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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抵霜     江山业txt下载     江山业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罚后失策麟城夜探御膳房

    楚麟城自是不知他走后内刑司发生的事儿。

    抬着担架的宫监们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楚麟城瞧着他们倒觉得平白无故有种看活死人的意味儿。宫里的人怎么看都觉得没点人气,他们的身上都带着无形的链锁一般。有人是困兽,有人则做了狗,总之不像个人。他趴在担架上睁着眼看着四方宫墙外的天,微暖的风在深长的宫道中迂回徘徊,带着墙外的垂柳直往里面荡,像是少女款摆的罗裙腰肢。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她们裙琚迤逦环佩叮当,却再无如此生动的鲜活。楚麟城看着天,想着若是没有今日这些插曲,今日当算是春和景明和乐闲暇的一日。他闭上眼,感受那风如女子含香的丝绸披帛轻轻掠过自己的脸。诶,要是这担架不这么晃,在这里小睡片刻亦是无妨。

    想着想着,楚麟城心底不由得失笑,想不得自己堂堂楚氏少帅进了宫还有这等苦中作乐的情怀。他正无边无际的想着,思绪随着风飘飘荡荡,灵魂像是回到了凉朔关一般。他站在城楼上,风还是这么徐徐的吹,吹的人心都像那云一般飘摇。可还没等楚麟城的心绪飘摇向草原,便觉担架一抖将他这魂儿给抖回了这宫墙内。

    这一抖差点没将他从担架上颠下来。再一睁眼,原已到了侍卫们在宫中居住的偏房。

    楚麟城还没来得及打量打量他在宫内住的地儿,便见着侯在偏房外的内监快步而出,见了楚麟城躺在担架上,他忙上前迎道:“少帅感觉可还好?圣上太后体谅少帅受了这皮肉之苦,便特地让奴将这偏院收拾出来给少帅养伤。”

    听见这内监于言辞中提到了穆太后,楚麟城不由得心生疑窦。这宫中眼线纷杂,他初初进宫也无法判别这内监所属势力。且又见这内监目光一个劲儿的往自己身上瞧,楚麟城心下也有了三分底,忙挤眉弄眼作痛不欲生状谢了恩。

    那内监见楚麟城面色不佳,又或许是楚麟城的身份使然。他一面将那房门打开一面道:“少帅还请在此偏院安心养伤。圣上口谕,道郡主金枝玉叶,自是不可同寻常女官一块住。圣上体谅,便将玉泉大长公主未出阁前的泠玉轩打扫清理后让郡主所居。不过少帅毕竟是男子,不可居于后宫,委实让您委屈在这偏院住了。”

    楚麟城暗道还好楚清和没事儿,这宫中尽是人精又口尔纷杂,依着她那性子,让她一人去泠玉轩住着也好。自己这挨了打,也算是给她上了一课。

    不过话说回来,给自己拨一个偏院的主意穆太后也有份儿,怕是穆太后也忌惮着楚氏的实力。今日她欲杀鸡儆猴却不想引火烧身,穆氏也不愿跟楚氏彻底撕破脸,这样以来,日后穆太后在宫中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与楚清和。

    “那真是劳烦公公了。”楚麟城勉力挤出一个笑,看上去倒真像是强逞出来一般。他由着那几个抬他进屋的太监将他挪到床上,还适时在触床时嘶了声儿。

    “蠢材!连挪个人手下都没得个轻重!”内监见楚麟城似吃痛,神色忽的紧张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他怒声呵斥了几位抬楚麟城进来的太监,又见楚麟城面色发白,赶忙道:“少帅言重了。”

    楚麟城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内监似乎很不耐呆在他这偏院一般。楚麟城思绪一转,便知此人生怕自己在他手上出了什么差池。他这刑虽说是萧锦棠罚的,可这也由的是穆太后的意思。若是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楚家必会找太后的麻烦,而若这内监是太后宫中的人,届时自己真出事儿了,穆太后定然要将他丢出去顶了罪。

    楚麟城暗暗记住了这内监的长相,他应是穆太后的身边来打探自己虚实的人。而内监则像是躲瘟神一般,对楚麟城告了声儿礼后便带着人走了。

    楚麟城听见他们走远了才放下心来闭目养神,自己这一受伤,怕一会儿有的是人来探望。而自己也可趁此机会摸清宫中势力划分。可不曾想的是,楚麟城这一闭目便睡了过去,等再醒时已是日头偏西。楚麟城寻思着怎么也该有人来瞧瞧了,却不想在床上躺到了亥时,连个送水的人都没见着。

    月上中天,眼见着已快子时,楚麟城趴在床上,只觉腹中饥饿难耐,心头暗自啐了穆太后和萧锦棠一口。

    莫不是自己想岔了?这人都打了还不给口饭吃,这太后难不成是想饿死自己?就算小皇帝再怎么无力,吩咐个把人给自己赏口吃的也不难啊?戏陪你演了,脸也被你抽了,没功劳还有苦劳呢!若小皇帝是自己弟弟,就冲着他那臭脾气,自己早抄着鸡毛掸子给他来顿猪肉炖粉条,就算他是楚清和,自己也照打不误!

    屋外鸦声阵阵,风掠过树梢惹的树影婆娑摇曳。楚麟城看见那窗棂上一摇一晃的斑驳树影,听见自己的肚子跟外面的鸟叫此起彼伏联袂演出,昏鸦肚饿琴瑟相和。

    楚麟城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这是倒了什么霉。他一边伸了个懒腰缓缓下床,一边伸手将杂乱的头发束成马尾。他身为禁军统领身份显贵,身上的禁军军服下摆绣着翻滚密实的云浪纹,光照之下缎面流光如云霞初生。楚麟城将之翻弄两下,将其上的软甲饰物摘下,又将内层衣物反了过来穿上。

    禁军统领制服内衬为灰,可楚氏亦是皇亲,内衬则为玄。被楚麟城这么一拨弄,倒真像一件夜行衣。

    楚麟城弄好一切,悄然推门。初夏的夜晚还有些微冷,倒真应了那夜凉如水的说法。月色清辉徐徐洒落于宫墙间隙,透过树影的斑驳月色皎凉如银。夜过子时,除了远处更夫的打更声儿,四周一片万籁俱寂。

    楚麟城轻轻合门,见四周无人便一个翻身跃上了房檐,几个跳荡如灵魅一般飘然上了宫中的角楼。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被他人发现,他楚麟城自负武功可称天下前三,但论轻功,自认第二那绝无第一。若现有人无意撞见夜行中的楚麟城,怕只能见着一线影子翩然而过。腾跃翻转楼阁间,竟是连一片瓦都没有发出响动。

    角楼是除却帝宫太清殿最高的建筑,楚麟城吊在房檐的阴影下瞧见远处禁军侍卫打着火把夜巡。他将巡逻路线暗暗记下。想着等哪日自己得闲,需得将这宫里走上一遭。宫中巡逻虽密,但从自己这角度看过去还是漏洞频出。若是真有高手行刺而自己恰巧不在宫中,那圣上的性命——

    楚麟城思至此处,忽的想起了戏兽场那一耳光。

    小皇帝打的极狠,一巴掌下去响的整个北苑的人都能听见。楚麟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回到偏房之前时这脸还红肿着,此时摸上去却平整不见凸痕甚至连痛楚亦不觉得。便是女人以全力一掌打人脸上,那必然三到五日还留有印痕,更逞论少年了。脸上的伤已没了感觉,那定是萧锦棠收了力。

    若萧锦棠真如传言一般久居深宫未曾发蒙更未习武,他怎可能学会这般的控制力度?

    但来不及让楚麟城细想,就在他吊在梁上的思考的间隙,自己这肚子又不争气的叫唤起来。楚麟城左右瞥了一眼,揉了揉肚子,权当了了安慰下自己的五脏庙:“消停点吧您!”

    是的,他这偷摸出来,本就是打算自己去御膳房偷点吃的。真想不到自己楚麟城威名响彻三国,却不想此时要做这梁上君子。

    趁人不注意,楚麟城在宫内绕了半圈熟悉了地形。他远远瞧见那雕花宫灯下映着的御膳房三字儿的牌匾,暖黄的的灯火晕染房间廊前,侍卫层列而过,阻拦于楚麟城饱腹之路中央。

    御膳房自是宫中重地,这里负责了圣上太后以及各宫娘娘的饮食。若是有歹人混进,后果不堪设想。

    楚麟城蹲在一棵树上,趁着宫道两侧侍卫擦掠交接的缝隙一个轻跃便落到了御膳房小侧门。这是皇帝专属的小厨房,平日里专做些点心小食供皇帝消遣。

    世人皆道大周楚氏将门忠臣,门下族人皆忠勇善战,而此一辈的楚麟城更是其中翘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少年将军英勇无匹智计双全,可旁人却不知,楚麟城人生有两大爱好——

    一是斩将藏剑,楚麟城善用枪,但逢战事,对方若出名将则必换自己的隐麟剑出战。隐麟不斩无名客乃是北燕和楚家军都知的规矩。

    还有一好则是喜甜食,尤其是精致小点。楚少帅幼年时不喜食饭菜,整日只**致甜点。彼时玉泉公主于凉朔关产下楚麟城三年回京。在这凉朔关呆了快五年,公主心想好容易回了京,儿子长这么大也没吃过什么好的,回京后嘴挑些也无妨。见楚麟城爱吃,她便命人换着法子的做些点心给儿子吃,可不想带到楚凌云回来,楚麟城挑嘴挑的和京中那些个纨绔子弟一般。

    见此情景,楚凌云大怒道这等娇生惯养将来如何掌军上阵怎能同将士同甘共苦?无奈之下,楚凌云不顾妻子阻拦,带着儿子连夜赶回凉朔关。一路上楚麟城还用着对母亲那套法子撒娇不肯进食,却不想被楚凌云饿了整整三日,等到了凉朔关,就算是草根树皮楚麟城都恨不得嚼碎吃下。

    可这精致小点是楚麟城骨子里喜好的,楚麟城曾听玉泉大长公主说过御膳房的御厨做的点心是天下一绝,从此心念不已,今日趁此时机,偷吃一些,想来明日不过是被宫人道御膳房里出了狐仙,晚上馋嘴偷了吃。

    四周只有往来侍卫巡逻的脚步声和甲胄铁器的摩擦声,楚麟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小厨房的门偷偷拉开一线,迅速闪身进去,动作之快仿若疾电。他似乎忘了想,为何御膳房这等防卫重地不锁门。

    楚麟城回身关门速度轻快,心道幸好自己轻功了得。可不想刚刚关上门,便见着一人猫着腰从灶台后钻了出来。

麟城清和偷膳探宫闱

    楚麟城被这鬼鬼祟祟黑影吓了一跳,心想这宫内守卫怎跟摆设一般?自己潜进来也就罢了,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御膳房分一杯羹,这哪里是皇宫,这分明就是路边摊儿好么?

    “什么人?”楚麟城也不知对方来意,只得警戒的低声喝道。他脚步微抬,心想着若是这小贼有什么轻举妄动,他必会于他出声前将之放倒。这贼今日是注定没法醒着走出这御膳房,若让他知晓了自己身份将自己夜探御膳房的消息传了出去那才完了——

    刚受完刑的禁军统领深夜抓贼,传到穆太后那儿的话必然引起穆氏警惕,且不说今日自己是白挨了巴掌,便是萧锦棠那儿也交代不过去。但若是禁军统领自己也是贼,贼喊抓贼,那岂不是丢尽了大周的颜面?

    “哥?”贼抬头,一双琥珀色的瞳眨了眨,好一派无辜。楚麟城面色一僵,心道好你个楚清和,什么不学好,今日捅了篓子还敢来御膳房偷东西吃。瞧她也是衣物反穿,此时屋外星火微光透过窗棂更衬得她头发凌乱灰头土脸,活像是刚从黑煤窑里爬出来的苦力。

    “你怎么在这?!”两人异口同声,同时上前两步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

    楚麟城扭过了脸,一巴掌打掉楚清和的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她方才也不知刚刚翻找了什么地方,满手黑灰,这么一抹一蹭,自己也灰头土脸成了逃难的难民。楚清和甩甩手,眼睛骨碌碌的转了转。楚麟城见她眼眸弯弯,笑的像个偷了腥的狐狸。他直觉方才手心被磨蹭了两下,不由得眉峰一抖,旋即又是一巴掌拍在了楚清和的脑门上:“吃吃吃,就知道吃。吃了还擦嘴,也不嫌恶心。”

    楚麟城眉头快拧成了麻花,见楚清和还在笑,不由得伸手提住了她耳朵:“臭丫头不学好,到宫里捅篓子不说还学会了偷吃?”

    “彼此彼此,说的你不是来偷吃的一样。”楚清和翻了一个白眼,伸手往楚麟城的虎口掐了一下:“放手呀壮壮!”

    楚麟城最忌讳谁叫他的乳名。他出生在凉朔关,又是早产,出生时气息不足,可将玉泉大长公主给心疼坏了。军营苦寒,楚凌云寻思着民间有贱名好养的习俗,便起了个这个乳名。此时听见楚清和叫自己的乳名,楚麟城瞬间脸黑如锅底。楚清和一面含含糊糊的将嘴里的酥饼给嚼了咽下一面后退两步躲开楚麟城的巴掌。嘴里的酥饼还是牛肉馅儿的,里面还搁了她喜欢的胡椒。她喜欢胡椒辛辣暖融的香味,合着肉香像是冬夜里喝的暖汤,从唇齿留恋到下肚的过程中有种在阳光下骨酥筋软的感觉。

    只可惜楚麟城委实来的不凑巧,自己害怕被他人发现,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这馅儿便只得老牛嚼鲜花一般将这上等珍馐囫囵吞枣的塞进肚。楚清和见楚麟城肚子里的窝的火儿都快窜上头顶了,于是忙蹲下身,小腿发力,轻巧如飞燕一般踏梁而上。只见少女轻灵的一个鹞子翻身,再落下时一手一碟点心。

    “宫里的点心味道真不错,本来这玫瑰雪耳冻是我打算慢慢品尝的,不过你喜欢甜的,那就让给你好了。”

    感情你是准备在这梁上慢慢吃的?楚麟城暗自腹诽,却见楚清和两步跃到楚自己面前,嘻嘻一笑。在这御膳房中,她不能高声说话,压低了声儿的讨好更像是撒娇:“哥哥,你可不是最喜欢玫瑰做的甜食么?我给你留着呢,这阳春白雪糕也好吃,玫瑰豆沙馅儿的。”

    楚麟城肚饿已久,此时也顾不得形象,五指作筷便开吃。心道这个臭丫头还算记得自己。楚清和瞧着楚麟城狼吞虎咽的样儿不由得嗤嗤一笑,又蹲下身子在灶台哪儿不知鼓捣些什么。

    楚麟城略略吃了几口缓了肚饿,见楚清和蹲在那里不知作甚,不由得疑惑道:“你在鼓捣什么?御膳房你也敢捣乱,若是明儿出了事儿,谁还能保得住你?”

