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寻惑第二
“你们为何要杀我的人?”嬴政问道。
熊启答应配合之后,指认工作做起来相当快,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杀害农会七人的两名凶手便被绑缚手脚,带到了嬴政面前。
虽然说嬴政不能以私刑了结这二人性命,但他作为“苦主”,教训教训这两个人,出出气的权力还是有的。
不过比起出气,现在嬴政更想要了解事实。
他想要了解,为什么,自己的十个身强体壮耐力好的丈夫,会当着一大帮自己人的面被两个人既不高大威武、也不如何剑术高深的人勒索,并且还被杀了七个。
“而且,据我活着的那个人说,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反抗,对么?”嬴政蹲在地上,看着被绑缚在自己面前的两名锦衣的丈夫,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反抗吗?”
“禀太子,我二人乃是士人!”一个锦衣丈夫说道:“如此对待士人,于您的……”
“别跟我说这些废话!”嬴政面无表情:“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不需你来操心。”
士人有些抗拒,张了张嘴,想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太子您请问。”
“为何要杀我的人?”嬴政问道。
“因为这些人使我主颜面受损!”士人回答。
“原来如此。”嬴政点了点头:“就因为我的人使你主人颜面受损,所以你们杀了我七个人?”
“主辱臣死。”士人回答。
地上的这两个士人并没有感觉杀人是一件什么大事。
即便是严苛的秦法,对待这种情况,也不会判两个士人有罪。
“可是让你们的主上受辱的,难道不是你们四人的无能吗?”嬴政问道。
两名士人毫无愧色:“怎能说是我等无能呢?”
“庶人胆敢超越士人,本就是不敬,使逾越,是罪!”
嬴政点了点头,是这个逻辑。
“那群庶人敢胜过我等,便已是有罪,我等索回我主因庶人的罪而失去的钱财,本就是应当。”
“但那群庶人竟敢迟疑,竟然质疑我二人,我二人为维护士人之清誉、与主人之颜面,拔剑杀之,虽然是损伤太子您的财产,但毕竟无罪,太子气愤,我二人深感愧疚,但请太子允准我二人交金赎罪!”士人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两个士人所说,姑且是有一点道理的。
“那么我的人,为何不敢反抗你二人呢?”嬴政问道。
“我二人乃是士人、您的那群奴仆乃是庶人,庶人如何能与士人相斗?”
“为何不能?”嬴政问道。
这些人,在嬴政心目中,可都是预备役的兵士,兵士……为何不敢与士人相斗?
不敢相斗,那么以后他们真的可能会有战斗力吗?
嬴政深感疑惑。
常识告诉他,两名士人的话语是没错的。
但是心中总有一种怪异感。
单从关系上看……
“因为庶人与士人斗,乃是逾越,乃是不敬,乃是犯法!”
逾越、不敬、犯法?
嬴政想了想:“犯什么法?”
“秦法不允国人私斗。”
“不允国人私斗?”嬴政看向两人士人:“那你们……”
“我二人是士!”
就因为这个?
嬴政感觉很荒谬。
所谓的“士”,不也就是跟豚犬一样,养来消遣的玩意儿吗?
嬴政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墨者安,问道:“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禀太子,我觉得没问题。”安说道。
嬴政惊奇看着安,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我记得……钜子曾说过,以前,有一位墨家钜子的……”
安回答道:“是先钜子腹?之子扩杀人,惠王赦之,但太子殿下,扩并非士人,甚至并非墨者,他只是匠人,而且杀他的也并不是秦律,而是早先墨者内部的墨律。”
“墨律?”嬴政不解。
以小团体的规矩凌驾于国家法律之上,强行悖逆秦王的意思……嬴政看着安——你们墨家没落还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发散了一下思维,嬴政重新将精力投入到眼前他最关心的事情上来:“也就是说,你们两人打庶人是可以的,但庶人还击,则是犯法?”
“是这样。”两名士人在地上扭动一下身子,似乎是感觉不舒服:“太子殿下,可否先放了我二人?”
嬴政想了想,又问道:“为何我的人会如此守法,甚至直到被杀都不愿意犯法?”
“这……”士人回答不上来了。
嬴政看向安,安也摇了摇头。
不知道。
嬴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自己赐过黄金的三人。
三人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活像三条犯了错怕受罚的……狗。
嬴政叹了一口气。
问这三个人,怕也是问不出什么答案来。
“罢了,将这二人送去刑审吧……你们三个,回家去吧,”嬴政摆了摆手,起身揉了揉眉心。
他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问题所在,甚至已经抓住了回答问题的脉络。
可是……问题是什么呢?
这脉络又是什么?
他皱着眉,学着鞠子洲的模样,冷静的开始将事件剥离开,分为一小块一小块。
首先是事情起因。
自己的人被杀了。
然后自己生气,想要抓来凶手杀掉。
但问题显然并不止步于此。
自己的疑惑是……
自己的疑惑是什么呢?
嬴政想了想,看向安。
安躬身说道:“太子请放心,安平君那边已经安排过了,这二人一定会被判个死刑的。”
嬴政点了点头:“死了也就死了。”
熊启对于这两个士人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这就是两条宠物狗,狗在比赛之中赢不了别人的狗,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把亲戚养的肉狗咬死掉了,亲戚很生气,所以这两条宠物狗还是杀掉给亲戚泄愤。
但……
自己先前一直疑惑的……一直想要寻找源头的事情,似乎也不是这两条宠犬的死活。
嬴政皱了皱眉。
他所想要探寻的,只是自己的人为什么这么弱而已。
这么弱,以后如何为我上阵杀敌?
嬴政想着,皱起了眉头,有些恍然:“致使我的人弱成如此的,是秦法!”
“可是为什么?”嬴政寻到了一个问题,紧接着,心中又升起另外的一连串的问题。
为什么秦法会让我的人变得如此弱小,甚至连与人相斗的勇气都没有?
第七十七章 见惑第三
秦法,乃是富国强兵之法,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实。
百五十年前,商君卫鞅变法,秦国由此走向强盛之道。
商君裂,秦法也随时代变化而多次做出调整,但秦法依然基本遵循商君所留下的基本框架。
也就是——《商君书》里的基本义理。
嬴政早已经将《商君书》背得滚瓜烂熟。
所以甫一确定了是秦法使得自己的农会众人变得软弱,嬴政就立刻开始向《商君书》之中寻求答案。
商君驭民策略有五术,分别为:愚、贫、疲、辱、弱。
即是,让多数的国民不能通识教育、使之愚钝;让无爵百姓生活穷困、使之贫穷;让绝大多数国民与土地相捆绑、使之疲劳;对全部的国民实行渐进的侮辱、压迫精神;让所有的国民对于权威怀有无限的敬畏,使之软弱。
与此同时,给出一条,也是几乎唯一一条变得富强、变得不再那么受穷受欺负的道路——军功爵制。
譬如捕捉飞鸟野兽时候的围三缺一,也像是驯养家犬时候的骨头铁鞭。
如此,驯养出足够听话、足够老实、足够麻木、足够怯懦、也足够英勇的国人。
很诡异的办法,看似自相矛盾,但是施行起来,就是会有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实效。
就如《得道经》之中所体现出的那样,初初看来,自相矛盾,然而仔细思考,极具现实意义,充满哲理。
“商君不愧为黄老家学,一代圣贤!”嬴政回忆着,将书本上的知识结合现实进行分析,虽然无法完全领略其中奥义,但是至少可以窥见那种思想所带来的伟力。
那些东西,与嬴政所见过的,鞠子洲带他收服游侠时候所用的手段如出一辙。
只不过,鞠子洲当时示范的那些手段,相对比较温和。
但两者所体现出来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
可关键是——嬴政深吸一口气。
关键是,师兄所示范的,是错误的办法啊!
嬴政咬牙切齿。
此时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而是害怕!
他的记忆力超群,因此记得很多细节,也记得鞠子洲为自己示范的,那些收服游侠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分类——那是以少数人和少数关系统御多数人和多数关系的办法。
分化、挑拨、拉一派打一派、压低心理预期、给出超出预料的刺激性奖励,收获更多的忠诚。
夜色之中,嬴政面对着渐散的“追悼会”和黑压压一片却没有什么嘈杂声音的秦人们,深吸一口气。
他努力地告诉自己,这些只是被驯养百五十年的成熟的秦法所驯化的家犬。
然而身体颤抖,心情紧张。
嬴政知道,这种方法驯化的国人,并不安全。
他记得,在审讯时候,两名士人和三名自己的家犬都说过,那个叫“权”的丈夫,是想要鼓动众人反抗两名士人的。
所以他也是最先被杀死的。
权已经死了。
可是这目光所及,有多少“权”呢?
权未能鼓动起所有人反抗,但其他的“权”呢?
十人之中,都有一人并未被完全驯化,而是留有野性。
那么百人之中呢?千人之中呢?
万人、十万人、百万人呢?
他们若是不满,站起身来反抗,又当如何?
他们真的起身时候,秦,能够挡得住吗?
而且,秦法愚民如此,万一有“人”,以自己或者别人的名义,鼓动“家犬”们反扑,又当如何呢?
嬴政瘫坐在亭中,冷风吹来,他头脑昏沉,隐隐间,见到自己登上王位之后,有“人”以自己父亲的名义,呼喊着自己绝非正统,引领“家犬”们反扑,攻入咸阳,将自己杀死。
昏昏欲睡时候,又似乎看到,田野之间有人起身,团结起一切被压迫驯化的“家犬”,破入王宫,将脆弱的秦王伐灭。
这时候,嬴政忽而清醒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国人软弱这种简单的事情,并不是只有自己才能够察觉到。
别人肯定也早已经察知了这样的问题,但是他们习以为常,不觉得这个问题是问题——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所有人,都想着愚民、贫民、疲民、辱民、弱民。
这正是他们的目的!
而国人的表现也正说明,他们的目的达成了!
这个方法,暂时是安全的!
嬴政睡了过去。
他想太多,吹冷风太多、年幼的身体扛不住,于是发烧了。
所幸是低烧,并不算什么大问题。
墨者们发现的早,一通手忙脚乱,终于是把嬴政的烧给退掉了。
嬴政躺在榻上,盖着锦被,心情有些糟糕。
往日里所见的那些宫人们虽然依旧恭谨顺服,但嬴政总感觉他们下一刻就可能从腰间、从怀里掏出利刃,要与自己搏命。
往日所见的一切安全,如今都变成了不安全。
他所能感知到的一切斗开始自相矛盾。
师兄所教授过的一切义理如今都冰冷而清晰地躺在脑子里。
义理之间相互矛盾、辩证。
墨家也好、黄老也好,都被师兄教授过的义理轻易驳倒。
但他没法从中获取到更关键、更深切、更根源的义理。
他知道会是怎么样,但却迟迟无法反推知为什么会是这样。
嬴政扭头看了看放在枕边的竹简。
《商君书》。
这书简上所书写的,是秦国和秦法的立身根基。
但在现在的嬴政看来,这根基并不踏实。
驯养豚犬,尚且有被豚犬反噬的可能性,更何况是驯养“人”?
还一次性驯养那么多!
不安全!不可靠!
还是把握“生产关系”比较好。
只要我能够把握住一切的“生产关系”,那么就可以得到比秦、比任何国家都要稳固且强大的根基!
