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情必伤引羽激逆鳞
“二哥,大哥的为人我们再清楚不过,他不会对我们心慈手软的。”耶律引羽见耶律引铮心生动摇,忙压低了声音补充道。
这并不是耶律引羽随意且不负责的臆想,而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若说全北燕上下,最看不惯他们兄弟的便是耶律引岳。二十年前,耶律引铮毫无征兆的出现便夺了属于耶律引岳的世子之位。本以为将来是兄弟二人争抢汗位,却不想耶律霆奕看上了一个东周女奴还生下了耶律引羽,让这个杂种成为了名正言顺的世子。种种事件累叠而上,耶律引岳怎不心怀怨怼。
耶律引铮沉默了,他清楚的明白自己弟弟现在对自己说的绝不是危言耸听。见耶律引铮还心存迟疑,耶律引羽内心忽涌上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他略略叹了口气,低声缓缓:“二哥,我知道你不想违抗父汗谕令也不想同室操戈,但若现在不加以防备,大哥一旦动手,我们就再无翻身之希望了。如果我们反抗失败,整个天狼骑都将成为我们的殉葬。但若不反抗,二哥你会甘愿引颈受戮?”
耶律引铮闻言只觉耶律引羽所言字字如重锤一般砸在自己心窝上,他抬眸看向耶律引羽,却见少年一副琉璃珠似的瞳正直视着自己。或许因为母亲是东周人的缘故,比之擅力不擅智的北燕人,耶律引羽自幼早慧且生就出一副玲珑心肝。
多年朝夕相处,他再了解耶律引铮不过。耶律引铮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但是他太过看重“情”之一字,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心底藏着一匹狼。他的感情如动物一般单纯且直白,信奉着恩仇必报不死不休。可古语有云成大事者不可心慈手软,太过重情是他的致命弱点,因为用情来推断一个人总是很准。
“……那当如何反抗?若说先发制人,图赫鲁吉已率部在不知何处设伏,先机已为大哥所占。但论兵力,我们与大哥不相伯仲。无论我们那方整军突袭雁回城,无论胜负,我北燕也会因此元气大伤,东周人的斥候整日在云珠草原上探查,我们这一打,岂不是让东周渔翁得利?”
耶律引羽得到了他预料之中的答复,他从不认为耶律引铮会对耶律引岳俯首称臣,不是因为他自持军功军权,而是他因为他在乎的东西委实太多。他太像一匹狼,骨子里就带着磨灭不掉的贪婪和兽性。在更大的利益驱使下,他会放弃一小部分原则的利益。这是他的逆鳞,也是他的软肋——
任何人的心底都藏着一片逆鳞,而感情用事的人,逆鳞亦是软肋。在乎太多,想拥有的太多,最终往往会一无所有。
鹬蚌争引羽授破连环计
耶律引羽思至此处,心下暗暗思量片刻后幽幽道:“那倒要看谁是渔翁谁是鹬蚌了。”
耶律引铮闻言微愣,却见耶律引羽唇畔忽斩一线莫测笑意:“二哥,若你手中同时握有天狼骑和图赫部,你将这一部三千兵力暗地派出,当做何用?”
耶律引铮瞳眸如兽一般微微紧缩成线,耶律引羽知晓这等细微变化是耶律引铮正在思考的表现。几个瞬息后,耶律引铮朗声旦旦,自信不疑:“若做伏击,当作奇兵。一者两军交战作二次冲锋侧翼撕裂中军阵型。二者可卸辎重,挂轻甲,以急行军绕至敌军辎重后速战速决切断补给粮草。若被拖延恋战,则全军覆没。且之兵力有限,不可用于正面战场冲锋,否则无异于以卵击石。”
晨光徐然辉映,远方雁回城传来鸣木风铃架的声音。谈及行军,耶律引铮似整个人都被初升熹光点燃。他不擅权谋心计,但他绝对是个天才的军事指挥官。他对地形兵种战术配合有着与生俱来且超脱凡人的理解,好似这些都是上天刻印在他灵魂深处的。或许他真应是生在草原上的狼王吧,耶律引羽深深的看了耶律引铮一眼,心念渐转之际又开口道:
“既然大哥不准备与我们正面交锋,那谁是鹬蚌?谁会做大哥手中的刀?而大哥又需如何稳妥的坐收渔翁之利?”
耶律引铮闻言犹如醍醐灌顶,他蓦地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大哥想率烈虎骑断天狼骑的后,而图赫部则为奇兵。在整个草原上的,唯能与我们一战的,就是东周!”
剑吟留谋引羽将计就计
“正是如此。今年天气苦寒,大哥和几位大汗王已经商议会派军去东周劫些冬粮回来。我自是不可能领军上阵的,大哥身为长子陪伴父汗理所应当。若我假想没错,大哥应是会让二哥你去劫粮,然后同东周军队里外夹击。至于我……我既不懂如何行军亦不懂如何布阵,父汗赐予我的飞鹰骑倒像是个摆设。我是生是死,无非多费大哥劳思片刻为我想个理由罢了。”
耶律引羽说着微微叹了口气以证耶律引铮心中猜想。熹光晨微中,他见耶律引铮的眼神渐渐冷冽如寒铁。自己猜想的没错,露曲喀格女神的儿子不会就这么束手待毙。
见耶律引羽颔首承认,耶律引铮却再度沉默了。沉默的氛围总是令人窒息,可却无人开口打破这份再度开口即决定是手足相残的沉默。晨风清寒入骨,还略略带着凛冬开始前最后的一缕青草香味。阳光渐升,以万钧之势分风破云耀照天地却让人感不到半分暖意。
沉默之间,耶律引铮忽的想起自己的养母,那个闻言出身自东周世族的秋姓的侧阏氏。童年的记忆已经有些过于遥远,甚至连她的面容都早已模糊。耶律引铮只记得她有一个婉约且肃杀的名字。在一个月清映夜的晚上,她说她名剑吟。
她已过世有十一年有余,耶律引铮只记得她身形纤细如草原上的莹月花,她的眉单薄且弯如天上的弦月一般,她总是一个人坐在草坡上眺望着南方,眉眼间有着挥之不去的落寞和清冷。她挽着东周女子的高髻却身着北燕女子的赤色马步裙,抱着一坛烈酒默默的饮着,静静的看着日升月落。
小时候的耶律引铮不解为何自己的养母喜欢发呆,他不解相问,却听她道日升月落枯荣往复皆是命理。太阳会每日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四季会有春夏秋冬循环往复,草原上的兔子会被狐狸和狼吃掉。这便是万物生来之宿命,每个生灵都会根据命运的安排走向对应的结局,如同她曾出身钟鸣鼎食之世家,后家破人亡流落至北燕,最后坐于此处静观万物看破红尘,这便是她的一生。
如果每个人都必将踏上命运安排的结局,那自己将会被命运安排至何方?自己违抗父汗之愿与大哥为敌,即便能赢,那今后的路应如何走?耶律引铮心底闪过一线从未有过的迷惘。
像是过了一瞬又像是枯荣轮转仓皇而过,待耶律引铮再度开口时,耶律引羽忽的发现他的兄长似乎变了。那个鲜衣怒马的狼王皇子似乎收敛了爪牙,在一瞬间他的眼中多了一份从未出现过的从容和镇定。他看向远方,像是一只正在远眺自己领地的狼王:“东周人体格羸弱,步兵自然不成气候。但想与我北燕骑兵抗衡,那东周必然会派出其精锐部队。大哥是想着用天狼骑同楚氏骑兵拼的两败俱伤再用烈虎骑坐收渔翁之利,这计倒是一箭双雕,可确是太狠了些。”
“可二哥你可是大哥口中的狼。他对你这么狠,你这个狼妖可不是要比他更狠一点?”耶律引羽笑着打了个东周人的字谜,他一面说着一面如同一只狐狸一般微微眯起了眼:“听阿娘说她的兄长……也就是我那个素未谋面的舅舅曾跟她讲过一个张姓谋士的故事,里面有个词儿叫将计就计,既然大哥给我们下了这个套,不如等着大哥来自己跳?”
