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朔将缺穆氏欲夺权
“穆侯说的在理。”萧锦棠微微颔首,抬眸却看向自楚凌云来后便没说过话的兰卿睿:“太师,你意下如何?这朝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兰卿睿被萧锦棠一提才觉方才是自己失了神,他见穆钰已肃拜于地,亦忙撩袍拜下。萧锦棠看出兰卿睿方才心不在焉心下定是另有心思:“只是不知,现下还有那位将领能担着镇守我大周门户之职?太师,你觉着哪位武官可担此大任?”
兰卿睿闻言眉峰微皱,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万全之策来。早年定国大长公主镇守凉朔时,世家子弟皆以从军为荣,朝中皆以军功为重品阶为次,尚武之风大行导致文臣集团势微。而后定国大公主年事已高加之儿女相继离世渐觉有心无力便放权归政于先帝。彼时先帝而立,初初即位,定国大长公主一党可谓上掌内政下掌军权,虽后放权,但先帝始终心存芥蒂。因定国大长公主镇守边关多年,大周几十年未受战乱侵扰。太平盛世之下,先帝逐渐忘却了外有北燕虎视眈眈开始沉迷享乐,为高枕无忧维护皇权,先帝暗中平衡朝中武官权势大行重文轻武之风,又造成世家子弟一心只读圣贤书,朝中武将稀缺。
若不是太过于重文轻武,朝中武官不得晋升亦不得重用。否则又怎会让楚氏一家独大多年?顾振棠作为朝中仅次于楚凌云的守将却被人暗害至死,那剩下可独挑大梁的武官便只剩下楚氏父子和穆钰了。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侯虽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但年已古稀隐居翠微温泉公主府颐养天年。再说若请她二位重归朝堂,依着定国大长公主的铁腕手段,她怎会允许自己一介外姓之臣僭越半分皇权?
定国大长公主此生及看中皇权与皇族利益,兰卿睿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朝堂之上到底还有多少她的门生。这些人当年被称为公主党,先帝在时份分销声匿迹,有请辞归乡亦有继续留下任职。但他们的门生却还是效忠于定国大长公主。兰卿睿思至此处忽觉脊背一麻,他忽的想到那日先帝驾崩太子萧锦辉遇刺,宫内乱作一团时定国大长公主却径直率兵进宫拥萧锦棠即位。
这是怎样可怕的洞察力,简直可称未卜先知。兰卿睿不敢想,是不是她早已做好了若是先帝驾崩太子遇刺就率军进宫的准备。她的眼线只怕早已渗透各处,甚至渗透进宛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的东宫?兰卿睿不敢想,是不是连自己的府邸也有着定国大长公主的眼线?在他年少出仕时正是定国大长公主鼎盛之时,他又怎会不知定国大长公主的铁血手腕,如今她虽隐居公主府,但朝中文官集团与兰氏的依连必定瞒不过她的眼睛,只是无心政事对自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就在兰卿睿沉思斟酌之际,穆钰却觉兰卿睿的沉默不言是想卖自己一个机会。想来联手打压楚氏,兰卿睿必定喜闻乐见。他见兰卿睿垂首不言楚凌云满面肃容,穆钰不禁心下冷笑,他抬眸看向龙椅之上的萧锦棠,再度深深肃拜:“陛下,臣有一议。”
萧锦棠略略皱眉,心道兰卿睿当真是要看着穆氏逐渐崛起一家独大么?自己在宫中被穆后所溺爱已到了无法无天之境甚至敢于戏弄于他,依着兰卿睿眦睚必报的性子,他能竟能忍?
不,还不急,压垮兰卿睿的心底防线还需最后一根稻草。萧锦棠思至此处,眉心舒展开来:“好!能为孤及时分忧,穆侯果真是我大周忠臣良将。不知穆侯有何人选提议?”
穆钰心下暗喜不已,他微微颔首再拜,抱拳抬头声音洪朗:“臣心下有一人选,便是临阳城守军副将,龙图卫右军指挥易子凛。”
“子凛从军多年,一直与臣共战北燕护我大周安危。且子凛极擅防守,故臣下认为,易子凛当能担此大任。”
萧锦棠眸光一凛,那夜易子凛率人欲搜太清殿之事跃然眼前。那晚以前,他从不知晓自己身侧竟有这么多龙图卫把守,原先只以为那是普通的侍卫,可不曾想他们竟在无声无息之间被换成了穆氏的亲兵。他清楚的记得,潜龙水榭下火光燃起的一瞬间映照永夜如白昼。萧锦棠第一次有一种猛虎在榻而自己却于安眠于榻上的恐惧感,就像是头顶上悬着一把可能会随时坠落的剑。
易子凛用实际行动再次警醒宣告了萧锦棠,一个没有权力的帝王是没有任何自主权的。在这深宫,他从来命不由己。当皇子时,他必须依附萧锦辉才能和萧锦月得以苟活。即便荣登大宝神为九五之尊,他亦只是一个傀儡,一个象征。在他安眠之时,他的枕侧尽是刀枪剑戟。萧锦棠知晓自己的不由己,所以他选择挺身迎锋而上。那一瞬间他知自己是能做回主,因为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自己的意愿,即使此举可能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他要赌自己身为帝王的尊严,亦要赌易子凛不敢背负这个弑君之罪。
穆钰自是不知那夜太清殿萧锦棠的举措,他只从穆太后口中得出知易子凛搜宫未遂,但古往今来,哪个臣子敢搜皇帝的宫?且这件事之后萧锦棠亦没表现出生气,照吃照玩,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等举措更让穆钰更没将萧锦棠放在眼里,他的政敌是跟他并排跪着的两人。朝堂之上,战场之上,从来只有永恒的利益而没有永远的朋友。至于龙椅上的帝王,不过是个连他身侧那个愣头青还不如的毛孩子罢了。
所以他必不会注意龙椅上的少年帝王的眼底似藏了一簇火又似藏了一只年轻且正欲咆哮的雄狮,少年深碧色的瞳被眼底的光亮映出莹莹的碧色,像一头在狩猎中隐忍不发的狼。
词穷理亏穆侯难下台
“穆侯与太师皆是我大周肱骨之臣,所举荐之人亦定是良将。”萧锦棠说着敛眸一笑,余光却瞥向了一直垂首不言的兰卿睿:“太师你觉得易将军如何?孤认为既是穆侯举荐的武官自是不会错的。”
兰卿睿闻言心下少有的纠结起来。他心知自己此时必须要做个决断。若自己选了易子凛,那楚氏的根基必将被动摇。但若放楚氏一马便会错失此等良机。自古朝堂如战场,战机稍纵即逝。楚氏若是过了这一劫,那将来楚凌云必会死守凉朔,更何况宫中还有楚麟城和楚清和兄妹,外有国公严防北燕内有少帅郡主提防朝堂暗箭,到那时再他要再想扳倒楚氏那就难了。
但穆钰却未注意到兰卿睿略有为难的神色,此时他志得意满,心道此次无论如何楚凌云都是逃不脱这失职之责。且龙椅上的小皇帝依赖兰卿睿和太后,现下萧锦棠已首肯自己提议,兰卿睿要做的不过就是一个顺水推舟。思至此处,一股狂喜之情于穆钰心底急涌而上,他志在必得的向着楚凌云睨了一眼,眼中的倨傲不屑显露无疑,像是在无声的示威和炫耀——
楚凌云啊楚凌云,你楚氏五百年的镇朔之权,终将被我穆钰所夺!
穆钰的眼神像是一柄尖刺一般戳向了楚凌云的脊梁骨,他贪婪的眼神像是一头饿狼,他以看战利品的目光打量着楚凌云,锋锐的爪牙已不耐的欲将眼前男人的骨头皮肉都剜出来曝于天光之下以此来宣告自己的胜利。楚凌云怒视着穆钰,宛如一只不留神便被狼咬了一口而激怒的虎。莫名的,穆钰被楚凌云的目光瞪的心底一虚,只是他不知道,这是狼对虎天生的畏惧。
楚凌云不再看穆钰,他转过头对着萧锦棠深深俯身肃拜,可还未等他出言参见便听萧锦棠身侧的楚麟城亦肃拜跪下,容色冷肃:“圣上,末将认为冠军侯此言欠妥,还望圣上三思再做决断。”
穆钰见状心底暗啐了一口,心道楚麟城当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愣子。如今事已至此,楚氏失职已成定论。楚凌云与他穆钰之间的较量早已成败分明如板上钉钉,而楚麟城一个愣头小子还能翻出一个什么花来?
“楚统领,方才圣上都已首肯了易将军出任凉朔关守军总将一职,圣上金口玉言字字千金,话已出口又怎能轻易更改?”穆钰说着顿了顿,旋即拖长了调子,语气揶揄:“难不成统领是在质疑陛下决断?”
“若圣上只是听信片面之词便作决断,那穆侯爷可不是将圣上当作一个昏君不成?”楚麟城瞥了眼穆钰,昂首抬眸不卑不亢:“首先,臣认为带兵如带子。顾将军中计亦有可能是不熟悉凉朔军情才令奸人有机可趁,易将军虽是良将且亦擅防守,但凉朔军情与临阳天差地别。如此贸然调任易将军前往凉朔委实不妥。”楚麟城说着顿了顿,冷冷道:“顾将军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穆钰闻言冷哼一声,正欲开口辩驳楚麟城的观点。他猛一抬头,却对上楚麟城那双暗隐含冷厉的眼神。对视的一瞬间,穆钰便觉着浑身不自在,楚麟城的眼睛太过清澈,但他瞳玄如墨深邃异常,看向他的眼睛就像看向了一面苍然的古镜。楚麟城这一眼像是直接看进了穆钰的心底。穆钰只觉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被人无形之间看了个通透,他下意识的不愿再与楚麟城对视,转眼瞥向了一旁的萧锦棠。
但出乎穆钰意料的是,萧锦棠这个无权皇帝正倚着椅背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们。他的眼神飘忽,乍一看好似他对此事漠不关心一般,他像是因闲极无聊而神游天外,但穆钰却莫名的觉着萧锦棠像是在看戏,在看一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
他忽的有种错觉,好似这御书房的人都是这场戏的主角,一个个的都跃跃欲试的想着如何粉墨登场。穆钰无端的有些心慌起来,他总觉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场戏的结局,只唯独他不知道,而他还在尽情的在观众面前尽情表演。他忽的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若是每人都有自己的台词,而自己的台词已经说完了,但没人告诉他怎么谢幕——
穆钰只觉后背一阵浸凉,反应过来才知是一线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滑落。他明白,一个没词儿唱了的戏子还站在台上就意味着他下不来台。
麟城激将兰相弃穆侯
思至此处,穆钰无端的有些惊恐起来。他下意识的看向一旁跪着的兰卿睿,期冀他能说些什么缓缓这略显尴尬的场面。可兰卿睿还是那副垂首敛目事不关己的样儿,仿若方才自己的明示暗示他听不懂一般。穆钰见状只觉心下忽的一沉,一线不祥的预感逐渐在他的心底蔓延开来。
是自己算错,不,是自己自大妄为了。穆钰一直以为兰卿睿不言不语是为了给自己顺水推舟。但自己却忘了另一种可能——
若是兰卿睿此次不愿助自己一臂之力呢?兰卿睿不是傻子,穆钰看着这个垂首不言的当朝帝师,忽才想起,在这个御书房里,最善弄权制衡之术的人正是兰卿睿!
