不如赶着时间回京抓着自己这个把柄好好参楚氏一本。

    可还未等楚清和琢磨出个名堂,便见穆钰先是与耶律引铮见礼寒暄几句后便向自己走来。楚清和心中暗道果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还没等她想出个对策,却见穆钰站在自己跟前,竟如一位慈和的长辈一般笑道:“郡主别来无恙。你可不知,听得你于露曲喀格雪山遇险,镇朔军的将军们可都是打算着抄家伙直奔雁回城了。好在镇国公喝令住了诸位将士,这才没真惹出大乱子……你可知,镇国公与你的秋叔叔,都担心的一夜没合眼啊。”

    楚清和闻言,顿时心中一紧,此时她再顾不上什么儿女情长,一颗心顿时便飞回了凉朔关。见她神色瞬时紧张起来,穆钰却是抬手拍了拍楚清和的肩劝慰道:“郡主莫急,您获救的消息镇国公早知道了,他现在愁的,该是如何向玉泉大长公主殿下交代……至于你秋叔叔,他是你父亲的左右手,镇国公因身份不便亲自前来,他便跟某一块儿来了。但你也知晓,他腿脚不太方便,此时营帐内歇息呢。”

    楚清和听得秋剑离也来了雁回城,顿时心中一喜。她碍着礼数向穆钰问了礼道了谢后旋即便问道秋剑离现在何处。然穆钰却是笑道:“郡主何必急于一时?秋军师此时正在世子金帐做客。世子母亲乃我东周血胞,自幼便对东周风物好奇不已。然侧阏氏芳华早殇,甚少与世子讲过故国风貌。军师学富五车,世子自然与之一见如故。二人正于帐内讲学,想来还得再过些时候才能讲得完话儿……”

    穆钰说着一顿,眸光却游移至楚清和的赤金串嵌玛瑙蜜蜡的额饰上。他眉峰微微一挑,眼神忽的生出几分玩味之意:“说起来,郡主下次来雁回城可不知何时了。想来此事之后,镇国公也不会再让你由着性子任性……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往凉朔关,在此之前,有什么心底的话,还是尽早说与眼前人听吧。”穆钰说着又是微微一叹,似是想到了什么往事一般,竟是有些无端的怅惘起来。他说罢便背过手与那些北燕贵族们继续说聊去,留着如梦初醒回过味儿来的楚清和站在原地面红耳赤。

    少女最隐秘的那些小心思竟被一个外人所戳破,楚清和又羞又恼却又不知期待着什么。她抬起头四处张望,却见耶律引铮挥退向他问礼致意的人们向她招了招手。

    楚清和一跺脚,却是心怀雀跃的向耶律引铮小跑而去。然她却没料到,她与耶律引铮的一切举动,都尽数落在了穆钰的眼底。

    穆钰看着随着少女动作而跳荡雀跃的发辫,只觉年轻人之间的情意就似她那身颜色如野火一般的马步裙一般蔓延炽烈。他心下不免有些感慨,心道几曾何时,他眼中也有这么一位少女红衣如火。她会倔强又娇蛮的站在他身前挡着,也会如小动物一般躲到自己身后。她是这个世界屈指可数愿意拥抱自己的人,小时候的她形容消瘦,可怀抱却温柔如月……只可惜,自己从来不敢去回拥住她。

    思至此处,穆钰不免面露三分怅然苦笑之色。见他情态忽变,正与他谈聊的北燕贵族便问及侯爷思至何事何作此态。穆钰只道触景生情,那北燕贵族一愣,却不知何景能触及这位连破他大燕三十二战无一败的冠军侯那如铁铸一般的内心。穆钰朗声大笑,微抬下颌示意那贵族看向耶律引铮与楚清和——他们正策马出城,此时时节正好,骏蹄飞踏碧草深,云天望垂覆千嶂。少女笑声清脆铃音也清脆,真是恰风华真好。

    那北燕贵族见状,亦是朗声一笑,道东周有诗云‘少年情怀尽是诗’,难怪不得触景生情,谁人无少年时呢?

    穆钰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回味轻狂年少也似是在否认些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中旧事。他一面笑着,眼神却飘向了雁回城中,那象征世子之尊的金帐。

280.清和别北燕风云翻覆起(二)

    人在世间要经历最多的永远是别离。楚清和与耶律引铮再那场盛大的婚礼上肆意笑闹,对饮至酩酊大醉直到东方发白才上了早已在此等候的毡车之上。待到楚清和自宿醉中醒来时已是日过晌午,随侍的北燕女官告诉她,他们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到雁回城了。而世子殿下也派人快马来报,说是东周使团的贵人们已经到了雁回城——

    闻及此言,难言的失落感再度涌上楚清和心头。她恹恹的谢过了侍女后偏头掀开毡车的窗帘,这才发现毡帐竟是用了九层牛皮裹着轻柔的香絮所制。既兼了透气通风之功,又顾了隔音挡光之效果。她一开窗,便闻得毡车之外马蹄嘚嘚声震踏如奔雷,楚清和探首而望,只听风中似有铃音清脆,而那骑阵为首之人长发飞扬如金碎银。

    在这一刻,楚清和忽的明白了自己心如擂鼓的原因,原来自己的心动起落,只是因为长风吹动了他的头发。她深深的凝视着他,下意识的倚着窗框枕臂凝望着那骄傲张扬的背影,就此再移不开目光——直到她看见那参天耸立的巨石时,楚清和才如梦初醒一般恍然回神。她怅然回首,却见坐在她身后的侍女们掩唇而笑。

    东周使团早已于楚清和之前抵达了雁回城,得闻摄政大汗王耶律引铮携麟懿郡主而归,使团众人与北燕亲贵们忙出城相迎。楚清和被侍女们簇拥着,犹如北燕的公主一般入了城,然她见到了不是自己的亲卫,也不是熟悉的凉朔关守将,而是她根本没想过会来之人——穆钰。

    穆钰今日并未着象征大周公卿贵族身份的宽袍广袖,而是铁冠紧束,身着软甲,一派铁血武将之风。楚氏虽与穆氏有利益之争且素来不合,但这亦是楚清和头一回见穆钰披挂戎装。她倒未曾想到,这位久居庙堂的武将卸下锦衫华袍后身材竟是如此挺拔高大,瞧他淡褐色的眼瞳隐藏锐利,端的鹰视狼顾不怒自威,端的是气度英武威严。楚清和见状不免心生感慨,心道自己兄长虽年少有成,然甫一对比,于威仪气度上还是差那么一截。

    穆钰瞧见了通身北燕贵族打扮的楚清和,竟是难得的冲楚清和笑了笑。楚清和心中纳闷,心道穆钰这老狐狸又在打什么算盘,怎么今儿竟会亲自前来雁回城——毕竟自己可是镇国公之女,如此任性妄为险些惹出祸事,穆钰应是最乐见其成的。且穆钰如今虽已放权,可毕竟他身为太后之兄且位列侯爵,委实没必要纡尊降贵亲自前来雁回城接自己回去。他有这闲工夫,还不如赶着时间回京抓着自己这个把柄好好参楚氏一本。

    可还未等楚清和琢磨出个名堂,便见穆钰先是与耶律引铮见礼寒暄几句后便向自己走来。楚清和心中暗道果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还没等她想出个对策,却见穆钰站在自己跟前,竟如一位慈和的长辈一般笑道:“郡主别来无恙。你可不知,听得你于露曲喀格雪山遇险,镇朔军的将军们可都是打算着抄家伙直奔雁回城了。好在镇国公喝令住了诸位将士,这才没真惹出大乱子……你可知,镇国公与你的秋叔叔,都担心的一夜没合眼啊。”

    楚清和闻言,顿时心中一紧,此时她再顾不上什么儿女情长,一颗心顿时便飞回了凉朔关。见她神色瞬时紧张起来,穆钰却是抬手拍了拍楚清和的肩劝慰道:“郡主莫急,您获救的消息镇国公早知道了,他现在愁的,该是如何向玉泉大长公主殿下交代……至于你秋叔叔,他是你父亲的左右手,镇国公因身份不便亲自前来,他便跟某一块儿来了。但你也知晓,他腿脚不太方便,此时营帐内歇息呢。”

    楚清和听得秋剑离也来了雁回城,顿时心中一喜。她碍着礼数向穆钰问了礼道了谢后旋即便问道秋剑离现在何处。然穆钰却是笑道:“郡主何必急于一时?秋军师此时正在世子金帐做客。世子母亲乃我东周血胞,自幼便对东周风物好奇不已。然侧阏氏芳华早殇,甚少与世子讲过故国风貌。军师学富五车,世子自然与之一见如故。二人正于帐内讲学,想来还得再过些时候才能讲得完话儿……”

    穆钰说着一顿,眸光却游移至楚清和的赤金串嵌玛瑙蜜蜡的额饰上。他眉峰微微一挑,眼神忽的生出几分玩味之意:“说起来,郡主下次来雁回城可不知何时了。想来此事之后,镇国公也不会再让你由着性子任性……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往凉朔关,在此之前,有什么心底的话,还是尽早说与眼前人听吧。”穆钰说着又是微微一叹,似是想到了什么往事一般,竟是有些无端的怅惘起来。他说罢便背过手与那些北燕贵族们继续说聊去,留着如梦初醒回过味儿来的楚清和站在原地面红耳赤。