“最笨的猎人也不会自己去踩自己的陷阱,大哥又不是傻子……”耶律引铮说着顿了顿,他似想到了什么一般,沉吟半晌后又道:“天狼骑尽灭,那我北燕亦会元气大伤,东周若是乘胜追击,无粮无兵,这便是灭国之危。”
“二哥你身为天狼骑兵主,自是最清楚天狼骑实力。要灭天狼骑,东周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且不说大哥还有烈虎骑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耶律引铮闻言看向自己三弟,却见耶律引羽敛下眸。他像极了他的母亲,清秀的眉宇甚至有些单薄。可现在他那有些单薄的眉宇间笼上一层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寒冽,眸似柳叶眼似含刀:“既是打仗必会伤亡,东周也好不到哪儿去。就算是要乘胜追击,也得看有没有这个国力支撑。再不济,我们俩的脑袋便学着宇文将军一般送给东周朝廷当烛台。阿娘以前说过,在东周,有时候死人比活人好用的多,人头是最好的缓兵之计。”
红云京华过苍生十年劫
耶律引铮再不擅权谋也拎的清其中利害关系。耶律引羽说的没错,当今三国并存,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国力强盛至可以完全吞并另一个国家。战事虽频发,但谁都懂得及时止损才是上策。三国纷争不断,却也是稳定的根源。耶律霆奕曾对自己说过,战争亦是外交之中的一种,就像是沼泽中的鳄鱼和身上的鸟雀一般。
鸟雀在鳄鱼口中以齿缝残渣为食,但要取得残渣,必要冒着随时被鳄鱼当做腹中餐的危险。但鳄鱼往往不会动这些鸟雀,就像是西魏和东周一般。而北燕与东周虽摩擦不断,但谁都轮转着扮演着鳄鱼鸟雀和食物残渣的角色。比如那宇文林涛,手握兵权还欲同皇族旁支联姻巩固势力,却不想被耶律霆奕作为食物残渣送给了扮演鸟雀的东周。
——那自己究竟扮演的是那个角色呢?耶律引铮思至此处,忽的开口疑惑道:“引羽,若大哥不派我带兵劫粮,那又当如何?”
“那当静观其变。”耶律引羽说着眨了眨眼。他眼睛生的略圆,看向旁人时眼中蕴着水色一抹倒像是只无辜可爱的小鹿儿,可他想事情时总习惯微微眯这眼睛,那一眯眼间,墨玉一般的瞳仁中水色一抹活像是只小狐狸:”二哥,你想问的可不是什么大哥会不会派你带兵劫粮,而是他要怎么让固守不出的凉朔楚家军出关迎战吧?”
耶律引铮点点头,这冬日劫粮只能当算是小型边境摩擦。自北燕东周建国以来,只要北燕强盛便想着南征东周将这富庶之国变为自己的牧场,但再彪悍的战士再强壮的战马一到了冬日也得发愁,于是冬日难过便来东周打打秋风更像是成了一种不成文的习俗一般。百年来,一来二去间来来回回的北燕劫粮行军套路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非便是佯攻凉朔偷袭边城,或者集中兵力攻打一座边城罢了。
而东周主要以步兵为主,骑兵数量不多,楚家军和龙图卫一个作为凉朔关驻关精锐,一个则驻守东周军事要塞临阳城,二者从不轻易交战。但步兵追不上烈龙驹。故此在东周文宣盛世之时,甚至会将边城居民提前疏离出城,城中留下些许余粮,待北燕人挥舞着马刀杀气腾腾冲入城中却见空城一座,人早撤入寰朔州城之内。
这往好听了说是北燕战士勇猛不战而胜,往难听了讲则是东周慈赈善济灾民。
见耶律引铮眼巴巴的等着自己支招,耶律引羽却抿着嘴略略一笑,少年眸中狡黠之色溢于言表:“可是二哥,我哪儿会行军打仗,什么诱敌深入什么行军布阵我可是一概不知。我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图赫鲁吉率部离了雁回城和大哥想着派你去劫冬粮。”
耶律引铮闻言只觉心口一窒,心道是自己又是被三弟逗了趣。他转身踩上马镫,旋身翻上马背。耶律引羽只见他身后战麾飞扬起落间如振翅凌云的鹰,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耶律引铮拦腰抱起架在身侧道:“走!今日还未喝酥盐奶茶,一会儿你亲自给我煮了道歉!”
耶律引羽被耶律引铮抓住披风骤然提起,他正欲惊叫之际却见兄长手中缰绳一紧。只见马鞭起落,踏雪烈龙驹前蹄腾空长嘶一声便如离弦的箭直奔雁回城。耶律引羽闭紧了眼,用力的抱紧了他怀中的小羊羔。马蹄声声似御风踏火,西风长啸耳畔如刀割面。雪屑尘泥飞溅间,耶律引铮的声音缥缈在风中却低沉如雷:“此去前路未知。引羽,当年秋阿娘离世是托我好好照顾保护你,如今却是你替我周旋看护,是我愧对了秋阿娘。”
耶律引羽闻言微微一愣。他忽的有些想放声大笑。劲风骤停,蹄声瞬歇,余风萧萧簌簌而过,耶律引羽徐徐睁眼,只见巨石磊落而成的城墙伫立于无垠雪原中央,五色长幡漫漫,脆木风铃声声。他回过头,身后红云烁烁朝阳似铁。
耶律引铮架着耶律引羽长笑下马,像是草原上寻常兄弟之间的嬉笑打闹一般。耶律引羽站在地上深深吸了几口气,正欲开口想对耶律引铮说无所谓承诺保护,而是他们相伴长大,自当同进同退。
可还没等耶律引羽开口,便又听得马蹄声声,耶律引羽抬眸一瞧,却见是耶律引岳的贴身护卫图木古轻骑而来。他是北燕最好的骑手之一,还未等马停下,便见他翻身纵跃至耶律引铮跟前道:“参见世子、二皇子。大皇子听闻二皇子归来,想请二皇子前去暖帐里共饮奶茶议事。新鲜的牛羊肉已切好,几位大汗王也已到了。”
“我知道了,待会儿就去。”耶律引铮微微颔首示意,正欲问询耶律引羽意见时却见他侧首看着身后天空。他顺着耶律引羽的目光看去,只见今日天际红云滚滚而来。
耶律引铮只觉此等奇观难得,却不想远在千里之外的玉京城中,萧锦棠于潜龙水榭之上也看着远方天际犹如火烧——
一朝红云玉京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他不知为何想到了这句话。晨风清徐穿廊而过,金云搏浪帐幔翩飞。太清殿的大门再度打开,年迈的内廷总管躬身行至少年帝王身侧,神色谨肃。
“陛下,该早朝了。”
寰朔快马奏北地起雪灾
麟棠元年十月二十日晨,朝钟九响后,群臣次列执芴进殿。萧锦棠坐在鎏金龙椅上静静的看着阶陛之下垂首的大臣,浓翠瞳底深处划过一瞬落寞。然冠冕之上的玉旒垂下挡住了他的目光,倒是无人察觉出少年帝王心底的落寞。