    语毕,楚麟城又迟疑半晌,问道:“方才你吃饱了么?”

    楚清和探出一个头,笑吟吟的看向了自己哥哥。她纤长的手指勾住了两个油纸包,麻线被她灵巧的打成了结儿,纸包在她指间略略旋转了几圈儿便飞出去砸中了楚麟城的胸膛。

    楚麟城忙伸手接住,再一抬头便见着楚清和窜到自己身侧轻声道:“我早吃过啦,灶台底下有引火的油纸。玫瑰雪耳糕粘手不好带,有油纸包着就不妨事了。听说今儿没人给你送水米,就想着给你打包弄点过来。可没想到,你竟然自己溜来了。”

    楚麟城闻言失笑,一时无言。他想摸摸楚清和的头,又想到自己刚吃了东西满手黏腻只得作罢。楚清和倒没注意自己哥哥的神色,她一面将油纸包塞进楚麟城衣裳里一面揶揄道:“楚少帅自称人中君子,可没想到是个梁上君子呀。”

    “尽会贫嘴。”楚麟城无奈:“快将御膳房的东西归回原位罢,这里不能多留。宫里人多眼杂,万事小心为上。”

    楚清和点点头便收拾起来。不一会儿,兄妹俩就趁着巡逻的缝隙溜出了御膳房。

    楚麟城本想直接回偏房,可又担心楚清和出什么意外。她轻功不如自己,这宫中侍卫众多,万一真被发现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堂堂郡主夜游宫闱事儿小,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事大。自己跟着她去,也能瞧瞧她的住处。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好提前告知楚清和防范。

    就在二人往泠玉轩掠去时,楚麟城才发现去泠玉轩的路是同帝宫潜龙水榭一条道上的。时值初夏,太清殿前的潜龙水榭已是荷叶田田,初生的荷叶嫩绿小巧,像是一个个凝碧的玉盏。偶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粉尖一点欲语还休。帝宫防卫森严,侍卫的火把在步云阶下密密而立。煌煌烛火下,映得水榭之前的薄雾弥漫都染上了暖融的橘色,像是情人温软欲醉的眼波。白日的步云阶宛如冰雕玉砌,被这灯火一衬,更是莹如初雪,仿若灯火的温暖都润入了这瑶池仙境。

    不愧是皇帝住的地方——

    楚麟城不由得心想当年建造这等华美宫殿的萧彻是何等爱慕他的皇后。据说这太清殿的寝殿窗口正对着皇后所居的凤藻宫寝殿的轩窗,萧彻每每上朝归来便自窗口望去,晨起的皇后正于轩窗之下描眉篦发。

    小轩窗,正梳妆,朱颜对镜,遥遥一望,恰对情郎目光。夜晚相望,太清殿灯火煌煌,崖穹星淡,举目望万里河关。垂首念卿窗畔,低语念谁正轻欢。

    楚麟城心中感叹,抬步正欲离去,却正忽见太清阁内掠过一点烛光——

    这么晚了,难道这小皇帝还未睡?

    楚麟城不禁顿住了脚步,楚清和见楚麟城突然停下,忙回身掠到楚麟城身侧,疑惑道:“哥,怎么了?”

    “你瞧。”楚麟城遥遥一指对面太清殿,楚清和顺着方向看去,果然见了那窗内一闪而过的烛光。

    楚氏兄妹擅骑射,自幼便目力惊人。他们能看见在阁外待命的宫人,那说明这太清阁内只有小皇帝一人。这小皇帝也是怪,自个儿睡个觉干嘛将宫人全部赶到宫门外面干站着的?皇帝就寝,宫里没有八人服侍这根本不合宫规族祖制。

    楚麟城同楚清和对视一眼,心下生疑之际却被勾起了好奇心。

四面楚歌麟城清和闯太清

    夜色已深,太清殿外的宫人手中的宫灯摇摇晃晃,一派昏昏欲睡。楚麟城远远观望了半刻,瞧见窗口那点火光忽明忽灭,若不是他们兄妹目力惊人,旁人是断不可能发觉太清殿内的动静。楚清和看了楚麟城一眼,忽的运起轻功欲往那太清殿上掠去。

    “你干什么?”楚麟城忙抓住妹妹的衣袖将她拽住:“夜闯太清殿,你是不要命了么?”

    楚清和却不甚在意,她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下楚麟城,眸中笑意隐隐:“你不是想去吗?我看你的眼睛都恨不得黏过去了。”

    楚麟城被堵的一窒,竟是哑口无言。他又远望了下潜龙水榭四周的布防,心道这布防确有几处疏漏。若是真来了高手行刺,这小皇帝怕真要做个糊涂鬼了。

    楚清和显然也发觉了布防疏漏,只听得少女轻笑一声,便见她身姿缥缈如登云踏月般瞬息往太清殿轻掠而去。她束起的发丝在月光中荡漾开来,如墨落画又好似轻羽横渡碧空。楚麟城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忙运起步法追上前去。可二人掠空而过,专挑巡卫疏漏出处往里飞掠。不想飞至途中却,楚麟城忽见步云阶下的侍卫竟然身着赤金锻钢甲。火光中,他肩上的虎贲肩甲似仰首嘶吼,朱红翎羽凛立于玄色重盔之上,兵士软甲之上,错金飞龙凌空纹被似要驭光腾飞。

    楚麟城惊的瞳孔一缩,这分明是龙图卫副将的甲胄式样!

    龙图卫是冠军侯穆钰所组建的亲军,曾随他缔造三十二战无一败的神话。若以十年来划分一个时代,二十年之前,是楚凌云锋芒毕现;十年前,便是穆钰的主场。当年穆钰率临阳军连夺燕云十八城被先帝赐封冠军侯,后穆妙柔奉兄命进宫入主中宫。穆氏风头无两。后临阳军改编为龙图卫,人数虽不及凉朔镇北军多,但胜在兵士以一敌十。而穆氏也一跃而成仅次于楚氏的军武世家。

    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穆钰最引以为傲的并不是龙图卫,而是他手下的两位将才。一位名为薛景君,擅突袭进攻,率领龙图卫左军二万人。另一位名易子凛,擅布阵防守,统御龙图卫后行军。一军之中,一帅二副将。此时在这潜龙水榭前,驻守的竟然是穆钰的亲兵,而一军副将竟亲守太清殿。楚麟城虽任禁军统领,但上任不过几日,自是还未同前任禁军统领顾振轩交接完毕。但在定国大长公主眼皮底下派私兵进宫驻守,穆氏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为何还要让自己与楚清和进宫?既是护卫圣上,那这太清殿前的副将定然是易子凛。但易子凛不驻守帝都咽喉临阳城,若是楚氏兵变则无人可挡。兵临城下无险可守,穆钰再怎么急功近利亦不会下如此昏招。

    就在此时,楚清和忽的发出一声惊呼。楚麟城蓦地从思考中回神,忙旋身抱住楚清和往后疾退而去。

    这根本不是什么防卫松懈!潜龙水榭之前有宫道四条,分支十二条,六主宫皆有主道通往潜龙水榭。而这看似松懈有疏漏的防卫却是利用了这错综复杂的宫道地形所布下的阵法。无论刺客从哪儿进来,他们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形成包围圈封锁住潜龙水榭。他们并不担心被圣上被歹人偷袭,因为那些站在殿外的宫人,分明是龙图卫假扮的!

    易子凛根本没有守在底下,底下的赤金甲胄只是一个幌子。楚麟城暗道不妙,他清楚的看见一个人望向了自己!

    “谁!竟敢私闯帝宫!”一声怒喝如惊雷乍起。那人虽身着内监服侍,此时猛然抬头目光如炬。楚麟城心下断定他就是易子凛。易子凛的怒喝像是一声信号,楚麟城来不及退走便见潜龙水榭下军阵忽变,自潜龙水榭为始,火光次第燃起如狼烟,层层火光暴露了在楚麟城看不见的地方还隐藏着的兵士,此时他们一同点亮火把,将这玉京宫城渲染如昼。甲胄摩擦声铿然,不过几个瞬息,整个宫城便以潜龙水榭为中心戒严。

    楚麟城心中暗道不好,他未同易子凛交过手,自是不知对方武学深浅。但能随穆钰北伐三十二战定是不弱。潜龙水榭下火光燎天,四周兵士迅速集结。楚麟城抱着楚清和绕至太清殿梁上背光处,却见不远处的龙图卫持炬快步而来。

    楚麟城抿紧了唇,他心头第一次体会到了四面楚歌的意味。这若是一张天罗地网,他和楚清和就是网中的猎物。可他现在出去又要作何解释?堂堂禁军统领夜探帝宫,这往大了说可就是刺驾!

    眼见着兵士越逼越近,楚麟城正悬于梁上想着被发现后的说辞时,却听得楚清和转过头向左边努了努嘴:“哥,左边窗户开着!”

    楚麟城顺着方向一看,这不正巧是他们方才在远处时看见有微光的窗户么?

    底下兵士距步云阶不过十数尺,不过瞬息他们便会暴露在光亮之下。楚麟城深深的看了一眼正在指挥兵士包围太清殿的易子凛,犹豫片刻后抱着楚清和自窗口一跃而入。

    太清殿内一片黑暗并无烛火,仿佛刚才他们看见的光亮只是幻觉一般。月色自窗口徐徐洒入太清殿,映得这一片雕梁画栋无端的冷冽。楚清和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爬起来时向四处张望了几眼,可这几眼张望,楚清和顿觉他们走错了地儿。

    初夏的晚风无声的随他们潜入了帝宫,卷起迤逦如轻云的洒金纱幔。层层纱幔在月光下流丽生辉,像是徐徐而绽的金云搏浪。在这层幔掩映下,一张鎏金嵌玉象牙床置于正中。

    帐幔上系着金铃,此时被风一吹便发出清越的声响。楚清和无心欣赏太清殿内别致的设计——

    试问谁会将这么大的床放客厅或放侧房的?楚清和见状心中不由得骂了街,她回头看向同是一脸不知所措的楚麟城,对自己兄长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

    看这情况。怕是他们误打误撞闯进了皇帝的寝宫!

锦棠再见清和妙计解围

    楚麟城被楚清和看的后背发凉。他只觉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下要是被人给发现了,他们俩这夜袭刺驾的罪名可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关窗呀哥!”楚清和蹲在地上对楚麟城一阵挤眉弄眼,楚麟城看见她的口型连忙蹲着将那扇窗勾回关上。一刹那间楚麟城有点恍惚,仿佛他们此时不是在太清殿,而是回到了童年他们在凉朔关时调皮捣蛋的日子。

    “你可别出声儿了——”楚麟城下意识回头提醒妹妹噤声,但猛一回头却跟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楚清和很少见到兄长这等极度震惊的表情,不由得顺着楚麟城的目光转头看去——

    她从窗户进来时顺着地上滚了两圈儿,因此离楚麟城有段距离。此时她顺着楚麟城的目光看去,只见身后的高脚茶桌似乎动了动。她翻进来时没来得及细细打量这月光照不到的太清殿深处,除却他们误入寝宫之外未觉有何古怪。但她身侧的桌子先是抖了抖,然后又像是长了腿儿一般动了动。她下意识的往后挪了一步,心道别不是这太清殿闹鬼吧?说好的陛下真龙之气邪祟不侵呢?

    楚清和心底打鼓,她虽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闹鬼。她脚下一软,手下意识的想撑地却触到了柔软的锦缎,楚清和下意识的低下头,原是她碰到了一床锦被。

    可被子怎么在地上?楚清和总觉古怪,猛一抬头,却见眼前蓦地开了条透着暖光的缝儿。

    借着这缕光楚清和才发现,这桌子上的茶具全被人摆在地上,而这整张桌子则是被一床锦被覆着。但还未等楚清和反应过来,便见着那小皇帝从那缝隙处钻出个头来。

    他显然是已经睡下了的,身着中衣披头散发,漆黑的发如泼墨一般迤逦了一地。他这么一探出头,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寝殿竟然摸进了两个人。楚清和离他近在咫尺,两人愣的不知所措,只得大眼瞪小眼。

    “我…我我…你…你…我……我草。”楚清和惊得舌头打结,市井粗话脱口而出,这他娘的小皇帝玩的是哪一出?吓人也不带这么吓的吧?瞧你这样儿不应该好好的躺床上睡觉么?怎么没事儿钻桌底下啊?

    明明儿时在凉朔关偷灶房的肉被抓了也没这么紧张?楚清和忽的感觉手脚都不听自己使唤,她想往后挪也挪不动。面前的少年微微仰着头看着她,那墨玉一般凝碧的瞳像是被这暖融烛光给融化了一般,融成了一眼潋滟碧水隐隐春山,满目春光沿着他浓丽的睫流荡开来。楚清和不知道,此时的萧锦棠亦是不知如何是好,又是这样,她又像这样突然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少女的琥珀色眼瞳本就如佳酿一般引人沉醉。他恍惚想到了初见那一日,少女突然拍了拍他后背,金铃声声中,一转眸便浸入了那坛酒里。早春的阳光自她身畔斜斜洒落,在积雪上点染出迷离的碎星。她拥着最后的雪披着清晨的光,身畔金尘飞舞,长鬓如墨,浅绯色的唇像是早春初绽的海棠。

    她现在离自己不过二指距离,少女的呼吸似乎带着令人微醺的酒香,无声的润入了自己的面颊,缓缓清浅,像是早春吹醒桃花的风。萧锦棠别过眼,心道这烛光怎么忽的变得那么暖,像是阳光,燎的自己面上发烫。

    楚麟城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口。他这才明白,原来他们在外面看到的时明时灭的光是这桌下发出的。

    “你们夜探太清阁,是想刺驾?”

    倒是萧锦棠先开口打破了这满室寂静,他缓缓起身,声线随冷却有些颤抖,不知是紧张还是冷的。他仅着一袭白棉中衣。那衣衫似有些大,更衬的少年身量单薄瘦削如初生的竹。

    “臣不敢!”楚麟城听见萧锦棠先说了话,心底莫名的舒了一口气,旋身半跪干脆利落。

    “臣…臣女也不敢。”楚清和有样学样跪下低头看地,她方才瞪了萧锦棠那么久,算不算直视圣颜大不敬圣上?

