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浇田 (第二更)
上午,鞠子洲将苟引荐进入铜铁炉的工地里之后,他估算一下时间,又折返回到咸阳城中。
今天,春耕已经彻底结束,他之前收集处理的粪肥也应该已经可以使用。
“丈夫月口粮以一石半计,两千一百四十人丈夫,月需三千二百一十石,上月配给三千三百石,剩余六百四十石,按照上月的消耗,本月的配给仍会有……”农会之中,全计算着四月的粮食配给。
四月过去小一半,全已经开始计算这个月配给的口粮剩余问题。
在之后,他还要将结果上报给太子政。
——虽然农会名义上的会长是熊启,但是所有人都只认太子政。
全,这种负责计算账目,掌握账册和物资分配的人,也都是要向太子殿下负责。
计算着,班房之中,有人拉开门进来了:“全,太子殿下的使者来了,说是要带二十人去泼粪呢!你快去劝劝吧,不能把这东西泼到田里去啊,庄稼会枯死的!”
全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太子殿下的使者行事,当然是遵照殿下的旨意行事,我岂能劝得住!”
他说着,吹了吹竹简上的墨痕,将竹简卷起,说道:“何况,你真觉得太子殿下会害我们吗?”
“但是便溺等类隳物浇在田里,庄稼是真的会死的呀!”来人叹气,满脸愁苦:“太子殿下怎就信了这等人呢?”
“定时这人欺骗太子!”全说道:“太子定然不会对我等不利!”
“这可怎么办啊?”来人无措说道:“他说要泼二十亩地呢,选的还都是靠近水渠的上田!”
“什么?”全瞪大了双眼:“怎么能让他泼在上田里呢?旧你快带他去下田!去下田,泼在下田,损失小!”
“可是……”旧犹犹豫豫:“可是他到底是尊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的……我不敢……”
全声音一滞,焦急神情僵在脸上。
他也不敢去违逆太子殿下的使者。
咬了咬牙,想到二十亩田就是接近四十石粮食的损失,全终于下定了决心:“走!我跟你一起,我们俩一块去阻止那位使者!”
所谓的使者,当然就是鞠子洲。
他到农会,拉了二十人丈夫跟自己一起去挑肥料肥地——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他自己无法完成这项工作,而是要教授一些人施肥的技巧。
而先期只选取二十亩田作为试验田,则是因为考虑到粪肥毕竟与此时惯常使用的草木灰肥不一样,怕人不接受。
至于说二十亩都选用连在一起的上田……这主要是为了宣传上的考量——他自己不说的话,以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不可能有多少人知道他选的是上田,到时候整出一个突破人们想象的高产量,更能够带动人们施用粪肥的积极性。
这边挑粪施肥,二十人的丈夫都不是太乐意这么做。
他们小声嘀咕着,距离稍微有点远,鞠子洲听不真切,但是细碎的“尿在地上草会死”“隳物太污秽,会杀灭庄稼”“太子的使者”之类的话语,已经能够让鞠子洲明白他们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他咳了两声,高声说道:“二三子,快些照我所说的施用肥料,施完肥,便不必再去打草烧灰来肥地了!”
“唯。”稀稀落落,没有什么劲头的应声。
鞠子洲感觉,如果自己不是顶着嬴政的使者的名头来的话,这群丈夫甚至可能围过来打自己一顿。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低头施肥。
这时候,几名老者小跑着赶来,看到鞠子洲带着丈夫们施肥,远远地站在地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到底没说。
全和旧站在地头,焦急望着地里的鞠子洲和一应丈夫将堆积过许久的隳物浇下,心里想着要阻止他,让他换成下田去浇,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一样,一动不动,甚至连话都说不出口。
‘动啊!快动啊!快喊一声,喊他去下田里祸害庄稼!喊他快滚!’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旧目不转睛看着鞠子洲。
就连一块施肥的二十人丈夫都在看着鞠子洲。
他们都是有着生活经验的人,也都是农夫出身,所以他们尽管没有知识,却也知道,便溺的隳物不能落在植物上,否则就会将植物“烧死”。
庄稼,尤其如此!
但鞠子洲还是坚持要把这些隳物浇在田里。
他拿着太子殿下的旨意,农会的众人虽然对鞠子洲很是不满,但却也只能照办,只能看着。
他们看着鞠子洲浇地。
他们跟着鞠子洲浇地。
他们根本不愿意浇地。
但事情仍旧像过去的一切不如意的事物一样,他们并不敢喝止,也无力阻止。
所以一切都是朝着他们所并不情愿的方向发展。
半个多时辰,鞠子洲带着丈夫们泼洒完了二十亩地的粪肥。
他脱下了身上沾染了脏东西的衣服,取出鼓鼓囊囊的钱袋,交给面前的一人丈夫,说道:“这里是两百钱,你等分了去吧。”
丈夫们看着鞠子洲,眼神仍旧屈辱而带有一丝丝怒气。
鞠子洲并不在意,而是转头看向全和旧两人。
他记得这两人,似乎是农会的小领导。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你二人记得将这二十亩田地圈起来,照旧除草除虫,年底丰收,我会奏明太子殿下,与你等赏钱。”
还丰收?
全气的浑身发抖,但他听到自己陪笑着说道:“那是自然的,不需使者惦念,我等自然也要好生看护使者亲自浇地肥的田,只是使者勿怪,我等小民,能耐有限,倒是若是田地之中……”
“若是此二十亩田地不能丰收、甚至歉收、绝收,责任不要你等担当!”鞠子洲当然知道他们的顾忌,他说道:“我的行动,太子殿下都是知晓的,有了功劳,是我的,也是太子殿下的,有了差错,当然也只会是我的,跟你们,跟太子殿下都无关系!”
全见到鞠子洲如此说话,心中大定,他连忙摆出更灿烂的笑脸:“多谢使者,多谢使者……”
鞠子洲摇了摇头:“我才要多谢你们呢,供了二十亩上田任我施为。”
他知道是上田?全心中怒火再次升腾。
知道是上田还这么搞?
第九十二章 区别 (第三更)
鞠子洲知道农会的人肯定会对自己有意见。
这时代的人,虽然缺少知识,但绝对不会没有生活经验。
自己这么干,对于他们而言,基本上就是在糟蹋土地。
在农民面前糟蹋土地,糟蹋庄稼,就是在侮辱他们的整个职业、玷污他们的身份认同物。
鞠子洲也不太想解释——因为空口白牙,想要改变成年人的固有观念,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你只有拿出真凭实据来,告诉他:这么做是确实可行的,才能勉强让他相信。
鞠子洲离开之后,回到家里,叫人烧了热水,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坐在书房里,开始总结自己这一月观察所得。
首先是工人们的来源——他们大多是秦王特意征召的咸阳城中年轻力壮的穷人,就鞠子洲所见,平均年龄应在十七岁左右,很少有大龄之人。
其次是这些人的精神状态——他们普遍是悲观颓丧,没有什么所谓“理想”,过一天算一天的。
再然后就是他们的身体状况——普遍瘦弱,与鞠子洲在韩国、在赵国所见的人,差别不大。
这个时代,虽然纸面上,秦国认定了一夫每月需要一石半的食物,但是实际上,这是按照每天两顿、两顿吃干饭的标准计算的。
更多的人,以秩和呦为例,他们平时是每天一餐,干饭只有在进行高强度劳作时候才吃。
而铜铁炉工地里那种叫人难以忍受的,每天接近十个小时的工作,他们竟因为那每天两餐的,能够敞开肚皮吃干饭的食物待遇而甘之如饴。
“要求极低,生活极其困苦。”鞠子洲在空白的竹简上写道。
好一会儿,他又把这一行字用刀子刮掉。
“生存困苦,要求极低。”他写道。
其次是他们的精神状态特征。
普遍没有精神、多数缺失想象力、习惯抱团、排斥外人、沉迷享乐,难以节制。
鞠子洲自己,就很受他们多数人的排斥。
“此种精神状态的外在特征,是由他们所面对的恶劣的生存环境所导致的,一句话总结的话,应该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
而与之相对的,是鸩那样的,很有精神、很有干劲,愿意艰苦奋斗、愿意咬着牙储存下自己的收入,为着后代更好的生活而努力,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且可以有意识地发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想办法,主观能动性极强。
两相对比的精神状态特征相当割裂,这其实也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中的一环。
只是因为,这个时代,身份不同的个体,所需要面对的社会环境的割裂过大,导致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同一个时代里的人。
虽然概括上,可以笼统的将秩、呦和鸩这些爵位在五级爵大夫之下的人一齐地都称为“底层”或者“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是底层,也是存在上下等级之分的。
二级上造鸩,和零级士伍秩,就是不一样!
区区两级爵位,能够带给人的生存环境就可以把他们塑造成为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那么……鞠子洲深吸一口气,止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那么负级爵位的,身处真正的最底层的那些奴隶呢?
他慢慢地书写,慢慢地呼吸。
“叩叩叩”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人?”鞠子洲问道。
首先排除墨者。
“主上,妾身为您炖了羔羊羹,您可吃一些么?”柔和稚嫩的女声在门外响起。
是……鞠子洲想了想,应该是那个叫做“蝴蝶”的女孩儿,他说道:“你进来吧。”
大红裙装的女孩儿梳了偏成熟的妆,带着一名比她还高些的细葛衣的侍女推门走了进来。
蝴蝶微微一礼,巧笑倩兮,而她身后,那葛衣的侍女端着托盘,走上前来,将铜制的小鼎摆在鞠子洲面前的桌案上。
鞠子洲深深看了两人一眼。
蝴蝶衣锦绣,侍女衣葛衣。
蝴蝶饰金玉,侍女饰木麻。
蝴蝶肤嫩白,侍女肤糙黑。
蝴蝶貌秀美,侍女貌寻常。
两人似乎天差地别。
两人却又并无差别。
她们……都是奴隶!
侍女放置完铜鼎之后,恭谨向后退去,似乎想要离开。
鞠子洲摆了摆手,说道:“你停一下,别走!”
侍女脸上显出惶恐。
鞠子洲心念顿转,想了想,说道:“你去吧,无我的传唤,不消进门,晚些时候,可以向蝴蝶取一百钱赏钱。”
鞠子洲又看向蝴蝶:“府中还有钱吧?”
“有的!”蝴蝶立刻躬身回答:“主上不必担心,府中的钱是够的!”
她声音婉转,脸上也是一派讨好。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你可能够答我么?”
蝴蝶歪了歪头,自然走了上来:“主上是要问什么问题呀?”
稚嫩的相貌,讨好的笑容。
很可爱,很悲哀。
鞠子洲说道:“你以前是华阳太后的人吧?”
蝴蝶点了点头:“是呢,妾是太后养在身边的贴身侍儿,是侍儿之中最美的!”
“那你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鞠子洲问道。
问着,他提起笔:“吃用如何、平时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
嬴政坐在自己榻上的桌案前,微微躬身,盯着鞠子洲先前常坐的地方,默然不语。
好半天,他回过头来,看着跪伏下首的人,问道:“我师兄只是去农会里用隳物浇了地?没有与农会之中的贫农、中农说些什么?”