自龙图禁卫一事过后,穆氏对萧锦棠防备之心日盛。兰卿睿虽面上不说,但也默许了穆太后暗自停了萧锦棠课业的举动。毕竟谁也不知萧锦棠是真听不明白兰卿睿所讲的帝王之学还是假不明白。他装傻充愣太久,以至于初露锋芒时震惊了所有人。在楚清和高举帝令和楚氏兵符纵马归来时,他们便已知道那坐在龙椅上的并不是只奶猫,而是一只磨牙擦爪的幼狮。
好在如今楚凌云已率楚家军远驻凉朔关,楚清和也被逐出了宫,剩下一个楚麟城于宫中独木难支委实难成气候。而那夜之后,定国大长公主又闭府不问朝政之事。但兰卿睿却犹是心有余悸,生怕自己再触了定国大长公主的逆鳞。但经此一事兰卿睿也心下有了三分底,那便是定国大长公主关心的永远是皇族利益。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那她绝不会插手过问朝廷之事。
朝钟已毕,却忽闻宣政殿后传来窸窣脚步声。只见四名女侍提炉捧香垂首快步进殿,香烟袅袅而散,两名掌扇女官横持孔雀翎扇紧随其后。福禄见状,忙上前一步,朗声沉肃:“太后娘娘驾到——”
“臣等拜见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懿安——”
众臣闻言齐齐再跪太后。穆太后挺胸昂首,拥着一袭正红金丝锈凤穿牡丹大袖袍步态雍缓。掌扇女官先行撩开凤座珠帘,穆太后扶着贴身侍婢的手腕旋身款款落座。她扶了扶高髻侧的步摇衔珠,正欲开口令众臣平身之时,却敏锐的感到这朝堂之上的气氛不大对劲。
今日朝堂之上的氛围太过沉重。穆太后心觉异常,环顾群臣间,却见中书令王谦之面容沉肃不似往常。而那讨人嫌的楚麟城则满面冷肃的在中书令后垂首半跪。
“诸卿都平身罢。”萧锦棠斜倚銮坐,指尖轻点椅背,语调闲闲:“今日有何事要议?若是无事上奏,那便退朝罢。”
这是同往常一般的说辞罢了。自龙图禁卫一事后,穆氏有意控制帝权,穆太后便以陛下龙体欠佳不宜久朝为令群臣琐事不可朝议,而奏折皆由兰卿睿于朝后在御书房内代为御笔朱批。朝臣有事启奏,若无关乎国之根本之事,则于早朝后于御书房内私见兰卿睿禀报。
萧锦棠于此被彻底架空行政之权,但他对皇权架空之事并不急恼,这等情形,是龙图禁卫事发之时他便预料到的。他需要忍耐蛰伏,直到自己羽翼丰时,直到那个合适的时机到来时。
然不想今日事发有异,萧锦棠话音刚落,便见中书令王谦之上前一步执芴揖礼,面容谨肃:“启禀陛下,臣有要事请奏。”
兰卿睿闻言斜睨了身后一眼,见是王谦之便收回了目光。穆太后下令命朝臣不许于早朝之上奏议,群臣无敢不遵。但王谦之却从不买兰穆二氏的帐。因为他委实不必低头做人。
这朝堂之上,谁都得给兰卿睿和穆钰面子,唯独王谦之不用。因为他不仅是先帝临终时的顾命大臣之一,而且还是定国大长公主的女婿。兰卿睿猜不出这朝堂之上到底还藏着多少公主党,但王谦之却是那明面上官最大但也没人敢动的那个。他身为中书令,司统六部,位同副相,饶是兰卿睿和穆钰都得给他三分薄面。谁若是动了他,便是明着要同定国大长公主对着干。
穆太后见是王谦之启奏,蛾眉不禁微蹙了几分。她瞥了一眼坐在自己身前的萧锦棠,心中暗自不屑,面上却冷肃开口:“王卿家有何事要奏?”
王谦之略一躬身,朗肃沉声:“今晨上朝之前,臣收到云应寰朔四州刺史联名快马加急奏书,今年本不算丰年,且天降早雪连绵,北地四州秋收大损,且恐发雪灾,如今四州情况不容乐观,故请朝廷准许其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凉朔急军折兰相令赈灾
又是雪灾?萧锦棠闻言颇感意外。照理来说若去年极寒今年便会是暖冬,而就在去年临冬时寰朔二州也发生了雪灾,彼时自己还是困居于棠棣阁的九皇子,而负责监国的太子萧锦辉却误判形势,将一心为民督查刺史流放岭南毒瘴之地以至流民暴乱。
他抬眸看着阶下执芴肃立的群臣,诸臣均闻北境四州雪灾急情,却无一人敢出列开口行谏。庙堂关系错综复杂,说错一句话便有可能站错了队。并不是每个人都是王谦之那般有着定国大长公主撑腰,可以视太后懿旨而不顾。
见诸臣均垂首不言,萧锦棠难得能认真打量起站于阶下的臣子。有人眉心微皱眼珠乱转,心下怕是在想自站党派心思;有人暗自冷哼满面不屑,心下清高自持不愿与弄权之人同流合污,但一声叹息却叹出了对着蝇营苟结贪墨横行的庙堂的无可奈何。千人千面,萧锦棠忽的觉着有些讽刺,无论是清高之辈还是贪墨之流,在穆太后未行禁言令之前上朝便是平日里你弹劾我我弹劾你,日日朝堂之上唇枪舌剑争吵不休,可现下真出了事儿,倒是全都闭了嘴。
“灾情紧急,诸卿有何应对之法?”萧锦棠的目光在阶下众臣中巡梭来回间,坐于垂帘凤座内的穆太后却看向了肃立于左侧臣首的兰卿睿:“太师,您认为如何?”
兰卿睿听得穆太后点名,心头顿升一丝无名火气。他早已不满穆太后所为,前有龙图禁卫,后为限权禁言庙堂。如此行举,早已凉彻人心。但即便穆太后再如何愚钝将这朝堂搅的乌烟瘴气,但为保兰氏门楣不倒,自己却只剩和穆氏联手这一条道。他瞥过眼,心知此时亦只有自己能拿主意。思忖片刻后,兰卿睿出列揖礼道: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臣以为现应即刻开国库放粮支援云应寰朔四州,令四州州牧速开粮仓,援助难民。”
“臣附议太师所言——”兰卿睿话音刚落,殿内兰党附臣均是纷纷出列附议。萧锦棠瞥了眼立于右侧三列的楚麟城,见他对自己微微颔首便知他亦认可此奏。就在萧锦棠正欲开口准奏时,却见户部尚书曹清徐缓缓出列,执芴揖礼,缓声沉肃。
“启禀陛下,我大周与北燕交战多年,国库内耗严重。且去年雪灾严重,国库已开赈灾。但今年秋收不丰,国库空虚无收。若今冬又起战乱,镇朔军则毫无粮草支援,届时将如何御敌?且镇国公亦派斥候回京呈奏,道是月前派发的军粮还未至凉朔,如此情形,此时动用国库怕是不妥。”
“军粮还未至凉朔关?”兰卿睿眉峰紧蹙,蓦地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曹清徐。曹清徐见兰卿睿正看着自己,忙自袖中取出一册奏折呈递于兰卿睿眼前。那本奏折不同于其他奏折,而是以玄色为封,正中淋上朱红火漆麒麟印,这正是楚凌云自凉朔关发回的加急军折。
谁人皆知军粮事关凉朔关安危,军粮若缓,则边关将士即将面临断粮之危。届时凉朔关才真正是不攻自破。兰卿睿怎不知其中利害,他接过军折一看,顿时变了面色。萧锦棠看的疑惑,若是凉朔关有急情,楚麟城定是第一个急的。但此时见楚麟城却是满面淡然,难不成其中还有何隐情?