    少女最隐秘的那些小心思竟被一个外人所戳破,楚清和又羞又恼却又不知期待着什么。她抬起头四处张望,却见耶律引铮挥退向他问礼致意的人们向她招了招手。

    楚清和一跺脚,却是心怀雀跃的向耶律引铮小跑而去。然她却没料到,她与耶律引铮的一切举动,都尽数落在了穆钰的眼底。

    穆钰看着随着少女动作而跳荡雀跃的发辫,只觉年轻人之间的情意就似她那身颜色如野火一般的马步裙一般蔓延炽烈。他心下不免有些感慨,心道几曾何时,他眼中也有这么一位少女红衣如火。她会倔强又娇蛮的站在他身前挡着,也会如小动物一般躲到自己身后。她是这个世界屈指可数愿意拥抱自己的人,小时候的她形容消瘦,可怀抱却温柔如月……只可惜,自己从来不敢去回拥住她。

    思至此处,穆钰不免面露三分怅然苦笑之色。见他情态忽变,正与他谈聊的北燕贵族便问及侯爷思至何事何作此态。穆钰只道触景生情,那北燕贵族一愣,却不知何景能触及这位连破他大燕三十二战无一败的冠军侯那如铁铸一般的内心。穆钰朗声大笑,微抬下颌示意那贵族看向耶律引铮与楚清和——他们正策马出城,此时时节正好,骏蹄飞踏碧草深,云天望垂覆千嶂。少女笑声清脆铃音也清脆,真是恰风华真好。

    那北燕贵族见状,亦是朗声一笑,道东周有诗云‘少年情怀尽是诗’,难怪不得触景生情,谁人无少年时呢?

    穆钰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回味轻狂年少也似是在否认些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中旧事。他一面笑着,眼神却飘向了雁回城中,那象征世子之尊的金帐。

281.清和别北燕风云翻覆起(三)

    金帐之内,耶律引羽倚座于主座之上。如今已是酷夏,少年世子换上了自东周苏南城产的暗绣绸袍。今日他并未佩戴象征身份的金饰,只以发带闲束长发,故此这般乍眼一瞧,这位草原的世子殿下倒更像一位俊秀纤弱的东周士族公子。而此刻他正半敛垂眸以指节摩挲着自中而裂的半枚玉坠……那是半玦水头极好的青玉,巧匠精工于上面浮雕着一朵残败的龙胆花。他细细端详着那已然被摩挲得油亮圆润的裂口,半晌后终是从自己胸口扯出一根有些旧了的三绞红绳。

    那段红绳上绞了金线,故而坚固异常经年不朽。而红绳之上,只单穿着一枚唯余五叶的残破玉坠。耶律引羽将项坠与手中玉坠的裂口向对,二者近乎吻合的毫无间隙。玉璧相合的一瞬,那枚分裂了尽二十年的龙胆花叶终于再次被拼合……精巧的浮雕暗纹于此刻浮现于眼前,花叶相依共同组成了一个繁复华美的徽记……这是昔年晋原大族秋氏的家徽,而耶律引羽手中的龙胆花,曾是秋氏一族荣耀显赫的旧梦剪影。

    耶律引羽凝视着掌中龙胆半晌,饶是过了良久才将之重新分开置于案前。他微微一叹,却是缓缓端起一盏奶茶吹了吹,隔着袅娜的茶烟瞥向了坐于帐中客席的秋剑离——秋剑离的单独求见委实让耶律引羽感到意外。可以说,在今日之前,耶律引羽对秋剑离的全部印象,不过是一个善断奇策胸怀沟壑的别**师罢了。

    虽然他曾听闻北燕军中之人说起那瘸腿军师是如何料事如神,然上次自己在朔州城见到他时,秋剑离却毫不知礼的落荒而逃……件件总总下,耶律引羽便以为这位军师脾气也有些古怪。可他委实未曾想到,他的身份与主动出现的目的,会令自己感到如此棘手。

    “秋大夫……您是说,您是本世子的舅舅?”耶律引羽缓声启唇,开口便是纯熟的东周官话。他早已屏退了所有随身侍从,只留下一名贴身伺候自己然却听不懂东周话的侍女贴身随侍。他一面说着,一面细细打量着秋剑离:“除却这枚玉佩之外,军师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证明,您是我母妃的兄长?”

    秋剑离听得耶律引羽质疑却并未着急辩解,反倒是笑了笑:“殿下无论是从相貌还是说话的方式当真与你母妃真是十足肖似……您的母妃她应该与你讲过我们幼时的事情。”秋剑离说着眉峰一挑,缓声道:“我秋氏族人向来早慧,我离家之前,曾与她讲过些奇闻典故与谋计策论之说……只是我离家多年,也不知她还记得多少,又与你讲了多少?”

    “然母妃去时,本世子尚且年幼,已是记不得什么事儿了。”耶律引羽沉下眸,思索半晌后竟是面带赮然:“如今只能依稀记得,母妃是曾讲过些什么谋士的故事,然细节如何,本世子却是怎么记不得了。”耶律引羽说着抬眸,方才面上的疏离与戒备转瞬消失。他满目好奇,竟是不顾身份的向秋剑离探身询道:“现下时日尚早,不知秋军师,是否可以给本世子讲些故事来听呢?”

    “这自是无妨,若是世子爱听,秋某讲多久亦是可以。”秋剑离闻言不由心下讶异,他倒是没想到耶律引羽竟会忽然要求自己讲故事。他抬眸,却是怔愣恍惚一瞬。耶律引羽这般带着几分娇憨的神态,令他顿时想起了那自幼便喜欢缠着自己讲故事的小妹。得见耶律引羽与其母无比肖似的模样,秋剑离顿时心下一软:“某也不知世子殿下听过些什么,那秋某就从轶事典故讲起罢……”

    他笑了笑,缓缓饮茶理了理思绪后便娓娓而述起来。他是带着楚麟城兄妹长大的,故而讲起故事来不仅生动有趣且寓教于乐。耶律引羽安静的听着,然心下为故事情节沉迷辗转时却不由一阵恍惚——他好似回到了儿时睡前,母妃温柔的搂抱着他,语气宠溺轻柔的将那些帝王将相娓娓述来……秋剑离一连讲了四五个故事,二人沉溺竟是未觉帐外天色渐暗。而耶律引羽忽然在听到某个张姓谋士的故事时不由挺直了腰背,眼中忽的泷濛上一层泪光。

    这个故事秋剑离只讲了一半,耶律引羽却忽的起身向他走来。秋剑离一愣,还以为耶律引羽是嫌故事老套无趣听得不耐烦了。可他不曾想到的是,耶律引羽竟在他身侧轻轻蹲了下来,用双手捧起茶盏,笑意温和:“用些茶罢,您声音都有些哑了。”少年世子说着一顿,浅褐色的瞳中已是水雾氤氲:“阿娘也曾与我说过这些故事……只是阿娘曾说,她的母族曾遭剧变,如今已是荡然无存。我委实未曾想到,这世上竟还有尚在东周的亲人。”

    秋剑离不曾想几个故事便能打消耶律引羽的疑虑,他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手想去握住耶律引羽的手臂:“……那块儿佩玉,本是你外祖父送给你母亲的生辰礼物,她自己不小心打碎了,怕遭受你外祖父责罚,便求我护着她。那时我恰要上京游历求取功名,便对你外祖父说,这块佩玉是我摔成两块的。我与你母亲一人一半,便是身在他乡,亦能睹物思人……可谁能想到,这一去,我们兄妹便再无相见之日。”

    “母亲临终时,最后一句话便是交代我要好好珍藏这半玦残玉。说若是将来有机会去到东周,就让我将这块玉葬在那里。”耶律引羽说罢便起身回到案旁将那半玦佩玉珍而重之的捧在戴回脖颈藏入衣襟,而后他拿起秋剑离那半玦玉,小心翼翼的捧回了秋剑离身侧,低声道:“……舅舅。”

    “……哎!”秋剑离听得耶律引羽唤他,顿时心下一颤,竟是情不自禁的热泪盈眶。他轻轻接过耶律引羽掌中的半玦玉,可却见耶律引羽眼眸低垂:“可是舅舅,引羽仍是有一事不解——”

    清秀纤弱的少年说着一顿,然话锋却是猛然一转。方才舅甥重逢的感动与喜悦完全自他眼底敛去,而他声絮喃喃,几分稚子无辜:“阿娘曾与我说过,她之所以流落我大燕,是因家族衰落。可其中细节,却从不愿与我说起……敢问舅舅,当年家中是遭了何等变故,才会让您失去双腿,让阿娘一生不敢再说起她的故国?”

