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专政麟城入殿受封
那红衣银甲的身影委实太过夺目,萧锦棠远远望见不由得心生羡慕。日光映在楚麟城的银甲上折射出耀眼金光,更是衬的少年将军器宇轩昂宛若神祇临世。
他身上似乎拥有所有男儿都渴慕的一切。显赫的军功,出众的武艺以及荣耀的家世。少年将军,驰骋疆场,名震天下,哪一个不让人心向往之?在自己还在深宫里为了生存拼命讨好萧锦辉苟且度日时候,他已随父征战沙场,为国立下汗马功劳。
思至此处,萧锦棠忽的想起楚清和,那个初春时自己在潜龙水榭外见到的明媚少女——
“你的眼睛可真好看,跟凉朔原外的神女湖一样。”
萧锦棠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瞳色是令人厌恶的。父皇不想看他的眼睛,萧锦辉看他眼睛的时候便抑不住的一脸嫌弃。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母亲的缘故还是在这个注重血统的皇室里他的眼睛代表了他卑微的出身。
而楚清和却直勾勾的打量着自己,脱口称赞笑意晏晏。萧锦棠想称赞她,说郡主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像是一汪浓烈醉人的美酒。可他面对明丽照人的姑娘却说不出口半个字。
她跟她的兄长一样,天生就带着光芒。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一般,而瑟缩在影子里生存的人只敢远观羡慕,却不可靠近。萧锦棠看着那跪在宣政殿外的将军,忽的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楚卿平身。”萧锦棠回过神道。
礼部尚书听闻圣上口谕,再度高声宣旨。楚麟城垂首抱拳谢恩旋即起身快步上殿。他一身玄甲风姿挺拔,风拂动他的赤红翎羽,猎猎如腾焰。四周诸臣皆转身侧目看着这位将军,想一睹这位被誉为“战神”的少年将军的风采。
站在次列的楚清和倒没注意这些。好容易她回了趟玉京,听闻玉京城中绮梦阁里的新头牌霏云弹得一手好筝,昨儿夜里她便大摇大摆的溜去坊里去寻这位霏云姑娘听筝想附庸一回风雅,结果听着听着还睡着了。若不是楚凌云派家丁前来绮梦阁寻她把她给弄回去,今日这登基大典她都得忘了,估摸一觉直接睡晕在绮梦阁里。
这也怪不得楚清和。她出生在凉朔关,长在云珠草原,活的像个北燕姑娘一般。玉泉大长公主自嫁与楚凌云便随他一同驻守凉朔关,兄妹两人便在凉朔关出生长大。近几年玉泉大长公主的身子不太好了不想住在北疆。但楚麟城的年纪已经可以随父征战,一年到头回京两次探望母亲。
玉泉大长公主回了京,想叫女儿随身陪着母女俩随身有个照应。再说楚清和也十五六岁了,是该许一个好人家出嫁的年纪。可楚清和在草原上军营里野惯了,又受不得玉京城中那些冗杂繁复的规矩,便习惯了两头跑。这头母亲带着别家的夫人上门议亲,她后脚就牵着马背着行囊往北疆跑。
玉泉大长公主又气又无奈,干脆叫了曾经的好姐妹,如今的禁军统领夫人徐氏领着长子来议亲。可没想到楚清和在军营里混惯了,楚凌云和楚麟城又怕她一个姑娘家出意外便教得她一身好功夫。那公子哥儿还没踏进镇国公府的大门,便见里面窜出一条银鞭将自己连人带礼一块抽了出去。统领夫人站在一旁看的都愣了,半晌才道好鞭法呀好个将门虎女,若我儿有郡主半分武艺便好了。
站在一旁一同围观这场闹剧的玉泉大长公主差点没被气哭出来。想自己当年以淑仪德贤之名闻名玉京,琴棋书画诗花茶样样精通。可怎地就生出这样一个混世小魔王。若是男孩也就罢了,丢去边关打仗定是块好料子。怎地她是自己的亲女儿啊。
经此一事,楚清和名扬玉京城,谁人不知麟懿郡主明丽绝伦武艺高强目无章法任性妄为。再加上楚清和不换男装逛教坊进赌场等轶事,活的活像一个纨绔。纵使楚清和备受帝宠身份尊贵,但玉京城中却没哪家的公子敢往镇国公府上提亲,生怕自个儿被郡主抽出来。
而楚清和却不以为意,反倒是瞧不上那些所谓的公子们。她放出话去,说敢娶她的婚后大可上坊间寻花娘,只不过得许着自己一块去寻花问柳。
乍一听这当真美事,未来当家主母竟不看管自己丈夫去那烟花地逍遥。可往后一想,若真娶了楚清和,将来自己去坊间寻美娇娘,佳人在怀暖玉温香。抬头却见自己夫人也坐在一旁听曲儿嗑瓜子,同样是佳人在怀,还有姑娘为之斟茶添酒捏腰捶背最后柔声软语道夫人有空下次再来——
这导致一来二去楚清和都已十八岁快成了一个老姑娘,仍待字闺中。
楚麟城进殿,众人为之侧目。站在楚清和前面的诰命夫人一转身,头上的金簪跟着一晃,嵌金的珍珠流苏径直扫到昏昏欲睡的楚清和脸上。她昨晚没睡好,此时迷迷糊糊的,突然被流苏打脸,霎时醒了过来。
楚清和正欲开口谁胆敢扰了本姑娘的清梦,睁眼却见自己哥哥身着银甲打自个儿眼前走过。
楚清和大梦方醒,见兄长披甲执枪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凉朔关,全然忘了自己在登基大典上。见楚麟城快步走着目不斜视像是没看见自己一般,不由得兀自挥手:“哥!”
楚麟城闻言僵了一下,侧目便看到自己一脸蒙圈的妹妹,心知她定是在登基大典上睡着了。玉泉大长公主见状忙拉了下女儿。楚清和这才反应过来,心知自己丢了大脸,不由得面上赮然。
四周站着的群臣夫人们皆是窃窃的笑了起来,心道这镇国公的这个女儿果真是在北疆长大的,行为举止跟那些蛮子没半点区别,虽着金戴玉,却半分身为郡主的骄矜修养都没有。
楚清和听得四周笑声,面上发热却只得佯装不在意一般努了努嘴。玉泉大长公主见之叹了口气,竟是懒得说教了。
殿外的小插曲倒没惊动宣政殿内,只不过这登基大典过后,玉京城中又多了一茬可供人们茶余饭后闲谈的笑料。
“末将楚麟城,参见皇上,参见太后娘娘。”
宣政殿上,楚麟城再度跪下。但男儿铮铮傲骨,却是连下跪都无法遮掩的。
“楚卿免礼。”
楚麟城谢过起身。萧锦棠正欲开口,却又被穆太后抢先道:“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呐,如此年轻便立如此功勋,到底是镇国公教的好。”
穆太后忍着内急,憋了一肚子的火儿无处发泄,话里藏话夹枪带棒,楚麟城一来便撞了枪口。兰卿睿心底暗笑,而站在他身后的楚凌云却心道今日怕是要出变故。
可如今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先见招拆招。
楚凌云上前一步,当是没听懂穆太后的弦外之音:“谢太后娘娘谬赞,臣愧不敢当。”
萧锦棠这才看清楚麟城的样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和他妹妹楚清和五官虽相似,可气质却大不相同。那是一个极其英俊的青年,高鼻薄唇剑眉星目,眼尾眉尾上挑飞扬,这本是张扬凌厉的相貌,可他的眼神却明亮柔和如溪水,瞳仁漆黑如被水晕染开的墨一般。
若不着战甲,他定是一个风度翩然的贵公子。适合他的定是闲赋诗书醉作画的日子。见他唇角微翘自带三分笑意,饶是十足俊雅谦和。他并未同朝中大臣一般敛目垂首,反倒是站的笔挺。既不直视圣上,也不垂首显得小气。
他亦不轻浮的四处张望,却总给人一种顾盼生辉之感,一派儒将风姿饶是令人心折。
萧锦棠想着他跟他妹妹的名字可真是起错了,名唤清和的性子却飞扬跳脱,跟个男孩似的。
“臣启奏陛下、太后娘娘。明威将军雪夜斩敌将宇文林涛,智折北燕豹王,乃是我大周英雄。”
“这一战可换得边境十余年安定,如此功勋,理应封赏。”
萧锦棠这才发觉自己走神了。见兰卿睿出列拱手启奏,正欲开口却又被穆太后抢了先。
“不知太师觉着什么封赏适合明威将军?”
兰卿睿皱了皱眉,似对穆太后擅自逾权有了些意见。今日是萧锦棠的登基大典,穆太后却想上去唱独角戏。可楚家仍是兰家的一根眼中钉——
兰卿睿纵然心底不爽,可面上却不得直言。
“臣以为,明威将军劳苦功高,理应奖黄金百两,银千两。依臣看来,明威将军才华纵横,留驻北疆委实屈才。”
“我大周武将薄缺,臣认为当是缺乏历练的后果。“
“哦?那太师有何高见?”穆太后心想既然哥哥都不做阻拦,那不妨便为兰卿睿顺水推舟一把顺带卖个人情。
兰卿睿再度拘了一礼:“臣认为,我朝首为提升武将能力,二者为褒奖明威将军之功,三折为将职能者居上。不若将禁军统领一职让明威将军担任,而现在的禁军统领顾振轩则封为怀化将军调往北疆驻守。”
“微臣以为,顾统领久居京师,怕是对于行军布阵已经生疏。常言道,人算不若天算,若帝都有异,怕是顾统领不能独当一面。”
“而现下楚将军凯旋归朝,战功卓绝,谋略才学过人。这禁军统领一职由楚将军担任再合适不过。”
明升暗降麟城困玉京
兰卿睿说的一派真心像是处处为楚麟城谋官职。但楚麟城与楚凌云闻言皆是一惊。禁军统领乃是正三品职位,明威将军不过从四品下。这次提升,连越四级,无异于一步登天。
但细细一想才知兰卿睿打的什么算盘。好一招明升暗降,兰卿睿摆明了是挖了个火坑要楚氏父子往里跳。
如今禁军统领顾振棠乃是锦衣候沈言夏的门生,楚凌云年少时曾与之是同僚。后来楚凌云成家继承镇国公爵位,而顾振堂便回了玉京做了禁军统领。但兰卿睿这一招分明是让顾振棠明降暗升,掌军北疆。且不说楚家兵权再被分散。若是顾振棠掌军,那楚顾二人势必会因兵权一事产生摩擦。
一个顾振棠到算不得什么事儿,但他身后站着的是定国大长公主。若是楚顾二家产生摩擦,楚家就跳到了和定国大长公主的对立面。如此既削兵权又挑拨三家关系,兰卿睿这一石二鸟之计委实狠毒。
但问题是楚家现在是必须得跳这个火坑。兰卿睿一席话说的天衣无缝,如此隆恩,怎可谢拒?
新皇没有话语权。太后的垂帘听政之权完全掌握在穆钰手里。现今兰穆两家突然结盟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当是以何计策推了这份盛情?
楚凌云面上也挂不住了,他正思衬着如何婉拒,却忽的见楚麟城上前一步利落跪道:“太师委实谬赞了,末将不过一介武夫,怎可胜任防卫帝都的重职?且末将久不回帝都,对帝都边防尚不了解。顾统领掌军多年,当时最为知晓帝都周围的布防分布。“
“常言道,带兵如带子。禁军兵士和边防兵士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对将领的适应非几日便可,反之将领亦是。凉朔关和帝都都乃我大周安国立命之根本,边防和禁军将领更换更是不能儿戏。更何况顾将军善于守城,而末将善于进攻。如此本末倒置,反倒得不偿失。”
“且末将以为守疆卫土乃是军人天职,封赏连越级委实太过,还请陛下三思。”
楚麟城说完又是一拜,言之切切将兰卿睿的话给堵了回去。
兰卿睿被堵了个出乎意料,楚凌云不善言辞,可没想到这个楚小子是个机灵人。这份荣宠置于旁人怕是会高兴得意的上了天。却不曾想这后生不过几瞬便看穿了自己想的事儿。
但看穿了又怎样?
“明威将军此言差矣,将军既说顾统领适合守城,那守卫凉朔关必是擅长。将军两役折北燕两将,北燕十年之内必是不敢再犯我朝。且这几年因征战损耗国力太甚,再加之天灾百姓受难。委实不宜再起兵戈,当以休养生息为主。”
楚麟城正欲开口反驳,却又听得兰卿睿不急不缓道:“天下皆知明威将军曾拜百家学者为师。十岁游学三国,十五岁入军征战。才学之名广为天下流传。”
“此次请任明威将军为禁军统领,实乃还有一不情之请。”
楚麟城心底正想着如何回了兰卿睿,却不曾想到兰卿睿竟忽的转过身,对自己揖了一礼。
见兰卿睿行这一礼,不光是楚麟城愣了,这宣政殿内的人都愣了。普天之下能让兰卿睿揖礼怕只有圣上太后以及定国大长公主。而兰卿睿行的这礼,分明是将楚麟城作为同辈乃至前辈所行的揖礼。兰卿睿身为帝王之师对一个后辈行揖礼,怕是整个大周开朝以来都闻所未闻的。
帝王见师长都要恭恭敬敬的请教。而兰卿睿此举,是要将自己置于何地?他到底是想唱哪一出戏?
楚麟城毕竟年轻了些,纵然擅掌军征战,但却从未和久居庙堂之人真正打过交道。兰卿睿见楚麟城反应,心道当真这楚家小子是个初生牛犊,怕不是没听过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
“先帝驾崩前将陛下托付与臣教导,臣既为相又为帝师。虽说君臣有别,可陛下到底是臣的学生,哪有为师者不为学生考虑的呢?”
兰卿睿一言一行饶是十足情真意切。他叹了口气,满面忧愁:“可政事繁忙,臣不可随时作为太师辅佐教导陛下功课。臣见明威将军不过弱冠之年,年纪又与陛下相仿,便想谋个私心借此机会让明威将军留在宫中,一是统领禁军护卫圣上,二是同陛下做个贴身伴读。”
楚麟城哑口无言,他本以为兰卿睿会一直同他纠扯易军换将之事。若说领兵行军,楚麟城自是自信,兰卿睿一介儒生,连个纸上谈兵都不会,怎可与自己相辩?可没想到兰卿睿这老狐狸见自己身处庙堂不善军事,竟是把阴谋挑破,阴谋转瞬便阳谋,令自己进退维艰。
兰卿睿纵横朝堂多年,一根三寸不烂之舌说败多少政敌。朝堂之事瞬息万变,要紧二字在于人心。这楚家小子机灵是机灵,可就是不太懂得变通。
楚麟城不知如何回绝。兰卿睿已经用太师身份给他施加压力,若是拒绝,便是拒绝天家圣宠,太过不识好歹。
就在楚麟城沉默之际,跪在一旁的楚凌云却忽的冲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同意。
楚麟城心下不解父亲用意,可眼下法子只得如此,再次强拒,委实是说不过去了。
萧锦棠见二人争论,心中也有了打算。他本意是想让楚麟城继续镇守北疆,可自己却在这朝堂之上说不起话。但细细一想,若是楚麟城进宫随侍,无异于龙困浅滩。
兰卿睿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这次楚家明胜暗损。既折了兵权又将楚麟城困在玉京,一石二鸟委实妙计。
可这对自己而言却是一个机会,自己无力的原因是自己在这朝廷之上并无亲信党羽。而兰卿睿自是不想见到自己脱离他的掌控的。
楚家现在被兰穆二家针对,沈家持中立态度不争也不表态。但兰卿睿已经开始设法挑拨楚沈二家矛盾。现在楚家在朝堂之上已是独木难支,若想翻盘,便只能和自己合作。
楚麟城虽被困于玉京但却想回凉朔关,自己想掌权不再被朝臣所摆布。或许这对自己来说是个机会。
“那便依太师所奏罢。”萧锦棠闲闲抬眼,似一副困倦不堪的样子。
“孤方才登基,对政事不解亦不通国策文墨,委实有劳太师了。”
兰卿睿满意的笑了笑,对萧锦棠揖了一礼后道:“那微臣稍后便拟奏章为陛下阅。”
见事已成定局,楚麟城虽心中愤懑却不得言表。只得压着心中不平闷声谢恩。
穆太后内急的慌,见楚麟城服了软忙打算赶紧结束登基大典,却不想楚麟城又道:“末将还有一事之请。”
兰卿睿心道真是多事,但又不好出面驳回。萧锦棠见穆太后紧紧的抓着袍子上的绣花,心中忍俊不禁面上正色:“楚卿有何事要奏?”
可没想到的是,楚麟城却不顾武将面圣只用半跪而是肃拜叩首:“此战楚家军先锋营诱敌入惊鸿谷乃为首功,微臣恳请陛下将赏赐钱财分发给将士们。且为诸将士提军衔半级。”
兰卿睿本想出言阻止,这楚麟城分明是收买军心。可想了想边境将士断饷三月,若再不发饷,怕是军心不稳会引起内乱。
“楚卿所言甚是。”萧锦棠侧目看了眼兰卿睿,见兰卿睿也不反驳,便道:“传孤谕令,楚家军先锋营将士全体升衔半阶,此事交由兵部尚书报备。赏银则问户部支取。”
“谢陛下恩典。”楚麟城再度叩首谢恩。礼部尚书见状忙对外宣旨:“承陛下圣谕,为进殿楚家军先锋营将士升衔半阶,赏金百两,赏银千两——”
殿外众将士闻旨山呼陛下圣明,心中更对楚麟城多了十分敬慕。
而穆太后终究是忍不下去了,掀开珠帘便内走。
众臣皇亲闻旨再度朝贺赞叹新帝体恤将士乃为仁君。萧锦棠见穆太后走了,佯作慌忙跟上。可回头却见楚麟城正抬头看着自己。
仰视天颜乃是死罪,但此时无人关注这点。礼部尚书见圣上太后离席,忙宣布登基大典结束。在宣政殿外站了近一上午的臣子皇眷们终是松了一口气。
登基大典结束后,兰卿睿看着楚氏父子两人的背影心底很是得意,几十年过去他总算是将心中恶气出了一口——
他与楚凌云同年同月出生,自己父亲和楚凌云父亲也是相互看不过眼的,两家长子自出生开始便被放在一块比较。俗话说人不怕穷就怕比,儿时楚凌云三岁上马五岁纵马长街好不威风人称楚小将军,自己却是头一遭上马便跌下马背险些摔死。这些事儿被玉京城中的世家子弟暗地里不知讥笑了多久。若不是楚凌云文墨口才上逊于自己,兰卿睿怕是这辈子都要被比的翻不了身。
后来二人登堂入朝各自娶亲,本以为就此只是政敌,兰卿睿正欲大展宏图,却不想自己恋慕多年的云柯公主宁愿给楚凌云做妾也要和姐姐玉泉公主一块嫁给楚凌云。
这件事给了兰卿睿莫大的打击。宣帝自觉女儿任性,哪有二位公主同嫁一臣的事儿,便将云柯公主指婚给了兰卿睿。兰卿睿终是娶得美人归,可云柯公主却心有不甘,虽是嫁进兰家,可怎么也不愿给兰卿睿好脸色看。
再后来二人生子,兰卿睿觉得自己三子三女皆是云柯所出兰家人丁兴旺自得不已。反观楚凌云一子一女成了单传。可没想到楚凌云的儿子是个栋梁之才,自己的三个儿子却个个不争气。这两家子女也是莫名有缘,兰家的儿子是纨绔,楚家的女儿是纨绔。兰家的女儿们冰雪聪明,楚家的儿子能征善战。
等等,纨绔?