“禀太子殿下,并没有,鞠先生只是叫了二十人丈夫与他一齐用隳物浇地,并且给了工钱,并未与他们有什么别的交流……”
嬴政点了点头:“朕知了,你去吧。”
“唯。”
仆从退去,嬴政继续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席位,似在发呆。
他脑海中,闪现出鞠子洲当日的行止言语。
神情变化、语气变化、用词习惯、义理侧重……
嬴政越发确定,那一日的义理,并不真切属于鞠子洲。
那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活在鞠子洲身上的人。
他看着面前的空位。
那个人,通过他的理,活在鞠子洲身上。
而现在,这理,已经开始被鞠子洲教授给他秦政了。
那么……
嬴政看着面前无人处,如见有人,心思谨慎。
第九十三章 思考的碎屑 (第一更)
蝴蝶的生活很富足,因为她是经过层层筛选,选出来的样貌与身段比例都极佳的人儿,是华阳太后专门蓄养来侍候人的“玩具”。
外观上,当然必须赏心悦目,而要做到这些,必须要每日五餐严格的把控饮食、进行适当的运动训练、以及脱离繁重的体力劳动。
同时,他们的内在,也被教授了《诗》、《书》等高贵的学问。
金玉其外,锦绣其内,说的便是她,以及与她有相同命运的一些人。
可,不管生活条件有多么优越,她到底只是个玩具,是贵人们攀谈交情、互换利益时候用来缓解关系的玩具、而不是“人”。
他们,往往在自身作为人的身份之中得不到足够的认同、感觉得到自身在人类社会之中作为一个单独个体“人”而存在时候的残缺,也因此,对于能够给自己带来“标的”和更多价值量的“钱”有着难以想象的偏执。
鞠子洲坐在桌案前,看着蝴蝶娇媚讨好着用勺子喂给自己羔羊羹,面无表情。
鲜香美味的羔羊羹与这一个月以来所吃的粗粮和齁咸的酱、寡淡的韭、骚腻的肉等菜根本没有什么相同之处。
羹汤在味蕾上绽放,鞠子洲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喜悦,能够感受到渴望,能够察觉到自己唾液的分泌。
他只是静静地看、静静地吃、静静地想。
‘我果然靠不住’鞠子洲想。
他以前扶贫时候也吃苦。
但那些苦楚,如今已经像是风化了的景观一样,不去细想时候,还能够找到只字片语的轮廓,辨认出饮鸩、寻觅到眼泪、察知到无奈。
而仔细地想要找寻时候,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事情的全貌。
那些应该熟悉的脸庞、应该熟悉的技术、应该熟悉的手段、应该熟悉的味道,已经一点一点从他脑海之中抽离。
七年了,七年时间不能见到熟悉而具体的景物与事物,他都快忘记那些美好与苦楚了。
他只能记得,昨天吃了黍臛、吃了菘菜羹、吃了半生的猪肉,猪没骟,肉腥臊。
又喝了一口鲜美的羔羊羹,鞠子洲摆了摆手:“好了,余下的,你自己喝吧,记得打理好府中财务……我是没有什么收入的,家里的钱,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有什么增加,你自己注意省着点花。”
鞠子洲说着,推开了蝴蝶,低头开始书写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
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
鞠子洲想要做的事情决定了,他需要真切地看到底层人的生活、了解他们的现状、明白他们的需求、掌握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所面对的问题,而后才能够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他过去一个月的亲身体会,是去看、去体会、去做最基本的了解。
了解现状之后,就是找到问题,追根溯源,了解问题的本体,明白它们为何会发生,从而找到短期内解决问题的办法,以及长期里彻底解决问题的手段,而后估量以目前的能力,有没有办法彻底解决问题。
他这样想着,慢慢书写。
一旁的蝴蝶却说道:“主上不必担心的,府中现如今多了六顷田,每月月首,王上及太后都会各自送来二十斤黄金以供花耗,府中的钱粮,虽然不算很多,但也不缺。”
鞠子洲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蝴蝶连忙将鞠子洲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
鞠子洲没有在意,挥了挥手:“你自己看着处理吧。”
蝴蝶有些失望,也有些窃喜。
……
鞠子洲写完调查报告的初稿之时,再度换上衣服离开了“家”。
他还要趁着天光好,赶快返回铜铁炉的工地里去。
而此时的工地里,苟正拼命地吞吃着自己碗里那相当难吃的豆饭。
“新来的吧?”身边有人见他如此吃相,不由嘲笑。
苟没有抬头,只是使劲吃。
但是他听着那笑话自己的人说话,总觉对方有些中气不足……就好像是,昨日大战之后脱力的秩和呦一样。
“那小鬼,你是新近进入工地的吧?讲讲,你是如何进来的?”有人颇感兴趣问道:“招工不是都停了半个月了吗?”
“你放屁!”身旁立刻有人反驳:“分明是停了一个月了!”
秩坐在旁边,看着两个将要吵起来的家伙,嗤笑说道:“招工才停了多久,这群蠢鸟脑袋都快锈蚀了,连这个都记不清楚!”
苟此时恰吃完自己的饭,打了个饱嗝,眼睛又忍不住瞟向秩手里的饭碗:“秩大兄,洲大兄为何还不出现啊?”
原本正在吵架的两人和一旁起哄的工人们听到这句话,纷纷看向了苟。
苟长这么大,头一回被如此多人围观,他有些慌张,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转头看了看身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忍不住问秩:“秩大兄,众人为何纷纷……”
“小鬼!”一人打断了苟的问话,他走近了两步,问道:“你是通过洲进来工地的么?”
苟愣了一下。
那人立刻将饭碗放下,搁在苟的面前:“回答我的问题,这碗饭便赠予你!”
秩嘲笑说道:“他要吃饭可自去盛饭,何要你的剩饭?”
……
嬴政坐在宫中,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席位,双目微阖。
好久,他起身,找来了宫中的侍卫,问道:“你的勇力,在骠骑之中如何?”
侍卫见嬴政如此问话,脸涨得通红,整个脸上透出一股难以遮掩的喜色:“禀太子,小人的勇力,在骠骑之中,也应是最上等的!”
这是在吹嘘。
嬴政知道。
他继续问道:“那么,你一人可以战多少农夫?”
“耕田除草之辈,我一人可以战数十人!”侍卫傲然回答。
“那么,如果农夫饱食呢?”嬴政问道。
侍卫有些疑惑,咬了咬牙:“即便是彼辈饱食,我自当也能战十人!”
还是吹嘘。
嬴政不理会他夸口大话,继续问道:“若是农夫饱食、持刀兵呢?”
“这……至不济……也能战五人!”
还在吹嘘。
“如农夫饱食、持刀兵、经受训练呢?”
“这……”侍卫有些傻眼,但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再是如何,那等人,我还是能战三人的!”
嬴政点了点头:“如此,你可为勇士了……下去吧。”
他将侍卫摒退,而后继续跽坐,看着面前的空位。
即便是精锐的勇士,面对经受训练、手持刀兵、吃饱了饭的农夫,也并不能表现出什么碾压式的的压制。
至多同时上三人,便可以将那种自幼饱食、花大价钱培养的良家子拿下、格杀。
那么,农夫们的力量,与政权神器的力量差距,真的很大吗?
嬴政闭上双眼,鞠子洲的声音仍在回荡。
第九十四章 铁戈 (第二更)
四月底,春暖渐炎,白日渐长。
工人们的劳动时长随着白昼的增长而变长,加上天气热、炉火温度极高,已经陆陆续续有十几名体弱的工人开始出现腹泻、出汗、浑身无力等状况。
墨者们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他们很快便将盐巴融于水中,将脱水的那些工人一一救治,并且将实在病重的工人们送医。
处理很迅速、而且相当有效。
但工人们因此而开始每天叫苦。
鞠子洲身处其中,也觉得如此做活无法忍受。
——每日的劳动时长太长久了。
长时间的重复的体力劳动叫人麻木,似乎思维都因之被迟滞,同时身体上的疲劳无法通过充足的休息来缓解,致使人每天都没有精神,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提起劲来,尽管有着足够的食物补充,也无法挽救。
在这时候,铜铁炉的第一批的铁器也被铸造出来了。
那是一批铁戈。
短柄,牙刃,形似镰刀。
墨者们指使工人将铁戈简单打磨开刃,随后便急匆匆将这批勉强合格的武器运送至咸阳城中。
半夜时候,秦王迅速的派人前来铜铁炉,严格把守各处要道,不准人随意进出,并且再第二天对工地里的工人们做了严格登记,重新造册,将这些人从原本的户口之中抽调出来,另编入户。
鞠子洲醒来没多久,便被秦王的使者找到,拉到了相对宽阔的公室之中。
使者是异人身边那名于鞠子洲有过一面之缘的宦官,短须,面慈,看来很有亲切感。
“鞠先生安好。”使者将姿态摆得很低。
鞠子洲有些恍惚,脑子里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对方是谁,他点了点头,问道:“找我有事吗?”
“王上口谕,命我将此间的人手、钱粮、并各类权力全部移交给鞠先生。”使者笑着,没有多少谄媚感觉:“鞠先生请接收名册吧。”
鞠子洲看了看他身后的那堆竹简,点了点头:“那么,王上有什么要求呢?”
放下了所有的权,所求,必然是极大的。
“王上听钜子说,鞠先生还有办法可以让铁质更进一步……”宦官看着鞠子洲的脸色,说道:“虽说如今的铁,已经超乎大王预料的好,但……能再好一些,那就再好一些,也是一件妙事嘛!”
铁,相对于铜,价格是极其低廉的。
到目前为止,异人投入到铜铁炉这边的钱财不多,说破天也就是两三百万钱的样子,也就是——两三百斤黄金。
而铁戈呢?
去除掉矿石的运输成本,冶炼时候必要的尝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耗材之外、铁料本身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提。
并且,性能也不差铜戈太多。
比起铜器,铁器显然更硬、作为武器,开刃之后也就因此更加锋利。
虽然对比铜器脆了一些,还可能比较容易锈蚀……但不是还能继续优化吗?
优化嘛!
异人又不是傻瓜,有性能更好、价格更便宜的金属可以使用,他根本就没必要抱着原来的铜器不放。
但,各司其事,对于技术人员的基本尊重还是要有的。
所以他将工地的一切事物,包括与工地对接的一切人事、财政的权力尽数下放给鞠子洲。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就请使者上报陛下,我要对铜铁炉这边的具体架构做出一些调整,以便未来将工地和更优秀的技术转移到其他地方。”
“一切由您做主。”使者俯首帖耳:“对了,鞠先生,如不嫌弃,请称呼小人的名,小人名叫赵宣。”
“宣子的宣?”鞠子洲问道。
赵宣笑着点了点头:“正是。”
“名字倒是挺大气!”鞠子洲笑了笑:“另外,上报大王,我要在工地之中延请十人医师。”
“这种琐事,您自做主便可。”赵宣说道。
“那好,那我便自己做主!”鞠子洲松了一口气:“首先,今年,铜铁炉要忙着对冶铁技术进行一定程度的优化,所以能够出产的铁质武器的数量不会多……主要接手箭头的制造工作,余料,会用来打造一些农具,低价售卖,用来维持基本花销,尽量不再依赖王上对于铜铁炉的补贴。”
“能够省钱,当然极好,若是再能赚钱……”赵宣看了一眼鞠子洲的脸色:“那就再好不过!”
鞠子洲点了点头:“这点,请王上不必担心……”
……
很久,送走了赵宣,鞠子洲才发现,原来工地周围已经被秦兵包围住了。
包围这一行动的含义有很多,最靠谱的,鞠子洲觉得,是异人怕工地里的铁制兵器流出去太多。
——秦国如今的吏治**,又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清楚的事情,虽然没法摆在台面上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但事实就是那样。
贵族们上面捞大头,秦吏们下面摸一把,管个一家老小的吃喝,虽然称不上是吃拿卡要的死要钱,但也绝对称不上干净。
万一铁器流出,哪怕每天只流出去几件十几件、不加制止,累积个三年五载的,那也是一笔大数目。
鞠子洲看了一眼那些把守的秦兵,转身回到工厂。
随后便是架构的调整。
工人们工作的时长不能再盲目的随着白昼的长短而变化,而是需要进行规范化。
其次就是福利条件的调整。
鞠子洲拟定了一份文书,并且使墨者们在工地里来回宣讲,要求有意继续在工地里做工的秦人们与“铜铁炉”签订雇佣文书。
每人,签了四十年。
——要知道,此时人均寿命都没有四十岁。
这份文书签下来,可以说基本上解决了工人们所一直担忧的失业问题。
紧接着便是责任的规定——鞠子洲要求所有的工人都必须掌握冶铁流程里某一环的技术工作,而不是傻乎乎地只知道炼焦添柴之类的。
不学习,或者在指定时间段内学不会,就扣工钱。
随后是各项纯粹的福利待遇。
待遇并不如何高,甚至偏低。
比如年老体衰,没有继续在工地里劳动的能力之后,每天两餐照管,但工钱只有可以劳动时候的三分之一。
工人生病由工地给延请医师。
但工人需要保证不生病的时候,每月做活做足二十五日,年节之时,九月、十月需要每月做足二十日。
第九十五章 真正的需求 (第三更)
五月初,天气越发燥热。
铜铁炉中,大炉之中火焰翻腾,工人们拿着自制的土扇子,坐在阴凉的角落为自己纳凉,意欲消解渐渐沉重的暑意和越发温柔的火焰带来的酷热体验。
两名墨者推着小推车,载着盐水走了过来,敲了敲铁钟,高声吆喝:“发了汗的,过来饮水了!”