嬴政闭上眼睛,《邯郸调查》里的民生状况再一次在他脑海中流淌。
这一次,一并流淌过的,还有他这些日子里亲见的咸阳的状况。
灾年之中,民不能得到地里的收成,则没有粮食,而贵族却有粮食。
不仅有,而且堆积成山,储放到朽坏。
钱财本身、即便是黄金、铜钱,其实它们本身对于不能获得粮食的人而言都没有任何作用。
不能换取粮食和布匹,则钱财无用。
单个的人,在狩猎、打渔时候,所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只有人团结一处,有了指挥,才能够近乎无伤地猎取猛虎、野猪。
嬴政闭上眼睛,手指探向贴身存放的帛书。
师兄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第七十八章 笼络第四
失去了主人庇护的两条“宠犬”被秦律杀死。
随后是疾走比赛正式比完。
后面的三类比赛,因为没有了熊启捣乱,虽然少了些赏金做添头,但是反而顺利的完成,也没有再多死几个人。
对于嬴政而言,没有出现更多的问题,就是天大好事。
他开开心心地将许诺给农会众人的奖励发放出去,花钱找人递交了四十个吏室学法的孺子名额。
并且将“权”等死去的七个人定为“战死”一列,与在狩猎之中死去的人享有同等待遇——即,其子嗣,将被嬴政与农会出人出钱,亲自抚养。
而他们的妻……按照秦国一般的习俗,权等人的妻,在他们死去之后的第二个月就应该再嫁。
一则,不浪费孕龄女性资源;二则,让这些女性自己劳作,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劳动能力养活自己。
嬴政虽然很不喜欢这种事情,但他还是安排墨者,给这七人的遗孀找了相对富裕一些的单身汉,媒聘成婚。
这七人,留下了孺子九个,其中最大的只有三岁,最小的刚出生并不满月。
为了对外宣传,嬴政咬了咬牙,选择自己着人抚养这些小孩——虽然他自己也是一个孩子,但是抱个襁褓中的婴儿的力气,他还是有的。
而当他亲自抱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站在农会众人面前讲述今年的“农事”安排和集体化劳作计划的时候,有某种宏大的意志被触动了。
小孩子感受到被陌生人抱,害怕之下一直哭,嬴政不得不提高自己讲话的声音。而后他的声音经过同样抱着小孩子的几名成年墨者的高呼,再由维持秩序的兵士的高声呼喝,传到每一个农会中人的耳朵里的时候,忽然就有人开始哭泣。
已经再嫁的孩子们的母亲们惊恐而期待地看着已经看不清楚的被抱着在哭的孩子们,焦黄干枯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些前所未有过的情绪。
嬴政还不太能够感受到太多的情绪,他只觉得小孩子烦!
他怀里的小孩儿是个女婴,出生尚不满月,骤然离开母亲的怀抱,哭泣声嘹亮而清越,充满生机。
而对于抱着她的嬴政而言,这清亮的哭声又是如此的恼人。
就如魔音贯耳,使人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悦和乐趣,只有发自内心的厌恶。
而且这小孩儿还并不如何可爱。
小脸皱巴巴的,跟个小老头一样,眼睛都不怎么张得开,手脚乱蹬乱扬,像个没头脑的小马驹。
“冬天已经差不多过去……”嬴政抱紧了小孩子,小孩子感受到压力,哭声反而弱了一些,但还是烦人。
“我们这一冬,冻杀老者十七人,孺子十九人,妇人三人、丈夫一人……”
“……老者多独身之鳏夫,农会之中虽按人头配给柴火、热水,但鳏夫由来无人照料,四百七十人鳏夫之中,竟有十七人冻杀,此皆独身之恶也……凡鳏夫,二月十五之前,到墨者处报名,三月之前,务使配有妇人,互为倚照……”
“丈夫暗地沽酒,饮酒醉倒,不能燃柴薪致死……则可见酒之恶……凡农会中人,见饮酒者,可互相检举,举实者,得钱十两……盗饮者,杖十五,罚钱二十两。”
“今年,凡狩猎等事,战死者二十九人丈夫,留有孺子计三十三人,此二十九人,皆为农会而死,为诸位而死,为政而死,故其子嗣,当由农会、诸位、与政共抚育。”
“政将以农会之税钱,为其出……”
一条条,一句句,虽然有着婴儿啼哭得搅扰,但农会众人听得很认真——虽然听不到嬴政的话,但是那些墨者、兵士所复述的话语,他们还是听得到的。
听得到,虽然并不理解,但是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站在高台之上,怀抱一个襁褓讲话,众人也都有些安心感觉。
嬴政讲完冗长的安排,抱着襁褓下场,随后是墨者和兵士们按照安排好的那些东西,一遍又一遍地宣讲。
“太子政令曰,鳏夫当娶……”
“太子政令曰,妇人独身当嫁……”
“太子政令曰,春耕之前,户出钱五两,购置……”
“太子政令曰,丈夫……”
一条条,一件件,事情有序安排。
……
“哇~哇~哇~”小孩子中气十足的哭喊声中,嬴政嫌恶地放下手中帛书,咬着牙来到被放在桌案上的襁褓前:“又怎么了?又饿了吗?”
一旁宫女见到嬴政如此状貌,忽而想笑,但又不敢笑,只是低眉垂首:“禀太子殿下,或是尿了。”
嬴政脸上嫌恶更重:“咦~脏死了,你来,察看一下……”
他甩着手,离得很远,再次拿起帛书,眼神却不住地往那哭嚎着的婴儿身上投。
这也是“团结基础”的一种延伸手段,目的是为了让所有人看得见嬴政与别人的不同之处。
也就是所谓的拉拢人心,目前看的话,效果还是不错的。
不过,嬴政不确定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过激进。
毕竟这一系列的安排,都是要花大价钱的。
目前农会的这些人所能挣的钱,根本就够不上他们所要花的钱。
加上今天的那些安排所需要靡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嬴政还是要往“农会”这个大窟窿里扔不少钱的。
这等于说是,他在自己搞钱供养这群人。
虽然一时之间够钱用,可是日子久了呢?人口多了呢?要知道,现在咸阳城里每天都有想要加入农会的人!
嬴政不确定自己能撑多久。
但是他想撑下去。
——农会这种模式所能够带来的“生产关系”实在太稳固了。
这正是嬴政心心念念所想要的牢固且安全的统治方式。
就是花钱多一点而已……不知道师兄有没有办法。
嬴政叹了一口气,目光又投向正在给婴儿换尿布的宫女。
师兄应该有办法搞钱的吧?
“太子殿下,墨者安求见。”殿外,侍卫禀告道。
嬴政说道:“宣他进来。”
不一会儿,比殿中换尿布的女婴哭声更嘹亮更烦人的啼哭声由远及近。
墨者安苦着一张脸,右臂抱着一个孩子,左手按着孩子想要抠他鼻孔眼睛的小手走了进来。
别扭的一礼之后,墨者安说道:“禀太子殿下,鞠先生入咸阳了。”
“回来了?!”嬴政惊喜起身:“那就赶快叫他过来啊!”
顿了顿,嬴政忽然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丢人,于是咳了一下,做出镇定模样,收敛情绪,肃声说道:“他回来了,那就宣他来宫中见我。”
第七十九章 问计(求推荐票月票)
墨者安摇了摇头:“不巧,太子殿下,鞠先生已经被大王的人接走了。”
嬴政皱了皱眉:“被接走多久了?”
“一刻。”安一边逗着怀里的小孩子,一边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也好,你先去把我们拣择好的那些竹简搬来,然后去到玄宫那里等候我师兄,他一出来,你便迎他来此。”
“唯。”
……
马车粼粼,秦王异人的贴身宦官将鞠子洲带到了玄宫所在。
“鞠先生请先少待,王上此时正与几位君侯商议国是。”宦官恭恭敬敬地将鞠子洲请下马车,细声细语说话。
王宫里混得开的,没有谁是傻瓜。
宦官也看得出来秦王异人对于鞠子洲的重视,那不是简单的做出对于人才的重视以博取美名和忠诚,那纯粹是一种渴求。
——秦王异人,对于天下,对于东六国的疆土,是有想法的!
所以他需要一切能帮助他将东六国剿灭的人才。
在此种语境之下,宦官很有理由认定,鞠子洲就是这个人才。
这也就是说,面前这个总是浑身脏兮兮、一副受了灾的灾氓样子的家伙,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封侯!
鞠子洲挥挥手,与这个见过一次面的宦官作别,而后大大方方,落座于玄宫之中。
他今日是刚刚进入咸阳,正打算去嬴政送自己的那一处宅子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一下,结果还没走到家门口,便被人截住,带到王宫中来。
“看来很急啊!”鞠子洲沉思。
异人必定很急,但,他此刻急的,定然不是东出函关,对外作战。
因为今年,他还不是正式加冕的秦王。
所以,今年,他所做出的一切功绩,在分类上,都只能算是先王孝文王秦柱的功绩。
异人不太可能会做这种好人好事。
那么他急的……是之前秦柱留下的问题吧?搞不好是“以工代赈”出了问题,他没法子解决,才想找自己这个系铃人。
思考着,坐了有两刻,异人这才来到。
姗姗来迟,且有些疲态,异人一见面,离得老远便急步小跑过来:“先生,教鞠先生好等,真是寡人之过也!”
“王上,久违。”鞠子洲躬身一礼:“王上不怪我总是衣衫不整地来觐见就好,我等上一等,其实无碍。”
“寡人怎敢怪罪先生!”异人拉住鞠子洲的手,将他拉到席间按着坐下,说道:“先生一别数月,此次归乡,可接了故人来秦么?”
多此一问!
鞠子洲摇了摇头:“鞠某奴隶出身,父母性命未能长久,旧友也多已作泥埃枯骨,返还自然。”
“那么先生此次归秦……”
“此后便不走了!”鞠子洲笑了笑,稍理鬓发,昂然说道:“再回故乡,还是等它变作秦地时刻折返吧,富贵归乡,说来也好听一些。”
异人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如此,倒是要叫先生在秦国苦寒之地,消磨几年了。”
“王上何有此言?”鞠子洲问道:“鞠某出身卑鄙,性命微贱,蒙太子政不弃猥琐,拜我以兄礼,我自当如太子所愿,为一秦人。秦人在秦国,何有受苦寒的说法?”
异人挑眉。
片刻,他一拜,说道:“鞠先生教训的是,先生舟车劳顿,子楚本不应劳动先生,但奈何国事紧急,寡人不得不向先生问计。”
“王上请讲。”鞠子洲躬身回礼。
“前者,先生献计先王,以“以工代赈”法,赈济国人,拔除“国中之毒”,但奈何道无咎而术有瑕,理无错而用自弊……”
鞠子洲点了点头:“王上所言,可是“以工代赈”法推行出去时候,出了岔子?”
“正是。”
“那么,是怎样的岔子?”
“先前,由“城旦”役行之工,如今交由寻常国人去做,固然可以饱国人之腹,可以解“国中之毒”,但如此,则“城旦”无工可做,城旦无工可做,但日餐食不能减损,而国人劳作,靡费钱粮,近二年来,两位先王入葬大赦,损耗颇多,各地都已有亏空……”
一句话,秦国政府的钱不够了!
鞠子洲想了想,问道:“敢问王上,推行“以工代赈”法的时候,给国人的工作是什么工作?”
“效仿鞠先生在咸阳城中的作为,修建水利、拓宽驰道,为贫者建造房屋。”
“如此,出资者,仅有秦国国库,且一番苦功做下来,毫无进项,是以库中钱粮减损而不能有补益,府库于是空虚?”鞠子洲问道。
异人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请先生教我!”
简单粗暴地把“以工代赈”迅速推行下去的,是先王秦柱,他也确实的拿走了“拔除国中之毒”的美名,但是由此而生出的烂摊子,却是要异人来顶缸的。
他当然不可能一上任就否定掉自己亲生父亲的功绩,于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此事倒是很好解决,只是不知道王上需要的解决办法,是开源呢,还是节流呢?”
“开源!”异人立刻回答。
节流,根本就不用想,要是能节的话,异人早就尝试了,根本不必等鞠子洲回秦国才节。
“那就炼铁吧。”鞠子洲平静说道。
……
出了玄宫,天色已经深黑。
鞠子洲伸了个懒腰,正待上车叫人送自己回家时候,一个身着麻衣的墨者出现在鞠子洲面前:“鞠先生,别来无恙乎?”