兰卿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的抬眼看见了正欲出宫的穆钰。
“穆侯爷请留步,今日为时尚早,不若来寒舍用过晌午再回去?”
兰穆宫道互探终结盟
穆钰闻声顿了脚步回头看向满面含笑向自己走来的兰卿睿。挽袖对之拘了一礼:“原是兰太师。”
兰卿睿本欲借共用午膳的机会侧敲击今日结盟之事,可还没开口却听得穆钰忽道:“太师盛情难却,但小女已经做好了午膳等某回去一同用餐,委实抱歉了。”
兰卿睿倒没想到穆钰会拒绝的这么爽快,见穆钰神色匆匆,他面上有些尴尬。但穆钰疼惜自己唯一的女儿这件事是全朝皆知的,兰卿睿也不好多做阻拦,只得打了个笑面:“令媛可真是孝顺呀,穆侯爷好福气。”
穆钰亦觉自己说的太过果决不太给兰卿睿面子。他向兰卿睿拱手告了声罪:“既然今日尚早,不若太师也赏光来某府上坐坐,小女的手艺很是不错。”
“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儿,再说谁家里没人相候呢?”兰卿睿笑着摆了摆手,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侯爷既是赶着时间,不若边走边说罢。”
穆钰笑着应允,二人一面往宫外走却见几个太医提着药箱一路从太医院跑过来。兰卿睿看的起疑,抬手拦着一个随行太医的宫婢问道:“你哪个宫的?这怎么回事?宫里是谁病了?”
那宫婢身着低等婢女服饰,还是个小丫头,自幼进宫侍奉自是不识兰卿睿这等前朝大臣。但见兰卿睿身着青衣纁裳上绣九章纹想必是一品大员。她慌忙对兰卿睿福了一礼,神色焦急:“回大人的话,登基大典上明毓长公主中了暑气晕倒了。”
兰穆二人相互对视一眼便将宫女放走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毓长公主再得萧锦棠宠爱也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她的死活的确不太干系他们的事儿。且因公主中暑晕倒,宣政殿外嘈杂一片,一众皇亲大臣争着给明毓长公主遮阳递水以期待明毓长公主能记事儿点向她的皇帝哥哥美言几句。二人不想混这个人多,便趁着人都聚集在宣政殿外走一旁的偏道出宫。
二人身着一品宫卿朝服,自是无侍卫敢阻拦,只要不往后宫走都无所谓。待绕行至无人处,穆钰唇角微翘边走边道:“如此大费周折,不知太师找某所谓何事?”
穆钰倒是看得通透,今日二人宣政殿上联手给楚氏父子难堪,想必兰卿睿是来同自己结盟的。但穆钰问的如此小心也是怕兰卿睿突然出尔反尔。这朝堂之上从没有永远的合作伙伴,可信的只有自己。
兰卿睿见穆钰明知故问,心知穆钰敏感多疑,便决意同穆钰绕绕弯子试探试探。
“不为何事,一来是感谢今日侯爷相助,二来则是找侯爷商量些事儿。”
穆钰剑眉一挑,也不等兰卿睿把话说完便回道:“太师当真是取笑某了,今日之事不过是为臣本分罢了。”
他说着顿了顿,见兰卿睿神色如常便继续往下说道:“楚氏一族掌兵近半,既是主战一派又扼守大周门户。但如今大周国力薄弱,经不起再兴兵戈。太师考虑长远,某自是支持的。”
兰卿睿含笑点头,心知穆钰这番话说的很是明事理。他正欲开口夸赞一番顺带旁敲侧击,却不曾想穆钰又道:“但此次明威将军屡立战功,震慑北燕。民心所向为何想必太师最是清楚的。民心已动,实权加身,那镇国公下一步……将之若何?“
穆钰语出惊人,兰卿睿听得脸色一变,这穆钰妄议朝臣揣度圣意分明是僭越!兰楚二家虽是世代政敌,但也都是大周柱国家族。朝中几大家族覆灭兴荣都无法撼动兰楚二家势力根基。大周开国五百余年以来,二家一文一武相互制衡已经成了维持萧氏江山的砝码,无论哪一方覆灭必会影响大周根基。
待得穆钰话音刚落,兰卿睿不再侧目旁听,反倒是上前堵在了穆钰前面站定,神色凌厉如刀:“穆侯!你此话何意?”
穆钰见兰卿睿隐隐薄怒,心下思量一瞬,面上不动声色,徐徐言道:“兵权乃为立国之本,若一人握之,稍有不慎,便是祸及江山啊。”
“权之分重,太师您是最为清楚的。分权而上,圣上方才无忧呀。”
“而为圣上分忧,岂不是我等辅政大臣的本分么?”
穆钰说的情真意切,嘴上说着制衡之道,可为权臣者都希望一家独大。兰卿睿很清楚,穆家作为仅次于楚家的军武家族,谁不希望自己对手弱些呢?
自古以来,楚氏虽掌军权,但朝中自是有其他家族武将分权的。如今朝中将才稀缺才造成楚氏一家独大。兰卿睿心知是自己失态了。但换而言之,穆钰虽说的过了些,可现在无论是谁都不愿再见楚家持续发展。自古兵权等实权,若楚家再发展下去,将来势必会取得穆钰的临阳城防守权。届时大周各处门后咽喉皆由楚氏镇守。而圣上并无兵权,剩下一众文官又能将之若何?
圣上的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
兰卿睿暗自思衬片刻,敛去方才露出的惊诧之色,再开口时容色平静,仿若刚刚失态只是穆钰的幻觉一般。
“为臣者当是为圣上分忧。”兰卿睿说着顿了顿,又徐徐笑道:“不过圣上初初即位,朝中百废待兴,未完之事还有很多,本相一人之力委实难以解决,还需侯爷帮衬些许。”
兰卿睿一面说着一面看向穆钰,唇角微勾。
穆钰心领神会,心道兰卿睿的狐狸尾巴终是藏不住了。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兰卿睿这又是想送哪个女儿入宫争取这皇后之位?
若是兰家再出一皇后,那兰卿睿在朝中的地位便是再也动不得了,圣上原配皇后的名头便足以保兰家此代无虞。
“圣上现在年幼,还得依仗着太师——”穆钰拱手,顺着兰卿睿的话往下说道:“圣上身为九皇子,年已十五尚未立妃。”
“国嗣乃立国之本,你说是吧,兰太师。”
“不敢不敢,穆侯言重了。如今后宫有着太后娘娘坐镇,后宫之事,还是得听从太后娘娘的安排。”兰卿睿微微摇了摇头。穆钰见之心生疑惑,难不成兰卿睿不是为了送女儿入宫一事来找自己的?
“不过此次明威将军进宫伴读,本相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此计的确可以遏制楚家势力,把一个带兵的良将栓进深宫。看似禁军统领官居要职光鲜体面,可这等于将楚麟城丢进了穆太后手中抓着,届时楚家在朝廷之上再势大,家中嫡子还在深宫,量他们亦不敢做什么。
这招等于拔了楚家在凉朔关的牙,还顺手断了楚家的后路。一进深宫,谁还能出的来?
现下皇帝朝中无甚根基,朝政之事净是辅国大臣操持。萧锦棠虽坐于龙椅之上,却是半分实权也无。就算是上朝,也是后面垂帘听政的太后做主,当真是一个娃娃傀儡。
“此事有利也有弊,若是圣上亲信楚麟城,那又将如何?”
穆钰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兰卿睿这话的意思不太像是想让自己女儿进宫啊。兰穆二家联盟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这后宫之中,毕竟自己妹妹也是当今太后。就在穆钰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兰卿睿却道:“圣上年幼久居深宫,不擅与人相处,说话做事唯唯诺诺畏畏缩缩。本相看麟懿郡主活泼外向,应当是个好玩伴。她同兄长一起进宫伴读圣上,不知穆侯意下如何?”
穆钰闻言一愣,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兰卿睿不把自己女儿往宫里推反而将楚家的女儿送进宫干什么?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这少年天子情窦初开将之提前纳入后宫。就算排个先来后到,兰家的女儿也不可能爬到楚清和头上去。
见穆钰眉头微蹙,兰卿睿像是明白穆钰心底疑惑一般补充道:“麟懿郡主活泼好动是玉京城中出了名的,想必侯爷也有所耳闻。”
穆钰微微颔首,一想到楚清和不由得心下汗颜,这玉京城中谁人不知混世小魔王楚清和的威名?
穆钰早年丧妻,后虽高升侯爵之位,但心中一直念着亡妻,府中既无侍妾也无续弦,只有一位视若掌上明珠的嫡亲长女穆唤晴。可穆钰怎么也是个正当盛年的男人,偶尔去教坊花街消遣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可令穆钰记忆犹新的是,前几日晚间他去听绮梦阁自西魏新弄来的花娘唱评弹时,却见着麟懿郡主一身猎装腰系银鞭摇着扇子飒然而入。她顺手一捞门前揽客的花娘纤腰,动作熟稔仿佛多年混迹烟花地的老纨绔。
只见楚清和一手揽着花娘纤腰一边摇着扇子大摇大摆道:“徐妈妈,听说你这儿来了几位西魏的姐儿。人呢?本郡主要听她们唱评弹!”
老鸨子一脸堆笑,忙招呼了姑娘下来伺候,显然楚清和是这里的常客了。穆钰见着楚清和轻车熟路的往堂上一走,跟几个相熟的公子哥儿一打招呼。那几位公子哥儿见了楚清和茶也不喝美人也不抱了,放下银子跟见了瘟神一般作鸟兽散。只留的楚清和翘着二郎腿坐在堂中头一排,一面听着曲儿一面张着嘴等着花娘喂她吃时兴的水果。
穆钰思至此处,忽的明白了兰卿睿的意思。
皇帝年少又久居深宫,早些时候活的苦了些,也没享过乐。从未尝过甜头的人一旦尝过了甜头就忘不掉,人一旦沉溺进女色便再出不来温柔乡。人的志气骨气自然而然消失最后变得倦怠慵懒。届时以后萧锦棠成年,他也不得不依赖兰卿睿这位帝师为他打理朝政。
而楚清和就是这么个纨绔,她那无法无天的性子连其兄长都无法管教。若是一同进宫带着圣上耽于玩乐——
无所谓先进宫还是后进宫,若是皇帝无权,兰家就是他唯一的依仗,而兰卿睿的女儿,只会注定为后。
穆钰垂眸,沉吟半刻后笑道:“那便谨遵太师的意思了。”
“届时,小女还得依仗着太师啊。”
兰卿睿微笑颔首,大家心意暗合。
庙堂如棋麟城意入宫
就在兰卿睿和穆钰密谈之时,陆鸣悠已奉了楚麟城的命令带着先锋营兵士出城往眠龙军营上走。
时值春末夏初,玉京城中飞花扬柳繁华熙攘。有道是玉京飞花杨柳絮,马蹄疾来踏春风。少年软甲流光,麾袍猎猎,一派少年意气高。四周行人又是欣羡又是嫉妒的看着为首掌旗的少年,而少年却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想些什么似的。
玉京城有着最盛大的光景,雕梁画栋,玉槛玲珑,金屑铺街。陆鸣悠却无心欣赏这煌煌千年帝都。他悄悄抬手抚上自己胸口软甲处。胸口的护心镜里藏了一支粉晶嵌东珠的簪花,那是今日登基大典结束时捡的。
彼时登基大典初初结束,众臣谢恩后正欲离开时。陆鸣悠奉了令准备带着先锋营的兵士出宫。却不想自己身边不远处忽的炸了锅,方才仪态楚楚的朝臣皇亲们都手忙脚乱的叫喊着宫人。人声嘈杂,陆鸣悠没听真切,只隐约听见他们说谁谁谁晕倒了,想来是个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
一旁随侍的护卫内监们听闻明毓长公主晕倒皆是手忙脚乱,又是宣太医又是叫人来服侍。公主身侧的掌事侍女斜红忙过来抱起萧锦月便往临晚殿走。萧锦月体质虚弱,初春才病一场不能见风。从前又少离开阴冷的棠棣阁。今日被这日头一激定是中了暑气。
而陆鸣悠站得远看不清楚这喧杂是作何回事,他正忙着清点前来受封的先锋营军士人数,而就在他正欲上马出宫时。一众宫娥嚷嚷着叫他先锋营的军士们让开道,仿佛一群嘈杂过路的鸭子和母鹅。陆鸣悠皱了皱眉,却见这群女人簇拥着一个年纪稍长的掌事女官匆匆而过,女官的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孩,乍一看陆鸣悠以为她抱着一堆华美的锦缎。
女孩纤细瘦小的像个婴儿一般,她蜷缩在那堆繁复华美的锦缎轻纱里,漆黑的发娓娓垂落,发梢带着丝薄金的色泽。她纤白的手垂在一旁摇摇晃晃,手腕凝霜细瘦的像是一节玉竹,腕上的镯子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会脱落一般。
陆鸣悠忍不住想多看几眼那截手腕。但旋即人潮涌过淹没了他的视线。女孩像是被洪流冲走了一般消失不见,只余下地上一枚粉晶嵌东珠簪花格外醒目。
陆鸣悠鬼使神差的俯身捡起那枚簪花,莫名想起刚刚晕倒的女孩——
这应是她掉下的吧?
陆鸣悠悄悄将簪花收到了怀里。这分明是个款式寻常的簪花,稍微富裕一些的百姓女儿家都有的款式。这很可能是哪位宫娥头上掉落的,可陆鸣悠总觉着它应该是那个女孩的东西。
他没有看清女孩的容貌,唯一的印象便是那锦绣丛丛中一截纤细如竹的手腕,像是承载不住这一身荣华一般,如这突兀的粉色簪花之于华美繁复的金钗步摇。
陆鸣悠心不在焉的率军出了城,而此时楚麟城也与楚凌云一同回了镇国公府。
一路上父子二人均神色沉肃,一下马便进了楚凌云的书房。府里的管家见老爷和少爷的面色都不好看便打发了小厮婢女们不准靠近书房以免旁听些不该听到的东西。而刚进书房,沉默了一路的楚麟城终是忍不住问道:
“父亲,您这是何意?”
“何意?今日之事,难道你辩得过兰卿睿?”楚凌云心知楚麟城是不满今日朝堂之上对兰卿睿的妥协。他拂袍落座,面色亦是沉肃。见楚麟城眼中流露出的愤懑和不解,楚凌云也无可奈何。
楚麟城抿紧了唇,强压下了心中愤懑,半晌才道:“您明知儿子最不愿受庙堂束缚。此次斩王折将可换边境十年太平。我原计是想此次得胜归朝后便辞官继续游历天下,待再过几年再回来。现下可如何是好?”
“没时间了,兰卿睿已经趁着新皇登基朝中势力洗牌的时候对我们动手。此时在不反击,无疑坐以待毙。”楚凌云冷冷的看着楚麟城,道:“朝局本就是战场,战场形势变幻如同风云莫测。城儿,计划只是预谋,而预料的事总比未知的变数少。你随我行军多年,难不成连这些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楚凌云一面说着一面为自己倒了杯昨夜残剩的冷茶,长叹一声:“今日时局你也见着了,现下朝政由兰卿睿把持着。帝王无权,他为帝师便代表了圣上的意思。”
“且你屡立战功,安定了边境却也是刺激到了穆家。今日兰卿睿提案你进宫任职,穆钰竟未出面阻止。太后反倒是推波助澜,想必是兰家和穆家已经结了盟。”
“若是以往,我楚氏跟兰家相互制衡倒也罢了。但现下兰家穆家联盟,我楚氏独木难支,你可知我楚氏一旦根基动摇,大周朝将面对怎样的境况?”
楚麟城不是傻子,他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若是楚家倒台,军权分散旁落,大周朝势必陷入军阀割据的内乱之中。届时大周不攻自破,根本等不着北燕动刀。这事楚家不允许,而兰卿睿更不允许。兰卿睿想要的是楚家对圣上的忠心,只要兰家控制着皇帝就等同控制了楚氏。
“但我楚氏五百年的忠义,不是拿来给兰卿睿把控朝政的!”这句话楚麟城说着都是没底气的,若是兰卿睿真的彻底控制了皇帝,那他们究竟是继续坚守自己的祖训信仰,还是反抗?
楚凌云何尝不知儿子心中所想,他心中何尝不愤懑。楚氏乃大周开国第一功臣,这半个大周都是楚氏先祖打下来的。当年萧彻说要同楚飞廉一同平定乱世,建立一个再无战乱国泰民安的繁华盛世。他们做到了,历史见证了属于他们的辉煌。可岁月匆匆流过,曾经的人和事以及承诺早已被时光的车轮碾过。那草庐之中歃血为盟的盛世之约只有楚氏族人未忘。
萧氏给楚氏的承诺是世袭镇国公,换来的则是楚氏五百余年的忠义。楚飞廉临终时曾留下遗训,楚氏后人世代为将,无论何种境况也必须效忠萧氏江山,护天下黎民苍生太平不受战乱流离之苦。
镇国二字是萧氏皇权最后的守护者。楚氏不亡则大周不灭,楚氏一族必以生命践行当年的承诺。
“但现在紧要的是,兰卿睿已欲分权而立。他想渔翁得利,乱的却是大周的江山。”楚麟城思衬片刻看向楚凌云:“父亲,你认为应当如何是好?”