他们那边一遍又一遍吆喝,秩止不住想要骂娘的冲动:“入妣的,竟连片刻安宁休憩都不肯给么?”
理智上,他也知道此时饮一口温盐水是对自己好的,但理智归理智,一般人的理智是无法压制情绪的。
他这边骂了一声,身畔连连的附和声:“这无良的墨者……”
“天杀的麻衣客……”
“畜生养的墨家人……”
众人骂着,墨者撇了撇嘴,有心想要骂回去,但见到他们一个个眉间鼻翼一副汗珠残留,疲累不堪的模样,只叹了一口气:“小声一点,俭省一些气力,待会儿吃完饭可稍稍小憩一个时辰,下午便又要做活了!”
他这么一说话,众人都不再开口乱骂。
墨者见此,微微安心,继续说道:“你等今日要学的东西有人学会了吗?”
这话一说出来,底下就又是一通乱骂。
墨者苦笑,又有些快意。
……
鞠子洲离开铜铁炉工地,回到咸阳城。
十五里路程,在平日,只是稍微有些累脚费时,但天气炎热起来之后,这十五里路就要人小半条命。
尤其,鞠子洲之前还在工地干了半天的活。
有些累,于是他想了想,先去到鸩的食肆。
“鸩老兄,别来无恙啊。”鞠子洲一进门便笑着打招呼。
鸩正低头算账,听到鞠子洲声音,感觉有些熟悉,抬起头一看,顿时喜笑颜开:“哈哈,原来是洲小弟,我等你好苦啊,说了得闲便要来我这里喝酒的,结果竟一连二十日都没有来!”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了呢!”鸩笑着,扫了一眼店里的情况。
店里,还有两位客人正在进食。
很巧,两位都是老客。
鸩有片刻的思考,很快,他到门口张望了一下,便闩上了门,进到屋子里,提着一壶酒走了出来:“洲小弟,来,我们久别重逢,是应该喝一碗的!”
“正要烦鸩老兄为我取酒!”鞠子洲笑嘻嘻说道。
他看了一眼店里的两位客人,接过鸩递来的酒碗,朝着两人虚递:“两位可要同饮么?”
这两人也是见惯了饮酒的,稍微瞧一眼鞠子洲酒碗里的浑浊酒液,便立刻生起气来:“鸩,你这厮,平日沽与我等的酒,如此清澈寡淡,怎么偏今日的酒为何如此的浓稠浑厚?”
酒,当然越浑厚越好,浑厚,就代表掺水少。
“一钱一碗的酒,还指望能有多浓稠么?”鸩眉飞色舞:“怎样,要来同饮么?”
“这不掺水的酒……是何价钱?”
“算你们便宜些,三钱!”鸩大度说道:“这一碗酒,平日里,我是可以兑成四碗来卖的,今天你二人算是捡了大便宜了!”
两人对视一眼,皆有得意之色,生怕鸩反悔,掏出三钱,一字排在桌上,自顾自夺了鸩手中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咕嘟嘟喝下肚,立刻转身开门跑路。
“这……”鸩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将门重新闩好,而后将桌上的六个钱收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与鞠子洲碰了碰碗,轻啜一口,觉得缺了点什么,于是又去里屋取了一块腊肉和两把小刀:“只是饮酒,总觉着缺了点什么一样,来,洲小弟,尝尝这肉!”
鞠子洲也并不客气,拿起小刀,在腊肉上切了一块,放进嘴里。
肉还是稍稍有些骚气,但比之鲜肉时候,已经好了很多。
“这肉不错。”鞠子洲说道。
“哈,为兄还担心你吃惯了山珍海馔,不中意我这简陋肉食呢!”鸩啜一口酒,嚼食酒里的残渣,切了一块肉,塞进嘴里:“你喜欢就多吃一些。”
鞠子洲点了点头,一边吃喝,一边问道:“鸩老兄,你这里最近生意如何?”
“你也看到了,生意并不好。”鸩摇了摇头:“不过也是正常的,贵人们看不上我这小地方,邻里辈人,又没有钱经常在我这里吃喝……”
“生意不好,没有想过要改换门路,做一些别的什么生意么?”鞠子洲吃着肉问道。
“改换门路?”鸩摇了摇头,有些丧气,随后想起什么一样,抬头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鸩老兄可别忘了,铜铁炉中,有大把的口袋里有钱,而且愿意花钱的人!”
鸩眼前一亮:“洲小弟你的意思是……我等可以去往铜铁炉那边售卖饭食?”
鞠子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以去售卖……但并不局限于售卖饭食。”
事实上,铜铁炉中也不缺少饭食。
里面的工人最迫切需要的,并不是吃饭。
他们在生产生活之中,并不缺少食物。
人所想要的,一直都不是具体的食物、水源等东西。
人想要的,归根到底是过上好日子。
那么什么是好日子呢?
饿了有吃的,渴了有水喝,热了有扇子,冷了有厚衣。
这“吃的”、“水”、“扇子”“厚衣”等物,说白了,只是填满需求的的工具,他们只能是达成实现“更好的生活”的一些手段,而并非是目的。
那么……工地里的那些工人们,他们想要达到的“更好的生活”,当前最大的阻碍是什么呢?
……
鞠子洲与鸩饮完酒,回家洗浴更衣之后,换上了一身常服,进入秦宫之中。
二十多天未见,鞠子洲觉得,自己是时候去见一见嬴政了。
上次予他讲述的那些关于“斗争”的义理,不知道他到底下定决心接受了没有。
……
嬴政看着王翦被三名进退有序的农会民兵按在地上打,屡次想要挣脱,但却屡次被重新按在地上的不屈不挠行为,意兴阑珊。
即便是以勇力著称的王翦,也很难在三个经过训练,对于局势有着模糊的理解的民兵手里占到绝对的优势。
这还只不过是三人。
待到了三十人、三百人呢、千人、三万人呢?
嬴政不敢想象,越是想象,便越觉得无路可走。
此时,宦官来报:“太子殿下,鞠先生求见。”
“师兄?”嬴政挑眉:“终于舍得来看一眼了?”
第九十六章 对坐
“快去请我师兄进来。”嬴政挥挥手,使身边宦官前去迎接鞠子洲。
目视宦官离开,嬴政深深呼吸,努力将思绪排空,使王翦与三名正在对练的民兵停住,与自己一齐静站着等候鞠子洲。
鞠子洲到来时候,最先注意到的便是嬴政身后鼻青脸肿的四个人。
“这是怎么了?”鞠子洲问道。
鞠子洲的声音在嬴政脑海中回荡。
‘斗争’他说道。
“不过是使他们徒手搏击,检验一下半年以来的训练成果。”嬴政看着鞠子洲,平和微笑着。
声音越发浩大。
‘斗争,斗争在一切事物的运行之中发生!’他说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检验一下也好,但是也需要注意一点,不要下太重的手。”
“都没敢下重手,”王翦揉了揉自己的脸:“至于脸上,不过是一些小问题。”
三名民兵此时心思惴惴。
嬴政摆出“请”的姿势:“师兄,坐下聊吧。”
“是要好好聊一聊的。”鞠子洲点了点头:“我最近的实践之中,发现了很多东西,也做了一份新的社会调查报告,而且……你这边,朝堂里的事情,我想我也应该了解一点。”
嬴政微微颔首,表情依然沉静:“师兄这段时间,又黑瘦了不少。”
“小事。”鞠子洲说道。
声音如洪流席卷,自动的浸润进入一切的事物之中,变作存在任何于“关系”之中的独特而复杂的运作形式。
‘斗争,斗争是始终存在于事物之中,并且不可分割的。’
“说起来,师兄,我好像长高了一些。”嬴政笑着说道,笑容温和。
鞠子洲停住脚步,上下打量嬴政。
他倒是没怎么注意嬴政长高了没有。
“好像是长高了一些。”鞠子洲点了点头。
以前,嬴政是到自己哪儿来着?
鞠子洲没有表现出异常。
青宫之中熟悉的矮榻,鞠子洲刚想坐下,就被嬴政拉住。
“师兄,这次,我们换一换位置,你坐在那里。”嬴政指了指以往他常坐的位置,说着,自己在鞠子洲经常坐的位置坐了下来。
鞠子洲有些吃惊,旋即明白嬴政的意思,点了点头,很是开心。
是接受了斗争的思想传承了啊。
鞠子洲略略心安。
但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坐定了,看着面前的嬴政,说道:“我最近在铜铁炉的工地里,观察到很多人和事情,觉得极有价值,想要讲与你听。”
嬴政颔首:“师兄请讲。”
“首先是铜铁炉那边的工人们,他们的来源多是破产农民,要么是完全失去土地的,即将沦落为盗匪或者奴隶,要么就是手中的地极少,产出粮食不足一家人果腹,即将沦落为更加贫穷的存在。”
“是因为秦国的固有制度么?”嬴政问道:“秦国将土地作为农民财富的唯一可靠来源,以此逼迫农民为国家作战以获取土地,过上富足的生活。”
鞠子洲点了点头,心中不安更甚:“是的,秦国的土地政策如此,他们的施政目的并不是为了让农民富强起来,而是为了让大多数的农民徘徊于饥与饱之间,同时可以似有若无地看得到上升途径——军功爵制,看得到以此获取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财富的可能性,从而奋勇作战。”
嬴政沉思:“但是不是有很多例外吗?”
“小手工业者?”鞠子洲问道:“还是商贾?”
嬴政摇了摇头:“说不上来……那么师兄,铜铁炉中的那些工人……与一般的农民有什么不同吗?”
“获利方式。”鞠子洲说道:“他们新近与铜铁炉签了四十年长约,个人的食宿因此就被保证,只要铜铁炉还在,他们便不愁吃住。”
嬴政点了点头:“所以他们已经跳出了饥与饱的徘徊,成为了实际上比一般的农民更高一级的存在?”
“是这样的。”鞠子洲点了点头。
在这一刻,他觉得嬴政说话的语气十分熟悉。
但,又十分陌生。
声音响彻,成为思想的组成部分,成为思考的基础,成为难以磨灭,不可消除的根源。
‘斗争,斗争永恒存在。’
“那么,他们所需要的、他们所想要的、他们的诉求都应该改变了才是。”嬴政若有所思。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的,他们的身份、地位、诉求,现在都是比一般农民高的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嬴政问道:“他们身上有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吗?”
“他们现在在冶铁。”鞠子洲说道:“技术正在进步,他们目前所冶炼出的铁器,性能上不比铜器差多少,价格更是比铜器低得多,最重要的是……产量真的很高!”
嬴政恍然:“所以,他们的“生产力”提高了?想要与之建立起牢固的‘生产关系’,就需要付出更多,就需要转变策略?”
“的确。”鞠子洲点了点头:“技术会慢慢弥散开来,同时,目前我所给予他们的待遇是极高的,所以他们对于“铜铁炉”这个整体的认同感是极强的。”
“就好像那些游侠,体会到了从无到有,因此一开始的这一个阶段里,他们的忠诚是近乎绝对的。”嬴政点了点头:“但是随着他们开始适应新的“身份”和待遇,他们心中那因为从无到有的感动而生出的忠诚将会被一点一点消磨掉?”
