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穷途素痕遇揽月
楚清和走后,巡防营迅速集结搜城。而倒在柳林里的叶素痕终于自伤痛之中缓了过来。趁着平康坊人多眼杂,他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扮作一个乞丐仓皇逃进楼坊夹角的暗巷。这里污水横溢,他倚在墙畔一身脏污如过街老鼠。见驿道之外巡防营的人陡然增多,叶素痕心想当是那东周少帝派人来找自己那宝贝妹妹,还好自己没跟那疯子公主硬碰硬。不然他俩尸体躺一块儿,那他叶素痕一世英明可就完了。
想他广寒公子最后跟一个小疯子公主同归于尽,传出去岂不是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叶素痕心底暗自庆幸,却想了想若是自己于此伤重不治跟耗子一般死在暗巷里委实也不太体面。
叶素痕望着天,见那日头渐渐将玉京的天际晕成沉郁的暮红。玉京比之西魏帝都金庭城要靠北许多,因此初夏时节,玉京的黄昏极长,同海那头的西疆一般。自回归西魏之后,叶素痕再未见过如此漫长的黄昏。若他此次是来东周出游,那大可登上起云台上的杳云阁独赏垂暮山河之景。只可惜他虎落平阳,也不知自己拖着这身伤还能不能活到第二天早上。
天际渐沉,叶素痕的意识也有些飘忽起来。过多的失血令他感到寒冷与无力,但思绪却轻盈的欲逐天际。他呼了口气,似身子也轻了不少,就连疼痛也似被麻木。多年于生死间游走的经验告诉叶素痕,自己可能真的快死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他幼年被人贩贩去西疆月宫之时的事儿。
那时他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正是初初开始记事的时候。但他连父皇的模样还没记清,自己的父皇便因伤情沉了海。父皇沉海殉情的消息方才传来,他还没被宫人带上孝,便见燎天业火烧毁了自己的宫殿,无数的军人如潮水般涌入宫中说自己是不详的妖女所留下的妖孽要将之斩草除根。可昭华殿那么大,混乱中他被人抱着逃出了西魏皇宫。而那一夜亦是他第一次看见宫外街坊闹市,不过只看了几眼,他便被人打昏塞进了笼子,再醒来时,他已被送上了去往西疆的柳叶长船上。
每天都有孩子熬不过风浪和黑暗死去,叶素痕看着他们被丢进海里喂鱼。咬紧了牙熬过了在铁笼中上吐下泻的日子。他终于上了岸,到了西疆。
月宫作为西疆最神秘强大的杀手组织,每年都会去奴隶贩子哪儿挑选骨骼清奇的小孩送进月宫进行训练。叶素痕很幸运的被流影圣女挑中,以一锭银子的价格让他脱离了作为**的命运。最初的时候,他很敬爱那个与绝望中救赎自己的少女流影,她将珍馐美味和锦衣华服赠与孩子们,并告诉他们她从今日开始就是他们的母亲。
流影有着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和一双灰色的瞳,她总是带着莫测又混沌的甜美笑意看着自己,神秘的像是黎明之前未散的雾霭。她习惯用珠链将额发束起,并在鬓边戴上一朵新鲜的红玫瑰。她的嗓音甜美如同夜莺,会唱婉转悠扬的西疆曲调哄这孩子们入睡。
在叶素痕寻回最初的记忆之时,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个灰发灰眸鬓边一朵鲜艳玫瑰的少女。
这幻境一般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直到有一日流影告诉他们,在月宫即将进行一个名为“播种”的仪式。她将她所谓孩子们每十人分为一组,交授他们武艺的同时亦给他们服用一种名为阿芙蓉的金黄色蜜膏。那蜜膏香甜如蜜酒,是上好的伤药,只是点上一点在伤口之上便能止疼。若将其燃烧吸入,则人可忘却一切苦痛烦恼,飘然欲仙。
她说这是她对苦难之人的馈赠,那时的叶素痕觉得进入月宫遇见流影就是对自己命运的馈赠。只是他还不知,命运所有的馈赠背后都会明码标价。
阿芙蓉是灵丹妙药没错,但若是十五日不吸入阿芙蓉,则会受万蚁噬心之苦。据月宫的传说,阿芙蓉的意思是浓郁沉艳的死亡之花。它们最喜欢扎根腐尸汲取养分,而断药之痛就仿佛是死亡之花自自己身体内部生根发芽最后钻出颅脑开出一朵花。
当“播种”进行三年后,当他们都习惯了嗅着阿芙蓉的甜香的味道入睡的时候。流影忽然就不再给他们这种神一般的药膏了。十五日后,药效以摧枯拉朽之势发作,剧烈的疼痛自身体内部炸开,很多孩子会因熬不住断药之痛以各种方式自尽。但撑过五日的孩子则会被流影赐予更多的阿芙蓉膏。
又三年之后,叶素痕十一岁。月宫的流月圣女会将他们带到西疆的雅兰图沙漠,只给他们一把刀跟一袋水和一张地图,举行一个名叫“放野”的仪式。
叶素痕茫然了,这是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之后第一次没看见流影温柔的坐在自己身边。但流月圣女告诉他,流影就在雅兰图大漠中的某个绿洲里。叶素痕得到了一把匕首和一袋水,这是他唯一能找到流影的方式。他不知道是,他们从“播种”下活着的孩子都会被一个个渐次的从不同的地方进入沙漠,然后找到地图上标注的绿洲。
他们还不知道这次的寻找是多么残酷,只有等到水尽之时,人饥渴难耐之际,他们才会迸发出求生的本能。沙漠之中,白日气温可将人生生烤死,而夜晚却寒冷的滴水成冰。这群被放野的孩子需要不择手段的熬过最残酷的环境活着找到绿洲。雅兰图沙漠上毒蛇毒虫横行,它们是食物亦是索命的厉鬼。若是遇到同伴,他们亦可能是敌人,人在极度饥渴的环境之下,同类的血和肉就是最好的补给。
饥渴毒物和极端的环境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还是不知何时出现在沙漠中的海市蜃楼。那缥缈的绿洲浮现眼前,亡命之人不顾一切的追求希望却终究幻灭在旅途成为绝望的亡魂。
叶素痕熬了下来,一路走来他遇到四个同伴杀了四个同伴,并喝光了他们的血。
当他从沙漠中出来时,他的眼神已经不像个人。他的眼瞳永远的失去了光彩,如同清晨神秘的雾霭。他终于明白了多年前流影唇畔笑意含义。他亦知道,自己将再算不得一个人。
他将自己最信任的亲情托付给了流影,那是为人的情感。但此时自己属于人的感情已被背叛,叶素痕终于从幻梦中醒来,如同以火烧之法破了海市蜃楼一般——
他被流影骗了,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但他不能说,他要活着,要活着回到西魏。
但还没等叶素痕喘口气,他们这从“放野”中活下来的最后二十人将会被随机分为十人一组进行生死搏杀。而最后留下来的两个人则会成为月宫的真正顶尖的杀手——
从此他们心冷如铁,心中无畏无惧。无论环境再艰难恶劣,他们总会最完美的完成刺杀。月宫用最残酷的方式将他们打磨成最锋锐的刀,他们出鞘只为饮人鲜血,他们天生就是绝世的刺客。
叶素痕看着渐渐下沉的夕阳,想起了那苍浪海上晦暗无明的牢笼,想起了阿芙蓉在自己身体内花开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坐在自己同伴的尸体上看着雅兰图大漠上渐渐西沉的夕阳,那绚丽的晚霞逐渐交织沉郁成与沙地上血迹一般的枯红。他收起自己的刀,向着绿洲走去。他要在绞杀中存活,更要成为月宫中唯一戒阿芙蓉膏的人。
大部分人到死都无法戒断阿芙蓉,但叶素痕却做到了。他戒断完成那日正好是他的出师之日。十五岁生日那天,他杀掉了他的养母之一,月宫前任宫主流月圣女。他取代她成了月宫中最强的人,理所应当的成为了宫主。
一直陪伴在叶素痕身侧的流影向他臣服,不仅助他打造了举世无双的柳叶长船,更助他将广寒渗透到各国。
叶素痕顺着记忆渡海归国。他不愿再做一个影子里的刺客,他想拿回应属于自己的荣耀,那是镌刻在灵魂中皇族的骄傲。
他不光要完成在绝境中的梦想,他还要更多。
——他绝不能死在这个地方。
叶素痕蓦地睁眼,思绪逐渐回笼,疼痛令他神志清醒。
天际余晖未落。他撑着墙站了起来,蹒跚的挪到巷口。他想着哪怕讨口饭也得活下去,他想要的还没得到,死在这未免太不划算。
可他刚一出巷口,便见巷子外宝马香车光灯流转。这分明还没入夜,却见着平康坊来往公卿如织。这平康坊本是男人来消遣的地方,今日却不知怎地来了许多贵族女眷。女眷们香扇扑面抚弄着自己如云发间上的珠翠,此时蓦地见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乞丐出现在人群前,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叶素痕被看的浑身尴尬,只得仰头一瞧想看看自己到了哪儿。真是巧了,自己这暗巷背后可不就是名震三国的雅馆云生结海楼么?
可还没等叶素痕感叹够,便见着一桶冷水合着两杆扫帚便往自己面上捅:“哪儿来的臭乞丐,这儿也是你能来讨饭的地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贱命,就来脏了贵人的眼!”
什么贵人不贵人,我还是西魏容王呢我。叶素痕心中腹诽,可还手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硬生生的被泼了一身冷水还被那两小厮用扫帚打翻在地。
围观的贵妇公卿见状都不由得笑了起来,乞丐的狼狈与挣扎无力的滑稽像是一个极为有趣的余兴节目。
叶素痕痛苦的闭上眼,心道真是龙游浅滩被虾戏,难不成自己要被这等小厮用扫帚活活打死?这等死法,比之前两种还不如,难道当真是苍天要亡我叶素痕?
笑声愈来愈大,叶素痕抱头蜷缩,想着就算死也可千万不能破了相。可就在此时,笑声忽然停了,就连挨在自己身上的扫帚也停了。叶素痕不明所以的放下手,却看见了一截绣着白梅花的裙角,一双嵌水冰玉的绣鞋停在了自己跟前,来人声音清冷泠泠如叩玉。
“这就是名动天下的云生结海楼的作为?”
女子冷声一笑,那揍他的两个小厮竟是径直跪了下去。叶素痕缓缓抬头,看见了绝世无双的容颜。
冰肌玉骨,雪肤红唇,清冷如白梅更如谪仙。她一袭白衣,行止高华衣袂翩跹仿若流风回雪。她抱着一架乌檀木的琴,指甲被修的齐整,像是冰片一般覆在她的指尖,于光下莹润如透明。
叶素痕骤然词乏,竟再找不出一句话来形容女子。他眼中仅剩那女子一头墨发如瀑。女子不同寻常东周女子,她不束发佩簪,任由一头泼墨般的发几近奢侈的流淌在身后。
叶素痕的目光落在她娓娓垂落的发梢,直觉喉中一梗,他见女子清冷明净的瞳瞥向了自己:“今日雅会,恕不奉陪。这人,我带走了。”
揽月救广寒 鸣悠再遇萧锦月
女子语毕转身,她身上未着环佩,只留一抹裙琚翩跹,略有些昏黄的日光透过屋檐洒落在她的雪韵纱大袖上,折晕出如朝霞般的绚烂。她飘然似仙,来去似只留下如缥缈的幻影和一缕清冷醒神的暗香。
她身后跟着的侍从听得主人命令,忙上前来扛起叶素痕。叶素痕勉力的睁着眼看着女子的背影,却见她似隐没于长街尽头。朦胧间他想起了月上神女。耳畔有马蹄声嘚嘚而过,叶素痕匆匆一瞥,却见了一众巡防营的兵士策马而来。他下意识的想躲,但是意识却不受他的控制,彻底晕醉在那空气中隐隐的白梅香中——
而与叶素痕一湖之隔的萧锦月并不知此时玉京城内外已因她的失踪而戒严,她牵着马逆水而行,却不知为何却总绕着湖边转。杳云台伫立前方,却无论怎么靠近都只能在这湖畔打转。她想她应是迷路了,但身边跟着的蠢马却一点都没老马识途的样儿。只是跟着她一起在这儿打转。
萧锦月毕竟久居深宫体力不好,大半个时辰后,她委实走不动了,只能将马系到湖畔的柳树下,自己则坐到一旁的琼花树下倚着。她不知此地为何处,亦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将自己的大袖垫在身下,坐望水天。初夏熏风和暖,只需轻轻一拂,那云霞便会翻卷变化,如同花的绽放凋零。逐渐西沉的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层淡金色,光从云间金缕一样迸射出来。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天不再是四方宫墙划隔出的工整渺小,而是那么辽阔且绚烂。天色渐晚,燃烧成苍红色的烟云流映在如镜的湖面上,竟是晕染出难以言喻的瑰丽紫色。
距楚清和宣发搜查令已过了快三个时辰,只剩下人流最为混杂密集的平康坊还未搜寻。陆鸣悠先令兵士搜寻街道暗巷,但均一无所获。平康坊后还有柳浪湾还未搜。若他今日亲自带队还没法找到萧锦月,那他只能连夜带着帝令挨家挨户的搜。如今全城禁严,他看见了兰太师的车驾已往皇宫驶去。想来明毓长公主失踪一事已是惊动顾命大臣们。
陆鸣悠来不及多想,又搜过一家平康坊里的妓馆,那鸨母见了他手中帝令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的叫出楼里的女人们都跪在了大堂上,生怕自己这地儿被搜出些什么不该搜的东西。兵士一间间的翻查屋子,堂里的人抖如筛糠。陆鸣悠见状不禁皱起了眉,这等场景他今日看了太多。如此兴师动众的搜查将整个玉京城闹得鸡飞狗跳,那前去宫里的兰太师又会怎样对付尚在宫里的少帅和皇帝呢?