楚凌云呷了一口茶道:“今日之事,我们已丧失了主动权。但主动权这事,是要靠自己创造而不是等着天时地利。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他不是个眼光长远的人。或者说,他太过自负。”
“在搬弄权术之上的确无人能出他其右,但很多事往往不会按照计划而行。若是一切都能以权谋之术解决,那还要军队作甚?”
“父亲的意思是……必要之时,肃清君侧?”楚麟城心下震动,若是真兴兵清君侧,那势必造就诸王觊觎帝位。大周若是内部开战,且不说皇权复立,很可能诸侯各自拥兵为王,天下一统之后又将分崩离析直到被北燕西魏挨个击溃。
楚麟城不确定的看着楚凌云,但这也是他们必须面对的问题。兰卿睿此次是想以穆钰和其他的军武家族来代替楚家地位,若是真走投无路兴兵一试,无异于谋反篡位。单是一点便能将楚氏彻底击垮。
“下下之策。”楚凌云摇了摇头,喝光了杯中最后一口茶。“庙堂如棋,人人皆在其中。肃清君侧那只是我方王被将死咱只能掀棋盘骂人了。”
楚凌云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书案之前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盒乌木棋子。这是西魏商人远行海外所带回来的玩意儿,同大周流行的象棋规则有些相似。只不过棋盘为正方形,由六十四个深浅相间的格子组成;棋子亦分深浅两色。深浅两方棋子共三十二枚,每方各十六枚。虽规则和传统象棋相似,但因棋子称呼不同而被成为“王棋”。
楚麟城走到书案之前,王棋的规则他很熟悉,这是他儿时经常同自己的父亲妹妹常玩的游戏。他见楚凌云将黑白两子打散。黑色的王身侧站着白色的相和黑色的相,但王身侧的后位却是空悬。白色黑色的车遥遥相对,双方面前各有阻拦。黑马藏于兵后针对着白马,棋盘上黑白兵各占一半呈互犄之势。白马同白相为配合,遥遥剑指黑王。
此局缺棋少子,但纵观形势黑棋已快被将死,但无论是白相还是白马都无法将王。楚麟城看着散落在一旁的棋子,伸手拿起剩下的黑色棋子。手心中还有一匹马一个相一个后而白棋亦然。
但此局危险的是,白棋先锋的兵已经快走到黑王身侧,若是走到,则兵升变为白后。届时此局将死。
“麟城,如此残局,你为黑棋,当如何摆棋可逆转此局?”楚凌云将剩余的黑棋交给楚麟城,又道:“这次是我们先手。”
楚麟城将黑后放在了黑王的身侧,一瞬间,后动则吃白相,再动则可吃白兵。但无论如何,黑后却被白车紧盯,局面再一度僵持。
楚麟城沉吟半刻,又将黑马退后一步,护卫于黑王之前。而此局形势恰如当今朝堂,他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楚凌云拿出第二个白马放到了棋盘之上。
“这局难行。”楚麟城皱了皱眉,正考虑如何摆棋之时却听得楚凌云道:“此次的确是黑子棋差一招,但如今这是死地也是生路。棋子还未全部上场,怎么就难行了?”
楚麟城闻言,垂眼抬手行王,王车易位!
楚凌云执白棋,见王车易位王围将解。他将白子的另一个相放在了棋盘上。而楚麟城见之,则将手中另一匹黑马放在了棋局之上。
楚凌云见之微微一笑,道:“麟城,你游历各国所学终是要派上用场的,难道你就没有一丝抱负来施展自己所学?”
楚麟城沉默,白马一走,他出相吃车。黑后转瞬吃白相,王与王后与马相对相扶,黑棋纵横。
“那谁会是这个后呢?”楚麟城喃喃道,抬眼见楚凌云正看着自己。
“麟城,我们都是这是上面的棋子,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你身为楚家长子,也是下一代中唯一的男人。这是你的责任和使命。”
棋局仍在进行,楚麟城抬手落子:“楚氏族训莫不敢忘,父亲放心。”
且不说楚家已危如累卵,皇权旁落,他自是不可能袖手旁观。而摆在楚家眼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站帝党。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楚氏永远是皇族最忠实的拥护者。
从前兰家和楚家相互制衡,可先皇多疑,怕两家联合威胁皇权,于是便扶起了穆家和齐王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现下兰穆二家联合,楚家能倚靠的便只有皇帝。
先皇早就预料到有两家会联合夺权,这也留给了新皇一份实力,无论新皇境遇如何,总是有一方实力掌握在手中的。
帝王才是棋局中的掌棋者,而他本身也在棋盘。棋局仍在下着,而站在最后的白王终于动了。
江山尽绮梦 叶素痕失踪
棋局依旧在进行,棋盘之上黑白两子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难分伯仲。楚麟城审视棋盘,马相斜对执子难定之际,却听得门外喧闹。
屋外传来少女的笑声和清脆的铃声,女孩的脚步如蝶一般轻盈,身上的铃铛随着她的跑动起起落落,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和管家又焦又急:“郡主!老爷跟少爷在书房商议要事呢!您别去打扰啊——”
“吓,什么要事我听不得?难不成父亲兄长会吃了我不成?”女孩回过头对着跟来的侍女做了个鬼脸,那侍女又是无奈又是焦急。劝阻女孩的话还未说完,书房的门便被楚清和推开。见屋内的父子二人沉默不言,气氛显得有些压抑。楚清和却丝毫没有打扰父亲兄长的歉意。她扭头看了看门外,回手关上门,几步踏进内室。
“父亲,哥哥。”楚清和满面含笑,见父兄正在下棋便探身看了看棋局:“呀,这黑棋跟白棋相互掣肘,可哥哥你为何不动后棋呢?折后吃白相和白马,届时黑马和黑王夹击白王不就结了吗?”
楚麟城深深的看了眼自己妹妹,面色略有犹疑。见楚清和欲上手下棋,终是忍不住低声训斥道:“阿婉,你什么时候才会知些礼数?”
阿婉是楚清和的小字,纵楚麟城说的是训斥之话但语气却是宠溺。楚清和眨眨眼,歪头一笑眸光狡黠:“我实话实说嘛,有舍才有得这可是你教我的。这局棋只要黑棋肯舍棋,那换来的就是白王的将军,哥哥你在犹豫什么呢?这样下去,这盘棋就是平局,怎么也下不完的。”
楚麟城正欲开口辩驳,却被楚凌云示意别再同楚清和争论。他被女儿扰了棋局却并未恼怒,反倒是放下棋子看向楚清和:“婉儿,你这么急着来找我跟你哥哥可是有何要事?”
“我再不走母亲可要请鸡毛掸子以正家规啦,父亲你可要保护我。”楚清和看着棋盘。听得楚凌云问话,抬眸一笑,眸光流转过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狡黠,活像只云珠草原上的赤狐:“方才我跟母亲下马车时见绮梦阁的小厮在府门前候着等着给我请柬呢,也不知是什么消息这么急,害的我被母亲一顿教训。”
楚麟城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堂堂镇国公之女收了妓馆的请柬,作为母亲且贤名在外的玉泉大长公主怎么不气?今日楚清和本就在登基大典上出了糗害的玉泉大长公主颜面尽失。本就余怒未消,这又当面来了张请柬,不分明是打她的脸么?
楚清和没好气的瞪了楚麟城一眼,楚麟城忙收了笑咳嗽两声正色。他这个妹妹一肚子鬼点子,搞不好一会儿出糗的就该是他了。
楚清和见楚麟城不吭声了,得意而又挑衅的像楚麟城眨巴眨巴眼睛。她自袖中拿出一份绯色描金的碎花信函来,浓墨行云上书麟懿郡主轻启。
信函上隐带着一丝甜香,若是识香之人闻见,必知此是西魏花山城特有的女儿情。此香以桃花蜜入方又以百花相衬,在当地是作为新婚时的洞房帐中香。
而楚清和手中的花帖则非妓馆常客不能得。绮梦阁是玉京城中颇有名气的一处妓馆,打的就是雅俗共赏的号,来者是客来者不拒。上可设宴高官公卿作风雅之谈,下可接待贩夫走卒行床笫之欢。除此之外,每半个月还会广发请柬邀请常客前来“品鉴赏花”一番,既可品文辞礼乐行风雅之事,亦可品美酒美人雾雨贪欢。加之姑娘如花似玉才情卓绝,所聘请的厨子也是各国有名的大厨。故此生意兴隆口碑良好,开业不过三年,却也隐隐有作为行业龙头之势。
照理说将这等不入流的花楼请柬公然拿到楚凌云面前当是对这位镇国公教女无方的讽刺,这也难怪为何玉泉大长公主大动肝火。可楚凌云却并未恼怒,反倒是将请柬打开。里面簌簌的掉了一堆干蔷薇花瓣和一张粉色漆金的帖子出来。楚凌云打开帖子,浅粉的桃花笺上写着一行端正秀美的小楷——
西魏容王叶素痕于大周境内失踪,行踪未卜。
楚凌云眉峰一皱面色微变,看后即刻将之递给楚麟城。楚清和不满的撇了撇嘴,抬手压住楚麟城的肩上踮起脚道:“我还没看呢,快给我看看,上面写什么了?”
楚麟城看后面色也不大好,楚清和隐隐觉得不对劲。她一面接过桃花笺一面听得楚凌云问道:“昨夜你去绮梦阁,可曾听见了什么消息?”
“没呀。”楚清和被这突然沉寂的气氛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父亲面色沉肃,楚清和皱了皱眉,又补充道:“前些日子倒是最近玉京城里风言风语有些多,说什么当今圣上弑兄夺位什么的……还流传了不少版本呢。好在哥哥平定凉朔,不少说书先生都去讲明威将军雪夜破敌营这段了。”
她说着嘻嘻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在楚麟城眼前晃了晃:“这段最近在茶馆酒肆都快被说书先生们讲烂了了,每人五十文听一场呢,哥哥你可值钱了。”
楚麟城白了一眼不去看笑嘻嘻的楚清和。楚凌云闻言叹了口气,民心如烟流言如沸,又怎是能去堵的呢?他看向女儿,慈爱的抚了抚楚清和的头顶:“这几年也是委屈你了。”
“委屈什么呀?难道是嫁不出去?反正母亲又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楚清和嘻嘻一笑,像个顽劣不堪的市井孩子。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打开手中花笺,可见到请柬上的内容后也敛起一贯没个正经的神色。
“叶素痕失踪?这等重要的消息,玉娘也不等我过去说?被人瞧见了怎么办。”楚清和皱了皱眉,拿着花笺便走到一旁的烛台前烧了。
任谁都想不到,镇国公府上的麟懿郡主才是帝都风头最盛花楼绮梦阁的真正老板。而绮梦阁的前身则是楚氏组建的军情密探组织“风声”。但在十年前楚凌云刚继任镇国公不久时,“风声”组织却被西魏的“广寒宫”剿灭殆尽。楚凌云继承镇国公之后,才设法将之恢复。风声组织本是由楚氏家主直接掌握,可边境吃紧,楚麟城身为独子自然要随父出征。而重建风声的任务则秘密的交给了楚清和。
而楚清和却认为,楚氏之围不在外而在内。教坊花街这等鱼龙混杂之地才是最好的情报收集场所。她花了大价钱买下了绮梦阁,让风声残余的旧人们在此运作培养新的耳目眼线。花楼乃是**地,各国旅人来来往往,醉梦之时在温柔乡吐露出的话皆被记录下来送到楚清和眼前。且绮梦阁近年盈利丰厚,所得之财足以私下购买广寒宫的情报。
但无论近况如何,在十年之前,叶素痕的这一举动算是彻底断了楚氏的耳目,令楚氏在对北燕战场上频频失利。而后又出面给大周售卖北燕内部军情。让楚氏在一段时间内不得不同西魏联手合作。这样无论战争还是乱世,大周都得买着西魏的面子。
大周覆则西魏灭,二者唇亡齿寒。西魏和大周国境相邻,两国之间互助共生。且西魏地势平缓,无法抵御骑兵冲击,那与北燕接壤的大周则是最好的防御线。
西魏人并不善战,他们大多经商,同重视农耕的大周不同。他们才思敏锐,人人都有着一副好口才。而他们从海外带回的物资则是黄金的源泉。不仅如此,因为矿产资源丰富。他们还掌握了最精良的锻造技术和纺织技术。他们将兵器贩卖给北燕给大周。战时,他们是大周的盟友;和平时,他们是北燕的盟友。以此而来,两国都奈何不得西魏,只有纷争才是西魏的立国之本。
这便是广寒之主叶素痕送给西魏国君的见面礼。从此之后,关于北燕的秘密军情,大周都要从叶素痕手中购得。
而这个出手则搅乱天下的人正是西魏新封的容王殿下叶素痕。那一年,叶素痕十五岁,带着西疆最为神秘的月宫组织,乘着柳叶长船渡海归国。
西魏异动楚氏兄妹进宫
叶素痕的经历宛如一场华美的传说。他是西魏成帝的幼子,母亲则是西疆月宫组织的三圣女之首流光。昔年流光圣女渡海为传教而来,又成帝恰逢微服出海巡游。入夜之时,苍茫海天潮生明月繁星烁烁。远方驶来一帆白楼船,船上煌煌烛火摇曳白帆漫漫,仿若星坠大海。待到船只相近,只见流光圣女立于船首,一袭白袍广袖轻纱款摆,风姿如仙似临风欲举。成帝恍然之间,以为月女下凡,而流光圣女不知面前之人正是海岸之后辽阔国土的帝君,只是款款而来,翩然之间一举一动流风回雪。令成帝想起了自海外流传而来的洛神传说。
圣女含笑轻问帝君之船可否让开航路。成帝这才幡然醒悟一切并不是海市蜃楼,如画女子是真正存在于自己眼前的。他忽的有些紧张,宛若亲眼见到神迹降临的凡夫俗子一般,斟酌忐忑的问道:“不若仙子同某一块儿回岸。某本是驾船出海欲赏星河一夜,却未有幸能见仙子临世。仙子容光照夜,令这碧潮繁星都失了颜色。”
流光圣女觉着面前英俊的年轻人言谈诙谐幽默,心觉有趣遂欣然应允。而这一回,不识情爱的流光圣女便对温柔潇洒的成帝动了心,后不惜违背圣女终身不得婚嫁的教义叛教入宫嫁与成帝被封为昭华妃。然红颜薄命,二人相识不过三年,昭华妃死于难产。成帝痛失所爱整日以泪洗面,不久相思成疾抑郁出海自沉楼船葬身于与昭华妃相识的海上。
且彼时成帝正值盛年故未确立太子,这逝世来的突然,西魏一国陷入了夺位之乱。而刚出生不久的小皇子叶素痕也于皇长子和皇三子的夺宫之变中自宫中失踪,直到十五年后如他母亲一般渡海而来。
谁都不知道这十五年叶素痕经历了什么,只知他再度出现时是以月宫主人的身份驾临西魏。十五年倏忽而过,西疆鼎盛的月宫残败凋敝,昔年三圣女亦只剩一位被叶素痕尊为养母的流影圣女。而叶素痕回国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秘密捣毁楚氏的风声组织,然后携着这份大礼直奔西魏帝都金庭城认祖归宗。
西魏新帝叶素君自是不想认这位胞弟的,叶素痕都消失十五年了,皇族中人都深信着这位小皇子早在宫变之中死于乱军或是亡于市井。可叶素君又听闻这位远道而来的少年是如他母亲一般是驾着白帆楼船自海外而来,相似经历令叶素君半信半疑。叶素君思前想后,想着帝位之争已过十五年,自己亦是而立之年,就算叶素痕归来也兴不起什么风浪。若是不见,还得落人口实,不若见上一见,看看这少年究竟是真是假,若是个冒牌货,当场拖出去斩了。
但叶素君见着叶素痕的一刹他便明白,眼前的少年真的是失踪了十五年的叶素痕。少年一头暗红浓艳如赤霞烈酒的发正是西魏直系皇族的标志。且少年的脸分明同昔年成帝八分相似,剩余二分则是他继承自母亲流光的一对粲然含情的墨蓝色眸子,那双曾经令成帝一瞬倾心的眸仿若星夜之下的大海,粼粼波光漾着脉脉含情。
而与叶素痕同归的,还有他所带的一份大礼。东周自古是西魏的挡箭牌又是最大的隐患,叶素痕一举剿灭风声无疑是打消了叶素君最大心病。此等功劳加之出身,叶素痕回归不久之后便被封为容王成为皇兄的左膀右臂。他带来的月宫组织则更名为广寒,更是成为西魏国内最大的谍报暗杀组织。
更令人遐思的是,叶素痕如成帝一般风雅又如流光圣女一般多情。在广寒之主的背后,他寄情风雅流连花楼茶肆。一面之下,他是纵横庙堂出手翻云覆雨的容王殿下;又是一面之下,他又是精通多种乐器流连烟花之地茶楼酒肆的风流浪子。更有甚传言,他喜欢带着青铜鬼脸面具于深夜之中锦衣夜行,待遇见今夜最美的姑娘,他就上前与之攀谈,或清谈至天明,或二人春闺恨晚。待到朝阳初升,他便将一枚宝石赠与姑娘留作凭证。而此,叶素痕更是成为了西魏东周甚至北燕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而现在,这么一个传奇人物平白无故的失了踪,且西魏那边也没传来半分消息,这怎不令人深思。
镇国公府内的书房里一片静默,楚清和的眼珠在父兄身上转了转,终是忍不了这满室沉默:“父亲,如此多思无益,还是我让绮梦阁的人多注意些吧。”
楚凌云点了点头算作应允,毕竟现在只有如此办法。可在场三人都知道,若是叶素痕诚心想销声匿迹,他们谁都别想找出这个精于易容之术诡秘莫测的容王殿下。
他们现在所愁的,不过是叶素痕失踪的理由。这次失踪,究竟是叶素痕所布的**阵,还是说西魏那边真的出了什么事儿?若是局,那叶素痕意欲何为?难道是他察觉出了楚氏暗中在恢复风声,准备再度动手?