他不言语并不是他的默许,他只是在静观沉思权衡利弊罢了。易子凛若是掌了凉朔关的守军指挥权,这就意味着大周的门户咽喉全都落在了穆钰手中。说句不好听的,这朝中便只剩下了穆氏独大,皇帝无权,穆太后垂帘听政。内掌朝政外掌军权,这可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
兰卿睿不可能不知道穆氏掌权对楚氏乃至对皇族甚至对整个大周意味着什么。穆钰只觉一线寒意顺着自己的脊上往颅内窜去,凉寒之意直激得他抖了个激灵。穆钰再明白不过了,轻敌妄为乃是兵家大忌,他本以为可以抓住楚麟城失职一事狠狠打击楚氏。但机会来的太突然,令他忘了三思而后行的道理。自己往上这么一参,敌对楚氏的态度委实太过锋芒毕露,欲挟天子以令诸侯之野心暴露无遗。
他怎可完全信任兰卿睿?朝局如战机,分秒之间瞬息万变,这世间哪里有绝对的敌对和绝对的信任?像是要应证他的猜想一般,阶陛旁侧的楚麟城敛眸垂首,再度躬身对萧锦棠肃拜道:“请圣上恕罪,容臣下再禀。”
“说。“萧锦棠轻点御案,神色淡淡,似笑非笑。
“陛下。”楚麟城说着顿了顿,似犹疑又似名刃即将出鞘。穆钰听得心下一紧,他慌然抬眼向楚麟城望去,却见少年将军眼底似隐一线寒芒:“还望陛下恕罪,但陛下不妨想想,临阳城是玉京咽喉门户,又有龙图卫作守。”他说着顿了顿,深深的看了眼穆钰,语调忽的昂跃起来:“但我大周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一将守两城的情况,一将一关,既可避免主将分散造成的防守失利,亦可防止军权过于集中……而冠军侯不仅守了帝都咽喉,还想守帝都门户,那试问如此……冠军侯是要将陛下视于何地?”
穆钰闻言面色一寒,见楚麟城张口又欲再言,竟顾不得礼数站起身便指着楚麟城怒斥道:“含血喷人!本侯忠心为国,屡次率军平乱北燕不说劳苦,便是十余年来镇守临阳莫敢不怠亦不敢认功高。张口便论臣忠奸,圣上面前,哪由得尔等小儿混淆是非信口雌黄!”
穆钰越说面色越难看,他心底亦是惶然。楚麟城是否含血喷人他心下最为清楚。他此番一言委实让穆钰始料不及,穆钰怎么也没想到,楚麟城竟敢当面质疑自己。而那听似胡言乱语的话细想却是字字珠玑,一字一句力似千钧的让一场鲁莽且不算高明的阴谋成了阳谋。穆钰只觉冷汗缓缓的自脊背里渗了出来,众目睽睽下,他仿佛一个站在台上忘词的跳梁小丑。
楚麟城斜睨了穆钰一眼,心知穆钰亦是心虚。他正欲继续开口激将,却不想一直沉默不言的兰卿睿忽的叩首打断了他:“楚统领的言辞未免太过咄咄逼人,臣与冠军侯同朝共事多年,实认为此言欠妥。”
兰卿睿话一出口,御书房内所有人都有些始料不及。难不成利害关系如此明了的情况之下,兰卿睿仍要选择帮穆钰?萧锦棠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晦暗无明。难道穆钰野心如此兰卿睿亦可当视而不见?他看向楚麟城,见少年将军眸光坚毅如铁壁又沉稳如山岳。似乎只要有他在前,所有风浪均可被其阻挡。萧锦棠定了定神,心知此时决不可自乱阵脚。
御书房内,无形的暗流交织涌动。乍惊乍喜之间,穆钰慌忙将目光投向兰卿睿。他没想到兰卿睿会真的帮自己,绝境之时竟还有援手相助,当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了兰卿睿的支持,穆钰自然觉着腰板硬气起来。有了兰卿睿撑腰,方才楚麟城一席诛心之语完全可被称作污蔑诽谤。
“启奏陛下,楚氏不思弥补凉朔失职,还污蔑朝臣,渎职在先污蔑在后。臣委实惶恐!”穆钰言毕,不由得勾起一线冷笑,他看向楚凌云,心道这次楚氏父子彻底无话可说。却不想又听得兰卿睿缓缓道:“冠军侯亦是言重了,想来楚统领亦是担忧凉朔军情才如此口不择言罢?楚氏镇守凉朔几百年,其忠心可鉴天地日月。”
兰卿睿此言听得穆钰一愣,而斜倚在龙椅上的萧锦棠唇畔忽的带了线难以言说的混沌笑意——
兰卿睿终究是忍不住了。
“方才冠军侯上奏欲用易子凛守凉朔,可臣亦认为不妥。”兰卿睿一面说着一面再次肃拜,面色八风不动,甚至可称冷然。
穆钰的唇角的笑顿时僵硬在面上,他不可置信的回过头看向兰卿睿,却见兰卿睿深深叩首,朗声道:“陛下登基之时,楚统领曾在宣政殿上说过带兵如带子,易将军虽是良将且擅防守,但毕竟对凉朔军务不熟。”
“顾将军被暗害想必也是人生地不熟的理儿,如此前车之鉴,这怎可行?”
“但穆侯方才所言亦是在理,这除却顾将军的责任,还有镇国公的责任,镇国公将功折过乃天经地义。但镇国公也说的对,他人在千里之外的玉京城,怎可对凉朔关的军务事无巨细。”
他说着再度一拜,一字一句轻描淡写又力重千钧似压死穆钰的最后一根稻草:“故此,臣有一谏,望陛下准许镇国公亲自回凉朔镇守。”
兰相纵归镇国公重掌凉朔
穆钰闻言仿若被兰卿睿当头棒喝,他竟是怔愣半晌才回过神。兰卿睿怎么突然变卦?就算他不支持自己,但兰穆联盟已成,此番作为同落井下石又有何两样?穆钰不信兰卿睿不知让楚凌云亲回凉朔镇守意味了什么——
放了楚凌云回去不是调虎离山而是放虎归山!他们好容易才掣肘住楚氏将将楚麟城和楚凌云困在这玉京城中,现在又将楚凌云放回去,难道兰卿睿是想看着楚氏父子里应外合吞并兰穆二家?
穆钰思至此处不由面色陡变,难道兰卿睿是打算放弃同自己结盟,转而卖了自己讨好楚凌云?若真兰楚二家结盟,那可真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届时别说自己了,怕不是这大周江山姓谁名谁都要打个问号!
兰卿睿冷冷瞥了穆钰一眼,敛眸垂首躬身肃拜:“微臣之谏,还请陛下三思。”
御书房中每人心中各有所思。穆钰气的心底发颤却不敢言说,见兰卿睿开了口,他亦只能跟着肃拜谢罪请萧锦棠恕了自己这殿前失仪之罪。纵使他心中万般愤懑,但也不敢同兰卿睿当面撕破脸。穆氏作为新起贵族,门生故吏甚少,除却齐王太后和几位亲信将领支持便再无其他。楚氏与兰氏作为开国功臣之后早已是树大根深,且两家与皇室渊源颇深。穆氏本就与楚氏交恶,若再失了兰氏扶持,即便有齐王太后撑着亦不过一个空架子。
穆钰闭上眼,他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浸凉的青石砖上以求冷静,在场所有人都清楚的明白,龙椅上的萧锦棠只是个傀儡皇帝,他能有什么异议?兰卿睿说是陛下三思,还不如说是兰卿睿已将此事拍板定论。
萧锦棠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自己预料的没错。兰卿睿纵然贪权,但兰氏和皇族一衣带水,真要触及利益底线的问题兰卿睿绝不会坐视不管。见兰卿睿发话,萧锦棠乐的顺水推舟,抬手轻扬间面上一片不耐:“太师说的自是错不了,就照太师的意思拟旨罢。”
“陛下英明——”阶陛之下三人齐声高呼肃拜,不过其中谁是真心臣服谁心底愤懑不甘亦只有自己知晓了。
“孤乏了,今日上书房前女侍不是说从民间找了些什么西魏的评弹艺人进宫么,你让她带着人去临晚殿给锦月瞧瞧让她开心开心。今日孤便不去北苑了,你同孤一块儿去临晚殿看看锦月,顺道也听听曲儿。”萧锦棠一面示意楚麟城起身一面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他扶着书案懒懒撑起身欲往外走去,那懒散怠惰的样儿怎么瞧也不像是个一国之君,倒像是个沉溺风月的纨绔子弟一般。
萧锦棠没下令平身,阶下三人皆不敢起身,只能看着萧锦棠一步三晃往外走。兰卿睿见状心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虽说臣跪君主乃是天经地义,但圣上如此任性妄为毫无皇族之姿委实是他兰卿睿教育不当的过错。他头一次后悔将楚清和召进宫,这混世魔王才进宫不出一个月就将烟花柳巷的腌臜人往宫里带,当这皇宫是花楼么?!瞧瞧这皇帝成了什么样!
楚凌云见状只是敛下眼眸,但目光辗转间瞥见一旁跪着的兰卿睿紧抿着唇似心有所思,心念一动之际唇边亦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来。
兰卿睿生性多疑敏感,且非常在意旁人目光。萧锦棠作风纨绔不学无术自是跟他这个帝师脱不了干系。兰卿睿自觉面上无光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咽,且今日麻烦事还不止于此。凉朔镇守一事解决了,但穆钰这边亦是得罪了。此时他忽的觉着有些不自在,像是有人在看他一般。他下意识的向身侧看去,却恰恰看见了楚凌云唇畔那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楚凌云瞬间便敛了笑意,仿佛兰卿睿看见的不过是一场幻觉。但兰卿睿却心头巨震,似心中一系列疑问似得到印证一般——
他倒是真低估了楚凌云的城府,他只当楚凌云还是那个当年在朝堂之上被自己堵得哑口无言的愣头小将军,就算是他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但在这朝堂之上还不是被自己所掣肘。但楚凌云不是傻子,虽不善言辞但心如明镜。自己让楚清和进宫伴驾,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会不知自己女儿秉性?他想的事儿楚凌云定也料着,楚清和伴驾难以出宫,她又哪儿来的手眼将这些莺莺燕燕送进宫呢?这可不是托了楚凌云这层关系么?
怕不是从一开始楚凌云便打算以退为进!借着兰卿睿的手将女儿名正言顺的送入宫中先手拿捏住少年帝王。兰卿睿思至此处愤然咬牙,楚凌云虽愣但亦是硬铮铮的汉子,大周开国以来,可从未见过楚氏女儿嫁进皇室以保家族荣华。难不成楚凌云亦是被逼急了,动了让楚清和觊觎后位以保楚氏的想法?