“无恙。”鞠子洲看了一眼面前的墨者,有些面熟,应当是询的一个弟子。
“鞠先生,太子有请。”墨者安躬身说道。
“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鞠子洲问道。
“三个时辰。”
“走吧,带我去见见阿政。”鞠子洲微微颔首。
“唯。”
鞠子洲跟随墨者安来到青宫时候,嬴政正坐在席间揉一个婴儿的脸蛋玩,宫人通报,嬴政也根本不理睬。
“阿政,好久不见了!”鞠子洲见到嬴政根本不搭理通传,于是自己走进殿内。
看到小孩子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你哪儿弄来的小孩子啊?准备自己养吗?”
嬴政转过身去,依旧玩手边的婴儿,根本不与鞠子洲说话。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走到嬴政面前,跽坐说道:“嬴政!一别数月,你可还安好么?”
嬴政下意识坐正。
第八十章 需求不同
“一别数月,你可还安好么?”
这样的话传进嬴政耳中,他忽然有种安心的感觉。
“师兄,好久不见。”嬴政揖手为礼,躬身一拜。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鞠子洲点了点头,看着嬴政:“与我说一说农会诸事吧。另外,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是农会死者的遗孤,我把她的母亲另嫁了人,她则由我与农会共同出钱抚育。”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他呢?以后准备如何处置?编户为死士吗?”
“这是个女孩儿。”嬴政摇了摇头:“暂时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女孩儿啊。”鞠子洲未忍俯身看一眼,想了想,问道:“这类的孩子多吗?”
“现在一共有三十三人。”嬴政回答道。
“三十三人不少了,以后还会变多的,依照其父辈所立功劳,划分开待遇,教授一定知识,养到十五岁,给与田宅,供其成家吧,晚些时候我拟一个章程出来,你看情况修改修改。”
“好。”嬴政松了一口气。
对于这种陌生到几乎从未有处理经验的事情,他还是有些怯惧,鞠子洲能够提供一个可以参考的章程出来,倒教他很是省心。
“农会如今怎样了?”鞠子洲问道。
“安,将简牍呈上来!”嬴政立刻呼叫墨者安。
安应声而出,怀中抱着一个已经成功将幼嫩的小手指插进他鼻孔、高兴得笑吱吱的小孩子,艰难行了一礼之后,使唤几个宫人,将一堆简牍呈了上来。
那真的是一大堆的竹简。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你倒是会给师兄出难题。”
嬴政笑嘻嘻的,很是得意:“师兄能者多劳嘛,我有师兄,自可以饱食遨游!”
鞠子洲勉强笑了笑:“我还是更想赶快回去洗一洗睡个觉,一路奔波劳碌,也没个歇息时候……你竟然开放了加入农会的门槛,愿意无条件接纳别人进入农会?”
说到后半句,他开始头痛:“不行,这一点要改掉,加入农会,必须设置门槛!”
扶贫者最忌讳的事情就是无条件、无底线地对贫困者好。
一定要让他们自己经过自己的努力,做出成绩,获得报酬,进而脱离贫困;而不是把他们像是妈妈掌心里的宝一样捧起来,事事都无条件地为其准备好。
鞠子洲放下一手拿着竹简翻看,一手指节轻叩桌面:“我们所要做的,不是一直用自己手里的钱去喂养农会的人,而是在他们困难的时候帮一把,然后借着这个机会把人手组织起来、把耕地收拢起来、把技术发展起来,给他们开辟出另外一条更好的路让他们自己走,通过自己的劳动来获得生活水平的提高!”
“我不明白应该怎么做。”嬴政摇了摇头:“而且我所见的“人”……”
嬴政想了一下,观察着鞠子洲的脸色,说道:“我所见的那些人,不像是正常的人,而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鞠子洲问道。
“更像是,被驯化的……狗!”嬴政说着,忐忑看着鞠子洲的脸。
然而鞠子洲神色毫无变化。
他依然静静地看着竹简,依然指节轻叩桌面。
“叩、叩、叩……”
一声又一声,似心脏跳动;似孤狼长啸。
嬴政心中忐忑至极。
鞠子洲快速看完手中竹简,将竹简扔在一旁,拿起一卷新的竹简翻看:“你想说的,是不是他们根本就不敢去走新的道路?”
嬴政见鞠子洲没有生气,如释重负:“是这样的,我觉得即便给他们找到了一条新的道路,他们也未必敢去走!”
“恐惧改变,或许会的。”鞠子洲点了点头:“目前来看,种地是他们手中唯一可以行得通的活路。”
“想要让他们对这条路动手动脚,甚至改换一条路走,那么他们势必会抗拒——他们就这么一点活路,依照以往的经验,贵人们都是只会剥夺他们所拥有的财产和活路的,这次改变,他们认为是一种新形势的剥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该怎么办?”嬴政身体前倾,小脸上满是对知识的渴望:“我们应该怎么做?”
“以更丰厚的利益诱使!”鞠子洲说道:“他们需要的是活下去的希望,这希望,其实无非就是吃饱喝足——也就是微薄到不能再微薄的利益,足够保障生存的利益。”
“就像是现在的事情——农会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集体劳作、一同饮食,按需求分配柴草、热水、草履。”
“这些事情,也是百姓们未曾见过的事情,但是为什么现在咸阳城里那么多人想要加入农会?就是因为加入农会之后,可以生活得比他们不加入的时候好得多,每五天能吃一次肉,不掺糠麸的稀粥可以喝到饱,高强度劳作时候一天甚至可以吃三餐。”
“这些是实打实的利益,是看得见摸得着,可以切身体会到的!”
“生存被保障到了,比你说一百句好话都管用。保障了他们的生存,获取了他们的信任,而后再给他们路走,同时描绘出美好的前景,他们就会积极地沿着这条路走!”
嬴政点了点头:“所以现在我们不是已经可以保障他们的生存了吗?接下来就是给出一条新的路走?”
“现在加入农会不只是保障生存,而且是可以保障生存得不错——一加入,就可以受到保障!”
“这个时候,人家当然愿意加入,因为加入进来就可以占便宜,所以我叫你设立一个门槛,不然的话,有再多钱也会被拖死的!”
“是这样……”嬴政点了点头:“对了,师兄,还有一件事……”
“讲。”鞠子洲拿起竹简。
“是关于农会的人……”嬴政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细细讲述,并且带着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的满脸的疑惑问道:“师兄,到底为什么会是这样啊?”
“为什么……跟我们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鞠子洲愣了一下。
鞠子洲放下竹简,指节在桌上叩了叩,眉头皱起。
他将手伸了出去。
嬴政早已经准备好了一杯温水递上。
“因为我们的需求不同!”鞠子洲说道。
第八十一章 方法
“需求不同?”嬴政问道:“何谓需求不同?不都是要治国掌权吗?”
“区别很大!”鞠子洲说道:“拿你父亲来举例,他现在是秦王,是秦国之主,他要治国掌权,首要的任务应该是维持国内局势的稳定,其次才是解决不太重要的纷争,继续转移矛盾,并且打压政敌,扩大自身权势。”
“而华阳太后呢?她现在是太后,已经失去了先王的支持,法理上都没有了继续扩大权势的依据。那么她要掌权治国,首要任务则就不是维持国家的整体稳定,而是推出问题,转移矛盾,维护自身已经享有的权势不受侵夺,其次才是扩大权势和国家稳定。”
转移矛盾?
嬴政点了点头:“明白了,因为身份不同,所以我们的需求,跟他们的需求理所应当是不一样的,但具体是哪里的不同啊?”
“我们来仔细审视一下你所遇到的这件事情——这事情本身是一件很常见且很简单的事情——无非就是熊启养的士杀死了你所养的民。”
“按照秦律,杀人的士应当受刑,但是因为这士是熊启的士,所以他们一般是不需要受刑的,只需要缴纳一些罚金。”
“可问题是,现在情况特殊,士所杀的民是你所庇护的民,那么熊启就要顾虑你的感受,于是他撤销掉了对于士的庇护,于是士人死于秦律。”
“而你的疑惑大约来自于——你的七个民,竟然不敢与熊启的两名士相抗,而是引颈就戮,宛如待宰羔羊。”
“这与你所需要的是不一样的!”
“你所需要的,是一群吃饱喝足之后身强体壮、性情坚韧,对你的命令言听计从的虎狼之兵;但是现实是,你面前的那群人,则是被劫掠甚至杀死都不敢反抗的人!”
“这是一重落差。”
“如果你是意志不坚韧、或者思维有偏差的话,那么这一重落差就足以让你对我们的道理和道路产生怀疑……进而想要放弃我们的理想,转变为以其他方式进行掌权。”鞠子洲笑吟吟地看着嬴政。
这个霸道、狂妄、敏感且聪明的小孩子,随着他以他过人的天赋才情将鞠子洲所教授的义理吸收运用,如今应该已经变得相当极端。
他或许会因为心理落差而产生些微的迷惘,可能会主动地向外探寻原因。
但他绝对不会对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产生怀疑。
——这种极端而绝对的个人性格,正是鞠子洲想要的!
只要嬴政的性格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么他鞠子洲就可以稳稳地掌控住嬴政。
即便,嬴政以后会比他更加聪明。
嬴政摇了摇头:“我不曾如此想过!”
“那么你为什么会需要身强体壮,性情坚韧的虎狼之兵呢?”鞠子洲又问道。
嬴政下意识回答:“我想要掌控这世上所有的“生产关系”!”
鞠子洲笑了笑:“这是你想要的,也是你需要虎狼之兵的原因。”
“而别人呢?”鞠子洲打了个呵欠问道:“别人需要的是什么?”
“他们……”嬴政迟疑一下。
他一时,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那种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权势是虚的、那种依托于欺骗的神圣性是假的。
他下意识就不觉得有人会以此为目标。
但瞬间,他就醒悟过来了:“他们想要的是权势!是稳固的权势,以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权势!”
“想要以少数人统治多数人,那么需要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是让多数人不反抗!”嬴政回答。
“分化、挑拨、引诱、利用、愚弄、恐吓……手段多了去了,秦国的招数无非就是从身体状况、财务状况、精神状况等方面对平民进行钳制而已,钳制的同时,是以一些微薄的利益来诱使他们在“公战”之中奋勇厮杀。”鞠子洲喝完水,将杯子放在桌上:“你所看到的现实,就是历代秦人共同努力钳制的结果!。”
鞠子洲笑起来:“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所以需要的东西就不一样,现实里的努力方向也就应该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就是我们与他们的矛盾!”
矛盾……
这是这短短的几句对话之中第三次出现“矛盾”这个词。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嬴政问道。
“稍稍提高一下生产力。”鞠子洲笑了笑:“你父王刚刚请我过去,就是为了让我解决掉“以工代赈”的后遗症——他说因为先王急躁,未经磋商便把这法子当成政令推行下去,导致现在府库空虚,想要让我想想办法解决掉这个弊端。”
嬴政闻言,忽然想起很早之前,赈助灾民时候鞠子洲所给的竹简和帛书,心中一动,问道:“师兄你早已经料到会有今日了?”
当初鞠子洲给他那些竹简和帛书的时候,已经明说了那些会是可能出现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
嬴政心中激荡,竟有几分毛骨悚然的感觉。
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就像他料到大父会侵吞我赈济灾民的功劳一样?
“给出这种关乎民生的策略的时候,当然也必须要对于策略施行当中会出现的问题和可能出现的问题进行罗列,并且找寻解决方案。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而努力嘛!”鞠子洲拨了拨手中竹简:“不过依我看,你父亲这么早就想要解决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府库之中真的因为赈济而空虚了。”
嬴政皱了皱眉:“师兄……是什么意思?”
“秦国搜刮百姓那么厉害,没道理这么快就没有粮食了……应该只是今年明年之间对外发动战争的钱粮不够了而已。”
嬴政皱了皱眉:“是这样么?”