    秋剑离闻言又是一怔,他未曾想到耶律引羽会忽的问起昔年灭族一事。他沉默良久,终是咬紧了牙,声色隐忍凄厉似是要将字眼自齿缝中逼出一般:“……灭族!当年我秋氏,因在夺嫡之争中支持皇四子萧锦玄,故而为先太子萧锦辉所记恨。先太子联络其母族,设计一场‘曲水诗案’,强为秋氏一族与四殿下扣上莫须有之罪……四殿下被处斩,我的长姐四皇妃,亦被绞杀于宫廷之内。而整个云州晋源秋氏一族……男过十岁处斩,女过十二者流放,未满十二者充入教坊,贬为贱籍。”

    秋剑离说着缓缓深吸一口气,他双目通红,怨恨之情几乎扭曲了他整张脸,随侍耶律引羽的侍女望着他骇人的眼神,不动声色的将腰后藏有短匕的暗鞘打开。她笑意盈盈的将案上置着奶茶的金瓶捧起,乖顺的半跪在世子与秋剑离之间为他们再度斟满了醇香的奶茶。

    “哲哲儿,你去备些清茶来,军师喝不惯咱们的奶茶。”耶律引羽见了侍女,轻柔的以北燕话让她退下。哲哲儿却皱了皱眉,她悄悄拽了拽世子的衣摆,紫葡萄一般圆润晶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耶律引羽却暗地里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哲哲儿抿了抿唇,一声不吭的起身去泡茶了。她这一起身,秋剑离才注意到这个随侍在自己外甥身边的侍女竟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乍眼一瞧,好像还比自己外甥小一些。她或许是混了些东周的血统,生了张在北燕女人中难见的白净清秀的脸蛋儿和苏南美人惯见的水湾眉……可起身时那肌肉紧绷的小腿却像只小豹子。

    “既是灭族之恨,那为何舅舅……您还要重归朝堂,继续为东周效力,甚至如今已是东周的奉政大夫?!”耶律引羽在哲哲儿转身的一刹,忽的转言发问。他撑着桌案缓缓起身,眉宇间流露出甚少展露与外的傲然与尊贵。他垂眸审视着尚有些无措的秋剑离,眼尾凛然如刀。

    “舅舅,我不关心您为何还要效力于东周,我只关心,您是从何得知,我的母妃,会是您族妹的事儿?母亲自来我大燕后,便再没用过她的东周名姓,在这里,她只是尊贵的侧阏氏宁尕尔。而能知晓我母亲闺名之人,亦只有与她亲近的大燕贵族们。”耶律引羽说着眯了眯眼,继续冷声逼问道:“而您如今已是东周贵族,位任东周镇朔军军师,乃是镇国公楚凌云的左膀右臂……您私见我的目的又是什么?可不只是单纯的舅甥相认吧?”

    耶律引羽说着一顿,而哲哲儿此时也捧着银盘清茶跪坐在了秋剑离身侧:“您的身份如此特殊,而您也该不会不知,若是你我关系暴露于世。您便在东周,再无容身之处了。”耶律引羽说着眯了眯眼,俯身低声道:“难道可是镇朔军……或是东周朝堂上出现了什么变故,于是舅舅就打算来我大燕觅得一安身之地?”少年世子说着又是一笑,竟是亲手端起哲哲儿手中银盘上的茶盏,双手奉予秋剑离:“还是您想欲换天地,再展雄心?”

    “可无论如何,只要您留下来,便是背叛了镇朔军,背叛了那位东周的镇国公吧?”耶律引羽缓缓蹲下身,垂眸之时如少女的眉眼勾缠出无端婉丽:“难道您这么多年的隐忍,只是为了背叛么?”

282.引羽探剑离意策谋天下(一)

    “我一介残废之人,又能谈何雄心呢?人生近半百,多不过是虚度苟活罢了……若真要说,只是想着当年上天侥幸留我一条性命,总归是有祂的理由。或许是我命不该绝,或许是这天下角逐的大戏还需我作配,又或许……只是因为我的不甘心罢。”秋剑离并未接过耶律引羽奉上的茶,反倒是垂眸以极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这个与自己幼妹近乎一模一样的少年,他下意识的伸出指尖,想要如多年前一般轻抚她的额发。

    可不过一瞬,秋剑离旋即便意识到自己失了神。他终是垂下手,轻柔的托住了耶律引羽的手腕:“但现在不一样了。”

    “可只要舅舅你选择留下来,就算是背叛了镇朔军吧?”耶律引羽略略抬首,颇为无辜的眨了眨眼,缓声试探道:“哪怕您忠于大周,可只要我身上流着大燕皇族的血,就是整个秋氏对于东周的背叛,不是么?而您现在,还有何处可去呢?”

    “当然自是回到凉朔关。”秋剑离定定开口,毫无犹疑。耶律引羽闻言眼神一凛,正欲开口逼问之时,却见秋剑离猛然俯身拥住了自己。顷刻之间,耶律引羽手中银盘茶盏咕噜噜的滚落一地,耶律引羽脊背猛然一僵,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直随侍在一侧的哲哲儿的喉咙里迸出一声极诡异的嘶啸,她猛然跃起,回身一脚踹开秋剑离的手臂,像只愤怒的母豹一般将耶律引羽死死的护在自己身后。

    “哲哲儿!”耶律引羽惊喝一声,可哲哲儿已经拔刀出鞘往秋剑离身边走去……然秋剑离却并未惊慌,他小臂剧痛麻木,可面对即将临身的刀光却大笑出声,似只遗憾不能拊掌而和。

    “好!好啊!好一个忠诚的哑奴!我的外甥,不愧是北燕的世子!”秋剑离似是感觉不到小臂的剧痛一般,他歪过头,目光与刀光平行,素来温文从容的雅士面容于为刃光折叠扭曲,显出几分癫狂痴戾:“我必须回到凉朔关,因为只有在那,才能实现我这苟延残喘的价值……若我还有什么愿望,便是让我秋氏的血脉,重新踏上他的故土,拿回本该属于他的荣耀!”

    “……你想复仇?”耶律引羽眉峰紧锁,一面缓缓起身一面轻轻拉了拉哲哲儿的手臂示意她将匕首放下。哲哲儿目露担忧,然终是张了张口,支吾几声退在了耶律引羽身侧。

    “不只是复仇。”秋剑离颤抖着用手肘撑直身子,昂首直视着眼前的少年世子,声肃如震:“我之夙愿,我之雄心,我之才学……怎可能只为复仇?!年少之时,我也曾梦想过登堂入朝,一展才学为国效力……可我之忠心的国家,又是如何对待丹心赤诚之臣和有才之士的?!东周的朝廷,从不唯才而居,只有权欲、只有争夺、只有蝇营苟且只有贪墨横行!镇朔军之后,军粮尽断,白雪之中,饥荒之下骨肉相食……天下委实苦其久矣!皇亲贵族,无视王法,草菅人命!此等朝堂,凭何值得我效忠?!”

    秋剑离说着一顿,又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愤而握拳,竟是不顾腿残想要起身怒吼。可他挣扎片刻,终是无法起身,反倒是颇为狼狈的滑在了轮椅下面。耶律引羽薄唇紧抿,看着眼前目眦欲裂双目通红的男人爬到了自己的身侧。这个温雅的儒士面容扭曲的环抱住耶律引羽的小腿,声色俱厉几近嘶吼:“我之夙愿,是为王佐之才!我愿尽我之所能,助殿下,一争天下!”

    耶律引羽垂眸看着脚边狼狈又疯狂的男人,眼神蕴着超越他年纪的悲悯与冷定。他缓缓蹲下身,以绝对平静的口吻轻声说道:“可是舅舅,我却无意争这天下啊。”

    秋剑离一愣,旋即以极度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耶律引羽。耶律引羽见状亦是微微一叹,他一面让哲哲儿将轮椅推来一面轻轻将秋剑离扶回轮椅安置妥帖:“舅舅,我二哥才是草原的狼主,您明白么?无论我阿娘身上流着如何的血液,可我始终是父汗的儿子,是二哥的弟弟……我的忠诚,是属于我的兄长,我的大燕。”

    “您是来效忠我的,可我的忠心,早已给了我的兄长。”耶律引羽说着微微一笑,然却话锋一转反问道:“您呢?您会像您口中说的,像效忠我一样效忠我的兄长么?”

    “……我只会效忠于我的族人。”秋剑离喃喃出声,他再度伸出手想要抓住耶律引羽,可耶律引羽却不动声色的略略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秋剑离的指尖。他旋身坐于秋剑离身前的软垫上,同时微微抬手招来哲哲儿。

    “在此之前,我们还需要了解最重要的一件事。”耶律引羽一面说着一面从自己袖口掏出一块乌金的小令。他侧首看向了满脸警惕的哲哲儿,将小令交由了她:“哲哲儿,去让人带着令牌去找二哥。就说我有要事找他。”

    哲哲儿冷冷的看了一眼秋剑离便颔首退下,而耶律引羽却再度抬眼看向秋剑离:“在我兄长到来知道您的身份之前,请您先告诉我,是谁……告诉了阿娘的身世呢?为何东周人的眼睛,能看到我大燕的皇室?还是说……东周人早已在策划渗入大燕内部?”

    秋剑离张了张口,看着全然陌生的耶律引羽却不知为何选择了沉默。耶律引羽倒也不急,他等了一会儿,终是冷笑一声质疑道:“舅舅,难道这就是您对我的忠心么?”