“是的,所以到时候我们需要付出更多,同时给予他们一条如同“军功爵制”一样的明确的上升路径。”鞠子洲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那么他们如今的需求是什么呢?”
“他们目前还刚刚从贫农的身份里挣脱出来,思想上有着比较鲜明的贫农思想特征——一有机会便耽于享乐,无法自制。”
“而有这种思想特征的原因,是他们过往所遭受的苦难太重,以致于他们看不到明天,找不到希望,心中全是去战场上赌命的思考,没有对未来的期望与规划。”
嬴政叹气:“大部分的秦人都是如此的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这些需要通过改变他们的处境和改造社会制度本身来改变,而想要做到这些,就需要提高生产力。”
“但是秦法是钳制“生产力”发展的。”嬴政说道。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嬴政看着鞠子洲,目光温和:“师兄真是一如既往地厉害,只是观察一个月,便可以察知到农民的思想特征,并且找到造成这些特征的原因,给出改变这一切的办法,而且还有了成功的例子……”
他笑着,似有意,若无意,轻声问道:“那么师兄,你观察过我吗?找到了我的思维特征、以及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和改变这一现状的办法了吗?”
鞠子洲目光渐冷。
下首跽坐的王翦皱了皱眉,不安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他总感觉,气氛有了一些不妙的变化。
第九十七章 解析
初夏的空气也是燥热的,宫室之中,一切都有如被火焰温柔拥抱着一样,笼上一层难以接触的温度。
嬴政并不感觉炎热。
他此时也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去在意温度。
他看着鞠子洲,眼神一如鞠子洲看着他。
目光交汇,内里是平静与温和。
两人都很平静。
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似乎无比和睦。
王翦又往后退了退。
他觉得有些冷。
虽然他很没政治头脑,但他的对于危险的感知很敏锐。
“为什么会这样想?”鞠子洲问道。
说着,他朝外看去,夕阳落幕时刻。
嬴政随意说道:“不过是感慨师兄手段强大而已……”
他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师兄,你是有能力观察和拆解我的思维的吧?”
鞠子洲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有这个能力,也可以这样做。”
嬴政脸上露出惊喜神色:“师兄快与我讲一讲我吧。”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鞠子洲犹豫一下,说道:“身世比较特殊,于敌国长成,缺少父亲陪伴,因此,思想上相对比较独立,并不习惯于依靠别人。”
“还有呢?”嬴政笑着问道。
“作为秦赵敌对关系的延伸,你在赵国必定也会受到相当的歧视、说不得还会有些欺负,但你没有能力报复,而且你的生活之中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困难需要消磨你的精力与思考,你会比较……记仇?”
“这也对!”嬴政点了点头:“我直至此刻,都记着那些人是怎样欺辱我的!”
“以后若有机会……”嬴政仰头:“我必定将彼辈坑杀!”
鞠子洲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劝阻的话语,而是继续说道:“你母亲待你并不如何亲近,由是,你必定也没有感受到过太浓重的母爱,于亲情,会否比较单薄?”
嬴政想了想,微微点头:“应该是比较单薄,我于父母,没有多少孺慕。”
一旁王翦听到这里,已经开始趴在地上,用双手堵住耳朵。
没有政治头脑,不代表他是傻瓜。
“缺少安全感?”鞠子洲问道。
“是的。”嬴政点了点头:“这一点我自己都能够感受得到。”
“有着强烈的……”鞠子洲看着嬴政,最终说出这些话:“掌控欲?”
“这个词……”嬴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他仔细咀嚼了一下词语中的意味,缓缓点头,笑容重新浮现出来:“是的,我有!”
“我想要掌控一切的“关系”!”嬴政在面前摊开双手,又捏紧双拳:“我想要掌控这一切!”
鞠子洲抿起唇。
“师兄觉得我能做到吗?”嬴政问道。
“我会帮你的。”鞠子洲说道。
“我知道师兄肯定会帮我!”嬴政抬头重新与鞠子洲对视:“我还知道,师兄辛苦去做社会调查,也是为了帮我。”
“我更知道,师兄教授我义理,还是在帮我。”
“师兄一直在帮我!”嬴政说道。
他说着,松开双拳,乖顺坐在鞠子洲面前:“师兄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鞠子洲呼吸一滞,眸中一片冰冷。
他没有说话。
嬴政笑着说道:“师兄待政如此,爱政如此,政当然也应该待师兄如师兄待我。”
“你有心了。”鞠子洲说道。
“师兄。师兄在城南的宅邸,师兄有好生看过吗?”嬴政问道。
“看了看。”鞠子洲回答:“毕竟是你送我的礼物。”
谎言。
“美人师兄喜欢吗?”嬴政问道。
“喜欢。”鞠子洲说道。
谎言。
“钱财,师兄够用吗?”嬴政问道。
“够用的。”鞠子洲说道。
谎言。
“师兄居有安、息有奉、行有财,政才放心。”嬴政笑了笑:“师兄,方才师兄解析了我的性情……我也来试试解析一下师兄吧?”
鞠子洲呼吸停住,一瞬,他点了点头,呼吸重新恢复。
“好。”鞠子洲平静说道。
“师兄奴隶出身。”嬴政平静说道:“经受过奴隶所经受的苦难,所以师兄憎恨“奴隶”的存在,想要让这世间不再存在奴隶!”
“是的。”鞠子洲点了点头,呼吸平稳。
嬴政伸出手,鞠子洲拿起壶,倒了两杯水,推给嬴政一杯。
嬴政把玩手中铜爵,这水杯上的花纹似乎比昨天更精致。
轻啜一口温水,嬴政笑了笑:“所以师兄也没有安全感,对么?”
“是的,我也没有。”鞠子洲笑了笑。
“师兄经常去观察别人、并且善于从观察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进而凝练出智慧。”
“我的确经常观察别人,也时常审视世道。”鞠子洲说道。
“那么师兄应当心细。”嬴政说道:“是这样吧?”
并不是。
鞠子洲点了点头:“或许。”
“师兄当初与我一同进入咸阳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制定计划,为我铺路,并且师兄所制定的计划十之七八都变为了现实……”嬴政笑吟吟看着鞠子洲:“师兄是个爱制定计划的?”
“……是。”沉默片刻,鞠子洲回答。
“师兄的性情,很冷静,很有条理嘛!”嬴政说道。
“师兄教授我的理,是一套直指根源的理,即便我如今年幼,借着这理,也可以轻易地做到许多成年人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时常会有自满自傲,觉得世间再无比我更聪慧的小孩子……师兄学到这样的理,却并没有骄矜狂傲、不可一世,而是愿意去做一般士人都不愿去做的事情……”
嬴政看着鞠子洲:“师兄,你的意志很坚韧啊!”
“约略如此。”鞠子洲说道。
嬴政看着鞠子洲,眼神平静。
鞠子洲看着嬴政,眼神干净。
“师兄制定计划时候,爱做最坏打算,朝最好努力,是么?”嬴政问道。
鞠子洲呼吸停住。
好久,他点了点头:“是这样。”
嬴政笑起来,眉梢扬起。
“师兄很辛苦吧?”嬴政问道。
鞠子洲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看着嬴政。
嬴政笑了笑,起身躬身一礼:“师兄辛苦了。”
“我还好。”鞠子洲慢慢说道。
“师兄,留下一起进晚食吧。”嬴政说道:“就像以前那样。”
以前,是鞠子洲为嬴政讲课,逢着饭点,便与他一起吃。
鞠子洲看着嬴政,点了点头:“也好,就留下吃吧。”
嬴政眉梢与唇角一齐扬起,十分得意。
瞒了我那么许久,隐藏自己的一切作为“人”的喜好与意图,还不是被我找到了?还不是被我掌握了主动权?
第九十八章 目的与手段
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
研究事物也好,研究人也好,首先是要找到问题,而后了解问题为何会发生,明白其规律,最终想办法解决它。
这方法,鞠子洲不止一遍地向嬴政阐述。
不只是以言语阐述,更是以实际行动证实。
而现在,嬴政和鞠子洲用着同样的方法去解析对方,鞠子洲看得到嬴政的成长轨迹,嬴政也把握到了,鞠子洲可以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属于个人的情感。
嬴政很清楚自己大约已经被鞠子洲推着,朝着鞠子洲为他规划的方向前进了。
——因为嬴政的思考方式已经与鞠子洲几乎同调。
寻找定位,确定需要的,找寻想要的,而后探求矛盾,最终解决问题。
他们用的是一套方法,区别只在于,嬴政的思考层面比较低,而鞠子洲可以腾挪的空间比较小。
两人对坐,如照镜子,一般无二。
那并不是相貌上的趋同,而是思想上的一致。
晚食吃得很好,幼鹿肉鲜嫩可口,没有太多的调料,简单炙烤之下,以盐巴,韭酱调味,便已经十分美味。
余的,一些挑过刺的鱼肉、剔骨的牛肉,肥美的羔羊肉……
一口一口,美味得像是穷人血肉。
两人并未按照习惯,分餐而食,而是对坐着,一人手中拿着一卷竹简,一边慢慢翻看着,一边吃东西。
“农会现在是集体化耕作?”鞠子洲吃了一口鱼肉问道。
嬴政看着鞠子洲拿来的社会调查报告,有些吃不下饭,他皱着眉点了点头:“真的有这么艰苦么?”
“我亲眼所见。”鞠子洲正常饮食:“农会那边,现在有些出格了。”
“什么?”嬴政问道。
“集体化劳作,大量使用铁犁牛耕去耕作,使专人各司其职,协调工作,固然是加快了农民的耕种效率,但这与“秦国”所想要的不同。”鞠子洲说道:“你没做秦王之前,不能再扩大农会的规模了。”
“可这不是你制定的计划里的东西吗?”嬴政没什么食欲,他低着头,问道:“我只不过将它扩大一些而已。”
“秦国所想要的,并不是富强起来的农民!”鞠子洲叹气:“我制定计划时候,不是太了解秦国的百姓和秦国的法律,这一点,是我的错,我太急了。”
嬴政看着鞠子洲,稍稍诧异。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鞠子洲直剌剌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有错,承认自己的计划有所疏漏。
嬴政方才还在想,鞠子洲是不是一切的行为背后都有一个或者几个极其完备的计划作为指导,现在,他立刻就否定了这个猜想——鞠子洲到底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虽然思考问题的方法比较厉害,但没有人不会犯错,鞠子洲也会犯错。
他……
嬴政笑了笑:“计划错了,更改便是,我们的一切计划都是为了目的而制定的,计划之中的这些东西只是手段,手段错误,并没有什么问题,只要目的没错就好。”
嬴政说着话安慰着鞠子洲,自己心里无端端闪过一些芜杂的思绪。
因为无端,所以闪过之后便再找不见思路。
嬴政按下心中升腾起的一丝丝异样感觉,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摇了摇头:“之后慢慢改变吧,只是暂时来看,农会还是不要继续扩张了,让太多的农民从土地上得以抽身的空闲,与秦国整体需求相悖,即便是你父亲现在需要我们为他做事,在这方面,他也不会为我们提供很多庇护。”
“可是我们如此作为,农夫的生产力提高一些,他们自己所能获得的东西不也更多了吗?”嬴政不解:“这与他们的利益并不相悖!为何会与他们的需求相悖呢?”
“生产力提高能提高多少呢?”鞠子洲问道:“对于他们,包括对于你而言,目前,保持国内局势的稳定才是最大的利益,生产力提高所能够多收到的那一点,反而只能算是添头。你愿意为了得到一只鸡,丢掉一头牛吗?”
嬴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现在秦国的基本策略既然是钳制生产力发展,把最大量的人口束缚在土地上,那么我们破局的手段不就少了很多?”
“不见得。”鞠子洲笑了笑:“铜铁炉那边,我们跟工人签了四十年的长约,一则,提高生产力,改进冶铁技术;二则,我们依据秦国的基本策略,把人束缚在了工地里,以后工地搬迁到别处去,这些工人也必须服从安排,跟着搬迁,他们现在,只不过是生活稍微好一些的农民而已。”
“这个思路……”嬴政挑眉:“师兄的意思,也可以用在农会之上吗?”