“我已经与你父王说了,进行小范围小规模的“炼铁”。”
“一则,使国人、城旦、隶臣妾都有事可做,不使有人吃白食不干活;再者,也稍微可以对于目前秦国国内的技术进行革新实验,更新咸阳附近的农具,提高一些生产力,顺带着,良铁可以对国中大小贵族售卖,从他们手中弄点钱,补足府库的“空虚”。”
嬴政点了点头,总感觉鞠子洲言语有未尽之意。
但他倒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了。
——这番问话,其实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
因为嬴政自己都已经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兵民和现实里的兵民有差异的原因。
他故意又问一次鞠子洲,也并不是因为对于自己的答案没有信心,而是……他想要在已经得到了答案的情况下,仔细观摩鞠子洲剖析这件事情的过程!
或者说,偷学!
与自己的思考过程相互印证,学习更加优秀的方法。
先确定“身份”,再找到“想要的东西”,而后是推知“需求”,确定“矛盾”。
这样的方法……
嬴政眼底闪过得意。
夜晚,送走鞠子洲,嬴政志得意满地以这种方法重新对于自己所遇到的事情进行剖析。
一桩桩、一件件……
无论是事情,还是人,在此方法面前,都变得如此清晰而透明。
父亲是秦王,他想要的是加强王权和强国,那么他就需要打压一切臣子的权力,需要弱民。“矛盾”是与其他掌权者的矛盾
母亲如今是王后,她想要的无非就是宠爱、那么她就需要揣测父亲的爱好和需求。“矛盾”与父亲的其他妃子的矛盾。
师兄与我同志,他想要的是……
嬴政拿这套方法去分析鞠子洲时候,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云山雾绕,镜里看花。
第八十二章 可能
嬴政吩咐宫人将已经熟睡的女婴抱走,而后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水,慢慢思索。
必须要思索一下了!
他此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对于自己这位“师兄”,这位“同志”的了解,少得可怜!
嬴政闭上眼睛,回忆起与鞠子洲的相识。
他们在赵国邯郸相识,当时的鞠子洲身着士子服,背负铁剑,口称自己是秦国士子。
他的肌肤不似贵族一般的嫩白,而是更偏向于氓隶,但牙齿却不似一般氓隶庶人的发黄或者发黑,而是显得洁白——这种洁白,稍微有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是需要长期保养才能有的。
嬴政从衣着、名姓、牙齿、口音等诸多细节确定了鞠子洲确实是个士子,这才敢将他接纳下来,准备培养为自己的侍卫,必要时候为自己挡箭。
从那时候起,嬴政就没有探知到过鞠子洲的喜好。
直到如今,两人已经成为一个远大志向之下的同道,结为师兄弟,嬴政还是不清楚鞠子洲的喜好!
不思考时候,还并不觉得,一思考到这里,嬴政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与师兄都相识快一年了,我竟连他爱什么、好什么、名姓由来、学识由来都不知道?
甚至,嬴政觉得,自己连鞠子洲的性格都把握不住!
大父曾说,师兄骄矜狂傲……
嬴政摇了摇头。
不对!
那不是他的性格!
最起码,不是最主要的。
嬴政绞尽脑汁,与鞠子洲相处的一切细节在脑海之中展开。
但……几无所获。
为何会是如此?
人应该会表露自己的喜好才对啊!
嬴政不解。
他与他认知里的每一个人的关系都是明晰的,那些人也都像是完整的“人”,有着自己的性格、喜好、厌恶、想法。
但鞠子洲,完全不同!
他的知识渊博;他的性格……不知;他的喜好,未明;他的“身份”……他所想要的……他所需要的……
几乎一无所知!
嬴政一身冷汗,站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明白,目光看向侍候自己的宦官,看向侍立一旁的宫人,看向关闭的殿门,思维触及更远一些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其“身份”。
秦王、太子、王后、宫人、氓隶……
每一个人都是明确的,有着无数丝线缠绕,被“生产关系”支配。
但,鞠子洲不一样!
鞠子洲不一样,是嬴政早已经知道的。
但是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鞠子洲是如此的不同。
他几乎没有任何清晰明辨的“身份”,几乎没有被任何“关系”束缚,几乎没有表露任何个人好恶……就好像,是一个随时准备跑路、随时准备死去的人!
但他的学识,却又是如此的清晰明辨,具有强烈的指向,具有几乎颠覆人的一切常识的能量。
嬴政看向咸阳城南。
城南,是鞠子洲居所。
他与这个世界,有着难以言喻的割裂感!
他这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任何人去看他,都是雾里看花。
嬴政目光渐冷,耳畔忽然有一句话回荡。
“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而努力嘛!”
“师兄啊,你最坏的打算……又是什么打算呢?最好的努力,又是向着什么努力呢?”嬴政喃喃自语。
鞠子洲的话,可信,但也不可信。
嬴政此时回想着鞠子洲教授自己的所有义理,一点点地慢慢揣度其导向。
虽然闲聊的话半真半假,但是真的教给自己的知识,嬴政清楚,那些都是对的。
这对的知识里,必然也就包含了通晓和相信这些知识的人的思考方向,以及需求。
……
“鞠先生回来的好快!”询从房顶上跃下来,手中提着鞠子洲先前交予一名墨者的包裹:“先生这包裹里似乎都是书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的确,我这包裹里,都是书!”
说着,他展开包裹,将里面的竹简和帛书展示在询的面前:“我已经说服王上,先在咸阳城周边建立炼铁炉,最迟三月初,资金和人力就可以到位,届时,就有劳钜子与诸位墨家子弟了!”
“这倒不妨事。”询摇了摇头:“我等墨者本就是负责秦国匠作之事的,析金炼铁,本就是我等职责……不过鞠先生,铁比金,还是差很多!”
“像您的铁剑用的那种铁料,运气好的话,几十炉才能出一炉!”
鞠子洲递过竹简:“那是以前!这里是一些新技术,钜子不妨先看一看再说?”
询将信将疑,展开竹简:“粟米培育?”
“拿错了。”鞠子洲尴尬笑了笑,挑出关于炼铁技术总结的竹简:“是这个。”
询就着昏黄灯光看下去,眼睛明亮。
……
翌日,天气很好,阳光微暖不晒,春风料峭不寒。
秦王春狩,公子成蟜及宗室诸侯随行,太子居宫中理农会诸事。
墨者们在这春日里,开始向农会收购干柴。
鞠子洲带着十几个嬴政派来的人去搜集原料以沤粪肥。
这个时代里,猪是吃屎的。
厕所的构造,往往是类似二层小楼的形制,如厕的位置在楼上,楼下则是猪圈,也是粪坑。
搜集原料沤粪肥,也稍稍有些艰难——那些东西是家猪的饲料,没道理白白送人,所以又要商议价格购买。
购买到之后,还要堆在合适的地方——粪坑总是要挖的,这就需要一些人力,也是需要雇佣,以前的话,找牙人、寺人、舍人花钱雇佣,现在的话,农会也开始涉猎这部分事情,好似还因此与寺人、舍人起了纷争,在降价打价格战。
鞠子洲到农会里登记了一下,领了二十人离开。
这些人装备和身体素质都比寺人、舍人提供的奴隶和破产农民好很多,价格也差不多,劳一日每人只需要八钱。
说起来,也算是劳动力涨价了——去岁鞠子洲社会调查的时候,才只是四钱、六钱的价钱。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终归,一直让所有农民都被绑在土地上不是一件好事,太压抑生产力的发展。
第八十三章 魔幻现实主义现实 (一)
三月初,天气彻底回暖,咸阳西十五里,原本贫困的郊区小村开始涌入大量的人员,他们伐树、挖土、夯地。
此地的二百余人原住民很是困惑地看着自己家门口这群占地的人,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在这里做这些事情。
但是他们对这些事情也并不感兴趣。
一群吃不饱饭的人,怎么可能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呢?
三月十二,夯完地之后,大批葛衣的穷人涌入这个新近被改名叫做“铜铁炉”的地方,同时,官府也对于此地的原住民发放了征令——征发士伍,进入铜铁炉做工,一夫每日给钱十钱,管两餐饭。
一时之间,这二百人士伍尽皆沸腾。
一石粟的价格,平时不过是三十钱而已。
而一亩地,一年一种的情况下,丰年不过二石的收获,而咸阳周边,丰年是很少见的!
虽然没有什么经济意识和数学基础,但是十钱等于三分之一石粟,等于五两盐的简单的账目他们还是会算的。
这种直观而强大的经济鞭策,令人动容。
于是两百多人之中的一百余名丈夫尽皆加入——这村落里,原本人数更多,只是一场大雨过去,寒冬之中,老者孺子死伤殆尽,剩余的,多是年轻强壮,生命力极强的丈夫与妇人。
鞠子洲打散了发,更换了衣服,进入到应征招工的队伍之中,随着众人领取工具、领取工服、排队进入工地,开始做最基础的挖土开始干活。
秦国的动员能力在这个时代是一绝,虽然召集的“工人”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体力孱弱、集体文盲、意志薄弱等的缺点,但是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也够了。
毕竟生产力底子差,能够找来两千多人一起脱离农业生产,专心搞工业,已经是鞠子洲一个人时候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四月初,当鞠子洲与工人们一起挥汗如雨地烧炭烧砖,将大窑砌好的时候,秦国的大朝会之上,吕不韦第一次对于这个项目提出质疑。
“王上,臣以为,“铜铁炉”的项目,不妥,应当停掉!”吕不韦站在朝会的最中央,平静说道:“聚民夫以行工事,本无不妥,但事于国无利、于王无利,更兼有损伤农事,破坏春耕,纠集民夫,扰乱秩序等诸般害处。”
“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劳民而伤财之事,坏法乱秩之事,真的该当施行吗?”
“提出此等祸国殃民之事、劳民坏法之事的人,真的是为秦国着想,而非为他国坏秦之内政的吗?”
吕不韦深深躬身一礼:“请王上三思!”
铜铁炉的项目,从二月底鞠子洲提出,到四月的一个多月之间,吕不韦从位提出一句质疑,从未释放一点阻力。
他等的,就是因工事而耽误春耕,但铁窑并未出产品以证实项目回报的这一个时间点。
春耕,在农业社会之中,是头一等的大事。
除却战争、祭祀等硬性的国事之外,第一重要的,便是春耕!
而工人们为了每天十个钱的丰厚回报,自然也不会愿意回到田里去种地——铜铁炉里大部分的工人,都是穷逼,不穷,谁愿意干这种脏活累活呢?
在秦国,穷与无爵少地是分不开的。
地少,返回田间种地的收益也就少;而工地上一天十个钱的收益,干上一个月,足够覆盖工人们一年的基本生存需要,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于是春耕不可避免被耽搁,有些田地,工人们不愿付庸人代耕的钱,竟直接抛荒。
吕不韦一点一点的将这些证据搜集起来,积蓄力量,沉默不语,等的,就是这一刻,等的,就是这致命一击!
秦王异人高坐于主座之上,静静地看着吕不韦,没有任何表示。
他在等。
等嬴政和楚系的反应,也等吕不韦的盟友。
他要大致看一看,两派的人手情况。
“左庶长所言甚是,望大王三思!”赢傒起身离席,躬身说道。
随后是赢熹、蒙骜、王绾、白敂等人齐齐下场。
异人依然沉默不语。
气氛冰冷,犹如凛寒三冬,大雪落下,天下寂寂。
旁边的人拉了拉隗状的衣角。
隗状身体猛然一歪,像刚从睡梦之中被惊醒一样,惊叫一声,站起身来,转头四顾,脸上一片迷惘:“谁人拉我?入妣啊,乃翁跟你拼了!”
随着他的动作与语句,气氛回暖,众人纷纷笑了起来,秦王异人更是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于是一切的杀机在这一刻被消解。
熊启看向隗状,脸上尽是疑惑。
这老滑头……为何要帮忙?