自古后位便不是专宠之属,想要登临凤座母仪天下必须手腕出众能平和后宫。楚清和现在弄进宫的这些莺莺燕燕自是跟她站一条道上,将来定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若其中真有几个莺燕讨了萧锦棠兄妹的欢心,将来无论是谁诞育龙嗣,都是为楚清和争夺后位增加砝码。届时就算自己送女入宫,仍是被楚清和抢了先机!
当真可恨,自己让楚清和进宫,到头来却是为楚凌云做了嫁衣裳。
锦棠初露锋芒兰相论蚕食
三位辅政大臣仍跪在地上,萧锦棠走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一般忽的问道:“麟城,上次让你从宫外给孤找的箜篌找着没,听闻箜篌之声乃是盛世之音清越如凤鸣,孤想学的紧。”
兰卿睿听得殿外君臣对话不由更为火大,三位辅政大臣还跪在地上,皇帝却想着些不着边际的雪月风花。
“启禀陛下,微臣听闻有琴名曰寒松鸣霄,此琴声高音清越如涧鸣鹤唳,低音如流盘走珠,据说和弦齐鸣时琴声华美缠绵,如霞如锦。日前已派人前去琴主处求琴,想来不多时便能携琴入宫进献。”楚麟城微微颔首,目光辗转又瞥回御书房内,迟疑半刻才出言提醒道:“陛下……兰太师他们还在御书房呢。”
“哦?孤倒是把这茬忘了。吩咐下去,让他们平身罢。”萧锦棠似才想起殿内还跪着三位辅政大臣,他有些烦闷的挥挥手示意内殿的大臣们起身。内监们还没将平身的旨意传进去,他却加快步子像是逃一般上了殿外早已备好的龙辇。
楚麟城见状急忙率侍卫队跟上龙辇侍奉在侧。随着起驾之声高呼,福禄早已领着宫人在殿外相迎。萧锦棠的出行阵仗无比铺张,简直可称大周历代帝王之最,便是说帝王出巡行宫也未曾如此。这毫无疑问是穆太后的吩咐,除却四十九人的贴身卫队和十八名掌旗手外,还有十六人的辇夫及执香奉茶捧物的婢女内监各三十六人。帝王的御驾行列不仅占满了整个宫道,还绵延直更远的分叉宫廊。每十人间还有二位掌旗军士护列,烈烈殷色飞龙旗迎风而展,更昭示了身为帝王之尊的无上威仪。
兰卿睿同穆钰楚凌云出来便见着这等奢华铺张的仪仗。宫人山呼,辇舆缓缓而行,如川如龙。楚凌云遥遥看了一眼远处伴驾的楚麟城,不发一言的与之背道而行径直往宫外走去。兰卿睿见楚凌云一派风云再前吾自不惊的样儿不由更为光火。
行列缓缓而过,飘展的旗帜挡住了兰卿睿的视线。帝王出行,所有人不得直视圣驾。坐在龙辇里的萧锦棠半倚着辇内备着的软枕打着哈欠隔着纱帘缝隙回头望去,见兰卿睿和穆钰不情不愿的低着头站在御书房门口时竟生出些恶作剧得逞的愉悦。兰卿睿低着头,自是看不到萧锦棠的目光。
行列渐远,在确定御书房已消失在自己视线时,萧锦棠终于在唇角勾起一线笑意——
兰卿睿之谏于自己而言是正中下怀,纵然心中万般不愿,但他今日不得不谏以维朝堂平衡。楚凌云重归凉朔亲镇,兰卿睿和穆钰怎么都会收敛不少。比起这点,今日之后,兰穆联盟即便还能维持但亦被兰卿睿亲手埋下了令之覆灭的种子。辇外的楚麟城听得萧锦棠轻笑出声亦是松了口气,心道幸好兰卿睿还没被权欲彻底熏晕了心智。今日他和萧锦棠行事虽荒诞,但为了激将兰卿睿,这戏是必须得演下去。
楚麟城清楚的明白,自己和自己所效忠的君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就如同这幽深且长的宫道一般。但他也知道,只要熬过了黎明前的黑暗,旭日初升之时,天下将海晏河清。这混沌世道终会被扫浊一新,他定会缔造一场繁华盛世。
他揣着心底隐秘且伟大的愿望看向身侧的龙辇,里面坐的少年是他选择辅佐的帝王亦是他选择效忠的朋友。萧锦棠心性冷静且果决,他对人心的把控似乎有种超然的天赋。虽然他还太过稚嫩,但他具备做一个优秀帝王的资质。
“麟城,今日真是谢谢你了。”就在楚麟城沉思之际,忽的听见辇内的萧锦棠低声道谢。楚麟城正欲提醒萧锦棠人多口杂,却见萧锦棠隔着纱帘望着自己,眸中隐含笑意。那双总是低敛的眉眼似因初夏微醺的风而舒展,浓翠的瞳似乎也被洒落进龙辇的阳光点亮。
“为陛下寻琴不过是微臣分内之事罢了,陛下何须言谢?”楚麟城会心一笑,君臣二人默契天成。
待到龙辇御行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兰卿睿和穆钰才动身往宫外走去。二人无言的走在宫道上,各有所思。事至如今,谁还敢信任彼此将利益相托?
兰卿睿怎不知穆钰心中所想,无非是怨怪自己今日落井下石。但形势所迫,若自己真助了穆钰,这大周朝还不得翻了天。见穆钰面色阴沉,兰卿睿也知多说无益,越描越黑这个理儿他还是懂。
兰家的车辇停在朱雀门侧,而穆钰却是骑快马而来,二人自是不顺路。他正准备回去拟旨后交与萧锦棠批阅盖章,却不想转身欲往朱雀门走之际,穆钰却不知何时走至他的身侧,面上神色淡淡,但语气再如何压抑亦是流露出三分怨气:“太师,您今日所为何意?”
兰卿睿略略摇了摇头,暂做不言。穆钰见状,不由得心底微慌,面上强忍不动神色语气却暴露五分心虚:“楚凌云回凉朔意味着什么,难道太师不知放虎归山之理?”
兰卿睿惯是喜欢唇带二分笑的,此时他抬眼瞥了眼穆钰,唇边那点笑意往上略略一翘,竟是勾出一副嘲弄的弧度。望向穆钰的眼神中竟流露楚一丝戏谑:“侯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太贪心是会引火烧身的。”
“……太师此话何意?”穆钰被堵的一窒,他同兰卿睿等着抓楚凌云的把柄等了多少年?好容易将之困在玉京,此刻却纵虎归山还彻底跟楚氏撕破脸皮。怎么看也是得不偿失。
“侯爷不妨仔细想想,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么?陛下登基不过三月,我们就剥了楚氏父子军权困他们于京中,这么大动作,就算楚凌云父子没意见,陛下没意见,但你忘了这宫外还有谁?”兰卿睿依旧唇角含笑,但眼底却蓦地沉肃下来,整个人似笼在一层看不见的寒意里。他冷厉的目光直刺穆钰心底,如刀如剑一般刺破了穆钰沉浸在即将扳倒楚凌云幻梦。
“您是说……定国大长公主?”穆钰心下一惊,旋即后怕起来。他知道这朝中三大家族互相掣肘方可保证皇权无忧,但自己实在太过贪心,贸然打破朝堂平衡破坏游戏规则是会被直接清场出局。
谁也不会忘记那一夜,太子遇刺先帝驾崩。再没有比这更糟的情况了,国无储君江山动摇。可半个时辰内禁军围城,定国大长公主便决意拥萧锦棠即位新帝,这等谋略胆识及行动决断力,当朝在无人可与之匹敌。
“谁知道呢?当年公主党极盛之时,侯爷您还是齐王殿下王卫之下一名副将,还未出仕朝堂罢?”兰卿睿顿了顿,负手向宫外走去,不再看面色苍白的穆钰:“可谁又知这朝堂之上又有多少公主的眼线?可能在我府邸,亦可在你龙图卫中,更能在镇朔军中。”
兰卿睿的话回荡在冗长的宫道中,回声荡击着穆钰的耳膜,像是警钟又像是戏谑:“穆侯爷,切莫忘记。进五分退三分得二分,此为蚕食。豪夺则虎狼之态尽显——”
锦月失踪锦棠封城搜宫
穆钰和兰卿睿的对话自是无人听见,小半个时辰后,萧锦棠的龙辇刚绕过临近临晚殿的醉液池畔,便见远处一众宫人捧着各种物事的小跑奔忙着。帝辇临前,竟不叩首跪拜,实无规无矩。福禄身为大内总管,见宫中竟出了这些毫无规矩的宫人,不由大怒:“这些是哪个宫的人?!陛下临前,竟不叩拜见礼!”
萧锦棠正倚着软枕小憩,帐幔外岸花飞送,樯燕语留。他正享受这片刻初夏晴光,却不想被福禄一声怒喝打断了思绪。萧锦棠自登基以来便从未见福禄对宫人发过如此大的火儿。他抬手掀开帘帐,遥遥眺去,却见一众宫人便是听得怒喝亦并不跪礼,反倒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楚麟城嘀咕着皱了皱眉,心道这些宫人如此不知礼数,保不准是穆太后宫中的人。萧锦棠瞥了楚麟城一眼,似明白他心中所想。正欲停辇追究之时,却见楚清和快步而来,不过几个瞬刹间她便半跪于萧锦棠辇前,神色焦急:“启禀陛下,明毓长公主失踪了!”
萧锦棠闻言亦是一愣,忙喝令队辇停下。还没等他下辇仔细问询,便听得楚麟城低斥妹妹:“圣上面前休得胡言,明毓长公主还未出宫开府,怎会无缘无故失踪?”
楚麟城说着也是心底没底儿,那日他与楚清和夜探御膳房时便发觉了宫中禁卫的疏漏之处。若不是潜龙水榭又龙图卫驻守,他与楚清和绝不会被人发现踪迹。可这宫中便只有潜龙水榭防范严密。其他地方,包括御膳房的布防委实可算疏漏。他入宫时间还不长,还未来得及开始整顿布防便出了这等事。一国公主宫内失踪,这追责起来他楚麟城定是首当其冲。
前头刚平了顾振棠一事,现在公主又无缘无故失踪。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清和,这到底怎么回事?锦月一向身体不好,连在宫中游乐都甚少,又怎会于自己宫中失踪?”萧锦棠撩开帐帘,眸中急切之色溢于言表。
萧锦月是萧锦棠唯一的亲生妹妹,这朝中谁人不知陛下登基之前同明毓长公主相依为命,兄妹二人感情深厚远胜寻常兄妹。如今兄长登基为皇,自是将自己这个宝贝妹妹当仙女供着。公主要星星,圣上绝是连月亮都要一并奉上。当真是捧手心怕摔含嘴里怕化。
“启禀陛下,臣女方才奉命送伶人至临晚殿。却不见长公主殿下前来接旨,问询后才知长公主殿下与宫人捉迷藏。但却怎么也找不着长公主,呼喊长公主也无应答,临晚殿的宫人搜宫也未见长公主踪迹……”楚清和越说越小声,她明白萧锦月对萧锦棠的重要性,更明白公主失踪对楚氏意义。
“废物!孤不是让你们好生伺候长公主的么?这么一个大活人平白消失,这临晚殿的下人莫不是都没长眼的?”萧锦棠心急如焚,又惊又气。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跪下,无人再敢触怒盛怒之下的帝王。
“今日服侍过公主的宫人,全部拖出去杖毙!若公主……若锦月但或有甚差池,整个临晚殿的人,全都给公主陪葬!”