他虽只是一介昭武校尉,但他自幼便是楚家军的一员。后成为楚麟城的随从亲信自是耳濡目染知道些许京中的关系。且萧锦棠登基那日他也在场。宣政殿内的唇枪舌战他听得一清二楚。在他的印象中,兰卿睿就是个权欲熏心且老奸巨猾的奸臣,整日跟楚家军不对气。谁知他这时匆匆进宫会找些怎样的由头去为难少帅呢?毕竟如今封城搜城的可都是楚氏的人。
日渐西沉,风也不似方才那般和暖,反倒是带了些暮春特有的凉意。萧锦月微微蜷了起来,她将下颌埋在膝盖和胸腔间的缝隙里。不知为何,这里到现在都没出现过一个人。身侧的马甩尾巴的声音成了唯一的动静,她忽的有些怕了。迟来的孤独与恐惧随着渐渐落下的太阳渐次涌上心头。萧锦月知道,人最怕的就是孤独。
她想起了曾经在棠棣阁,所有人都走了。哥哥要去东宫,每一次去之前他都会深深的拥住自己,仿佛诀别。斜红姑姑总是要四处张罗打点去各宫询问有没有丢弃的垃圾,因为别的宫的垃圾,对于她和萧锦棠来说已是极为珍贵的物资。而年纪相仿的飞白,则每天都会去内务府询问永不会下发的棉被炭火和食物。在他们出去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呆在棠棣阁,她只能望着那四方宫墙,看着天色渐黑,一片萧索。
她并不怕死或者其他什么,她怕极了孤独,如同曾经,如同现在。萧锦月握紧了怀中的匕首,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哭出声。她这时候要是怕了,说不准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而陆鸣悠看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平康坊人多眼杂,他将兵士分为三路同搜。而自己则带了四人去往临近城郊的柳浪湾搜寻。这里柳林密密,湖光潋滟,本是踏青的好去处。但无奈前几日一场大雨将来这儿的路冲刷的泥泞。许多公卿贵族都不愿此时趟泥水来这儿。而自己搜这儿,是因为手下兵士说今日未见有人单独驾车出城,反倒是见了往柳浪湾的路侧有车辙急转的痕迹。
他顺着车辙往里进去,却发现此地其实离平康坊不过一湖之隔。但无奈树林层密,不易为外人发现这近路罢了。他刚到湖边没多久,便见了那歪倒在湖边的马车。
陆鸣悠当即心下一紧,这马车上有血迹且附近水草凌乱。这般打斗痕迹,难不成此地不久之前还发生了搏斗?若这是劫走萧锦月的那辆马车,那萧锦月此时应在何地?
就在他心焦之时,部下却提醒他倒一旁的沙地里有女孩的脚印和马蹄印。他们顺着脚印一路逆流而上,才发觉这柳浪湾比外面看见的要大得多,且里面错综复杂,极易迷路。陆鸣悠带人寻着脚印找了小半个时辰,在扒开挡路的芦苇丛后便见着湖畔的柳树边上系着一匹马,而一旁的花树下靠着一个女孩。
她躺靠着一棵琼花树下,头埋在臂弯里。簌簌如雪的琼花在春风中飘飘摇摇的,树梢的花像是绵软的云。有隐隐的水声传来,飘飘忽忽的。苍红的夕阳透过树梢透过如雪般的花映在她素白的脸上,给她增添了一分不属于她年龄的酡红娇媚。她似乎从女孩变成了少女,就像是冬末春初将要融化的冰似的,肌肤亦透着玉一般的莹润。
陆鸣悠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他从未见过萧锦月,但相隔这么远,他都能感受到少女游走于孤寂下的优雅,就像暗夜里的萤火虫,星星点点,美好,却不忍触碰。他屏住呼吸,就似心也不曾多跳一次。
他走到萧锦月跟前,手却紧握住了那朵捡来的珠花。
女孩容颜不同于寻常东周女孩那般温润柔和,反倒是线条明晰。她纤长的睫毛像是一道浓丽的墨线又像是振翅欲飞的蝶。陆鸣悠屏住呼吸,他不忍开口打破这般静谧。但萧锦月却蓦地睁开了眼,那双冰绿色的瞳带着似带着星星点点如薄雾的朦胧,如同暮光里的晨星。
陆鸣悠心跳一顿,他下意识的将手中的花递到的萧锦月的眼前:
“公主……这是您落下的花么?”
鸣月初心动兰相夜进宫
萧锦月一睁眼便看见那递到眼前的簪花,她蓦地一愣,旋即泪水止不住的涌溢而出。这是萧锦棠第一次送她的簪花,自收到那日起,她便将这朵花日日佩戴,从不离身。只是在萧锦棠登基那日,自己中暑晕厥。等醒来却再找不到这朵不起眼的珠花。旁人都劝慰她道不过是遗失一朵珠花罢了,长公主殿下何必恼怒。更何况自己中暑,新登基的萧锦棠更是送了不少珠翠过来。新皇的赐予的珠宝哪一件不价值连城,但明毓长公主就是闷闷不乐。
侍奉萧锦月的宫人都知道这簪花并不是多贵重的首饰,城外寻常人家的姑娘几乎人手一支。可能唯一能体现其价值的便是这珠花是先太子妃兰芝华赏给当时的九皇子萧锦棠的。但对于自幼缺衣少食的萧锦月来说,这朵簪花已是无价之宝。萧锦棠每次去东宫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这珠花难道不是兄长拼了命才送自己的?就算她如今贵为大周唯一的长公主,尽享富贵,但无论再多华美的珠翠也抵不上这朵小小的粉晶珠花。
“是……是末将说错话了么?长公主殿下,是末将嘴笨,您便责罚末将罢!听人说哭伤眼睛,您别哭坏了身子。”
陆鸣悠见萧锦月泪盈于睫,顿时慌了神,他慌忙半跪,心下细想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惹的长公主殿下不高兴。他自幼从军,军中常见的女性便只有外柔内刚的楚氏主母玉泉大长公主和那混世小魔王麟懿郡主楚清和。凉朔那等苦寒之地,就算是姑娘都带着一股子抹不去的蛮气。更何况燕地常年风吹日晒饱经战乱,姑娘们都灰头土脸。若不是到了玉京,陆鸣悠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这等繁华如仙都的城池,而城里的女人能美的如梦如幻,优雅华贵仿若画中仙。
而萧锦月与她们都不同,她虽身在帝都,贵为长公主,但她却与那一派雍容格格不入。她有着与生俱来独特的迷人的孤寂,像是凉朔原上晚春独自凌风绽放的百合花。
听得少年急切甚至有些焦虑的问询,萧锦月蓦地抬眼,一瞬愣神。
是他,萧锦月怔怔的看着陆鸣悠。她怎会忘记那个登基大典上那个策马而来的少年?他的面庞似乎比之前更加锋锐了,像是逐渐褪去软毛的雏鹰。她怎会忘记呢?那日少年策马入宫门,一身风尘却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带着不可抵挡的锐气猛地冲入自己的四肢百骸。他高举旗帜,仿佛驾着一片紫云。远处湖光潋滟,泛着瑰丽的暗紫色;天边薄暮低垂,苍红的晚霞衬着少年恰风华正好,一切似回当日。
萧锦月缓缓伸手接过那朵珠花,它被少年的掌心捂的炽热,萧锦月只觉一股暖流自指间始缓缓的在暮风中流荡开来。
“你……你怎知我是长公主?你不怕认错人了?”萧锦月抿了抿唇,不自觉间将那朵珠花攥紧了。
萧锦月指间微凉,陆鸣悠却觉被她轻触的地方灼热无比,连带着心跳亦不禁快了几分。他不敢再看萧锦月那双冰玉般的瞳,就连声音亦不禁低下去几分,他怕说的大声吓着萧锦月:“那日登基大典,末将曾与长公主殿下有过一面…不,半面之缘。”
萧锦闻言月心下一动,心道难不成那日陆鸣悠策马进宫之时,看见了站在女眷之列的自己。她正欲开口询问,却见眼前少年敛眸垂首看着自己的手腕,面色赮然:“登基大典时殿下您晕倒了,末将远远的看见您手腕上的玉镯子和金铃儿……那日地上还掉了一朵珠花,末将便想是不是您落下的,便收了起来。”
“这些不过是寻常姑娘家的首饰,你怎可凭这些便断定是我?”萧锦月缓缓起身,眸中狡黠灵动之色一闪而过,可称光华流溢。
陆鸣悠像是被问住了一般,他蓦地僵硬了身子。萧锦月正想拿出自己贴身的公主令给他瞧瞧,却不想少年猛然抬头,梗着脖子,跟喊口令儿似的大声道:“末将听人说过,说当今的圣上与长公主都有一双翡翠似的眼睛。您的眼睛绿的像是初春还未雪化的草原……更像是天上的星星!您这么美丽,怎么可能不是公主?!”
萧锦月被陆鸣悠说的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陆鸣悠身后的兵士嗤嗤的轻笑起来。陆鸣悠说完才发觉是自己冒犯了长公主殿下,他见萧锦月低着头一动不动,心道自己可真是个莽夫,怎么半点不懂说话。他正欲下跪请罪,却不想萧锦月忽的伸手抓住了他的腕甲。
女孩腕间的金铃儿颤颤叮当,她抬眸,素白的面上泛起了酒晕似的酡红,那一瞬间她已是个少女。
“回宫罢。”
陆鸣悠下意识的点头,他僵直着手腕却不敢动。他不敢再去看萧锦月的脸儿,只能将目光四处乱飞,可他见到萧锦月袖子上干涸的血迹时忽的一愣,方才他来看见了马车上的血迹还有搏斗的痕迹,那为何萧锦月却安然无恙的在这儿坐着?
他手腕一颤,萧锦月自有感觉,她疑惑的看向陆鸣悠,却撞上陆鸣悠看向她的目光,刹那之间四目相对。
陆鸣悠顿时结巴,他可作先锋破敌无惧沙场,但不知怎地,他见到萧锦月就莫名的紧张:“长公主殿下……您受惊了,末将见您衣裳上……有血迹,可否告诉末将,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锦月垂首,陆鸣悠没看见少女陡然冷下去的眸光。他只听得少女低声细细,如莺婉转:“本宫会亲自面见皇兄诉说详情。”
“是。”陆鸣悠说着蹲下身:“这儿前日才下过大雨,晚上露重泥泞,还是让末将背着您罢。”
萧锦月面上一赮,少年宽阔健壮的脊背仿佛一头年轻的猎豹。她红着脸点了点头,又觉身下少年肌肉浮动间仿佛一匹年轻的骏马。
那几名兵士牵着那匹蠢马在前面开路,陆鸣悠背着萧锦月走在后面,他想到了初见那日,少女蜷缩在锦绣丛丛中,她是那么娇小脆弱。此时她在他背上,只觉她轻盈的像蝶。
萧锦月看着陆鸣悠的侧脸,心跳似乎又快了几分,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簪花。忽的将它插在了陆鸣悠的发髻上。
陆鸣悠一愣,却听背上的女孩轻笑一声:“这珠花可是我最宝贝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保管,等你下次见我的时候再还给我,可以吗?”