嬴政平视面前主座之上的自己的父王,小小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波动。
……
“洲,你说,秦王一餐能吃几碗黍臛啊?”脸色黝黑的秩一边大口吃着碗里略显稀薄的黍臛,一边从墙根上扒下来一层青苔,揉碎了放进碗里,大口吞咽。
鞠子洲吃了一口黍臛,还未及回答,身边的呦立刻反驳:“秩你这蠢物,秦王何等尊贵何等富有,他怎么可能吃黍臛这种东西呢?他要吃也是吃膏粱!”
“你放屁,膏粱能有黍臛好吃吗?秦王岂能与你一样爱吃那东西!”
膏粱,就是肥肉配精米的纯干饭。
简单粗暴的搭配,既能补充油水,又有大量碳水,是工期紧张时候,工地里的庖厨会拿出来给工人们加餐的特别餐,来到工地接近一个月,大伙只吃过两次。
秩和呦说着又吵起来,但也就是吵一吵,过过嘴瘾,释放一下情绪,真的要他们动手打人……那还不如指望他们啵对方来的靠谱。
鞠子洲吃完自己碗里的黍臛,舔了舔嘴唇,说道:“你们俩别吵了,有力气不如想想明日的一天休工该去做什么!”
“那还用说?”秩眉飞色舞:“当然是拿钱去女闾之中快活快活!”
呦嘲笑道:“就那三息,也能快活么?”
在场众人听到,都是一阵哄笑。
秩脸上顿时挂不住:“那也比你不能入巷强!”
众人又是一通好笑:“你们二人在这事上倒是难分伯仲!”
鞠子洲看着两人,再看看快活起来的众人,微微叹气。
他们,没有太重的存钱的想法——这是一个活不长的世道,有钱就享受,没钱就捱着,跟他记忆当中的那些仓鼠一样喜欢储钱存粮的人截然不同。
他没法判断这两种态度哪一种更好,因为都是艰难求生的人不得已之下的行为习惯罢了。
第八十四章 魔幻现实主义现实 (二)
四月十二,晴日。
早晨墨者宣布今日休工一天之后,工人们纷纷兴高采烈地相约出门。
劳累了一个多月,工人们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一个多月积攒来的一切苦闷和烦躁都是需要发泄的。
而穷人的发泄,无非就是酒、肉、女人这些。
秦国对于底层实施禁酒,于是重头戏就从“大醉一场,然后去女闾快活一下”变成了“吃顿好的,然后去女闾快活一下”。
鞠子洲跟随着关系好一些的秩和呦在城中吃过一顿肉,一起来到女闾——当然是非常低级的女闾,高级的,他们这些工人也去不起。
低等女闾一般在城北,这边环境极差,与鞠子洲以往在城南地所见极不相同,道路极不平整、平民状态极差、治安情况极差、房屋极其低矮。
鞠子洲走过一处巷子,瞧着了一个黑面妇人半掩着门,对自己挤眉弄眼;跨过另一个街,街口两名十二三岁少年将一名年龄还要小的少年堵住,前截去路,后断退路,嘴里说着什么,并不动手,也就不构成“私斗”的犯法条件,也并不勒索,口中说着借钱,途径的丈夫们斜斜看过一眼,并不理会。
没有人犯法。
秩兴高采烈,熟门熟路带着鞠子洲和呦来到女闾所在,并不啰嗦,只是拍了拍腰间钱袋,立刻便有认得他的打手迎了上来。
“秩,你发了财啦!”打手看了一眼呦,挤眉弄眼,又看见鞠子洲,眼前一亮:“竟又领了生客前来么?今次可算你便宜些!”
“要你算我便宜么?说甚么话?乃翁可非是甚么穷鬼……有钱……”他说着,又拍了拍自己的钱袋,似乎这袋钱能给他莫大的勇气,于是他自信起来了:“有钱!”
打手看了一眼那鼓鼓囊囊的钱袋,语音拉长,意味深远:“喔~果真发财了呵!”
“说起来,秩,今日好似有许多熟客引了生客前来呢,而且似乎都发了财……怎么样?有什么发财的路子么?”打手问道。
“问那么多!”秩做出高深莫测的模样,不一会儿又忍不住想要炫耀:“我说与你,你莫讲于旁人!”
“好,好,那是自然!”打手将脑袋凑了过来。
秩左右瞧瞧,偷鸡摸狗一样说道:“你听我说,是城外,大王建了大炉,要烧铜铁,我在其中做工,每日可得钱五两!”
“喔!五两喔!”打手做出略微僵硬的惊讶表情,他显然是已经知晓这事的:“可是我听说,为王做工极累的!”
“你懂甚么!”秩嗤鼻:“不要累,又有钱的工,何时轮得到你我来做了?”
“这么!你说的有理。”打手终于心悦诚服:“是有道理的。”
他们说着话,有四人丈夫从低矮无光的内屋里钻了出来,随后是四名女子,都站在暗一些的地方,光线暧昧,看不清脸庞,只有种暮气流动。
“嚯!”秩挑眉,回头看向呦和鞠子洲:“呦、洲,你二人可先挑选自己喜欢的!”
他拍了拍胸脯,大包大揽:“今日花耗,权由我来付!”
他说着,又看向打手:“记得,我来付账!”
“是么!”打手上下打量着秩:“你倒是一样的慷慨哩!”
秩昂首阔步,自己先选了一名立在暗处的女子,钻进低矮无光的小房间里,回头说道:“你二人也赶快些!呦,别再跟上次一般!”
呦有些局促,舔了舔舌头,挺起胸膛:“那是自然,上次……上次是意外!”
他说着,手掌不断地捏紧,又松开,捏紧,又松开。
好片刻,他在打手僵硬而嘲弄的假笑之中,走向暗处立着的三人女子,挑了一名,钻进一样低矮的暗室。
打手于是将目光投向鞠子洲。
鞠子洲笑了笑,没有走向女子,而是凑到打手身旁。
打手似笑非笑看着鞠子洲:“怎么?怕了?”
“倒不是怕。”鞠子洲笑了笑:“而是累,你也知道,铜铁炉那边……做工是非常累的!”
“这倒是听说了……不过我还听说,你们在那里,一天能吃两顿饭!”
鞠子洲点了点头,微微叹息:“是啊,一天能有两顿饭,吃干饭,大体可以吃饱。”
“干饭?吃饱!”打手有些动容:“吃饭要算钱么?”
“做工包吃住的。”鞠子洲笑了笑:“但是极累,累得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眯一会儿,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这样么?”打手上下打量鞠子洲。
鞠子洲比秩和呦都要高一些,也没有他们那么瘦弱,总体来看,还是比较健壮的。
鞠子洲见打手打量自己,说道:“我比他俩都强壮一些,因此做活也就比他们多一些、重一些,故而如今比他们累一些。”
“这倒是应当。”打手深有感触,语气缓和:“我以往服役时候,也是这般。”
“说起来,在那大炉子做活,也有一个月了,不知道咸阳最近怎样。”
“一月了?”打手问道。
“是呢,一月了,每日十钱,两餐管饱,每十日有一餐膏粱可吃。”鞠子洲回答。
“如此之好!”打手动容:“膏粱也是管饱的么?”
“是呢,管饱。”鞠子洲笑着:“一月,得钱三百!”
打手呼吸都停滞了:“三百!”
一亩上田,丰年可收粟近两石;中田,一石有余;下田,一石不足。
最重要的是,管饭!
一天两顿,干饭,管饱!
也就是说,一月三百钱是纯赚!
他咂咂嘴:“那大炉子,还缺人手么?”
“你若想去,我可以为你求取名额。”鞠子洲笑了笑;“不收你钱的。”
“果真么?”
“你与秩是旧友,问问他我何时骗过他?”鞠子洲说道。
“这……”打手犹豫一下:“兄长,你叫作甚么?”
“你叫我洲吧。”鞠子洲说道:“对了,你在这里,一月得钱多少?”
“这……”打手犹豫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鞠子洲摆了摆手:“不提这个……对了,这一月,咸阳城中粮价和盐价又涨了没有?”
“没有啊。”打手说道:“二月之后就没再涨了。”
“如此?那我倒是可以买上一些粮与盐回家看望老父了!”鞠子洲哈哈笑着:“对了,布价呢?”
“这个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没涨吧。”打手犹豫一下。
“那么,兄弟,你叫什么?”鞠子洲问道。
“我叫做苟。”苟说道。
“多大了?告知我,晚间回去工地,我好为你求取工作名额!”鞠子洲说道。
“十六。”
“是咸阳本地人么?”鞠子洲问道。
“是的。”苟点了点头。
“娶妻了么?”鞠子洲立刻又问。
“娶了。”苟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很快回答。
“有子了?”问题又急又快。
“还未有。”苟来不及思考,立刻回答。
“女闾价格也未涨?”急切的问。
“没有!”不假思索地答。
“布匹、粮食、盐巴、豚脂、犬肉、草鞋、都未涨价?”鞠子洲连珠炮一样问道。
“都没有!”苟下意识回答。
回答完之后,苟期待着鞠子洲的下一个问题。
然而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鞠子洲闭口不言,黑暗中,他神色诡秘。
第八十五章 魔幻现实主义现实 (三)
物价没有上涨。
物价不会上涨。
这个结果,他早已经有所预料。
在三月之前,在离开咸阳之前,甚至在接近嬴政之前,他就已经隐约有所预料。
鞠子洲点了点头,仍是静默。
这种静默,与先前的那种咄咄逼人的问询形成反差,苟一时有些难忍。
他看着看不清楚脸色的鞠子洲,小心翼翼问道:“洲兄长,我去大炉子做工的事情,有困难吗?”
“没有困难!”鞠子洲声音干涩。
他转身,离开之前,对苟说道:“告秩与呦,我晚间再来此处等他们。”
“洲兄长?”苟看着鞠子洲离开,想要追赶,但是思及方才他沉默时候那无言的癫狂与充满忿怒的可怖,脚步随即顿住。
暗室门口,秩伸了伸头,到底没有出来。
……
鞠子洲快步行走在咸阳城中,他回到自己城南的那个被赠送来的豪华的“家”,简单地用热水冲洗一下,换上一身好些的衣服,辗转于城中各处客舍,手执笔墨竹简,到处问价。
“舍人,你这里,粟米、梁米、黍米等粮食可都有货?”鞠子洲问。
“有的有的!”舍人看着鞠子洲衣着,热情回应。
“各价几何?”
……
他一家一家地问,从半晌午到傍晚,三卷竹简记满,口干舌燥,腹中空空。
竹简上记得满满的。
城中物价没有如何上涨。
但此时,是春耕之时,城中粮食,理应,骤减。
鞠子洲将竹简吹干、卷起。
深吸一口气,他径直走进入秦王宫。
嬴政此时在青宫之中算账。
春耕时节,农会里所需的物资和所要做的工作,如今都是嬴政一手安排。
他了解农会一共有多少亩地,知道那些地有多少是上田,有多少是下田。
农会集体化劳作的一大优点是,会中集资买牛,春耕之时,相互配合着规模化耕种,穷苦得连金属农具都买不起的农人所需要做的比以前更少、劳动起来因为牛、犁、耒、鞋、食、水等基本工具的到位,也更加快捷。
但,这种劳动已经算是高强度的劳动,要想让之后的劳动依然保质保量,那就必须有轮休、更需要有油水补充。
粮种、食物、油水、盐……一笔一笔的花销,虽然花的钱不多,但嬴政还是认认真真地一遍又一遍核算。
鞠子洲到时,看到嬴政,没有打招呼,也没有等他算完,而是直接开口问道:“最近农会之中集中采购粮食是从谁人手中采购的?”
“是我大母。”嬴政头也不抬:“但是因为梁米比较贵,所以我买的都是粟和黍。”
“他们手中粮食还足够?”
“够的。”嬴政回答。
“即便是农会手中一直都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他们手中的粮食,也一样够供应我们的需求?”
“够。”嬴政回答。
“春耕快完成了吧?”鞠子洲问道。
嬴政回答:“是啊,这两天就完了。”
“即便是春耕时期,把大批的粮食作种,种了下去,粮食也依然够吃?”