283.引羽探剑离意策谋天下(二)

    “不,不是的。”秋剑离听得耶律引羽冷声质疑,面上终是出现几分惶恐的松动。他嘴唇嗫喏几分,然喉咙却像是塞了团棉花似的,只能支吾出模棱两可的含糊字句。耶律引羽见他这般情状亦是不恼,反倒是柔声轻慰道:“不急,您有什么话慢慢想。等兄长来时,您再亲口告诉他吧。”

    “……”秋剑离闻言,面色更是一片灰败。他喉头滚了滚,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耶律引羽笑吟吟的瞧了秋剑离一眼,便与哲哲儿坐回主座之上吃果子去了。哲哲儿先是细心的替耶律引羽切开果子,而后又自袖中拿出一根红绳,示意耶律引羽陪她玩儿。

    他素来是没什么架子且又是个好脾气的,故而平日里侍女们都同他玩的亲近,而在侍女之中,哲哲儿又是最与耶律引羽亲近的。她本是耶律霆奕手下大将的女儿,也算是出身贵族的女儿。然父兄皆因战而亡,其母亦性刚烈,听闻噩耗后便戮颈自尽。年幼的哲哲儿见得母亲自戕,便从此再说不出话。耶律霆奕感其父子忠心母亲贞烈,又怜悯忠臣幼女孤苦无依,便让她随侍年纪与她相仿的耶律引羽。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比之耶律引羽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羔羊世子,然哲哲儿却是个难得一见的习武奇才。耶律霆奕曾让北燕有名的武士教习耶律引羽,可耶律引羽却连刀都提不动。反观随侍于侧的哲哲儿,只需一看就会一点就通。耶律霆奕见此情状亦不禁叹惋,若是哲哲儿身为男儿,那将来定为一员沙场猛将。但无奈身为女儿,只好让她作为耶律引羽的贴身侍女相护身侧。

    而哲哲儿恰巧是秋剑吟死后不久来到耶律引羽身边的,在耶律引铮年纪渐长逐渐展露头角征战在外时,倒是哲哲儿一直陪在耶律引羽身侧。而因其出身家世,她的地位在世子的侍女中格外高。因为大汗贴身相护的命令,她甚至可以与世子同帐而卧——然哲哲儿的脾性却有些古怪,她因为不能言语,所以不怎么爱搭理人,除却跟着耶律引羽之外,便是一个人习练骑射刀术或是编结璎珞刺花绣草,故此跟侍女们关系也算不上好,甚至脾气上来,就算见了耶律引铮也不愿见礼。

    耶律引铮对她的不敬倒也不恼,照他的话说,哲哲儿是美人胚子,若是美人没有点脾气,那还算什么美人?当然,他也曾指点过哲哲儿的武艺。只是在习武之事上,耶律引铮毫无怜香惜玉之情,三两下把哲哲儿打翻在地还笑说她是只小山豹,瞧着挺凶,但就是只爱咬人的大猫儿罢了。可能让这只孤傲桀骜的猫儿低下头亲昵的人,也只有耶律引羽了——谁让他的弟弟格外会讨女孩儿欢心,见了哲哲儿受伤,跟个小姑娘似的抱着丝巾和清水给她擦拭满脸泥土的脸庞。

    二人旁若无人的在帐子里翻起了花绳,似乎全然无视了面容惨败的秋剑离。

    终于,在哲哲儿再次拍手庆贺自己再度赢了耶律引羽时,世子营帐之外的侍从终于来报摄政大汗王即将入帐参见。秋剑离听得侍从禀告之声,顿时抿紧了唇。然还未等他想好如何说辞,便见帐帘为侍从所撩起……可这一撩帐帘露出帐外之人时,秋剑离顿时呆立原地。

    耶律引铮竟是同穆钰一块儿过来的!秋剑离怔怔的看着站在耶律引铮身侧的穆钰,顿时心神惧颤——穆钰他怎么去找耶律引铮了?难道他已将底细对耶律引铮全部和盘托出了么?难道他是打算从今日起便叛了大周么?种种疑问顿时占据了秋剑离的脑海,可还没等他颤声发问,便见穆钰竟对耶律引铮行了一礼。

    “摄政大汗王于布阵之上的见解,委实远胜于某。只盼此归大周后,还能再有机会再见摄政大汗王。到那时,某定会再来讨教一二。”穆钰一面朗声笑道一面停于帐前对耶律引铮拱手而拜。耶律引铮回礼之后,旋即便大步往帐内跨去。秋剑离见着耶律引铮入帐,更是紧张的攥紧了拳。他下意识的抬眼欲瞥耶律引铮之神色,然不想自己一抬眼,却正对上穆钰玩味堪称戏谑的目光。

    他站在帐外灯火的阴影之中,正眯眼瞧着自己……似是感受到秋剑离的惶然与紧张,穆钰竟是挑了挑眉。帐帘随着耶律引铮的入内再度放下,在帐帘放下之前,秋剑离只见穆钰笑意森然:“既然世子有要事与大汗王相商,那某这外人,也就不便再叨扰了。只是说起来,郡主还在外头等着见她的秋叔叔呢。”

    穆钰似是自说自话一般大步告辞,而此时耶律引铮大步入帐,才见秋剑离依然坐于客座之上并未离去。他有些疑惑的看向耶律引羽,不由眉峰一皱:“引羽,你让人拿着飞鹰骑之令找我,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要事,值得你动用飞鹰令?而且既是要事,怎么秋军师在这?清和……不,郡主一直在找军师呢。”

    耶律引铮说着一顿,似是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有些过于严苛。他略略一叹,径直走到耶律引羽身侧,俯身轻声笑道:“方才我听穆侯说,是你留着军师给你讲故事来了?现在天色已晚,怎么,可是不愿意放人回去了?”

    “二哥,的确是有要事。”耶律引羽见了兄长,忙下座相迎。然出乎耶律引铮意料的,耶律引羽今日敛去了一向柔顺的态度。少年世子目光冷肃犹如当日冒雪来报耶律引岳欲设计自己一般。他微微昂首,下颌轻抬示意耶律引铮看向秋剑离:“这就是我要找二哥您来的原因……秋军师,出身东周晋源秋氏,本名剑离……是我的舅舅。”

    “……什么?”耶律引铮闻言,怔愣足足半晌后方才看向那个衰颓甚至有些莫名落魄的男人。认真打量半晌后,耶律引铮的目光更是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这个衰颓的男人居然会是东周镇朔军的军师,是镇国公楚凌云的左膀右臂,且会和自己的弟弟有血缘关系,是那形容清扬婉丽的秋阿娘的兄长。

    耶律引羽见得兄长目露怀疑,倒是乖巧的走到秋剑离身前,示意他拿出那半玦龙胆玉璧拼合为一给耶律引铮看。耶律引铮自是知晓这龙胆玉璧曾是秋剑吟的贴身之物的,他盯着那合二为一的玉璧看了半晌,终是坐于主座之上,沉默思忖了半晌才算接受了这个事实。耶律引羽见耶律引铮逐渐接受了事实,又轻声絮絮说了方才在帐里发生的事儿。然不想耶律引铮越听眉峰愈紧蹙,看着秋剑离的目光也逐渐变得警惕。

    终于,在耶律引羽话音落下的一刹,耶律引铮近乎是同时起身冷声质问道:“秋军师,既然你已自报身份,又不愿居于大燕,那您回凉朔关的目的又是什么?”

    “……某愿为大燕藏于东周境内的一把暗刃。”秋剑离表情似有些麻木,他略略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喃喃的、堪称是自言自语的自我蛊惑口吻道:“我的忠诚,只会献给给我的族人。”

    “忠诚?秋军师,虽然本王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无论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无法掩盖你背主的事实。你这番话,想必也曾对东周的镇国公说过吧。”耶律引铮毫不留情的撕破了秋剑离仅存的颜面伪装:“本王不关心你的忠诚给谁,引羽是我大燕的世子,他理应得到整个草原的忠诚!倒是你……你又是从何听来秋阿娘身世的?”耶律引铮眯了眯眼,终是问出了秋剑离最在意的那个问题。

    然秋剑离闻得此言,反倒是心中一定——他微微敛眸,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因为耶律引铮此时问自己这个问题,说明穆钰并未向耶律引铮吐露半分实情。他还不打算这么快的暴露自己。秋剑离虽不知穆钰究竟意欲何为,但他却明白,他们共同的敌人是那吃人的东周朝廷。但他亦知,若是今日自己将有些话说了出来,那自己就再无后路可退——

    可他还能退去哪儿呢?视人命为草芥飞蓬的东周么?他要忠诚作何?他的忠诚,只能换来自己半世的苟且偷生罢了!他视楚凌云为知己伯乐,可到头来,楚氏不也是东周朝堂的一条狗么?这样活着,无力恶心的让自己都厌恶!