“不太合适。”鞠子洲摇了摇头:“具体情况需要具体分析,现在农会里基本上已经完成分工,丈夫们以铁犁牛耕将田地耕种完成,老者接替接下来的工作,前往看护土地,除草除虫。”
“那么此时,丈夫们其实就已经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了。”鞠子洲想了想,摇了摇头:“此时重要的事情是为他们安排事情做,而不是想办法重新将他们束缚到暂时不再需要他们的土地之上。”
嬴政点了点头:“王翦训练他手下的那些兵士已经半年多,现在咸阳周边二三十里都见不到什么猛兽了,渭水之中,也还未到可以前往捕鱼的时候,师兄,能给他们安排怎么样的工作呢?”
“铜铁炉那边工地里的工人如今很缺纳凉的工具,使丈夫打草编织扇子和草履,倒是不乏可行性,另外,硝石制冷水倒也不错。”
嬴政有些疑惑:“什么?”
“以木盆盛水,中置铁碗,碗中盛水,盆中加入硝石,四两硝石可以镇两碗凉水,炎炎夏日里,工人们必定会愿意花钱买的。”鞠子洲说道:“我使墨者试过,他们如今也有了硝石储备,价极贱,有得赚的,可以让一部分农会中人去铜铁炉那边贩卖凉水,只不过需要一些前期准备工具。”
嬴政点了点头:“那好吧,那我晚一些可以试试。”
……
晚上,嬴政仍旧坐在矮榻之上,他坐在鞠子洲常坐的位置,看着自己常坐的位置,笑了起来。
很快,轻笑变为狂笑。
鞠子洲是有计划接近他的,动机不纯。
但嬴政不在乎。
父子之间,尚且以利相合,因利相离,何况自己与鞠子洲当时是陌路之人呢?
他笑着,心情慢慢平复:“师兄,你的志向……恐怕你没有与我讲过真话……那么我,在你的计划里,到底是目的呢?还是手段呢?”
第九十九章 找不到的原因
笑声停住,嬴政渐渐恢复冷静。
他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将情绪十分地向外发散的人,今日未能克制,纯粹是因为太过高兴。
他高兴,并不是因为自己扭转了一直以来与鞠子洲的主从关系,将自己变为掌握主动权的人。
事实上,嬴政知悉,自己变成目前这样的人,最重要的原因不是自己比鞠子洲聪明,也不是鞠子洲教授自己的义理的强大,而是自己的“职位”。
嬴政,是秦太子!
这样一个依托于秦国这个存在了数百年的强大国家的拥有着极高的社会地位的“职位”,才是自己能够以力破巧,直接粉碎鞠子洲的种种话术与伪装,窥见他隐藏起来的真实“自我”的最重要原因。
这个职位,会给嬴政带来极大的便利,甚至嬴政一直知道,鞠子洲为他设计未来的道路的时候,也是基于这个“职位”来设计的。
“不对!”嬴政摇了摇头,他起身,摇了摇头,自己否定自己。
“子规。”嬴政高声呼唤。
“唯。”
大红裙装的美人应声而出,手持了数卷竹简,奉与嬴政。
嬴政取过了竹简,慢慢翻看。
《粟米培育》
嬴政很快的看完这篇看不懂的东西,而后拿起另外一卷帛书。
《货币集中》
仍是看不懂的。
嬴政又翻了几卷竹简,都是文字简练,不涉及什么民生,单纯讲单一的死物的演进规律的书籍。
这些东西……
嬴政在殿中走来走去,转来转去,脑海之中翻腾不已,思维的线头出现,却始终无法抓住。
“到底是什么?”嬴政手持竹简,心情烦躁。
好久,一道电光划过思维的漆黑长夜,照亮一切。
确定身份!
是了!
嬴政这才有了一些明悟。
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提振生产力的技术!
从粟米、到货币、到冶铁、到所谓硝石制凉水……
一切都是在为提高生产力而服务。
但!
嬴政脸上绽放出没有笑意的狰狞笑意,牙齿森白,犹如食人猛兽。
但是鞠子洲明明很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秦国的整个体制,是在有意的压制生产力的进步!
劝农官会敦促农民按时种地,粮种不够甚至会借贷种粮给农户;三老会催促农民去地里劳作,不使懒惰;粪肥在东六国已经出现了数十年,秦国完全有能力推行,但是却将有关书籍其禁绝……
秦,在有意识地压制生产力发展,并且把农民与土地捆绑起来,目的是维持现有“生产关系”的稳固,以达到维持国内局势稳定的目的。
鞠子洲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他还是在研究各种提高生产力的法子。
这些东西,甚至很可能是在他布局与自己相识之前,就已经研究出来的东西!
如此与秦国的体制利益相悖的东西……
那么,他给自己预设的“职位”,真的就只是秦太子吗?
还是说,是秦王,或者更高一些的什么东西呢?
嬴政打开殿门,仰望夜空。
……
五月中,农会之丈夫开始推着独轮的小推车,在铜铁炉的工地大门口处售卖“冰水”,一钱一碗。
另有草扇、凉席、艾草等物售卖。
把守铜铁炉的秦兵们没有阻止。
反而,他们这些士兵,才是喝“冰水”喝的最多的人。
一钱一碗的冰水,铜铁炉中劳作的工人们最多也就是在每天中午放工休息时候才会买上一碗,凉沁沁美美的喝了去吃饭,而后午休。
真正喝“冰水”比较多的,是那些把守铜铁炉的士兵。
工人们有午休,他们可没有。
一班轮值,便是三个时辰。烈日之下,光是站在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都感觉皮肤灼烫,何况是三个时辰不能离开,不能睡觉的值守呢?
这时候,有一碗冰冰沁沁,能够带来一丝清凉的“冰水”摆在眼前,还只要一个钱那么低价,兵士们自然也是会喝上一碗的。
但,这东西,往往喝过一碗,便无法再继续忍受没有它的酷烈阳光。
于是一碗也就变成了一碗又一碗。
五月底,天气越发燥热,鸩推着农会新发售的独轮小推车前来铜铁炉附近准备售酒的时候,惊愕地发现,卖给自己独轮小推车地那名农会丈夫也在,并且他还站在一个小推车前,对着两名秦兵说道:“你们吃了我的优惠,便须得向你们的同僚们介绍我农会的生意,叫大家都来买我的“冰水”!”
“就不能再多售些“冰酒”吗?我加钱也行啊!”一名秦兵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抱怨道:“这么大热的天,你却只带了那么少少的一点“冰酒”,怎么能够喝的?”
“您小声一点行吗?”丈夫立刻拉住秦兵的胳膊:“这事也是能说的吗?”
“嗤。”秦兵笑了一声:“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在场的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偷偷地喝过点酒?”
“那也不能说!”农会的丈夫脸色肃穆:“我不能犯事,给太子殿下招惹麻烦!”
“多大的事情,就给太子殿下招惹麻烦了?”秦兵不屑说道:“真要有人找事,你只管说出来,乃翁保证带着百几十人弟兄,为你把人赶走!”
鸩目瞪口呆之际,耳边听的有人问道:“喂,那丈夫,你售卖的,是“冰水”还是“冰酒”?”
……
“……是么?”异人落下一子,大龙将成。
吕不韦看着边角里一大块厮杀胶着的局势,自动忽略了那一步能够让自己反将一军,把异人逼入绝境的妙棋,转而下到了偏向保守的位置里:“听下面人回报说道:铜铁炉门口,常有商贾聚营,每每集结,如同咸阳城中一般热闹。”
异人看着自己被不动声色地让棋,心中微微自得:“那么,应该叫把守的兵士将其抓捕!”
“大王有所不知。”吕不韦摇了摇头:“正是因为把守的兵士们纵容,那些商贾才发展到如今这般猖獗!”
“兵士纵容商贾?”异人有了一些兴趣:“这又是为何?”
……
齐子元跪坐在嬴政下首,打起精神说道:“太子殿下要为臣等做主才是!”
“你等怎么了?”嬴政问答。
他身旁,墨者安朝着儒生齐子元笑了笑,笑容和善。
“我等……”齐子元的话噎在嘴里。
经常莫名其妙地挨打这种丢人的事情,如果是发生在一名农民身上,那么必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放在战斗力更强大的士人身上,则就是无比可笑的事情了。
齐子元来找嬴政,本就是存了不要脸面的念头,可瞧见嬴政身边的墨者之后,齐子元觉得,自己是儒人,儒人须得体面,无论如何丢人,至少不能在墨家的人的面前丢人!
第一百章 大谋
齐子元跽坐下首,望着主座之上的嬴政,被不明人士殴打了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殿下。”墨者安抱着正用小脚丫蹬自己的脸蹬得起劲的小孩子,开口说道:“殿下,我观这位师弟他眼角有淤青未褪,想来是新近与人私斗过。”
“说不定,他的烦恼,便是由私斗开始的。”安不怀好意说道。
齐子元脸色倏然一黑。
这墨者果然多事!
他想着,叹了口气,把心一横,说道:“殿下见谅,非是子元不愿坦诚,只是,这事实在太过诡异,更兼之有失颜面……”
“无妨。”嬴政玩味笑着:“你且讲来,朕会为你做主。”
有失颜面……
嬴政看着齐子元。
齐子元,是归秦路上投效嬴政的六名儒生之中最懂得变通的人,以嬴政的眼光看来,他也是六名儒生之中,最能做事的人——无论是哪一家的学识,都要与现实结合起来,以现实为根基去改造世界。
这也就是所谓的“我们有无数种方式来解释世界,但最重要的,是改造世界。”
能做事、识字、有一点足以自保的武力,最重要的是在秦国毫无根基。
这样的人,正是嬴政所需要的,所以他可以拿出一点耐心来面对齐子元。
齐子元说道:“殿下近来忙于农会诸事,我等儒生并不知悉农事,因此未能帮上殿下的忙,于是便居于客舍之中,每日读书修身,勤行不辍。”
假话。
嬴政笑了笑。
儒生们的一应生活都是蒙衍安排的,日间,朝食是日上三竿时候才吃,午食在傍晚吃,晚间,在女闾吃住。
安排的客舍,对于他们,不过是个放置行李和临时休整的地方而已。
这种生活模式,别说“读书修身,勤行不辍”,怕是连出来看一眼农会杂事的时间都欠奉!
嬴政想着,并没有揭穿齐子元,而是静静听着。
“但去岁抵达咸阳开始,我等便频频遇到一些不知身份的匪徒,定时与我等切磋身手,初时,我等尚可抵挡一二,但来秦日久,我等身体多有疲累,不能适应秦地水土,渐渐便不能抵挡。”
“我等儒生,本不愿与此类隐匿身形的匪徒多做计较,只是报了官寺知晓,秦法也不愧为天下严明之首,秦吏动作极快……但每每我等报官,那一伙匪徒便立时销声匿迹,待秦吏离开,彼辈便立时出现,施重手,对我等行偷袭之事……若只是偷袭我等,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这种行径,教他人瞧见,算得什么?这分明就是在挑衅太子殿下尊严!挑衅秦法威严!”
齐子元说着,脸上带了几分大义凛然:“还请殿下派遣一些侍卫,藏匿暗中,保卫我等,并且将那一伙匪徒擒拿,以正咸阳秩序,以昭秦法威严!”
他说着,目光挪到了墨者安的脸上,想要瞧一瞧这名讨人厌的墨者的反应。
墨者此时正与怀中精力旺盛的小男孩儿争夺鼻孔的使用权,齐子元并未能够在他脸上看到什么可用的信息。
难道不是墨者?
齐子元低下头去,等着嬴政说话。
嬴政微微颔首:“这等事件,的确是对于朕的挑衅,更是对于秦法的蔑视,子元为何不早些报与朕知?”