“够。”嬴政平淡回答,语气中多了一些疑惑。
他并不明白,鞠子洲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你父亲手中的粮食也够!”鞠子洲说道:“他甚至已经差不多筹备齐全发动战事的军粮了!”
“在以工代赈,发放大量粮食之后、在春耕时期、在我向他谏言,要走大批粮食以开发“铜铁炉”项目之后,他手里的粮食,也还是够吃,他所需要的明年的军粮,也依然够支撑起一场或者几场战争。”鞠子洲笑了笑,笑声诡秘,令人惊悚。
嬴政没来由打了个寒战,搁下手中的笔,看向鞠子洲:“师兄,你怎么了?”
鞠子洲摇了摇头:“粮食其实一直都够吃!”
一直,一直,一直,都,并不,缺少粮食!
单纯的,让人吃饱的粮食,其实是足够的。
这一点,鞠子洲在进行调查研究,写《邯郸调查》的时候,就已经隐约知道了。
赵地苦寒,平均亩产都有六十九斤十二两。
秦国这块地,只会更多;而川蜀之地,天府之国,还要多!
七国之中,除却燕赵,都是只多不少。
正常的拥有生产工具,好好的耕种,一年下来,粮食的产量,其实是足够满足所有人吃饱的需求的。
但是现状是,八成以上的人都吃不饱。
一天两餐,都是少数富农才能够做到的。
这其中的问题……压根不是什么生产力问题。
“嬴政!”鞠子洲笑吟吟看着嬴政,宛如猛兽,磨牙,等待吮血。
“师兄。”嬴政跽坐,眉头微皱:“我感觉你不太对……”
鞠子洲点了点头:“你知道,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又反作用于生产力了,对的吧?”
“是的。”嬴政点了点头,疑惑看着鞠子洲。
他从未见到过鞠子洲如此神态,如此气质。
“但是即便是最正确的理论,它和现实也都是会有差距的。”鞠子洲说道:“你知道吗?”
嬴政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不太懂。”
鞠子洲呼出一口浊气。
他特意设计出今日的格局,筹备了验证自己猜想的一切条件,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有些想要将自己此刻的心绪分享给别人——他已经想要验证这个猜想数年了。
累极多时的畅快与失望,终于落在了鞠子洲心头,砸碎了他最后一丝的幻想。
“我曾想过,依照理论,我们想要建立起新的“生产关系”,必须要尽一切可能发展生产力!”鞠子洲以咏叹的语调说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但很遗憾,这种想法是错误的!”鞠子洲语调哀伤。
他是一个矛盾的人。
他通晓,并且坚信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
但是他又怀有侥幸心理。
他觉得,只要发展生产力就可以了!
所以他的三个一个比一个重要的计划,计划的排序是《秦始皇改造计划》、《神圣性重塑计划》、《生产力提振计划》。
最重要的,他以为是《生产力提振计划》。
但是打一开始,鞠子洲以往的工作经验和理论知识就告诉他,这不对!
发展生产力的目的是为了让人过得好。
但是人过得不好的根本问题真的是“生产力不足”吗?
鞠子洲看向嬴政。
他眸中,黑色的、华贵的玄鸟坐在面前。
人与妖魔神仙同居,妖魔神仙吃人,人所以得苦。但,人过得苦,真的是因为,人长肉长得不够快吗?
“嬴政啊,”鞠子洲目光热切,鞠子洲目光冰冷:“理论是正确的,现实也终将按照理论所讲述的那样发展。”
“但从理论到现实,却总会有一点点的延迟。”鞠子洲平静温和:“这一点点的延迟,是正常的历史的螺旋。”
嬴政忽然头皮发麻。
第八十六章 向斗争中求永生
“新的生产关系的成功构建,是建立于“斗争”之上的。”鞠子洲看着嬴政。
在这一刻,他目光沉静。
嬴政一动都不敢动。
他静静看着鞠子洲。
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变化都牢牢地刻在脑海之中。
“小到旧制度里的关系调整、权责重构,人事交接;大到彻底破坏旧有的一切生产关系,重建自己所想要的,并且符合于时代生产力的生产关系,无不如此。”
“不过,视关系的重要性和涵盖范畴的广度,斗争的烈度也会有所改变。”
“有些是温和的,简单的斗争,譬如请客吃饭,摆下一桌酒,讲几句驯顺的话,斗争结束,矛盾随之缓和,关系也就建立起来了;有些则不然。”
“有些斗争,是要让新的利益获得者们全部团结起来,推翻旧的利益获得者们,抢夺这个世界的主导权之后才能够建立的。”
“你所想要的那种无比牢固的生产关系,要建立起它,那末,你所要面对的斗争,其实就偏向于后一类。”
“因此,我们当前的任务,便是扶植起来一批利益获得者,教他们在你的指导之下,逐渐的发展生产力,逐渐的获得更多的粮食,得到更多的权益,逐渐的过得更好,每天都比前一天有盼头,每天都比前一天有力气,每天都比前一天有精神,每天都比前一天活得像个人。”
“叫他们知道,在这个人世上,努力,就可以活得更好。”
“而后他们自然信你爱你,而后遇到旧的利益获得者们的欺压,他们自然就会生出反抗的心理。”
“这时候,你再给出一个法理依据——也就是我们讨论过的“神圣性”,以此为根基,你的这些人会立刻的,从农民、从工人、从商人、从小生产者,变成无比勇猛的士兵,在你的带领之下,不畏艰险,聚集起来,将一切他们面前的敌人推翻,得到属于他们的,真正的自由与幸福。”
“由此,你所想要的新的生产关系,也就随之建立起来了。”
“不过呢,我们还是对目前的现实做出一些了解——现在的生产力低,但是对比人口和人所需要的东西,这点低的可怜的生产力,其实也够用。”
“那末,生产力够了,为什么还没有新的生产关系建立起来呢?”鞠子洲看着小小的嬴政,脸上忽然显出和蔼的笑意,眸子里是借来的肝胆所映出的平和。
“那是因为,斗争还没有真正开始,根本的矛盾还被压抑着。”
“我们必须要面对的,是历史的螺旋。”
“事物是螺旋发展着的,当生产力足够的情况下,往往旧的利益获得者们会依照旧有的生产关系,拿走大部分的利益,而剩余的残羹冷炙,也往往足够让底层的人们偶尔混个饱饭吃。”
“吃饱了饭,而与过往的吃不饱相对比,于是就有了幸福感,于是人就懒洋洋的,温和无害起来了。”
“这个时候,人就不会再想去通过斗争,获取更多了。”
“因为心理预期已经被压得足够低,偶尔的一些微小的、确实可以感受得到的幸福感觉,都足以让人满足。”
嬴政看着鞠子洲,他瞳孔中,映出的似乎再不是鞠子洲的身影,而是两个交叠一齐的身影。
表层里,嬴政见到一个狷介张扬,仰天嘶吼的狂人剪影。
但内里,那是一个模糊不清,但又似乎无比清晰的影子。
那个身影静静地坐在他面前,如鞠子洲一样,和蔼而平静地笑,瞳子里映出灯火的惨淡星子,映出大地干裂、映出洪水滔天、映出老者痛苦、映出儿童嚎啕、映出妇女惨遇、映出丈夫麻木。
人间百代,一眼望遍;天下事态,尽在胸中。
他如神灵,渺远而漠然;又如老丈,温和而睿智。
“……惟是到利益获得者们无法再在既有的生产关系的影响下向外获取到更多的利益,于是他们便齐齐地转头回来,惦记起底层人们嘴里的那一点点仅够饱腹的利益了。”
“这时候,再去压榨,人们受到的苦楚大过了一切的自我安慰的微小而确切的幸福感,他们便开始自发的站起来,运用他们的聪明智慧而与旧的利益获得者们相抗衡起来,相斗争起来了。”
“这之后,便是他们争杀掉旧有的利益获得者,变为新的利益获得者,开始依照自己的人生经验而得出的聪明智慧的指导调整起生产关系,或者沿用旧有的生产关系的框架,做出一点点小小的调整,等着下一批受不了压榨的人们站起来将之推翻;或者是完全的抛弃掉旧的框架,搭建起一个更与当时生产力相接轨的关系。”
“但是不是真的与当时的生产力相符,那就需要一点时间让现实去检验咯。”
“时代总仍是如此发展,反复拉锯,利益获得者与未获得利益者相互斗争,总体上,我们得到“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理论,但现实总会有一点点小小的偏差。”
“这点偏差,就是我们在历史的螺旋里所要待的时间。”
“可能十年二十年;可能百年二百年;可能千年二千年,斗争总仍是那样发生,理论总仍是那样正确。”
嬴政想开口,但不敢。
鞠子洲笑着:“如此,嬴政,你还想要你现在所想要的那种生产关系吗?或者是就这样保持现在的生产关系,以后当一个贤明一些的秦王呢?”
嬴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声音微弱:“我想要……新的生产关系!我想要我所想要的那种永生。”
“那末好办,借用现有的体制,发展生产力,用更多的利益麻痹旧的利益获得者们,趁机扶起新的利益获得者,同时对外发动战争,砥砺新的利益获得者们,教他们成为你手中最强的暴力,而后携带战胜之势,摆弄时局,打压贵族,就可以了。”
言辞简单,思路清晰,办法具有极强的可行性。
嬴政眼睛眨也不眨看着鞠子洲:“万一到时候贵族反扑呢?”
“不过是苍蝇碰壁,嗡嗡乱叫罢了。”鞠子洲伸手,轻轻在面前桌案上扫了扫:“扫帚到了,灰尘还能不乖乖走掉么?”
嬴政闭上嘴巴,模仿起鞠子洲的神态语气:“如此,我要的永生呢?”
“新的生产关系因你而建立,新的,永恒的思想因你而出现,并且牢牢地刻在所有人的脑海里,即便是旧的利益获得者,也要遵循你的思维而思考,也要运用你的理论去压榨一般人。”
“而受到压榨的人,也要运用你的知识武装自己的脑袋,运用你的方法去斗争。”
“斗争是永恒的,届时,你也会在斗争之中,获取到你所想要的,我们的永生。”
第八十七章 特质
鞠子洲说完他所想要说的,没有逗留,起身便走。
嬴政少见地没有起身相送,而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思考。
鞠子洲今天的话,有很多,嬴政似懂非懂。
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懂,可是……
嬴政闭上眼睛,脑海中鞠子洲的神情浮现出来。
那种漠然和平和混合而成的特质,霸道与沉静相融合的感觉……那绝对不是鞠子洲本身的特质!
嬴政双目紧闭,心海翻腾。
他对于鞠子洲的了解并不深,甚至到目前为止,都无法察觉鞠子洲笼罩在迷雾之下的真实的性格。
但有些东西,有些人,你虽然不非常了解他,却可以轻易判断出有些话是不是他可能会说出来的,有些事,是不是他可能会做出来的。
今日的这些话语,就绝对不是鞠子洲应该会说出来的话。
太平静、太淡然、太霸道、太温和。
虽然讲的话也都是与鞠子洲一贯相谈的道理,但这道理根本就不是鞠子洲会讲的。
往日的义理,虽然也如今日,直指根源,具有颠覆性,但其实它只不过是没有切身立场,宛如游离于尘世之外的旁观者,客观而忠实地记录一切,从中提炼出最细微最根本的东西,而没有自己的根基,也没有实打实的属于“人”的情绪。
但今天的理不一样。
虽然同样直指根源,但嬴政可以从这还没有完全读懂的“理”里面窥见一丝尖锐。
这一丝尖锐,是对敌的。
有了“敌”,就说明了这种“理”有他的立场,有他的明确定位。
并且如此杀气腾腾的理,仿佛经过半生出生入死的艰苦斗争,从中磨砺提炼出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部分,思考方面甄别敌我,行动起来毫不犹豫。却又可以看得到自己的努力只是规律的一环,自己的一切都只是从螺旋之中诞生,毫无自我居功的骄傲。
这根本不可能是鞠子洲!