    “……是玉京有人,以耶律琳晴的身份,密信告知于我的。”秋剑离皱了皱眉,抬眸定定不偏不避的回视着耶律引铮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耶律琳晴这个名字殿下应该有所耳闻……她是霆奕大汗的姑姑,北燕的大长公主……当年与东周和亲,嫁入东周皇庭为妃。而后因难产,母子双亡过世。”秋剑离说着顿了顿,眼睛一闭,似是下了极大决心一般坦诚道。

    “去年夏天,顾振棠接替楚凌云镇守凉朔关,然却为耶律引岳所坑杀……其中诱骗顾振棠出关的军文,亦是我听命其所伪造。当时,那人以我妹妹剑吟下落的条件交换伪造军文联手除掉顾振棠。而彼时东周新帝初初即位,朝堂朋党横乱逼迫,我忠于楚氏,故为谋楚氏重掌凉朔关军权才做出斩草除根之策。”秋剑离情真意切,言辞之中更是真假参半,令人难以生疑。

284.引羽探剑离意策谋天下(三)

    “军文?原来是你做了耶律引岳的内应……也难怪耶律引岳会这般容易便得了手。”耶律引铮而听得秋剑离提及耶律引岳坑杀顾振棠一事,心下顿时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串联而起。然不想他话音刚落,耶律引羽便接过话头继续逼问道:“舅舅,照您的意思,耶律引岳先前是与您是并无接触甚至是素不相识的。坑杀顾振棠一事,不过是给您派信之人与耶律引岳主导的所成。您打的,不过是借刀杀人之便还能换取我母妃的下落这个一举两得的算盘。”

    “是。”秋剑离定声应道,他抬眼看向眼前这对可谓是执掌整个极北之国至高权力的兄弟,笃定开口:“世子殿下肯定还想问,密信于我的人是谁——毕竟耶律引岳与顾振棠生死与否,委实无伤大雅。已死之人,又有何好谈?”秋剑离话至此处,却是眉峰一皱,正肃沉色道:“只是秋某也不知这幕后之人是谁。但是前来给某送信之人,乃是东周皇帝直属耳目听风小筑之人……依着秋某所见,此事不似是东周皇帝所授意,毕竟顾振棠乃是东周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少帝初初登基势微力单,没必要如此自毁长城。”

    “听风小筑既只听命于东周皇帝,那除他之外,还有谁能动用?”耶律引铮闻言皱了皱眉,思忖半晌后喃喃道:“本王曾听闻父汗说过,道东周定国大长公主殿下年轻时曾掌大权攘内安外,谋略超凡以一女子之身可抵雄师百万,难道会是她么?”

    “这不可能,顾振棠与镇国公楚凌云曾都是她的部下。而如今定国大长公主已然趁势重归朝堂辅佐少帝,她没有杀掉自己门生的理由。而东周朝堂之昏聩糜烂,远超摄政王与世子所想。在东周朝堂之上,人人皆棋,连皇帝亦是如此。”秋剑离断声否定了耶律引铮的猜想。

    然此时耶律引羽却皱着眉轻轻扯了扯兄长的袍袖,同时冷声开口:“兄长,我们不必追究这些可有可无的细节。这些都是东周朝堂内斗,无论是那远在玉京之中的神秘人请君入瓮,还是舅舅借刀杀人,他国内政之事,我们自是鞭长莫及无法干预。只是问题在于,为何东周的听风小筑会知道我们的事儿?难道听风小筑的手已经可以伸到我大燕来了么?!”

    耶律引羽此言可谓是一言点醒梦中人,耶律引铮同他对视一眼,旋即便欲开口再问秋剑离有关听风小筑之事。然不想他一眼瞥去,竟瞧见秋剑离眼眸微垂,似是极为难一般。耶律引铮下意识觉着秋剑离似有隐瞒,就在他正欲逼问之际,却见秋剑离遥遥瞥了眼帐子,似下了极大决心一般道:“我身在凉朔关,对玉京朝堂之事委实不甚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听风小筑内部绝不是如他们所说一般只忠于东周少帝一人……但说其意欲渗入北燕皇庭,这个只是空口无凭的猜想罢了……但若说谁有这个打算,我却知道。”

    “谁?”耶律引铮瞳孔如兽一般紧缩成一线,杀意亦是隐隐迫盈于眉宇。

    “东周的麟懿郡主,如今的风声之主,楚清和。”秋剑离缓声启唇,言语轻柔然一字一句犹如霹雳惊涛一般锤击在耶律引铮兄弟的心底:“郡主与她的兄长楚麟城,可谓是我一手教出的学生。早在东周新帝登基之前,她便已奉父命着手重建风声。然风声重建进度若何,除她与镇国公父子之外并无他人知晓。我只知道,在这次的通商中,她亦派人逐渐渗入大燕贵族……那些人可能是流浪的舞女,也可能是往来的商户。”

    “……你说的可是真的?”耶律引铮面色沉凝,指节已不自主的攥紧为拳。他似是思忖良久才缓缓开口;“但是楚氏的风声……听说不是已经被西魏灭了吗?”

    “我之所言,句句属实。毕竟这些事都是对大燕不利的不是么?而对大燕不利,不就是我外甥的威胁么?”秋剑离微微一笑,然语调冷冷似带戏谑:“就是因为风声被灭,郡主的祖父才会命丧凉朔原啊。”

    “够了,本王知晓了。”耶律引铮说着向哲哲儿招了招手,哲哲儿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她亦不是没有眼力劲的娇蛮姑娘。她瞧着耶律引铮脸色不大好,便乖顺的给耶律引铮奉上他喜欢醇烈的葡萄酒。耶律引铮接过酒盏低啜一口,终是揉了揉眉心,炽烈如阳的粲金瞳中蓦然之间染上阴翳几分。耶律引羽有些担心的望着自己兄长,他甚少见耶律引铮会露出此般神色……或者说,耶律引铮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这般愠怒之色,仿佛一头隐咆于喉的雄狮。

    “不过你说的这些还算些用……但本王从不重用背主小人,你今日可为引羽背叛赏识你、救助援护你的东周镇国公。将来也说不准,你会因为什么其他的感情或是利益诱惑背叛引羽……毕竟在我们大燕,都知晓叛主之人的誓言,皆是有口无心的。”耶律引铮饮罢美酒,反手便将酒盏横掷于秋剑离跟前。秋剑离面色一变,他知晓掷杯于地对于在北燕风俗中是为逐客之意。

    “至于你刚刚说的什么愿为大燕暗刃什么的话,本王现在明确的告诉你——本王不需要、也不屑用这些暗地伤人胜之不武的卑劣下作手段!”耶律引铮负手起身,如一只巡视领地的雄狮一般骄傲的踱步到秋剑离跟前肃声道:“你回凉朔关去吧,今日之事,本王不会对穆侯与郡主吐露分毫。但本王在此保证,绝不会启用于你。即便将来两国不可避免行兵动武,本王也绝不会胜之不武。”

    “二哥!家国为先,怎可意气用事?!”耶律引羽听得耶律引铮放出如此豪言,顿时急道:“您不启用舅舅倒也无妨,但若舅舅所言是真,您真要放麟懿郡主回去么?!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啊!您该知道,郡主她不是普通的女儿家,她是楚氏的女儿,是上的了战场的女将军……她分明是头母狮子啊!”

    “引羽!”出乎耶律引羽意料的是,耶律引铮闻言竟回身厉声斥住自己。兄长的呵斥令耶律引羽怔愣当场——耶律引铮素来待自己是极温和的,哪怕铁血统军在外,亦近乎从不会对自己说半分重话。而今为了楚清和,耶律引铮竟会昏了头说出如此妄言……蓦然之间,一丝难言的惶然掠过耶律引羽心头。然耶律引羽还未来得及再行劝诫,便见耶律引铮略略一叹后行至自己身侧。

    耶律引铮此时已敛去面上肃色。他轻轻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似带着几分难言的歉意。耶律引羽有些担忧的望着兄长。可耶律引铮言语轻柔却字句郑重:“引羽,我记得父汗曾经教过我们,要想战胜自己的敌人,就要先学会尊重自己的敌人……无论郡主是不是母狮子,无论她的獠牙是否已经对准我的咽喉。但至少我们应当尊重她的选择。既然她派出风声潜入我大燕,那剪除掉这些不速之客的事儿就交由你去办。”

    “至于放不放回去……两国如今关系缓和,难道你会因为这些阳奉阴违的小事来破坏整个平和大局么?你对内政之事的见解远高于我。你该明白,两国再如何建交,也不过是为了表面的平和,以便为下一次的战争积蓄实力。人生来便具有掠夺的本性,面上带笑脚下使绊这种事儿,你我应比谁都心知肚明不是么?”

    耶律引铮说罢沉沉凝视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耶律引羽,旋身便大步往帐外走去。他撩开帐帘,头也没回:“郡主的事,我自有定夺。”

285.互试心清铮别星夜

    “二哥!”耶律引羽眼见着兄长离去,心头担忧亦再掩藏不住。他慌忙开口欲劝,但耶律引铮充耳不闻已然走远。耶律引羽见状,也再顾不得什么体面风度兄弟尊卑。他冲到帐前,不由恨铁不成钢的咬牙扼腕跺脚连声道:“妇人之仁!天真!二哥啊二哥,家国天下之间哪有感情可言!她根本不是能搂在怀里的软玉温香!楚氏之人皆是东周皇帝的鹰犬!是他的刀啊!而拥刀之人必然为刀所伤,你是昏了头还是疯了啊!”