兰卿睿来回看着楚凌云的军折,面色瞬时几经变化。满朝上下为他马首是瞻的兰党臣子见丞相如此神色均不敢吭声。庙堂静默半晌,兰卿睿的喉头滚了滚,终是开口道:“军粮是臣亲令下派,许是今年早雪积了路耽误了。臣即可派钦差使快马追查军粮进度,力保半月内将军粮运抵凉朔关。至于北境四州,臣还是认为,即可开国库,开州仓放粮赈灾。”
曹清徐闻言长叹一声,他无奈的退回臣列之中,心道这庙堂上当真是蝇蛆之地。那楚凌云的军折里,分明写着军粮延迟未至,凉朔军派人追寻,却见途中军粮无故少了近三分之一。
他身为户部尚书,怎不知户部侍郎石简是穆钰的亲信之一。而派送军粮,亦是石简一手负责。其间他暗自克扣多少又有谁人能知。石简之所以敢如此胆大妄为克扣军粮,还不是因为那穆太后垂帘听政么?就算知晓石简以公谋私,也不过敷衍了事罢了。军粮短缺,兰卿睿说是如此,但依着他与穆氏的结盟关系,这克扣的军粮能归还一部分便不错了。
但如今皇帝无权,只能任凭太后和兰卿睿专政,当真是青天乾坤逆转的污浊之世。
“那便依太师之谏罢。”穆太后微抬手腕,雍声朗然:“太师拟好诏书后送予御书房呈予陛下批阅即可。”
“臣定不负陛下、娘娘所托。”兰卿睿再行揖礼退回臣列之首。见兰卿睿退列,众臣亦知今日早朝算是毕了。毕竟太师已无事可奏,那其他人便不能有事。站在萧锦棠身侧的福禄见此情形,忙一甩麈尾,高声道:
“今日议事已毕,退朝——”
运帷幄楚氏暗行长远计(一)
“臣等恭送陛下、太后娘娘——”众臣闻声,均再度跪地参礼叩首。萧锦棠起身正欲离去,却忽的停住脚步侧首望向楚麟城:“楚卿,待会儿随孤去一趟临晚殿。”
“是。”楚麟城闻令起身行至萧锦棠身侧。阶下臣子看着君臣二人的背影,心下皆知陛下是有意倚仗楚氏。只不过如今楚麟城于京中独木难支,陛下还如此高调宣楚麟城随侍,难道不怕惹得实权在握的穆太后心下不悦?
穆太后见状心下虽膈应的紧,但想着如今萧锦棠已被自己架空,而楚麟城一人在宫中亦翻不出什么风浪时穆太后心底才好过些许。她抚了抚鬓边珠翠,心底冷哼一声,拂袖起身被一众女官簇拥着出了宣政殿。
宣政殿后的明銮道上,萧锦棠的帝辇缓缓的向着临晚殿而去。楚麟城心知今日萧锦棠唤自己伴驾是因为疑惑曹清徐上报军折之事。帝辇缓缓而行,帐幔翩飞间君臣默契无言。直至到了听晚径前,见萧锦棠以独行观景为由屏退耳目后楚麟城忙道:“今日军折之事我昨夜便已知晓,然昨夜不便进宫,便想着今日朝后再与你说。”
“军饷迟运不至,这等重事你竟瞒而不报?”萧锦棠顿住脚步,眉峰微皱间浓翠碧瞳深如寒潭:“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你今日早朝之上你不追问押运官是谁。按大周律例,军饷缓至延误军机,押运官当为阵斩。且兰卿睿和穆钰在户部均有门生为官,若是说了,细查之下倒能拉下这等污吏。”
“我看倒不见得。”楚麟城见萧锦棠这般眼神,心知他是心底愠怒。他只得无奈牵起唇角,笑意无奈:“就算押韵官是兰穆派系的人,然兰卿睿随便找个什么理由便能将之搪塞过去。我们有能力让兰卿睿细查么?今日早朝之上你也看见了,他明显不愿深究其中内幕,即便我说了,我一个禁军统领说的又有何用处?倒是平白惹他们猜忌罢了。”
“……你说的对,是我太急了些。可见此污浊庙堂,又怎会让人不心燥烦闷。”萧锦棠说着微微闭目,他深吸一口气,初冬的寒气掠过面颊颇为醒神。听晚小径深幽,旁侧竹林四季常翠。晨风清微穿径而过,只留沁脾竹香。
片刻后,萧锦棠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向身侧若有所思的楚麟城,眸光清明寒冽:“麟城,若我猜的没错,你知道的定比镇国公书于军折之上的多得多。如非如此,你也不会如此淡然。难道这件事,镇国公还知道些什么……或者说,还是另有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楚麟城被骤然打断思绪不由一愣,但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萧锦棠话中何意。
“哪有什么应对之策,就算在边城田埂上种了些粮食,那也只能应付一下短期缺粮罢了。”楚麟城说着顿了顿,如星眸中掠过一瞬狡黠之色:“若说消息,父亲的确还有一条没有上报。”
运帷幄楚氏暗行长远计(二)
萧锦棠微微一愣神,方才楚麟城眼底掠过的那瞬狡黠之色委实太过像楚清和。思至此处,他不由得心下失笑,心道毕竟他们二人是兄妹,眉眼相似之处那是自然。可细想一看,原时光如水般匆匆而过,这一别已是近快半载。楚麟城倒没注意到萧锦棠这一瞬的晃神,又道:“父亲早已清和沿着官道去探军粮已至何处。军粮到是没丢,但看着数量少了近半,想必是被人克扣了。”
“清……你是说,有人私吞军粮?!这当真是胆大包天,难道这些贪官污吏竟不知唇亡齿寒之理?”萧锦棠说着一顿,竟差点将楚清和的名字脱口而出,字至唇畔他才反应过来,只好慌忙掩了过去。话出口后,萧锦棠才发觉楚麟城说到军粮被私吞亦是淡然。但令萧锦棠更为疑惑的是,军粮军饷为立军之本,即知私吞亦不上报——
“麟城,我虽不懂带兵行军,但亦知军饷为立军之本。军饷拖欠军中断粮自是军心涣散,为何镇国公不将清和所见之事也一齐上报?兰卿睿即便再饱存私心,也应肃查私吞军粮之人。”
“那若不是兰卿睿的人干的呢?而除了兰卿睿,还有谁有这个胆子敢冒着被太师和镇国公双重弹劾的风险私吞军粮?”楚麟城似料到萧锦棠的提问一般,只见他唇畔略含轻笑,却是开口一句反问便问住了萧锦棠。萧锦棠闻言,顿如醍醐灌顶。楚麟城说的没错,兰卿睿决计不会做动摇国祚根基的蠢事。而让兰卿睿不能擅自动手的,除却定国大长公主派系之人,便只有穆氏了。他瞬时明白了楚麟城的意思。
兰卿睿现同穆氏结盟,自是不能同穆氏翻脸。故此若现在追查必然受阻无果,如果真要逼兰卿睿动手,那这件事必须闹得更大些。
“你的意思是,等军中出了乱子,再以此事为题打压兰穆之盟?”萧锦棠敛眸思忖片刻后看向楚麟城,可这一瞥,萧锦棠只觉脊背后暗自生凉。
“打压自是不够,若要出手,那必重创之。行军如此,而庙堂亦是如此。所谓出击当疾风掠火,出手便要一击必中。军中出乱子自是不够,今年大寒,北燕那边自是坐不住了。”
萧锦棠看着面前的楚麟城,忽的发现其实自己对之了解甚少。初见之时,楚麟城风流英武,眸似晨星令人欲忘难忘。策马入宫风华惊艳,论谁也无法忘记那个白马雕弓锦袍银甲面带春风的少年将军。登基大典之上,他才学出众力辩兰卿睿,心怀天下恪守忠义甚至执着的有些木讷。再相熟时,他总是护着自己和楚清和,更像是一位可靠的兄长,令人忍不住的想依赖于他。
可如今他面上仍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但眼底隐蕴寒芒似如名刀出鞘。他语调悠悠,却隐蕴一丝看不见的血腥杀伐之气。萧锦棠忽的想起,他并不甘愿做这个受制于人的禁军统领,他是镇国公的儿子,是楚家军的少帅,是驰骋草原计斩北燕豹王的云麾将军。
他天生就是该去席卷天下的,他不是自带三分笑意的和善之人,而是他从来都运筹帷幄。
天狼征引岳携酒践军行
麟棠元年十月二十五日晨,蔽日烟云一朝散,携雪长风破云开。晴光乍现间风卷细雪稀微,云珠草原上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晴雪之象。耶律引铮回首间,只见身后雁回城巨石磊磊威严耸立于草原之上,城覆积雪百转流光。祈风铃清脆声声,一展玄底沉金天狼旗迎风而展。玄甲沉沉,长刀出鞘铁骑铮铮。
果如耶律引羽所料,耶律引岳请自己共用早茶只是为了告诉自己预备着五日之后带兵劫掠东周边境一事。而更令人心寒的是,在天狼骑凯旋归来的夜里,飞鹰骑的斥候便于午夜扮作侍从前来密报耶律引羽,说是耶律引岳手下烈虎骑副将已率千余人出了营。事已至此,似耶律引岳铁了心要耶律引铮此征一去不归。
但劫掠东周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若现在回绝,耶律引岳必会生疑。耶律引铮明白,出征即是背腹受敌,但为稳耶律引岳之心,耶律引羽只能于雁回城中按兵不动,以免耶律引岳与他们拼得鱼死网破。
他们如今只有一路可走,便是引东周和耶律引岳同时出兵,再做中间那个渔翁。
耶律引铮深深的看了眼身后巍严石城,他亦不知此行是否还能再回此地。而就在此时,城墙之下征鼓骤响如闷雷轰鸣,角号低吟呜咽如风沙袭来之前兆。伴随风雷之音的还有隐隐的铁链交错倾轧之声。出征之时已至,耶律引铮正欲下令出兵,却听得身后一身高呼:
“二弟且慢!”