嬴政张开双眼,起身,坐在了鞠子洲的位置,回想着鞠子洲口述的理,一点一点地将他的神情变化和眼神变化在脑海之中拆解开来。
慢慢的,嬴政隐约间看到一个人。
他活在鞠子洲的身上,又似乎并不在。
面目模糊,而立场清晰。
嬴政从鞠子洲所说的理里面可以把握到他思维的枝节,窥见这人的一丝神韵。
那是即便只在鞠子洲身上窥见一丝一毫的存在痕迹,都可以感受到其中独特的神韵。
夜色漆黑,深夜,嬴政张开双眼,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黑,脸上有着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淡。
他矛盾,又统一;他霸气,又温和。
嬴政先向北看,又向东看,举手虚握,指节叩在桌案上,清脆的响声在深夜里荡开。
“呵,虫豸罢了。”他说。
……
鞠子洲回到女闾时候,秩和呦正在这里坐着与苟说着话,瞧见鞠子洲回来,三人都笑了起来:“洲,你终于回来了。”
苟站起身来迎接,秩和呦却未站起。
鞠子洲看了两人一眼,他们对视,而后相扶着起身,有种颤颤巍巍的虚弱感觉。
鞠子洲抿唇:“你二人晚食进了吗?”
“还未进,有些肚饿。”秩用手肘撞了撞呦。
“噢,啊,是也是也……我二人在此……等你许久,等的…肚饿不已,都快站不住了!”呦如梦方醒,磕磕绊绊地说着。
鞠子洲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回头看了一眼隐没在黑暗之中正吃吃笑着地女人,微微叹息:“苟,你与店主人分说了吗?”
“说了,说了,闾主允我去铜铁炉那边做工了,这边的工钱也已结了。”苟有些忐忑问道:“洲大兄,你说,我真的也可以进入铜铁炉中做活吗?”
“可以。”鞠子洲笑了笑,拍拍苟瘦弱的肩膀:“铜铁炉中正缺工人,只要有传,再有人引荐,便可入内。”
“那就好。”苟稍稍安心,又看向秩和呦:“你二人竟敢骗我!”
“哪有骗你!”秩虽然腿脚酥软,但是嘴依然很硬:“我反正没听说谁有引荐过别人进入大炉里当工人!”
鞠子洲笑了笑:“你没问而已,铜铁炉中一直都可以引荐工人的,年轻强壮和有一些冶金经验的优先,并且有一定技术的熟工的工钱比我们这些卖苦力的人高很多!”
铜铁炉的基本运行制度是鞠子洲与墨家钜子询一起指定的,他当然知道这些东西;而秩与呦不过是身体并不如何强壮的工人,每天完成工作都已经使身体并不强壮健康的二人精疲力竭,他们理所应当没有丝毫力气去关心别事,因此不知这些门道,才是正常。
“问?”秩来了兴趣,他此时虽然也是腰膝酸软,浑身无力,但是这种无力与平日劳作的无力并不相同,因此闲坐无聊之余,对于这类平时并不关心的事情也有了关心的力气与心思:“洲,你知道这些,也是问来的吗?”
“当然是。”鞠子洲笑了笑:“平时督促我们做活的那些墨者,全都是可以问的,只要做完了活,可以随便问的。”
秩点了点头,似乎记住,又似乎,有了一些别的什么心思。
他看着鞠子洲面露疑惑神情,重重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说着,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身旁,呦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鞠子洲向外看了一眼,天色蒙蒙黑,又未全然黑透,此时回去铜铁炉那边,十五里的路程,道路虽然并不如何崎岖,但没有灯火,秩和呦都有夜盲症,鞋子又只是寻常草鞋,一行人估计要摸上一个时辰。
“不如去找个食肆饱饱的吃上一顿,然后寻客舍睡一晚吧,天色已黑,回去工地也不一定会开门。”鞠子洲说道。
“也好。”秩点了点头:“只是明早需要尽早起来,好赶回去了!”
呦摸了摸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咬牙说道:“今晚的晚食就由我来付账吧,我们吃好一点。”
秩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笑起来:“当然要你付账,而且今晚我们必然不能睡通铺——房钱也要你来出!”
鞠子洲瞥了一眼两人的钱袋,又摘下自己腰间同样鼓鼓囊囊的钱袋,笑着说道:“还是我来付账吧,苟也一起来吃吧,吃饱了,好好睡一觉,明早再饱饱吃一餐,明日去铜铁炉做活,便有了力气。”
“找个近一些的食肆!”秩朝鞠子洲挤眉弄眼:“吃饱了,我还能回来一次!而且洲你还未体会这滋味呢!”
鞠子洲看了一眼秩,有些无语。
第八十八章 底层的智慧
晚餐是鞠子洲出钱请的,秩与呦、苟三人抱着半生的猪肩吃得很香,一直吃到再吃不下、再走不动,三人才停止了饕餮。
鞠子洲会账之后,看着坐在那里抱着肚皮一脸幸福的三人,微微叹气。
这些日子相处,鞠子洲虽然在铜铁炉中受到了一些孤立和排斥,但他也大抵了解了这些底层秦人的一般性格特征。
长期的守法养成了他们具有极强服从性的性格;同时看不到太多希望的生活令他们普遍悲观、重视实际利益;也因为贫穷和压抑,他们的生活作风比较的开放和放纵、贪图享乐,不知节制。
这些性格特点,鞠子洲感觉很眼熟。
不过他很快抛却了无谓的心思,转而看着吃得撑到走不动的三人:“又不是没有下一餐,何必要吃得这么多?”
“肉啊!”苟沉默了一下说道:“我生到如今,还从未有过单吃肉吃到如此之饱的境遇呢!”
一旁单耳的食肆肆主收拾着桌上被吃得干干净净,上有齿痕、并且被敲开吸光骨髓的猪骨,漫不经心说道:“这位客人必不是贫贱出身吧。”
“老夫今年三十四岁,操持食肆诸事已有约莫二十一年,来我家这食肆之中进餐的人都是士伍、公士之流,大抵贫穷,偶有小富者,新婚夫妇,也均是以肉食为辅菜,享乐至极,无非是黍臛、彘切、犬肚为菜食,未曾见过只吃肉食,而不进粮食。”
说着,这位苍老的肆主端着半盘猪骨,深深地看了鞠子洲一眼,说道:“客人们吃剩的这些骨头,我都要磨成粉去掺入菜羹中增味。”
“如此说,客人可知他三人为何饕餮如此了吗?”
鞠子洲心中一凛,看向秩、呦二人。
秩拍着肚皮咧嘴笑了:“贵人莫怪,我的确有攀附贵人之权势的想法。”
呦张了张嘴,神色惶然。
鞠子洲叹气:“是了,相处一月之久,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我的演技没有好到可以瞒住所有人。”
“贵人您视这样的饭食为寻常事件,但我等贱人、小人,可是一辈子都在盼望着这样的饭食啊!”秩笑了笑,躬身一拜:“先前有所隐瞒,但我自认我没有对贵人有所阻碍,虽然占了贵人一些便宜,但贵人大量,还请莫怪。”
没有人是什么绝对的蠢人,即便是麻木的底层人,他们在遇到不同的人的时候,也是会有感觉的。
而鞠子洲这样与他们生活习惯、行为习惯都格格不入的人,更是如同鹤立鸡群一样明显。
苟听着秩与鞠子洲的对话,心里有些慌张,站起身来:“我……”
鞠子洲摆了摆手:“坐下吧。”
他想了想,说道:“休息一会儿,待会儿我们觅一个客舍居住。”
秩眼珠转了转,问道:“洲贵人,还要与我等厮混?”
“我哪里是什么贵人?”鞠子洲叹气:“我奴隶也!”
呦神情错愕。
奴隶?
他眼中是浓浓的质疑,不过囿于怀疑鞠子洲是贵族身份,他不敢出言质疑。
鞠子洲笑了笑:“我不过奴隶出身,如今也没有什么正经的爵位,与各位同为白身“士伍”。”
秩高声笑着:“那么,洲,你与我等一齐进到大炉子里做活,是想要做什么呢?要不要我等相帮?”
鞠子洲想了想,点了点头:“你们肯帮我,那真的再好不过了,不过——我没有多少报酬可以给你们。”
鞠子洲已经没有什么钱了,他也不想问谁人要钱给秩和呦。
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的。
“洲你愿意于我们说一些东西就可以了,我哪敢奢求什么报酬!”秩咧嘴笑着:“哈哈,就如今日所说的那些——可以问墨者们的那些消息。”
鞠子洲惊讶看着秩:“你倒是有心的。”
“那洲兄……洲贵人,您有什么事是需要我们帮助的呢?”苟小心翼翼问道。
“不必如……”鞠子洲话说到一半,叹了一口气:“你们就在做活之余,帮我观察一下我们四周的人吧。”
“观察……人?”秩不解:“这是要做什么?”
“我想要了解他们……还有你们!”鞠子洲认真看着秩说道:“我想要了解你们最本真的想法,最真实的生活状况。”
说着,鞠子洲看向正在数钱的只有一只耳朵的食肆主人:“店主人家,你可愿意帮我这个忙么?”
食肆主人笑了笑:“我当然愿意,能够结交一位贵人的机会可并不多!”
鞠子洲笑了笑:“但是我这个所谓的“贵人”,并没有什么办法给你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拿来与人吹嘘也是好的。”食肆主人笑道:“我叫做鸩。”
“我叫做鞠子洲,是自己取的名。”鞠子洲笑了笑:“现在方便问鸩老兄一些问题吗?”
鸩笑呵呵的,看了秩等三人一眼,点点头:“客人既然有心,那我便可以奉陪。”
“鸩老兄可以叫我洲小弟。”鞠子洲笑了笑,又掏了钱袋出来:“可再拿些肉食出来么?我们边吃边聊。”
“没有了。”鸩摇了摇头:“那三位客人方才已经将我店里两日的储备肉都吃光了。”
鞠子洲一愣,点了点头:“看来你这里生意并不十分好。”
“生意不错了。”鸩摇了摇头:“每日能得三四十钱,以我这小肆来看,生意已是极好——最近尤其如此。”
“很反常么?”鞠子洲问道:“以往连三四十钱都没有么?”
“是也。”鸩点了点头,转身到门口处张望了一会儿,随后关上店门窗户,拴上门闩,进到屋子里提了陶制酒壶出来,脸上皱纹有些舒展:“客人可饮得酒么?”
这是要拉鞠子洲下水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可以,明日之后都可备酒,待我来此,便可痛饮。”
鸩脸上的皱纹已经全然舒展开来:“洲小弟能饮多少?”
他说着,于柜台处取出了两只陶碗,一人一碗倒上浊酒:“请满饮。”
秩伸长了脖子,看着两人面前的酒,咽了一口唾沫。
没有多少体力劳动者不想喝酒。
鞠子洲端起碗,一饮而尽:“鸩老兄这酒藏了多久?”
鸩笑嘻嘻不肯回答,而是说道:“以往最多也就是每日二三十钱,最近春耕时候,农会众人庸了许多人助耕,包一日两餐,附近的丈夫们劳作之后在农会之中吃饱了、得了钱,往往喜欢在睡前饮一碗酒,我这里的酒,掺水之后,一钱一碗,因此虽然少了一些卖食物的钱,但多了酒钱,收入也就多了一些。”
第八十九章 酒产
“你这里酒水……每天能卖出去几十碗?”鞠子洲有些惊讶:“那么每天要用二三十斤酒水?”
一家如此小规模的食肆都要用几十斤酒水,那么全咸阳呢?
那么多的酒水需求……满足这些需求的人……酿酒的时候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没有二三十斤,最多也就是七八斤。”鸩笑了笑,有些得意:“洲小弟你可别忘了,我这里的酒水,都是掺水卖的!”