    可那眼瞳……真是好看,宝石一般,像是能看进人心底儿一般。

    萧锦棠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的转了圈儿,他也不叫人,语气一派悠然:“那你们夜探太清阁可真是好雅兴。”他说着顿了顿,语带戏谑:“楚统领的伤可好的真快。”

    “谢…圣上体谅。”楚麟城也想骂街,怎么这小皇帝这么喜欢堵人话头呢?还什么好雅兴,分明是走投无路。为何走投无路,还不是因为你不给吃的,害的他堂堂楚少帅跑去偷东西吃——

    兄妹二人心中暗自叫苦不迭,心道这小皇帝脾气古怪谁也琢磨不上。今日北苑一事,虽事出有因,但萧锦棠就是那种上一秒还能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就能赏你板子的人。

    兄妹二人跪地不言,萧锦棠倒是跟没事儿人一般坐在了一旁的茶凳上。太清殿内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楚麟城正欲想说些什么,却忽的听得殿外一阵喧闹,甲胄的摩擦声、士兵的叫嚷声、火把噼啪的燃烧声混杂着涌入了太清殿,声势浩大烈火烹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造反军打到宫门外了。

    他清楚的听见太清殿外殿的门被人猛力踹开,紫檀木门来回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萧锦棠闻声望去,面不改色,几步走到纱幔边,一面撩起纱幔一面低头对着还有些呆滞的楚清和冷声道:“既然不是刺驾还不快躲着?”

    楚清和如梦初醒,楚麟城反应倒是快,两步上前拉着妹妹便冲过纱幔趴在床侧,动作行云流水堪称连滚带爬。

    “噗嗤。”锦被再度掩上,仅存的一点光亮迅速湮灭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楚麟城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被他护在怀里的楚清和,却不想寝宫大门蓦地洞开。

    透过纱幔,他看见了单薄的身影挡在了门前。火光将少年劲瘦如竹的身影拉的极长,他的声音冷然如冰。

    “易将军,何事惊扰?”

太清殿内君臣对峙初立威

    少年声色冷冽如冰,声量虽弱却隐含凛然不可侵。光影摇曳间将他单薄的身形拉扯的像风中的竹,竹叶虽随风而舞,但劲节风骨却是宁折不屈。虽着中衣长衫,但亦威仪具足。

    殿外声势浩大,火光跃动如昼。他一袭单衣形单影薄伫立殿前。但此时无人再敢多言,铁甲铿然间,殿外龙图卫次第持炬垂首屈膝半跪。洒金纱幔光影婆娑,楚清和看着萧锦棠的背影,忽的觉得挡在他们身前的少年是在颤抖。他半背对着他们,透过背光隐约可见他紧抿成线的唇。他还是个少年啊,五官轮廓还带着些稚气。楚清和遥遥的看着少年,只觉他面如铁铸,殿外火光如钢水一般为他浇铸上这层铁面。

    “方才太清殿外有可疑人等,末将心忧陛下安危,担心歹人刺驾,故此率军护驾。”来者声色温润,语调不疾不徐,说像是军中儒将,倒不如说像个谦和温润的君子书生。人未到声先至,不过瞬间,殿外除却火把燃烧的声音便只余肃静。男人缓步而入,青缎流光纱帽坠缨,这分明是个内监的打扮,可无人觉得他像个内监,那丝缎长袍穿在他身上更像是铁甲,他所经之处军士皆以枪杵地以示尊敬。

    “什么歹人刺客?”萧锦棠冷哼一声,戏谑道:“原来孤的太清殿是这么容易被潜入的?孤怎么觉着,这太清殿热闹的像个菜市口呢?”

    “这宫城之中统共有两千龙图卫精锐,难道他们都没长眼睛不成?难道非要等着刺客进了太清殿拿刀搁孤脖子上你们才来护驾?”萧锦棠说着顿了顿,一字一句仿若霜吻刀锋:“还是孤就是易将军手中的一个饵?易将军既受母后之命护卫于潜龙水榭,那为何不是尽心尽力防范于外,而是等着什么没见着影子的歹人刺客进来了才带人放马后炮?”

    “…这是…穆太后竟私调龙图卫进宫?”楚清和只觉呼吸一窒,她不可置信的看向楚麟城,却被楚麟城轻轻捂住了嘴。

    楚麟城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妹妹不要出声儿。楚清和看着兄长的眼睛,顿时明白楚麟城的想法与自己并无一二。龙图卫进宫驻守就等同于穆太后的私兵,穆氏将精锐尽数派进宫中且不报备禁军,难不成他们是打算逼宫?

    “陛下息怒!”易子凛忙屈膝半跪,但语调依旧不疾不徐:“还请陛下恕末将无能,但若刺客真混入宫中,陛下有任何闪失末将都万死难赎其咎!”

    萧锦棠略略眯眼,那双浓翠的瞳在火光下更显妖异:“无能就是你的理由?所以你就让你龙图卫的兵士强行破门闯殿?”他的声调陡然拔高,甚至隐带嘶吼,像一只被逼困在角落里的斗兽:“易子凛!你说!藐视皇权,该当何罪?!”

    纵然易子凛有穆太后撑腰,但此时穆太后心病复发只得在凤临阁静养亦不得出援。萧锦棠脾气乖戾性子喜怒无常是整个宫里人尽皆知的,或许是这位小皇帝早年太苦了些,骤登帝位便忘乎所以为所欲为。但无论如何,穆太后是乐见其成的。她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年,脾气好坏无所谓,只要能被她所掌控,什么都无所谓——

    就算是今日他要降罪于易子凛,穆太后也就顶多帮他说个情。自这位皇帝登基以来,再荒诞无礼的要求,穆太后都会应允。她想要的不仅仅是现在萧锦棠无条件的依附自己,她要的是溺杀,最上等的谋杀,是诛心。

    思至此处,易子凛心中忽的没了底儿。见萧锦棠面似寒铁,他只感觉后背浸凉如霜雪压脊。火把噼噼啪啪的燃烧着,一滴冷汗不受控制的自他后背渗出:“启禀陛下,末将是出于对陛下、太后娘娘的安危考虑,才不得已如此兴师动众。”

    “不得已?这便是你擅闯太清殿的理由?”萧锦棠上前一步,下颌微抬,眸间戾气横生。他似乎已经到暴怒的边缘,那双浓翠如墨像是被火光点燃了一般,泛着如狼一般的荧荧碧色:“真是好一片忠心呀,敢问易爱卿,你是想带人来搜查孤的太清殿?”

    易子凛被萧锦棠堵得进退两难,他低低垂首,几近是将字眼儿从齿缝中咬出:“为陛下安危考虑,末将恳请陛下,今夜移居偏殿!”

    “放肆!”易子凛话未落音便被殿外一声厉斥打断,他回头看向殿外,却见福禄领着一众宫人快步进殿。老人满面怒容挡在寝殿之外,怒斥如一头发怒的雄狮:“易子凛,带兵进殿,你是想逼宫篡位?!”

    “末将不敢!”易子凛暗自叫苦不迭,心道此时福禄怎么来了。福禄是宫中三朝老人,见过的风浪比他吃的饭还多。他既敢将谋逆的帽子扣上自己脑袋,那定是派人知会了宫外的顾振轩和楚凌云,若是自己此时不退殿,那等禁军一来,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刺驾之罪了。

    “好个忠臣良将。”萧锦棠冷然一笑,他略略垂下眸,敛去了那点碧色。他忽的笑着赤足踏出殿外,面对眼前的金甲龙图卫,他仿佛只是在晴光大好的天儿出来花园散步的少年一般。

    易子凛不敢直视圣颜,他紧盯着萧锦棠的袍脚,心跳随着那袍脚起落忐忑。如今他真是进退两难,自己奉太后之命监视皇帝,防的就是皇帝与他人私下接触发展党羽。其实哪儿有这么多的歹人刺客,他借护驾搜宫的理由欲防患于未然,可现在这谋逆的帽子扣在自己身上,他若是轻举妄动就是死,谁也保不住。但若自己没有眼花,今夜太清殿外的人是真逃入了帝宫——

    若没进帝宫,那总不可能是闹鬼,怎么人就会平白无故的消失了?

    易子凛回忆了下他在太清殿外见到的虚影,此等身法定是高手中的高手。饶是他都未看清来人男女。若来人真是忠君勤王之辈,有如此身法,他若以勤王名义出手,那自己未必能活着从太清殿出去。

    可事情已经闹大,就算自己今日活着出去,那穆氏兄妹会如何待自己?

    易子凛无端的惊慌起来,他微微抬头,却见萧锦棠在宫道上如巡阅一般打了个转儿又绕回自己身侧。

    他不敢抬头,他知道面前的帝王正低头打量着自己。他的目光蕴着无法言喻的压迫力,重如千钧直直的砸在自己背上,像是要将自己生生的砸进地里。

    易子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知道他在本能的惧怕面前的少年。少年是狼,而自己是待宰的羊。

    “谋逆刺驾……当是死罪!”萧锦棠忽的一笑,笑声清脆泠泠如叩玉。

    “孤觉着,易将军你可能还想说,是孤窝藏刺客?那是不要要由你来判罪,孤窝藏刺客,是为叛国?!”萧锦棠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清鸣,易子凛身侧佩剑出鞘。名刃流秋,剑纹如流云流水,剑出一瞬云破月白流光烁烁。萧锦棠持剑而立,寒芒破风撕裂了满殿寂静:“还不退下!”

    易子凛清晰的感受到冰凉的剑锋吻上了他的脖颈,他只觉着腔子里滚烫黏腻的鲜血都被这剑刃冻住了,血流过剑刃再流入颈子,浸凉的令人颤抖。他顺着剑刃向上看去,看见了一只素白且骨节分明的手。

    生死只在方寸,他深深低头,颤声肃拜:“谨遵圣令。”

太清君臣夜谈解帝策惑

    萧锦棠微微敛目,眸光自剑脊流转而过。易子凛不敢妄动,他下意识的侧目看向剑锋,却忽见剑锋轻挽,寒芒绕颈不过瞬息便将自己鬓侧长缨扫落。珠串迸裂落珠噼啪滚动,那微凉的寒意润进他的皮肤令他动弹不得。萧锦棠冷声一笑,提剑转身,袍袖挥舞间殿门紧闭。

    易子凛心知是萧锦棠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方才那一剑萧锦棠完全可以往他喉咙上划去。他不由自主的颤了颤,缓缓起身,又再度对寝殿门肃拜三次后才率兵退下。易子凛不知道的是,萧锦棠一直提剑站于门后。他敛眸轻抚过剑刃,动作温柔仿若触掠过情人香软的唇。他一直看着那紧闭的门,若有人还欲闯殿,等着他的便是一剑穿喉。

    萧锦棠自认自己无甚本事,但论剑出一瞬,他还是有把握要了别人的命,哪怕代价是搭上自己的命。

    殿外龙图卫齐声告罪后便次列退下,火光如潮水一般退却。福禄在殿外问了声安后便将太清殿外门关上。不过几个瞬息,太清殿又陷入一片黑暗寂静。

    无人的帝宫寂静如死,这时楚清和才听见萧锦棠隐隐的喘息声,他见人都退下了才放松身子退后几步。他手中流秋剑当啷落地,发出清越的鸣响。楚清和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见萧锦棠快步走到床畔,他两三下卷起帐幔便往上一躺,蜷缩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又像个幼小的婴儿。楚清和见他如脱了力一般,忙欲将身侧被子捡起替他盖上。可就在她碰到被子的一刹,却听得萧锦棠轻声道:“多谢郡主,还请将桌子下的灯给熄了,再将茶具放回去。”

    楚清和闻言,直觉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扎了一般不是滋味儿。她瞥了眼萧锦棠,依言照做。她亦是好奇萧锦棠究竟躲在里面作甚。可却不想桌下只有一灯一书,书还是兰卿睿快讲烂的《帝策》。

    她吹熄了蜡烛将茶具归还原位,又将沾染了烛灰的书擦了擦才放在了怀里。见萧锦棠蜷成一团,她又忙将被子抱过来想替萧锦棠盖上。站在萧锦棠的床侧时她才发觉少年的额间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楚清和忽觉心下一窒,忍不住捏住袖口轻拂萧锦棠的眉头。似欲擦拭汗渍又似欲轻摁抚他紧蹙的眉心。可不曾想她的手刚伸到一半便被萧锦棠抓住了手腕。

    楚清和一愣,却见萧锦棠却忽的坐起,自顾自的接过被子裹住自己。楚清和抿了抿唇,终是垂下手。

    她不由自主的看向自己的手,回忆起方才的触感——

    那一瞬间,她碰到萧锦棠的手时,她感觉那个少年在不住的颤抖。

    萧锦棠见楚清和眉心微蹙不由得苦笑一声,几近是将字句自胸腔中挤出一般道:“孤这个皇帝做的很是窝囊对吧?”

    楚清和心下一颤,抬眼间却见萧锦棠微微仰起了头,那双华艳浓翠的瞳直直的撞入自己心底:“这太清殿更是……呵,想进就进,还是带兵带刀的进。若今日易子凛真要搜宫,便是孤也保不住你们。”

    “擅闯寝宫乃是死罪,陛下多虑了。只是恕臣冒昧,陛下是何时知道潜龙水榭的护卫被换成了龙图卫?私换禁军,为何顾将军未曾跟臣说过?”倒是先楚麟城开了口,可话一出口,楚麟城才发觉自己压根不会安慰人。萧锦棠的转过头看向了楚麟城,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你们不也是擅闯寝宫吗?至于龙图卫,孤登基时曾和易子凛有过一面之缘,方才观其兵士甲胄瞎猜的。”

    “……”楚麟城被这有些过分随意答案梗的不知如何接话,楚清和瞧这气氛又僵起来,忙道:“哥哥嘴笨,陛下您可别介。”她说着眨眨眼,一抹俏意跃上她的眉梢眼角:“我们这是路过,陛下您可别误会。”她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子靠在床畔:“我倒是觉着陛下您一点都不窝囊,你可算是一人挡了千军万马呀。”

    “千军万马?郡主委实言过其实。”萧锦棠垂下眼,却见楚清和歪着头对自己嘻嘻一笑:“哪里言过其实了?但若您不保我们放任搜宫,那穆氏会怎么想陛下?我们顶多再去挨个板子,但陛下您私下勾结楚氏……可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呀。若我们真被拉出去斩了,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原来还有这么一说?孤倒不知麟懿郡主如此聪慧,当是孤孤陋寡闻了。”萧锦棠忽的笑了起来:“郡主想问的,是孤为何会选择护住你们罢。”

    楚清和眨眨眼,明眸流转过萧锦棠的颊侧:“陛下当是信忠烈之后。”

    “忠烈之后?”萧锦棠敛下眸,几个字儿在他唇齿间辗转几分,似细细咀嚼其中意味:“忠烈不忠烈,谁又能说的定呢?孤在深宫学到的第一课,就是谁都不要相信。”

    “可你必须相信。”楚麟城突然开口,缓声沉肃道:“楚氏先祖五百年前就发誓效忠于大周,陛下怎可轻疑?”