陆鸣悠无声的笑了笑,他将萧锦月用力向上托了托,引的萧锦月低声惊呼。他悄悄侧过头,以最胆怯最大胆的方式瞥了一眼少女埋在自己肩窝的下颌。那一瞬间,他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些,最好永远没有尽头,这样他可以永远的背着少女走下去。
而他们不知道,此时兰相,穆侯,楚凌云,甚至是中书令王谦之都跪倒在潜龙水榭前。他们并不是为了萧锦月失踪而来,而是因为兰卿睿一本弹劾的奏章——
禁军统领楚麟城,渎职懈怠,以至明毓长公主为歹人所掳;御前女侍楚清和,目无尊法,不敬帝师。故请诸顾命之臣前来商议处置,以正君侧。
福禄避圈套兰相寝殿上折
时已入夜,天际一弯冷月高悬。灯烛自步云阶自上而下逐阶点亮,再迢第燃向整个宫城。九九八十一阶的步云白玉阶的顶端,兰卿睿手捧奏折,叩首肃拜于太清阁门前。
“兰太师呀,您何苦跪在陛下的寝殿前呢?这奏折老奴现就为您呈上去,等什么事儿明早再议亦不迟啊!”福禄满面难色,一国帝师跪在帝王寝宫之前请见着传出去委实太过难听。这轻了说是皇帝不学无术,重了便是视国为家予取予夺,是个昏君。明毓长公主无故失踪,陛下派兵搜城,闹得玉京城内鸡犬不宁。这等动荡民心堪称胡闹的作风兰卿睿定然看不下眼。萧锦棠早料道兰卿睿会来一般,早拉着楚麟城一块儿躲进了自己的寝殿对外宣布今儿自己身子不适歇息,这摆明了是拒见兰卿睿的架势。
可福禄却没想到的是,兰卿睿会进宫的这么快。本以为兰卿睿是来说教萧锦棠胡闹不知民心,萧锦棠若是避其不听,兰卿睿也只觉萧锦棠朽木不可雕。自萧锦棠登基以来,他胡闹的事儿也不差这么一件,兰卿睿说说也就过了。毕竟兰卿睿需要的是一个不知世事完全依附于自己的小皇帝,且萧锦棠羽翼未丰也只得顺着兰卿睿的戏往下演。
但现瞧兰相爷特地换上一身朝服觐见,怎么也不像是来说教萧锦棠的。福禄想着自己应付应付兰卿睿就罢了,就算兰卿睿再看不过眼萧锦棠的行事作风,那萧锦棠便这几日称病躲着便可。风头一过,兰卿睿自然也就淡忘了。可谁都没想到,兰卿睿上来便跪在寝宫之外,萧锦棠不见还跪着不动了。他将袖中奏折高捧于顶,那架势非要递到萧锦棠眼前不可——
且这一跪就是近一个时辰。
“太师,您这么跪着也不是个事儿,陛下心忧长公主殿下伤了神,太医嘱咐需静养休息。这奏折奴先给您呈见陛下,等明日早朝之时再议亦是不迟呀。”福禄说着伸手欲接奏章,却不想兰卿睿双手一翻,肃拜于地,额头正正磕在奏章之上:“关乎国计,臣今日必须亲自面圣!”
“您这不是为难老奴么?”福禄愁容满面,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帝师,一个是自己忠心的主子。自己不过一个内廷总管,哪里敢轰兰卿睿走人?
“为难?福总管这是说的哪里话?”兰卿睿见萧锦棠仍是不见自己,倒也不慌,他肃容整装,抬眸看向身旁进退为难的福禄:“福总管,你虽为内廷总管,但亦是侍奉三朝帝王的老臣,这点之上,您还是得算我的前辈。您倒是说说,为臣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福禄被兰卿睿骤然发问问的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面上常带的和气笑意半点不减:“太师言重了,奴不过是一介内臣,怎可妄议朝臣之事呢?这当真是僭越了。”老人说着顿了顿,又对兰卿睿躬身行了一礼,将皮球踢回给兰卿睿。福禄毕竟历经三朝的老人,见过的风浪比兰卿睿走的路还多。
连三岁小儿都知为臣者当是以忠君为先,若自己答了但不去劝说萧锦棠见兰卿睿,那自己便会被兰卿睿扣上一顶不忠的帽子,套话设套是兰卿睿的惯用伎俩,福禄虽身在内廷,但作为三朝帝王的贴身内侍,几十年间耳濡目染无数权欲谋计。兰卿睿这点套话把戏在他眼里还是太嫩。
“福总管当真是……恪尽职守。”兰卿睿心底冷哼一声,心道福禄果真是个老狐狸。但转念一想,福禄能历经三朝而稳坐内廷总管便可见其城府。几十年间,江山几易其主,其中还出了一个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定国大长公主。当真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总管。见福禄仍是在这里给自己陪着笑但就不通传的样子,兰卿睿心知萧锦棠就是想磨光自己耐性让自己作罢。
“太师,您别怪老奴多嘴,陛下不见,那谁也别想见。您为帝师,自是知晓陛下的心性。陛下虽任性,但骨子里执拗。您越跪着,他越反着来。”福禄说着叹了口气,语气唏嘘:“您这是何苦呢?”
“总管此言差矣。”兰卿睿垂首敛眸,心中对萧锦棠那点小伎俩不屑一顾。他再度肃拜,朗声道:”既食君禄便有臣职。臣为帝师,圣上犯错,臣怎可坐视不管?如此臣枉为君臣,枉为人师!”
“若今日陛下不见臣,那臣便殿外宣读奏折,还请陛下静听!”
为保楚氏福禄折跪兰卿睿
“您这是何苦呢?”福禄闻言急的来回踱了几步,太清殿四周宫人见内廷总管和当朝帝师相峙均纷纷跪下,福禄心道这时候了兰卿睿还装什么忠臣良相,他看向兰卿睿手上的奏折,心知其中内容定然是弹劾镇国公一派的。但他不能让兰卿睿将奏折内容给说出来,一旦说出,长公主失踪楚麟城失职这事儿就彻底压不下去。明毓长公主于宫中被歹人所掳,怎么说都是楚麟城的失职。一国公主被掳,足够楚麟城被革职甚至问罪。且陛下心忧长公主殿下安危,贸然派兵搜城,加之麟懿郡主不敬兰卿睿已久,以兰卿睿见缝插针眦睚必报的性子,麟懿郡主这往小了说是镇国公教子无方,往大了说可不就是谄媚惑主么?
福禄沉下眼,见兰卿睿神色肃定,料定兰卿睿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放过楚氏。他见兰卿睿轻舒奏折,正欲开口殿前宣奏,忙上前道:“太师,陛下到底是少年心性,不知太师良苦用心。咱们为臣者,当是为陛下尽忠,为陛下分忧。您这寝殿之前上奏,若传了出去,外边儿会怎么议论陛下?”
兰卿睿倒没想到福禄会突然阻止自己,他心下略感惊愕,顿生疑窦。但宣折在即,兰卿睿不愿放弃这等难得机会。他正欲开口辩驳之时,却见这侍奉过三朝帝王的老人抬手摁了摁眼角,竟是哭了出来。福禄以袖掩面,哽咽几许才颤声道:“奴方才僭越,还请太师恕罪。”
老人说着顿了顿,几许情真意切:“老奴只是感怀太师为国为君用心至深。奴虽为一介内监,但亦知防民之言难于防川。若这等事儿传了出去,那陛下…他还是个少年呀,这若是被天下幽幽之口说为昏君,那要如何去堵那些百姓的口?且不说是否民心动荡,只是流言失真,太师您一心教导陛下,这流言一起,可不就是白费了您一片心血?奴……奴这是替太师您不值啊!”
兰卿睿心下思忖片刻,心道难不成福禄还在打将奏折压下的主意,压下奏折,便能压下楚麟城失职一事。思至此处,他蓦地一惊,难道福禄想保楚麟城,难道这个老太监是楚氏的人?
兰卿睿纵横朝堂位极人臣,朝堂之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有着极度灵敏的政治嗅觉以来制衡朝臣。这个突然迸出的想法如尖针刺中他的脊梁一般,他敛下眸光,心道福禄一向只忠于皇帝。若他此时偏袒楚氏,难不成这是小皇帝的意思?难道小皇帝真真就是一个不谙世事养在深宫的孩子?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对权欲的渴求?
身在天下至尊之位却不得不委屈苟全自身,就算小皇帝真无权欲,难道他就一点怨怼之心也没有么?若是小皇帝有意拉拢楚氏抗衡自己,那楚氏便是正儿八经的帝党。那自己身为楚氏政敌,岂不就是乱臣贼子?!
福禄瞧着兰卿睿的面色陡变,心知这兰相爷果真是个七窍玲珑心。自己几句话,落在他耳里定是听出了自己有意袒护楚氏的意思。福禄知晓自己的一言一行在兰卿睿眼里都隐晦的代表着陛下的意思,见兰卿睿渐入沉思,福禄深吸一口气敛下老泪,似做出重大决定一般对兰卿睿肃然拜下!
老人跪的响亮且果决,他将额头重重的抵在汉白玉阶上,碰出沉闷的声响。这一跪,不止是兰卿睿始料未及,便是在太清殿内偷听的萧锦棠和楚麟城亦没料到。萧锦棠于门口听得跪地磕头声响,若不是楚麟城直接反身拉住萧锦棠并捂住了他的嘴,萧锦棠几乎按捺不住心中冲动欲破门而出。
他怎会不知兰卿睿此时来的目的?若兰卿睿还不愿离去执意参上这弹劾奏折,他便直接吩咐把守潜龙水榭的龙图卫将兰卿睿轰出宫去。
福禄的下跪,让萧锦棠再度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隐忍是否正确,福禄虽为内廷总管,但怎么也说是侍奉过三朝帝王的老臣。如此给同为臣的兰卿睿行叩拜大礼,简直可称折辱。而自己却只能站在一门之后看着,什么都不能做。在这深宫多年,他怎会不明白主仆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当年在棠棣阁,因为自己的隐忍,飞白惨被汪庭的人直接活活打死在自己宫门前,而自己还得陪着笑去赴东宫鸿门宴。他设计谋刺了萧锦辉成为了皇帝,但无力和绝望就像是一条无尽的循环,身为皇帝,却保不住一个老人为了自己去给兰卿睿下跪!
这龙图卫是穆钰的人,驻守于潜龙水榭无异于直接往他萧锦棠脖子旁架刀。如今这刀架在兰卿睿让龙图卫对付兰卿睿,萧锦棠不信兰卿睿心下会对穆钰如此作为无动于衷。
麟城一石三鸟智激定国长公主
“锦棠切莫冲动!你这时候冲出去便是前功尽弃!既然事以定局,何不再静观其变片刻?”楚麟城见萧锦棠欲夺门而出,忙自背后拥住萧锦棠,他压低了声儿,连拉带劝的将萧锦棠拉进了寝殿。
他明白,这时候萧锦棠可以慌,但自己不能慌。这时贸然行动定会打草惊蛇。若是不好,不说楚氏门楣将倾,便是萧锦棠自身都难保!若兰卿睿执意施压,那等待大周只有内战,而楚氏忠义之名将彻底被乱臣贼子所取代。萧锦棠挣动几下终是冷静些许,他示意楚麟城放开自己,却听得殿外福禄再度叩首三次,话一出口竟是泣不成声:“奴……奴是不识大体,太师一心参谏,其心为君为国,奴怎可在这等事上犯了糊涂?奴为太师忠心所折,愿冒圣怒劝诫陛下!”
福禄一席话似字字肺腑,兰卿睿怔愣片刻,心道福禄究竟意欲何为?他这般作态半分不像是个楚氏的人,难道方才是自己想多了?可此时来不及细想,兰卿睿慌忙扶起福禄后竟是对之肃然揖礼:“福总管这是作何?你我虽不同在庙堂,但亦同为臣子。劝谏陛下乃是为臣天职,您这又是何必?”