    耶律引羽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怒斥自是传到了耶律引铮耳里。然耶律引铮只是皱了皱眉,他仰头望向沉暮渐霭的天际,终是长长呼出一口窒郁的浊气。雁回城中的繁闹喧沸之声与花香酒香和裹杂着浓烈香料的食物气味一同隐约自风中传来,然不知为何,以往令他欢悦的因素此时好似都成了压在他心上的巨石。耶律引铮只觉没由来的感到一阵烦躁,他抬手示意侍从下去备马,想出城一个人散散心。

    侍从自是领命退下,不一会儿便将燃雪牵了过来。耶律引铮抚了抚燃雪柔顺丰茂的鬃毛,然却是心乱如麻。他扬鞭径直出城,燃雪四蹄纵跨如飞,如一道银色利箭一般穿过了苍茫草海。时值夏末,浓翠的牧草与成片成簇的狼毒花与夕露梅层叠迤逦而绽,晕染绵延出云珠草原夏季终末的繁华。远方夕阳渐沉,燎烧出瑰丽烂漫的熔金绯霞。耶律引铮于草坡之上缓缓勒马,只觉此情此景,恍然如昨。

    不,今夕并非昨。昨日他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身边还有一个明艳骄傲的姑娘。人们笑闹着,欢悦起舞良宵不夜。可如今他却是形单影只,而那姑娘亦被人告知,她是一把危险的红绡刀……思至此处,耶律引铮握紧了拳——难道楚清和是从一开始就骗自己?可这世上真的会有骗子,会舍了命在雪山与自己风雪共度?她若是东周皇帝的鹰犬,在露曲喀格山上拉着自己一块死不是更好么?或者,她直接让那冰棱砸下来,不是更好么?

    可为何她会蜷缩安睡在自己身旁,驯服柔软像是婴儿亦或是只惹人怜爱的幼兽。为何她在睁眼看见自己时,眼中会氤氲着如绵绵雾雨一般的哀伤呢?分明是一个如刀似剑的女人,又有什么原因,能让她流露出心中的软弱呢?烨烨篝火之下,她回首笑的肆意,一双琥珀似的瞳眸明净,映着眼前人与心上花,如似有月沉星海。

    难道这一切都是骗局么?可这世上,会有如此真实的骗局么?在她宛然一笑时,自己分明伸出了手抓住了她。她就在自己眼前心中,如携春风而来,徐徐绽出永开不败的花——

    然就在此时,耶律引铮却思绪一断——原是燃雪趁着主人晃神之时,竟自行往丘陵之后缓步而去。它是训练有素的战马,更是耶律引铮生死与共的战友,是绝不会违背耶律引铮的命令擅自行动。耶律引铮略略皱眉,一面轻拍着燃雪的脖颈安抚,一面却察觉出一缕不寻常的隐隐淡香随风传来。那香味飘飘渺渺,清凌带着几分清苦的香味与终末的炎夏交织出几分难言的不合时宜。想来燃雪也是被这香气吸引,才情不自禁的循味而去。

    思至此处,耶律引铮抬手收缰,正欲勒马让燃雪停下。可不想燃雪竟忽的小跑起来。耶律引铮正欲呵斥,可燃雪已然四蹄生风踏过连绵起伏的丘陵。耶律引铮心下无奈,正欲强制勒马时,却于抬首一瞬间见山坡之侧似隐约有个人影。然还未等他定睛瞧个真切,便有熏风倏忽骤起,张扬起坡上绯花漫漫。燃雪轻轻打了响鼻,竟是自己停下了——

    飞花漫天中,耶律引铮才发现这个丘陵之后,竟生着繁茂如焰的丛花。少女听得嘚嘚马蹄声起身回望,漆黑的鬓发亦飞扬于风中。她眼波如酒,像是落入尘埃中的镜,镜里映着墨绿色的山脉和艳烈如血的夕阳与缠绵无尽的春风雾雨,笑意似有杜鹃花的香。

    “引铮殿下,您怎么会来这儿?”楚清和望着来人,微微睁大了眼。然她旋即一笑,提着朱色的马步裙顺着坡向耶律引铮跑去。编结成北燕姑娘的辫子随着她的动作在她颊畔弹跳起落,少女灵巧的像是一匹警觉的鹿——可这头漂亮的鹿却停在了狼的面前,面上的期待与喜悦是如何也掩不住的:“世子殿下不是说有要事要与您商议么?怎么您会来这里?这天色已晚,难不成秋叔叔还在世子那里么?”

    楚清和说着撩了撩颊侧因奔跑而散乱的碎发,耶律引铮却不着声色的别开了目光。他喉头滚了几滚,终是翻身下马勉力牵扯出一个微笑:“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内政之事罢了……倒是引羽与秋军师相谈甚欢,可能是他从未听过那般精彩的故事,故流连忘返。也不知郡主可否大度一次,让秋军师多陪引羽一会儿呢?”

    “什么借不借的?当日在朔州城,秋叔叔见了世子殿下便走,我还以为是秋叔叔不喜欢殿下……”楚清和闻言舒了口气,心道耶律引铮这个请求怎么没头没脑的。她拍了拍胸脯,然心下却又生出几分欣羡:“说起来,秋叔叔都没给我讲过这般久的故事。”

    “……我方才也跟着听了些,秋军师当真是博闻多识,讲起那些帝王将相绘声绘色,连我的入了神。”耶律引铮有些尴尬。不知为何,他竟生出些难言的心虚……这真是奇怪,面对自己该心虚的,不应该是眼前的少女么?耶律引铮喉头滚了滚,近乎是下意识便想向楚清和寻一个真相。可不知为何,这质问之言到了嘴边,耶律引铮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眼前那双如酒一般明澈的瞳映着自己的慌乱,他只能无措的别开眼。

    “殿下,您有心事?可是方才世子殿下……说了些什么?”楚清和见耶律引铮目光有些躲闪,顿时捕捉到了他细小的变化。女人总是敏感的,而面对心仪之人,他的一个眼神都足以让女儿心绪百结千转。

    “也不是什么大事。”耶律引铮听得楚清和发问,只好勉做洒脱的笑了笑,急中生智道:“不过是被秋军师讲的故事挂住了心……说的是你们东周开国之前时局动荡,而玉京兰氏的先祖于前朝亦是高门望族。兰氏于前朝拥定你们东周开国之君萧彻起兵,破城无数亦死伤无数。前朝虽衰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中前朝誉王之子便是一员名将,其镇守临阳城三月依旧固若金汤。”

    “彼时萧彻与你们楚氏先祖楚飞廉对此战况近乎一筹莫展,倒是兰明逐设下一计,让银兰皇后冒死潜入临阳城行刺。皇后得手之后,临阳城破,誉王一家尽数殉国被阵斩。唯独庶女阿薰未在临阳城侥幸逃脱一劫。阿薰自此便对主谋此事之人怀恨于心,于是暗地开始筹谋计划复仇……”耶律引铮话至此处却是一顿,他望向楚清和,颇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可惜军师只讲到此处,留下悬念一直萦绕心头。也不知这亡国弱女的阿薰结局若何。”

    “秋叔叔讲的是兰明逐与薰姬的故事吧?”楚清和抿唇一笑,干脆撩袍与耶律引铮席地而坐絮絮道:“临阳城破后,玉京便无险可守,帝都被破亡国不过顷刻之间。薰姬身为王侯之女,只好隐去名姓卖身为奴,潜入兰府成为一名仆婢。然其容姿清丽又腹有诗书才情横溢,很快便得到兰明逐的瞩目,将她升作了书房的掌事婢女。薰姬知兰明逐虽为主谋之人,然罪魁祸首却是那金殿之上的萧彻。”

    “她隐忍潜伏于兰府暗候时机,只为能见萧彻完成刺杀。然兰明逐亦是博学多才芝兰玉树的温雅墨客。两人行书弈棋,作画奏琴,俨然是琴瑟和鸣。彼时兰明逐因投身萧彻麾下为谋士,故而尚未婚娶。他知薰姬才学修养绝非出身寻常人家,暗中调查才发现她竟是前朝誉王之女和复仇目的。兰明逐心悦于薰姬,心知她身份败露必难逃一死,便欲娶其为妻护住她。”楚清和话至此处,却是眉峰微蹙,终是一叹。

    “然不想大婚之时,开国之君萧彻前来道贺,这本是薰姬期盼已久的复仇之机。可不想此宴之上的刺客并不止她一个。萧彻为开国之君,手上杀孽无数,其中便有前朝皇族遗民混入其中欲刺杀萧彻。婚宴之上人多混杂,一时之间萧彻竟也逃脱不开。兰明逐以一介文人拔剑忠心护驾。可谁也未曾料到,刺客竟携带弩箭,危急之下,薰姬竟舍身挡护在兰明逐跟前,因被箭刺中心脉,当场身亡。只是令人费解的时,这般绝佳的时机,她的礼服之下,却连一柄短刀都没有。”

    楚清和说罢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不由唏嘘感慨道:“薰姬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罢了……一个渴望被爱的、愚蠢的女人罢了。在我们大周,到现在还有说书先生在说这茬子事儿,说兰明逐后娶妾室几许开枝散叶,然正妻主母之位至死未许他人,当真是几许痴情。而薰姬却是个软弱的复仇者,甚至连贞烈也算不上。她爱上了自己的仇人,这是何等可耻的一件事。以至于到现在,还有些酸腐文人对此口诛笔伐。”

    “可她又有什么错呢。错的是那个时代,错的是人心……错的是因人欲导致国家衰朽引发的战争。我母亲曾说过,在真正的时代面前,世人皆是蜉蝣。”楚清和说着又蜷起身子想下颌抵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枯血般的残阳随着故事的完结笼罩了整个云珠草原,而此时新月轮廓渐显,眺向远方的楚清和这时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似乎过于自说自话。思至此处,她面上一赮,忙侧首欲向耶律引铮致歉时,却见耶律引铮沉沉的凝视着自己。

    残阳流淌在男人粲金般的瞳里,像是燃烧的烈焰。耶律引铮轻声开口,语气竟有三分笑意:“是,战争之始皆在人心。那清和……你想过,如果将来,周燕两国再度开战之时么?”