萧锦棠声色嘶哑,近乎将咆哮隐在了牙底。几个负责临晚殿扫洒的宫娥顿时吓晕了过去。霎时间临晚殿哭泣求饶声不绝于耳。楚麟城心知萧锦棠心急如焚,心中最为关切的亲人骤然失踪,任谁也无法保持理智。他正欲开口劝阻,却不想一直跪在萧锦棠身侧的福禄颤巍巍道:“请陛下息怒!这偌大宫中,层层禁卫,长公主绝不会无故失踪。”
“请陛下息怒——”四周宫人齐声山呼,萧锦棠的理智似乎被呼喊声引回了些,他怔愣半晌,看向了足畔那个服侍了三朝帝王的老人。福禄总是带着笑的,慈和温顺且贴心,是最忠诚敬重于皇帝的贴身奴仆。可萧锦棠没想到的是,最恪守宫规礼仪的福禄竟微微抬首望着自己,那双看惯前朝后宫风云变幻的眼里竟涌出了泪水。
下人是不允许直视圣颜的,福禄这么做已然不遵礼数。见萧锦棠看着自己,福禄垂首肃拜,一字一句声声掷地:“长公主安危未定。不明前因后果便贸然处死宫人,纵陛下无惧他人诟病,但事因长公主而起,天下舆论又会怎样对长公主、对陛下口诛笔伐?”
福禄语毕,再度叩首,额头抵碰在青石地上发出重重的回响:“奴斗胆进言,还请陛下三思!”
“福总管言之有理,陛下切勿冲动。还请陛下下令搜宫,长公主定会安然无恙。”楚麟城忙顺着福禄往下安抚萧锦棠。
萧锦棠的身子颤了颤,手不自觉的负于身后。楚麟城见少年帝王的手几次握拳又放松,知他是在制怒。萧锦棠的瞳底黯沉一片,但总归是冷静下来:“临晚殿宫人全数集中于主殿庭院问话。麟城,即刻戒严宫城,率禁军搜宫!”
心绪乱清棠竹影相拥
“诺!”楚麟城抱拳领命,转身正欲离开却被萧锦棠叫住了:“等等,鸣鸾殿便不必去了,太后心疾尚未痊愈,就不必打扰她清修静养了。”
楚麟城回身会意的点了点头,抬眸一瞬君臣对视之间,楚麟城见萧锦棠眸底已是一片冷然。身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必随时保持绝对的冷静。在深宫里,一步之差便是生死之隔。而若掌权,一念之间,则定天下兴亡。
穆太后自北苑一事后心疾复发,后又受了萧锦棠的血激,惊吓之后彻夜不得安眠。请来的护国寺法师只说太后是遭邪祟魇着了,无奈之下穆太后只得搬到皇城最西边的鸣鸾殿清音阁礼佛静养。
这段时间太后凤体欠佳,别说是垂帘听政,就是连客也不见了。再说萧锦月不过是依附于萧锦棠的妹妹,穆太后连萧锦棠都不放在眼里,更是不会在意这个长公主,更逞论于病中对她下手。且不说贸然大兴人马搜太后的宫是多么荒谬,此时若惊动太后,算上上次血激太后一事,萧锦棠难免会被怀疑是有意为之。届时太后同穆侯一起发难,萧锦棠的处境决计艰难。
见楚麟城领命一走,福禄亦告了声罪便带人去集中提审临晚殿的宫人们。楚清和正欲请命去协助福禄提审宫人,话未出口便听得萧锦棠道:“楚女侍,你留在孤身边。”
“是。”楚清和回答的有些迟疑,她微微皱了皱眉,心道此时多一人参与搜寻便是多一份力。萧锦棠似没听出她话中的迟疑之意,一面以手势屏退身侧随侍的宫人一面对楚清和冷肃道:“女侍,方才是你先来临晚殿发现的异样。现在你带孤将这临晚殿好好的走一走,尤其是方才你还未搜寻的地方。”
“孤倒是要看看,这临晚殿到底成了什么龙潭虎穴,竟让孤的妹妹无故失踪。”
见圣上不愿带随侍,宫人自然不敢跟随萧锦棠,冗长的御辇行列就这么停在了宫道上。楚清和在临晚殿附近搜寻了快小半个时辰,临晚殿附近的宫道参差早已熟悉。她领着萧锦棠便往右前方的紫藤萝花廊走去。这是去醉液池廊桥上最近的路,过了醉液池便是临晚殿。但御辇庞大且行列人多拥挤,自是不可能走近道去临晚殿。因此要浪费不少时间顺着宫道绕行醉液池畔方能抵达临晚殿。
萧锦棠匆匆跟上楚清和,绕过花廊,便见引深风雨桥之上从花掩映,碧萝青翠相缠。廊桥横跨湖心而过,远观仿若金虹凌波。醉液池畔遍植芙蕖,人入桥上只觉湖中漾来清风徐徐迎送阵阵莲香。廊桥之下下光斑花影交映,碧水清莲摇曳,叶底锦麟相戏,翻起粼粼湖光。
此时萧锦棠却暇欣赏那一派闲雅别致。他越走越快,几近是要跑了起来。楚清和愈发觉着不对劲,正欲提醒萧锦棠身后宫人眼线纷杂。但还未开口,二人就已过廊桥到了通往临晚殿后的听晚径。花径曲径幽幽,四侧遍植翠竹。朱墙深深,树影层层。萧锦棠终于止住脚步,他往前走了几步,终是回头看着紧跟而来的楚清和:“说来可笑,其实这临晚殿连孤…我都没来过几次,还是清和你领路罢。”
萧锦棠自登基以来,一言一行皆受穆太后掣肘。他不愿将萧锦月也拉入这潭浑水中来,兄妹二人自登基大典一别不过仅短短相见三次罢了。此次穆太后心疾复发,萧锦棠亦想趁此机会好好与妹妹聚聚。可不曾想,他还未至萧锦月便出了事。
自听得萧锦月失踪的消息以来,他除却那一瞬的失控便不曾失仪。众目睽睽下,他不过片刻便又敛下自己的心绪。哪怕穆太后现于卧床静养,他也不得露出丝毫破绽。一意孤行远离宫人更像是少年任性的表现。他决不能让穆太后抓住自己一点把柄。
楚清和只觉萧锦棠方才似乎一直憋着一口气,也就是那一口气强撑着他的冷静。此时话一出口,萧锦棠强撑的镇定终于在这无人之处土崩瓦解——
他褪去了冷厉任性的伪装,露出了原本属于少年的脆弱和迷惘。萧锦棠倚靠在朱墙之上,望着遮天蔽日的竹荫深深的吐了几口气。穿堂风凉,楚清和心底叹息一声,正欲上前出言安慰,却见萧锦棠反身一拳砸向了墙。
“锦棠!”楚清和一声惊呼,不顾礼数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向后一带。萧锦棠力气弱,被楚清和这猛力一扯竟后退了两步。他猛然抬头,却见楚清和直接挡在自己跟前,眸光凛然:“你这是做什么?没事打墙,你不要手了么?”
萧锦棠低低的喘了几喘,但他的喘息声像是被游荡在幽长宫道中的风吞噬了一般。他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楚清和,眸中愤怒和无助似如铁水翻涌。楚清和抿紧了唇,定定的凝视着那隐蕴风暴的瞳,仍是挡在萧锦棠身前不退一步。
她知道萧锦棠急需一个情绪的宣泄口,但她决不能放任萧锦棠冲动。萧锦棠背过身,不知为何他不知如何面对楚清和坚定的目光。那目光像是一面古镜,苍然的照出了自己的软弱。
万般心绪纷杂入脑,萧锦棠几欲嘶吼出声,却终究将喉间宣泄的情绪全数压抑住,发出了一声类似低声的嘶吼,像极了一只负伤的兽的呜咽。
楚清和沉默片刻,忽的两步上前伸臂揽住他的肩。萧锦棠只觉后背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蓦地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少女扶着肩转了过来。
他望进了那双如酒的瞳,那里蕴藏的光芒平静且温暖。楚清和没有说话,将萧锦棠深深拥入怀中。
清棠初诉心怀锦月疑出宫
少女的怀抱温暖且柔软,带着久违的暖意将一缕不知名的蜜香通过交缠的气息熨帖进了萧锦棠的鼻腔。那仿佛是蓦地开坛的陈酿,吐息之间携着撩人的甜醉。
楚清和身材高挑,比起刚开始拔个子的萧锦棠略略高了些。萧锦棠被她用力的抱住,下颌刚巧抵在她的耳畔。日光透过树梢斜映在她白皙柔软的颈后,晕出莹润温和如羊脂玉般的光泽。她长鬓垂坠如漆,但颈侧却有一绺被阳光映成金棕色的勾发。恍惚间,他似透过那卷曲的勾发看见了多年前的棠棣阁。还是那样明媚的日光,母亲娓娓垂落在阳光下的长发……
萧锦棠身子忽的一僵,那一瞬浮现的是回不去的过往。十多年了,他再没有感受过如此纯粹的拥抱。他忽的挣动起来,却被楚清和更为用力的抱住,女孩安抚的话语同她的动作一般坚定:“明毓……不,锦月表妹一定会没事的。你是她所依赖的哥哥,更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这时候自乱阵脚呢?”