福禄见兰卿睿纵是惊愕亦不失礼数,便整装揖礼回之:“奴不过内臣,拜见帝师天经地义。太师委实言重,还请太师稍待片刻,奴这便去劝诫陛下。”
兰卿睿见福禄满面沉肃,心底生出的疑云似消散了不少。他见福禄进了太清殿,却不知哪儿有什么不对劲。
福禄缓缓推开殿门,侧身进入之时还不忘同兰卿睿躬身致意。殿门略微开启后又再度关上,偌大帝宫内寂静无声可称落针可闻。殿内萧锦棠已屏退所有宫人,仅留下福禄的徒弟寿康随身伺候。寿康听得殿门开启之声忙自寝殿而出,见着福禄忙道:“师父,陛下方才可急坏了,您看着如何是好?”
“多嘴,这是咱们能妄议的事儿么?”福禄一面说教徒弟一面快步走到寝殿,正欲下跪请问萧锦棠之时却见寝殿的门被猛地推开,萧锦棠快步上前扶住了正欲下跪的福禄,眼中关切之色溢于言表:“有话等会儿再说,先传孤口谕,孤感念福总管年事已高,自今日起,特赐见君不跪之权!”
“陛下这说的是哪儿的话?”福禄闻言更欲下跪,这见君不跪之权,只有帝师才能享有,他一个内廷总管,何德何能能担此殊荣?他心底知道,萧锦棠虽是个心思极深的少年帝王,但心底却非常在意和关心自己亲近的人。福禄思至此处,只觉心底不知从何涌出一股暖流。他握住萧锦棠的小臂,沉肃的面上更显出了几分慈爱之色。但事态紧急,他来不及谢绝萧锦棠的恩典,只能匆匆道:“陛下,太师哪儿奴只能缓个一时半刻。瞧太师的样子,今日若不弹劾少帅跟郡主,只怕是劝不走了。”
“当真逆臣!”萧锦棠愤然咬牙,心下焦急却无计可施。就在太清殿内陷入沉默之时,楚麟城忽道:“此事还有转机,陛下,您还记得龙图卫么?”
萧锦棠闻言一愣,方才他便想动用龙图卫驱赶兰卿睿却被楚麟城拦住说是打草惊蛇。他正欲质疑楚麟城前后矛盾,却见福禄几近是颤声道:“少帅,您的意思是……放急令焰火?”
楚麟城郑重的点了点头。萧锦棠不可置信的看着楚麟城,急令焰火乃是大周帝王为乱军所围之时所用的求救信号。这信号一旦发出,则意味着君王身危,所见信号者皆来护驾之意。这信号自开国之君萧彻于战时所设,自大周开国以来从未有皇帝于自己玉京城中发令。
这信号一发,不就表明了皇城为叛军所占,这不是谋逆么?!
“麟城,若是放了救驾急令,那孤便算彻底同兰卿睿撕破脸……一份奏折,哪里能说兰卿睿逼宫谋逆?”萧锦棠沉吟片刻,心觉若贸然急令号君勤皇,自己又无凭无据的说当朝帝师逼宫。这可不就是烽火戏诸侯一般的笑话么?
“非也,兰卿睿虽奸猾,但谋逆之事却做不出。”楚麟城顿了顿,正色肃然:“但这潜龙水榭四周的人可是穆钰的龙图卫而不是理应护卫圣驾的羽林卫。先帝从未召过龙图卫进宫护驾,那龙图卫为何会于帝宫之侧?”
萧锦棠自是心知龙图卫是穆太后的私兵,但若无诏无兵符擅自入宫,这便是谋逆之嫌疑。思至此处,萧锦棠心道难道楚麟城打算借机再挑拨兰穆联盟的关系?他略带疑惑的看向楚麟城,却见一旁的福禄忽道:“少帅,您的意思是……圣上有难,身陷叛军,皇权即将旁落。那最看不得朝臣弄权的人……您是想激定国大长公主以平此事?”
“是,定国大长公主虽退隐多年,但她执政期间,是最看不得臣下弄权窃取皇权。”楚麟城微微颔首眉峰却依旧紧锁:“明毓长公主失踪,我确实在责难逃。但这宫中禁军却并非我直辖统领,于此牵扯进穆氏龙图卫,则可为楚氏洗清失职之罪。但若承认失职,禁军之权定会被穆氏所夺。”
萧锦棠怎会不知其中利害。若禁军统领一职为穆氏所占,那便是真真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兰卿睿和定国大长公主都不愿看到的局面。若是此时将私兵一事公诸于众,原本大家心底默认的权力划分就会被打破。若定国大长公主肯出手,那埋在自己身边的龙图卫便能拔除不说,还能让穆氏的作为触及兰氏和定国大长公主的底线。
“一石三鸟。麟城,你这是兵行险招。”萧锦棠喃喃道。
“情非得已,若不将水搅浑冒险一搏让兰卿睿看清穆钰是头狼,否则他绝不会松开咬住楚氏的口。”
萧锦棠握紧了拳,正欲入寝宫开启暗阁拿出急令焰火,却不想福禄忽道:“请陛下三思,若贸然放急令焰火,虽能一石三鸟,但今日之后,陛下又将如何自处?”
萧锦棠被问得一愣,却见福禄肃跪在地道:“陛下,若是信得过老奴,您可将急令焰火交予寿康,让寿康直奔锦衣侯府传召救驾!”
欲求援锦棠智收寿康心
福禄话音刚落,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寿康一个没站稳竟径直直的跪了下来。他听得师父让自己去锦衣侯府请定国大长公主,心中的恐惧竟是瞬间抽尽了他腿上的气力。谁人皆知门口跪着的是权倾朝野兰太师。寿康身为福禄的徒弟,怎不知兰氏和穆氏的结盟关系。若是自己去了,这不就真真的就跟太师和太后一派为敌了么?
主子之间的权欲争斗,拿的却是奴才的命去消遣。寿康想起了那些曾被萧锦棠处决的宫人,心下更是惶恐。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有死路一条。他若怯了,今儿他就走不出太清殿。他若去了,兰卿睿跟穆太后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自己出宫报的信。他若出去叛了,双方都容不下自己这个背弃旧主的奴才。他们不敢拿圣上拿少帅如何,圣上亦不敢真对太师怎样。但他们却能不费吹灰之力碾死自己这只蚂蚁。
“怎么?”福禄说着转身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徒弟。寿康一抬头,只觉自己师父蓦地变了,福禄素来是个好脾气的,对宫人虽严苛但极少发怒。但此时他不再是哪个往日慈和待人的总管。老人眼神锐利如鹰,他面上松垮的皮肉因挺直的脊梁似虬结起来。他不再是个迟暮的老人,而是一个正直风华的少年。
寿康不自觉的颤了颤,他看着福禄的眼睛,思量片刻后心知此时自己必须做个决断。惶然间,他的目光飘向了萧锦棠,他全然忘记下人不得直视圣颜的铁令。但寿康不曾想到的是,眼前的少年帝王亦看着他,面上非但没有半分恼怒。目光交汇间,寿康只觉少年目光沉静坚毅如铁如冰。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眼神,不是兰太师闪烁着算计的眼神,亦不是穆侯爷身上特有的混沌且流动着不知饕足的兽性。少年帝王眼底清澈如冰湖,映着天际飞鹰的影子。
萧锦棠怎会不知寿康心里想着什么。他太过明白这种在于绝望边缘挣扎的感受,那种眼神决绝而炽热,让他想到了看着自己泪流的耶律洛央。而他自己亦感同身受,在决定刺杀萧锦辉那晚上,他心中亦是如此——
末路穷途,唯剩舍命一搏。
寿康心下撼动,思忖片刻后,他正欲叩首领命。可谁都没想到,萧锦棠忽的半跪而下,寿康见状一时惊的说不出话,可一旁的楚麟城和福禄却都没出声儿。寿康心头大为惊骇,天子跪奴才,这是什么话?他忙不顾礼的起身托住萧锦棠臂膀,颤声叠叠:“陛下,使不得!您太过折煞奴了!”
萧锦棠用力握住寿康的手,一直坚定肃然的面上竟是浮现出几分笑意:“孤如今被去权夺势,你这一去无异于搏命。孤无甚感激,这是你应得的礼遇。“
“陛下!”寿康闻言直觉热血直冲天灵,他猛然跪下,对着萧锦棠猛磕三个响头:“陛下言重了,为君尽忠是奴……不,是身为大周子民的本分。奴不过一内监,却担如此大任,此生亦是无憾。能为陛下略尽勉力,奴今即九死无悔!”
“说的好!”萧锦棠弯下腰将寿康扶了起来。寿康心中既惊又喜,只觉身体某处像是被点燃了一样。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寿康便见萧锦棠从寝殿而出,手上拿着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筒状物出来。他明白那便是急令焰火,那焰火外壳是金属制成,上刻皇族萧氏徽记飞龙凌云。他肃跪而下,几近虔诚的用双手接过那枚焰火筒。只感觉那原是冰凉的外壳竟是炽热如火。再度领命之后,他将之郑重揣入怀中,对萧锦棠参拜一礼后向太清殿外走去。
兰卿睿见殿门再开,出来的人却不是萧锦棠或福禄。寿康身为福禄的徒弟,兰卿睿自是见过几次。寿康对仍是跪着的兰卿睿见了一礼,正欲离去之时,却被兰卿睿蓦地叫住:“寿康公公,你这是上哪儿去?”
寿康出宫受阻穆后令破殿
寿康闻言脚步一顿,忙陪着笑转身再对兰卿睿揖了一礼:“奴见过太师,未曾想太师还记得奴贱名,委实让奴受宠若惊。”
兰卿睿眉峰微皱,见寿康答非所问,不由得心下生疑。他上下打量着寿康,最终目光定格在寿康额上因叩首而留下的红印上:“寿康公公,你的额头这是怎么了?”
寿康心下一惊,面上却仍是陪着笑。他心道兰太师果真心细,他垂首以眼角余光瞥向兰卿睿,却见他正审视着自己。寿康慌忙敛回目光,心念一转面上转瞬露出一抹苦笑:“承蒙太师关怀,只是太师您也知……陛下他性子略有急躁,这就免不得我们做下人的受点委屈。”
他说着顿了顿,微微叹息,语调五分委屈五分无奈:“这下人本不该在背后议论主子,但您是太师,奴也就不瞒着您了。今日明毓长公主失踪,陛下心忧长公主殿下的安危,急火攻心之下遭罪的便是咱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福总管在里劝着,就让奴去御膳房取些点心和金银花露来给陛下下下火气。”
“陛下火气果真如此之大?那可得劝慰陛下保重龙体啊。”兰卿睿狐疑的审视着寿康,却见眼前的宫人似委屈极了,竟是翘着指头抹起了眼泪。阉人声音本就尖细,此时哽咽更是令人有种错乱阴阳之感。兰卿睿听着寿康尖细的啜泣声儿更觉浑身不适,忙挥挥手让寿康下去。
“太师说教的是,是奴想的不周。可不,现在福总管还劝着呢。”寿康一面啜泣着一面再度向兰卿睿揖了一礼,他低着头匆匆往步云阶上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兰卿睿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更为尖利的女声自步云阶下传来:“陛下急火攻心便是不见帝师的理由?”
寿康听得一惊,竟是不顾滚下台阶的危险径直屈膝跪了下去。九重宫灯烁烁明灭,步云阶下忽的出现了几个人影。几个侍女侍卫提灯着香而来,寿康偷着眼角余光向下看去,不禁心头大骇——
来人正是穆钰和穆太后!
穆太后本应于鸣鸾殿清音阁静养心疾,看她未着华服仅着素衣,今日应是被匆忙进宫的穆钰带着来的。午后巡防营搜城,穆钰不可能不知事发原由。既然兰卿睿进宫,那定然是准备弹劾楚氏。今早兰卿睿虽未帮自己,但楚氏身为两家政敌,穆钰不会抓着时机落井下石?
见太后亲临,潜龙水榭四周的宫人忙肃拜而下。兰卿睿匆匆回头,只见穆太后扶着兄长的手缓缓拾阶而上。她身后跟着的内监高声尖细欲裂:“太后娘娘驾到——”
兰卿睿一面心中暗暗思忖一面肃拜叩首:“臣参见太后娘娘。”
“呵,当真是哀家近日身体欠安,陛下便无规矩到连帝师也不见了吗?”穆太后怒声含威,下巴轻抬凤眸微眯。只见她素手轻抬,声色皆厉:“任性妄为!来人,给哀家强开了太清殿的门!哀家倒要看看,皇帝的心究竟是被火气冲成什么样儿了!”