且无论如何,西魏容王在大周境内失踪,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造成西魏同大周翻脸,那大周便真是背腹受敌,内乱未平外患又起,国难之日想来不远矣。
楚麟城思至此处,只觉国危如累卵。见楚清和正看着那堆被燃烧殆尽的残灰出神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嘱咐道:“阿婉,一切小心打听。自现在开始将风声主力撤走,万一出了事,还能保存实力。”
楚清和回过神点了点头:“好,我今夜便去绮梦阁一趟。”
可不曾想楚清和话音刚落,便听得镇国公府外马蹄疾驰。这镇国公府外也算是朱门禁地,平日里连走商小贩都不许过的,胆敢行快马者定是显贵出身。楚清和正欲推门出去看来人是谁,却不想刚推门便见管家匆匆跑来,急道:“郡主!是大内总管福公公携旨来了!”
“来宣旨了?”楚清和一愣,旋即想到今日登基大典之事。这不用想都是让楚麟城进宫的圣旨,只是没想到这个旨意来的这么快。门外车马喧嚣,想是福禄已至。楚凌云同楚麟城对视一眼,两步自内室踏出对吩咐管家:“速速备茶!福公公可怠慢不得。”
管家应了一声匆匆下去,父子三人商议片刻便往偏厅走去。还未至偏厅,便已听得福禄在同玉泉大长公主寒暄打趣,见楚凌云携子女进来,福禄忙快步过去笑着行了一礼:“咱家见过镇国公,少帅,郡主。”
“这么生分作甚?福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且不说你是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的,就是本宫和凌云,不也是公公看着长大的吗?”玉泉大长公主一面笑着打趣一面将笑着将楚清和召来,又是幽怨又是打趣:“郡主可不似本宫当年那般,倒是随她父亲多些,跟男孩一般好动生事。”
玉泉大长公主说着叹了口气:“若是性子稍微静些,再有我半分贤淑,还能二八有余还嫁不出去?若是随了我,现玉京城提亲的公子哥儿早把镇国公府的门槛给踏平了。”
“母亲,那是我不愿嫁。”楚清和嘟了嘟嘴,挽着玉泉大长公主的手臂撒起了娇。福禄见此,心感这镇国公一家感情好得不似寻常公卿家族。楚凌云一生一妻,从未纳妾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收。而麟懿郡主行事再怎么出格,母亲再急再气也只是说说便罢了。这等寻常之情,却是天家罕有。
“郡主乃是将门之女,生性活泼才不负镇国公之女之名。且看郡主天姿国色明丽非凡,这那是寻常人家公子配得上的呢?”福禄笑了笑,又道:“依老奴愚见,能配上郡主之人,定是人中龙凤。”
玉泉大长公主被逗得笑出了声儿,心道还人中龙凤呢,就自己这女儿的脾性,是龙要抽了龙筋,是凤得拔光翎毛。
“诶呦,奴才真是年纪大了,光顾着同殿下叙旧了,差点忘了正事。”福禄一拍脑门,旋即鼓掌两下。偏厅之外候着的少监听得掌声,立即躬身捧着锦盘悄然而入。
少监手捧玄漆红锦盘,上面盖着一面玄色锦缎。玉泉大长公主见了,心知盘中的是圣旨。她扶着楚清和站起身,整理衣摆,仪态款款的随着丈夫跪了下去。
福禄徐徐展开圣旨,一字一句像是砸在了楚麟城的脊梁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楚凌云之子麟城,平底凉朔原,阵斩宇文林涛,耶律引泓,战功卓著,应立为武将楷模,众臣榜样。孤感其忠心,为奖其功勋,由从四品明威将军特封为御林军统领,掌三万禁军,领眠龙镇军营。且帝师与孤慕其才华学识,特召入宫伴读圣上,加封一等御前带刀侍卫——“
楚麟城面色冷凝,心知自己入宫之后前途未卜,但圣旨已下,只得叩首谢恩。可楚麟城正欲开口只是,却不想福禄又道:“镇国公之女,麟懿郡主清和,游历军中,才情出众,实乃巾帼不让须眉,辅佐父兄忠君护国,应为女子之模范。特赐御前一等带刀女侍官,同兄随侍伴读陛下,钦此——”
变故突生楚女志鸿鹄
楚清和闻言愣了,福禄刚说什么了?自己被封为随侍带刀女官进宫?她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福禄,已是忘了宣旨时不得抬头窥视圣旨的规矩。
此言一出,楚凌云谢恩的话儿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如同喉管里梗了跟鱼刺似的。自己儿子进宫已成定局,可为何兰卿睿要让自己女儿进宫?且不光是楚凌云惊愕,饶是楚麟城也没反应过来兰卿睿这是唱的哪一出。
楚清和怔愣半晌又看了看父母兄长才知自己方才并未幻听,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想站起来伸手去拿福禄手中的圣旨看个究竟。还好玉泉大长公主眼疾手快拉住了女儿才没让之犯下大不敬之罪。
“镇国公大人,接旨吧。”福禄合上圣旨,依旧是是笑吟吟的,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
“这……”楚凌云的喉头上下滚了滚,满腹狐疑不知从何说起。倒是跪在他身后的玉泉大长公主抬袖再拜道:“谢陛下恩典。”
楚凌云侧目看向身后的妻子,却见玉泉大长公主叩头伸手道:“本宫一双儿女能入宫侍奉圣上身侧,实乃我楚氏大幸。”
楚清和和楚麟城同时震惊的看向自己母亲,母亲虽不参与朝政,可心底一直都如明镜一般。但这分明是兰家给楚家下的套,玉泉大长公主倒是出奇镇定的往里面跳。
“是啊,这普天之下,谁家能有如此荣幸呢?怕是连太师一族也不曾有过。”福禄依旧是笑吟吟的,可目光在楚氏兄妹身上转了两转才将圣旨放在玉泉大长公主手心。
“时候不早了,咱家还得回宫服侍陛下用晚膳呢。”福禄见玉泉大长公主接了旨,麈尾轻甩,再度拘了一礼:“咱家先祝贺少帅和郡主了,圣上念及郡主是个姑娘家,进宫定是要多做些准备的,特意择七日之后让郡主随少帅一块儿进宫随侍,特许恩典每月休沐九日归家团聚。”
“那本宫替小女谢过圣上隆恩了。”玉泉大长公主起身一笑,举手投足仪态款款。管家知色主母心意,将一包提前备好的银两奉给福禄。福禄笑着掂了掂那荷包,却是又将之放回了管家手中绝了这份不菲的赏钱而后便带着宣旨的人马浩浩荡荡的回宫去了。
车马声渐渐远去,待福禄的人走后,楚清和终忍不住道:“父亲,为何我也要入宫?”
楚凌云摇了摇头,今日朝堂之上,楚麟城入宫是个变数,但事儿已成定局,也只能入宫之后小心行事别让兰卿睿抓了把柄。但楚清和入宫意义他的确没弄清楚。古往今来,官家女子入宫随侍圣上,照规矩说就是成了皇家内定的妃子,兰卿睿送自己女儿入宫他都能理解。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可他现在让楚清和入宫作甚?
“云哥,你当真是糊涂了。”玉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拿着圣旨缓缓归座。她抚了抚手中的丝卷又抬起手对楚清和招了招:“婉儿你过来。”
管家见了,忙作了手势示意厅中服侍的下人们带上门出去,别听得主子说话。
楚清和不明所以的走到母亲身侧,却不想玉泉大长公主苦笑一声,无奈道:“还不是因为你整日没个正形儿才被兰老狐狸看中了?”
玉泉大长公主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兰卿睿让楚麟城进宫伴读是想夺其兵权,而让楚清和一块儿,则是让楚清和这个混世小魔王带着新皇玩物丧志。想想楚清和那副纨绔子弟的做派,若是新皇也被带成了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那这朝政之事不全得倚仗着兰卿睿?
就算楚清和将来真的嫁进皇家,就算她随侍圣上资历高于兰家女儿。可这深宫险恶,谁又能顾着谁?嫁入皇家,那镇国公府就再也护不得女儿,就算有心,可也鞭长莫及。将来只要兰家的女儿生下个一子半女,那楚清和那点资历就再算不得数。况且后宫之中还有个暗中下绊子的穆太后。
“让你早早嫁人你就是不听,若是许了人家便不能进宫侍奉。可你非要学那些男人们说什么建功立业,跟着你父亲兄长抛头露面。”玉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拉着楚清和让她如儿时一般坐在自己膝上。她抚着女儿额发,眸中忽的浮了层泪光。
“母亲知道你是个倔脾气的,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你出身显贵又生的好,从出生你就拥有了一个女人梦寐的一切。可祸福相依,拥有越多失去越多所需承担的也越多。可你怎么就是不明白这点呢?”
“你出生的时候,听说你是个女孩,我开心的不得了。我只是想你做个普通的女人,在父母的呵护宠爱中长大,然后嫁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接着生几个可爱伶俐的孩子,平平淡淡的享受一个女人该拥有的一切美好。我多庆幸你是个女儿啊,你不知道,每次你的父亲兄长上战场,我都担心的彻夜睡不着,一夜一夜的在神像前祈祷到天明,生怕他们再也回不来。”玉泉大长公主说至此处,眼中那层朦朦泪光终是滑落。楚凌云站在一旁满心焦急,可因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妻子。
他看向楚清和,心中又是一阵酸涩。楚凌云真心疼爱这个唯一的小女儿,楚清和是他的掌上明珠,是尊贵的镇国公之女还是先帝所封的麟懿郡主。她理应享受最好的,她的任性,她的妄为自己都可以满足。若她是个小女儿,自当是如玉泉大长公主所想一般生活。可她不是,她流着楚氏的血是个真正的将门之女。
他的女儿聪颖明丽又可提枪上阵,这怎能让他不骄傲?可如今一看,却真不知是福是祸。他当初的决定,是成全了她还是害了她。
楚凌云从未想过自己的女儿有一天会嫁进皇家,他以为自己和楚麟城能护她一辈子。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只希望能看着你平平安安的长大成家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啊。我当初真该强硬一些不许你随军,你可知宫里是比战场更为残酷的地方?”
楚清和看着不住泪流的玉泉大长公主眼中也是一热,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哭,若是哭了出来,母亲岂不是又要多一份担心?且依着玉泉大长公主外柔内刚的脾性,闹不好她还会直接进宫求圣上收回成命。天子金口玉言,真要请命,怕是又要被兰卿睿参上一本。且换而言之,兄长一人入宫孤立无援,若是自己也去了倒也还好些。
她咬了咬牙,强把眼泪憋了回去才伸出手将母亲颊畔的泪珠拭去:“母亲,不过是个侍卫女官罢了,女儿明的清事理,女儿进宫,为的是辅佐兄长匡扶圣上以报国恩,而不是同奸臣狼狈为奸。”
玉泉大长公主看着女儿,终是摇了摇头。楚清和正欲开口安慰,却听得身后的楚凌云道:“说的好,这才是我楚凌云的女儿。”
玉泉大长公主一听,还挂着泪的眸子一下便瞥向了此时还不思悔改的丈夫。楚凌云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楚清和的肩头。楚清和看了父亲一眼,知趣的自母亲膝上下来。
楚凌云见妻子狠狠的瞪着自己,心知自己此时说什么妻子也是听不进的。楚清和的倔脾气倒是像她母亲,当年的玉泉公主是以优雅贤淑闻名帝都,二人婚姻也是寻常的宗室联姻。那时他只觉得这位少女温柔沉默,当是个会持家的好主母。可只有他知道,当时自己婚后不久便要第一次出征,他这位只会持家绣花的夫人,一位从未上过马的公主殿下听说他趁夜走了,抱着马脖子抓着马鬃强忍着恐惧追上了自己的部队。
他还记得一向注重仪容的少女云鬓散乱的趴在马上哭着说楚凌云你个负心汉,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你信誓旦旦说什么夫妻同心不离不弃,怎么转眼就自己走了?而当时领军的楚老将军见了追来的儿媳妇,当机立断道若公主不怕吃苦,便随着这小子一块走。玉泉公主死抓着楚凌云的胳膊不放手,就这么女扮男装的随军上路,且一去就是十多年。
“阿玉,你现在说清和,可当年的你不跟她是一个脾性吗?”楚凌云一面说着一面拥紧了妻子,他听见女人的啜泣声,心中百味陈杂。
“我们的儿女这么优秀,为人父母者应当骄傲。清和她同你一般,是天上的鸿鹄是九天的鸣凤,而不是笼中豢养的金丝雀。”
玉泉大长公主苦笑了一声,伸出手拍了拍丈夫的背。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放开,我同清和说会儿话。”
楚凌云依言放手,又见着妻子同女儿絮絮叨叨的嘱咐进宫之后的事儿。什么提防穆太后提防兰卿睿,既然身为随侍圣上的女官,当是要摸清圣上喜恶,说话也要三思而后再说之类的。
楚清和听得有些头脑发胀,可不知怎地,当母亲说起圣上的时候自己却莫名想到了年初时自己随母亲入宫时在潜龙水榭之外偶遇的那个少年。
她记得当时驻守潜龙水榭的裴侍官叫他九皇子,而现今的新皇正是九皇子。
楚清和想起那天雪霁初晴,她远远的看见有一个单薄又挺直如竹的背影便起了好奇心跑去问少年是谁。
而少年回眸,眉目清冽如冰,如月覆清霜,眼瞳碧如寒潭又似藏春山。他周身都似笼着一层看不见的寒意,像一个孤独迷惘的旅人。
他看着自己,而自己伸出的手顿了顿,有一个瞬间,她想去拥抱这个少年。
楚氏兄妹进宫福禄托言
七日倏忽便过,转眼便到了楚清和要进宫的日子。普通女官进宫,皆是走宫后小门而入。由于楚清和的身份特殊,进宫时便按照贵族女眷之礼在东侧门下车,再由宫人领着去往宣政殿后的侧道和早朝之后的楚麟城一块去御书房面见圣上。
麟棠元年五月十九日,楚清和难得起了个早,前日宫里的内务府已将她的官服给送了过来。那是一身暗殷色绣玄羽的武官制服,上配银色贴身软甲,楚清和换上后倒真像个俊丽的英气少年,看的玉泉大长公主直笑她是楚家二郎,瞧她这样的打扮,哪里像是镇国公家的大小姐,这分明是镇国公家的小少爷。
楚清和听了也笑。她高束马尾,换上了男孩式样的玉冠,却嫌宫里做的制式鞋子不合脚,仍是坚持穿着自己那双绯色小皮靴。
天光大亮,早朝已快结束。玉泉大长公主见时候已不早便前来催促女儿,楚清和一面应着一面将自己的铁鞭挽在腰畔疾步出了府门。
门外的马车早已备好,可她回头看向母亲时却没由来的有些慌张。楚清和想自己可能是没睡好有些精神不济。马车徐徐前行,车轮辘辘,窗外的风景从来往行人商贩逐渐变成了下朝后身着官服的官员,繁华熙攘的街景逐渐同化为朱红金璃,像是世间万物都融在了这一墙朱红之中。
楚清和莫名的觉得这烈烈朱红仿若业火一般灼人眼目,而自己分明最是喜欢红色的。
正当楚清和思绪翩飞之际,马车忽的一顿,马微微嘶鸣了一声。楚清和这才回过神来见得车门被一个三十余岁的太监打开。
“奴才参见麟懿郡主,还请郡主下驾。”那太监弓着腰毕恭毕敬的对楚清和行了一礼。
“哦。”楚清和心不在焉的应了声跳下了车,她不是第一次进宫了,可他第一次觉得,这朱红高耸的宫墙,溢彩光华的琉璃瓦都似变了样,分明是晴光大好的艳阳天,她却莫名觉得这宫城深深望不到头,宫道幽冷的令人直打冷颤。
——自己这是怎么了?楚清和揉了揉眉心,心道自己可真是晃了神。远处响起沉闷的吱呀声,楚清和回眸,见着那厚重如山的宫门徐徐关上,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幽幽的宫中,像是一颗石子丢进了一汪死水里。
那太监见楚清和神色不佳,还以为这位尊贵的郡主是否身体不适,连忙上前来询问:“郡主怎么了?可是这日头大了中了暑气?”太监面色有些焦急,若是郡主出了什么差池,镇国公和玉泉大长公主不得扒了他的皮做鼓抽了他的骨头作鼓槌?
楚清和收回目光,见这太监紧张的汗都出来了,不由得一笑,端的是明艳非凡。
那太监低垂着头,余光却瞥见了少女微微上翘的唇畔。那一瞬间太监只觉面前的少女容光熠然好似一朵迎光初绽的蔷薇,这令饶是见惯了后宫三千佳丽的宫人也不禁心生惊艳。
“无妨,大概是方才被阳光晃了眼罢。”楚清和道。
太监闻言心底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幸好这位郡主没事。他领着楚清和往宫里走去,又见她眉目顾盼,不由得道:“奴听闻郡主这些年回京的少,您可知这太清宫城的每一瓦都是上好的彩璃作的,若是从钟楼上看过去,整座宫城都是彩光熠熠的,而陛下所居的潜龙水榭高伫云头,倒真像天宫一般。”
楚清和闻言眨了眨眼,她倒是真没听说过这宫城是怎么造的。太清宫城在她的印象里只是巍峨的一座城罢了,且自己每次回宫都是冬日,只是面见完圣上便走了,哪里又知道这宫里的事儿呢。只不过她每次见到圣上,都会想一个人坐拥有这一座孤城是什么样的感受。
是和自己在凉朔关上眺望云珠草原一样么?记忆里的云珠草原是远方晴光一线,天空湛碧如洗,远目所及草扬鹰飞。她可以看见男人们策马飞驰,见到羊群缓缓如云落岚,神女湖畔波光隐隐,风中牧笛悠悠。
而这太清宫城里,居住在潜龙水榭上的人是否只拥有孤独呢?他名义上拥有着江山万顷,可远目所及,也仅仅只是眼下的一座宫城罢了,天风来来去去,带回的只有静默,宫殿再豪奢也终是只有一个人啊。
“那你说说看,这宫里哪处景致最好?”楚清和忽的问道。
太监见楚清和听得来了兴致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自己原先是一名扫洒太监,因为出身贫贱没钱通融管事公公们就被分配去洒扫这宫里的偏僻角落,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个主子们。好在这些年熬了些资历才被调派的门监日子才略微好过了些。
这太监嘴皮子到也利索,从临晚殿说到此夜阁,一座宫城里几乎囊括了大周各处风貌,听闻开国建宫之时,因开国皇后银兰出身市井江湖,不喜宫城拘束,故萧彻将大周各地有名风貌皆令人在太清城中复刻一份以便皇后游赏。
故事旖旎动人切切情深,楚清和一面听着一面随着太监往宫里走去。这是她从未走过的一段路。在她身后,最后一道宫门徐徐关上,早朝完毕的大臣们的车马也渐渐远去,整座宫城瞬间寂静的可怕。她从来不知道这座宫城是那么大宫道是那么长,这一路走去近半个时辰,竟是一个人也没瞧见。
像是瞧出了楚清和心中所想一般,那引路太监叹道:“这就是宫里啊,若是受不得孤独的人在里面怕是会被逼疯吧。奴才虽一人,但可趁着扫洒之便纵览山河,也觉此生不亏了。毕竟这可是只有圣上能瞧见的景色呀。”
——哪怕终其一生也不得再出宫也无悔么?你不会觉得孤独么?楚清和想这么问,但话到唇边终是未出口。引路太监又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他领着楚清和转了个弯儿,一派春色景明跃然眼前。
她倒是没想到这条隐蔽宫道直通御花园,抬眼一扫,饶岸垂杨凌波轻摆,风烟袅袅衬着末梢柳絮飞花轻舞如雪。
楚麟城早和福禄在此等着楚清和了,见她随着宫人过来,楚麟城忙迎上去,一面却不忘对福禄笑道:“真是有劳福公公替小妹安排了。”
“少帅这说的是哪里话?郡主千金之身,做奴的怎不可能放在心上呢?”福禄一边应着一边躬了躬身,见了楚清和,忙欲躬身揖礼:“老奴见过麟懿郡主,给郡主请安了。”
“福公公这是哪里话,还请免礼。”楚清和忙上前虚扶了一把,可手一伸出她便后了悔,福禄可是侍奉过三朝帝王的内臣,可谓是帝王的心腹,昨夜母亲千叮万嘱在宫里可要笼络好这位老人,可自己因即将进宫而心不在焉便忘了母亲说了什么。
母亲说了什么?是打赏?还是道谢?还是如何?