她说着顿了顿,又似低声的笑了:“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呆呆的站着,像根野草,孤独的让人心疼。可现在不一样了,我跟哥哥回来了,你不会再一个人独挡风刀霜剑,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呀,你可以慢慢尝试着信任我们啊。”
“你还记得你初见我的时候么,那时你还唤我一声表姐。既然你知道我是你的姐姐……那就算天塌下来都还有我这个姐姐替你顶着呢不是?你瞧,我是不是比你还高些?天塌下来高个儿的顶着嘛。”
萧锦棠挣动的动作忽的停下了,他像是愣住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不会安慰人就不要说话。孤…总会长得比你高的。”
楚清和闻言笑出了声,她清晰的感觉到萧锦棠颤颤的回拥住了她。萧锦棠拥抱的力度很大,像是溺水的人用力的抱紧一根浮木一般,甚至勒的她有些生疼。她这才发觉,锦绣龙袍下的少年身躯劲瘦的像竹一般,骨节明晰令人心疼。但萧锦棠只紧拥了一瞬,旋即便仰起头将楚清和轻轻推开。
楚清和没有再做阻拦,她不言语,只低下头用力拉住了萧锦棠的手腕,像一个姐姐拉着弟弟的手一般领着他往前走去。径间竹影簌簌,萧锦棠怔怔的看着走在前面的红衣少女,整个听晚径只有沙沙的风声和他们的脚步声。听晚径不长,萧锦棠忽的希望这段路能再长些。不过愣神的片刻,二人便走到了临晚殿后,他们甚至都能听见殿外福禄的审讯声和宫人的哭泣声。
楚清和松开了手,正欲低头领着萧锦棠往殿内去,却不想萧锦棠停住了脚步,站在后院里环顾四周。楚清和回身看着萧锦棠,却见萧锦棠看着屋檐上斜开的琼花缓缓而述:“这临晚殿真大,以前听母妃说,这里是整个皇宫最美的地方,可她到死都没来过,只能远远的站在桥上瞧了瞧。”
“而孤也没怎么来过,只在殿外看了看就走。清和,你知道么?锦月她是孤唯一的血亲,孤希望她能得到孤得不到的东西。潜龙水榭那么高,夜里却只有孤一个人俯瞰着孤看不见的江山。而棠棣阁的冬夜那么冷,门口连宫人都不愿路过,甚至连鸟都不愿往我们这儿飞,静的似乎只有我们的呼吸声。整整十一年,在那座无人问津的宫室,只有我们相拥取暖。”
“记得有一年冬天,孤发高烧,一直叫冷。可宫里没有多余的炭跟棉被,一直照顾我们的斜红姑姑要伺候我们的饮食起居无暇分身,另一个跟我们年纪相仿的侍女还得去内务府缠着人讨炭火。炭火烧没了,是锦月钻进我被窝里贴肉暖身,等我好了,却过了病气给她。”
“都过去了,现在别乱想。”楚清和柔声劝慰,唇畔隐隐笑意映得她如酒瞳眸明净如初雪。
萧锦棠敛下瞳眸,微微的叹息一声便继续跟着楚清和往内殿走去。可楚清和走着走着却在临晚殿侧的小厨房旁绕了起来,萧锦棠见状不解,还没开口询问,便听得楚清和自言自语起来:“这怎么会有车辙印?这临晚殿难道还有马车么?”
“这是孤为锦月吩咐设置的小厨房,那应是临晚殿小厨房外出采买的马车,锦月的膳食都是斜红姑姑手下的侍女亲自外出采买,现下出去应是准备晚膳——”萧锦棠说着顿了顿,与楚清和异口同声道:
“若是锦月躲上车出了宫——”
“不,马车行进途中颠簸,就算锦月躲在这里,马车一走她总能感觉到。”萧锦棠眉峰一拧,喃喃道:“难道她是故意躲上去出宫?”
楚清和沉下眼眸,面色沉凝:“上次我跟哥哥去御膳房偷吃的时候发觉宫中守卫漏洞频出,若真有一流高手潜入的确难以发觉。”
萧锦棠闻言面色瞬间一变,他见楚清和微抿着唇,心下逐渐没了底:“你的意思……锦月有可能是被高手劫持的出宫的。”
锦月被掳血印惊现临晚殿
萧锦棠说着面色陡变,楚清和忙继续道:“不过还不能确定锦月是否被掳走。毕竟青天白日之下,三国之内,能无声无息带着一个少女从皇宫中出去的高手绝不超过三人。这些隐世高人从不介入朝堂纷争,锦月被他们带走的可能性太小了。”
楚清和放软了语气,但心底却隐隐有些说不出的不安,她不能在萧锦棠面前露出半分犹疑,那丝犹疑会成为压断萧锦棠紧绷的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见萧锦棠面色不佳,她只能往内殿走去以行动安抚萧锦棠:“现在时间还不算太迟,等哥哥回来再派人出宫去追还来得及。”
可萧锦棠的心思何其细腻,他见着楚清和微翘的唇角不受控制的颤了颤,心中已然明白六七分。他不动神色的握紧了拳跟了上去,刚进内殿,便见福禄神色凝重的躬身走了进来。
“启禀陛下,临晚殿内宫人五十七人尽数到齐。但无一人……知晓公主去向。”
萧锦棠闻言面色更是沉了几分,还未说话便听得殿外忽的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楚麟城三步并作两步跨入殿内,于殿前半跪抱拳道:“启禀陛下,末将已令禁军已将宫城内外全部封锁。”
“先即刻搜宫。”萧锦棠眉峰一蹙,当即下令。楚麟城垂首领命后正欲起身出殿时,却见站在一旁的楚清和蓦地跪下:“恕臣女冒昧,陛下且细想。方才福总管说临晚殿宫人五十七人尽数到齐……难道驾车外出采购的宫人,不属于临晚殿管辖么?”
萧锦棠闻言一惊,正对上少女凛然的眸光。楚清和此言一出,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但萧锦棠还未开口细询,便听得福禄疑惑道:“郡主何出此言?负责临晚殿采买的宫人并未驾车出宫。他们才从御膳房领回西魏新产的白燕窝,此时都在殿外候着。”
——那驾车出去的是谁?
楚清和紧抿着唇望着萧锦棠,她清楚的看见萧锦棠浓翠的眸子顿时沉黯下去,无声的酝酿起愤怒的风暴。楚麟城见妹妹面色大变,正欲开口询问究竟所为何事,却见萧锦棠隐隐抽了一口气。他强压住被不安和愤怒所煎熬的内心,冷肃道:“将主管临晚殿小厨房的人全数带进来。“
“诺!”福禄心知萧锦棠应是猜到了什么,忙领命而出,不消片刻便将七个宫人领了进来。
那几个宫人在踏进殿门的一瞬便吓软了脊梁,他们闭着眼都能感觉到殿内无声的杀机。宫中谁人不知萧锦棠性子乖戾任性,再加上有穆太后纵容,这位少年皇帝更是嚣张的无法无天。只要宫人稍稍做错了些事儿便会被萧锦棠赏一顿板子。但今日却是明毓长公主失踪,这位千尊万贵的长公主是乖戾无常的帝王的亲生妹妹,是帝王最为珍视宠爱的亲人,更是帝王的逆鳞。
负责掌管临晚殿小厨房的宫人们进来便软倒在地上哭泣,连问礼都因哭泣颤抖而含糊不清。他们都知道,若是明毓长公主真的有甚差池,哪怕是破了快块儿皮,那先前萧锦棠说让整个临晚殿为之陪葬的话绝不是一句空话。刀似已架在脖子上,他们伸头缩头,就只等萧锦棠那一刀。
“是谁负责临晚殿宫外采买?”萧锦棠倒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旋身上座,审视着跪成一列的宫人。
“是……是奴。”半晌,那列宫人中才哆哆嗦嗦的爬出一个浑身颤抖的内监。他几乎被吓破了胆,似乎连挪动身子的力气也不剩下什么。只是颤颤巍巍的往前爬了几步,像是瘫软在了地上。
“今日你做了些什么?”萧锦棠以手支颌,眉目微合,似全然敛下情绪。
那内监哆嗦半晌,抖了半天才将一句话说清:“是奴…负责长公主殿下的日常饮食采买……不过今日御膳房知会奴去为长公主殿下领新到的白燕窝,便误了时辰回殿。今日还未出宫采买。”
“那为何出去采买的马车不见了?”萧锦棠神色骤然冷肃,声色见隐蕴杀气冰寒如擦铁。
“陛下饶命啊!”那内监听出萧锦棠声色隐藏的杀气,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只得一面磕头一面一叠声儿的讨饶:“奴不知,奴真的不知!奴领了燕窝在回临晚殿的路上便被侍卫带回来了!”
见采买内监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楚清和知晓此人定问不出什么。她旋身下跪,朗声道:“启禀陛下,臣女倒有一提议。”
“清和有何提议?”萧锦棠纵然面色冰寒,却弯腰握住了楚清和的手臂:“麟城,清和,起来说话。”
“谢陛下。”楚清和道谢起身,沉吟片刻后道:“臣女怀疑,是有精通易容之术之人潜入宫中,还请陛下查这采买内监的出入宫禁腰牌。”
那宫人闻言如蒙大赦,忙对着楚清和磕头如捣蒜:“是!今日奴还未出宫,腰牌就放在奴在小厨房旁的通房床案的枕头下!还请圣上明鉴!”
萧锦棠对着楚麟城点了点头:“搜。”
楚麟城会意点头领命而去。自他走后,临晚殿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无人再敢啜泣,谁都生怕杂音扰了圣上清净而无故丢了脑袋。内殿里落针可闻,压抑的令人窒息。就在跪于地上的采买内监觉着自己快死于这无声的恐惧之中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沉默。他以余光瞥向身后,见着楚麟城提着自己的枕头匆匆而入,面色沉肃:“启禀陛下,通房内衣柜被人翻捡过,令牌也没找到。”
楚麟城此言一出,采买内监当即如受五雷轰顶,宫禁令牌丢失足以追究自己失察之责,若是因为自己失察而让歹人趁机入宫掳走长公主殿下,那别说诛自己九族了,就算十族都不为过。眼看着那采买内监就要昏死过去,楚麟城却将那枕头递给萧锦棠。
“陛下请看这个枕头。”楚麟城说着将枕头一翻,一个红褐色的血掌印赫然映入眼帘。楚清和见了,不仅皱紧了眉:“新鲜的血迹,干涸不久。掌印修长骨节分明,是个成年男子,而且外伤不轻。”
“不仅如此,来者应是伤重,并且还偷了衣服。衣柜内侧也有干涸血迹,他偷走了宫人的衣服和腰牌。并且乘着马车混出了宫。至于长公主殿下是否被此人掳走还不得而知,但潜入皇宫——”楚麟城越说面色越难看,他倒真没想到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潜入宫中,这究竟是谁踩在他楚麟城的头上扇他楚麟城的耳光!
那宫人听得得魂不附体身子抖如筛糠,生怕那血是萧锦月的。惊惧之下憋在腔子里的话竟是不收控制的脱口而出:“陛下明鉴哪!奴身体康健,哪里受了伤!而且这临晚殿离东门最近,奴亦每日驾车外出采买,连门口的侍卫都将奴认熟了!这怎么可能是奴挟持了长公主殿下呢?”
“易容出宫。”楚麟城几乎是从压牙底将这四个字儿咬出。
萧锦棠见了血面色苍白,楚清和心知他是担忧萧锦月,忙安抚道:“血应当不是长公主殿下的,我搜寻临晚殿,未见隐蔽地有血迹,再说长公主殿下也不会躲到一个奴才的房间里。若真为谋刺,何必如此劳神费力?”