“这……”齐子元略微犹豫:“起初,我等是想要独立擒下拿伙匪徒,而后再报与殿下的……”
嬴政有点想笑:“以后切不可如此大意了!”
“要知道,你等六人,皆为朕之腹心,若是你等有所差池,朕心难安!”嬴政忍着恶心说着这样的假话笼络齐子元。
齐子元知道嬴政是在瞎扯,但这并不妨碍他感到骄傲——嬴政以一国之太子的尊位,在以如此拙劣的话术拉拢自己!
骄傲的同时,也有些欣慰。
被无视了这么久,原来并不是自己没有被拉拢的资格,而是这小孩子不懂得该如何拉拢人!
他这样想着,深深弓腰,低下头去:“臣多谢太子赏识,愿以此身此命,相报太子赏识之恩!”
“快快起身!”嬴政走下主座,来到齐子元面前,将他拉起:“子元何必多礼。”
“礼不可废!”齐子元说着,站起身来:“太子殿下须知,礼,乃国之本,乃王之本,乃太子之所以尊贵于士人庶人之本!”
嬴政眼角抽搐。
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了。
嬴政的观念里,自己目前的立身之基是“血脉关系”,是依托于秦国政权的一种从血脉里带来的神圣与尊贵。
虽说这种尊贵是骗人的,有着极强的不稳定性,嬴政一直想要改变它,但嬴政并不否认它的存在以及它能够为自己带来的好处。
可是“礼”……
那就是个笑话!
礼从根本上讲,其实也就是一种简陋的“法律”而已。
只不过这种“法律”对上不对下,保证权益而不追加太多的责任,相当简陋。
这种基本上没有多少约束力的“法律”,秦国的贵族们多看一眼的心情都欠奉,更别说是遵守它了,至于它是立国之本、立身之本的这种鬼话……
“子元教训的是。”嬴政微微颔首:“当务之急,还是需要想办法抓捕那一伙对子元有歹意的匪徒,不知道子元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齐子元点了点头:“自然是有的。”
一边抱着小孩子的墨者安冷笑着看着齐子元,同时心底生出疑惑:钜子不是只派人打了这群儒棍两次吗?
……
适抱着娘亲的胳膊,哭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块肉干递给娘亲:“娘,这是适偷偷为你留的,你吃。”
他们母子两个,已经有十几天没见过面了。
适是农会之中疾走比赛之中死去的豚尾的儿子。
豚尾死去之后,适的娘亲便被太子政转嫁给了旁人,而适则被太子政亲自出钱找人抚养。
比起一般的孩子,适是不幸的,他年纪轻轻丧失了父亲,也失去了母亲。
但他的幸运之处便在于,他被太子政亲自出现抚育。
于是一天三餐,餐餐有肉,衣服虽然并不多么华丽,但可以穿得舒适,鞋子也变成了量足定制的东西。
就是每天需要学习写字,有些痛苦。
除此之外,适最不习惯的,还是见不到娘亲,以及需要严格遵守吏室里的老师所制定的时间。
母子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适背后便有一个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孩子跑出来高喊:“秦适,快点回去写字了,明日早间,老师要检查今日所教的二十个新字的!”
适立刻惊觉,有些不舍地松开母亲的胳膊:“娘,我去写字了……你明天要来看我啊!”
母亲依依不舍看着儿子离开。
而不远处,有人静静地看着母亲目送儿子离开,若有所思。
第一百零一章 小磨折 为盟主bayern37加更
农会之中,全苦着脸看着眼前的鞠子洲:“贵人,您又想做些什么?”
鞠子洲笑了笑,拿出钱袋,递给了全:“我要买一辆独轮车,和一些硝石、两个木桶、一桶熟水,两个坐榻。”
全愣了一下,定定看着鞠子洲递过来的钱袋:“贵人您是想要……”
鞠子洲索要的这一套装备实在太熟悉了。
这是铜铁炉门口摆摊卖水卖酒的农会丈夫们的标配。
独轮车,是墨者们新近研制的独轮小推车,虽然能装的东西不多,但胜在制作简单,单人推起来,轻便实用。
这些日子,农会之中已经开始逐渐自己制作这东西并且向外售卖了,鸩,和一些其他的有意向去往铜铁炉工地处贩卖各种小商品的人都购买了这种独轮车,农会也因此多了好些个进项。
如今,伐木晒制,制作独轮车,也已经成为了农会的一种营收方式,虽然收益不多,但总比没有要强得多。
“我要去卖冰水。”鞠子洲笑了笑:“老丈不会嫌弃我要抢你们农会的生意吧?”
“怎么会呢……”全笑了笑,脸上皱纹舒展开来。
在我们这里拿货,然后说要抢我们的生意……
全心中窃喜。
他麻利的为鞠子洲安排了一辆独轮车和一应装备,而后目送鞠子洲推车独轮车离开,
掂了掂鞠子洲的钱袋,全脸上露出笑容:“嘿,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
推着小车,来到铜铁炉这边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鞠子洲拿出仅剩的五个钱,在工地前的一处小摊上,买了一斤腊肉,一边吃,一边找地方摆摊。
转悠了半天,终于在一处秦兵值守处旁边找到了空位置,停下了车,正式开始摆摊。
见他停在自己身旁,值守的那名秦兵咂了咂嘴,有点感觉到自己的职业受到了侮辱:“喂,那丈夫,你为何靠我这么近?离远一些,你碍着我看守工地了!”
鞠子洲深深呼吸,随后从独轮车上拿下了坐榻,来到秦兵面前,递给他一个:“尊吏,不知道如何称呼?”
秦兵看了一眼鞠子洲手中的坐榻,有些不解:“这是什么?”
“坐榻。”鞠子洲笑了笑:“能坐下来的。”
其实就是折叠凳,不过此时没那个概念,制作出来之后统称坐榻。
说着,鞠子洲自己把自己手里的一个坐榻打开,坐下示范给面前的秦兵看。
他坐在坐榻上,背靠椅背双腿伸展,姿态惬意,秦兵一时有些感兴趣,于是照着他的模样,打开了另外一个坐榻,坐了下来。
坐下之后,秦兵看了一眼远处站着摆摊的人们,问道:“我叫做徐进,你叫什么?”
“洲。”鞠子洲笑了笑:“徐尊吏,要不要来碗冰水?我请你的,不要钱!”
徐进有些纠结,最终摇头:“不太好,还是不喝了。”
徐进在此值守也并非第一日了,他有经验,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是经不起诱惑的,只要喝了第一碗,那就立刻会变成一碗又一碗。
虽然喝冰水这点钱对于他而言并不算多,但总归不应该。
鞠子洲笑着:“果真不用么?”
“不必了!”徐进摇了摇头:“喝了冰水,我就会想着喝冰酒……还是算了,还要值守呢,被发现偷喝酒还是比较麻烦的。”
“那也好……”鞠子洲无所谓笑了笑,自己去到独轮车旁边,以硝石制了两碗冰水,拿着腊肉,取出小刀,坐在徐进对面,一边用刀割肉吃,一边小口喝冰水,姿态悠然。
徐进看着鞠子洲喝水吃肉,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你……”
“要吃么?”鞠子洲拿刀割了一半的肉递过去。
徐进想了想,没有说什么,而是接过这块肉:“多谢了,改日我请你吃狗肉。”
“喝一碗?”鞠子洲递过去一只碗。
“来三碗!”徐进狠狠咬了一口腊肉,摸出三个铜钱,递给鞠子洲:“三碗,给我倒满一点!”
“好嘞!”鞠子洲笑起来。
……
铜铁炉的工地已经慢慢开始繁华起来,有许多小手工业者也开始偷偷地来到这里售卖自己制作的小东西——皮鞋、衣服、桃符……
摆摊三天,鞠子洲甚至遇到了一个来卖女奴的——铜铁炉中都是男人做工,这些人是不种地的,如今工地包吃住,做活又使手里有了钱,于是大多数人都开始享受起来了,一钱一碗的冰水喝得,三钱一碗的掺水的冰酒喝得,四钱一双的皮鞋穿得,理所当然,更昂贵一些的奴隶自然也可能用得。
时间慢慢过去,六月底,墨者们与咸阳少府的铁匠们合力,以鞠子洲提供的方法为蓝本,将冶铁工艺进一步改进,铜铁炉中变得更加繁忙。
天气炎热,冶铁这种整日介与火炉打交道的事情也变得越发苦楚。
也就是这时候,秦王异人下令招工。
鞠子洲稍微提了一手工人工资,由原本的每天十钱,提升至十二钱,于是三天时间,五千员额便被填满。
此时,硝石制冰水的手段也已经传得街知巷闻。
咸阳城中,硝石涨价、断货。
农会与墨者们手中的硝石被人以高价收购走,于是悄悄地,咸阳城中,一种冰酒流行开来了。
……
秦王异人与吕不韦对坐,慢慢商讨着明年对外作战的具体事项。
异人招了招手,一旁宦官立刻从寒气森森的箱子里取出一瓶美酒,为二人倒上。
“看来王上已经察知铜铁炉那里发生的事情了。”吕不韦笑了笑:“此事事小,而关碍重大,王上打算如何处理?”
异人伸手,为吕不韦倒了一杯冰沁沁的美酒,缓缓开口说道:“这硝石制冰的法子,最早是出自墨者与农会之手,而出现之后,也只是被农夫拿来售卖一些冰水、冰劣酒之类的东西。”
墨者与农会代表的是谁,并非是个秘密。
吕不韦没有意外,也没有恍然,脸上一片平静,静候异人的下一句话。
“这些手段,大都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手段,不好贸然评判对错,就好似昔日商君之术,在效果并未真正显现出来之前,不好评判对错。”
吕不韦眼底闪过一丝不满与忌惮。
“人,是个有才学的人。”异人喝着冰沁沁的美酒说道:“东西,也确实是好东西,可是,眼光似乎不太行……”
异人说到这里,脸上浮出轻蔑:“他只怕是还要等政儿。等政儿继王位,才肯、才能将他腹中那些约略与秦国当下所行的义理相悖的,富国强兵之术拿出来!”
说着,异人哈哈大笑起来:“他比你的眼光差很多啊!”
吕不韦笑了笑:“我乃是大王之吕尚,他……应是要做太子之吕尚吧,呵呵。”
“那就教他等一等吧!”异人轻蔑说道:“寡人还年轻,教他等个十年八年的,等的不耐了,也就服软了,在此之前……”
“他只是一个好用的棋子?”吕不韦玩味笑着。
“不错,一枚好用的棋子!”异人说道:“再高的才学,不与权势相结合,都是无用的才学!”
“大王好算计,可要我戡磨戡磨他,使他早些归服大王?”
“不必了!”异人冷哼:“教他吃些苦头未必不是好事!才高者,往往恃才傲权,此是他应有的境遇!”
第一百零二章 陈琅
鞠子洲与徐进在遮阳伞下对坐着慢慢说着话,不远处,铜铁炉门前摆摊的小贩们已经全数学着鞠子洲的样子,坐上了坐榻。
——这种小物件,结构简单,设计粗糙,多看两眼就能学会,加上也不是太耗损木料,制作起来成本低廉,农会以及一些有着木匠手艺的散户都已经开始制作和售卖了。
两人正谈论徐进家的小孩子以后应该读书到多大才娶妻生子时候,有一个宽袍人物手拿了草扇,满头大汗走了过来。
他见着鞠子洲头顶硕大的遮阳伞,眼前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鞠子洲背对他,倒也没有第一时间发觉,徐进看见这人,连忙拍了拍鞠子洲,朝他努了努嘴:“你有客。”
鞠子洲这才转过身来,问道:“这位客人要喝冰水吗?”
这人笑了笑:“喝你几碗冰水,你能允我在你伞下休憩片刻?”
鞠子洲上下打量他一眼,说道:“客人自去休憩便是,不消强买冰水的。”
“那就多谢这位店家了。”他朝着鞠子洲稍稍拱手,递过来五枚铜钱:“给我五碗冰水!”