楚清和思绪飞转,想回想起年前同母亲一同进宫时母亲是如何做的。可自己来时见宫中松林上的雾凇浩荡,映着难得的晴光可称是熠然迷离。自己心里挂念着那雾凇奇景,见过先帝便溜出去了,哪里还记得母亲是如何办事的?
楚麟城见妹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心知是这个妹妹又没好好听母亲的话。他正欲上前解围,却见福禄双手握住了楚清和的手笑的慈和:“郡主真是折煞老奴了,只是到了圣上跟前,还得委屈郡主克制自己三分呐。”
福禄这话说的直白,直把楚清和说的面飞红霞。若要换了其他奴才对堂堂麟懿郡主指手画脚,这铁定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可这话从福禄口中说出,便是成了忠告。
她和楚麟城的岁数加起来还没这位老太监的一半多,福禄自幼便在这深宫中摸爬滚打,吃过的盐比她和楚麟城一块加起来吃过的饭都多。楚清和闻言正欲道谢,却见福禄忽的压低了声,用力握了握楚清和的手,肃容道:“陛下除了明仪公主殿下便再无其他亲人了。郡主,您是陛下的表姐,且不说镇国公一族世代忠烈,便是这点,您和少帅就是陛下的内家人。还望老奴看不见的地方,请您和少帅好好护着陛下。”
楚清和闻言一愣,还未来的及反应便见着福禄松开了手。似刚刚的一派肃容不过是楚清和花了眼。老人的臂弯里拢着一段麈尾,一派谦恭慈和:“陛下正于御书房上早课,这时候过去,恰好赶上陛下下课。”
楚清和抿了抿唇,心下莫名的有些慌乱。她先前只是以为陛下手中无权,可再就是再落魄,他也是一国之君。可没想成现在竟是一个太监来央求自己去保护他。
这宫中环境究竟是怎样残酷?楚清和迅速和楚麟城交换了一个眼神,见楚麟城亦神色凝重,楚清和也不再多言,兄妹二人随着福禄向御书房走去。
照理说,皇帝下朝之后一般是独自批阅奏折至午膳时分。若是勤恳些的皇帝,午膳过后便罢了午休开午朝听经筵。但因萧锦棠早年一直不得宠,只在国子监发了蒙之后便随着诸位贵族之子一同上课。而这些所谓的贵族之子,不过是玉京之中的纨绔,圣人之言权当狗屁,课上打盹嬉笑,气的授课的学士们吹胡子瞪眼。在这种环境之下,萧锦棠又哪里受过太师亲讲亲传的帝王之学?
如今萧锦棠初登为帝,需学之事甚多,以至下了早朝之后便去上书房听太傅兰卿睿授课。
如福禄所言,楚麟城兄妹到的时候兰卿睿正好授完课。福禄忙进去通报新任的禁军统领和御前女侍已在上书房外等候多时。兰卿睿听得福禄通传,心中不由得暗自嗤笑一声。
楚氏兄妹这一进宫便是完全拿捏在自己和太后手中,就算楚凌云心有不甘,难不成他还能不顾他这一对儿女?就算他舍得,那玉泉大长公主怎舍得?
兰卿睿思至此处,心中仿若春风过境。被楚凌云压制了几十年,终于一朝翻身扬眉吐气,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你楚凌云今日还得看我兰卿睿的脸色。
兰卿睿见福禄叩首于御书房之外,心下得意之际面上却不忘一派谦恭:“陛下,既然统领和郡主…不,是御前女侍来了,还请立刻宣见,以表陛下怜才之心。”
坐于书案之后的萧锦棠幽幽抬眸看向兰卿睿,见他于阶前俯首揖礼,忽的笑道:“还是太师思虑周全,那便依太师的意思办吧。”
兰相作威锦棠摆驾北苑
宫内规矩繁多,说是臣子已至殿外不过是到了御书房外小半里处的长廊候着。待到萧锦棠的口谕由宫人们层次传出已是又过了小半刻。
楚清和暗自咂舌宫中这冗杂不成文的规矩,一面跟着楚麟城缓步进殿。
御书房毕竟是宫中仅次于潜龙水榭的宫殿,因皇帝平日在此处理公事面见大臣,便是皇后不得旨谕也不得入内。而为了保证皇帝不被外人所扰和与大臣谈话不被内臣所窃听,这御书房又分外殿和内殿。值守于御书房外的掌事宫监见着福禄携着楚氏兄妹二人来了,忙上前躬身迎道:“奴参见少帅,郡主,福总管。”
“不长眼色的东西,怎么挡着路?没见着少帅和郡主来了么?”福禄两步上前低声呵斥着御书房的掌事太监,那掌事太监听得呵斥,又见了站在福禄身后的两人不禁心下惶然跪道:“总管明察!太师只说了让少帅和郡主于外殿相候,可没宣……进内殿面圣啊。”
福禄闻言面色一僵,还不等那管事太监再辩解,扬手便是一耳光扇了过去,那太监还未反应过来为何平日里和和气气的福总管动如此大肝火,便又见那麈尾劈头盖脸的往自己脸上扫来。
“糊涂东西,你耳朵怕是聋了罢?我瞧你耳朵不好使,脑子也不中用。圣上的口谕你也听不懂?”
那管事太监挨了打骂也不敢吭声,惹得福总管生气,最多不过被发配着去掖庭涮马桶,若是惊扰了御书房里的人,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福禄打骂完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挥挥手让这管事太监下去自行领罚。那管事太监见状,告了声罪便连忙下去了。待到太监走远,福禄才叹气一声,回头看向楚麟城和楚清和:“真是惊扰少帅和郡主了,这君不君臣不臣的,相信少帅心中也有杆秤。”
楚麟城点了点头,心中已有思量。虽说如今圣上无权兰相坐大,可在这宫城之内都圣上都被动如此,可见兰卿睿气焰嚣张至极。
福禄轻声叹了口气,君臣不分这事儿也算是先帝一代留下的余孽。若是先帝勤勉务政些,若是新帝已有羽翼忠臣为属,如今又何至于此?煌煌萧氏五百年的江山,现是如此乌烟瘴气,这怎不令人心酸?
他转身推开了御书房的门,告了一声罪后便领着楚麟城楚清和进了内殿。
福禄历经三朝,虽说只是个内廷总管,可威望也名震前朝。就算他无视兰卿睿的命令,兰卿睿也不得多说什么。内殿之中,兰卿睿听得福禄声音传来,回头一瞧便见着他领着楚氏兄妹进来。
“启禀陛下,禁军统领楚麟城,御前女侍楚清和奉圣谕觐见。”福禄上前向坐于书案之后的萧锦棠行了个揖礼,目光却瞟向了站于萧锦棠左下方的兰卿睿身上。
“末将楚麟城,见过圣上。”楚麟城见状,忙领着妹妹一同跪拜行礼。而一旁的兰卿睿见此情景,虽说自己的绊子被福禄给拆了,可见此情此景心中亦是得意。如今楚氏兄妹一进宫,这楚氏最大的软肋就捏在了自己的手里。
“臣素闻楚氏一族人才辈出,楚统领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郡主…御前女侍亦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大周江山人才济济,臣真是甚感欣慰。二位能与陛下一同读书,日后定成一段明君忠臣之佳话啊。”
兰卿睿一面说着一面看向萧锦棠,又见萧锦棠如往日一般毫不在意的神色,不由感到心下一挫。他转眼瞟向了跪拜于地的楚氏兄妹,话锋一转:“只是身为陛下伴读,还望统领女侍谨记自己本分,在这学堂之上,切莫坏了规矩。”
自古以来,皇子伴读便是个苦差事。若是皇子争气荣登九五,则一荣俱荣。若皇子与龙椅失之交臂,轻则伴读一家门楣衰落,重则满门抄斩。皇子伴读犹然如此,皇帝的伴读更是难上加难。兰卿睿贵为太师,在这御书房的学堂之上,连萧锦棠都要恭恭敬敬的行礼喊一声老师。楚麟城心知兰卿睿是不满今日福禄作为而对自己暗下警告,可如今兰家势大,暂不可触其锋芒,只得隐忍下心中怒气道:
“末将谨遵太师教诲。”
此言听得兰卿睿心中一阵快意,他缓步踱到楚麟城跟前,沉声缓肃:“楚统领,如今你不单单是陛下伴读,且执掌五万禁军,平日里亦同御前女侍一般贴身护卫于陛下身侧。此等责任,你可明白?”
楚麟城听得心下一沉,虽说兰卿睿话里藏刀叫着他们夹着尾巴做人。可此言一出,楚麟城瞬间明白身上责任之重。君臣家族荣耀皆为一体,何为忠君,何谓忠臣。此然一刻楚麟城心下顿悟。
“太师之言,末将定铭记于心。”楚麟城略略垂首眼神一瞥,却正对上兰卿睿低垂审视的目光。兰卿睿只觉面前戎装少年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只飞鹰又似藏着一把名刃,抬眼之间寒光出鞘,凛冽迫人似寒风过面,瞧的人心里不知那块儿地方隐隐生疼。
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待到反应过来时兰卿睿才想起他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的目光给逼退了半步。见楚麟城依旧跪在殿前,兰卿睿心中顿感不快。他略略的平复了一下心境,转身向萧锦棠行了一礼道:“陛下,今日早课便结束了。还望陛下勿忘课业,臣明日早课时再来检查。”
“有劳太师了。”萧锦棠闲闲开口,语气似极不耐一般。楚清和倒是第一次听萧锦棠开口说话。只听得那声音清冷似雪,带着少年独有清朗,或许是萧锦棠年纪尚幼,清冷泠泠如扣玉一般的声音还夹杂着些许童音的软糯,像极了一个挺直了背垫着脚装大人的孩子。
那日潜龙水榭前匆匆一见,两人连话都没说上便因事分开。她又想了想萧锦棠的年纪,方满十五还未十六,不就是个半大孩子吗?
兰卿睿听得萧锦棠语气不耐,面色一僵,只得再行一礼便告退离宫。待到兰卿睿走了,萧锦棠才道:“楚卿,郡主,平身罢。”
“福禄,赐座。”
福禄听得萧锦棠命令,诺了一声后往殿外拍了拍手便见两个手脚麻利的宫人抬着凳子放好便随着福禄一块出去。整个过程不过瞬息,可见宫人训练有素。
“谢陛下恩典。”二人再拜谢恩后才起身。楚清和毕竟是少女心性,虽心思玲珑却自幼生长于凉朔关外云珠草原之上,自是带了些草原儿女的性子,不如长兄沉稳。见兄长脊背挺立如山,她却心生好奇的将眸光瞥向了阶上御案。
她只见那偌大的乌檀木书桌后坐着一个身着白色锦衣的少年,那书案上堆满了奏折经卷,密密实实的码放着像是一座大山。乍一眼看去,仿若有种少年快被这些经卷奏折淹没的感觉。
可她不由得有些呆滞,因为书案后的少年也在看着她。
那是如记忆里一般的翡翠瞳,眸光澄澈,流转间盈盈潋滟,像极了云珠草原上的神女湖。
很久之后楚清和都记得那时她心中所想,有这样一双眸子的人怎么可能是帝王呢?可很多年后百尺城楼之上,她见着江山烽火燃尽天下百废待兴之时,方才明白也只有眸光如此澄澈之人眼中心中才能装下这偌大江山。
而萧锦棠也在看着阶下的人,不由得心生羡慕。登基大典上,楚麟城是少年意气锋锐如枪。如今为臣却彷如沉岳,如此年龄却有如此见识气度,萧锦棠只觉自愧弗如。他转眸一瞧,恰巧撞进了楚清和好奇的眸光里。
恍然之间他想起了初见之时,少女眼眸如琥珀蜜酒,笑意流淌如酒暖心喉,她看着自己,身侧金尘飞舞。
而她现在就站在自己眼前,瞳仁如烈酒却明净如最后一场冬雪。她看着自己,眸光毫不退缩。那一瞬间萧锦棠只觉她像是明丽的蔷薇又像是初春之时破云而出的第一束光,冲破了淫雨绵绵的天幕照亮了晦暗无明的宫墙。她眉宇如柳如羽又如她兄长一般眉弓上挑,浑身上下跳荡着骄傲。
然后他看见眼前的少女眨了眨眼,像是有些尴尬。萧锦棠心下一紧正欲收回目光,却见楚清和笑了。
萧锦棠忽的心下有些慌乱,却不知如何开口。他不明如今楚家立场故不敢妄言。御书房内静默无言,萧锦棠看向楚麟城,却不知如何试探。
而楚麟城倒是第一次见萧锦棠的真容,往日上朝之时,少年的面容都被遮在冕旒之下。这一见饶是见多识广的楚麟城也不由得心生惊艳。
惊艳之词本不应用于男子之上,可面前的白衣帝王面容是男子中少有的阴柔俊秀,加之年纪尚小身材瘦削,倒还真有几分像个俊俏的女孩。可与女子不同的是,他生了一双潋滟却凌厉上挑的凤眼,浑然自成一股威严气度。眸光掠过之时,竟有一种凌驾于性别之上的美。
楚麟城思至此处,心知自己这叫藐视圣颜。他正欲低头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萧锦棠闲闲道:“孤乏了,摆驾北苑。”
楚麟城不明所以,诺了一声后却觉萧锦棠不大对劲。
候在殿外的福禄早有准备,原是萧锦棠登基以来便习惯早课后前往北苑消遣玩乐。龙辇起驾,楚麟城跟着萧锦棠的辇后,方才知为何他一直觉得不对劲。
他以余光瞥向重重纱帘后半倚软枕的帝王,方知萧锦棠为何不对劲。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凌厉如鹰却仿若昙花一瞬。只有那一瞬的风华气度令人心折,可转瞬之间,他就就像是摆在那龙椅上的一尊与真人无异的玩偶一样。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楚麟城瞥向龙辇之上,见着萧锦棠正捻着一粒点心把玩,眼神却散漫不知何处。
锦棠游北苑困兽虎狼斗
北苑临近宫城边缘,加之帝王巡辇排场甚大,半个时辰的路硬是走了一个多时辰。楚麟城身为御前侍卫,自是同福禄随辇而行。在去的路上,楚麟城才听得福禄道这去北苑散心赏玩是自萧锦棠登基以来每日必去的。想来也是陛下少年心性,对这飞禽走兽的兴趣是大些。
楚麟城听得眉心微皱,心道难不成萧锦棠是个沉迷玩乐的昏君?可宫内情势复杂加之又对萧锦棠不甚了解,楚麟城纵使心中忧虑却也不敢妄断。
随着列前内监的高声宣唤,萧锦棠的龙辇缓缓停在北苑门前。一列列侍女鱼贯而出,又是铺毯又是端香进果的,做派豪奢令楚麟城瞠目结舌。自大周开国以来,上至帝王下至群臣皆以节约为祖训,就算是帝王出巡驾临行宫也没见有此等阵仗。更何况这只是在宫中了。
北苑的管事太监早早的便跪在了门前接驾,见萧锦棠下了辇,那管事太监行过礼后便弓着身低声问一直伴于萧锦棠身侧的福禄:“福总管,今儿圣上还是老样子?”