耶律引铮勒马回首,只见耶律引岳身披貂绒重裘自城门内快步而出,鼓号之音交作间,当真一时风雨如晦。
耶律引岳身为汗王长子,地位尊崇。耶律引铮见状,正欲翻身下马相迎,却不想耶律引岳以手势遥遥制止。他笑着快步行至耶律引铮马侧,将绒麾之下的琥珀佳酿递至耶律引铮手畔:“长兄听得东周一句诗,道是:‘以我杯中酒,赠与远征人。’二弟,这出征酒可不能不饮。这只有饮过烈酒的男儿,才能勇猛的作战,才能平安的归来呀。”
耶律引岳笑着将手中酒壶递给耶律引铮,唇角似笑非笑意味深长。耶律引铮看着耶律引岳手中的酒,心下暗惊之余却不敢接过饮下。若是此酒有毒,那他与耶律引羽的计划将成文天上浮云水中泡沫。可若是不饮,这便是彻底于耶律引岳撕破了脸。风声呼啸,耶律引铮心下犹疑片刻后,接过了耶律引岳手中的那壶酒。
事至如今,他唯有放手一搏。他必须赌耶律引岳不敢在天狼铁骑前毒死自己,若自己身亡,那天狼骑定会与之拼个同归于尽。耶律引岳没那么大本事可以自万人阵中全身而退。他是个惜命的人,不会兵行险招和自己同归于尽。
凉朔空引岳借酒探引铮
“那谢过兄长了。”耶律引铮朗声一笑,他用力将酒壶封泥拍开。还未开盖,便闻壶中蜜香混着花果之气甜冽袭来。耶律引铮眉峰微皱,他从未饮过甜酒。可揭封一嗅,只觉酒香醇厚悠缓中竟是带着几分沉水香的辛辣之息。瞬息之间,他便明了耶律引岳之意图。若在此酒中下毒,酒香浓烈便可掩盖毒药之味,饶是耶律引铮嗅觉出众,却也闻不出此酒有何端倪。
“二弟,这酒可还合你心意否?”耶律引岳话中含笑,言笑晏晏间耶律引铮本能的感到其中暗藏杀机:“此酒并非我北燕酿造,而是东周御酒琥珀封。此酒开坛甜香清冽,却实为一等一的烈酒,为兄想着只有此等好酒,才能为二弟践行。”
践行?耶律引铮低头看着手中美酒,心道难道这不是催命酒么?可见耶律引岳正看着自己,自己已是不得不喝。千钧一发之际,他瞥见了悬于马鞍之侧的水囊。耶律引铮心念一转,忙解下水囊将封盖拧开。这水囊是自番疆皇室宝库中劫掠而来,封盖是以足金嵌着鸽子血制成,可其中机关精巧,只要摁住那枚鸽子血,封盖之中便可分开成一个金盏。
耶律引铮翻身下马,将琥珀封斟入金盏递给耶律引岳:“如此美酒,一人独享易醉,还请兄长共饮。”
耶律引岳深深的看了眼耶律引铮,他笑意未减,却敛眸隐去眼中神色。片刻后他接过金盏,仔细端详后笑道:“这番疆玩物果真奢靡精巧,那便承了二弟好意,为兄饮尽杯中酒,祝二弟凯旋而归!”
他说着将金盏内的酒液一饮而尽,耶律引铮见状,也举坛饮了一口:“好酒!”
“既已饮下,便出征罢,兄长便不远送了。”耶律引岳含笑将金盏递回,他紧了紧领上的貂绒皮扣,袍袖挥摆间便往城内走去。耶律引铮翻身上马,号令出军。人潮逆流中,耶律引岳面寒如冻石。
随着耶律引铮的号令,天狼骑纵马奔入云珠草原深处。耶律引岳负手缓步入城,他缓登石阶,最终坐在积雪的石墙之上。石墙之侧挂着的五色幡幔掠过他的面颊。如墨云般的天狼骑旗帜伴随着隆隆马蹄声翻涌而过,直至这钢铁洪流再看不见后,他才自怀中拿出另一坛一模一样的琥珀封。他看着手中的酒,却忽的将此等佳酿泼下城墙。不过瞬刹,泼酒凝冰。但酒液触及的城墙上,却微微“呲”了声儿。
“大皇子又何必浪费如此美酒呢?”一人自身后行来,见耶律引岳正极目远眺,便低声道:“大皇子,图赫部的战士们皆已到囚月沼泽了。”
耶律引岳回头,那人正是率军出行的图赫鲁吉。他起身拍拍身后的雪粒子:“既是践行,那便以真正的好酒相待罢。酒既饮罢,那便是时候整军随援,希望二弟战无不胜,可别输给了东周两脚羊们。”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红玉髓扳指,悠悠道:“只希望我还能再见我二弟,然后亲手斩下他的头。”
远处再听不到马蹄声,耶律引岳缓下城墙。北风又起,猎猎朔风如刀割面。隔着大半个云珠草原,积雪已覆上了凉朔关。
出奇的是,凉朔关上只有稀疏守军扫雪。城楼之上灯火稀微,偌大雄关,竟像是一座空城。
而离此地百里之外的寰州城楼之上,楚凌云正负手远望。楚清和一身戎装满面风雪,她快步行至楚凌云身后,低声道:“主帅,凉朔关和云州城的百姓和守军都撤回寰州城了。而风声斥候也来报,北燕天狼骑已出兵凉朔关。”
“传令下去,令杨绛守好朔州城。”楚凌云看着如晦风雪,眉间冷肃。
天狼结引铮弃粮攻凉朔
斜阳渐落,风雪又起。耶律引铮看了看天,今夜注定风高雪急无星无月,再过两个时辰,积雪便会没过足踝,这对于东周步兵来说是相当阻碍进行和作战的。但北燕的烈龙驹身材高大,积雪对其来说毫无阻碍。而绵密的积雪则会消除一部分马蹄的声音,小半个巴掌大的雪粒子和呼啸的北风将会成为天狼骑最天然的掩护——
今夜极适突袭攻城,但耶律引铮却下令天狼骑暂缓行军并于背风处安营生火。天狼骑副将温都苏不明耶律引铮为何如此行事。天狼骑的机动性冠绝天下,但这亦是抛弃大部分辎重减轻防御所换。换而言之,天狼骑适合急行先锋和突袭,但绝不适合打持久战。一旦被拖住,便是粮绝之境。今夜风急雪骤适宜破城,安营扎寨只是徒耗干粮。夜里的严寒滴水成冰,火塘的温度只是杯水车薪。
眼见着日渐西沉,温都苏心下权衡利弊后,还是决定向耶律引铮提出意见。他行至兵士们临时搭建起来的指挥毡帐前,低声道:“兵主,属下有一事相禀。”
“进来吧。”帐子里传来的声音有些低哑,温都苏闻声心道难不成兵主受了风寒?若是在如此环境之下受寒,极有可能引发寒哮之症。北燕冬季苦寒,一旦患了寒哮之症便只有等死的份儿。他掀帘进去,只见耶律引铮坐在火塘旁,枯枝杂草混着牛粪烧出噼啪的火星飞溅迸出。火塘的旁边摊着一卷牛皮地图,而耶律引铮正托腮看着图,满面愁容。
温都苏甚少见耶律引铮流露出如此神色,他行至耶律引铮身侧半蹲下来,却见耶律引铮将一块石头压在凉朔关的位置。他不解耶律引铮用意,正欲开口询问时,便听得耶律引铮低问道:“往常劫掠冬粮,当如何行军?”