    “孤信什么?孤若信臣,难道太师不是孤的臣子么?孤若不信,又如何令太师代行御笔朱批之权?”萧锦棠眉峰微挑,方才柔和的神色瞬间敛。他再抬眼望向楚麟城时已然眸似寒冰,且凛且冽:“他还会教给孤为君之策,而楚氏呢?坐拥一方兵权,难道孤之卧榻还能容猛虎酣睡?”

    “陛下!”楚麟城声音顿时拔高了个八度,他只觉心头顿时腾出一股火气直冲天灵。他能承受朝臣非议亦能为国为君与之权谋倾轧。但这一腔赤忱,又如何能被自己所尽忠的君王所非议?

    “兰氏专权摄政,乃为佞臣。谁是猛虎,陛下您——”

    “哥!”楚清和低声呵止了楚麟城,她悄悄握住楚麟城的手安抚,一双明眸俏生生的看向萧锦棠:“猛虎不提,可陛下现下能倚靠谁?代笔朱批,陛下莫非心甘情愿?或许单论家族不成气候。但现下兰穆二家联合,而穆家与齐王相勾结。定国大长公主一家向来不参与党争。陛下可选择的余地委实不多呀。”

    “哦?”萧锦棠忽的勾了勾唇角,面上一派冷肃之气尽散:“若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孤还以为郡主深谙读心之术。”

    楚麟城听得一头雾水,这小皇帝方才还将自个儿同那兰氏相较,怎么现在转态跟变脸似的?可还未等楚麟城反应过来,便见萧锦棠忽的坐正,对自己揖了一礼:“孤方才冒犯了。只不过孤还有一事不明,素闻楚卿学富五车,还可请楚卿答疑否?”

    楚麟城忙正坐肃容回拜,萧锦棠这一礼分明是对师长所行,如此大礼,几可比肩太师尊仪。

    “陛下请问。”

    “这几日太师行课,孤却听得不大明白。”萧锦棠说着顿了顿,缓缓道:“《帝策》有论,堂溪公谓韩子曰:‘臣闻服礼辞让,全之术也。’”

    楚麟城眉心微皱,迟疑半刻才道:“陛下若是对《帝策》内容不解,自是可以于早课之上提问太师,为何要提问于臣?”

    “那孤闻礼辞让,全之术也,可对?”萧锦棠没回答楚麟城的问题,仍是自顾自道。

    楚麟城抬眸看向萧锦棠,此时他亦管不得什么直视圣颜:“为臣之道,不同于为君之道,还请陛下明示。”

    萧锦棠倒没被楚麟城审视的目光看的浑身不自在,他反倒是迎着楚麟城的目光与之对视:“楚卿莫非还不明白孤话中之意?”

    楚麟城心下迟疑,帝问不可轻回。他想着该如何委婉的表达自己看法,却不想萧锦棠一字一句,沉缓而言:“现下朝堂之上,君臣不分,孤若不藏锋敛芒,试问谁能容得下孤?”

楚萧互探锦棠请结盟

    “所以你便故作不学无术,以求自保?”楚麟城心急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连敬语都忘了说。

    萧锦棠亦不恼,似乎陛下二字无关紧要:“便如方才郡主所说,孤现下能倚靠谁?现下兰穆二家联合,穆家与齐王相勾结。定国大长公主一家向来不参与党争,现下看来,孤还能倚靠的便只有楚家。”

    他说着抬眸看向楚麟城,眉峰凌厉如弧刃:“楚卿,你说是么?”

    楚麟城的心底忽的突了两下,像是瞬间没了底儿似的。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在他的认知里,萧锦棠不过是个迫于形势登基的皇子罢了。初进宫时以为他是性子暴戾的昏君,后觉他不过是个有心无力的少年。但在这昏月浸润的太清殿里,面前的君王眼中似蕴着风刀霜剑,那戏兽场的对视又浮现在楚麟城眼前——

    楚麟城知道,他现在才算真正认识了萧锦棠。眼前的少年高傲且坚忍,像是茫茫原野上的独狼。楚麟城深深的看着萧锦棠,忽然发现他一直忘了件事儿。

    当年萧锦辉戕害手足同胞,唯有萧锦棠因年幼而逃过一劫。但自己怎么忘了,一个能在深宫中长到十五岁的人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在萧锦辉手下学会生存?在朝臣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城府早比那些老奸巨猾的大臣们更深。

    萧锦棠见楚麟城神色肃穆,不由得心想这镇国公的儿子是个实心眼。见楚麟城沉默不言,萧锦棠忽的一笑:“楚卿不必多虑,是非因果孤还是清楚的。如今兰穆二家结盟,沈王二家明哲保身不参与党争。孤能信的,只有楚氏。而你们,也只有选择孤。”

    楚麟城闻言心中一动,他知道现在是萧锦棠欲与楚氏结盟。但楚氏自开国以来便是效忠帝王,萧锦棠此问不过是在探明自己的忠心罢了。不过他心底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不安,眼前的少年有着狼的眼神。楚麟城自负明解人心,可自己却怎么也读不懂萧锦棠的想法。

    “陛下,您既为帝王,所求为何?”楚麟城沉吟半刻,终是开口问道。楚麟城知道自己若是答应了萧锦棠,那不光是他的一生,还有楚氏的荣耀都将跟萧锦棠绑在了一起,是再也逃不开庙堂束缚了。

    自己愿镇守一方守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远离玉京就是不想参与这庙堂党争,但自己所学必报效于国。他愿为天下苍生而出仕,却不知萧锦棠作何所想?他是帝王,是天下万事万物万民之主,是视国为私予取予夺,还是愿守河山护佑苍生?

    “麟城,难道你也认为孤不应为帝王?”萧锦棠忽的站起身,白色长衫笼在他身上更显他风姿如竹:“孤现下有何所求?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他说着顿了顿,语气揶揄又似嘲弄:“孤为帝王,性命却尽拿捏于臣下太后之手。若太后废帝……你见过哪个废帝下场是好的?孤所求,不过是活着罢了。”

    楚麟城忽的无话可说,是,他有鸿鹄之志,欲得明主而图。但眼下君臣颠倒权臣当道太后垂帘。与活命相比,一切理想都不过空谈。

    楚麟城咬了咬牙,俯首肃拜:“臣愿为天下而出仕,但陛下亦知,良禽当择木而栖。”

    “楚卿这话倒是有意思,不过这大周境内,哪儿还有木头让你栖宿呢?”萧锦棠蹲下身,眼眸微眯,眸光流转潋滟如风过春水般扫过楚氏兄妹。

    楚麟城以额抵掌心,正欲开口却发现自己的手忽然被萧锦棠握住了:“起来说话罢。”

    楚麟城还没应声儿萧锦棠便站了起来,他被猛力一拽,下意识的随着萧锦棠站了起来。他已是个青年了,自是比萧锦棠高上不少。俯视帝王乃是大不敬,他正欲躬身谢礼,却见少年帝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一字一句神色沉肃:“是萧锦棠,是我想同楚麟城结盟,不是一个左右制肘的皇帝同他的臣子的结盟。”

    “楚麟城,你可愿成为我的助力?”

    少年眉宇飞扬凌厉,他紧抿着唇,挺直了脊梁看着面前的青年,眼里的不甘和渴求交织融汇,像是刀又像是怒吼的狮子。

    “臣下与君,从无结盟,只有尽忠。”楚麟城深吸一口气,似同军中同兵士打闹一般揽过萧锦棠拥住了他。萧锦棠愣了愣,却感觉楚麟城拍了拍他的背:“但若说楚麟城和萧锦棠之间,是朋友。”

    他忽的想起,北苑内他见萧锦棠看斗兽,那时他见饿兽相搏笑的残酷,细细想来,那笑容几分残酷几分悲凉。萧锦棠下令去救那只小狼,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他就是那只小狼。

    “萧锦棠,你并不是独狼。”

三人坦心相对楚萧结谊

    “朋…友?”萧锦棠愣了一瞬,又迟疑着将这二字复述了一遍。他像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个词儿一般,又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赐一般喃喃着不敢确信。楚麟城深吸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是的,朋友。”

    “孤…从未有过朋友。”萧锦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又似想到了什么一样不自觉的笑了笑。他看了看楚麟城,又转头看了看楚清和:“朋友就是玩伴么?如果是的话,孤也曾有过,不过她已经死了。”

    幼年时的事儿萧锦棠已记不大清了,只有午夜梦回时还能忆起些许残存记忆深处的温暖。那时俪姬经常抱着他,流金一般的发娓娓垂在他颈畔,扫弄的他咯咯直笑。待他笑累了就枕在母亲温软的怀抱里撒着娇。俪姬唱着家乡的歌谣哄他入睡,异域的调子婉转悠扬。阳光斜斜洒落进棠棣阁,落在俪姬的眼中,她的歌声清亮,像是大漠的清泉亦或是驼铃叮当。入睡之前,他嗅到屋内隐隐带着花的香。

    可每每梦至此处,晨钟乍响,睁眼凉寒刺骨,美好的记忆瞬间幻作泡影。清醒的时候,他的记忆似乎就自那一根悬于棠棣阁内的白绫开始。自那时起,他身侧只有三人,一个是萧锦月,另外两个是年纪稍长的斜红和与他年纪相近的飞白。

    他虽从萧锦辉手中活了下来,但宫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最初的时候,能陪他玩耍的只有飞白。只不过飞白已经死了,死在年前雪化之前。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救不得。不仅自己救不得,还得笑着送她去死——

    他笑的如同第一次和飞白教他做宫人之间常做的游戏一般。她的尸体就躺在棠棣阁前,乱棍打死,死不瞑目。最后萧锦棠看着她的尸体被无言的宫人抬上板车丢去了宫外乱葬岗,像是同过往的自己彻底诀别。

    “不是玩伴。”楚清和拉过萧锦棠的手,却觉他手心冰寒。她双手包住了少年的手,想用掌心温度温暖他:“朋友,就是会一直陪着你走下去的人。无论将来如何,总有人同你并肩而行,为你排忧解难,与你祸福共担的人。”

    “你有了朋友,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不用再一力独挡所有事。”楚清和柔柔一笑,她忽的无比心疼这个少年。见萧锦棠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她恍然间觉着心里一动,像是初见那一日一般。那日她看见少年独立寒雪,背影是那么孤寂,无助的像是凌风傲立的孤竹,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拥抱他。

    “一直一个人,一定很苦吧。”她鬼使神差的上前拥住了萧锦棠,不顾礼法:“以后,你身边就有我们啦,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少女柔和的呼吸如兰似麝,似带着早已忘却的香味儿。她的怀抱温暖如昼,像是很多年前从窗棂外斜射进来的暖阳。这些早该湮灭在时光深处的感觉倏忽涌上,如逆流的潮水一般拍打着萧锦棠的神经。他似自无边寒夜中浸入了温水一般,无端的惧怕这突然的温暖:“你……你们,会一直在我身边么?”

    他不敢确信,声音微弱像是怕惊破这不属于他生命中的温暖幻梦。

    “会的,会一直在。”楚清和松开他,与少年平视而望。眼前的少年瞳似春水,眉似春山。她知道,这个少年的心里包含了太多的愤怒与不甘,可他的瞳却明净如水。他心底还藏着一个喜欢做梦的小男孩,天真而又仿徨。

    萧锦棠不自觉的抖了抖,嘴唇开合几下却是没能出声儿。楚清和的话像是雪霁云开的第一束阳光,骤然之间照亮了他晦暗的生命。他有朋友了,这是一种多么奢侈的感情,奢侈的荒唐而不现实。楚清和还想多说几句安慰萧锦棠,却不想萧锦棠忽的蹲了下来。楚麟城慌忙半跪下想问个究竟,生怕他是否身体不适。楚清和也蹲了下来,二人却见萧锦棠撇着嘴,努力将眼睁开,但泪水却止不住的从他面上滑下。

    萧锦棠见他们都在看自己,不由得闭上眼将脸埋在臂弯里胡乱的蹭了蹭。这么多年,他是极少哭的。就算是哭,也是痛到极致忍不住了才哭。俪姬在的时候就对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萧锦月还需要他保护照顾,若是他哭了,锦月岂不是也跟着伤心?

    楚麟城忙给楚清和使了个眼色,他嘴笨不知如何安慰人,开口说不好就是往萧锦棠的伤口上撒盐。他只得拍了拍萧锦棠的背,却不想这一蹲身,两个油纸包便从他怀中滚落出来掉在萧锦棠眼下。

    “……”楚麟城手上动作顿住了,看向楚清和的眼神无端的多了几分幽怨。

    楚清和缩了缩脖子,只觉楚麟城的眼神夹枪带棒恨不得当场揍自己一顿。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这两个纸包是什么时就听得萧锦棠抽了抽气,还带着哽咽的问道:“这……这两个纸包里面是什么?”

    楚麟城心底暗暗叫苦不迭,抬头又见楚清和一脸幸灾乐祸,只得硬着头皮道:“……臣…臣今日未进水米,腹中饥渴难耐,故去御膳房走了一遭。”

    “所以,你们擅闯孤寝宫,就是因为偷了吃食被人追来?”不是,我们只是好奇,没想到惹祸上身了。楚麟城这话没好意思说出口,见萧锦棠还盯着那俩纸包看,只觉丢脸丢出无方海。他自觉比萧锦棠年长,虽是朋友君臣,但他还是想展示自己作为兄长是沉稳且可倚靠的。怎不想新交的朋友还没说上话,自己这梁上君子的行径便暴露无遗。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儿…就是玫瑰糕跟什么白雪饼,都是清和打包的。”楚麟城说着瞪了一眼楚清和,立刻化身不粘锅。

    “我还不是看你肚子饿!”楚清和小声嘟囔了句,又抬眼看了看萧锦棠,贼兮兮的笑了笑:“陛下晚上挑灯夜读想必也是饿了,这不,现成吃的,我们刚从御膳房出来弄的,不如尝尝?”