龙图替禁军兰相疑穆氏
兰卿睿心下暗道不妙,心道穆太后这发的是什么疯。他自登基大典之上便知穆太后不过是一介不谙心计的女流之辈,她的行动更代表了穆钰再在宫中的行动。让人强破帝皇寝宫,这成何体统?穆太后虽持先帝遗诏有垂帘听政之权,却亦只是监国而已。这天下是名正言顺属于萧锦棠的,她纵身为太后,却也是后宫之人。如此张扬行事,不顾圣上威仪体面,究竟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兰卿睿眼眸微眯,正欲开口劝阻之际,目光落在了扶着穆太后的穆钰身上——
这等行事,难道都是穆钰的指示?
但这宫城禁军都是掌握在楚麟城手上的,兰卿睿怎会不知楚氏忠义。若让楚氏听命于政敌对当朝皇帝兵戈相向,只怕是太阳得从西边出来。今日若是楚麟城没拦着手下禁军破了这太清殿的门,那过会儿楚凌云来了,只怕是要当场打断他这儿子的腿。
兰卿睿思至此处,却总觉自己想漏了什么,暗自思索亦是无果。他自负读书记事过目不忘,如今骤然遗忘,难不成当真是自己上了年纪?兰卿睿冥思无果,眼角余光便瞥向了身后的太清殿。殿外喧哗,殿内之人怎会不知。萧锦棠亦是未料到穆太后会亲自前来。不用多想,寿康定然被拦在了殿外,若无法通知定国大长公主,那一石三鸟的计划岂非空作笑谈?楚麟城缓步于殿门前站定,他身为禁军统领,自是有佩剑上殿之权。他缓缓拔出腰间长剑,肃然注视着殿门之外。今日若有人胆敢闯进太清殿,当是以谋逆之罪殿斩。
“麟城,若是龙图卫破宫,你有多少胜算?”突然间,萧锦棠轻问出声。他将声音压的极小声,随侍身侧的福禄却能听得他声线隐隐嘶哑如擦铁。
“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楚麟城竟是低低笑了,他答得没有分毫犹疑,肃定且坚决:“臣未战死前,陛下定然无虞。”
萧锦棠沉下眼,楚麟城很巧妙的避过了他的问题,其实他自己亦知若真是破宫几近毫无胜算。纵然楚麟城功夫再高,面对众人亦是寡不敌众。蚁多咬死象这理儿萧锦棠还是听过。思至此处,少年帝王握紧了身畔椅子的把手。萧锦棠清楚的记得,在父皇驾崩那日,他被定国大长公主从东宫领了进来,气度威严且高华的女子让他坐在了这堂中的主位之上。
他低着头,扶着椅背缓缓入座。椅背上精刻着盘龙雕纹,缓缓用力摩挲,竟是膈的掌心微疼。这微弱的疼痛刺激了萧锦棠,他刚刚入座,便听得殿外穆太后高声震耳耳:“怎么?哀家方才的命令,难不成没人听见?”
兰卿睿瞥了穆太后一眼,心下不由冷笑。他心道这殿外可都是禁军。且不说禁军只听皇帝跟禁军统领的命令,你一个妇道人家,虽为贵为太后,却无兵权。其次若真令人破宫,那岂不是谋逆刺驾?兰卿睿思至此处,心道自己可是跟穆钰是一条船上的。若是真放任穆太后任意作为,那岂不是连自己都要跟着牵连进去?
思至此处,兰卿睿又看向了穆钰。穆太后是个草包,但穆钰不是。为何此时穆钰不做阻拦?兰卿睿心中疑窦更生,心下合算片刻,终缓肃道:“太后娘娘息怒,依臣愚见,兵士擅破帝宫,传出去便是逼宫谋逆。还请太后娘娘三思。”
“呵?”只见穆太后掩唇冷哼,眸光凛冽:“何为逼宫?太师您这话倒有些意思。哀家是圣上的母后,是圣上的嫡母!圣上是哀家的儿子,都是一家人,这怎么叫逼宫?”她说着顿了顿,又扶了扶云鬓上欲坠的金雀钗:“难道为娘的连说教不听话的儿子都不成?”
兰卿睿直觉额角青筋一蹦,穆太后话中的夹枪带棒他怎会听不出来?但穆太后行事嚣张至此,兰卿睿不由心下冷笑,禁军统领不在,你手上也没兵符,这光杆司令还耍什么威风。
——等等,禁军统领?
兰卿睿心底蓦地一惊,难怪说他方才怎觉不对劲。楚麟城和楚清和是萧锦棠的贴身侍卫,萧锦棠在太清殿,那他们兄妹怎么不在?根据大周律令,军人擅离职守,乃是重罪!但没时间让兰卿睿细想,便听得身侧穆太后一语惊人:“你们还愣着什么?易子凛,还不带龙图卫进去瞧瞧陛下怎样了?”
什么?兰卿睿听得直接愣住了,他震惊的看着穆太后,却见穆太后满面志在必得才知方才并不是幻听。他身为一国丞相,当然知道易子凛是谁,龙图卫是什么。那可是穆氏的亲兵,是大周最精锐的骑兵,更是驻守帝都咽喉临阳城的兵——
但独独不是宫里的禁军!
兰卿睿心下惊骇异常,楚氏归朝这段时间,楚氏亲兵便驻扎在玉京城外的眠龙镇上。亲兵驻帝都之外,兰卿睿怎么都觉着这叫私兵围城。但此时穆氏无声无息将私兵带入宫,这居心何在?
暗筹谋灵帝遗诏布龙图
随着穆太后话音一落,一直驻扎在暗处的龙图卫忽的涌出。上次楚麟城兄妹夜探太清殿惹怒了萧锦棠,穆太后知晓萧锦棠不满易子凛,于是便吩咐龙图卫隐在暗处。此后那象征龙图卫的金盔铜甲亦不必穿了,就着普通宫卫制服。
她令龙图卫除卸了铜盔金甲不碍着萧锦棠的眼已是给足了这个小皇帝的面子。但兰卿睿却不知其中缘由。此时他见龙图卫骤然出现,兵刃相击间森然铿锵,兰卿睿不过一介书生,虽贵为丞相,却何时见过除演练外的真刀真枪凛然出鞘?
再加之龙图卫身着禁军便服,谁知太后令这些龙图卫私下驻宫多久?兰卿睿后背冷汗直冒,想自己每次入宫都等同进了龙图卫的包围便只觉不寒而栗。他转过头瞧向太后,却见穆太后一袭素衣淡妆昂首冷然,一副胜券在握之感。见此情形,兰卿睿心下震动不已,甚至不禁瑟然颤抖。
穆太后此举无异于逼宫谋逆。兰卿睿不禁于大袖中暗自握紧了手中奏折。眼见着兵士次列涌上步云阶,兰卿睿暗瞥环顾四周,却发觉这些龙图卫行的却是守阵之势,他虽是个文官,但行军演练却看得不算少。既是守阵不为攻,那想必是穆太后亦不敢真谋这个反。再说若此时穆太后贸然破宫,宫中一出事,不说宫城里的禁军,便是驻扎在玉京城外的楚家军围城救驾,那穆氏兄妹也得死无葬身之地。
暗分利弊后,兰卿睿心下亦有了几分底气,望向穆太后的目光亦多了几分镇定:“太后娘娘,请恕微臣斗胆一问——为何龙图卫会在此处!?”
穆太后闻言柳眉一挑,侧首却见兰卿睿拂袖起身,眉宇肃然,字字掷地:“这龙图卫为临阳城守军,更是冠军侯的亲兵。宫廷之内,应只有禁军。而微臣亦未知陛下何时调龙图卫进京——”
兰卿睿眉间一凛,竟不顾礼法抬眸直视穆太后。他说着一顿,几近是一字一句道:“未经朝廷商议,未得陛下圣旨便私自调兵,这就是谋逆!”
“哦?”穆太后凤眸微眯,面对兰卿睿的诘问,镇定仿若那条条谋逆之罪不是指向她一般。
“兰相爷身为帝师,可不得信口雌黄……不,是妖言惑众吧?”穆太后微勾朱唇,似笑非笑。她见兰卿睿眉间沉肃,但目光却仍有些闪烁,心想兰卿睿这分明是佯装的镇定。看来兰卿睿这老狐狸亦是坐不住了。
“太后娘娘,您此话何意?”兰卿睿闻言愠怒,什么妖言惑众信口雌黄。这分明是太后暗驻私兵涉嫌谋逆,却说得像自己这个帝师的过错。兰卿睿还未开口驳斥,却不想穆太后冷声一笑,眉宇风发似胜券在握:“是哀家失言了。哥哥,将圣旨拿来。”
兰卿睿听得一愣,太清殿内的萧锦棠亦是一愣。穆太后说的什么圣旨?萧锦棠登基以来,何时下过这般圣旨?二人皆是久经庙堂权谋之人,此时心念流转间顿生同一想法——
穆钰身为冠军侯,掌管临阳城军卫,亦是当年灵帝临终前的顾命大臣之一。难道他和穆太后手上的圣旨,是先帝留下的遗命?!可先帝为何要下令让龙图卫进宫暗驻?这岂不是与猛虎同塌而眠?
“先帝在世之时,曾召齐王殿下携龙图卫易子凛同两千兵士秘密进宫驻守护卫。”一直一言不发的穆钰开口便言惊四座,他不疾不徐的自袖中拿出一个被蜡密封的锦盒,兰卿睿见此锦盒不由得瞳孔微紧。穆钰手中的盒子被特制的殷红色封蜡密封,盒中烙印着代表皇室的飞龙凌云印。且飞龙印痕又以泥金细细填平。这正是大周帝王密函的封制规格!
穆钰双手托着锦盒,缓步从容行至兰卿睿跟前示意他打开锦盒:“先帝密函在此,还请太师鉴别。密函内有先帝亲笔写下的诏书以及齐王殿下的复命诏书以及本侯写下调兵入宫的军令,如有作伪,我穆氏愿弃家族荣光,甘当这欺君之罪,愿受诛连九族之法!”
那装有先帝遗诏的密匣被穆钰捧至兰卿睿身前。兰卿睿手指微颤,却怎地也伸不出手去接那密匣,在他眼底,那密匣犹重千钧。他若揭开来,那穆氏于宫中驻军岂不名正言顺?楚凌云即将率军回返凉朔,那京中驻军便只剩楚麟城掌控的禁军。这禁军之中混入了龙图卫,可不是将所有人的脑袋都悬在了楚氏和穆氏的刀刃上?
此时谁都看得出兰卿睿的进退两难。若龙图卫是奉先帝诏命进的宫,那自己便再无理由阻拦穆氏兄妹。正当兰卿睿心下盘算利弊之时,却见穆太后蔻丹略掩唇畔,幽幽叹了口气:“是哀家心急了,但太师是明事理的人,您怎会不理解哀家的良苦用心呢?哀家令龙图卫强开太清殿,亦是担心皇帝忧思过度伤了龙体。且皇帝年幼,难免任性了些,躲在这寝宫不听太师教诲,为一己私欲将朝臣关在殿外,这再不严加管教,将来如何做一位明君?”
兰卿睿听得冷汗直冒。穆太后说着字字句句似一位疼爱自己儿子的母亲担忧自己的儿子不学无术,但明里暗里却是将她欲令龙图卫破宫的理由往自己身上推。她是摆明了想将自己拉于穆氏同一阵线。但若自己承了这个看似顺水推舟的情,可不就是帮着太后逼宫了么?