温都苏闻言心下更是不解,他不明白耶律引铮问这话是何意。这几乎是任何一个北燕战士都可答出的问题,可见耶律引铮愁眉不展,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回兵主,当是佯攻凉朔关或朔应二州,然后派主力五千人奇袭朔应二州其一以快速破城。劫粮之后,务必于天亮之前快速撤退。”
话至此处,他又抬眸看了眼耶律引铮的脸色。见耶律引铮依旧不展愁容也不说话,他也只能继续往下说:“若是奇袭朔州城,当以北返,朔州以北近囚月沼泽。东周即便出兵追击,亦会为囚月沼泽所困。若奇袭应州城,则往西撤退,此处丘陵起伏,积雪最深可没至人腰,且此处为水源之地,雪下隐有暗冰。唯有烈龙驹可勉强而过,但东周骑兵和步兵不易。”
耶律引铮自是知晓云珠草原地形分布如何,他现在愁的是,后路已被耶律引岳所断,但天狼骑强攻凉朔关无异于以卵击石。风骤雪凛,粮绝人乏,背腹受敌,以上任何一种情况都堪称绝境,然面对三重绝境,他却是一筹莫展。他又不是能呼风唤雨的神仙,又要如何让东周和耶律引岳的人马交战?东周人并不傻,他们绝不会深追入草原腹地,而耶律引岳也不会贸然动手。
而耶律引岳派出的图赫部,则定会在自己归途之中埋伏。积雪原雪厚且有暗冰,他们自是不会于此埋伏。那这般看来,他们只有在囚月沼泽设伏。
“兵主,请恕属下直言,我们只携带了三日干粮。今夜若在此地驻扎,则会平添折耗。若不破城劫粮补给,只怕明日便已粮绝。天气恶劣,若不速战速决——”
耶律引铮怎不知温都苏话中何意,可速战速决又谈何容易?如今战机渺茫,如若不自创机会则必败无疑。耶律引铮伸手拂过地图,心觉自己好似真是草原上的一只头狼,凛冬之时狼群集结,他率着族人于茫茫荒原上觅食,若他找不到食物,则群狼必亡。
北风卷着暴雪自帐外呼啸而过,最后一线枯红已被浓黑的夜幕吞噬。夜晚是狼的猎场,是最好的偷袭时机。耶律引铮看着地图上描绘的凉朔关,忽的问道:“战士们都吃饱休息好了没有?”
温都苏一听,立即明白耶律引铮是要下令行军了。他忙道:“兵主,战士们都吃饱了。军粮还能支撑半日,现离凉朔关还有一百里左右,现在出发,丑时便可发动佯攻。您是要派谁去主攻应朔两州?”
“不必了,你通知下去,让他们多吃点,半刻之后急行军,一律弃粮。”耶律引铮一面起身一面将地图卷起,他捡起地上那块方才压着凉朔关的石头,声寒如刻冰擦铁:“还有,让所有人都喝上酒,今夜没有佯攻,只有强攻。”
温都苏一愣,旋即他反应过来,心道莫不是耶律引铮决定集中所有兵力强攻一城?这倒是符合天狼骑的一贯作战之法,如同最锋利的矛一般直刺敌人心脏,他们不带任何辎重,断绝了自己的退路,若是不强攻下城池补给,那便全数粮绝而亡。为了生存,天狼骑的士兵会竭力而战。他身为天狼骑副将,自信无军敢直面全力强攻之时的天狼骑,也无城不被天狼骑所破。
“兵主,您是决定要攻哪一城?”温都苏接过耶律引铮手中地图,他正欲道朔州城易攻且撤退方便,却不想耶律引铮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双粲金兽瞳紧缩一线,直看的他打了个哆嗦。
箭三雕楚凌云智摆空城计
这眼神温都苏曾见过,这是在他成年猎狼之时见过的饿狼眼神。他很幸运又很不幸,他不幸的是遇见了正在猎食的独狼,那时风雪茫茫,他握着刀整个人都蜷缩在雪里,而山坡之上的狼就这么看着自己,眼神之中的饥渴凶戾不甘混杂凝聚成一线兽瞳,他那时也是这么看着自己,然后对自己咧开了森白锋锐如匕首般的牙齿,眼里尽是不死不休。
幸运的是,就在饿狼正欲进攻之时,一头迷路的羚羊自林中飞窜而过,人肉毕竟不如羊肉丰美,那饿狼转瞬便窜回捕食那只迷路的羊。而那时的自己早已被直面而来的杀机吓得手脚发软,若不是羚羊窜过,只怕自己早已葬身狼腹。
“直线行军,丑时直接强攻凉朔关。”耶律引铮抛下这句话便径直走了出去,温都苏呆若木鸡的看着耶律引铮的背影,心道兵主脑子可不是被冻坏了吧?
但军令不可违,耶律引铮自领军天狼骑以来,天狼骑便成为了北燕三骑之首。他率领天狼骑征略番疆,自出征始只带三日军粮。到番疆边城之时,正好粮绝。饥渴的战士们势如破竹,以无挡锋锐破城补给,三月内天狼骑直破番疆王城。耶律引铮正如草原上最聪慧凶悍的头狼一般,他带领着最骁勇的群狼杀伐掠城,无往不胜。天狼骑的战士绝对信服敬仰他们的狼主,哪怕他有时的决意让众人不明所以,但只要按照耶律引铮的指挥去做,那胜利必然属于他们。
哪怕让他们强攻凉朔关,只要耶律引铮下令,他们便会一往无前。
“属下领命!”温都苏选择了无条件的信服。他大步出帐,帐外人头攒动,密密的影如蛛网一般投射在昏暗的帐上。耶律引铮听见有人在唱着北燕的歌,有人在说些荤段子,笑声中有年长的男人也有刚成年的少年。他们怀着虔诚和喜悦迎接着战斗,他们是天下最骁勇的骑兵,并深以为荣。
温都苏扯着他的大嗓门吼着卸除辎重熄灭火塘的命令,耶律引铮拿出晨时耶律引岳送他的琥珀封一饮而尽。
甜蜜且辛辣的烈酒自食道灼热而下,像是铁水迸溅着滚落入腹。耶律引铮只觉喉头滚辣犹如刀割,但被严寒侵蚀的有些麻木僵硬的四肢正被无形的暖流激活复苏。他将酒坛摔碎进火塘,将那柄耶律霆奕亲手为他打造的错金斩马刀负于身后大步出帐。帐外风急雪骤,火光明灭间,空气中还弥留着马奶酒的香味,但嘈杂的氛围仿若幻觉,所有人见到耶律引铮的一刹,皆将右手覆于左胸肃静躬身行礼。
“都带上最烈的酒,即刻出征凉朔关!”风雪苍茫间,耶律引铮嘶声拔刀上马,北燕最骁勇的战士们跨马拔刀相和,如群狼啸月。
风雪茫茫无尽,除却烈龙驹的喘息声和甲胄的摩擦声外,马蹄踏雪的声音皆被松软的雪地和风声吞没掩盖。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高速行军之时火把根本燃烧不起来。而这也恰恰隐蔽了天狼骑的行踪。他们几近于无声的奔驰在雪原上,势如无声且迅猛不可挡的雪崩。
耶律引铮天生能于黑夜之中视物如白日,他一面敏锐的在黑夜中辨别着方向一面心底默算着时辰。如今已是子时一刻,至多半刻后他们便会抵达凉朔关。他令天狼骑加快了速度,凉朔关高不可摧,想要攻城便只有借助云梯和攻城木等大型辎重。但天狼骑不同,他们从不借助这些东西,在每个天狼骑战士身上都装备了精钢打造的爪勾,勾中藏着一枚钻凿,他们只肖将爪勾钉入城墙,以三枚爪勾轮流攀爬城墙,不消片刻便能无声且迅速的攀上城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凉朔关愈发的近了。耶律引铮已能看见城头虚微昏黄的灯火,但他总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灯火委实太过稀疏了。积雪飞溅,他看见了远方角楼之上悬挂的灯笼,但令人惊惧的是,箭塔之上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耶律引铮带兵多年第一次有些懵了,凉朔关已近在眼前,然而城头之上除了那几盏灯之外连个人都没有!任何一座城池都会有士兵防御,哪怕只是象征性的站岗也算作数。但如此巍峨雄关之前却无人驻守,耶律引铮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了当初秋剑吟同自己讲的以空城退敌的故事。
但谁能说这真是空城呢?凉朔关身为东周门户,怎么可能是座空城?耶律引铮已是一头雾水,心道难不成东周人是故作空城引自己冒然突进请君入瓮?耶律引铮清楚的明白骑兵的优势与弊端,在平原之上,骑兵的确无人能挡,但在城池之中,高大的烈龙驹反而成了行动的阻碍。若是破城,他们只能暂时弃马转为近身作战。但天狼骑的士兵大部分使用的是利于马上劈砍的单开刃的斩马刀或弧刀,而这东周镇朔军除却个别武艺高强者之外,其余士兵一律使用一种男女老少皆宜且制造使用难度极低杀伤力极大的武器——狼牙棒。
一根木棍只肖钉上钉子即可,制作成本无比低廉,且挥挡劈砍间只要命中敌人即非死即残。北燕战士在狼牙棒下吃了不少苦头,眼见着凉朔关近在咫尺,耶律引铮思忖良久终是下令勒马停军。温都苏也觉着这凉朔关诡异的紧,他正欲同耶律引铮说出自己心下疑惑,便听得耶律引铮道:“传我兵令,令百人队登墙查看。”
诡道兵行引铮意入关
“是!”温都苏闻言颔首领命,他一面策马出列作了个手势一面高声道:“右行军第一百人纵下马出列!兵主有令,速攀城头探查情况!”