    “噗。”萧锦棠终是憋不住笑出了声儿,楚麟城被他笑的面红耳赤,心道自己伟光正的形象算是彻底完了。可见萧锦棠忍不住的笑的样子,他才忽的觉得此时的萧锦棠无比真实。他终于不像一个过早背负一切的帝王,而是一个正当十五六岁无忧无虑的少年。

    萧锦棠不敢笑的大声,生怕放声笑了引的宫人一探究竟。他捂着嘴笑了半晌才止住了笑,憋着一股儿气道:“这受了杖刑照例是三日不给水米的,吃了东西会排泄。为了防止动作扯了伤口也怕秽物感染,这一不注意,人就没了。”

    “……那多谢陛下体谅。”楚麟城露出了一个悲伤的表情,他怎么知道宫中规矩这么体贴人性。这军中打了军棍,谁抬你走啊,还不是被打了棍子自己爬回去躺着。等到了饭点,还得自己拖着身子出来吃。

    “你若是饿得慌,我便下旨多赐些菜品给郡主,让她给你带来。你们这一闹,明日怕是整个御膳房都得戒严。”萧锦棠眨眨眼,眸中流露出少有的天真之色:“楚卿,你喜欢吃什么?”

    “他喜欢吃甜的,就喜欢点心零嘴儿。”楚清和嗤嗤一笑,冲着楚麟城吐了吐舌头,心道叫你甩锅给我,分明是我瞧你肚子饿好心给你打包的。

    楚麟城真想一巴掌打楚清和脑袋上,可碍于萧锦棠只得忍着不得发作。萧锦棠见这兄妹俩眉来眼去,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他盘腿坐了下来,忽的轻声道:“别陛下圣上的叫我了,既是朋友,你们就唤我锦棠罢。”

    “那锦棠你也别楚卿郡主的叫啦。”楚清和看着萧锦棠,一双琥珀色的瞳似含着光,如同暮星一般:“你叫我清和就好,至于我哥嘛……”她说着顿了顿,楚麟城右眼皮莫名一跳,下意识的想伸手捂住楚清和的嘴。

    “你叫他壮壮好啦!”

    楚麟城闻言一掌拍在了楚清和身上,满面通红。

    萧锦棠捂着肚子笑的直打滚,他已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这么笑过。虽是压抑着笑声,却莫名觉得通体舒泰。他想他也是有朋友的人了,从此身边有了可以信任的人,即使身在深宫,日子却不会再如往日一般晦暗无明。

麟城复职面圣遇兰相

    三人袒心相聊,不知觉已到后半夜。待到帝宫之外宫人昏昏欲睡,二人又偷偷自窗外翻出,遁夜而去。但楚氏兄妹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后,萧锦棠看着那扇半掩着的窗户心绪纷杂,他翻来覆去不得入眠,似一闭眼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女孩的气息像是阳光,无声之间点燃了他。

    友情对于常人或许不过唾手可得,但身为帝王孤家寡人……这份感情奢侈令人不敢置信,美好的仿佛只配做心中的愿景。萧锦棠想着搭在他肩上的臂膀,拥住他的少女,但心底却无声的挣扎不愿相信。这是在皇家,他出身在皇家……他怎能去信他人?

    拥有江山,必然会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感情。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亲情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更何况友情了,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分明是他知事儿以来学到的第一课。

    萧锦棠闭上了眼,倚在窗边,夜风拂入寝殿浸凉若水。再睁眼时他望向远方,灯火自太清殿下一路蔓延至外,像是昏黄色的星海。这万家灯火就是楚麟城所说的天下么?萧锦棠不得而知,他极目远眺,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些流动的光雾。昏黄的星火落在他坚定若铁的眼底像是跃动的火苗。

    萧锦棠清楚的明白,他不能退却,他的身后从无退路。自他看着俪姬的尸体垂坠在棠棣阁的房梁上时,就已知此生只有向前再无退路。但若生退意,便是万劫不复。

    一夜很快过去,这晚上一闹腾,第二日萧锦棠自是精神不济,在兰卿睿的早课上昏昏欲睡,气的兰卿睿直扶额叹气。

    帝师不是个好担当的活儿,皇帝金尊玉贵,只能说教不得打骂,且说教也得言辞婉转,开口闭口江山社稷家国天下以励帝王雄心。便是皇子读书不用功,先生处罚皇子也只得是处罚皇子伴读,令其代主受过,也让年幼的皇子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可萧锦棠的伴读是谁?一个是威名赫赫的禁军统领楚家少帅,一个是镇国公夫妇疼成眼珠子的先帝亲封的麟懿郡主。这借给兰卿睿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打这二位主儿,他是知晓楚凌云的脾性的,虽然现在已是不惑之年,但谁动他的宝贝儿女,这怕是要同二十年前一般提着枪当街打人。

    兰卿睿心底也愁,楚氏兄妹进宫虽受制于太后,但他可怎么也没想到穆太后竟打了楚麟城的板子,听这消息时,他几乎吓得筷子都掉了,后又听闻是萧锦棠为讨穆太后欢心下的令,更是对自己这个学生愁上加愁。

    他虽欲大权独揽,但也不希望萧锦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草包。他需要的是萧锦棠的信任以保兰氏门楣不被撼动。君臣联合,那楚氏便不得翻身。但现在瞧来,萧锦棠真是个孩子心性,谁对他好他便听谁的话,穆太后宠着他,那他便为穆太后因一只畜生打有功之臣的板子。如此不明是非任性妄为,那这实际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便是穆家。兰卿睿思至此处,更是痛心疾首,没想到自己打压楚氏的手段,却给穆氏做了嫁衣裳。

    可再痛心疾首也无甚于事,他现在只能同穆氏联合。若能拉拢萧锦棠,那放弃穆氏倒也无所谓。可不曾想的是,初阳节三日休沐一过,兰卿睿便再不想进御书房。

    六月初一为大周初阳节,依国律全国休沐三日。正巧楚麟城受了刑不便走动,趁着初阳节便呆在侧房整整三日没挪窝。萧锦棠又打着初阳佳节的名义特命御膳房给这位禁军统领好吃好喝的供着,而另一方楚清和也将自己的小灶开在了楚麟城这儿。楚麟城就在这侧房里当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爷。

    说来奇怪,这几日楚清和给楚麟城送的食物都是偏清淡的,而御膳房送来的绝大多数都是观之乖巧闻之香甜的小点。午后傍晚,还带加餐,例如宫外少见的鲜花牛乳冰碗,莲子马蹄百合饮。

    楚麟城一边嚼着新送来的槐玉紫霞糕一面啜了口蜂蜜梨藕汁,在感叹在这宫中偷得闲暇塞神仙时却又知萧锦棠是铁了心想拉拢自己——

    萧锦棠仅仅只凭着自己的片面之词,连自己口味清淡喜甜喜花果都料到了。楚清和的小灶是由萧锦棠拨下的厨子所做,所用材料定是经过萧锦棠吩咐。也不知萧锦棠在这宫中是否还有眼线,连自己这些小癖好都了解的一清二楚。

    其实萧锦棠并没有调查过楚麟城的喜好,他只是想着那夜御膳房里那么多点心,为何楚麟城单单就打包了玫瑰雪耳冻和阳春白雪糕?这二者皆以花入馔较之其他甜腻或鲜咸的点心清淡不少。萧锦棠便这么推断着也就这么吩咐了下去。没想到还误打误撞的寻中了楚麟城的口味。

    在这侧房呆了三日,再如此好吃懒做下去怕是又要惹人口舌。楚麟城瞧着日头算着小皇帝应该下了早课,擦好了嘴便去了上书房觐见请求复职。

    可不曾想的是,他前脚刚踏进御书房的门槛,还未来得及遣人通报便见着兰卿睿沉着一张堪比锅底的脸自里面走出来。

    见兰卿睿边走边叹气的样,楚麟城断定萧锦棠今儿定是又装了傻。可萧锦棠装傻已成习惯,初来御书房之时,兰卿睿也没见这么气的啊。能气的兰卿睿七窍生烟,莫不是楚清和这个御前女侍做了什么事儿?

    兰卿睿也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楚麟城,楚麟城见兰卿睿窝着火星儿的眼睛只觉右眼皮子没由来的一跳。

    “末将见过太师。”楚麟城硬着头皮向兰卿睿问过礼。依着兰卿睿的脾性,便是心下再为窝火也不会失了礼数。可他仅仅只是对楚麟城点头问候便不发一言的走了。楚麟城越想越觉不对劲,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进了屋。转脚问安进殿,抬眼便见着萧锦棠跟出一只手支着脑袋,一只手拿着笔,不知在纸上写画着什么。

    楚清和笑嘻嘻的站在他身侧,手上也拿着一杆笔,贼兮兮的不知在跟萧锦棠鼓捣些什么。

    见此情形,楚麟城亦明三分为何兰卿睿气的七窍生烟。臣子不得触碰御案,此乃祖宗礼法。便是帝师行课,也知得站于阶下行讲。见楚清和如此目无礼数,楚麟城正欲开口说教,却不想萧锦棠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停笔抬眸,见是楚麟城来了,忽的笑道:“麟城免礼,进来罢。”

    楚麟城听见萧锦棠直呼他的名,不觉间心下一动,直感觉一股暖流自心头涌上,但见楚清和的泼皮样子,不由得无奈道:“陛下,在这御书房中这样称呼臣,实于理不合。”

    萧锦棠撑着脑袋歪着头看着楚麟城,心知他此言不过是在提醒楚清和不可太过放肆。他瞥了眼抬头看天的楚清和,眸中闪过一线戏谑之色:“怎么个于理不合了?难道孤连称呼臣下名字都不可了?不是你说的,我们是朋友么?”

    楚麟城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心想三日不见,这萧锦棠怎有些像楚清和了?不过这样也好,萧锦棠毕竟是个少年,若整日面无表情阴沉着脸,还是这样更适合他。要是自己整日见个满脸阴郁的帝王,就是自个儿也得憋出病来。

    楚麟城见了礼便站到了一旁,萧锦棠见状不由得撇了撇嘴,心想莫不是楚清和蒙我呢?便是在这深宫,他也知楚麟城在江湖之上风名广传,加之这几日楚清和闲来便同自己讲些楚麟城曾经的江湖逸闻,弄得萧锦棠对宫外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心。什么楚麟城年少之时独闯西魏月宫之后独上乱花楼同谁谁谁琴中和诗对剑。萧锦棠听得目瞪口呆,心道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什么武林门派江湖侠客,而楚麟城也曾是其中翘楚。

    萧锦棠侧目看向桌上的书,那是楚清和给自己带的坊间话本《靖宁列英传》,里头写的江湖侠客风流不羁锦衣佩剑,开口款款剑出凛冽。可现实的楚麟城却规规矩矩,萧锦棠不止一次怀疑楚麟城脑子里是不是横着块木头,可登基大典之上那副口才却又不像,若说身手,那日北苑楚麟城快若疾电的身法和舞如银龙的鞭法却又同话本里所描写的如出一辙。

    “麟城,你过来。”萧锦棠看着呆站在一旁出神的楚麟城开口道。

    楚麟城心想萧锦棠又要玩什么花样,他走到萧锦棠身侧却忽的想到方才兰卿睿气的七窍生烟的样子。萧锦棠同楚清和又埋首写画,也不知写了些什么。楚麟城心下好奇,便趁机瞄了一眼萧锦棠的桌面。

    这一看楚麟城也愣了:“陛下,您画的是个什么?”

    萧锦棠把笔一扔,任着饱蘸浓墨的笔在画中人的脸上戳出一个大黑痦子:“孤画的兰太师,麟城你看可像?”

锦棠暗挑兰穆隔阂间隙生

    贼眉,鼠眼,两绺黄须淡墨勾勒尽显猥琐之色。瘪唇,撇嘴,塌鼻,眉梢吊翘眼珠相对似斗鸡,外加额上皱纹浓墨三杠,眉心厉纹不偏不倚杵在三杠正中,胡须之上也不知被谁连着两边打了两斜杠,工工整整脑门上一个王往下看一个八。楚麟城看着那张画嘴角不禁抽了抽,半晌无言:“陛下,您刚刚在早课上就画了这个?”

    萧锦棠无辜的眨了眨眼,伸手点了点刚戳上去的大黑痦子,眸中戏谑之意更甚:“这几日清和教了孤不少东西,例如画画。清和,你来说说,若是照太师的话,这痦子该如何作评?”

    楚清和提笔,金丝狼毫于纤指之间婉转方寸中又给痦子上添了笔惟妙惟肖的毛:“这叫画龙点睛!”

    “……”楚麟城的眉不由得抽了抽,他瞧见那白宣上扭曲的可谓苦大仇深的斗鸡脸,心道兰卿睿没被气死真是心宽。

    “太傅让孤默写《韩非子·问田·第四十二》,孤一句话也没背下来,只好画一张画像聊表心意了。”萧锦棠亦是笑嘻嘻,面上一派顽劣之气活像楚清和。

    果真又是装聋作哑,楚麟城心底顿时不是滋味。可这作画诋毁他人却并非帝王所做之事。天地君亲师,尊师重道是寻常幼童皆知的道理,依萧锦棠的性子定不会故意做些顽劣之事惹的兰卿睿心烦。楚麟城一个眼刀扫过一旁跟偷了腥的猫儿似的楚清和,压抑着愠怒问道:“你还嫌乱子不够多?”

    “是孤许清和这么做的,不关她的事儿。”萧锦棠见楚麟城愠怒,只得敛了笑意。那点少年的顽劣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那个沉肃的有些阴郁的少年帝王。

    “麟城你不会不知道,为何兰卿睿会让清和进宫侍奉孤近前罢?若是不做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难道你认为他不会起疑么?”萧锦棠放下笔,抬手揉了揉眉心娓娓而述。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臣前日所讲的《韩非子·问田·第四十二》,陛下您可理解其中之意了么?”兰卿睿持芴揖礼,缓声提问。他知道知道自己问了也白问,萧锦棠定是如往日一般一问三不知,这小皇帝从未发蒙,能将字儿认全都算不错了,更别说与臣下高谈阔论治国雄章,就是寻常理解他也做不到。可这次萧锦棠却连回一句不知都懒得,兰卿睿见萧锦棠如此无视自己不由得心底一阵窝火,亦不顾臣下不得直视圣颜的规矩向阶陛之上的萧锦棠看去——

    只见萧锦棠腰背笔直,平视前方,若不是身体前后摇晃加之上下眼皮疯狂眨动暴露了他坐着睡觉的事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兰太师讲学太过吸引人,直听得帝王回味无穷情难自已。

    “陛下!”兰卿睿一声怒喝,萧锦棠直抖了个激灵,困倦之意瞬间便被抖上了九霄云外。他抬眸见兰卿睿吹胡子瞪眼的瞧着自己,看那额上青筋之绽的架势,心知自己定是睡着了没听清兰卿睿的提问才惹的他大发雷霆。瞧着兰卿睿的眼底都快迸出火星儿,萧锦棠摸了摸鼻子,低下头,好不委屈:“孤不知。”

    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兰卿睿心中锤地长叹,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看向了伴读于御前的楚清和,强压怒意道:“御前女侍,你身为陛下伴读,当辅佐陛下课业。陛下无心读书,当是失职!”