说是上谏,可是不是逼宫,这人又不是瞎子聋子。就算堵的上幽幽之口,但谁人心里没杆儿秤呢。
萧锦棠纵然贪于享乐不学无术,但他也不是傻子。兰卿睿还没蠢到相信萧锦棠是真的脑子缺根弦儿,以为兵士持刀执戟站在宫门口不是胁其性命而是同他玩乐。萧锦棠无权不明说,但天下幽幽之口和楚氏还有那定国大长公主是能蒙骗的么?这往大了说自己跟穆氏可不就是乱臣贼子?自己要是点了头,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兰卿睿敛眸暗暗思索,他正欲想个法子将这话头避过。却不想穆太后再启朱唇,柳眉微皱,眉间笼在一片哀怨愁绪中,看着好不令人心生怜悯:“太师,虽说哀家虽贵为太后,可说穿了还不是孤儿寡母?您看看楚氏掌管的禁军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明毓是圣上的胞妹,是我大周的长公主。哀家虽不是他们的生母,却是他们嫡亲的母后。哀家作为先帝皇后,而先帝又子嗣凋敝,只剩下这两个皇儿。若真出了事,哀家又有何面目将来九泉之下面见先帝?您说说,哀家的女儿在大庭广众下失了踪,在楚氏禁军的眼皮底下失了踪,这宫内的禁军,又怎叫哀家信得过?”
穆太后怎不知自己贸然召令龙图卫会给人留下口舌话柄。兰卿睿见她亦不想背上这个逼宫的骂名,心念一转间忽道:“太后娘娘与圣上母子情深委实令臣下动容,但请恕微臣失礼,敢问太后娘娘,这龙图卫和易将军,是何时入的宫?”
“是先皇驾崩前三月。”穆钰蓦地开口解释,见兰卿睿的态度缓和些许,心中明白兰卿睿是在给自己和太后找台阶下。穆钰将手中密匣奉于兰卿睿身前,沉色朗声:“先皇在世之时,曾密诏本侯与齐王秘密觐见。而诏书就在这密匣内。由于要掩人耳目,这两千龙图卫是本侯与太后亲自以新入宫人为由将龙图卫带入宫中,此法亦是先帝应允。”
庙堂暗锋无休麟棠定宏志
兰卿睿闻言面色一黯,似想到些什么却无法言表。他定定的看着穆钰手中的密匣,犹疑片刻后只得将密匣接过。而殿内的萧锦棠将殿外之事从头至尾全然收入耳内。他此刻心下亦是震惊不已。原以为龙图卫是穆氏私兵入宫,是穆氏野心勃勃意欲暗中制约新皇。可却不想这是父皇暗中安插。
萧锦棠略略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寝殿,那是大周历代帝王的寝殿。在那个春雪将消未融的时节,他被定国大长公主领进太清殿,第一次坐在身下这个位置上。那时他可称懵懂无知,只听着臣下在庭前的山呼万岁。他有些惶然的张望着,看见寝殿内被料峭春风吹的翩飞的帐幔,还有那垂落在侧的,苍白虚浮的、带着暗色血迹的手。那是死去的父皇,他最后再龙榻之上咳血衰竭而亡,但萧锦棠清晰的记得,那个年迈昏聩的帝王在死前的眼神却明亮可称神光熠熠。他问自己帝王之术为何,何为制衡统御臣下之心。
可没想到,他在大限到来之前已算到这一步——
灵帝在世之时,禁军统领是镇国公楚凌云的同僚、定国大长公主的门生顾振棠。暗引龙图卫入宫,则是要暗下制衡那位身退江湖却心于庙堂的定国大长公主。朝中四大家族,明面之上是兰楚二氏争斗不休,但四大家族之间利益错横,均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帝王要要做之事,就是将其中矛盾翻搅不休,自己渔翁得利。再者楚凌云亦是定国大长公主门生,纵然楚氏满门忠烈,为大周驻守凉朔五百年,但先帝怎会不忌惮其家族功高震主?
庙堂如棋,谁都是一枚棋子,包括帝王。太清殿是权力交互的中心。所谓的奸臣忠臣,都是这场棋局的参与者。在权力的漩涡中,没有所谓的忠臣良将之后,只有利益的共同与敌对。哪怕你是帝王,也可随时被其他人取而代之,所谓的帝王,不过是所有利益的交汇点而已。
先帝亦是经过定国大长公主铁腕执政期间的人,自然明白大权旁落在自己皇姑手上的滋味并不好受。帝王无权,则帝位废黜生死荣辱都拿捏在他人之手。纵然定国大长公主为国尽心镇疆御外荣光无上,但如果不将之分权,先帝如何高枕无忧?
可不曾想定国大长公主高寿,古稀之年身体亦是康健。反倒是先帝亦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若是新帝即位后根基未稳,难免再出现定国大长公主联合其门生主政的事儿。
那时的太子还是残暴狠辣的萧锦辉。可萧锦辉的狠辣残暴在定国大长公主眼里委实像只乳牙未全的小猫,他就算诛尽手足确保帝位无虞,又娶兰氏嫡长女为太子妃同兰卿睿结盟,但兰卿睿虽驻庙堂却无兵权,萧锦辉名正言顺却手无兵符。大周境内,远有驻兵一方的镇国公和封疆一方的齐王。近了有驻守帝都咽喉临阳城的冠军侯和藏锋敛芒的定国大长公主。灵帝只有尽可能的将其中的利益链挑动起矛盾,这样无论是萧锦辉即位,还是被赶鸭子上架的萧锦棠即位,这四家为了争夺新帝支持必定纷争不休。
而只要抓住其间矛盾,将之利用,新帝即便根基浅薄,亦可保帝位无忧。
引龙图卫进宫,让宫闱禁军分为两派,自是令穆氏和定国大长公主一派暗中争斗不休。兰卿睿久经庙堂,方才穆钰一言点醒梦中人,他怎不知先帝这是一箭双雕之计。他一是要制衡定国大长公主与镇国公的势力,二是要挑动起穆氏与兰氏之间在宫闱之内的矛盾。
思至此处,萧锦棠回首瞥了眼身侧不发一言的楚麟城,心中五味陈杂。楚麟城是那么恪守楚氏家训的一个人,他们的家族好像已经将对大周的忠义,对帝王的忠义刻进了骨髓里。面对如此缜密的算计,纵心头一腔热血澎湃亦会心寒渐凉。
所谓的忠义,亦是帝王的忌惮之一。说是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君臣不过都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罢了。
像是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一般,楚麟城微微回首看向萧锦棠。萧锦棠见楚麟城回眸一望,不由得迅速的低下目光,他忽的有种莫名的愧疚感。楚麟城说自己是他的的朋友,是他愿意献上忠诚的人。萧锦棠其实并不明白君臣与朋友之间的差别,但楚清和带给自己的话本上所说知己朋友即是性命相托。
什么关系能为之性命相托呢?天家朝堂之上,连至亲骨肉都可自相残杀。手足之情如此,更何况他人呢?萧锦棠心下惘然,不由得想到,若是楚麟城真以性命相托,却换来的是这般天家无情的算计。那自己当得起楚麟城的忠心么?可就在萧锦棠迟疑不知如何开口之时,却听得楚麟城轻声道:“陛下是陛下,先帝是先帝。庙堂本是如此,陛下此时心怀歉疚,无非为臣下忠心感到不值。”
萧锦棠心下一惊,他蓦地抬眸望向楚麟城,却见他背对自己,肩脊紧绷如狮如虎。殿外传来兰卿睿和穆钰的交谈之声和隐隐甲胄摩擦声。可萧锦棠却只觉自己听不清外面发生的事儿,他只见挡在自己身前的后背如坚壁如山岳。
“还记得那夜太清殿,您一人挡在殿外,微臣曾与您说过的话么?”楚麟城说着笑了笑,语调竟带上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轻快:“是,朋友之间当是以信义生死相托,但无论为臣为友,能得性命真心相托,则死生无憾。是君臣,亦可是知己。为臣者能得帝王真心愧疚,那便说明我的朋友,是我所能以生死尽忠的帝王。你与他们的不同之处,是在于在历尽风波后,还有一颗能坚持至情至性的本心。”
“权力是致命的毒药,会将人的一切腐蚀殆尽。这世间沽名钓誉追名逐利之徒如过江之鲫。可你即便身处权力中心,亦能坚守本心。你说你不知所求为何,或者说只是想活下去,但你又怎是会是甘愿被命运摆弄之人?你是敢拔剑的男儿,我认识的萧锦棠,是即便命运以万钧之势对你迎面压下,亦是能于绝境之中拔剑粉碎一切阻碍的男儿!你的隐忍与反抗,不是无人看见的难言之隐,而是拔剑时的铮然一瞬。”
“古语有云,不鸣则已,一鸣动九霄。你出鞘之时,便如龙出江洋,定让天下皆新!”
楚麟城说罢回头侧首看着萧锦棠,那一瞬他眸中光彩耀如晨星:“臣楚麟城,愿为陛下,力挡千军,死生无悔。”
萧锦棠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睛,一时太清殿半晌之间无言。殿外又起喧哗躁动,萧锦棠却无心暇顾。怔然之间他只觉眼中酸热,热泪几欲夺眶而出。他的嘴唇颤了颤,却忽听太清殿外马蹄嘚嘚,带着隐隐如山岳将倾的铁甲摩擦声铮铮而来——
宫闱纵马本就是大忌,究竟是谁胆敢在这节骨眼儿上纵马入宫?难道龙图卫还不止太清殿外的人?萧锦棠与楚麟城同时望向太清殿大门,却不知殿外的兰卿睿和穆钰亦是同样不解。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那蹄声传来之处。
楚麟城往前略略走了两步,他眉峰微锁,手摁在了腰间佩剑之上。可还未等他拔剑,他便听得身后脚步徐徐。回眸一看,竟是萧锦棠走到他身旁。萧锦棠的神色总是带着些难以言喻的、不属于他年龄的乖戾阴郁,但此时他堪称神采飞扬,当真是恰风华少年:“既为帝王,怎能站在臣下身后呢?君臣君在前,我无甚本事,但求与麟城比肩而行。”
是了,楚麟城读懂了自己。他看穿了自己的无奈和隐忍。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个正当年纪的少年,而他正巧是自己的朋友之一。就是这么平凡而又奢侈的关系。所谓朋友,当然是要并肩而行是要为之两肋插刀的。萧锦棠想了想话本的描述,当之该称为义气。
或许在旁人眼中,自己不过是困在这重重锦绣地狱中癫狂绝戾的疯子。他之于他,是君臣,亦是知己。庙堂天家纵然无情,可古语亦云士为知己者死。
楚麟城明白了自己,而自己也明白了楚麟城。他出身军武世家,见得最多的便是沙场征伐,在从军之人的眼里,人命反倒是最轻贱如飞蓬的所在。而他亦与他人不同,他深刻的明白兴亡皆苦众生之理。他知晓,征伐不能解决一切问题。所有的人都求一个安定的生活,包括自己。
他要的不仅是海晏河清,而是天下大同。所谓知己,即可生死相托。
“麟城,你曾说你为天下而出仕。那孤向你允诺,只要孤活着,无论前路如何荆棘艰险,就必将实践我们共同的愿景,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萧锦棠声声坚定,无形之间,君臣二人已是心意相通。在永安十五年腊月十七日晚,当楚麟城站在这潜龙水榭之上俯瞰江山星火之时,依旧能清晰的记得在多年前前的那一晚,大周的少年君王站在自己身侧,字字坚定的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所愿。或许任谁听得愿清平天下得海晏河清的理想都太过遥远和虚幻,但萧锦棠却义无反顾的认同了这个看似不可实现的理想。
他用自己的一生兑现了这个承诺。
定国锦衣携兵围太清
但此时的他们并不知将来之事如何。此时他们眼前最大的危机是如何将龙图卫之乱化解。就在萧锦棠想说大开宫门避免矛盾激化之时,二人忽听得少女纵马高呼,声音清越高昂如凤鸣。
“臣女幸不辱命,已寻回明毓长公主,特此回宫复命——”
兰卿睿心下一惊,心道这可不是麟懿郡主的声儿么?他抬头一望,只见宫道之上一匹漆黑骏马飞驰而来。定睛一看,那骏马是极少见的墨雪马,是北燕烈龙驹同东周银雪马混出的战马,举国亦不过百余匹,当是楚氏骑兵中最精锐骑兵的坐骑。再抬眼一瞧,只见马上少女一袭绯衣猎猎,矫健修长的腿紧踩马镫,竟是半站起了身。那是北燕骑兵的冲锋姿势。墨雪马速度比之烈龙驹更胜一筹,全力奔驰之时人根本无法坐稳于马背,唯有半蹲立于马背之上。
任谁都未曾想到,楚清和竟敢快马闯宫。她纵马而来快如疾电,高举手中萧锦棠给她的帝令直奔太清殿。
这等大胆举动可称惊驾,在圣上寝宫前还敢纵马,这说是大不敬之罪都是轻的。众人见楚清和如此荒诞行事,不由得惊愕万分。但楚清和丝毫不在意其目光。奔行至太清殿前,只见她扬手勒马,还未等马停稳便翻身而下。她一面三步并作两步走向龙图卫,彷如一支开弓的绯色利箭。
阶上龙图卫见此情形,立即调转兵刃指向她。可在看见她手中的楚家军的兵符与萧锦棠的帝令后,都只得跪服而下。
见帝令者,如见帝王亲临。
楚清和紧抿着唇,昂首快步行至与太清殿前,这时兰卿睿几人才看清楚清和手中所持之物。兰卿睿看见楚清和同时拿着帝令与楚家军兵符时心下一惊,他暗自瞥向一旁的穆氏兄妹,见二人面色亦带菜色。
帝令是帝王身侧最重要的信物。萧锦棠能将之交给楚清和,就说明他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小皇帝,在所有人都没有发觉之前,他已暗中同楚氏结盟。而楚氏,现在才是名正言顺的帝党。
当真是好一个小皇帝,如此隐忍如此伪装,当真连他们都被蒙蔽了一段时间。也难怪,为何萧锦棠能在萧锦辉手下活到现在,最终将其取而代之。若说以前,兰卿睿还可信几分萧锦棠是懵懂无知让萧锦辉起了恻隐之心。毕竟谁会在意一个快十五岁从未开蒙过的深宫皇子呢?而现在看来,当真是自己大意失荆州。他隐约的感到萧锦棠开始逐渐挣脱自己的控制。他从来不是自己当初所想的那个毫无根基的、任自己把持的九皇子。
兰卿睿思至此处,忽的想起萧锦辉和先帝的暴毙。他抬眸看向宫门紧闭的太清殿,忽的感觉脊背发凉。
先帝身子早因服用金丹而变得内里空虚,想来亦是时日无多。再者说萧锦辉是怎样一个人,兰卿睿是最清楚不过的。戕害手足都敢做的如此明目张胆,那萧锦辉为何不敢弑君夺位呢?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于忍耐的人。但萧锦辉的暴毙是最具疑点的,萧锦辉正当盛年,身强体健。怎会被一介北燕女奴刺杀毙命呢?而那北燕女奴,又是从何得知萧锦辉沾不得花生的呢?萧锦辉当权之时,花生已成宫廷禁物,这女奴又是从何得来这等禁物?