“若是来人掳了长公主殿下,我倒认为此人应是伤重,进宫后发觉不能保自己无虞脱身,才会出此下策掳走长公主殿下,以防万一之时当做质子。”
听得楚清和详略分析,萧锦棠的面色才缓和了些许。他起身缓缓向殿外走去,语调却平静如死水:“孤倒是不知宫中何时混入了拥有如此冷静胆识的人,身受重伤竟还能易了容带着孤的妹妹驾车出宫。”
萧锦棠越说面色越寒,唇角竟逐渐扬起三分笑意。福禄见状慌然跪下,正欲劝萧锦棠息怒时却听得楚清和冷然开口。
“哥哥,三国之内,武功卓绝潜入宫中而不被发觉,且拥有如此冷静胆识,还精通易容之人你说还能有谁?”她说着看向了楚麟城,兄妹二人对视之间楚麟城心下蓦地一动,他们同时想到萧锦棠登基时收到的密函,不由得异口同声道:
“西魏,叶素痕。”
君臣密谈清和引风声
“西魏叶素痕?”萧锦棠微微愣了愣神,旋即反应过来:“你们说的是…西魏容王?”
叶素痕这三个字就代表了一段华美的传说。这天下,你可以不知道西魏皇帝的姓谁名甚,但绝无人不知西魏容王殿下叶素痕之名,而比起容王殿下这个尊荣显赫的封号,更多的人愿意却愿唤他一声广寒公子。他不仅是那个权倾天下谈笑纵横的容王殿下,亦是名震江湖的杀手密探组织月宫的广寒之主,更是风流千面的广寒公子。他的传说,就连久居深宫的萧锦棠都自宫人闲言中听说不下百遍。
如今萧锦棠登基为帝,西魏作为东周的邻国和盟国,兰卿睿不止一遍的跟他讲述叶素痕和他所掌控的广寒组织对于西魏皇室那举足轻重的地位。
但比起这些,叶素痕还有一重身份,即他亦是广寒杀手。自古以来,杀手都是存活于暗影中的职业,被人知晓其真容真名那即离被杀不远。而叶素痕却是古往今来名号最为响亮的杀手。不过能请的动容王殿下亲自动手的,怕也只有西魏国君了。
“是。”楚清和微微颔首,目光轻瞥间低声道:“还请陛下屏退无关宫人。”
“福禄。”萧锦棠轻抬下颌示意,站在一侧随侍的福禄立刻会意主子意思,他一面往殿外走去一面呵斥道:“都跪傻了不成?还不快退下!”
跪在临晚殿里的宫人哆哆嗦嗦的谢了恩,纷纷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而那被萧锦棠亲自问话的采买太监听得退下二字时更是止不住的哭了出来,他心道自己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若无麟懿郡主出言岔开话题,只怕自己早已被陛下泄愤拖出去杖毙了。
见宫人尽退,殿门又被福禄带上。楚清和同楚麟城将整个临晚殿搜寻一边后,确定殿内再无他人后,楚清和才与楚麟城对视一眼,忽的对萧锦棠肃拜叩首:“启禀陛下,我们入宫之前就得到消息,叶素痕于西魏失踪。但西魏内政之事,我们不可尽得而知。”
“你们这是作甚?”萧锦棠且惊且诧,楚氏兄妹突然下跪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正欲蹲下扶起二人,却见楚麟城抬首庄重道:“陛下,这礼您必须受。无视您是作为大周的君王,还是作为萧锦棠。”
萧锦棠皱紧了眉,心里莫名的紧张起来。他疑惑的看着面前的两人,心道难不成二人有何事情瞒着自己。他正思衬之际,却见楚清和正仰望着自己,目光沉凝凛凛。萧锦棠看着凛然的少女,心底的疑虑莫名的消散了不少。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楚清和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陛下,您可知楚氏风声?”楚清和忽的问道。
萧锦棠眉峰微皱,心底却更是疑惑:“知道,兰卿睿曾与孤说过楚氏风声……曾于十二年前被叶素痕带领广寒所灭,而那时老镇国公正于凉朔抗击北燕,风声被灭则军情缺失,这也导致了老镇国公中了北燕伏击后伤重不治——”
身为帝王,萧锦棠怎会不知楚氏的风声组织?风声组织同听风小筑一般由来源久。当年大周开国皇帝萧彻之后银兰为听风小筑之主,而风声却是开国镇国将军楚飞廉一手所创。银兰皇后出身江湖,听风小筑作为前朝最大的情报组织为开国之君萧彻提供了数不胜数的线报,前朝无数军情内政尽数泄露于萧彻耳目之下。萧彻之所以称皇,其中银兰皇后功不可没。
立国之后,大周根基未稳还屡受北燕所扰,但无奈听风小筑能力再大势力也只限于大周,故此楚飞廉自创风声组织收集北燕军情。
待到萧彻龙驭宾天,大周又历几代帝王发展,情报系统逐渐完善。故当年银兰皇后留下的听风小筑逐渐成了皇室专属的情报及暗杀机构;而楚飞廉的风声组织则顺利的渗透进北燕高层甚至西魏皇室。两个组织自此分工明确。一内一外成为了大周帝王的耳目,为当年大周缔造“景德盛世”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如今时局纷杂,甚至连对外的风声都被叶素痕捣毁,这无异于将大周对外的耳目刺聋戳瞎。大周本就国力衰微,此举无异对大周雪上加霜。
“是,但楚氏风声已经重建。”楚清和定定的看着萧锦棠,眼底似有星火跳动,而她的神色却可称庄严肃穆:“楚氏风声现任首领,绮梦阁阁主,参见陛下!”
疑西魏内乱楚家军搜城
“清和…你是风声首领?是你…重建了风声?”萧锦棠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少女心下震惊不已,半晌他才失笑道:“你们到底还瞒了孤多少事?”
“不过风声才重建三年,根基尚未稳定。”楚清和说着眨眨眼,少女特有的灵俏之意跃然眉宇间:“如此以来,臣女便再无欺瞒之事。之前不说,是因时机未到,我楚氏忠义百年,臣等怎敢欺君?”
萧锦棠只觉心中不知名的地方蓦的一动,似有沉寂许久的情感逐渐于此缓缓复苏。他不知道那骤然迸发的不知名感觉是什么。那感觉热烈且不安,像一只即将破蛹而出的蝶,躁动的想咬破他心底封冻然后破茧而出。萧锦棠看见少女那双明净的瞳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不知觉间对楚清和所说的每一句话产生了一种隐秘的期待。
他明白楚清和话中的意思,之前她不说风声之事,是因为楚氏也如他一般亦在庙堂权力的漩涡边缘试探。无人能彻底信任这场游戏的参与者,盟友和敌人,往往只是一线之隔。在没有认清规则之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而楚清和向自己袒露她的底牌,袒露楚氏的底牌,是对自己的信任和承认。但反观自己,却还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帝,哪怕手里有着听风小筑,却不知如何利用。如同孩童执名剑,却不知章法,有心无力——
他究竟能做些什么?利益是相互的,他争取什么?是活下去的权利,还是什么?他当真担得起他人的信任和承认么?
像是看穿了萧锦棠潜藏于心底深处的不安与茫然一般,楚清和又笑道:“臣女之所以敢向陛下袒露风声组织一事,不仅因为忠君,而是因为你是萧锦棠,你当得起风声的效忠。”
少女轻轻柔柔的说出对少年的承认,柔声细语见字字却重逾千钧。那双如酒的瞳似有流光灼灼,无言的安抚让萧锦棠只觉四肢百骸仿若被暖融的温水浸润而过。楚清和浅笑敛眸鬓发娓娓如墨落画:“不过当务之急,是先寻锦月表妹,还是陛下开恩,恕了臣女的欺君之罪,让臣女先起来?这临晚殿的地砖跪的膝盖凉的很。”
“你们赶紧起来,以后别再突然跪了,不是你们说不让我再做个孤家寡人么?”萧锦棠哑然失笑,心中郁结之情顿时消散不少。他忙蹲下身伸手扶起楚氏兄妹,但想到下落不明的萧锦月,萧锦棠仍是心忧丛生:“若是锦月被掳出了宫,玉京城人海茫茫……若真是传言中的叶素痕,他又精通易容,那又从何搜起?算他身受重伤,可锦月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在他手中自保?”
“那为何不换一种想法呢?若真是叶素痕,那他又为何潜入大周,又为何身受重伤?他武功这么高,谁又能伤他?就算伤重,他为何不在自己的容王府上休养还千里迢迢从西魏跑来还冒险潜入大周皇宫,为了脱身甚至还不惜掳走一国公主。”
“劫掠公主,完全可破两国邦交。而就算叶素痕行事无忌,但身为西魏王爷,他也应知大周是为西魏阻挡北燕的最佳屏障,若破邦交,与大周交恶。若战乱再起,唇亡齿寒之理他怎可不知?担了这么大风险也要进宫掳走锦月,他所求为何?”楚麟城自进殿以来甚少说话,此时一语既出,如惊雷骤起,令人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你是说……叶素痕身受重伤还如此冒险,更有可能是西魏内乱?”萧锦棠眉峰紧皱,沉吟片刻后道。
“只可惜风声还未彻底重建,西魏内政,我们知晓甚少。”楚麟城说着摇了摇头,他一向行事沉稳从容,此时却也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究竟是不是叶素痕谁也不能确定,但我认为清和分析的没错,锦月应是性命无虞,若真是单纯的刺客,刺杀一个公主毫无意义。若故意带走锦月。歹人应该只为挟持。”
萧锦棠的心渐渐定了些许,他暗自咬了咬牙,心道自己此时绝不能再乱阵脚,若是他这个当兄长的连自己的妹妹都无法保护,那他又何价值值得自己去被他人信任和保护呢?