    楚清和心道你让我进宫不就是带着陛下玩物丧志的么?怎么还怪起我来了?但她转念一想,便知兰卿睿是想借机给自己绊子下,若是她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定是要替萧锦棠挨一顿戒尺,但她身为镇国公之女,兰卿睿最多指责两句也就罢了。兰卿睿还想着楚清和俯首认错,自己再以失职名义再给楚氏扣上一顶帽子,却不想此女毫无耻辱之心,借着自己的话顺坡下驴:“臣女愚钝!臣女自幼长于关外,未曾发蒙,大字不识,委实辜负太师嘱托与陛下信任,还请太师降罪于臣女。”

    降罪?降什么罪?兰卿睿心底憋着气,他当时倒是想着楚清和这个纨绔进宫拉着萧锦棠不务正业疏于政务,迫着皇帝信任自己这位肱骨之臣。但如今而来,萧锦棠是成了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而且还是个不明是非的纨绔。谁对给他肉骨头他便跟谁走,穆后溺爱,皇帝自是乐的孝顺。长此以往,皇帝迟早被穆氏把持,届时若陛下信任穆太后与穆钰,一位垂帘听政一位执掌军权,不说他得去仰仗他二位,只怕是这萧氏江山都要改了姓!

    兰卿睿只觉一派心机尽给他人作了嫁衣裳,再瞧楚清和一脸的无赖样,心下顿生出无力之感:“陛下既然不知,那便将《帝策》抄三遍罢!这《韩非子·问田·第四十二》亦抄三遍!”

    萧锦棠心底暗暗叫苦不迭,还未开口应声,便见兰卿睿眉峰一挑,一字一句一顿一挫:“女侍官楚清和身为陛下伴读失职,当以勤补拙以为陛下榜样,同陛下一般,《帝策》抄三遍,《韩非子·问田·第四十二》抄三遍!”

    楚清和一听气的差点没晕过去,她性子跳荡,是最不喜学这礼学讲义经国纬略。她倒没想到兰卿睿不敢打她戒尺就用这等法子整治于自己,兰卿睿瞧楚清和面色发青,心道楚凌云你女儿倒是被你惯得无法无天,今儿我就教教这群小辈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楚清和抿紧了唇,心念一转间旋即敛下眸退却三步,语气谦卑:“臣女谨遵太师教诲。”

    此时她心底忽的涌起一阵后怕,若不是她看见了兰卿睿眼中的轻蔑之意,只怕是一时冲动便顶撞了回去。顶撞太师,何等罪过。楚清和没忘她与楚麟城为何会困于这后宫之中的原因,这一切皆是拜兰卿睿所致。兰卿睿等的就是她沉不住气顶撞回去,她自是可意气妄言,但兰卿睿素擅言辩,在玩弄权谋辩断朝堂之上,连父亲兄长都敌他不过,自己贸然出言,只能白中了兰卿睿的激将之法!

    见楚清和服了软,兰卿睿心底也略略好受了些。他又看向萧锦棠,忽的对之揖了一礼,撩袍肃拜:“启禀陛下,陛下不思功课,臣为帝师实为失职。臣愧对先帝殡天之前托嘱的匡君辅国之职,身为顾命之臣又为帝师,臣委实有罪!”

    萧锦棠被兰卿睿的举动惊了一跳,兰卿睿素来对自己功课不甚上心,他不是巴不得自己不学无术做个昏君么?为此还不惜让楚清和进宫伴圣——

    但萧锦棠转念一想便知,定是自己与穆后关系太过亲密引起兰卿睿的戒心。兰卿睿本性多疑,身为一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横朝堂间深谙制衡之道。君臣之间,互为制衡才得天下太平,此防一君独裁视国为家,又防臣为君上以乱朝纲。兰穆连纵可制衡楚氏,如今君亲穆氏,穆氏崛起之间连带其背后的齐王势力亦会东山再起。

    而若齐王崛起,必威胁皇权。若废立君主,那兰氏必会随着朝堂更迭成为穆氏崛起的踏脚石。那时别说兰氏门楣不倒,就是能否留的一条性命也是问题。兰卿睿绝不会坐视兰氏倾危而不顾。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蝇营,皆为利来。庙堂如棋间,从无真正的同盟,也无不化的敌人,只有最终的利益。

    就如看似坚不可摧以合作共赢为目的的兰穆联盟其实已隔阂间隙暗生。萧锦棠思至此处,缓缓起身,语调悠悠闲闲:“太师言重了,孤自是明白太师的一片苦心。课业孤定会完成,还请太师于前殿歇息片刻,稍用果茶,再来行课。”

    “微臣谢陛下恩典——”兰卿睿叩首拜谢,起身之时,却又揖一礼:“陛下,光阴如寸金,今日事还请今日毕。在陛下赐茶这段时间,还请陛下少做歇息,将问田一文抄写一遍。”

    萧锦棠出乎意料的没有流露出不耐的神色,他没有看向兰卿睿,反倒是瞥向了站在阶陛之下的楚清和,温言款款唇角微勾:“孤谨遵帝师教诲,楚女侍,还不上前来为孤磨墨?”

清和作画妙戏兰卿睿

    楚清和乖顺的应了礼向萧锦棠走去,她虽低着头,但眼角余光却不住的往萧锦棠瞧去。她发觉萧锦棠在想事时唇畔会不自主的带上三分笑意。兰卿睿如此相迫必然惹恼了萧锦棠,可依着萧锦棠的忍耐力,怎么也不会因为这等事儿就跟兰卿睿撕破脸。

    兰卿睿倒没心思去猜楚清和心底是如何想的,他也没注意萧锦棠的神情,毕竟这个陛下委实没有什么发言权。他的心情好坏并不能动摇他的权力。兰卿睿跪谢之后便往偏殿暂用果茶歇息去了。

    楚清和见兰卿睿出了书房才走到萧锦棠案侧,描金雕花的墨锭斜枕在少女的指间掌心与砚相融,幽然浸脾的墨香萦绕在少女袖畔凝而不散。萧锦棠一时有些失了神,蓦地想到了红袖添香这个词儿。少女的指甲莹润又似带着一层釉光,萧锦棠下意识垂下眼,却忽的听得楚清和忍不住好奇道:“锦棠,你这是作何意思?这文章分明你是会背的,就算敷衍两句也好过抄《帝策》啊。”

    “这《帝策》这么厚一本,咱们一人三遍……兰老头子不是诚心想要我的命么?”

    萧锦棠听得楚清和抱怨才回过神,他抬眼却见楚清和垂着眼一脸委屈的盯着手里的墨锭,似要将这墨锭当做兰卿睿脑袋一般往砚台上碾。他倒从未见过楚清和委屈的模样,此时见她作如此情状不由得心下一揪,话一出口也不由自主的软了几分:“兰太师是何等聪明之人?若不假戏真做,他怎会不起疑?”

    楚清和还欲再言,却见萧锦棠抬腕抚上自己那磨墨的手,少年掌心微凉且潮润。楚清和心下一颤,立时抬眸向萧锦棠看去。可她抬眸一瞧却见萧锦棠的唇角略略翘起一个戏谑的弧度,连带着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似风含春山:“清和,你会绘画么?”

    “啊?”楚清和被问得一愣,反应过来时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天性跳脱好动,舞枪弄棒还行,让她规规矩矩的习礼读书简直要了她半条命。这识文断字还是被父兄母亲拿着荆条站在身后逼着学的。某种意义上兰卿睿说她是个纨绔还抬举了她,纨绔子弟流连花丛,好歹琴棋书画还知道些许,而她就是一个四体不勤六艺不精连附庸风雅都欠妥的人。若说比那些纨绔强的方面,大概她还能分得清五谷。

    “不会。”楚清和想了想,又补充道:“琴棋书画诗酒茶都不会,不过喝酒喝茶我还是会的。”这她当然会,民以食为天,她还知道什么地儿的什么酒好喝呢。

    “噗——”萧锦棠听得楚清和如此答话,一个没憋住笑出了声儿。见楚清和撇着嘴往一边看去,心知她是害了羞,又怕她心里恼了不愿再搭理自己,忙道:“孤…不,我的意思是,你会画小人儿么?”

    “小人儿?”楚清和眼珠一转,垂眸见萧锦棠笑的促狭,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懂!不就是画个兰太师吗?这个我擅长!”

    她怎会不知萧锦棠心底的心思?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听不懂可就是她蠢了。萧锦棠故作不学无术惹的兰卿睿生气,又故意讨好穆太后暗下离间两家联盟。兰卿睿是不会容许自己失信于帝王。萧锦棠在兰卿睿这里闹腾的越狠,在穆太后面前表现的越乖顺,那穆氏对兰氏的威胁越大。兵不血刃离间两家之后再找机会逐个击破——

    楚清和思至此处,心下不由得暗道萧锦棠好深的心思,即便如此被动,亦不忘筹谋离间。他才十五岁啊,要养成这样隐忍深重的性子,那他在成为帝王之前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她忽的想起先帝在时太子当权戕害手足之事,萧锦棠能从萧锦辉手中活下来,又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活下来尚且如此艰难,他又如何登上帝位?难道萧锦辉真是暴毙而亡?她又想起了市井流传的萧锦棠弑兄夺位的流言,但深宫之中人心叵测,又怎是外人能想象的?她与兄长进宫几日亦是如履薄冰,更何况萧锦棠呢?萧锦棠总是习惯性的敛着眸,旁人看来不过是帝王昏庸,整日恹恹不振,可只有近侧心腹才知,他是惯于隐藏自己心绪,避免眼神暴露过多信息。

    楚清和心底轻叹,面上却绽出一线笑意。萧锦棠见她抬手提笔,颊畔一个浅浅梨涡似酝蜜酒,眼波流动似含着雪后晴光:“我跟你讲呀,这画画是有口诀的,背错一句都是画不成的。”

    萧锦棠心中疑惑,他怎么不知画画还要口诀的?可还没等他开口询问,便听得楚清和轻笑几声,似连话儿都随着笑意跳荡起来:“一个兰太师,欠我两煤球,我说三天还,他说四天还,我可去你妈个大鸭蛋。三根韭菜三毛三,一块豆腐六毛六,再加冰糖葫芦七毛七——”

    “哈哈哈哈哈哈……这,这是你哪儿听来的口诀?”萧锦棠瞧着楚清和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的样儿终是忍不住大笑出声,那画上老头龇牙咧嘴,一双煤球眼圆瞪着自己,萧锦棠好容易敛下的笑又收不住了,直捧着肚子一叠声儿的道画的传神极了。

    “市井粗话罢了,陛下想听倒还多得是。”楚清和也嘻嘻笑着又欲提笔忘上再添上几笔,萧锦棠这一招委实让她解了被兰卿睿罚抄三遍《帝策》的气儿。二人笑成一团,却不想笑声惊动了外殿的兰卿睿。御书房内本禁大声喧哗高声谈笑,更何况萧锦棠课业欠妥,本应认真罚抄加紧背诵,如此大笑成何体统?!

    兰卿睿在外殿气的一磕茶盏,瓜果点心被他这袍袖一拂滚了一地。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内殿走去。刚一进门,便见着楚清和在御案上不知写画着什么,御案乃是帝王批阅奏章之处,怎能容忍女流之辈在上放肆?兰卿睿见二人笑声不收,全然无视自己,不由得心头火起。连礼仪都不顾了便往御案旁走去:“陛下,这成何体统?您怎可如此荒唐?!”

    “体统?”萧锦棠往椅背上一靠,眼睛一吊,学着楚清和的样儿嘻嘻一笑,眸带戏谑:“就是这个体统!”

    兰卿睿被这副市井泼皮的做派气的一窒,心道这楚清和真是个祸害,她哪算什么纨绔,她分明是个市井流氓!她才进宫多久就把一个畏畏缩缩的皇帝带成了一个小流氓!可还没等兰卿睿开口训斥自个儿的眼神便不自主的瞥向了御案上那张洒金白宣——

    雪白生宣白纸黑画,哪有什么工整抄写的帝策。雪宣正中一好一个小老头,龇牙咧嘴张牙舞爪,正瞪着自己,一张蠢脸上还被写了个连笔的王八。更令他气急的是,作画者生怕他看不懂似的,还特地在一旁写了个“兰”字儿。

    听得萧锦棠阐述事情经过又加之楚清和一旁润色,楚麟城总算知道为何兰卿睿会气成那样。兰卿睿虽为人刻板且醉心权势,但单论相貌来说,他年轻时可是名盛玉京清贵公子。出身显赫不说,谁人不知兰家卿郎柳眉星目,漆鬓坠璎相貌清俊。加之才学出众,上写一手好文章,下能舌辩群臣,睿智风流俊雅之名流传玉京,是多少姑娘春闺梦里人。如今位极人臣,却被俩毛孩子如此糟践,怎不令人气急?!

    不过事儿已经出了,楚麟城只得训过两句也就罢了。可就在三人于御书房闲聊之时,兰卿睿在出宫的路上却碰上了匆匆进宫的穆钰。

北燕乱起顾振棠战死凉朔

    穆钰这时候进宫作甚?难不成是奉太后懿旨进宫?瞧穆钰这匆匆而来的架势,兰卿睿心下疑惑之际亦不由得多了几分猜测,他现下虽对穆氏怨气颇多,但见穆钰迎面走来,兰卿睿纵是心中余怒未消也不得不迎上去,袍袖略摆间,他面上又挂上了惯有的三分笑意,袍袖舒朗间一派光风霁月:“穆侯爷,这时辰进宫,可是同太后娘娘共用午膳叙旧?”

    穆钰这才注意到迎面而来的兰卿睿。兰卿睿见状心下疑惑,穆钰虽为武将,但为人沉稳是断不会走神至如此地步的。见穆钰眉心紧锁,兰卿睿心头疑惑更甚,没由来的觉着心底忽的突了两下,总觉着有些莫名的心慌起来。照理说穆钰统军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能将让一向沉稳的冠军侯如此焦虑得是何等大事?