    “以前想过,可现在……”楚清和毫不犹疑的托腮望着耶律引铮,眼底笑意盈盈:“我母亲说过,战争是历史进程中不可避免的规律。它带来毁灭,可又带来新生。但如果是你,周燕之间已然可以和平达成变革……最起码,在我们活着时是这样。两国之间,没有谁会希望发生战争。如果愿意的话,又何必邦交通商呢?如果真的会发生战争,那就让它来的晚一点、再晚一点。”

    “再晚一点?”耶律引铮缓缓重复了一遍楚清和的话,似若有所思。楚清和见耶律引铮上了心,忙摆手想说这是自己随口胡说。可没想到耶律引铮竟蓦地朗笑出声,连连摇头拍着自己大腿,似恍然大悟。

    “殿下,您是想到什么了么?”楚清和也不知耶律引铮再想些什么,她心里有些没底,只能先试探问两句。

    “我只是觉得郡主说的有理,倒是我见识短浅了。”耶律引铮说的云遮雾罩,听得楚清和直犯迷糊。然还没等她细想耶律引铮心中所思之时,便又听得耶律引铮问道:“清和,如果两国之间长久无战,你会作何打算?还会留在凉朔关么?”

    “如果无战,我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儿家。大概我的母亲,会为我想尽办法寻一个好夫家吧。”楚清和眨了眨眼,在听到耶律引铮唤自己名字时耳根蓦地一烫。她觉得耶律引铮的思维像一只在荷叶上毫无规律的蹦来跳去的青蛙,可闺中的女儿心事被心上人问出,饶是楚清和也免不了那些甜蜜的幻想与羞涩:“我觉着策马肆意是幸事,然相夫教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我虽行事不羁,可一旦想到若有归处……”

    楚清和说着一顿,心跳近乎是猛然在这一瞬空了一拍——她定定的凝视着耶律引铮,近乎是呆若木鸡的看着耶律引铮的手抚上了自己的面颊……但旋即,他从自己耳梢后拈下一朵盛放的杜鹃花,原是她说的入神,竟是未觉花落在了自己的发上。

    “在露曲喀格山是,你还说你愿在你心上人身旁安睡。”耶律引铮拈花一笑,抬手将花随手簪在了楚清和的辫侧:“红色很衬你。”

    “你还记得?”楚清和紧张的声音有些打颤,她嘴唇也颤了颤,半晌却是苦笑道:“这也是我最大的野心了。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跟故事里的薰姬一样的蠢。小时候秋叔叔跟我讲故事,这个故事我总会让他翻来覆去的讲,讲的他都求我换一个故事听。”

    “会有那么一天的。”耶律引铮轻声一笑,仰倒在花丛之下。几片残花被夏夜的熏风裹挟而去,透过重重花影,原是不知觉间已然星阔月升。墨蓝的天幕星河灿灿,耶律引铮侧目凝视着身旁的姑娘:“我相信,也相信你。”

    “相信我?相信我什么?”楚清和皱了皱眉,只觉耶律引铮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可她一时间却不知耶律引铮意指何为。

    “相信你会找到你的意中人。”耶律引铮大笑。他向天空伸出手,然一缕漆黑的鬓发被风撩起勾住了他的指尖:“也可能是意中人来找你……好了,不说这么多,今晚可是你留在雁回城的最后一夜,燃雪背上还有些好酒,要一起共饮么?”

    “什么最后一夜?听着多晦气呀。回去之后,父亲最多也就关我几个月。等过了时候,再来也不迟。”楚清和听着有酒就拍着裙子起身要去拿,然她起身之间一仰头,便见明粲星河尽落人间。她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半晌才感慨道:“春赏夜樱夏观星,秋敬满月冬陪雪。这世上最美的星夜,也只有在雁回城外能见了吧。”

    “那明年夏日,不如也于此饮酒观星罢。”耶律引铮闻言只觉心下绵软如云。他总觉着楚清和是那吹醒桃花的春风,可风总是抓不着握不住的,但云的形状却会因为风而变幻……这世上最高明的猎人,也从未成功捕获过拂面而过的风。

    “好啊,”楚清和回眸一笑,然却不曾想到,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看见雁回城外的星光。

286.穆钰归京临阳诸王会(一)

    夏末的草原晴夜明朗,天穹为烂漫星辰所渲染,绚烂出瑰丽的流光。流霭一般的薄云浮动在玉轮之侧,盈盈犹似乳纱。这般景致下,雁回城内不少年轻的男女皆出城相会,而穆钰却孤身一人抱臂坐在离招待东周使团不远的皮棚酒肆里吃着肉馕。在他旁边,勤劳肯干的女人一面摇动着铁钎一面踩着风箱烘烤着新宰的羔羊,浓烈的香辛料的气味混着油花火星一同飞腾。穆钰拿着一根筷子,跟着她哼的调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面前的碗碟酒盏。

    他闲闲的喝着酒吃着肉,然面前另一份碗碟却始终空空如也。他为空无一人的对座斟满了酒盏,而又百无聊赖的一手抓着一个杯子对撞之后一饮而尽。好似在等一位不会到来的故人。

    店家的年轻女儿的目光早已为这个英武神秘的东周男人所吸引。她忙里偷闲的瞥看着穆钰,心中却苦于不通东周语言而无法上前搭话。她能做的只有看着穆钰招手,而后自己低着头将新温好的刺稞酒送过去——穆钰跟前的酒盏已是第四次空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正欲捧着酒樽前去为这个东周将领斟酒时,穆钰却忽的站了起来。

    他抛下酒盏大步而出,边走还边热情洋溢的招手。店家女儿见状,心道莫不是这位东周将军等的人来了不成?可这人也来的太迟了些,酒过三巡的才姗姗来迟。她思至此处,好奇的探身去瞧来者何人,却不想那英武的将军竟停在了一架轮椅前。轮椅上的坐着的东周男子虽然算不上年轻,可却瘦削的可怕,以至于显出了几分不合年纪的老态。与其说是风骨清隽,倒不如说是憔悴不堪。

    只听得那将军笑着用东周话说了几句什么,不过三两下间便将为推着轮椅的侍从打发走了。他充作侍从将轮椅推进了酒棚,而后缓缓为秋剑离倒了一盏香烈扑鼻的刺稞酒。

    “军师,今日可是舅甥相认的好日子啊。好日子怎么能没有好酒呢?”穆钰持盏而劝,眉飞色舞喜气洋溢,祝福欣羡之意似盈于面:“军师可得满饮此杯啊,某可是再这窝棚里等了军师快两个时辰——你快同我说说,我那侄子可好相与?听说世子软弱如羔羊,但某可不觉我这小侄子是真的羔羊。”

    “……侯爷既然这般好奇,为何不亲口去与世子说道说道?”秋剑离冷哼一声,却是接过了穆钰递上的酒盏,丝毫不掩心下厌恶:“卑鄙。”

    “诶,军师何出此言?见得外甥当是喜事,某亦是真心替你高兴,毕竟世子殿下可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之人了啊。”穆钰听得秋剑离啐唾,倒也丝毫不见恼怒。他幽幽长叹一声,一面用小刀为秋剑离分切羊肉一面道:“血亲多好。血亲是与你血脉同源,是这世上屈指可数能与你有所关联之人……好比牵着风筝的线,固定游船的锚。人若没点联系,那又与梗间飞蓬无根浮萍有何区别?你倒还能认下这个外甥,可我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与之相认啊。”

    他说着幽幽抬眼,却是皮笑肉不笑:“但现在咱们是一条船上的的人,锚也是同一把。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军师就是再见不得某,可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些没必要的清高做派,哪抵得过唇亡齿寒的理儿呀。”

    “你!”秋剑离咬紧牙关,却是只能愤愤握拳难以辩驳。他嘴唇颤颤,半晌终是压低了声儿逼问道:“穆钰,你究竟想做什么?”