福禄面色不善,见着那管事太监谄媚的嘴脸不由得生出几分嫌弃:“你不是管着北苑的么?难道这些事儿也需知会于咱家然后咱家再请圣上裁决?瞧你这脑袋大的倒像个西瓜,里头全是水,脑仁儿跟粒瓜子似的。”
那管事太监挨了顿数落,虽见福禄并未真正发怒,心底却有些打鼓。毕竟是在宫里能做到管事的太监,哪个不是人精。见了萧锦棠身侧跟着两个面生的男女,心想既是能伴驾的,那定是贵人了。他目光在萧锦棠的袍角和楚麟城兄妹之间来回转了几下,旋即赔笑道:“是是是,总管教训的是。小的明白,这就去安排。”
北苑管事匆匆下去安排,一众宫人簇拥着萧锦棠进了北苑。这北苑倒是比楚麟城想象的大得多,进去便是宫桥回廊,远远望去又是一片苍茫草场,再远一些就是苍茂树林。其中驯养了不少野味,若是帝王又兴,亦可在宫中行游猎之事。但萧锦棠却看也不看那草场骏马,只是跟着人穿过一道道宫廊来到一个看台前。
那看台约有两三丈高,看这看台布局倒像是帝王前来观看马球似的。楚麟城瞧这看台底下地面凹陷又带着暗门,心道这定是先帝所建的戏兽场。这戏兽本是西魏那边的民间活动,戏兽人以人力驯服猛兽,与兽共舞,西魏人民看的得劲,于是这戏兽便从街边胸口碎大石这等流动表演变成了特定的驯兽班子。
先帝早年喜爱戏兽,便命人从西魏请来了驯兽班常驻,又在北苑修了一处驯兽场。不过这驯兽节目饶是有趣,萧锦棠少年心性喜爱也无可厚非。
看台上早已奉上了瓜果饮品,萧锦棠旋身就坐,眸光往台下略略一扫便瞥向了楚麟城:“楚卿,你过来。”
楚麟城正当沉思,闻言不禁微愣,心想这小皇帝唤他作甚。
“陛下有何吩咐?”楚麟城两步上前,抱拳问道。
萧锦棠见楚麟城言语恭谨却面无表情,上下打量两眼之后只觉这位楚家的少帅大抵是心下不悦。
他虽久居深宫,可就凭楚麟城在登基大典上的一番举措,也知此人性情刚正不阿。可毕竟是少年将军,心气甚高,如今朝野之上楚氏受挫,楚氏背腹受敌,而唯一可依靠的皇帝又是手中无权。此次进宫本是着了兰卿睿的道,进来了又见自己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
萧锦棠眸光微敛,不动声色的瞟了眼四周:“孤曾听闻楚卿曾游历各国,学遍百家,不知楚卿对御兽这等杂学可有所研究?”
楚麟城被问的一愣,可见萧锦棠正看着他,只好将这个皮球又踢回给萧锦棠:“御兽毕竟是杂学,人道是民间自有高手,可宫中毕竟是集百家精粹所在之地。臣于宫外所见,自是不能同宫中相比。”
萧锦棠抿了抿唇,忽的转头看向了站在楚麟城身后的楚清和:“那楚女侍游历关外多年,你又有何见解?”
楚清和压根没想到萧锦棠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她侧目想给楚麟城使眼色,抬头却只能瞅见自己哥哥的后脑勺。圣上问话又岂可不答,楚清和微微撇了撇嘴,半跪回道:“回禀陛下,臣女不擅驯兽……不过倒会驯马养马。”
楚清和话一出口,围绕在萧锦棠身侧的宫娥们不禁面上憋笑,定力差些的竟是直接笑出了声儿。楚清和听得笑声不明所以,可回头见着在草场之上牧马的宫人时才晓得,原是在这大周宫中,驯马驯兽乃是最为低贱的活儿。她虽名为御前女侍,可身份却是高贵的郡主,郡主亲自驯马养马,这跟圣上亲自洗涮恭桶有何区别?又加之自己习惯如男子一般抛头露面,这怎不让人看了笑话?
楚清和心中冷哼一声,趁着那发笑的宫娥没瞧这边时偷摸冲她翻了个白眼。
“这可真是好本事。”萧锦棠遥目看向兽场,抬手轻支下颌,声音都似被吹散在风里。
“可孤连马都未曾碰过。”
这句话说的极轻,轻的楚清和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有些不确定的抬起头,却见萧锦棠瞥了自己一眼。
那眼里满是艳羡。
楚清和只觉的胸前闷了闷,萧锦棠的眼神看的她第一次有了做错了事的感觉。就在此时,只听得几声鸣鼓,旋即似极远处传来即为低沉的兽吼。
楚清和的思绪被鼓声打乱。这戏兽风靡西魏,可在民风保守的东周却不盛行。她也只是儿时看过几场戏兽,后来去了凉朔关便再没见过。她侧过身子想看清看台下,却见并未有驯兽师表演戏兽,反倒是自兽场两侧暗道闸门放出了一头斑斓猛虎和三匹狼。
而这三匹狼中,还有一头竟是只不足半岁的小狼。
那只小狼身形连两头成狼的一半都不到,抬足弓背还看不出狼的样子。它畏畏缩缩的躲在那两头成年狼身后,倒像是一条幼犬。
可若仔细看了,那小狼身子虽是极尽颤抖,可也呲牙咧嘴的冲着那猛虎发出阵阵低咆。
萧锦棠支着下颌看了半晌,忽的起身用手指着兽场:“去将那小狼带过来。”
侯在一旁的北苑管事一听,顿时面露难色道:“启禀陛下,这是……奴才安排的新节目,名曰《困兽之斗》。”
“这老虎是饿了三天的,这狼也是,如今饿虎饿狼出笼,人要是下去了,准是要被撕成碎片的。”
北苑管事话音刚落,便听得斗兽场内响起一声凄厉之极的虎咆。
萧锦棠闻声回头一瞧,只见一头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死死的咬住了老虎的肩侧,而同时另一头狼不知何时已绕至老虎背后,正欲扑上。
那老虎吃痛,虎血汩汩染红了它的脊背。它正想甩掉身上挂着的狼。却见另一头狼扑上,它亦不顾身上的肉会被另一头狼撕扯而下,只听得虎啸一声,见那虎尾如钢鞭一般扫中了扑向了自己的狼腰上。
楚清和看的心中一紧,她在凉朔关多年,自是知道狼是钢筋铁头豆腐腰的,这被虎尾一扫,那狼哀嚎一声滚了几滚,还未起身便生生被虎爪拍了脑袋。
只听得一声凄厉狼嚎,那头狼的一张脸被猛虎拍了个血肉模糊,只怕是双眼都瞎了。而这一回合,猛虎也不好过。它这一转身,背上连皮带肉直接被另一头狼给撕了下来。
“真是造孽……”兽场上狼嚎虎咆震天,血腥之气被风送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鼻腔。一些胆小的宫女见状都不禁暗暗闭上了眼。
萧锦棠定定的看着兽场上的这一切,眼底一黯。又见两头成狼皆负了伤退于一侧,他转头看了看身侧宫人,唇畔忽的绽出一线笑意:“这谁想出的节目?”
北苑管事见圣颜带笑,心下一喜,心想着准是这节目对了圣上的胃口。
“回禀陛下,是奴才想出的。”
“哦?”萧锦棠旋身落座,一边拈起一块花生酥一面看向那面带喜色的北苑管事:“你倒真是有心了啊。”
那北苑管事听得圣上夸赞,不由得心中窃喜,可谢恩的话还未说出口,他便听得萧锦棠笑道:“可孤还未尽兴,现下这场斗兽正酣,要不你也下去凑个热闹如何?”
清和救狼遇险穆后驾到
萧锦棠话音刚落,那北苑管事还未反应过来便下意识的跪在了地上。谢恩谢赏的话都到了喉咙口,这怎地圣上就笑意晏晏的要让自己去喂畜生?
“怎么?你不自己下去,难道还等着孤叫人把你给送下去?”萧锦棠闲闲伸手,自一旁侍女的手中接过飞羽雪花瓷的茶盏。这位相貌清俊可称冶丽的少年帝王似享受般闭眼嗅了嗅茶香,再睁眼时,透过袅袅茶烟看向北苑管事的眼神却冷如寒铁。
“怎么还不下去?难道你想抗旨不遵?”萧锦棠抿了口茶汤,热气熏的他唇色愈发红艳。他缓缓放下茶盏,唇角微翘似笑非笑,似那北苑管事自满怀期待到肝胆俱裂的反差神情能带给他极大的愉悦一般。
“陛下……陛下恕罪!陛下饶命!”北苑管事已是完全瘫软在地上。此时别说是让他自己走下去喂那些畜生了。能在这节骨眼儿上没吓得失禁已是能耐。见萧锦棠微微含笑他才回过神,只觉天灵盖如遭雷击。
他本是想着陛下有赏,可怎么也没想到陛下竟是想杀了自己!
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惹恼了陛下?
北苑管事根本来不及多想,他只觉膝盖下意识的一软便趴在了萧锦棠跟前,竟是已经跪不住了。他的脊梁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抽了出来,只留下一具烂软的**抖如筛糠:“陛...陛下,可是奴才哪里伺候不周?”
萧锦棠眨了眨眼,神色一派的天真无辜。他侧首抬眼望向了戏兽场,语调悠闲:“困兽之争固然好看,若是困兽与人相斗岂不更是有趣?”
他一面说着一面斜倚上一旁的软枕,慵懒的像只饕足的猫:“孤喜欢那只小狼,现下场里那两头狼已快死了,孤不过是想让你将那小狼救出来罢了。”
那北苑管事闻言霎时面如土色。他怔怔回头看向戏兽场,只见两头饿狼已经死在小狼跟前。那小狼浑身是血的嗷嗷直叫,可猛虎却死死盯着小狼。它疯狂的撕咬着一匹狼的骨肉,心头还惦念着小狼这个饭后甜点。
“陛下的旨意难不成你是听不懂吗?“见萧锦棠神色不耐,福禄一面出声斥责一面吩咐侍卫欲将把那北苑管事拖下去丢进戏兽场时,楚麟城却见一直站在他身侧沉默看着戏兽场的楚清和动了,他下意识的想拉住妹妹,但还是晚了一步。只见楚清和屈膝半跪,仰头直视萧锦棠:“陛下,臣可替管事前去救下小狼。”
楚麟城闻言心道楚清和怎如此冲动,正欲开口解围之时却见萧锦棠垂眸看向男装少女,眼底掠过一瞬讶然:“郡……女侍,孤是让这北苑管事去救狼,这与你何关?”
楚清和眼珠一转,朗声回道:“陛下,您瞧这管事跟条死蛇烂鳝一般,别说是去救狼了,就算用他去堵虎口,猛虎也不会瞧上一眼。到头来不仅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小狼还是会死。臣女别的不会,这拳脚功夫还算过得去。还望陛下恩准。”
福禄闻言看向楚清和,他倒是没想到这素来纨绔不知事的郡主竟如此机敏。这事说不好了便是陛下草菅人命,若是被堂而皇之宣之于口便是大不敬之罪。
“罢了,不过是一头畜生而已。若让女子相救,成何体统?”
萧锦棠敛下眸,目光又投向了戏兽场。说话间那猛虎已吃完了一头狼。沙地上狼的皮肉翻卷,森然白骨沾着粉色的肉碎曝露在空气中。殷红的狼血虎血一同浸没在沙地里扭曲成凌乱的图腾凝涸成浓腥的黑色。小狼守在另一头成狼的身侧绝望的弓起了背。
它的脊背如拉满了弦的弓,若是那猛虎再往前一步,它便要弹射而出与之拼个玉石俱焚。
那猛虎甩了甩尾巴,好似没将小狼的威胁放在眼里,它缓缓的伸了个懒腰,正欲扑向小狼。眼见着小狼即将命丧虎口,萧锦棠只见一道红影飘摇掠过,回过神之际方知那是楚清和马尾上系着的红色发带。
萧锦棠慌忙起身,他疾步走至看台前,正欲让楚清和不要冲动,可话至口中却被只听得身后侍女齐声惊呼打断。戏兽场内,身着殷色圆领袍的少女已飞身纵旋。一卷银色长鞭自她手中探出仿若虬飞蠖动,疾若闪电向猛虎横扫而去。
那银鞭出手,携着撕风裂云之势狠狠的咬上了虎头,一卷一收之际便将虎首连皮带肉一同抽开。猛虎吃痛低吼一声后跃跳开,警惕的盯紧了楚清和。
萧锦棠呆滞的看着楚清和的背影,女子身影翩然矫捷,像极了话本志趣里说的赤狐又让人想到了行走江湖的女侠。正当萧锦棠心生赞叹之际。耳畔却听得一声怒喝:“胡闹!”
楚麟城心知困兽凶猛,绝境负伤必以死相搏。楚清和毕竟是个少女,纵然拳脚功夫不差,但怎能与困兽相斗?楚清和一鞭子逼退了猛虎却也激怒了它。负伤的虎死死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发出低低的咆哮。
楚清和的手有些抖,她虽生在凉朔关,却未真正上过战场。她去过战后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战场,风将血腥和腐烂的气息灌进自己鼻腔。但她从未感受过如此彻骨的杀机,仿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原本只是想逼退猛虎带走小狼,可在这里,她忽的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这头猛虎绝不会放自己离开,自己一旦转身背对它便是死路一条!
楚清和略略呼出一口气,握紧了手中长鞭。她听见身后自小狼喉中翻涌的咆哮,忍不住侧目一瞥,却见这只狼的眼睛是绿色的,恰似上好的翡翠,又似春日湖泊,碧色幽幽。
——就像云珠草原上的神女湖。
就在楚清和愣神的刹那,猛虎忽的扑击而上。它敏锐的感觉到面前的对手分了神,动物的本能驱使它发动攻击。自己虽惧怕女子手中锋利的长鞭,可在她分神的时候,她绝不会有时间挥出长鞭!
看台上一阵惊呼,眼见着楚清和就要命丧虎口。萧锦棠慌忙回头正欲叫人射杀老虎救下楚清和,却见楚麟城一跃而下,身形快若疾电。若说楚清和是飘逸流云,那她的兄长便是万钧雷霆。楚清和正欲后退躲避,却见自己的兄长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推开了自己。
转瞬之间银鞭脱手,看台之上女眷惊声尖叫。这时护卫下去救人根本来不及,瘫软在地的北苑管事看着这一切目露绝望,他先前饿了这猛虎三天,又为了观赏效果给之喂了发狂的药物。现在他只想咬舌自尽心道吾命休矣,这可是麟懿郡主和少帅啊。若是他俩出了事,自己灭了十族都顶不上罪啊。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线寒光闪过,那猛虎尚在半空的身子忽的一歪,旋即便落在了楚麟城的身侧。楚麟城一手将楚清和护在身后,一手甩鞭,只见一蓬鲜血扬起一道凄厉的弧线自半空炸开。不过一个瞬息,这猛虎动了动,突然歪倒在地,再仔细一瞧,一汪鲜血自它咽喉出汩汩流出,不过瞬刹之间,它便被一鞭断喉。
楚麟城深吸一口气,低垂着眼,挽手将银鞭收回,拉着楚清和旋身跪道:“臣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众人不明所以,再定睛一看,原是那鞭势太过凌厉波及甚广,楚麟城杀虎救人心切收鞭未及,那头小狼没有避开从而不幸死在了楚麟城的鞭下。
萧锦棠呆愣的看着场下的一切,片刻后他回过神,忽的鼓掌大笑,叹道:“好好好!楚卿身手真是令孤大开眼界,还不快赏!”
楚麟城拉着妹妹正欲拜谢,却听见自北苑门前传来通报声:“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纷纷闻声纷纷下跪相迎,萧锦棠听闻,也只得敛下笑意。不过片刻,楚麟城便见着拥着一袭鹅黄色绣粉色牡丹锦袍的穆太后被一群一众宫人簇拥着款款而来。
太后驾临,前有熏香小侍四名,后有二十四名宫娥手捧各类用品紧随其后。排场铺张更有甚于帝王。
萧锦棠见穆太后来了,敛了眸光,下座迎上道:
“儿子给母后请安。”
穆后酷刑施威麟城进谏
“皇帝这是说的哪里话?”只听得一声轻笑,为太后开道的侍女们纷纷低头退至两侧。穆太后一手扶着自己的贴身侍女一手微微掩唇敛住笑意。她身后跟着两个女侍捧着那绣着粉色牡丹的迤地长袍。见萧锦棠起身相迎,穆太后眸光微挑,唇角带笑:“我们是母子,哪里有这么生分的?哀家听说皇帝你来了北苑,特地过来瞧瞧。”
“多谢母后关心了。”萧锦棠微微颔首,一面伸手自侍女手中接过穆后之手一面以余光却打量着眼前美艳迫人的太后。他扶着穆太后来到御座之旁的软座之上,却见她眼光四处打量。萧锦棠心中霎时明了穆后来意,想来是她听闻今日楚氏兄妹进宫才前来见见探探虚实的。
台下的楚麟城携着楚清和跪在戏兽场里,他趁着旁人不着意之间偷偷瞥向看台之上。楚麟城遥遥的看着这对名义母子,心里总觉得有些诡异。和朝堂之上太后垂帘听政帝王不发一言不同,私下里萧锦棠跟穆妙柔乍眼一看倒是一幅母慈子孝的模样。
不知为何,楚麟城忽的想起了当日登基大典之上见过的太后。太后虽华艳迫人,可却甚无主见,一切安排仅听兄长穆钰的安排。可经过几日朝会,楚麟城注意到她虽面上笑着,眼睛里却空空荡荡,不知是漠视还是不屑。
可穆太后是那样张扬自傲的性子。照理说她已经拥有了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权势地位财富,应是耀武扬威的。她已经是名义上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但她为什么还会流露出漠视和不屑?她是对萧锦棠这个傀儡皇帝的不屑还是如何?
楚麟城猜不出来,他听见看台之上传来阵阵笑声,想来是萧锦棠在同太后闲话家常。四周的侍女侍卫跪了一地,可没有旨意谁也不敢起来。楚麟城虽心有不满却还是得跪在沙地里等平身的旨意。
台上二人相谈似甚欢,似全然不见四周跪了一地的人。可不知怎地,二人聊着聊着便听得穆太后语调忽的拔高,话锋一转便问询起萧锦棠的课业起来。
“皇帝,今日母后听太师说昨儿让你背的《帝策》是一句话都没背下来?”穆太后的语气听上去倒真像是一个忧心儿子的母亲。萧锦棠被这反常的问题问得一愣,自即位以来,穆太后从不关心自己的课业。见太后正打量着自己,萧锦棠心中暗暗思衬后垂眼笑道:“……儿子愚钝,那些经卷讲义,不知为何就是听不懂。”
“无妨,你发蒙晚,听不懂这些经学讲义也无甚大碍。”穆太后闻言不怒反笑,反倒是抬手抚了抚萧锦棠的额发,像是安稳孩子的母亲:“皇帝不喜欢读书那便罢了。朝中还有太师镇国公和穆侯他们。”
萧锦棠一面打量着穆后的神色一面顺从的点了点头。见穆后神色无异,他正欲开口打消穆后疑虑时却又见着穆太后瞟向了戏兽场。萧锦棠看向戏兽场里跪着的人,心里正欲顺水推舟让楚氏兄妹平身,却不想穆太后忽的面色一沉:“哀家方才来的时候听说今儿北苑有些不懂事的人惹恼了皇帝?”