雪风长啸过原,天狼骑中竟是无人答话,只听得温都苏话音刚落,便见着天狼骑右行军第一纵的骑兵们以极度的无言和效率策马向凉朔关城头奔去。谁人皆知,若是此时凉朔关内的守军向之泼下金汁热油便是有去无回。但无人质疑耶律引铮的命令,烈龙驹踏雪急奔,一百余名北燕战士挥舞着攀城爪将之用力钉在了关壁之上!
借着烈龙驹的疾奔的惯性,他们拽着钢索踏墙奋力攀援,不一会儿便攀上了一半。耶律引铮看着正在攀援的天狼骑战士们眸光深沉如寒潭,探兵已快至城头,为何东周人还不做出应对?难道他们还在等着自己按捺不住发起冲锋时才开始防御,以取得更大的战果?但天狼骑的战士有着以一敌五的实力,他们不仅是天下最强的骑兵,还是最强的战士。北燕人的体格比之东周人高大不少,若是让之登上城头,凉朔关上的驻军绝无可能毫无损伤。
几个瞬息后,第一个天狼骑战士攀上了凉朔关的城头。耶律引铮心下莫名的紧张起来,他死死的盯着那个天狼骑战士,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攀援而上,凉朔关上逐渐亮起了火光。温都苏紧张的看着耶律引铮,以为这百人纵队无声无息在凉朔关上全军覆没,却不想凉朔关的城楼上灯火次第而燃。又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玄底沉金的狼纹旗帜自城头缓缓升起。
见天狼之旗高悬于城头,耶律引铮和温都苏同时呆愣了。天狼骑每破一城便会于城头之上悬挂自己的旗帜,但眼前此景又是何意?难道仅一百人便将凉朔关攻占了?耶律引铮还未来得及细想其中是否有何阴谋,便听见那玄铁城门于风啸中发出了沉闷嘶哑的沉吟,铁链与坚冰摩擦发出清脆的迸脆声。只见那玄铁城门缓缓开启,一位天狼骑战士站在城门侧打了个呼哨,一匹负甲烈龙驹便向他飞奔而来。他提身纵马奔回耶律引铮前,沉声抱拳。
“禀报兵主,经一纵先探,凉朔关内……并无一人!”
“什么?”温都苏不可置信的惊呼出声,他心道这怎么可能,这凉朔关可是东周的门户,北燕于东周对峙百年,但北燕从未真正的占领过这座巍峨雄关。在天狼骑进攻番疆之时,东周还凭着此等天险杀了宇文林涛和豹王殿下,这怎么说没人就没人了?
“城内有补给么?”耶律引铮平声询问,冷静外表之下,却无人见他眉峰微皱,他微微侧首瞥向身后天狼骑。若是凉朔关毫无补给,那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再度进攻其他城池补给。一个将领的本能告诉他事情绝不这么简单,他看着凉朔城头上飞扬的天狼旗帜,心底迅速的开始回忆东周边境城池布防情况——
凉朔关双面环山,占据天险要害,而北燕与东周的边境则以此觋山山脉为分割。觋山山脉东西两边的山后便是云州城与朔州城,而后便是燕云平原寰应二州。寰应二州之间又一道山脉相隔,这山脉便是东周边境最后一道防御觋山城的所在之地。
“回兵主,凉朔关内只余少许面粮以及油脂,其余便再无了。”那天狼战士说着顿了顿,想了片刻后又道:“属下觉得,这倒是像匆忙撤退所行,只是不知东周国内出了何事,竟会让镇朔军全数弃关撤离。”
“只怕是兵行险招。”耶律引铮喃喃了一句,温都苏正欲提醒耶律引铮切莫冲动,万一这是敌军伏击之策,那他们的出路便只有凉朔关的城门。届时若被夹击,那便真是成了瓮中之鳖。
死地后生引铮入关探云朔
“传我兵令,速进凉朔关补给。”耶律引铮思忖片刻,当即高声下令。天狼骑闻令,无声且迅速的纵马踏雪往凉朔关内奔去。温都苏震惊的看着耶律引铮,心道兵主莫不是真疯了。万一镇朔军将他们包了饺子,这空空的凉朔关可真就成了猎狼的兽夹子。朔风袭面,刮得暴露在外的皮肤只觉犹似刀割。耶律引铮眉梢积霜,可他迎风看着那展飘扬的旗帜却是不动。城头之上火光逐渐大盛,映得关外雪光苍茫。
“兵主,您这是何意?若是东周依仗天险三面环攻此处,我们即便撤退亦会战损不少兄弟!”温都苏眉峰紧皱,言厉声急。他话已出口才意识到此等口吻对耶律引铮是何等不敬,他抬眼见耶律引铮神色平静,又心道说不准这也是兵主的计策之一。他正欲开口对方才的无理道歉,却不想耶律引铮冷声开口,声色喑哑。
“我何尝不知会有被夹击围攻之风险?”天狼骑的最后一人已策马往凉朔关内奔去,耶律引铮见状,轻抖缰绳紧踩马镫,踏雪烈龙驹是耶律引铮一手养大的,与主人心意相通。耶律引铮一个动作它便知道如何行动,它飞驰踏雪,温都苏见状连忙纵马跟上。
凉朔关近在咫尺。但耶律引铮清楚的知晓,除却东周三面围攻,他背后还有耶律引岳。这是给他布好的四面楚歌无天无地之绝境,但有了凉朔关,他还能借着此等天险放手一搏,能否置之死地而后生,全凭这座关隘。浮雪寒光间,温都苏听见耶律引铮的话在朔风中缥缈且坚定。
“东周兵行险招诱敌深入,唯有剑走偏锋才可破之。”耶律回头看向温都苏,声线冰冷锋锐如磨冰擦铁:“进关之后,你吩咐二十人出关,每人带上三天的干粮和两匹马,每十人前分为一队伍,分别往朔州云州刺探东周布防兵力而后回来复命。”
“是!属下领命!”温都苏正欲调马加快进关布置耶律引铮之令,却不想耶律引铮自他身后忽道:“温都苏,你是我自幼的伙伴,在天狼骑中,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温都苏闻言一愣,他突觉自己脑子拐不过弯来。他不明白耶律引铮突然对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他们有被三面环攻之险,但也不是什么此战必亡的局面。耶律引铮的话里包含了太多自己听不出来的情绪,像是要同自己生离死别似的。
他疑惑的回过头,却见耶律引铮解下了什么乌沉沉的东西丢给了自己。
温都苏下意识的接住那个乌漆墨黑的东西。那东西入手瞬间,他只觉手中像是握着一块热铁,这当是耶律引铮的贴身之物。他低下头定睛一看,却差点吓的摔下马——
这是耶律引铮的天狼令!只要手持此物,便可号令天狼骑,成为真正的天狼兵主!