    穆钰见了兰卿睿正欲抱拳见礼,却不想兰卿睿先开了口:“见穆侯爷形色如此匆匆,可是太后娘娘哪儿……出了什么事儿?”

    楚麟城兄妹进宫头一天就挨了板子还将穆太后气得心疾复发,这等大事兰卿睿不可能不知道。他还以为是穆太后的身子又出了什么事儿,却不想穆钰连见礼都不顾了,急道:“非也!太师来的正好,我们边走边说,本侯正要去御书房急面圣上!”

    什么事儿非要在朝后私见陛下急奏?兰卿睿心下一沉,心道若是朝廷党争之事,穆钰是绝不会不跟自己或太后商议就贸然面圣的。还未等兰卿睿将心头疑惑问出口,便听得穆钰语出惊人:“这日前才到凉朔关不久的顾振棠……被北燕的耶律引岳给杀了!”

    “什么?!”兰卿睿闻言不由一惊,顾振棠是和楚凌云同辈出身的将领亦是定国大长公主的门生更是前禁军统领,虽一直驻守玉京,但早年他同楚凌云随定国大长公主驻守凉朔关时在军中威望甚高。在战事刚息百废待兴的节骨眼儿上,北燕突然发难斩大周大将,难不成是又想与大周开战?

    不,不可能。兰卿睿迅速在心底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先前几战,北燕大周虽两败俱伤都元气大损,但北燕先折了宇文林涛又折了耶律引泓,实力大折已不能与大周势均力敌。再加上去年冬天大雪封境冻死了不少牛羊,且北燕大汗耶律霆奕年事已高且顽疾缠身,国内有继承权的皇族早已为了汗位争得不可开交。北燕如此风雨飘摇之际,贸然再度开战不过以卵击石。就算是为了复仇,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手。

    “顾振棠方才上任不久,怎会死于耶律引岳之手?”兰卿睿沉思半刻,疑惑道。

    耶律引岳乃是北燕汗王长子,更是耶律霆奕的大妃图赫氏所出。北燕虽是以幼子为储,但耶律引岳却掌握了北燕的王庭禁军虎贲骑。不仅如此,图赫部乃是北燕数一数二的大部落,图赫氏的主君便是大妃的兄长。兵权家世,耶律引岳有着最丰厚的筹码去竞争汗位。对比起他那个俘虏来的东周女子所生的世子耶律引羽,二人差距简直可称得上是天差地别。北燕人向来敬慕勇士,皇子竞争也多看兵权军功,但这位小世子今年不过十三岁,还没一匹马高,别说是母族势力,小世子长这么大连一只羊都没杀过,怎么看汗位所属也轮不上这位名正言顺的世子。

    北燕传统一夫一妻至死不渝,但为表皇权,北燕大汗可娶妻一位纳妾两位。耶律霆奕膝下共有三子,却只有一妻一妾。除却图赫氏大妃所出的耶律引岳,便只有一个因家祸逃难来北燕却阴差阳错被俘虏进献给耶律霆奕的东周侧阏氏生下的世子耶律引羽。

    而他的次子耶律引铮则身世莫测。二十年前大汗例行巡猎,却误入极北之地失踪。当年耶律引岳年幼,若不是大汗幼弟豹王耶律引泓临危摄政,否则耶律王朝早因内斗而成一盘散沙覆灭。说来可称神迹的是,一年之后,听闻极北之地后的冰狼川突现巨狼骚扰临近牧民,耶律引泓率军前往剿杀。可不曾想的是,北燕大军刚到圣山露曲喀格时便遇上了雪崩。雪崩之后,失踪一年的耶律霆奕抱着一个婴儿自雪山走出。照理来说这里飞鸟不渡寸草不生,人在这里九死一生。说是大汗失踪,更多皇族心底早已认为大汗已遭遇不测葬身狼腹。按照规矩,若是大汗失踪未归,三年之后则由世子顺位继承。而当年身为世子的耶律引岳除却名分和母族之外是半点资本都没有同皇叔竞争的资本,可以说是耶律引泓已成了众人默认的大汗。

    耶律引泓是怎么也没想到耶律霆奕还活着,他虽因雪而盲,但衣冠尚整,除却他怀里抱着的婴儿,他简直就像是游猎外出散步归来一般。耶律引泓见兄长归来上前相迎,却一入风雪再不归来。十万大军守候三日,兄弟二人并肩走出。也不知三日之内发生了什么,耶律引泓出来便自愿归还政权被封为世袭豹王,子孙后代永享年贡十万牛羊,五万奴隶。

    耶律霆奕回来了,还带一个天生银发金瞳妖异不已的孩子。众人皆以这孩子是狼妖所化,更有甚者说大汗就是被狼妖迷了魂才在极北之地失了踪。可耶律霆奕却坚持这个孩子是自己迷路雪山后得露曲喀格圣山女神相救照顾后与之相爱所生之子。而对于孩子的身世,耶律引泓也缄口不提。耶律霆奕初回王庭,第一条谕令便是为这个婴儿正名,封皇子,赐名引铮。后来北燕皆传引铮皇子乃是神女之子,乃是神佑北燕之天命。再加之年少领军天狼骑,扫并胡族后又以三个月内独潜圣山夺杀雪狼坐稳根基,于汗位之争来说可谓于耶律引岳各占半壁江山。

    身份地位如此显赫尊崇的耶律引岳在此时本该专心对付国内政敌,此时耶律引泓已死,这两兄弟应该内斗得不可开交。但耶律引岳却在此时骤然发兵,委实不合常理。且顾振棠刚到凉朔关不久,纵使两军交战,也应有狼烟为报或飞马快传军情,怎可能悄无声息便死在耶律引岳手里?

    “听回来的探子说,是耶律引岳派遣使臣送信给顾振棠请求于凉朔原上进行和谈,却不想顾将军在去的路上遭遇伏击,被引至囚月沼泽……坑杀。”穆钰听得兰卿睿疑惑,迟疑半晌,终是说道。他说的缓慢,像是在追思惋念故人一般。也是,二人同为武将,庙堂之上虽各站不同党派,但想想多年相识之人却落得个被敌国皇子坑杀的结局,论谁心底都不好受。

    “……”兰卿睿没有说话。他顿住脚步,抬头已是又回到了御书房门前,他隐隐听到宫殿内似有嬉笑声传来,不禁心下涌起一阵酸楚:“顾将军带了多少人去和谈?逃出来了几人?”

    “一人,听回来的探子说是身负重伤从沼泽里爬出来的,刚到巡逻境内就咽气了。”

    门前值守的宫人本在打盹儿。方才换岗是他才见兰太师气冲冲的迈出御书房,本以为今日兰太师不会再进宫,可怎想到太师像是遛了一个弯儿般折返回来了!更要命的是,兰太师怎么还把穆侯爷给带来了,莫不是今日圣上真将太师气急了,瞧这架势,怕不是过一会儿子连太后都要来?

    还好自己没睡着,若是真打了盹儿被兰太师跟穆侯爷抓个偷懒的现行,今晚他的下场就只能去乱葬岗了。

    “奴见过太师、侯爷,陛下……陛下正在殿内温习功课,还请太师稍侯,等奴先去禀告……”话未说完,便见着兰卿睿同穆钰径直跨过门槛往里走去。

    “太师!”那宫人见状也急了,一个屈膝便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起头来:“太师恕罪!若不得禀报进御书房便是擅闯!奴们当值不力万死难辞其咎,还请太师稍后片刻,留奴一条生路!”

    这宫中谁人不知萧锦棠的乖戾性子,这位小皇帝喜怒无常,发起火来连楚少帅的板子都敢打,谁惹的他不开心,别说是他的脑袋了,弄不好今儿在御书房当值的所有奴才全都得掉脑袋!兰卿睿是太师圣上不敢动,可他却能动奴才们的脑袋呀!

    兰卿睿见状只觉心下一窒,自己原想的是萧锦棠不学无术依赖自己,他只是一个可随意拿捏掌控的少年,只要他亲信于自己,兰氏何愁不保百年门楣?可如今看来,自己这步棋却是错的不能再错,兰卿睿少有的迷惑起来,心底不知同穆氏结盟是对还是错。

    穆钰倒没心思去猜兰卿睿心底想的是甚,他亦不管门口宫人的哀求,抬脚便要往御书房走去。可刚一迈步便被兰卿睿拉住了手腕。穆钰不解,回头一看,却见兰卿睿倏的跪在了地上。冰凉的青砖地上,他似乎听到了骨头与地面磕撞的闷响——

    “凉朔兵变,帝师兰卿睿,冠军侯穆钰,急见陛下!”

书房密谈疑镇朔内鬼

    “兵变?”楚麟城闻言瞬间一愣,他下意识看向楚清和,却见楚清和亦是一脸疑惑。楚氏风声组织虽是近年才开始由楚清和着手重建,但作为现任的风声之主,楚清和是不可能对北燕动作一点消息都不知。风声最初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监视北燕,而能让兰卿睿半途折返急报的军情定然急重。楚氏镇守凉朔多年,眼线探子众多,怎会连一丝异动都不知?

    “陛下,现下当以军情为重,太师跟穆侯已跪在殿外,还是快宣罢。”楚麟城皱紧了眉,同楚清和对视一眼后一同跪下肃拜道。

    “陛下?”萧锦棠轻笑一声,闲闲道:“我说了几次无须叫我陛下。麟城,可是你自己说自己是我的朋友,这里又无外人,怎又陛下陛下的叫呢?况且我亦不喜自称孤。分明是皇帝的自称,却听着孤孤单单怪可怜的。”

    楚麟城心底叹了口气,正欲改口重言进谏,却不想萧锦棠轻拂摆袖,一面提笔一面伸手拿过镇纸抚平案上那张画着兰卿睿小像的白宣自言自语道:“军情为重?能有多重?”他说着笑着摇了摇头,像是没瞧见楚氏兄妹肃拜似的:“镇国公镇守凉朔多年,若是连你们都不知道的事儿被兰卿睿所知,岂不蹊跷?”

    楚麟城怎不会不知中间有异,但沙场之上,战事向来分秒必争,战机稍纵即逝,任何微小错漏在战场之上都会被放大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错。见萧锦棠还有闲心提笔写画,楚麟城心系凉朔,不由得急道:“先不管蹊跷与否,事关边境安危。锦棠,现下当以大局为重,凉朔乃我大周门户,若是有变,燕云十八州百姓必将因战流离失所!现今凉朔初定,正是百废俱兴之时,大周禁不起再战!”

    “若真打起来了,怎不见边关狼烟急报?”萧锦棠像是没听到楚麟城的劝诫一般,他歪着头打量了那小像,提笔欲再画时却抿唇一笑,转指之间,狼毫携着一串儿墨点飞落在楚麟城跟前。楚麟城略一眯眼,墨汁飞溅于面上幽香浸凉,玄色的墨在他的脸上晕开,他伸手抚去面上墨迹,抬眸看向萧锦棠,却见萧锦棠抬手拔下自己发冠之上的金镶玉簪,潦潦点墨于纸上勾勒。

    “麟城,不是论语有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么?北燕于我大周如饿狼,但猛虎就在这御书房外面。狼环虎伺之际,攘外必先安内不是?”萧锦棠的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似砸进了楚麟城心底。他敛眸细想萧锦棠的话,是觉自己方才冲动了些,但对于攘外必先安内的话却不敢完全苟同。

    楚麟城思至此处,正欲开口提醒萧锦棠外敌当前之际当以国家为重,可还未出声儿,他便见着萧锦棠将头上发冠一摘随手扔在地上,少年一头乌黑的发顿时散落开来,如迤逦漫延的泼墨一般。萧锦棠随手抓乱了发,抬手之间又掀翻了笔架,墨渍转瞬便在乌木的案上晕开。楚麟城瞧的一愣,心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锦棠,你这是作甚?”

    “论语除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有三思而后行。”萧锦棠说着往龙椅上一靠两腿一收腰一塌,坐没坐相的样子十足纨绔:“麟城,你明知此事有诈为何还往坑里跳?镇国公不知道的事兰卿睿知道,难道兰卿睿的手当真就能长到凉朔关去?”

    “你的意思……是灯下黑?”楚麟城眉峰一皱,心底莫名涌上了些不安。楚氏世代镇守凉朔关,其军队核心楚家军更是自己直属部队。楚家军人数不过万余,但却是精挑细选的军人。入楚家军者除却三代必为镇朔军军人外还要自幼入伍受训,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亲兵的忠诚,但若是其他军人呢?镇朔军的最高指挥权在楚凌云手里,但手下也不乏如顾振棠一般遣去守关的将领。

    “哥,锦棠说的在理。但即便有内鬼,那内鬼又是谁的人?”楚清和见楚麟城的神色越听越沉肃,又忙补充道:“现下我们在宫中鞭长莫及,急了反倒是自乱阵脚。若锦棠急切宣召兰卿睿反倒会将隐藏的一切都将暴露。庙堂如战场,何尝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锦棠赞许的点了点头,抬手示意楚氏兄妹起来:“清和说的不错,此时自乱阵脚只会让有心之人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在御书房外的兰卿睿跟穆钰自是听不见萧锦棠说的甚,他们在殿外跪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也没听得萧锦棠的传唤。兰卿睿的面色越跪越差,他正欲再呼拜萧锦棠,却听得御书房内传来一阵放肆大笑。

    这笑声似有着排山倒海之势,以摧枯拉朽之姿压垮了兰卿睿的理智。他此时再不顾君臣有别亦不顾宫人劝阻,提袍便往御书房走去。殿外到殿内不过几十步,但此间笑声不断,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断断续续,仔细听似乎还在讲些什么市井笑话。兰卿睿沉着一张脸,深吸一口气以平复心下怒火。可不想他推开内殿的门便见着楚氏兄妹围在御座旁同萧锦棠笑作一团。

    更令他火大的是,萧锦棠竟披头散发的同臣下嬉笑打闹,别说什么帝王威仪了,与其说他纨绔做派,倒不如说他像个疯子!而一向沉稳的楚麟城,竟也是满面墨渍陪着萧锦棠玩乐!

    听得殿门被猛然推开,萧锦棠抬眸看向满面怒容的兰卿睿,满面笑意似春风:“太师未经允许擅闯御书房,可是失仪?”

    “难道陛下要问臣之罪?”兰卿睿快步上前,萧锦棠还以为他要训斥于自己,却不想兰卿睿忽的肃拜叩首道:“陛下失仪,乃是臣为帝师之过错!”