“好嘞。”鞠子洲收钱,开始为他准备冰水。
这人抬头看着鞠子洲自制的遮阳伞,又看了两眼坐在伞下的徐进,眸中颇是好奇:“店主人家,你这伞是自己做的吗?”
“伞是自己做的。”鞠子洲一边忙活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天气越发炎热,我受不得酷暑烈日,便削木为枝,裁布为面,自制了这大遮阳伞。”
“遮阳伞,这名字倒也十分贴切了。”这人看着一块块破布摞成的遮阳伞,微微慨叹:“你们秦国,倒是与我所想的不太一样!”
“客人非是我秦国之人么?”徐进忽然语气严正问道。
这人愣了一下,微微苦恼说道:“为何秦吏知我非是秦人,就都想要检查一遍我的验、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验、传,递给徐进:“我名陈琅,乃是楚人,此来秦国,是为求名利。”
徐进看了一下陈琅验传,微微颔首,躬身说道:“如此,得罪了。”
“无碍,无碍。”陈琅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他在遮阳伞的阴影里就地一坐,舒服地长舒一口气:“说起来,店家,你这辛苦一日,能卖多少碗冰水啊?”
“天气热一些,能卖个二三十碗,天气凉快一些,那就少了;如是阴、雨天气,则不过一两碗。”鞠子洲随口回答。
他在此深入调查小个体户的生活,已经许久,这样的规律,得出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也就是说,如果天气一直热下去,那么你这一个摊位,就能赚取最多九百钱?!”陈琅有些吃惊。
鞠子洲点了点头,将一碗已经冰镇过的冰水递了过去:“第一碗!”
陈琅接过碗,双手捂在铁碗外壁,又将碗贴着自己的额头,长长出声:“爽快!”
“你们这冰水是如何制作的啊?”陈琅大口喝了一口凉沁沁的冰水问道:“是冬日里挖掘地窖储冰吗?”
“不是,是以硝石制冰,得到的如此寒气逼人。”鞠子洲说道。
硝石制冰,如今在咸阳城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有心人稍微一打听,也就能够知道。
“硝石制冰……”陈琅似乎没有什么惊讶,继续问道:“店家,你说,这硝石制冰的法子,会是哪位高人发现的呢?”
“我讲是我,客人相信么?”鞠子洲指了指自己,笑嘻嘻说道。
“这怎么可能!”陈琅哈哈大笑:“如是店家你发现的,那还不得珍藏一辈子,当成传家宝,给儿孙辈谋一个出路!”
“客人说的是啊!”鞠子洲狡黠笑着:“所以这法子并不是我,也并不是与我有相同身份的某个人所发现的。”
鞠子洲前半句话说出来时候,陈琅脸上是笑意,后半句话说出来,陈琅脸上笑意淡了一些,他在喝水之余,偷眼打量鞠子洲。
“店家……”陈琅喝完了一碗冰水,问道:“你说,这制冰的法子,会不会是专为这工地之中的工人准备的?”
“或许吧。”鞠子洲耸耸肩。
“我听闻,咸阳最近多了一批铁制的农具、其中铁斧铁锯,甚至比过去的一切斧锯都要好用,店家,你制这遮阳伞的时候,用的是铁斧铁锯么?”陈琅问道。
“是的。”鞠子洲说道:“铁斧铁锯,的确比以往的斧锯更加实用,而且便宜。”
“如此好用的工具,想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畅行天下吧?”陈琅意有所指问道。
鞠子洲深深看了一眼陈琅,笑了笑,牙齿洁白:“那要看秦国何时能够合天下为一。”
陈琅放下碗,微退了一步,神情谨慎:“这位师弟,是哪一家,哪一脉的人物?”
“道家,宗老庄。”鞠子洲拱手:“师兄不必拘谨,在此秦地,不兴私斗的。”
徐进是听不懂鞠子洲与陈琅的对话之中的深意的,他只是见到,鞠子洲与陈琅随口聊了几句,两人便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于是徐进立刻站起身来阻止:“休要起私斗之心!即便此处少有官寺的大人物,无人管理,但私斗起来,我也一样是要阻止,否则的话,这些小贩便可以随时检举我!”
鞠子洲将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徐进冷静下来:“不要担心,我与这位陈师兄,想来是打不起来的。”
陈琅上下仔细打量了鞠子洲一番,微微颔首:“师弟这装扮行径,倒的确是老庄家学人物!”
“那么师兄呢?”鞠子洲问道。
“名家,公孙子之弟子,陈琅!”陈琅傲然说道。
公孙子,便是名家名人公孙龙。
这人,现在还活着!
当世还活着的的诸子之中,最出名的便是似儒非儒的儒者荀子,其次便是名家的公孙子。
他们受到所在地政府或者大贵族的供奉,锦衣玉食,每每讲课,便有数百弟子相随学习。
而真正能够自称为他们这些人的“弟子”的人物……
鞠子洲深深看了陈琅一眼:“陈师兄如何会来到秦地求名利来了?”
陈琅认真看着鞠子洲,确定了他的确没有敌意,身上也应该没有什么武器之后,这才放松下来:“我故旧在赵地随公孙子学习,而学有所成之后,便想要有所作为,于是便去往偃国,但奈何偃人排外,不能容我,我于是便回到赵国,然而老师又被平原君疏远,我于是便来到秦地寻求名利。”
“原来如此。”鞠子洲点了点头。
“那么师弟你呢?”陈琅谨慎看着鞠子洲:“师弟是从何而来的?又为何会在此贩卖冰水?”
第一百零三章 真形
“秦国的名利并不易得,我又缺少川资,是以只能在此贩卖一些冰水,顺便观望一下周遭市井小民生活。”鞠子洲笑呵呵说道。
陈琅看着鞠子洲像真的一样的假笑,同样露出逼真假笑:“师弟倒是颇有庄子风采。”
庄周为人不拘礼法,不限贵贱,劳役做得,尊贵处得。
不过这里,陈琅显然是在讥笑鞠子洲。
——当然是假讥笑。
因为两人都很清楚:对方的嘴巴里面是没有实话的。
这是这世道里的常态。
百家争鸣,侧重点在于争鸣,那么,靠什么争呢?
当然首先是理论,而后,重点是武力。
所争夺的东西是“鸣”,是比谁的声音大,而不是谁叫的正确——把叫声比自己响亮的人都干掉,自己成为唯一,那么不对也就对了,这其中,百家所看重的,唯有那最后唯一的可以合理合法地“叫”出来的权力,也就是,话语权。
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互相交流之时,以谎言误导对方、甚至以武力胁迫对方,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师兄谬赞。”鞠子洲躬身一礼:“师兄请坐。”
陈琅掸了掸身上尘灰,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摊了摊手,径直跽坐在地上,看着陈琅。
陈琅施施然撩起下裳,颇有仪态,跽坐在鞠子洲对面不远处:“师弟来秦多久了?”
“此次来秦,不过三四个月而已。”鞠子洲笑了笑:“师兄呢?”
“三五天。”陈琅看着鞠子洲:“师弟可知道,这工地里冶铁事项,是由谁人负责的么?”
“墨者。”鞠子洲说道:“师兄来秦求名利,不知道是以何等的义理手段相求?”
“名实之理。”陈琅正色说道。
鞠子洲微微颔首:“名实相合,乃为有物之洞然。名者,物性;实者,物体。”
“天下之物,凡有,虽“无”者亦有其名实,名实相合,则物能循其性,天下能安定。”
陈琅有些意外:“师弟倒是极了解我刑名家之义理!”
“听过一些。”鞠子洲笑了笑:“名实之理,乃为物质存续发展之理,师兄将何以治国?”
“师弟要听?”陈琅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点了点头:“师兄若是愿意,我或可以将师兄推荐给左庶长吕不韦。”
陈琅深深看了鞠子洲一眼:“师弟有此通天之途,当真教为兄羡慕!”
真有这样的路,你为什么不自己走呢?你是在说瞎话,还是手里有更好的路走?
“我想听一听师兄的义理!”鞠子洲说道。
“那么,教!”陈琅说道。
“请教。”鞠子洲微微躬身一礼。
陈琅还礼:“教!”
“名实者,事物是共也,国之为“物”,自然有其名实。”
“国之名,在其政,国之实,在其民生。”陈琅看着鞠子洲:“名为其实而行,则政无不至;实为名而行,则国无不灭。”
“此正理也。”鞠子洲笑了笑:“师兄此理,刑名诸子未曾有所阐发,是师兄所独创么?”
“不错!”陈琅傲然说道:“是我所独创!”
鞠子洲躬身一礼:“师兄大才。”
在黑暗中摸索,给思维带来新的理念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国之名实俱至,则能有行。”陈琅说道:“所谓名实,以名为用,以实为本,技法之进境,应时而用,以导民生之进,使民有所安,氓有所食,生有所养,死有所葬,故而名与实合,国固强。”
这话……不对!
鞠子洲侧目。
这话里面的东西,并不是什么治国的道理,而完全是他给嬴政制定的计划的表层,也正是嬴政目前在做的事情的片面的总结。
这个人……必定在秦国观察很久了!
而且,最要紧的事情是……
他必然不是什么刑名家的弟子,更不可能是什么公孙龙的弟子!
鞠子洲看着陈琅。
心中开始盘算。
首先排除掉儒家墨家。
儒墨的行事风格太显眼,了解一些的人,一眼便可以望的出来。
其次排除掉刑名家。
虽然这位陈琅言辞之间以刑名家的名实学问开宗言义,但后续的言辞的内涵,只是套了一层名实的皮,内里逻辑错乱……
“师兄打算以何法门,兴民之利,致氓有食呢?”鞠子洲试探道。
“减损,补缺。”陈琅说道:“以技法之利,得一田土之中,积粟三石,则税抽十一;王取十一;畜食十一;种留十一,农者辛勤,一年之劳所得者,不过十六。而口体之奉,须臾不可少待;腹肠之需,寸缕不能缺乏。”
“劳者愈多,而需者愈众。”
“税之所需不减、王之所取不减、畜之所食不能减、种之所留不可减,于是技法越进,民之所有,越加,亦不过勉强填补自身所需。”
“惟减少损耗与缺失,方才可以真正令人之所得有所积。”
鞠子洲抿起唇。
这种理论,以他的目光来看,大致可以说是正确的。
然而……刑名家会对经济学的东西了解这么深刻吗?
“师兄是范蠡传人?”鞠子洲问道。
陈琅吃惊看着鞠子洲。
两人对视。
鞠子洲在这一刹那看懂了他眼中的疑惑与惊讶。
陈琅有些惊诧地看着鞠子洲。
这么问的原因,当然是已经否定了自己的“刑名家学徒,公孙龙弟子的身份”。
“好快的反应!”陈琅看着鞠子洲,抚掌而笑:“师弟,想来师弟即便并非是刑名家弟子,也当该对于刑名家之理有所了解吧?”
以陈琅看来,只有对于刑名家的学问有所研究的时候,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找到他隐藏在话语之中的漏洞。
这话一出,鞠子洲顿时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句话代表了一件事情——陈琅觉得鞠子洲也在说谎。
他觉得鞠子洲必不可能是什么道家人,更不会是什么老庄家学弟子。
这是出于以己度人的心态去考虑的。
他自己在说谎,于是看别人说话也觉得不像是真话。
“道家,黄老家学!鞠子洲。”鞠子洲笑着说道。
陈琅也笑着回答:“阳子弟子,楚人陈琅!”
徐进坐在坐榻上,惊奇而懵逼看着鞠子洲与陈琅两人,实在搞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第一百零四章 相互试探
鞠子洲?