他怔怔的看着耶律引铮,过度震惊竟是让他张口无言。耶律引铮看着自己的挚友和属下,沉声平缓,字若千钧:“温都苏,那你带着我的天狼令回雁回城,你将天狼令交给耶律引岳,告诉他我们攻下了凉朔关,如今正在进攻朔州城。天狼骑已有伤亡,还请烈虎骑出兵来援。”
温都苏的眼神在天狼令和耶律引铮之间来回转了几转,他看着耶律引铮赤金如熔金的瞳,瞬如醍醐灌顶。他总算明白了为何耶律引铮此次出征心事重重,也明白了为何只是劫粮大皇子和大汗王们便要出动天狼骑。原来竟是大皇子想借刀杀人,除掉耶律引铮这个竞争对手!
大皇子想借镇朔军的刀,而兵主也想。这座凉朔关是天狼骑唯一的突围之地,只要烈虎骑来援,他们便引东周三军夹击耶律引岳!
风缨动萦烟雕弓乘雪开
沉浑号音随风低诉,似太古巨人的沉吟又像是挟杂在风声中的狼啸。卯时一刻,距凉朔关二百四十里的寰州城上灯火映长夜。风中隐隐传来了北燕人攻占城池后会吹响的象牙角的声音。楚凌云负手立于城楼之上,远眺着眼前连绵风雪。楚清和缓登城楼,积雪在她脚下擦蹭出咯吱的声音。她正欲上前报告凉朔关已破之事,却见自己父亲蓦地回首看向自己。
“凉朔关现况如何?”楚凌云气定神闲,像是耶律引铮占的不是大周的门户,而是随手丢弃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他见楚清和行至自己身侧,同他同看眼前肆意飞扬的鹅毛大雪,不由望雪低喃:“风缨荡血烟萦带,雪云月移雕弓开。绝塞明月不可见,当真遗憾。”
“猎鹰才开雕弓。”楚清和唇边勾起一丝浅笑,微微退步颔首:“启禀统帅,据前线风声斥候飞马快报,天狼骑已如我们所料已入凉朔关驻扎,但目前并无进攻之势。”
“那便等,凉朔关内的存粮不多,他们若不突围便会无功而返,若是进攻,则三面受敌。听闻天狼骑兵主是闻名北燕的神女之子,我倒是想看看这位少年英雄究竟有何能耐。”楚凌云一面说着一面将身上战麾解下给楚清和披上。见父亲给自己系上披风,楚清和由得微微睁大了眼。她明白父亲的苦衷,在军中,私情和军情是分开的。人前他们统帅和斥候,只有四下无人之时才是父女。
楚凌云看着女儿微微讶异的神色不禁心下一揪。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掌上明珠,是自己放手心怕摔含嘴里怕化的珍宝。但如今她身着轻甲戎装,眉间英气勃勃,当是个真正的楚氏女儿。思至此处,楚凌云心底暗叹了一口气,他终究还是将楚清和拉入了争斗的漩涡之中。
无论她是楚氏的风声之主也好,是大周尊贵的麟懿郡主也罢。从今日开始,她的一举一动便彻底跟楚氏的利益挂上了钩,她会成为楚氏的耳目,自此再逃不开庙堂算计与边关血战风沙。只要消息传回玉京城,她便再无可能嫁入寻常贵族之家享受玉泉大长公主所期望的平稳生活。
思至此处,楚凌云少有的犹疑了。凉朔关破之事还未上奏朝廷,只要上奏,楚清和便无退路。他拂去楚清和额发上的雪花,忽的想问问楚清和究竟是否完全清楚其中利害或有后悔之意。可还未等他开口,便听得楚清和问道:“父亲,是否现在便让斥候飞马传令回玉京城?”
楚凌云闻言一愣,垂眸却见楚清和琥珀色的瞳明亮如星。她的眉宇青翠飞扬,顾盼流转间,她那似藏了琥珀封的瞳当真像极了她的母亲。可眼底的迸发的坚毅却像极了自己。楚凌云心下暗暗自嘲,他当真是见识短浅,竟是小瞧了自己的女儿。要知道楚氏的女人从来不是玉京城中的娇花,她们从不输男儿。谁说金尊玉贵的生活便是幸福,在他的心中,只有楚清和自己选择的生活才是幸福。
“让你手下的风声斥候速回玉京。奏章早已拟好,记得给兰卿睿和穆钰各递一封。”楚凌云拍了拍楚清和肩膀,语气是阔别良久却又熟稔宠溺之意:“快去休息,若是北燕开始进攻寰州城,那你便要跟着你秋叔叔带兵包抄凉朔关,这可是累人的活计。”
“我知道啦。”楚清和抿唇一笑,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下城楼。晚雪渐浓,楚凌云看着女儿的背影渐渐远去,眉峰却是微微皱了起来——
根据风声刺探的情报,耶律引铮和他所率领的天狼骑是以速攻闻名。他们卸除全部辎重换取了可怕的机动性,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毫无补给。就算是粮草先行,但行军速度过快,便是急行补给也无法跟上他们的行军速度。无补给便是这支骑兵的最大弱点,但兵贵神速,两军交战之时要的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们是一支出弓无回头的离箭,一个完美的先锋,谁若阻挡便将谁撕裂成两半。
可此时这支箭却毫无征兆的在凉朔关停下了。秋剑离曾算过天狼骑的粮耗,若要保持机动性,则每人最多携带三日干粮和水。每次的停留都是他们的折耗,而耶律引铮身为天狼骑的统帅,当是最清楚自己所带之兵的优势与弱势。就算是凉朔关内还有少许粮食未撤干净,也不过一两天的粮食。
耶律引铮既能领军,那绝不是痴傻之人,他若深入凉朔关以南,则是被三面环攻。这怎么看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他若真想劫粮,攻打朔州或云州胜算要比直突凉朔关大得多。权衡利弊下来,耶律引铮根本没有理由跟他们对峙消耗。
楚凌云百思不得其解,他心底还算着耶律引铮的路数,却不想站在凉朔关上的耶律引铮亦是心忧。他一进关便吩咐全军搜查存粮和油脂。可到头来却也不过两缸油和仅够吃一日半的粮食。
他看着空地上堆放的粮油,心下犯愁之际却见着二十多个天狼骑战士拖着几个硕大的麻杆袋子往空地上挪来。
“这是什么?”耶律引铮眉峰微皱,他正欲上前查看,却见为首的士兵拔出腰刀往袋子上一划。只听得“刺啦”一声,一股尘灰扑面而来,耶律引铮猝不及防吸了一口灰进去,不禁猛打了个喷嚏。
“兵主,这些都是东周镇朔军的军服,但都是被虫蛀了或是早已穿的破烂的,当是镇朔军还未处理掉的垃圾吧。”那天狼骑战士踩了踩滚落在地上的军服,又扬起几缕尘灰:“可属下觉着这里面的棉花还未腐朽,若是漂洗后再晾晒几日,当能制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