“现在当务之急是将锦月找到,找到了她,自然知晓来人目的为何。”楚麟城又道。
“那我即刻派兵封城搜查。”萧锦棠转身正欲往殿外走去让福禄拟旨宣令,却不想楚麟城反手拉住了他:“公主失踪不可宣扬,否则民心动荡。且现在禁军封宫,暂无人手搜寻。但楚家军还驻扎于眠龙镇,不如派楚家军搜寻,这样也来的快些。”
萧锦棠被这一拉,理智算是被楚麟城扯了回来。他细细一想,心道是自己冲动了。
“麟城,照你说的做罢。”萧锦棠回身将手覆在楚麟城手背上用力的握了握:“我相信你。”
他说着解下自己腰带上的龙纹令牌,郑重的将之递给了楚清和:“此乃帝令,你将它交给负责搜城的长官。若有恃权拒令便使用此物。见此令者,如见孤亲临。若有人敢抗令不遵,当斩无赦。”
“定不辱命。”楚清和双手接过那枚令牌,将之牢牢握在掌心。楚麟城见状,亦将怀中一枚透着紫意的墨玉麒麟拿了出来交予楚清和:“清和,你现在快马出宫,携我军令先去通知鸣悠率巡防营的人暗查城内周边,然后去眠龙镇上通知杨绛封锁玉京城外五十里所有道路,从外向里排查可疑人等。来人伤重,驾车绝无这么快脚程。”
为风流故广寒公子盗密宝
“事不宜迟,那我先行一步。”楚清和将帝令与楚麟城的兵符紧握手中,转身快步离去。殿门被她猛然推开,倾入一室乍破天光。萧锦棠被骤然刺入殿内的日光眩了目,他微微眯起眼睛,却见楚麟城也随着楚清和的脚步离开:“臣去调遣金吾卫配合巡防营搜查,人手多谢,事半功倍。”
一刹那间,萧锦棠身侧亦再无人。殿外晴光和煦,殿内却帐帷重重,少年单薄的影子被斜拉的极长,于光中透出沉奢的昏色。殿外侯命的福禄见着楚氏兄妹一前一后离开,忙躬身进殿欲问萧锦棠有何吩咐,却见少年帝王逆光行来:“摆驾,去棠棣阁。”
福禄深深的看了眼奢华却空荡仅剩斜影的临晚殿,恭谨道:“诺。”
浩浩荡荡的御列再次挪动起来。春风漫漫送岸花的平静掩盖着因公主失踪而产生的混乱。比起玉京宫城内的暗流涌动,叶素痕应算清闲,此时他正瑟缩在玉京平康坊的一个堆砌厨余垃圾的后巷里,如同一只不得见光的老鼠。当然,这都得拜那个一直装昏的东周长公主殿下所赐,想他堂堂西魏容王,怎知会有一日落到这般田地。
身为西魏直系皇族,叶素痕有着一头浓艳如赤霞烈酒一般的发。他知自己天生一副好皮囊,这一头堪称招摇的红发更是为自己的魅力锦上添花。如同所有的西魏人一般,叶素痕非常爱美,他从不觉得这招摇的发色会为一个杀手带来什么困扰,反倒如鸟儿爱惜自己华美的羽毛一般精心养护。就算有任务需要潜藏易容,月宫内也有改变发色的染料。
但此时他一身狼狈,从宫中偷盗出的衣服自是不能穿了,他仅只能裹着一层单薄的中衣,暗巷里酸臭的泥浆溅在他身上,西魏的王爷因失血泛冷不住的哆嗦,像只落水的败狗。掩盖发色的染料由于浸水已开始褪色,黏黏答答的蜿蜒成黑色的水线流淌了叶素痕一头一脸。他原本精心养护的发此时跟杂草纠结成一团,引以为傲的发色浸在黑浆里混合成烂泥一般的颜色,他想扒掉黏在头上的杂草,可手却得捂住腰侧不断渗血的刀口。叶素痕盯着一旁潲水桶,肚子竟不争气的叫唤了一声——
他已近两天没有进食。
叶素痕心底暗自叫苦,后悔的肠子都快青了。谁让自己于两月前在金庭城的冲霄楼里听得一位自东周来的琴女一曲箜篌,那琴女箜篌技艺堪称国手,调子华美缠绵一派雍容大气,素手一拂即奏一曲盛世风流。叶素痕听得呆立台下,只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见琴女独坐高楼抚琴,虽以纱蒙面,但白衣一袭仿若谪仙。一贯风流惯了的容王殿下当机立断今晚要与仙子春风一度,可不曾想一曲毕了,还不等容王殿下夜寻美人,那琴女趁着天光还早就带领随从往东周去了。
容王殿下哪儿肯错失美人,次日一早便一纸奏折告诉自己皇兄自己要去云游寻美,但不曾想月宫此时出了叛徒,叛徒还是自己的养母和师父流影圣女。叶素痕即便武艺高超,但也架不住人多势众,更何况流影圣女身为叶素痕师父,功夫比之叶素痕只强不弱,围攻之下以惊月掌重伤叶素痕。
无奈之下,叶素痕为甩脱追杀者一路逃进东周。他不敢确定月宫是否完全叛变,只得暂缓归国一事。但流影圣女一掌威力强劲,就算叶素痕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内伤。拖的时候越久,他越感气息淤窒,再加上皮外伤颇重,一身功夫十不存一。否则他是决计不会犯险潜入东周皇宫欲盗皇室密宝引瑰返魂丹疗伤。
而这引瑰返魂丹亦不是好得的,这等奇药曾是药王百里虞为身受重伤的周烈帝所献,据说就算人已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但只要服用此药,一丸亦能强拖阳寿十日。昔年烈帝皇后难产血崩,太医院束手无策。百里虞仅喂皇后一粒丹药便将阴阳逆转,保得母子平安。
后百里虞隐世加之不曾收弟子传艺,这引瑰返魂丹的方子也就失传了。但百里虞当年所炼的引瑰返魂丹还封存于东周皇室密库,因其药方失传,故此药无比珍贵。因其有逆转阴阳之效,后来的东周皇帝都会将此药一枚加诸在大婚之时给皇后的赏赐中。当然,也有将此物赏赐给皇亲或者重臣之例。
叶素痕习武多年,知晓自己内伤严重。现在虽看不出有何异样,但内里淤血会逐渐堵塞自己经脉最后五内俱损吐血而亡,而等内伤只有自己依靠引瑰反魂丹之药效冲破经脉内的淤血方可痊愈。
索幸自己还精通易容缩骨之术,即便于西魏皇室身居高位,叶素痕也没忘少年时作为杀手的基础功夫。但好不容易混进了东周皇宫,叶素痕却不知皇室密库位于何处。但转念一想,东周当朝长公主殿下是当今东周少帝的亲妹妹。昔年东周夺嫡残酷惊震三国,叶素痕自然有所耳闻。如今萧锦棠即位,更是对一同患难的妹妹宠爱备至。
既然萧锦棠如此宠爱萧锦月,那说不准萧锦棠也赐了萧锦月引瑰返魂丹呢?
容王出逃锦月搏命刺广寒
可叶素痕没想到的是,他刚潜入临晚殿便内伤发作。霎时间,经脉剧痛瞬间抽空了他的力气,令他只能蜷缩在地上喘息。但宫中人多眼杂,一个宫人痛苦如此自会被看出端倪。无奈之下他只得就近躲进临晚殿旁的山水庭院里的假山石洞里,却不想运功疗伤时又被玩捉迷藏的萧锦月发现。
一个宫人躲在公主寝殿的庭院的石洞里打坐,身畔还有血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而萧锦月骤然闯入,更是吓得叶素痕一口血喷了出去。见了血光,萧锦月自是吓得花容失色,为防这位长公主殿下惊叫出声,叶素痕只得打晕了萧锦月。且萧锦月已发现自己,醒来之后临晚殿定会戒严,届时再盗引瑰返魂丹定然无望。且因方才惊吓,自己功力更是散了不少,就算常人此时也可取之性命。
叶素痕思量片刻,只得携公主为质,赌一把自己的易容术能瞒得过宫门侍卫,就这般浑水摸鱼出了宫。
思至此处,叶素痕望着从自己眼前招摇过市的老鼠,心道这当真是色令智昏。也是自己失算,想他叶素痕英明一世,却不想栽在了自己的师父手里。但落到如此田地,还是那瞧着瘦瘦小小的长公主殿下给的惊喜。
或因拼着一身伤混出了宫,在远离最危险的的地方后叶素痕的神经便渐渐放松下来,以至于他忽略了最危险的人就在自己的马车里。他本欲出宫后就在隐蔽之处弃车而逃,至于萧锦月则与他无关。可叶素痕没想到的是,刚过平康坊,萧锦月便醒了。只是她一直装晕,直到叶素痕将车停在了平康坊内的柳浪湾。
平康坊作为玉京城内的声色犬马之所,花街柳巷之地,最是鱼龙混杂。此地人来人往且毗邻西市,各国商人商队皆暂住于此。就算搜城,这平康坊也是最难搜查之地。叶素痕本打算在此地浑水摸鱼依着易容之术混到风声过去再潜行回到西魏,却不想挨了萧锦月一刀。
他将马车停到隐蔽处,打开车厢看见昏迷中的萧锦月。本想就此溜之大吉,却不想自车厢出来的一刹,车内瘦弱的少女忽的醒转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贴身带的匕首一把捅入了叶素痕的腰窝。
若是叶素痕未曾受伤,那他仅凭气息便可知萧锦月是否装晕。但此时他伤势严重,不仅没察觉出萧锦月的气息,又严重低估了萧锦月的胆识才让之轻易得手。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叶素痕宫中内伤发作,调息之时又被萧锦月打断。此时便是连反抗的力气也不剩多少。他咬着牙猛然推开萧锦月,却不想女孩握着匕首,一双碧色瞳眸荧荧瞪着自己,活像一头被激怒的小母狼。
活了二十多年,叶素痕头一次被一个持着匕首的女孩给吓住了。他还有些力气,这些力气扼碎一个女孩的喉骨已是足够,但叶素痕怎么也没想到萧锦月一刀得手后会不要命似的再度扑上,那鱼死网破的架势看的叶素痕打心底里发憷。眼前的女孩显然也是害怕的,她贵为公主,应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在颤抖,甚至牙齿已将自己的唇咬破。可她拿匕首的手却异常的稳,她看着自己,眼底满是哪怕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也要给叶素痕来上一刀——
这哪里是一国公主,这明明就是个小疯子!
被萧锦月捅伤的腰窝不住的渗血,连着其余的皮外伤一块钻心挠肺的疼。叶素痕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透过斜射进车厢里的光,他才认真的看清了萧锦月的模样。
女孩虽瘦弱,却有着一双盼若琉璃的湛碧色瞳眸,那瞳里似隐寒星,如天光破云击碧水。但与她堪称凌厉的眼瞳相比,女孩却眉若飞羽,淡色一抹似含远山,好似那凌厉的眼神都连带着柔和忧郁起来。若未露出这等凶相,当是一位楚楚可怜的娇弱美人。
虽然女孩凶猛如狼,但叶素痕也不能否认萧锦月是个极为难得的美人胚子。
容王苟缩困暗巷 锦月回宫踏柳浪
但此时已不是欣赏佳人之时,叶素痕连忙跳下车捂着腰退后几步。心道自己从业多年,决不可违抗自己的杀手职业道德——
美人和小孩是绝不能杀,作孽。
他怎么能承认自己是被一个小公主给吓着了呢?他怎么能承认自己伤重到连个小姑娘都制不住了?叶素痕迅速的瞥了眼身后的柳林,觉得就算自己身受重伤,但拼着一口气,萧锦月肯定追不上自己。更何况这可是大周的长公主殿下,无缘无故的让她在自己手上出了事儿,那宠她至深的东周少帝岂不是要倾国之力来找自己寻仇?
他叶素痕自是不怕那东周少帝,但难缠的是现在跟在少帝身边的楚麟城兄妹。在离开西魏之时,他早已得到线报楚氏正在着手重建风声,本打算从东周回去时再思虑如何处置这个重建的风声,却不想自己方一出国自己手下的月宫便毫无征兆的叛了。流影圣女自是知他逃进了东周,但也不知他这个师父会不会转而寻求东周合作?