太后骤然厉声诘问将一众随侍的宫人都吓得不轻。本就被吓的瘫软在地的北苑管事更是没被吓得晕过去。他方才刚刚缓过气,这小皇帝性子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上一刹还言笑晏晏下一秒就要自己项上人头。好在今日郡主少帅出手杀虎让自己捡了条命回来。自己丢了官职不怕,保住了命才是不幸中的大幸。可老天像是没开够他的玩笑,北苑管事是怎么也没想到太后也要往这里插上一脚。
“太后娘娘息怒!”北苑管事闻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手脚并用的爬到穆太后脚前三步远,浑身抖如筛糠,一面叩头一面颤声求饶:“……是、是奴才准备不周,还望太后娘娘恕罪!”
叩头求饶之声不绝于耳,顷刻间那北苑管事额头上已是血淋淋一片。鲜血混着泥土从他脸上滑下,萧锦棠看着那北苑管事狼狈不堪的样子皱了皱眉,但又见穆后面色不善,终是没有开口。
穆太后瞧着跟前吓得魂不附体的北苑管事冷冷一笑,厉声斥责道:“这北苑本就是让圣上放松寻开心的地方。平日里圣上政务繁忙,好容易有空驾临北苑。你这没眼力劲的蠢材惹恼了圣上,还有资格管北苑?”
那北苑管事涕泪横流,恨不得将地上的青砖给磕碎了:“太后教训的是!是奴才愚钝!是奴才的错!还请圣上太后息怒!”
穆太后冷哼一声,眼眸微眯,轻抬下颌,她眸光一转瞥向了戏兽场内。见戏兽场内兽尸横陈血流遍地不禁皱了皱眉。萧锦棠见穆太后注意到了楚氏兄妹,正欲让之平身觐见,却不想穆太后悠悠开口,语调悠闲似笑非笑:“听闻今日镇国公的一双儿女进宫伴驾,想来这二位便是新任的禁军统领和御前女侍了吧?”
“参见太后娘娘。”楚麟城忙低头抱拳半跪着向穆太后遥遥行了一礼,右眼皮却没由来的跳了跳。穆太后受了礼心情似乎好了些,可仍是没令楚氏兄妹平身。她又看回了脚下颤抖不已的北苑管事,自顾自的喃喃道:“真是好身手呀,朝会之上统领风采出众,当真英雄出少年。不曾想女侍亦是巾帼不让须眉,镇国公当真教的好。”
楚麟城只觉脊背发凉,但又不确定穆太后话中何意。他侧目向看台瞥去,却见穆太后一面说着一面优雅抬手招来身侧贴身女侍,闲闲吩咐道:“来人,将这管事的拖下去打六十大板,革去职务,以示惩戒!”
那管事太监闻言顿时面色灰败的以头顶在地上,仿佛只有这种蜷缩跪拜的姿势能支撑他不会瘫软成一滩烂泥。穆太后没有再看这个被绝望击垮的人,她眸光一掠,看见了地上蜿蜒血痕。
“还不快谢娘娘饶命?“站在一旁的福禄正欲上前提醒,可不想穆太后却轻抬戴着鎏金护甲的手:“福总管且慢。”
福禄不知太后还有何吩咐,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得穆太后冷笑一声:“伴驾不周,令圣上动怒。北苑其余人等,均赏二十大板。”
萧锦棠看着坐在一旁的暗暗咬紧了牙没有说话,他心知穆太后此举不过是借题发挥想给楚氏兄妹一个下马威。她倒是要让之瞧瞧,在这宫中,她才是做主的那个人。也得万幸楚氏兄妹的父亲是镇国公,现在朝廷上虽分为两派,但谁也不想把关系彻底闹僵。朝局如棋,或许下一秒敌人便成了朋友。穆太后虽跋扈,但也不会傻到将穆家和楚家的关系搞的没有转圜余地。若她真没脑子,怕是今日不是杀鸡儆猴而是直接让楚氏兄妹挨板子。
上位者的心思下人是猜不着的,那北苑管事此时也没空去想他为何要受此无妄之灾。他在听见六十大板这四个字的时候立时便瘫在了地上,满心想着还好自己这些年攒了些钱寄回家里,圣上太后纵使恼怒也没有株连自己家人。
他又想着自己的死相,忍不住悲从中来。常人若是挨上二十大板都得伤筋动骨一百天下不了床,就是四十大板也足够人丢了命。
在他刚入宫的时候也照料过被打过板子的同僚,知道其中厉害。
那些被打了四十大板的人,屁股大腿里面的骨头和肉全都打烂,给之上药的时候大腿软的像是团棉花,皮却是完好的。过了几天,这人的下半身便肿成了刚灌好的香肠,肿的紫红发亮。用刀划开便会爆出些混着脓血的碎肉。人就这么在床上躺着叫唤,直到下半身全部烂掉,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六十大板,这下半身岂不是要当场被打成肉酱?
他木然的想了想,或许这个来的算痛快。总比在床上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十多天再死要来的好。他恍惚之间听见北苑的宫人们哽咽着央求太后开恩赦免,又听见一道清朗男声忽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竟有人胆敢对太后旨意提出异议?
众人纷纷向声音来源瞧去,只见戏兽场内的青年昂首直视看台之上的皇帝。萧锦棠略带惊讶的看了眼楚麟城又看了看眉峰微皱的穆太后,忽的笑道:“楚卿,这是母后的旨意,你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比较好。”
楚麟城被萧锦棠堵得一愣。萧锦棠这话里的意思他明白,自己不过一个禁军统领,一个贴身侍卫,纵使自己是镇国公之子是曾掌军一方的楚氏少帅。但下令的却是当今垂帘听政的太后。
当今时局下,她的话可比萧锦棠这个皇帝的话重了不少分量。
穆太后勾起唇角,冷冷瞥了眼楚麟城,并不说话。
“还愣着作甚?难不成是听不懂太后娘娘的旨意?”穆太后的贴身女侍见四周侍卫都没反应,不禁出声斥责。被她这一喝,站在一旁的侍卫才纷纷上前欲拖下北苑管事等人。看台之上哭泣讨饶声连成一片,楚麟城抿紧了唇,忽的起身遥遥对萧锦棠行了一礼:“陛下!请听臣一谏!”
萧锦棠一挑眉,起身走到看台边缘,忽的冷声道:“谏言?怎么?楚卿这是打算死谏么?”
麟城死谏锦棠当众折辱
楚麟城闻言一愣,滚在喉头正欲出口的话却被萧锦棠轻飘飘的堵得梗住。少年帝王冷漠的言辞仿若对他当头棒喝,他怔了怔,心下忽的犹豫起来。
死谏一词委实太重,自古以来为臣谏言都应出自庙堂之上,为臣者唯有与君王在社稷之事上出现分歧才以谏言。而以死谏言这种事自大周开国以来都没发生过几次,除非是帝王一意孤行且错的离谱才有臣子愿意死谏。而此事不过只是宫闱内事,犯事之人不过是一个深宫太监罢了。楚麟城犹疑片刻,正欲咽下口中之话时却遥见萧锦棠一脸漠然的看着匍匐在他脚下请求开恩的仆从们。
“听不懂话么?还不快将这些贱奴拉下去免得脏了圣上太后的眼!”穆太后贴身的侍女不耐的皱了皱眉,侧首间见她眉心微皱,愠怒之意不言而喻。
一旁的北苑侍卫偷瞥了穆太后一眼,见太后神色不悦,又见着瘫软成烂泥一般的北苑管事,心下更是恐惧,生怕办事不利撞上了太后的枪口。饶是北苑一众宫人哭天喊地,也值得咬紧了牙低声吆喝着将他们拖下去。
那北苑管事已是心如死灰,他身后两个侍卫架着他胳膊想将他拖走时竟是连半声讨饶的话也说不得了。他心想着只希望这个行刑的人心地好些,能将他快些打死免得活受罪。可就在他即将被拖出走廊时,却听得戏兽场里一道声音似惊雷一般炸起,惊得拖着他走的侍卫的脚步都是一踉跄。
“是!臣愿以死谏之!”楚麟城忽的抬头仰视看台之上的帝王,少年逆光而立因此看不清表情。楚麟城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只觉那身影孑然森森。他收回目光,转而瞥向了他身侧站着的女人,女人衣袍华美,高耸的发髻斜簪着一支鎏金嵌鸽血步摇,日光下那凤口坠珠如血光刺目。
他收回目光,忽的双膝跪下,肃拜道:“恕臣无知,臣不知北苑人等犯下何等罪过,竟要被杖责至死。”
“奴才们办事不利,难道不该打死?”穆太后身侧的侍女冷冷一笑,还未等主子应声便先抢了口。楚麟城闻言皱紧了眉,心道不过一个婢女便有这等嚣张气焰,可见穆太后在宫中究竟势大到何种地步。
“淑乐,闭嘴!”
淑乐话音刚落便听得穆太后一声怒斥,她被这声怒斥吼的愣了愣神,才如梦方醒一般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她是太后的陪嫁丫头,是太后的心腹。地位超然连在这宫中连福禄都要给她几分面子。且太后又是继后,自先帝沉迷修仙,偌大的凤仪阁里,能陪着太后的只有她一人,故穆太后待她不似主仆更似姐妹。
她拥有了曾经的皇后,当今的太后的全部信任,自是目中无人。而这时她才想起,台下的少年将军可是死谏。臣谏与君,这等场合,她一个婢女贸然出言岂不是找死?
还没等淑乐跪下讨饶,一直漠然旁观的萧锦棠却忽的开口:“说的不错。连堂堂二品禁军统领的谏言都能插上一嘴,淑乐女官指点江山的架势倒比孤强了不少啊。”
萧锦棠说着说着竟带了丝笑意。淑乐面色一白,自萧锦棠登基以来便听闻宫人说这位新皇沉默寡言脾气乖戾。她惶然垂首,又瞧见地上的一滩血,想起了方才北苑管事绝望的叩头,心中又惊又惧,一个踉跄便跪下了。她此时不敢再开口以免多生事端,只能看向穆太后求助。
穆太后被她渴求无助的目光一望,面上更是红白不定。奴婢妄言君臣之谏,犯下的是铁板钉钉的死罪,但自己却不能没了她——
若是在这深宫里没了自己的心腹,这宫中长夜森然凄冷。无数的眼睛在这血涂的宫墙外盯着自己……穆太后抿了抿唇,她早已知自己的一生已经注定在这四四方方的院里度过,而自己身边若是连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的话又该如何挨下去?淑乐虽犯下死罪,可她跟了自己十年!
思至此处,穆太后涂着蔻丹的指甲攥紧了胳臂上挽着的披帛。她看着这个匍匐于地的侍女,正欲开口,却听得萧锦棠声隐含笑,语调冷冽如刀:“倒真是个没用的奴才,倒和这管事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呀。”
淑乐听得冷汗直冒,圣上说自己无用,那北苑管事也是无用……
而穆太后一听得这句话,原本想好的说辞却半分也说不出口了。无用不得力扰了主子欢心的奴才拖下去杖责可是自己亲口说的。
淑乐见穆太后面色骤变,恍然一想才理解了圣上言语之意。她思至此处,不由得猛然抬头,却正撞上了萧锦棠含笑却肃冽至极的眼里。她无端的打了个寒战,恍然间她才想起自己竟在正视圣颜!
而萧锦棠看自己的眼神分明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她怔怔的移开目光,目光却不受控制的看向地上那滩还未干涸的血迹。
“淑乐女官方才怎么说的呢?”萧锦棠说着顿了顿,像是想了片刻一般才悠悠重复淑乐的话道:“还不快将这贱奴拉下去?”
淑乐闻言惊恐的看向穆太后,她想大声喊叫,却被身后的站着的侍卫捂住嘴架着胳膊往后拖。淑乐纵使平日里再蛮横,此时也不过是个受缚于人的女人罢了。穆太后见她双腿乱蹬双手胡乱的扒住侍卫的腕甲想让之放手亦是心急如焚,她正欲开口命令侍卫放下淑乐时却听得戏兽场上里的少年将军朗肃道:“臣以为,事分大小,凡事应论法处置。陛下如此草菅人命,实为人诟病!”
楚麟城语出惊人,那拖拽着淑乐的侍卫闻言也不敢再动,生怕萧锦棠反悔了饶了淑乐的命。
“当真可笑。”萧锦棠还未说话,便听得穆太后冷笑一声后道:“楚卿何出此言?奴才们该做的就是讨主子欢心。这讨不了主子欢心的还反倒给主子添堵的奴才跟咬了主人的狗没区别!这宫里不养没用的人!”
“再者,陛下为天下万事万物万民之主,是天子更是万民之父!为何谓依法论处?陛下的旨意,便是上天的旨意,便是法度!”
萧锦棠不动声色的瞥了眼站在身侧的太后,心知太后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又想叫自己留淑乐一命。台下是死谏之臣,身侧是大权在握可垂帘听政的太后,萧锦棠心下犹疑,可这等犹疑却在楚麟城眼里变成了这位少年是个听不进话的主儿。他今日才初入宫廷,哪里又知道皇帝与太后之间的弯弯绕绕?
见萧锦棠似无动于衷,楚麟城只觉胸中一阵憋闷,一句话脱口而出不似谏诫倒似怒吼。
“臣只知,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草菅人命,无视法度,何不是罪?!”
此话一出,连那些抽噎啜泣的宫人都不禁噤了声。穆太后亦被这一声怒吼吓了一跳,她倒是没想到楚麟城是如此狂妄。胆敢在太后皇帝跟前怒吼也就罢了,但这草菅人命四个字就是给萧锦棠扣上了暴君的帽子。
当着皇帝的面说他是暴君,这楚麟城倒真是胆大包天!
穆太后深吸一口气,心里正琢磨是叫人将楚麟城拿下还是如何之时,却不想身侧的萧锦棠忽的笑出了声儿。众人惊疑不定的看着这位喜怒无常性情乖戾的皇帝,心道莫不是萧锦棠还敢对镇国公之子下手?
萧锦棠略略扫了一眼身侧的奴仆,转身抬脚便往戏兽场里走去。福禄站在一旁正欲劝诫陛下戏兽场里又是污秽又是血气去了不吉利,可话还没说出口,便见萧锦棠脚步如飞,三两下走到楚麟城跟前。
楚麟城见着萧锦棠于自己跟前站定,他头一次离萧锦棠这么近。来人似裹着一层霜风雪意,楚麟城只觉身前之人仿佛骤然变了,那个在御书房里的精致如人偶一般无甚生气的少年此时孤冽似刀,他本潋滟明净如春日湖泊的瞳里仿佛藏着一刃寒芒。见楚麟城毫不畏惧的仰视着自己,萧锦棠微微敛下眸,像是想透过楚麟城漆黑的瞳望进他心底。
楚麟城忽的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萧锦棠的目光,少年的目光比朔北的风雪更加凛冽,像极了一头正在猎食的狼。楚麟城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萧锦棠。可来不及细想,他只见眼前少年唇角微翘,转瞬之间他扬手便是一耳光打在了自己脸上!
这一巴掌打的真可谓是快准狠,楚麟城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出手竟是那么的快,快到自己眼前似晃过一线残影,还未来得及躲避便落在了脸上。
那清脆响亮的一巴掌似打在了在场每个人的脊梁上,除太后外所有人齐齐跪下,山呼陛下息怒。
楚麟城愤然起身,他身后跪着的少女蓦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摆。楚麟城回头看向楚清和才勉力遏制住自己欲拔剑的手。
若是自己拔剑,那便是刺驾,便是弑君之罪。楚氏五百年的忠义,不过于他愤而拔剑的一瞬灰飞烟灭。
“楚卿,那你说,孤当何罪?!”萧锦棠似没感受到楚麟城的怒意一般,他负手昂首,脊背挺的笔直的望着眼前的青年。他碧绿的瞳不再如春水潋滟,而是如封冻冰湖一般寒冽迫人。
穆后心病复发麟城受罚
楚麟城死死咬紧了牙关愣是没出声儿。虽说君臣有别,君王之惩他不得反抗。但萧锦棠这一巴掌算是真真的打在了楚麟城的脊梁上。他身为镇国公之子,年少成名,战功赫赫。而眼前这个少年喜怒无常不学无术还草菅人命,若是奉这种人为皇,那这大周还有出路?
本就国危如累卵,外有强敌虎狼环伺内有奸臣祸乱朝纲。大周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刻,他是趁着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才斩了北燕王爷令北燕大伤元气短期之内不得觊觎大周,他本想着新皇登基当是有新气象一扫前朝颓丧之气,抓住这段难得的缓冲期让大周恢复元气养精蓄锐重回盛世,可没想到又摊上这么一个君王!
楚麟城心中气急,胸中愤懑至极却不得说。他回头深深的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妹妹,又见楚清和对自己摇了摇头。楚麟城正欲起身的动作被楚清和恳求的眼神硬生生的顿住。他深吸一口气,纵使心中有着喷薄欲出的怒意和不满,但也只能被强压下。
楚麟城转过头,不再看萧锦棠。他再度单膝跪倒在萧锦棠跟前,以武将最隆重的礼仪对眼前的少年帝王表达自己无上的忠诚。
是了,他是臣,楚氏百年忠义,怎能毁在自己手上?君臣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萧锦棠掌风凛冽,扇的楚麟城的颊畔是火烧火燎的疼,或许疼的不是脸,而是为臣的忠诚被狠狠的打了脸。楚麟城估摸着自己的半边脸应该肿成猪头了。可比起生理心理上的耻辱和疼痛,楚麟城却觉得这些似乎都不那么重要。
他想到了凉朔关浴血奋战却三月没领军饷的楚家军将士们。他们为国而战,为百姓而战,为眼前的君王而战,沙场拼命,只因身后有人相护。军人们来自大周各地,因军中不得饮酒,他们闲暇时最爱做的事儿就是坐在城头眺望南方。虽然触目只有荒野与云天,但南方有他们的家,有从未去过的玉京城。军中传言,大周的帝都是真真建在天上的,君王是云中君是天之子,因为他的太清殿是建立在云上的。
他端坐云端俯视着他的臣民,他爱他们如爱自己的孩子,他听着臣民们的山呼万岁,会庇佑他的臣民,带领着他们平定战乱,为他们创造衣食无忧的太平盛世,为此他们甘愿做他的枪做他的刀做他的盾。可眼前的萧锦棠如此乖戾,为君如此,楚麟城不由得生出绝望无力之感。
父亲要自己效忠辅佐依靠的就是这种人?楚麟城心底迸出了强烈的不甘,像是被暴风雨携卷的浪潮一般不停的拍击着他的理智。他凝视着眼前萧锦棠的锦靴,看见那雪白锦靴旁沾染的泥土和血迹时闭紧了眼。
他先前以为,先帝是昏君,那这位小皇帝不过是个久居深宫心无大局而被臣下太后宠溺挟持的庸君,可现下看来,他分明是个暴君!