兰卿睿越想越觉脊背发麻,他不敢妄自揣测萧锦辉的真正死因。但他敏锐的预感告诉自己,萧锦辉的死亡是和萧锦棠有关系的。若萧锦棠真的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他又怎么可能在这深宫之中存活?
楚清和深深的看了眼兰卿睿,亦看见了兰卿睿骤变的面色。她知晓如此行事,萧锦棠先前一切伪装已是彻底暴露在这二位顾命大臣的眼底。但如今情形,已容不得萧锦棠再继续隐忍下去,古语有云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她握紧了手中帝令,旋身肃拜而下:“启禀陛下,锦衣侯同家父镇国公已携楚家军至宫外——”
楚清和此言一出,堪惊四座。楚凌云来了很正常,若萧锦棠派楚清和出宫,那她定然会去回禀其父。但谁都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惊动了锦衣侯沈言夏。兰卿睿看向穆氏兄妹,见他俩面色难看至极,忽的无由来的有些心虚起来。沈言夏是定国大长公主的夫君,惊动了他,那势必也惊动了定国大长公主。兰卿睿年少初入朝堂的时候,正是公主执政之时。他再清楚不过定国大长公主的手段与沈言夏的智谋。
当初先帝太子双双暴毙,二人直接进宫与顾振棠楚凌云堪称里应外合的以不容抗拒的雷霆之势将萧锦棠推上了皇位。分明是早不过问朝政之人,但宫中情形却尽收眼底。兰卿睿不敢估量定国大长公主究竟在这朝堂之上还有多少势力。但见穆钰密诏暗驻龙图卫,这个消息就算楚清和跑出去给楚凌云报信,但为何定国大长公主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难道楚氏怎会未卜先知龙图卫暗驻宫中?或者说,定国大长公主早已发觉?兰卿睿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得楚清和再度语出惊人:“定国大长公主持先帝密诏请见陛下!巡防营长陆鸣悠,护送明毓长公主回宫觐见陛下。”
行先锋清和殿前质遗诏
定国大长公主?这个名号一出,兰卿睿和穆钰似同时呆滞一瞬。兰卿睿方才正想斥责楚清和不知礼法,话到喉头却被定国大长公主几个字儿给生生惊了回去。楚清和朗声开口,其声中气十足,哪儿像是个闯宫惊驾之人。
似是明白兰卿睿的欲言又止,楚清和旋身肃定,将帝令双手奉于额前,肃拜叩首在最后一阶步云阶上:“臣女殿前失仪,还望陛下、太后娘娘恕罪。”
穆太后心中愤懑,道恕什么罪,她现在恨不得将楚清和当场拿下拉出去痛责八十大板,直把这骄傲明艳如高烛照海棠的少女打的零落成泥碾作尘。
今日萧锦棠兰卿睿算是给足了她难堪,兰卿睿不知情给自己使绊子也就罢了,遗诏一出,他又能如何?再说自己不也是想抓一个楚氏玩忽职守的把柄不是?可这时候又跑出一个没规没矩的楚清和打乱了全盘计划,龙图卫暴露在兰卿睿眼皮底下无妨,可楚氏若知,若定国大长公主若知,那这便是有着遗诏亦跳进黄河洗不清。
穆太后虽愚钝,但不代表她不能辨别其中利害关系。在这么明了的情况下,只肖略想便知当下楚清和出宫求援镇国公定是萧锦棠授意。这事儿条条件件摆在自己眼前,桩桩都是朝着穆氏和龙图卫来的。兰卿睿不知龙图卫的事儿,但萧锦棠知道。往这么一想,定是那夜易子凛惹怒萧锦棠后,这小皇帝早对穆氏有所防备。
这也难怪,任谁大半夜突然被一群人拿刀持剑的喊开门都会心怀畏惧和怨恨,更何况这个人是皇帝,哪怕他毫无实权。
更令穆太后感到恼火的是,她被萧锦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摆了一道。她竟真的信了萧锦棠真是个不学无术任人拿捏的小皇帝。或许是萧锦棠戏演得太好,平日里唯唯诺诺又脾气乖张,就像只宠物猫似的,再怎么张牙舞爪,只要她这个太后眉头一皱,他缩成一团的喵喵过来学着狗一般舔舐主人讨好。她是太后,垂帘听政,萧锦棠的皇位和性命,不都绑在权臣外戚之手么?
可就这么一只奶猫,竟然是头狮子藏爪敛牙伪装的,此时冷不防的扑出来咬了自己一口,这让她怎不心底窝火?
思至此处,穆太后一手鲜红蔻丹紧刺入掌心。她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太过自大愚钝。甚至忘了在宫中,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这条恒守无言的生存法则——
这是穆钰和煜哥哥在她进宫前对自己千叮万嘱的话,她怎能忘?
是自己贵为太后,仗着在外穆氏军功赫赫,又有齐王做靠山。太过顺风顺水无人忤逆万人之上的环境麻痹了自己在宫中生存的本能。
穆太后垂眸俯视着跪在身侧的少女,正欲开口怒斥之,却不想楚清和叩着首,在她裙侧闷闷的却无比洪亮的说了一句:“启禀太后娘娘,定国大长公主殿下托臣女先前相询,敢问先帝给太后娘娘的密诏中,可写明了这暗驻宫中的龙图卫,是由谁来指挥?“
“放肆!尔等竟敢质疑先帝遗诏?!”穆太后一声怒喝,四周兵士见太后震怒,不由得尽数半跪而下,执戟于侧,低呼肃道:“望太后娘娘以凤体为重,还请太后娘娘息怒——”
穆太后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那声怒斥像是泄光了自己全部的底气,她现在只觉有冷汗顺着脊梁往下划去,像是有见不得的寒刃冰芒贴在自己后背逐渐划开肌肤那般。
楚清和的问题提的堪称刁钻。她问的没错,自己只是个太后,一个后宫中的女人,手中又哪里来的兵权呢?无论大周还是西魏,都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她若有兵权,那岂不是犯了大忌?穆太后感觉自己的嘴里像是被人塞进一柄钢刀,有口难言。她若开口,则舌断唇裂。
而最可怕的是,她是看过遗诏的。但灵帝遗诏里分明写的驻宫龙图卫的指挥权所属是易子凛!穆太后忽的觉得自己想的太过简单,易子凛明面上虽是她穆氏的人,是听命于自己和哥哥。但在驻宫龙图卫中,无论是自己还是哥哥,都没有指挥权——
思至此处,穆太后只觉冷汗刹那间浸润里衣。可还未等她和穆侯想好说辞,便又听得远处宫道上马蹄阵阵。抬眸远望,竟是八匹纯黑的北燕烈龙驹拉着一辆马车向潜龙水榭疾驰而来。但这次无人敢说宫闱纵马驾车的人不知礼数。那马车乌木为体,木体之上以精钢锻面又镀黄铜,与其说这是一辆马车,坚固程度却比之战车还甚。乌木厚重,加之精钢黄铜,非北燕烈龙驹不可拉。马车渐行渐近,疾驰带风猎猎。车顶一面殷色飞龙旗飘摇,被道侧宫灯映的明灭鲜活。
这正是定国大长公主无上殊荣之一。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噤声,轮辙辘辘,马蹄渐停。驾车的兵士弯身下车,竟是躬身跪下充作脚凳。
刻印着飞龙纹的车门被在外的另一名兵士徐徐拉开,一只苍白却可称明净的手拄着一条龙头拐杖自里伸出,旋即一截帝紫鎏金凤凰裙琚层叠迤逦散下。女人的声音轻柔且沉,带着无形的威严。既像携雨拂面,又似山岳临风。
“太后娘娘,您又何必为难清和呢?问题是本宫让她问的。也是本宫老迈昏聩,这等失仪,本宫应当亲自前来问候。”
惊风华定国锦衣殿宣诏
“臣兰卿睿……参见定国大长公主殿下。”
只听得咯哒一声,龙头拐杖触地发出沉脆的声儿。定国大长公主没让他人搀扶,她步伐稳健,仅在车旁稍等同行的锦衣侯下车后与之相携走上步云阶。
兰卿睿见状,略略吸了一口气,立刻垂首对定国大长公主肃容揖礼。步云阶上的兵士纷纷倒戟垂首退列至步云阶两侧,半跪抱拳,以军中之礼对那个已是耄耋之年雪鬓霜颜的女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们军衔不够,连末将亦不得自称,只能用这无言的动作来表述自己的心境。
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是大周最为华美的一段传说。除却攘内安外的功绩之外。他们可以说是在烈帝之后再兴军武之人,肃帝年幼继位,定国大长公主身为护国长公主身份摄政,外定北燕内奋军武,大周至此一扫重文积弱之弊端,当是再启中兴盛世。在她执政的二十年间,再无北燕骑兵在临冬之时对着寰朔二州百姓行烧杀抢掠之事。长公主年仅十八便联合沈言夏以雷霆手段诛尽内宫太后外戚,二十从军,驻疆二十载,竟为镇朔军训出一支与北燕雪狼骑不相上下的飞龙骑。这也是大周第一支骑兵,亦是楚家军的前身。
而那时的飞龙骑统领,就是当时的老镇国公。
穆钰站在步云阶看着那个身形高挑挺拔的女人,只觉渐行而来之人华艳迫人,竟让人不敢逼视,令人不由自主的想低下头对之肃容行礼。
穆钰不知如何形容这位封号为“定国”二字的摄政长公主。他入朝出仕较晚,于先帝驾崩前未曾与之谋面。可当日她带着萧锦棠携兵来到太清殿时,他的内心却只剩下敬畏之情。她分明是个鸡皮鹤发的老人了,可怎么也不能将之称之为老妇。今日她如先帝驾崩进宫那日一般,拥着那身象征无上荣耀的帝紫鎏金大袖袍,鹤发高髻,峨光粲然。她的眼神依旧犹如盛年女子一般流盼生辉。不,不仅仅是流盼生辉,说她眼神睥睨凛然生威都无法描述她无形之间一行一止威仪具足漠漠高华的气度。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竟无法将之称为老妇?穆钰终于明白为何兰卿睿每次谈及定国大长公主时都会下意识的流露出一丝紧张,这等习惯竟是多年后他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也未曾改变。
任何人见到定国大长公主都会不自觉的紧张乃至不敢直面她的眼神。那是一个绝然于世的女人。且不说她如今年事已高,若她正当盛年,真真是风华绝代。
她一步步向太清殿走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对比起她的高华气度,穆太后华艳的面容顿时委顿下来。方才她还意气风发,手持先帝遗诏似胜券在握。可一对比,她那等睥睨气势便像是市井泼妇的张牙舞爪。不知名的无力感自穆太后心头升腾而起,她自负容颜堪称国色,如今却在一老妇面前切切真真的体会了什么叫做萤火之光怎敢与皓月争辉。
但她可是本朝最为尊贵的女人,是本朝的皇太后啊!她怎么能承认自己是萤火呢?穆太后兀自昂着头,捺住心虚作淡然状平视前方。照理来说,她虽是晚辈,但论身份,定国大长公主虽功绩甚伟,但也毕竟是公主。即便她见自己见皇帝不用跪,但理来说也是要对自己见礼的。可不曾想,当那定国大长公主拥着华袍金簪高髻站在自己十步之遥时,自己却控制不住的想退却肃拜。穆太后不由自主的微微低下头,脚步竟是以晚辈之礼退了三步。
这分明是损了自己皇太后的面,但穆太后只觉自己在这位大长公主殿下眼神下化为了一缕尘埃,随着她的步伐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自己狠狠压进土里,而自己却连半分委屈的情绪都生不出。此时穆太后忽的明白了,定国大长公主的气度来自于她那与生俱来的威仪,那是一位真正的帝国公主应有的自尊和骄傲,她继承了萧氏皇族最优秀的血脉。睿智、果断、沉稳、美丽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这些气质是后妃乃至皇后都不曾有的。纵然她们出身高贵是大家闺秀,但再养尊处优也养不出如此威仪。
穆太后再一次明晰且深刻的认识到这位摄政定国公主压根没将自己这个太后放在眼里的事实。要知道,她手上可还有一条纯敏太后的命!即便如此,自己竟然连点不满的情绪都生不出。仿佛对她的敬畏是自己的本能。
她忽的明白了,纵然自己自负国色之容,但却永远摆脱不了自己的出身见识。她纵然凤袍加身,却终究是别人口中那种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的人。宫中流传的那句话说的没错,某种意义上来说,定国大长公主才是这个王朝最为尊贵的女人。
“太后不必多礼,方才亦是本宫心急了些,还请太后娘娘见谅。”
穆太后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般欲说无声。她竟是不知如何回应的定国大长公主的这份通知口吻一般的道歉。
但旋即她发现自己委实自作多情了,定国大长公主眼神一转,根本未曾在她身上多做半刻停留。她挽着锦衣侯,瞥了一眼紧闭的太清殿大门,不疾不徐:“诸位卿家免礼罢。陛下既然龙体抱恙,为臣者应为陛下分忧。你们堵在陛下寝殿大门算怎么回事?”