陈琅看着鞠子洲,微微颔首。
早听闻太子政身边有一位道家的大才,名叫鞠子洲,却未想到,竟会是这般样貌举止……
鞠子洲看着陈琅。
对方刚刚说出来的话,应该是真的,但即便是真的,也应该没有什么参考意义——真话说一半,很多时候比假话更虚假。
阳子,也就是杨朱,道家杨朱学派的大贤,往圣诸子之中,也是才情第一流的人物。
他的学说……
“师兄乃是阳子门人,此来秦国,是要宣扬阳子之说吗?可要师弟代为引荐?”鞠子洲问道。
陈琅摇了摇头。
他说道:“师弟与我都为道家子弟,料想所学有相重之处,而秦国能够得到的名利只有那么一些,我若进一步,那么师弟能够更进一步的可能性就变小了。”
“师弟好心要为我争取名利,我又怎么能够因我的名利而损害师弟的名利呢?拔人一毛,可以利己一世,而人似无所损,可为乎?”陈琅摇了摇头,自己否定道:“不可也!”
“一毛之利虽小,而终有其主,不问则取,是为偷盗,义所不应行也!”
鞠子洲顿首:“师兄高行,子洲谨受教。”
陈琅看着向自己顿首的鞠子洲,心中充满好奇。
鞠子洲这个名字,其实知道的人很少。
先前赈济灾氓,“以工代赈”也好,招工改进技术建立铜铁炉也好,对外宣传之上,功劳都是别人的。
只有少数的一些位高权重的人才知道,这些事情的背后,有一个叫做鞠子洲的道家黄老学派的天才人物。
——当然,就目前的接触来看,陈琅觉得,鞠子洲到底是不是黄老学派的弟子,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情。
甚至,他是不是道家子弟,都要存疑。
——至少,没有任何一个道家弟子,见到别派的道家弟子而无动于衷,没有任何攻击意图的。
鞠子洲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意图,不仅行动上没有,言辞上也没有任何尖锐。
只这一点,他就不像是个正经的道家子弟。
尤其,是面对着陈琅自己这样阳子门徒的时候。
不过管他呢,陈琅打定主意,只是打听一下铜铁炉中的具体情况,之后嘛,有机会的话,做掉鞠子洲;没机会的话,就躲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
他这边打定了主意,就听到鞠子洲开口询问倒:“师兄来到这铜铁炉工地,是要调查内中情状的么?”
陈琅大大方方地点头:“的确如此,我在来到秦国之前,就已经央人打听了一下秦国国内的具体情况,粗略了解了一下民生、政令等事务,并且以此为基础,做出了针对性的施政计划,打算将之作为自己的晋身之阶。”
“但未曾料想,进入秦国之后,发觉有许多地方,与我所了解的大不一样,我因此想要重新真切地了解一下这些改变——不知道师弟你能否为我介绍一番,也好省却我一些功夫。”
鞠子洲点了点头:“如此,我倒是可以为师兄介绍一番。”
鞠子洲看着陈琅。
他所见过的此时代的知识分子并不很多,想要深入了解民生的知识分子,陈琅还是第一个!
鞠子洲觉得,很有必要以陈琅为切入点,真正深切地了解一下这些知识分子的思想倾向和生活习惯。
“铜铁炉的工地,是秦王异人在太子政的建议下,创立的一个用以冶铁的工地,其中有寻常工人五千人整,少府冶铸匠人二百人,墨家技术工四十人,并庖厨百五十人。”
“其中寻常工人,如今每日做活,可以得工钱十二钱。”
“余者,少府匠人每日八十钱,墨家子弟每日六百钱,庖厨日二十钱。”
“工地之中,包管每日两餐一宿,由是,工人每日所得钱财,可以尽皆拿来花销——这也是,此处会有如此多的小商贩的原因。”
陈琅点了点头:“利之所在,虽昆仑之巅,大河之源,而人无不能至者!”
“这便是基本的情况,师兄还想要了解一些别的什么吗?”鞠子洲目光灼灼看着陈琅。
陈琅摇了摇头:“这些便已经足够了。”
对于这工地如此了解,想来这人真的是鞠子洲!
陈琅想着,问道:“师弟是为何在此的呢?不会真的是因为缺少钱财,是以来此的吧?”
“师兄见笑了。”鞠子洲笑了笑:“小弟还真的就是因为没有钱用,所以这才出来做点事情,讨个生活的。”
“那师弟不如去取些酒,在此贩卖冰水虽然有些小利,然而所得颇少,还是以冰镇酒,才能得钱更多。”陈琅说道。
鞠子洲看了一眼坐在一边,一边喝冰水,一边懵懂看着自己两人的徐进,微微笑了笑:“还是不了吧,师兄,我胆子小,不敢做那些违反秦法的事情。”
“可是师弟!”陈琅咧嘴一笑:“你真就觉得,在这里摆摊,不是触犯秦律的吗?”
鞠子洲微微挑眉:“师兄何出此言?”
“师弟!”陈琅看着鞠子洲,试探道:“秦国的法,是“重农抑商”的法,是要让黔首百姓俱都有事情做,使利出一孔的法!”
“凡事与此相悖而能够得到财富的路子,在秦法面前,其实就已经是“犯法”的事情了!”陈琅语气之中带着极强的怂恿意味:“你不觉得,在此种情状之下,铜铁炉这个大工地很有问题吗?”
“哦?”鞠子洲来了兴趣:“师兄请细说,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工人太多了!工钱太高了!”陈琅说道:“师弟啊,你说,一个“利出一孔”的国家,动了这“孔”,将会如何?”
“死无葬身之地。”鞠子洲平淡说道。
“是也!”陈琅双手一拍:“现在啊,这工地里的工人在此中吃住,一年到头,赚钱得利,反而比辛勤种地百亩的公士们得钱更多,且没有性命之忧……师弟,你说,黔首们以后是更想要到工地里做活,还是更愿意去战场上厮杀?”
鞠子洲做出惊讶的表情:“竟还有这般的事情!”
这个陈琅……在试探我?
鞠子洲看着陈琅,越发觉得面前这个士人有点本事。
陈琅看着鞠子洲脸上假的不能再假的惊讶表情,心中一凛。
看来是早有所料,甚至早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
这个鞠子洲,果真不简单!
第一百零五章 蛊惑
“当然了!”陈琅看着鞠子洲的表情,心头微微自得。
鞠子洲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少,而且传播范围仅限于权贵之中,所以即便是鞠子洲,都不可能想的到,他陈琅是知道鞠子洲的。
这是信息差,对于百家之人而言,一点点的信息差,往往就能够决定人的生死。
“师弟须得知道,秦法严苛,对于商贾,尤其如此!”陈琅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徐进:“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一问这位秦人。”
鞠子洲不紧不慢,将目光挪移过去,看着徐进:“徐兄,秦法对商贾,很严苛么?”
徐进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是挺严格的。”
鞠子洲回过眼神去看陈琅。
陈琅嘴角噙着微笑:“怎样,师弟,你现在,还觉得在这里做小贩是没问题的吗?”
“现在,你还觉得,这个叫做铜铁炉的工地没有问题吗?”陈琅问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师兄说的对,这工地果真是有问题的!”
“不只是有问题,而且问题极大!”陈琅说道:“但是这工地居然没有被秦王取缔掉,而是仍然存在着……这其中必然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
他故意这么说着,是想要让鞠子洲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但鞠子洲点了点头:“是啊,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否则的话,这种与秦国施政中心要旨相冲突的东西早该被关停了!”
陈琅挑眉。
居然不加以辩解?
是真的不在乎,还是手段比较隐秘,不能与外人说道?
陈琅不觉得鞠子洲会没有与之对应的手段。
目前秦国国内的情况比较特殊,鞠子洲看重的那位太子势力单薄,与楚系力量相勾连,讨秦王不喜,如果鞠子洲没有一点手段应对这种与秦国基本国策相悖的事情的话,那他的这个“铜铁炉”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可能开的下去。
而现在,铜铁炉甚至扩招了一次!
这起码就说明了,鞠子洲有办法缓解铜铁炉的存在本身与秦国基本国策的冲突。
那么……这办法到底是什么?
鞠子洲风轻云淡,不以为意的样子,勾的陈琅心里痒痒的。
“师弟。”陈琅想了想,说道:“你宗黄老,为何在以黄老之道为施政之本的秦国不受贵人看重呢?”
鞠子洲想了想,说道:“劳师兄惦记了,我不受贵人看重,我觉得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我自己身上!”
“哦?愿闻其详!”陈琅说道。
“师兄知道,我道家学问,以对于事物运循之根本至理的探寻为核心,以对于人心的把握,国家的治理为枝节,辅以行事方法、德育、教训等类,于百家之众,独成一家。”鞠子洲脸上显出纠结神色:“我也是如此学习的,但是无论我如何思考,我都觉得,秦国的施政很有问题!”
陈琅心中一惊。
他连忙问道:“师弟觉得有什么问题?”
“世间万物总是向前发展,而并不停滞回返;人总是从年幼,走向年老死亡而并无任何的停留回返,一国之政如一人,应有生、起、落、灭的发展,但是秦国,是强行将政法限定在一个范围之内,抑制其发展,圈定其运行规则。”
“师兄不觉得有问题吗?”鞠子洲问道。
陈琅张了张嘴,心头野火燎原,根本无法将心念收束。
他知道,这是鞠子洲在以话术撩拨自己的思绪,但这样的话题,这样的说法,这样的比喻……
他心中不由自主朝着鞠子洲所说的那种观念之中代入。
商、周之国,宋、晋之行;郑、卫之变……
一切的国家都有一个政法适时而变的过程。
唯独……唯独秦国,自从百五十年前,商君变法之后,就一直在一个圈子里打滚。
法律往往只在战争之前于战争之后改变,改变幅度之小,可谓诸国之最。
而这些年来……
无论秦王圣明还是昏庸,秦国的变化都是朝着已经确定好了的方向变化。
再短寿的君主、再**的吏治、再奇怪的执政者的个人倾向似乎都无法给这个国家带来计划之外的变化。
这……
是的!
这个国家……就像是被硬生生凝住了其发展和变化的万般可能性,而朝着一个已知的危险道路舍命狂奔。
这个国家里的人,生来命运就被注定。
他们以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永远的将自己和国家的生命,凝在那个年轻的时代。
这个国家……
陈琅深吸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得鞠子洲又说道:“师兄也觉得有问题吧?”
“秦国之政已坏,坏在将人之得利的方式恣意践踏;坏在将人之既有的行商、出游、做活、狩猎等的合乎天理的获利手段强行剥夺;坏在将人之本性强行以苛法压抑……”
鞠子洲看着陈琅,语气危险至极:“我觉得,子墨子说得对,人生来,虽然位有贵贱,但享有基本的获利手段的权力应该是平等的,师兄觉得呢?”
陈琅忍不住想要点头。
墨家学说一向乖僻,但它很多时候是正确的。
可是今天,鞠子洲所说的墨家义理,似乎和以往所听到的,不太一样?
陈琅有些想要思考印证一下,但是鞠子洲又在说话了。
那声音犹如灌汞,不住地从耳朵里往脑子里钻。
陈琅没有什么时间去印证了。
“师兄,一毫之利不能夺,一丝之利不能取……唯利与义相合,权与责对等,是不是也应该说,因为人与人的机会应当是平等的,所以人的合乎本性的作为“人”的权力是不可侵犯的;人的私有的财产,也是不可侵犯的?”
“轰”!
好似一声巨响,脑海之中有什么隔膜被打开了。
陈琅脑海里,一切的算计都不存在了。
鞠子洲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一些什么。
“……所以,秦国的这种压榨人的合乎本性……”
陈琅听着这些话,然而又似乎完全听不懂听不见一样。
他脑海里只有那两句话了。
“合乎本性的作为“人”的权力是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是不可侵犯的。”
这两句话与陈琅一贯学习的义理有相通之处,但是更加彻底,更加干脆。
它似乎否定了一切现行的国家和制度的正确性,把那些贵族、王侯都与黎庶相对等;似乎承认了利的不可剥夺和不可侵占,似乎把什么东西从陈琅脑海里打碎了。
陈琅看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眯眯看向陈琅。
入我彀中来!
鞠子洲嘴角扬起喜悦的弧。
好久,陈琅叹了一口气,起身,朝着鞠子洲深深一礼,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