    “太师就为孤失仪之事才擅闯御书房?”萧锦棠敛下笑容,挑眉又看向跪在殿门之外的穆钰,语调闲闲:“就为此事,连穆侯也要一起跑一趟?看来不止是孤觉着这日子无趣的紧,连太师和冠军侯也觉着如此。”

    兰卿睿被气的一梗,正欲开口之际却听得穆钰朗声道:“启禀陛下,方才镇朔军探子飞马快报,北燕耶律引岳于囚月沼泽以和谈之名设计坑杀顾振棠!”

麟城穆钰唇枪舌剑辩忠奸

    “顾将军……被耶律引岳坑杀了?”楚清和不可置信的喃喃出声儿,顾振棠年少时曾和楚凌云与定国大长公主一同镇守凉朔关且被封为宣威将军,由此可见其军功赫赫。且其尤擅防守,曾独率一千镇朔军与北燕于乐浪镇中巷战三日三夜。后虽调回玉京作禁军统领,但也决计不是会轻易中计之人。现下两国战事刚歇,双方都不愿再交战,那顾振棠又为何会死于耶律引岳手下?

    楚麟城站在萧锦棠身侧,见楚清和无意失言,不由得侧目看向她欲提醒之,却不想眼神一瞥瞧见萧锦棠的手正死死的抓着乌木的椅子。少年的身量还有些瘦弱,整个人像是被御案和龙椅所禁锢。他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听得臣下战死不由得有些颤抖,好在兰卿睿和穆钰看不见他的动作,他唯有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抓至手背青筋暴出才可缓解一二。

    萧锦棠清楚的明白,顾振棠之死意味着北燕还在觊觎东周,此为外忧。但更为棘手的是内患,顾振棠是定国大长公主的门生亦是楚凌云的同僚,他这死法说是战死,可中计被坑杀就是打了以楚氏一族为首的武官的脸。穆钰进宫一来是报军情,而来怕是想参一本楚凌云放纵部下督管不力。顾振棠一死加之北燕虎视眈眈,首要之急就是谁去顶顾振棠的位置镇守凉朔关。若是穆钰换上自己的人,那楚氏就再不是镇守边境的第一世家,只要能安插进一人,都足矣动摇楚氏在边境乃至在百姓心中的根基。

    可现下兰穆已结盟,自己并无实权,若是兰卿睿帮衬着穆钰,那自己能如何?萧锦棠心中焦急却不得发泄,焦虑之时却觉腕上传来炽热之感。抬眸一瞥,原是楚麟城不动声色的伸出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萧锦棠忽的感到莫名的松了口气,像是压在心上的大石被挪走了一般。楚麟城掌心炽热,他无声的告诉萧锦棠,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后,还有他。

    一直以来积在萧锦棠心底的寒意似被驱散不少。他抬眸看向楚麟城,却见少年将军朗声问道:“穆侯爷,末将有一事不明——”

    穆钰听得楚麟城提问丝毫不慌,他抬头见楚麟城眸光冷然隐有威迫之感,却是垂首抱拳不疾不徐道:“楚统领,若是想问顾将军战亡的消息为何由本侯所知就罢了。今晨本侯例查巡防营时便见着镇朔军的探子快马进城前往镇国公府,城门前恰巧碰上了本侯。本侯心忧军情便截下密报直奔御书房请陛下圣裁。瞧这时候,镇国公也该来了。”

    楚清和听得面色一僵,难道这仅仅只是一场巧合?顾振棠被坑杀一事本就疑点重重,此时穆钰将自己脱的一干二净,这其中他们所不知的内情到底有多少?楚麟城没想到穆钰会先发制人,他定了定神,见穆钰低垂眉目一副事不关己坐看楚氏自乱的神情,心下转念道:“侯爷误会了,末将在意的是,既然耶律引岳是以和谈之名坑杀顾将军,那顾将军为何不将和谈一事上奏朝廷?和谈此等大事竟擅作主张,朝廷一无所知,这是为何?且囚月沼泽位于凉朔关以北七十里地,三面平原唯东西面有丘陵,如此易于埋伏之地,为何会在此和谈?顾将军和谈之时所带多少人马,为何会全军覆没被耶律引岳坑杀?现下北燕元气大伤,能将顾将军无声无息的坑杀必定需要大量人马作伏。北燕集结军队必要时间,那为何镇朔军一点消息都没有?”

    萧锦棠心知楚麟城是以退为进,若是让穆钰说出这话,往小了说是楚凌云一派的军官目无大局楚凌云督促无方,往大了说,给顾振棠扣上一顶通敌的帽子都行。与其等着穆钰拿着楚氏的把柄作文章,倒不如自己先挑明了。

    穆钰听得楚麟城连珠炮似的发问并未着急,他瞧了眼肃拜于地的兰卿睿,冷哼一声,讥诮道:“国危之时,连太师都跪下请命,倒是统领站着还咄咄逼人?”

    楚麟城心知穆钰是想转移话题,正欲开口之际却听得穆钰冷笑道:“这凉朔关的事,若是统领不知那本侯更是不知了,好似这顾将军中计是本侯的意思似的。且统领这问题也问的好生奇怪,句句都要本侯解释顾将军的死因。若是本侯能未卜先知,顾将军又会被耶律引岳坑杀?且本侯所属的龙图卫驻守临阳城,离着凉朔关有足足十州进千余里地。况且凉朔关的军务不是一向由镇国公负责的么?怎么这会儿又怪到本侯头上来了?若问详情,统领还不如问从镇朔关回来的斥候。”

    穆钰说着还斜睨了一眼楚麟城,见楚麟城被自己三言两语堵的哑口无言,穆钰心道这楚家小子到底还是个愣头青,还想借机先发制人让楚氏脱身,只可惜兵行险招必有后手,楚家小子倒是激动的将自己底牌抖干净了,怕不是当日在宣政殿上在兰卿睿手上栽的跟头还没让之长了记性。

    楚麟城咬紧了牙,正欲开口反驳,话未出口却听得外面值守的内监一声高呼:“镇国公快马急见陛下!”

    萧锦棠一面垂下眼略略扫过阶陛下的穆钰和兰卿睿一面伸手握了握楚麟城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自乱阵脚。兰卿睿跪在阶下倒是没注意到萧锦棠私下的动作,他心下亦是复杂,若在此事同穆钰联合打压楚氏必定会动摇其在朝根基,但换念一想,若楚氏逐渐丧失凉朔军权,那代替之人必定是穆钰。穆钰的龙图卫已掌握镇守玉京咽喉临阳城,若是再掌军凉朔,那大周岂非不都落入穆钰手中?

    兰卿睿不敢再想,军权是皇权的保障,但皇权亦是兰氏荣耀的保障。他曾将楚凌云和穆钰比作虎狼,虎狼相争必然兰氏得利。但一方大损,那这缓过劲来的虎或狼又会将獠牙对准谁?他虽身负太师丞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手中却是半分兵权亦无。若谁一家独大,可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太师,方才楚卿和穆卿说的好生热闹,你怎么看哪?”萧锦棠还是那副闲散调子,似未听懂方才楚麟城与穆钰的唇枪舌剑。兰卿睿被萧锦棠这声提醒才回过了神,方明白是自己走神失态:“陛下还是快宣镇国公进殿罢。”

    萧锦棠深深的看了兰卿睿一眼,略略抬手示意:“宣镇国公进殿。”

殿前为军权楚穆智斗争

    萧锦棠话音刚落,已候在殿外的楚凌云听得宣召立即快步进殿抱拳肃拜道:“臣楚凌云参见陛下。”

    “镇国公不必多礼。”萧锦棠唇角一勾,以手支颌倚在案上,依旧是那副闲散模样:“方才太师与穆侯来时孤倒不觉这御书房拥挤,镇国公一来,孤瞧着这书房的地砖都能被爱卿们跪裂了,爱卿们不嫌跪的膝盖疼,孤也心疼爱卿们呀。”萧锦棠说着冲楚清和使了个眼色,悠悠道:“来人,还不快赐座奉茶。”

    楚清和心知萧锦棠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以赐座之名借机让她赶紧离开这是非地。大周自世祖以来便规定女流不得旁听参政,今日她已惹恼了兰卿睿,方才事发突然她也未回避。现下楚凌云已为顾振棠之死焦头烂额,而她若是被回过神来的兰卿睿抓住把柄再参楚氏一本无疑是对分心无暇的父亲兄长雪上加霜。

    楚清和垂首诺后领命出殿,不多时便有内监抬凳捧茶进来。兰卿睿等人刚谢完恩,还没坐上凳子便听得穆钰冷哼一声,话带讥诮:“镇国公来的正巧,方才统领还在质问本侯顾将军的死因,本侯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哪里知道凉朔关的事儿?镇国公总掌凉朔兵权定是知道的比我们多,不知镇国公可有什么消息?”

    楚凌云一听,便知自己所知消息与宫内的楚麟城楚清和知道的并无一二。今晨斥候急报凉朔兵变顾振棠被杀,事发突然连他亦感措手不及。只是蹊跷的是,为何他从未收到顾振棠的军报,甚至关于北燕请和之事更是为闻所未闻。而他认识顾振棠二十余载,知他并不是惯于自作主张之人。楚凌云心知此次楚氏必又要面临兰穆二家的联合打压,严重的话甚至可威胁楚氏根基。但这件事太过蹊跷,乍看事发突然但却宛如一柄尖刺直袭楚氏咽喉。

    在听到消息的一瞬,楚凌云也怀疑是镇朔军里出了内鬼。但他旋即否认了这个想法,若只是内鬼倒也罢了,是北燕的最多是输送军情,是穆钰或者兰卿睿的最多不过往上抓些自己的把柄加以弹劾罢了。有什么内鬼能坑杀顾振棠乃至用计坑杀一个主将?思至此处,楚凌云蓦地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是有人伪造了自己的军文呢?如果说是顾振棠上报朝廷和镇国公府的军文被他人截获并假传圣旨给他呢?顾振棠不擅心计,很可能没有怀疑过收到命令的真伪。这种想法太过荒诞,但也不是绝无可能。若是真的,那此人究竟是在大周隐藏了多少年才能如此手眼通天胆大妄为?伪造圣旨也就罢了,若他连自己的虎符和陛下的玉玺都能伪造,那他究竟是谁?

    他到底隐藏在皇宫还是隐藏在自己的镇国公府里?他究竟是北燕人还是西魏人?亦或者,他不属于任何一方?

    穆钰见楚凌云神色凝重沉肃便知他对这事儿也无底气,思至此处,他心中蓦地涌起一股窃喜之情来。他穆钰哪里不如楚凌云?论军功,他比楚凌云建的多,三十二战无一败便是他的称号。而楚凌云除了守着那凉朔关之外便再无作为,真论战功,就连楚麟城也比的他父亲上得台面,可惜他作为楚凌云的接班人还是个愣头小子罢了。

    但楚凌云就是牢牢的抓着那块虎符,只因为他是开国之臣之后。说是世代镇守凉朔关守护大周边境门户,但换而言之,可不就是划土封疆的土皇帝么?

    他看向兰卿睿,却见兰卿睿正盯着手上茶盏走神。楚凌云和兰卿睿不和朝堂皆知,穆钰心想兰卿睿此时说不准正在心中暗喜,谁能见着自己看不惯的人在眼前跌跟头不开心的?穆钰又看向楚麟城,见他神情与其父肖似,不由得故作沉肃道:“敢问镇国公,顾振棠出关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楚凌云倒没想到穆钰会突然发问,他抬眼见穆钰持盏抿茶神色泰然自若,总觉其中有诈却只得如实相告:“据斥候来报,是二十五日前。”

    “哦?”穆钰拖长了调子,楚凌云只觉他语气中的揶揄之意令人如芒在背。

    见楚凌云下意识的别开目光,穆钰挑眉冷笑,又问道:“那镇国公可知,北燕往凉朔关送和函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楚凌云紧皱眉峰,心底愈发觉着穆钰另有所图。但无奈事情出在凉朔关自己毫不占理,只得硬着头皮道:“不知。”

    “北燕来使,应是人尽皆知,镇国公这意思,是北燕密函顾将军和谈?”穆钰说着一顿,看向楚凌云的眼里满是揶揄:“这其中……是否隐藏了什么?还是是顾将军了隐藏什么...亦或者还有谁呢?”

    楚凌云抬眼,眉峰紧锁如被惊扰的猛虎又如隐着一柄即欲出鞘的利刃:“那便借一句侯爷方才的话,某身在镇国公府,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哪里能事无巨细的知晓凉朔关的一切?”

    “镇国公这话说的可比统领还有意思。”穆钰戏谑一笑,心知楚凌云已被激怒:“这凉朔关的最高指挥权可是在镇国公手中,到头来,感情镇国公也是一问三不知啊!”

    “你!”楚凌云被穆钰激的怒喝出声,眸中已是隐蕴冷厉之色:“穆侯爷,你可是在拿顾将军开玩笑?”

    “玩笑?”穆钰闻言冷笑:“镇国公你负责凉朔关内一切军务,如此重事一问三不知怎不是失职?本侯生疑亦是为大周边境太平着想,便是镇国公不想着边境百姓,难道圣上不心忧么?”

    楚凌云心知穆钰定是要拿圣上做幌子打压自己,甚至不惜往顾振棠身上泼通敌污水。但还未等楚凌云怒斥出口便见穆钰忽的跪下:“启奏陛下,顾振棠镇守玉京多年却死于北燕皇子之手委实令人扼腕可惜。但当务之急并非查出顾振棠死因。凉朔关乃我大周门户绝不可一日无主将。若无主将,兵心涣散,我大周咽喉要害便等于暴露于北燕铁蹄之下!”

    “臣认为,现下应选出新主将驻守凉朔关,以定军心以定凉朔,以护我大周江山太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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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业介绍:
因一场隐忍的爆发,命运将萧锦棠意想不到的推向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朝堂之上,君臣不分,权戚掌权,皇帝受缚。傀儡皇帝在倾轧的权力之间,难测的人心之中逐渐成长夺权。许一场盛世之约,倾天下为一场情深无悔。王朝更迭,枯荣往复。时光尽头,幸甚相遇。朝局变幻中,是谁能护得了天下?禁宫囹圄中,谁对谁又几许情深?风雨激荡中,是谁盛赞江山美人?乱世缥缈中,谁成为了谁的救赎?古今芳菲谢,几度风谑。捻绮梦一页,望断城堞。我欲拾旧笔,繁华续写。笔锋尽勾勒,寥寥残缺。净网行动,啥都被封不能写,等风头过了回来继续。谢谢大家支持,不会坑的,放心养肥江山业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业,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业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