毕竟他叶素痕的项上人头可比那什么北燕豹王值钱多了。
他不能对萧锦月动手,否则届时他面对的便不止是他的师父,还要面对那个武学天才,那个连他也不知武学深浅的楚麟城!更何况自己当初一手覆灭楚氏风声,害的楚老将军含恨凉朔,这笔账楚氏一直记在自己脑袋上。如今自己落魄,楚氏能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这绝不是他对萧锦月认了怂,这分明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还没等得叶素痕掉头开溜,他便见着一只素白纤细的手自车厢里面伸了出来握住了车厢门框。女孩的手腕套着几个金铃儿,抬手间清脆的铃音叮当。女孩的手纤细如竹,分明是可称皓腕凝霜雪,但叶素痕怎么瞧着那沾血的手怎么看怎么都觉着车厢里坐着的是个恶鬼,现在恶鬼从地狱里伸出了手,叶素痕又不禁退了两步。
可萧锦月倒没和叶素痕想的那般跳下车追着自己再给自己两刀,她已出乎叶素痕意料的冷静倚着门框坐了下来,将匕首敛在了自己的大袖里:“你潜入皇宫劫持本宫,意欲何为?”她顿了顿,握着匕首的手更紧了几分:“还是说,你故意潜进宫,是为了谋刺我皇兄?”
萧锦月不动声色的将袖子叠合在一起,她知自己其实现在其实手抖的连匕首都握不住。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您皇兄有什么刺杀的价值?世人皆知东周少帝不过权臣傀儡,比起谋刺他,相信更多的人会选择刺杀东周四大家族里的人物。
叶素痕暗暗腹诽,但这心底话却不敢说出口,他怕说了萧锦月跳下来再给自己两刀。
“都是误会!公主息怒!”叶素痕捂着腰连步向后退去,心道活命要紧,这小公主绝不如她外表般忧郁柔弱,瞧她那一刀的狠厉疯劲,若真跟自己来个玉石俱焚可得不偿失。
萧锦月心思细敏,她看着逐步后退的叶素痕,心下不禁生疑。这人明明有本事混入皇宫掳走自己,可为何此时步步退让?她犹疑片刻,正欲开口询问,却不料叶素痕连退二十余尺后,掉头便拼着仅剩的气力运起轻功溜了。
萧锦月呆呆的望着叶素痕逃去的方向,她长于深宫,从未见过轻功这等神奇的轻身功夫。斜红给她讲的话本里,都是神仙才会飞的。怎么这个歹人也是神仙?那神仙为何会被自己刺伤?这些疑问叶素痕自是无法向她解答,在逃进柳林后,叶素痕便因剧烈的疼痛再度跪倒在地上。他捂着腰,心道萧锦月只是刺了自己一刀。若是她手抖上那么一抖,往旁一拉扯,那自己这肠子怕不是就流出来了。
柳林不远便是驿道,再往前便是鱼龙混杂的花柳之地。叶素痕卧在地上喘了几口气,撑着力气挪到了驿道旁的楼阁酒馆间堆放潲水的暗巷里。
叶素痕逃后,萧锦月坐在马车边儿上看着白沙绿浪此起彼伏。她不懂驾车,亦不会骑马。拉车的马似完全没注意到方才车上的动静,待叶素痕走后只是优哉游哉的流道河畔吃起了草。
她垂下眸看着这匹蠢马,那马丝毫没有感受到萧锦月的目光。反倒是扬着尾巴,打着响鼻继续吃草。
萧锦月见状却是不慌,她脱下了自己云隐纱的大袖,又将冗长华美的襦裙提了起来在在小腿侧打了个结儿系了起来。她跳下车,提着裙子踩在了湿软的白沙地上。
那马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吃草。萧锦月走到马侧,试探性的摸了摸马脖子。那马儿也不恼。她拔出匕首,两三下将系在马身上的缰绳挑断,只留下系着马嚼头的绳子。
她牵马欲走,却忽的在车门旁看见一缕一指长的碎发。
萧锦月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自己虽鬓发微散,但那歹人却未对自己以利器相伤。倒是自己先给了那歹人一刀,难不成这是那歹人的头发?
萧锦月秀眉微颦,抬手将这缕发丝细细收进自己袖口暗袋。湖畔沙地绵软湿润,她踩了两下觉着不适便脱下了自己锦缎金线织就的绣鞋,竟赤着脚踩着水沿着湖畔往远处的白塔走去。
马儿亦趋亦步的跟着女孩,水花自一人一马的脚踝溅起,仿若踏柳。萧锦月四处环望,她从未出过宫,更是不知宫外景色如此。她听得柳林之外隐隐车马喧闹,忽然想起斜红姑姑曾对自己所说的玉京城风貌——
这里有着最盛大的光景,雕梁画栋,玉槛玲珑,金屑铺街。城内有九湖十二溪穿城而过,飞花扬柳繁华熙攘。坊市里商铺毗邻,路道纵横。少女绣阁奏乐吟诵飞花杨柳絮,英俊的少年策马疾来如踏春风。
而城中还有九湖,这九湖源头以潜龙水榭为起始潺潺而流,出宫则入成主溪名为水龙吟,流过城东云生结海楼后便沿其侧的玉水明沙湖分流穿城。入夜之后,玉京城内九街十二市烛明灯火迢第而起,灯火煌煌如星海浩渺。而柳浪湾是十二溪最后一支,岸边水清沙幼百鸟低回,垂绿丝绦间正对位于玉水明沙中的湖心白塔起云台。
萧锦月不知此时自己现身于何地,但她曾在潜龙水榭的高台上看过与之遥遥相对的起云台,若往起云台的方向走,定能走到宫城。
奉令搜城鸣悠心藏花
自楚凌云携兵班师回朝,北燕和大周战事方歇。楚家军便暂时派不上用场,只得驻扎在玉京以东的眠龙镇上。而楚家军的一众武官除却练兵以外亦无事可做。故百夫长一下的军人皆被下派玉京城周农田里助农人春耕,而身为昭武校尉的陆鸣悠则被调去做了皇城巡防营的营长。
其实巡防营平日里也无甚事儿可做,除却例行巡查便再无事。即便在玉京城中有纨绔行欺男霸女之事,但碰上陆鸣悠都会收敛几分。虽说昭武校尉不算什么大官儿,但无奈陆鸣悠可是楚家军的先锋,光是少年那一身锐气便无人敢捋其锋芒。更何况他那官儿可是实打实立的战功堆出来的,又是楚麟城的亲信,得罪了他不等于得罪了手握大周近半军权的楚氏?
陆鸣悠却觉着这日子过得太过无聊。少年心性跳荡,总渴望战场拼杀建功立业。而玉京城虽光景盛大却无事可做,所解决之事无非不过偷鸡摸狗等杂事。他有些后悔答应杨绛来替他接替玉京城内巡防营长之职,每日交岗,他只能携着战友去酒肆消遣,他觉着玉京城就是一坛浓香绵喉却后劲极大的酒,人掉进了这个酒坛子就酥软了骨头,自此只能溺毙其中。
现刚过晌午,初夏之时已有蝉鸣阵阵。熏风拂面,陆鸣悠抱着他的枪坐在宫城外不远处的巡防府衙的门槛上。玉京太过安逸繁华,酒不再是苦寒的凉朔之地所稀缺的战利奖赏,而是出门右转便能去酒肆打个二两的消遣。他有些迷恋烈酒入喉的感觉,那刺辣的酒液顺着喉头一路燃烧入腹的感觉像极了战争之前他擦拭着自己的枪。
就在陆鸣悠想去打酒之时,远处官道之上却响起急促如奔雷的马蹄声。玉京城内无故禁止疾行,违者扣押马匹罚银十两。更何况这里更是巡防府衙,敢在府衙跟前疾行怕不是翻了天?陆鸣悠持着枪正欲拦人,却不想拐角处窜出的马是楚麟城的追月驹,而来者正是麟懿郡主楚清和!
“郡主!”陆鸣悠即刻站起,他仿佛找回了战场接令时可让全身兴奋的燃烧感。
楚清和并未下马,她骑术极好,一夹马镫双手收缰便停在了陆鸣悠跟前:“鸣悠,速召巡防营人马!”
她一面说着拿出萧锦棠给出的帝令,沉艳的碧色玉佩上用泥金填出了飞龙凌云的纹样:“帝令在此,明毓长公主殿下为歹人所掳,圣上现令巡防营即刻封城并秘寻长公主殿下及人犯。切忌不可惊扰百姓,但若有人恃权抗令,即可出示帝令强搜。若有违抗,当即关押侯审!”
陆鸣悠闻令不禁一愣,他并未惊诧于这玉京城里要么不出事儿要么就出大事儿。他耳里只听到了明毓长公主为歹人所掳这几个字——
圣上登基之时,他曾于宫道之侧遥遥见过一眼明毓长公主。说是见过,倒不如说他只遥遥瞥见了女孩纤细如竹的手腕和那垂下一握的乌发。她卧在堆叠锦绣之间,莹白如玉的腕子上套着一串金铃儿跟一个与之手腕不大相配的玉镯。她似乎是个身子羸弱的女孩,因为那天日头太大而中暑晕了过去。那一众女官簇拥着她高声且焦急的宣令太医,带着浓郁的脂粉香味儿踏然而去。
她们过处只留下一支粉晶的珠花,珠花精致小巧,比之华美珠翠却再普通不过。那跟堆叠锦绣完全不搭调的珠花,让陆鸣悠想起了那与她不相配的玉镯。他将它捡了起来,小心将之擦拭干净,它精致脆弱,似稍微用力便可将之折断。陆鸣悠想了想,将它放在了贴身的护心镜里。
它的主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陆鸣悠不止一次的看着珠花猜想。但无论怎么猜测,却只能回忆起那一握如水长发和一截皓腕。但如今不知为何,此时那朵珠花像是扎进了他心底,沉闷且尖锐的自心间从内向外的刺痛开来。
她是那样尊贵娇弱的公主,理应受到最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受到最尊崇的礼遇。她应该是那锦绣宫城,是他所护卫的的宫城中最明媚娇妍的花。他不仅护卫着玉京,还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护花人。
但她却被歹人所掳——
巡防府衙离宫城不远,她等同于是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掳,而自己却在片刻前还想着去酒肆喝酒。
楚清和见陆鸣悠的面色霎时变了,她突然觉着眼前的少年有些变了。她自小长于军中,陆鸣悠同她的年纪差不了多少。她觉得陆鸣悠是一匹小烈马,少年的热血鲜活于锐气昂扬在他的眉宇。他有着无所畏惧的冲劲,如同一支利箭以撕风裂云之势撕破敌阵,故此他成为了楚家军最年轻的昭武校尉和先锋。
但此时他却肃跪而下,将手抵在了自己胸口,发出的声儿像是狼或虎的低咆:“末将定不辱命,定将长公主殿下安然救出!”
楚清和隐隐觉着陆鸣悠变了,却说不上哪儿变了。她没时间细想原由,只将帝令交给陆鸣悠。府衙内驻扎的兵士听得府衙外的动静纷涌而出,在见到陆鸣悠手中帝令之时尽数跪拜。
点兵暗巡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上千名兵士兵分四路开始对玉京城内展开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