鞠子洲抿了抿唇,多少有些无语。
掺水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真的不会感觉奇怪吗?
“那你这里的酒水……是哪儿买来的?”鞠子洲又喝了一口问道。
“是莫送来的。”鸩说道:“我这里是他所分辖的区域,这几日需求极大,每日清晨天微亮时,他便会使人送十斤酒来,月底会与我会账。”
“不会被吏人查吗?”鞠子洲好奇问道。
“吏人?”鸩笑了起来:“嘿,吏人。”
他笑得开心,鞠子洲也感觉有些不对了。
照道理说,大规模的酿酒是很难瞒得住人的,而且运输、分发……
鞠子洲又想起自己之前一次考察时候所遇到的一名丈夫——咸。
那个站在偏僻处的巷子口拉人卖酒的家伙。
莫这个名字……似乎自己就曾从他口中听到过一次!
“洲小弟,你可知,往我这食肆里送酒来的人是谁人?”鸩得以笑着,眸中闪烁难以言明的情感。
鞠子洲心神微动:“不会是一名吏人吧?”
鸩哈哈大笑:“洲小弟不愧是贵人,一猜就中!”
鞠子洲心念转动,继续问道:“别的地方,也都是吏人在送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应当差不太多,即便不是,吏人也应该是知道的。”鸩说着,喝了一口酒,眯眯眼睛,说道:“这事情,虽说是违法之事,但它也确实是个赚钱的事……吏人也是要赚钱的嘛!”
恐怕不只是吏人要赚钱。
鞠子洲想了想,问道:“要按这么说的话,那么售卖酒水的,只怕也是个了不得的贵人吧。”
“那谁知道呢。”鸩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左右,即便不是贵人在操持这事,也定然会有贵人在此中获利。”
“的确应当。”鞠子洲点了点头,这会儿,他也已经反应过来了:这种大规模的违法事件,没个后台的话,以秦国的监管能力,是很容易就可以察觉到的。
但这事情到现在还在做,利益链条甚至已经完备到了定点投放的地步——这已经足以说明,相关产业的成熟。
如此成熟的一个产业,如果秦国连察觉都未能察觉,那么秦国也不必再想着打什么六国了——国内监管力度如此之弱,恐怕早已经处于灭国边缘。
“这么说,这事情也算是贵人们默许的了。”鞠子洲叹了一口气。
而且吏治恐怕也应该好好的整肃一遍了。
“不对啊!”呦忽然开口说道:“这怎么可能是贵人们所默许的呢?这是犯法的事情啊!”
“而且鸩你在喝酒之前还要好生观察四周,还要闭门呢!”呦很是疑惑:“这不是恰恰说明了饮酒是犯法的事情吗?”
鸩喝了一口酒,说道:“小鬼,你还年轻,可能并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只能做不能说的;而有些事情,则是只能说不能做的!”
呦脸上挂满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也千万别问。”鸩说道。
鞠子洲想了想,继续问道:“你还在种田吗?”
“我?”鸩摇了摇头:“我有上造之爵,家中田地不少,也蓄养有五人二十岁壮年奴隶,不必自己种田。”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残缺的一只耳朵说道:“瞧见没,当年我就是以此赚得了爵位……差点就死掉了!”
“上造啊!”秩有些艳羡看着鸩。
“别觉得爵位那么好得!”鸩狠狠喝了一口酒:“当年那一战,我可是只差一点就被人把脑袋削掉了!”
“就算没有上造,有个公士也极好啊!”呦忍不住说道:“你不是只受了一次伤吗?”
鸩抿唇,显出无语姿态:“我的公士是承继了我父的!”
“能不上战场,还是不要上战场!”鸩语重心长说道:“上了战场,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了!”
“但是……”呦还是想要辩驳。
此时,鸩已经不愿意再规劝利益入脑的年轻人了,他摆了摆手,对着鞠子洲说道:“洲小弟,你请继续问吧。”
“所以你现在主要还是依靠着这小食肆为生?”鞠子洲问道:“你每年大约可以存下多少钱财?”
鸩摇了摇头:“并非是以食肆为生,主要还是贩酒。”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么私下卖酒这一行……你做了多少年了?”
“十几年吧。”鸩皱着眉想了想:“以前虽然也有私酒,但品质和供应都并不稳定……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我记得才有人开始往我这里定期的供酒,并且他们极其大方,一开始,我其实是不信他们的,但是他们仍旧依照我所说的量来供酒,每月收一次酒钱,绝不多收,有时甚至还主动抹消零头,年节时候,往往会送我一壶好酒……”
“如此的作为,必定是一位位高权重的贵人了。”鞠子洲喟叹。
秦法……虽然说是那个秦法,但是距离商君变法时候的严苛与毫不容情,已经百五十年了。
法律严苛,也挡不住人情消磨、利益攻击。
“卖酒收入还成吧。”鸩笑了笑:“我这里有固定的客人,多是在炎夏严冬才会来买酒,平日里……像这几日这样每日卖个二三十碗,其实很少。”
“一般人手中没钱。”鞠子洲笑了笑,开口道出其中原因。
鸩点了点头:“的确,一般人手中确实是没有什么钱的。”
咸阳城里,虽然军功贵族很多,但最多的,还是那些无爵的氓,以及连自己人身所有权都没有的奴隶。
奴隶是不会有钱来买酒的,买酒的,多是那些以种地为生的普通农民。
而这些农民,恰恰手中没钱。
所以平时买酒的人也不会多。
“我这般的生活,每年卖酒也可得七八千钱,加上食肆卖些吃食,年年可以有万钱收入,但每年能够攒下的钱也还是不多。”鸩摇了摇头:“各个方面都要梳理的……”
第九十章 暮霭沉沉少年死 (第一更)
“我每年可积下约五千钱。”鸩说着,脸上有了骄傲神色。
这点钱,对于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或许也就是个笑话,但是对于鸩这样的一般人,已经是一笔值得骄傲的财富了。
鞠子洲有些疑惑:“你每年能存这么许多,为何还要……”
将客人吃剩的骨头拿去磨骨粉掺羹,着实不像是每年可以有五千钱积蓄的人应该会做的事情。
鸩摇头笑着:“洲小弟还未娶妻生子吧,待你有了妻子,有了孩子,就该明白我为何要如此做了……我有两个儿子,大一些的,长子十七岁,前年时候,我为他打点一番,献粮取爵,谋了一个亭长职位。”
“小儿子今年十四……”鸩说着,眼睛里都放出光彩:“他现在在吏室之中学法,每年束脩之外,还要给老师奉养,要用钱结交同侪。”
“来日我死后,爵位定是要承继给长子,田地当然也要随着爵位走,如此的话,不免就对小儿子不公平,我打算多积钱财,交给幼子。”
“只是,未来王上要作战,小儿子学法,自然可以不必上战场,长子……”鸩微微叹气:“还是需要更多的钱啊!”
鞠子洲看着鸩,也有些感慨:“天下父母,约略大都如此吧。”
多数父母爱护子女的心思,是一致的。省吃俭用,为的,无非也就是子女能有好日子过。
秩叹气:“那你活得挺累啊。”
“如是我的话……”秩想了想,说道:“我若能有每年五千钱的积蓄,我必要去尝一尝贵人们所爱吃的佳肴美馔。”
鸩笑着问道:“你不给你的儿子女儿留吗?”
秩嗤鼻:“儿子女儿什么的,哪有自己享乐重要?何况我都不一定能有妻,何来的儿女呢?”
鸩摇头,看着秩,不住的笑。
秩看着鸩,冷笑仿佛刻在脸上。
鞠子洲看向苟和呦,两人虽然不似秩般尖锐不屑,但是眼角眉梢,还是可以看得到对于鸩的不认同。
他们的意见,更偏向于秩。
又聊了一会儿,秩等三人消了饱,鞠子洲便向鸩辞行,带着三人离开。
鸩打开门,对着鞠子洲说道:“洲小弟明日有空也可来此与我共饮,不过明日来,便要收你酒钱了。”
鞠子洲点了点头:“明日有空的话就来,若是没时间的话,鸩老兄就不要怪我爽约了。”
“怎么会。”鸩笑着,站在门口送行鞠子洲一行人。
离开好远,鞠子洲回头看,鸩依然站在店门口,宛如青松,虽然年迈,但依然苍翠挺拔,生机勃勃。
回过头来,鞠子洲看着自己身边的三人。
秩、苟、呦三人,都是如他自己一样十几岁的少年人,本该是生气勃勃的年龄,但行止之间,已见得说不出的暮气,死气沉沉,如同老叟。
鞠子洲叹了一口气,说道:“二三子,可知道能在铜铁炉中拿多久的工钱吗?”
秩侧了侧脸,看着鞠子洲:“洲,你知道这些?”
“我知道!”鞠子洲点了点头:“铜铁炉那边的琐事,原本都是由我负责的。”
琐事?
秩来了精神了,他并不知道这个“琐事”的范畴有多宽广,但他知道,鞠子洲胸中定然有很多可以为他们带来不可估量的利益的消息!
而现在……
“那大炉子要开多久?”秩兴奋问道。
“秦国能够存在多久,那么铜铁炉就可以开多久!”鞠子洲笃定说道。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按照目前的进度,再过二三十天,等第一批的铁制兵器出炉,贵人们意识到铁制兵器原来也可以与铜器有着相差仿佛的性能,并且造价更低一些的时候,这个消息便会变成所有人的共识!
尤其是,墨者们已经开始根据鞠子洲提供的研究方法改进炼铁工艺了。
秩眼前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鞠子洲笑了笑:“过上一两个月,铜铁炉中就又要花钱扩招、我们也要忙碌起来了,到那时候,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秩愣了一下:“还要扩招,都已经有数千人了吧!”
“不够呢!”鞠子洲说道:“工地是按照五千人的规模建造的,食堂和宿舍、公厕都还有大片余裕。”
“五千人!”秩吓了一跳。
一个多月的时间,以目前的生产能力,也建造不出什么完备的工地,只是铸造数只大炉子以及配套的工棚,盖了简易的宿舍、食堂、厕所等必要建筑。
“真的要招收五千人啊?”秩缓了缓,眼前一亮,问道:“之前是说可以让别人引荐的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看着秩。
他双眼发光,似乎有了希望一样,先前死鱼一样的身子慢慢挺直,有了某种跟鸩有些相似的神采。
“你想赚差价?”鞠子洲问道:“以为人找包吃住的工作的名义,把人引荐进入铜铁炉,约定给与回扣,自己拿差价?”
不只是可以赚差价,甚至是可以两头通吃。
秩身躯微震,看着鞠子洲,有些害怕:“不行吗?”
“倒并不是不行。”鞠子洲笑了笑:“还是回去休息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只要你能够做得到。
鞠子洲并不担心秩打着自己的名义去墨者们那里索要名额,然后招工吃个回扣。
呦这时候却挺直了腰杆说道:“那么我们是可以一直在里面干活吗?”
他看着鞠子洲,眼中是浓浓的希冀,没有秩那么亮的光彩,但也燃起了一些希望,能够看得到向更好发展的路。
鞠子洲点了点头:“算是可以吧,但是……”
他说着,看着呦和苟:“我劝你们还是在往后的一段时间的工作之中,学一些东西…尤其是冶炼的技术…学到了技术,以后便是熟工,留驻咸阳这边的工地的话,以后工钱可以翻一番,调配到其他地方的话,则可以更高。”
工地是迟早要搬迁的,咸阳这里,至多也就是留下两三个小炉,满足周边地区对于农具的需求——这里距离原料产地,还是远了一些,矿石等物,运送过来,成本不低,如今的铜铁炉,也只是一时之选,目的是放在秦王眼皮子底下,让他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变化。
苟心驰神往:“真的可以比十钱更高吗?”
“可以的。”鞠子洲看着昏暗天际说道:“以后会更高,日子也会更好……”
再不能让少年暮霭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