楚麟城忽的觉着,现在朝政虽由权臣把持,可这国家还尚算正常,朝堂之中虽藏污纳垢,但最起码它还能正常的运作。若是这小皇帝大权在握,后果怎堪设想?
萧锦棠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楚麟城不发一言,像是气急无话。整个北苑一片静默,几近落针可闻。谁都怕这时候触了圣上的霉头丢了命。
他凝视着跟前跪下的将军,过了半晌,萧锦棠才忽的抬眸回头看向看台之上的穆太后,见圣上动了,众人才如梦方醒一般继续山呼恳请圣上息怒。
穆太后被萧锦棠看的身子都颤了,她只觉得脊背上浸泌出了一层冷汗,分明是初夏的天,她却总觉得颈后钻进了一缕寒风似的。她抿紧了唇,心下暗悔又忐忑不已。这楚麟城是镇国公的嫡子。她来北苑的本意不过是来敲打敲打楚氏兄妹,再顺带着用这不值价的奴才命杀鸡儆猴以正自己威严。她是想叫楚氏兄妹看清了,谁才是这宫中的当权者。可她怎想的萧锦棠不知天高地厚一巴掌把人给打了?这打人还是事儿不算大,但这小皇帝像是没听过打人不打脸这句话,一巴掌当着奴才们的面将楚少帅打了耳光。楚麟城身为镇国公嫡子,他在这里受了辱,护子心切的楚凌云在朝堂之上指不定要给哥哥难堪。
虽说现下兰穆二家联盟,但楚氏乃是开国之臣名将之后,是绵延了五百年的世家大族,他们手中掌了大周近一半的兵权又在民间极有威望,即便是哥哥如此得势又有兰卿睿作为盟友却也不过只是掌握了大周最精锐的龙图卫罢了。
楚氏手中可随时调用的军队至少有二十万人,而龙图卫不过五万人。比起龙图卫镇守的临阳城,楚家才是大周最坚固的防线。若没有楚氏世世代代镇守凉朔关,那大周早被北燕铁蹄踏成牧场了。
况且定国大长公主还在京里,这前禁军统领便是她的门生,现下虽是楚麟城接任统领之职,可定国大长公主与楚氏的关系一直令人琢磨不透。定国大长公主虽不徇私,但楚麟城是她和锦衣侯亲自发的蒙,楚凌云也曾是她的部下。穆太后思虑重重越想越慌,心道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跟楚氏撕破脸。
万一...万一这楚家要是反了可如何是好?楚氏若反,根本不用从关外调军进攻帝都咽喉临阳城,这玉京城中三万禁军便足矣自己命丧黄泉,就算届时哥哥同楚氏一场恶战,那也是哥哥回到临阳城之后的事儿,她自己断断是活不到那时候了。
她忘不了楚麟城杀虎时的冷厉,他手中的银鞭势若奔雷快若疾电,虬飞蠖动间转瞬间斩猛虎于当下。他若出手,自己怕是根本看不清自己是怎么脑袋跟身子搬家的。
穆太后越想越怕,她觉得萧锦棠看她的目光莫名的令人毛骨悚然。她这才恍然想起,萧锦棠有这么大的胆子是仗着自己的威势,是太后要惩罚下人,皇帝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既然楚麟城违抗太后旨意,皇帝亲自出手教训。细细一想,无人会将此事的后果丢给这个少不更事的少年皇帝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结局后果只有自己承受!
面对如此僵局,穆太后久未发作的风眩症似乎又有发作的征兆。穆太后深深的吸着气想平缓自己的呼吸。可再猛力吸气只觉心悸无力头晕目眩,但现下骑虎难下,却又不能在楚麟城跟前面露难色失了皇家威严。
“孤心情不好,亦不想见血找了晦气。这板子就免了罢,北苑人等免了职,去浣衣局收拾吧。”
萧锦棠终是开了口。他语调悠闲,仿若一个看戏的过客,同方才的暴怒冷厉完全判若两人。白衣帝王像是一个闲极无聊的富贵公子一般解下了系于腰侧的折扇。折扇玉骨金漆,精巧非凡。少年帝王一面把玩着那玉雕的扇骨一面转身缓缓的向看台上走去。软底的锦靴在粗糙的沙地上磨蹭出沙沙的声响,破了这一派死寂。
这时北苑跪着人的才反应过来,这死里逃生祸福轮转来的太快。除却谢圣上恩典之外他们说不出任何话。那北苑管事大悲大喜几近起落,听到自己保住了命时不由得痛哭流涕。他挣扎着爬起来对戏兽场疯狂的磕着头,嘴里不住却含糊的念着谢圣上恩典,他念的越来越大声,终是昏厥了过去。
穆太后见状更加不知所措,这杀鸡儆猴的戏演砸了,自己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若不施惩戒,那自己的威严岂不是扫了地?她不知如何是好,心道不如此次作罢,萧锦棠徐徐上阶,福禄赶紧迎上赶着用温水浸过的手巾为他拭手。
萧锦棠任由福禄为他拭手,却看见了胸口起伏不定眼神慌乱的穆太后,忽的冷声道:“楚卿既以死谏之,孤不可不听忠臣良将之言。“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刚刚那北苑管事没受的刑,便由楚卿代之受了吧。”
此话一出,吓得福禄手巾都险些掉在了地上。穆太后呆愣的看着身侧的萧锦棠,心底莫名涌现出一丝短暂而莫名的惊恐。萧锦棠是软弱的,是他们手中被迫登基的绵羊与偶人,可这种惊恐就像是自己买的装饰玩偶忽然对自己笑了一般。
楚麟城闻言反倒是舒了一口气,他不慌不忙的谢恩领罚,心想还好自己多年习武内力深厚,这六十大板连皮都伤不住。他看向看台,想着这北苑伺候的少说也有六十人,佛家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己挨一板子换一个人的命,这怕是要造个四百二十级浮屠的。
皇帝如此重罚镇国公之子,众人心中虽各有思量却不敢言说。萧锦棠下了令便乘辇回了太清殿,临走前还没忘叫了两个侍卫带着这位尊贵的楚少帅去挨板子。
锦棠暗计刑房探麟城
便是萧锦棠再如何盛怒,但楚麟城也毕竟是当朝大臣而非后宫之人。即便是圣上口谕赐刑,宫人侍卫也只得将这位禁军统领请到了刑房,又去遣人请了龙头廷杖才敢动刑。
楚麟城身为镇国公之子又是战功显赫的楚家军少帅,纵使行刑,宫人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这位少帅。圣上不知天高地厚杖责忠臣,可宫里的人谁不是人精谁不明白现下圣上的处境?萧锦棠名义上说是皇帝,可手中半分实权也无,也就只能在这深宫中逞逞威风罢了。若真把楚麟城打出个好歹来,便是圣上不要自己的性命,那镇国公和玉泉大长公主是吃素的吗?
楚麟城心中愤懑,他本意是进宫辅佐君上匡扶国祚,却不想圣上昏庸残暴至此,他一边思量着如何将宫内情况告知父亲一边跟着福禄手下的亲信太监进了刑房。
在楚麟城的印象里,宫内的刑房应是脏污不堪的。就算自己未曾来过,但想想刑部大牢也能想象的出内廷私牢的样儿。这毕竟是行那腌臜事儿的地方,地上没点污水耗子都对不起这个内刑司的名号。可不曾想他前脚刚踏进内刑司的大门,便见着一众宫人端盆提桶扫洒而出,瞧这净水洒路黄土铺道的气势,不知自己是来受刑的还是来这儿参观的。
福禄早已在门内候着了,见了楚麟城忙快步迎上对之揖了一礼:“统领,还请随老奴进……进这刑房。”
楚麟城见老人面上一派愧疚之色,心下再为火大也不禁软上了几分。福禄虽为宦官,但也是伺候了三朝帝王的老人,虽无功但也无过,一颗忠心委实可昭天地。见福禄如此为难,楚麟城心念一转便知他是此次杖刑的监刑人,依照大周刑责规制,除却受刑人,一场杖刑还需五人在场观刑。其中监刑官一人,行刑官两人,医官两人以防受刑人在行刑途中耐不住刑送了命。
不过最重要的是,杖刑是要脱了裤子光着腚受刑。帝王亲令杖刑,那一般都是要杖责示众的,就算受刑人没被打死,回去后也是寻死觅活不肯苟活——
论谁被脱光了裤子在众人面前被打了一顿,这面上屈辱可比身上屈辱来的重得多。楚麟城思至此处又不禁暗暗咬牙,他心底直念着大丈夫于世能去能伸,不过见这阵仗,似乎这小皇帝还为自己留了面子,没让自己在这内刑司的院里脱了裤子在一众宫人围观下受了这刑。
思至此处,楚麟城心底暗暗松了口气。他又想到自己多年习武内功深厚,这六十廷杖打下来怕是只当给自己挠了个痒痒罢了。再说自己这一顿板子救了那么几十个人,怎么说也不亏。
楚麟城费尽心力的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心底的愤懑也被平和了不少。可不曾想的是,福禄将刑房门推开时,那房内的陈设摆件竟跟一间空旷普通的宫室一般,莫说是污水耗子了,若不是堂前摆着一条刑桌,楚麟城还真想象不出这便是内宫刑房。瞧这刚刚扫洒过的样子,定是福禄让人将这里清扫整理了一番。
楚麟城见状,心底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心道为何忠臣在侧君王却昏聩无用?先帝如此,现在的小皇帝也是这样。福禄是忠,但毕竟是内宫之人见识短浅,只懂服侍主上不懂朝事大局,只难为他如此用心,在此情况下仍顾全了自己的面子里子。
福禄见着楚麟城神色略有松动,思绪一转便知这位楚少帅心底想的是什么事儿。只听得清脆的几下掌声,楚麟城便见着外面候着的行刑官和太医对自己告了声儿礼才往屋子里进。
楚麟城心底苦笑一声,正想往那刑桌上趴,想着赶紧受了刑走人。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便见最后进来的太医将门带上,一众来人竟齐齐的跪在了自己跟前。
楚麟城是真愣了,他虽出身显赫但为人行事谦和,若不是军中行军之时需军法参礼之外是决计不受任何人跪拜。他正欲开口让这些人站起来,却听得身侧福禄缓缓道:“少帅,今日之事,圣上不便亲自出面作保,委实委屈了您和郡主。”
楚麟城回首看向身侧站着的福禄,又见老人苦笑一声,忽的向自己跪下肃拜道:“今日这一礼,是老奴代圣上行的,也是代那些不得力的北苑奴才们谢少帅的救命之恩。”
楚麟城慌忙半跪下扶住福禄,急道:“总管您这又是何必呢?”
见福禄还低着头执意下拜,楚麟城也干脆跪下拖住福禄的臂膀,低声道:“为臣者进谏佐正君道乃是天职,麟城又何尝不明白当今圣上处境?”
“圣上登基不久,朝堂之上自是羽翼未丰,如今被权臣奸佞左右掣肘,自是不得不顾虑大局。想必福总管您亲自来监刑,也是圣上的意思罢。”
福禄叹了口气,心知楚麟城已然明白萧锦棠苦心。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缓缓起身,这次是他来代圣上下跪请罪,怎能让楚麟城也跪?
堂堂将军跪他这个大内总管,委实不成体统。
楚麟城不是不知趣的人,今日他虽受辱,比起脸上的巴掌,他更寒心的是圣上的为人。现今看来,这小皇帝倒还不算是不可救药,只是时局迫人,纵身为九五之尊也不得不屈从于臣下太后。
“今日北苑之事,麟城虽觉面上难堪,但若圣上有心匡正国祚,麟城定会鼎力相助,不负我楚氏忠义之名。”
福禄听得楚麟城如此说道,又见眼前青年目光灼灼,言辞恳切,便是寥寥数语也不由得让人心生出信任依赖之意。福禄想笑着掩饰眼底情绪,却终是没忍住心下一热连带着眼眶一红:“统领不计前嫌那是再好不过,陛下有陛下的无奈之处,他还那么小,也是个深宫可怜人罢了。”
楚麟城正欲出言安慰,却见眼前老人面色变幻既喜又似愁:“今日进宫之时,老奴信托之事,不曾想这么快便成了真。”
楚麟城想起,晨间楚清和进宫之时,福禄曾托言他们兄妹护着萧锦棠。这宫内狼环虎伺,便是皇帝也如履薄冰。他虽不满萧锦棠行事,但饶是他也无法在那种情境之下想出万全之策。
不知为何,楚麟城又想起了萧锦棠站在自己跟前的目光,那目光是那么冷厉决绝,像是眼底藏着冷凝千年的寒冰。可少年的眼底却还蕴着一把锋锐无匹的刀,以炙热铁水相护,像是在无声的问他,问他是否愿意守护着点眼底星火,直到星火燎原。
他有种隐隐的感觉,萧锦棠这个人本身就是一把出鞘则一往无前的名刃,或许这个国家已不能用寻常方式改变,而是需破而后立。
楚麟城被心底蓦地跳出的想法惊了半刻,他忙垂眸看向福禄,柔声劝慰道:“总管不必心忧,麟城定拼死护陛下周全。”
他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便是楚氏只剩最后一人,也定护陛下安危到最后一刻。”
青年的嗓音柔和沉稳,分明是劝慰的话语,却带着沉肃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坚定。福禄哽咽两声,泪水倒是比言语先一步涌出。见楚麟城慌了手脚,福禄一面拭去面上泪水一面连声道:“少帅委实言重了,言重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亲自扶起地上的宫人太医:“这里的人也都是老奴一手培植起来的,都是忠于圣上的老人了,少帅大可放心。”
楚麟城闻言,想起这四人进来时都对自己行了礼,此时见四人跪地,忙对每人回礼,再将之扶起。
“麟城入宫之时,本以为宫中再无忠君之人,未曾想到,竟还有忠心赤胆之人!”楚麟城环视众人,忽的一笑。那一瞬他敛去了方才的沉肃,像是褪去了一层铁甲一般。见楚麟城唇角含笑时众人才恍然回悟,面前的人不仅是楚家军的少帅。他有着少年独有的飞扬神采,只不过平日里他背负的期冀太多,让人往往忘记他不过只是个初初弱冠的少年郎。
“诸君既同为帝党,还请打板子时别脱了某裤子,也请大人们下手轻些。”他笑着作势要往那刑桌上趴,他素日是不爱笑的。玉泉大长公主说他笑起来跟他父亲一样,唇角一翘就带着点痞气儿,跟那些风流公子们一样。再说军中爱笑之人镇不住军心,故而父子俩习惯了人前板着一张脸。
可楚清和却说,哥你千万别轻易对其他女孩笑,你笑起来时,就像是四月的风一般。
福禄连忙拦住了他,慌忙道:“统领这说的是哪里话?既都是忠君一派,如此坦诚相见,那又何谈板子一说?难不成陛下给了统领这么大的委屈受,陛下还会打您板子?”
楚麟城还未答话,便见那俩行刑官将门推开,不消片刻便搬进一抬担架置于楚麟城跟前。
楚麟城看的不由失笑,心知福禄是要自己扮作受了刑的样儿。虽觉自己被这六十大板打的走不动道儿委实有些有损自个儿英明,堂堂禁军统领被六十大板打的被人担架抬走像个什么话?但楚麟城也知,这些话只能自己暗自腹诽罢了。这宫中四处是眼线,他只得听从福禄的话躺在担架上作痛不欲生的样子被宫人们抬去皇帝贴身侍卫所居的偏房。
但楚麟城不知道的是,在宫人们抬着他走后,刑房旁一侧的门却悄然被人从内推开,而里面走出来的人赫然是在北苑大发雷霆后愤然回宫的萧锦棠。
穆太后在北苑突感心悸已回寝宫宣了太医。太后抱恙,太医院自是倾巢出动前往太后寝宫请脉问诊。现下宁仪殿早已乱成一锅粥,且听闻妹妹有恙,穆钰连午膳还没来得及用完便往宫里赶。穆太后这方既要照顾主子又要接待进宫的穆侯爷,故安插在萧锦棠身侧的眼线自是松懈了不少。
见萧锦棠出来,福禄忙上前请安。萧锦棠淡淡受了礼,眼底神色晦暗,沉吟半晌后才问道:“福禄,你觉得楚麟城为人如何?”
福禄没想到萧锦棠会如此开门见山,但见萧锦棠神色沉肃不似随口一提,只得如实回道:“启禀陛下,方才老奴以按您吩咐对统领进行试探……只不过老奴以为,楚统领乃真君子是也。”
“君子?孤倒是有些看不懂他了。”萧锦棠喃喃半晌。他想着这人可真是多面,既像个沉稳如山岳的男人,又像个多变的少年。如此多面性的人物,究竟那一面是他?而他那一份赤子忠君之心,又有几分真假?
是否该去相信这么一个人?庙堂如棋,他们都是棋子,谁又能真正的说是谁的人?
萧锦棠暗自思忖半刻,又侧目看向跟在福禄身后的太医:“柳言萧,你觉得呢?”
柳言萧嘻嘻一笑,他这次易容成了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他这一笑,满是褶子的人皮面具像是绽开了一朵菊花儿似的。只瞧这他顶了一脸山羊胡的脸妩媚一笑,道:“圣上您这是哪里话?为何您能信我,而不可信那什么劳什子的楚家少帅呢?”
萧锦棠闻言不由得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那孤现在就给柳卿找点活儿以证忠心如何?”
柳言萧眼波流转,不住的点头。可他手中还捋着人皮面具上的山羊胡,这一点一抬间,一不小心将这胡子捋掉了几根。
“不知圣上有何吩咐?”柳言萧讪讪道。
萧锦棠垂下眼,冷声笑道:“母后凤体有恙,心疾复发。儿子思来想去定是北苑贱奴冲撞太后所致——”
“故而,将北苑管事的人头奉于母后榻前,就道是儿子一片孝心了。”
他说完看向了一侧的福禄,声冷似裂冰擦铁:“听闻心疾之人是最见不得血光的,福禄,你亲自将人头捧到太后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