    “军师何必明知故问呢?我想做的不也是你想做的么?我们都不过是要拿回被人夺走的、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罢了。”穆钰冷冷一笑,拈起一片鲜美多汁的肉缓缓嚼着。然不知为何,秋剑离竟觉眼前坐的不是那威震沙场的冠军侯,而是一头正在磨牙吮血的野兽。

    “军师多少还是吃点吧,你瞧你这般消瘦,可别饿坏了身子。这残躯虽苟且,但也只有睁着眼才能看见开花结果不是么?”穆钰抿了口酒,再度为秋剑离片好了肉放在他跟前:“再说东周就要乱了,以后只怕再无闲情逸致好好吃一顿饭了啊。”

    “侯爷此话何意?”秋剑离看着面前那碟喷香扑鼻的羊肉,却无半分食欲,只觉腹胃一阵反酸翻涌。他皱了皱眉,终是端起一旁的刺稞酒一饮而尽。他不擅饮酒,故并未品出美酒香冽,而只觉火辣的烧灼感流窜而过,好似吞了一团火下去……以往而言,秋剑离应早已俯身呕吐起来,可如今他竟莫名觉得这般烧灼的痛苦这般令人欢悦。那落入腹中的烈焰,像是能点燃他这残躯败体一般,以让他感受到与人相拥一般的温暖。

    “意思是,咱们得让它更乱一点。”穆钰一面说着一面笑吟吟的从怀中摸出一包羊皮纸包裹的东西:“这可是西疆来的好东西,想来楚凌云会喜欢某送他的这份大礼的。”

    “……你是要让我,给镇国公下毒?”秋剑离死死的盯着穆钰手中的东西,满脸不可置信:“你要让我毒杀他?!”

    “诶,此言为时过早。”穆钰唇角微翘,似笑非笑:“镇国公可是这出戏不可或缺的配角,还没到他谢幕的时候呢……军师一介文人,比不得咱们这些粗野武夫。您的手合该是描朱染青,临帖研墨的。某又怎忍心让军师手染鲜血呢?”穆钰一面说着一面将手里的纸包轻轻放入秋剑离隐隐颤抖的手掌中:“但若要成事,谁又没有狠心失去过些什么呢?镇国公一死,楚麟城那小子便会承袭爵位镇守凉朔。他是您教出的学生,您觉着是他对世子殿下的威胁大,还是镇国公对世子殿下的威胁大呢?”

    秋剑离抿紧了唇,闻言之后面色更是惨败。穆钰凝视着他堪称枯槁的双眼,笑意晏晏:“明日我某回凉朔关后便会启程前往帝都述职,凉朔之地,还是得有劳军师了啊。”

    穆钰说罢,复又拱手一拜。乍眼一瞧,还以为是情至深处,引为知己相交。

287.穆钰归京临阳诸王会(二)

    今夏的最后一个晴夜注定无人好眠。既有年轻男女情愫暗生于辉月之下,亦有鬼胎暗怀于人心之中。第二日天方透亮,楚清和随着穆钰同耶律引铮见过礼后便随东周使团回往凉朔关。她抚着胸前的赤金珊瑚璎珞,虽心中万分不舍,然却无法任性留下——要知楚凌云作为凉朔军统帅,听闻女儿遭遇意外,再如何心急如焚亦不可亲自出关带兵前去北燕接回女儿。可大周的麟懿郡主于他国遇险,此事往大了说势必影响两国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友好邦交。因此前往出使交涉之人必得身份显贵且办事妥帖。

    这事儿由担任外使的穆钰前去交涉是最好不过的。然穆钰身负朝廷任命,他既已促成两国开市,这场出使任务便已然功德圆满。然楚清和出事的时间恰巧碰上了他欲回京述职的节骨眼儿上。他若是前去北燕,一来二去定会延误归朝之时。穆氏如今在朝上早已不如往日风光显赫,他一延迟归期,朝中定有言官大逞口舌之非。穆钰放权来到凉朔,还解了楚凌云的燃眉之急。这般说来,楚氏还欠了穆钰一个人情。

    楚清和明白其中利害,故自是不敢再留。倒是穆钰有一茬没一茬的跟楚清和答着话,好似一副慈爱长辈八卦小辈感情的做派。楚清和不愿与他多话,只恐言多必失。可却不想自己赮红的耳根已然出卖了自己的少女心绪。而这一切,自然落在了穆钰笑的玩味的眼底。

    穆钰回到凉朔关修整不过半日,便带着使团快马回往玉京而去。楚清和回到凉朔关,恰逢楚凌云行开巡训整军,故一时半会儿也没见到自己父亲。她心下忐忑的去往将楼等候父亲,只等着父亲回来对自己劈头盖脸一顿责骂。然不想楚凌云归来之时,竟只是红着眼看着自己,活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楚清和闭着眼缩着脖子,生怕自己吃一顿堪称童年阴影的猪肉炖粉条。可不曾想自己却被楚凌云大力的拥住。

    楚清和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她只觉大脑一片空白,鼻子眼睛同时一阵酸胀,竟是下意识的流下泪来。楚凌云拍着她的背,声色亦是几分涩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楚清和难掩哽咽,她吸了吸鼻子,正欲开口劝慰担忧的父亲时,却不想楚凌云将自己松开,沉着眉目定声道:“你还知道回来?!如今昭武阁已在你兄长手里初具雏形,而兰穆二氏已然势微,他在玉京的事儿也该有个了结。等麟城到了凉朔,你就给我回玉京去。若非战事,你不可再回凉朔关!”

    楚清和面色一僵,她张了张口,却是半晌不知如何辩驳。她见着楚凌云通红的眼眶,心中只觉被横生的愧疚压的几乎窒息。楚凌云见一向跳脱任性的女儿面色压抑如此,心疼之际却只能无力负手一叹:“婉婉,你虽是楚氏的女儿,不是玉京那些瓶花笼雀。可天底下哪个真正爱孩子的父母,会愿见孩子以身犯险呢?若不是人终会衰朽无力,又有哪一对挚爱孩子的父母,会不想将孩子永远护在羽翼之下捧在手心之中?”

    楚凌云说着抬手如往常一般抚了抚楚清和的额发,语气既爱怜又责怪:“你母亲还不知你出了事儿,她不能没有你,你知道么?”

    楚清和抿紧了唇,只觉自父亲口中说出的不许她再回凉朔是她出生以来最严厉的惩罚。可饶是她心中纵有百般不甘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却也不敢出言半句辩驳。她知道玉泉大长公主是多么挂心自己与楚麟城。自己若有生死之危,只怕玉泉大长公主会真的难以承受。思至此处,她只能无力的绞皱了衣裙,沉默着点头应下了父亲的命令。

    “婉婉,等你归京,你好好的陪着你母亲。她嫁入楚氏,留不住自己的丈夫与儿子……这是楚氏欠她的。麟城如今虽在玉京,但朝廷那潭浑水想必你也知晓其中利害。他作为陛下心腹,又有多少时间能回镇国公府?若是连你也不能伴她身侧,她还剩下些什么呢?”楚凌云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书案一侧打开隐于其中的机关暗阁。楚清和跟着楚凌云行至书案之侧,却见那暗阁之中并不是什么军文密报,而是一封折叠整齐的家书。

    “这是今晨八百里快马送来的。你出事之后,你秋叔叔立即修书派人送往玉京。这一来一回,也不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得知你无恙后,麟城派人回书一封,说是要亲自交予你。”楚凌云将那封未挑漆封的家书递给楚清和:“你看看。”

    楚清和闻言心下讶然,心道为何兄长给自己的家书会行漆封,甚至连父亲也不曾拆看。她三两下撕开信封展卷扫阅,才发现这家书除却楚麟城对她任性的责怪和关心之外,还有如今朝局的变化。其中更是提到如今昭武弘文规模已成,弘文馆的寒门士子纷纷投入沈言夏与王谦之门下,已与门阀世家渐行分庭抗礼之势。而沈言夏与自己一个即将前往临阳,一个即将归至凉朔,萧锦棠心属未来昭武阁的大小事宜由楚凌云负责最为妥当。

    而除此之外,在这封家书的末尾,竟出现了几行不似楚麟城笔意肃然端正的孤峭字迹——楚清和见此,只觉心中酸涩骤然破开。她下意识的抬手掩住唇,唇角难以掩饰的勾起,可眼泪却止不住的滴在信笺之上。

    原是萧锦棠不便单独与她修书,只好借着楚麟城的家书之名潦草而言。没有多余的关心责怪或是其他感情的表述,落款之后只有简单一语——“归京之后,待诸事抵定,孤自会设法遣令你重归凉朔。”

    楚清和抬手拭去眼角泪水,将那几页家书珍而重之的叠好揣入自己怀里。楚凌云见状,却是但笑不言的摇了摇头,似是知晓这封家书内容若何一般。而在此时,将楼之外的亲卫敲门来报,说秋剑离欲见自己。楚凌云向来以军务为重,只是再叮嘱了女儿几句便匆匆去往军师之帐。楚清和见父亲离去,心中纵有千言欲说,可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说起。她站在城楼之侧,只能看着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和城楼之外,率人快马奔往玉京的穆钰一行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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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业介绍:
因一场隐忍的爆发,命运将萧锦棠意想不到的推向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朝堂之上,君臣不分,权戚掌权,皇帝受缚。傀儡皇帝在倾轧的权力之间,难测的人心之中逐渐成长夺权。许一场盛世之约,倾天下为一场情深无悔。王朝更迭,枯荣往复。时光尽头,幸甚相遇。朝局变幻中,是谁能护得了天下?禁宫囹圄中,谁对谁又几许情深?风雨激荡中,是谁盛赞江山美人?乱世缥缈中,谁成为了谁的救赎?古今芳菲谢,几度风谑。捻绮梦一页,望断城堞。我欲拾旧笔,繁华续写。笔锋尽勾勒,寥寥残缺。净网行动,啥都被封不能写,等风头过了回来继续。谢谢大家支持,不会坑的,放心养肥江山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