“启禀大长公主殿下,臣……亦是无奈。”兰卿睿揖礼垂首上前,声音下意识低了一个八度:“容臣下禀,陛下是因明毓长公主宫内失踪伤了神才如此。但明毓长公主于宫内失踪,这定是宫内禁军防守失责。且事发至今,也没见到禁军统领,于情于理,委实不合规矩情理。故此太后娘娘…才下令龙图卫暂接陛下寝宫守卫之职。此外诸事,还需请陛下圣裁。”
“嗯,的确于理不合。陛下如此作为,的确任性了。”定国大长公主微微颔首,侧目微笑:“言夏,将遗诏拿出来罢。”
遗诏?又是什么遗诏?穆氏兄妹闻言面色齐变。先帝究竟在驾崩之前布了多少他们看不见的局?
此时不光穆氏兄妹心下暗惊,就连坐在太清殿内的萧锦棠心下亦是暗自心惊。他此前从不知自己的父皇如此深不可测。他看似修仙不理朝政,但暗中又是以怎样的明醒俯视着整个庙堂呢?是了,若是一个真正不理朝政之人,又怎会在那皇位上安安稳稳坐了那么多年?也真是可笑,他最后竟是死在了萧锦辉手中,但柳言萧早被父皇派去监视萧锦辉,难道萧锦辉与姜贵妃所谋划之事,他竟真的一概不知?
可容不得萧锦棠细想,便又听得一人清润悠容道:“定国大长公主身为先摄政公主,本侯亦为先帝临终所托顾命大臣之一。先帝临终之时,曾赐下遗诏密匣。而此诏内容,当是同龙图卫有所关联。”
对质遗诏穆后僭兵权
穆太后闻言一惊,抬眸**向说话之人。却不曾想到自己眸光一抬间却正正撞进了了一名苍发苍髯老者明晰深邃的眼里。穆太后愣了愣,旋即只觉遍体生寒。
老者的眼神同定国大长公主的眼神完全不同,他们仿佛是一个极端。若说定国大长公主眸光流转间威仪天成,那老者的眼神便是平静无澜的镜湖,穆太后乍眼一瞧还以为自己望向了一个眼神清澈如水镜的少年眼底。但旋即她便觉得不对,那双眼,竟是在自己未发觉前一直定定的注视着自己!若是一双无波无澜的眼静静的注视你,而自己却毫无发觉,那是何等令人暗惧之事!且细看之下她只觉老者瞳深不见底,犹似千山寒潭。
若说定国大长公主眼中含着永燃不灭的火,那他的眼神就像是绵密浸骨的水。她带着无畏无惧侵略如火迅疾如风的气势荡平一切,那他便是在她身边以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眼前的障碍逐渐摧毁的存在。
仅仅一眼,穆太后只觉自己如坠深潭冰窟。那眼神中绵密浸润的压迫感像是将自己的头摁进了冰水里。水无孔不入的涌进自己的耳膜胸腔,将自己从里到外抽经剥皮一般细细瞧了个通透。
她从不知锦衣侯沈言夏是如此令人胆寒的男人。或许是定国大长公主的风华太过耀眼,竟让人忽略了锦衣侯。但在那个定国大长公主的时代中唯一能与之比肩的人,唯有她的夫君沈言夏。
与他的妻子不同,沈言夏此次进宫不仅未着朝服。他仅着一身便衣青衫落拓,素衣微褶,简朴无华,倒像是一个隐居山林的老者。且若细看,还能见他袖口出还沾染了点点藤黄染青。这倒像是晚膳后锦衣侯雅兴丹青时被匆匆定国大长公主匆匆拉来进宫一般。
穆太后不敢再暗自猜测,她下意识看向穆钰,希望这进退两难之际哥哥能拿个主意。可不曾想的是,一向遇事从容不迫的穆钰此时亦紧锁眉心。他定定的看着沈言夏手中的遗诏密匣,半晌后才单膝跪道:“先帝筹谋帷幄,臣下敬畏不已。这既是关于龙图卫的遗诏,那本侯身为龙图卫统领,自是由本侯接旨。”
穆钰说着以军中之礼对定国大长公主抱拳肃拜,垂首沉声:“请定国大长公主殿下明示末将遗诏!”
“本宫早已不是摄政公主,冠军侯委实多礼,快快请起。”定国大长公主缓袖微抬,她一面示意穆钰起身,一面侧目示意身旁的沈言夏将遗诏密匣交予穆钰。
沈言夏会意微微颔首,转身对着步云阶轻轻拍了拍手。只见方才随行二人的兵士立刻自乌木车旁躬身快跑至太清殿前。只见那兵士先对紧闭的太清殿大门叩首肃拜以示朝拜陛下。拜过之后,旋即便从自己胸口甲胄的护心镜后拿出同穆钰手中一模一样的遗诏密匣。
穆钰见了那遗诏密匣心下更是忐忑不定。遗诏密匣做工繁复绝不可作伪,且今日之事变故突生,他委实不知先帝还给定国大长公主留下遗诏。当年先帝密诏自己和妹妹在宫中暗布布下龙图卫。自己只是猜测先帝如此用意是想借穆氏的手暗中牵制住兰氏楚氏和定国大长公主三家。可此时看来,先帝更留了一招后手。
自己早该想到,先帝密诏自己暗自布局,又怎会不留下自己的要害拿给他人拿捏呢?这才是帝王的制衡之术,当真是自己大意了!穆钰心下懊悔,正想着如何将此事遮掩过去时,却不曾想到那捧着遗诏密匣的兵士竟忽的拔出腰间佩剑!
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这兵士竟敢在太后面前拔剑!穆太后见那兵士离穆钰不过咫尺,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她只见剑芒出鞘寒芒如雪如霜,张了口哑了半晌才发出一声惊呼。兰卿睿离得远,还没来得及叫人将之拿下,便见那兵士一手捧着遗诏密匣,一手持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遗诏密匣一剑劈下!
遗诏密匣由本由蜜蜡封存,若要开启,需将密匣放于铜盆内隔着沸水将外层蜜蜡先融了才能开启密匣。穆钰和兰卿睿谁都没料想到那兵士会以如此暴力手段强开密匣。只见一剑下去,蜜蜡混着匣子皆被斩开。穆钰心下惊骇,抬头只见匣中明黄诏书自里滚落。当啷一声,诏书落地迤逦展开,缎底白宣墨字朱批,传国帝玺之印赫然醒目。穆钰看着那卷诏书,只觉脑里骤炸霹雳——
昔定国大长公主、锦衣侯。兴周煌煌、威名远扬、攘内安外、明德有功。特此拜内宫龙图禁卫、金吾卫、禁军之都统,行监军之职,佐新帝于侧。
不光是穆钰呆滞了,就是一侧的兰卿睿也不由瞠目。这份遗诏,竟直赋定国大长公主禁军都统之职。换而言之,只要定国大长公主愿意,无论是易子凛率领的龙图卫还是楚麟城率领的金吾卫和禁军,她皆可查证所行所为甚至插手其中。像是要印证兰卿睿的想法一般,只听得定国大长公主朗声威言:
“禀先帝遗诏,本宫自有督查宫内龙图禁卫的权力。”定国大长公主斜眸一扫,威仪具足:“太后娘娘,本宫既已将先帝遗诏公诏,那您是否也应将先帝遗诏公诏?”
“哀家……自是谨遵先帝旨意。”穆太后几近是将字儿从牙缝中挤出一般才说出这句话。也无怪她这般咬牙切齿,她急在这遗诏公布自己这般行事难逃诟病,若真要往自己身上泼污水,一句后宫不得干政的铁律宫规便能将自己幽禁深宫。而她愤是愤在,先帝表面对穆氏倚重以制衡楚氏,可不曾想到最后他们穆氏兄妹竟被先帝摆了一道。
那兵士听得穆太后松了口,又看向身后的定国大长公主。见公主侯爷颔首示意后,他抱拳对穆钰和穆太后分别行了一礼:“方才末将鲁莽,惊吓了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娘娘,侯爷见谅。”
穆钰没有出声,他只能将手中密匣双手奉上。只见那兵士手持密匣,抬手再度拔剑,众人又见剑光一瞬,那密匣中遗诏再度滚落迤逦自众人眼前——
龙图军将易子凛,荡平流寇、守疆一方、功臣昭著,着晋升四品龙图禁卫指挥使,回着玉京,益显臣节。后行龙图禁卫指挥之责。
兰卿睿眸光一凛,他自是心知此诏含义。易子凛是龙图卫的将军,是穆钰的下属是不错。但这进宫的龙图卫早已被先帝改为龙图禁卫,从此易子凛不再从属临阳驻军龙图卫,而是玉京禁军龙图禁卫的指挥使!龙图禁卫的指挥权在易子凛手中,却不是在穆太后手中!穆太后虽贵为太后,但绝无号令禁卫之权!在这宫中,唯一有权力号令禁军的,除却楚麟城和易子凛,便只剩萧锦棠!
“龙图卫的指挥权是穆氏的,可龙图禁卫指挥权不是。太后娘娘,您僭越了。”
定国大长公主面色沉肃,回眸冷厉锋锐,瞳中似藏着一把出鞘的刀。
“龙图禁卫指挥使易子凛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