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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秦全文阅读

作者:守玄     革秦txt下载     革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 选择

    鞠子洲呆坐当场,看着陈琅的背影,很是困惑。

    按照反应来看,陈琅应该确实是杨朱学派的人没有错。

    而自己抛出去的思想观念,恰是与杨朱之学最接近,并且更进一步的思想观念。

    ——思想上的更进一步,现实里,往往需要数百上千年的不断挣扎求索才能够落实。

    杨朱之学,受限于杨朱本人所能够观测到的现实世界的束缚,受到他所受教育和立身背景的限制,他所能够得到的义理,只是在贵族天生高贵的框架之下尽可能追求更多公义更多公平的不得损他人之利,不得以道德绑架强令折损他人利益的理。

    在目前血脉贵族仍旧统治世界的现实状况之下,杨朱的理,显得格外的偏激乖僻,悖离实际。

    也因此,百家之中最受批判的便是杨朱之学。

    即便是诸子之中最超然物外的庄周,开口也是必定要骂两声的。

    而自己所说的话,恰恰是以“为兴天下之利而不惜杀天下之害,夺其大利与天下人”为己任的墨家之理,来帮助杨朱之学更进一步,超出时代的桎梏。

    但,鞠子洲的话并没有说完!

    辩证关系还没有理清,思维线索还没有阐发,现实基础还没有给出。

    鞠子洲仅仅是给出了一个思维变化的辩证开端!

    以鞠子洲的想法,陈琅如果水平足够,他是应该可以从自己所阐述的理论之中得到一些足以刷新他的三观的的理论的。

    而之后,他会因为自己没有把理论完全阐述出来而愿意追随自己。

    可现在,陈琅听了之后,神态上看是有感触的,人却跑了!

    这是很出乎鞠子洲预料的。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

    陈琅一边思索,一边远离铜铁炉的工地。

    完全离开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鞠子洲?”陈琅眸中焕发出最近数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光彩。

    义理很正确,言辞很恳切。

    但陈琅知道,鞠子洲的目的是控制自己。

    他的一切言辞和行为的出发点是这样,而后的一切言辞与行为之中,都会夹杂有一些偏颇的东西。

    而从方才的义理阐述之中,陈琅就明晰了一件事情——他自己与鞠子洲的水平,差距太大了。

    再继续听下去的意愿很强烈,但是陈琅知道,自己不能够再继续听下去了。

    陈琅丝毫都不怀疑,自己再听下去,鞠子洲还是可以抛出更加高深更加完备的义理来。

    然而自己,再听下去,便会彻底沦为鞠子洲的弟子类人,言听计从,不知道思考为何物,视之为绝对正确,丝毫不加怀疑。

    这样的自己,即便是有着更加完备和高深的义理,也不是陈琅所能够接受的!

    不能接受,便不能继续与鞠子洲待在一起。

    于是他选择离开。

    离开铜铁炉……离开秦国。

    ……

    吕不韦正在家中读书。

    他是士人出身,家中原本小富,父亲平时经商,甚少有时间学习义理和知识,吕不韦年少时候,则偏爱诗书礼仪,并不爱钱财。

    可是后来他在老家之中受贵人欺负,家中花了大代价才平息了那位贵人对他的怒火。

    那之后,吕不韦心中便萌生了强烈的向上爬的渴望,而越是想要往上爬,便就越是知道金钱和知识的宝贵。

    于是他开始经商,从赚取钱财开始,一点一点结交权贵,谋求向上爬的机会。

    这个时代是属于血脉贵族的时代,吕不韦出身并不显赫,虽然与传说之中的兵圣吕望有着相同的氏,可家道衰微,脱离了贵族行列是一个事实。

    他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一点一点,向着自己的理想前进。

    他想做吕望,独开一脉,让自己变为一位王者!

    而这一切,离不开一个强大的国家的支持。

    很巧,当世最强大的国家,就是秦。

    于是他便来到了秦,开始了他的勾心斗角,也开始了他为实现理想而努力奋斗的道路。

    吕不韦看着书,享受着美貌的女奴的服侍,心中却在思索一些烦心事。

    先前与秦王异人谈论关于鞠子洲的事情,两人的意见是一致的——鞠子洲是个人才,但是却是个不太能够看得清楚形势的人才。

    他的能力肯定极高,但是对于人事,对于权谋还是比较稚嫩,以至于他竟然真的全心全意的效忠嬴政区区一个太子。

    而效忠太子,不效忠秦王的后果便是,他不能够扬名,不能够得到高官厚禄,良田美宅。

    但是他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相当于要打白工,并且不止要打一天两天。

    平白地多一个能力很强的白工,一般而言是应该高兴的。

    但吕不韦高兴不起来。

    因为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秦王异人,其实都很清楚,鞠子洲脑袋里的那些富国强兵的法子,其实是与秦国现有的基本国策相冲突的。

    知道这一点,还能放心的继续叫他去掌权做事,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信任。

    秦王异人相信鞠子洲的能力和为人。

    所以他从一开始,明知道鞠子洲要建造的铜铁炉是会对秦国的制度有所撼动,可他还是应允了鞠子洲。

    这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信任程度了。

    而如此的相信鞠子洲,当然也说明了异人对于鞠子洲的看重和对自己的忌惮——鞠子洲是要用来制衡他吕不韦的!

    所以吕不韦清楚的知道,异人有多么的看重鞠子洲,他就有多么的想要对自己动手。

    不过因为他们之间的特殊际遇,异人这种好美名的人,是不可能对自己下重手的。

    这让吕不韦稍稍安心。

    但是……异人不允许他去接触鞠子洲,这也就断绝了他暗中勾连鞠子洲,以达到自己目的的可能性……有点麻烦啊!

    吕不韦慢慢看书,慢慢思考。

    “主人,陈先生求见。”下仆进来汇报说道。

    “请他进来。”吕不韦迅速的收拾好情绪,摒退左右,请了陈琅进来。

    “陈师弟不是去调查市井之事,为编书取材了吗?缘何这么早便回来了?”吕不韦亲切问道。

    “因为不需调查了!”陈琅说道:“我打算离开。”

    “离开?”吕不韦略有些疑惑:“只调查咸阳不够么?”

    “只调查当然不够!”陈琅说道:“我要去践行!”

    “践行?”吕不韦更疑惑了:“践行什么?”

    “践义,行理。”陈琅说道。

    吕不韦这时候才察觉不对:“你要离开秦国?”

    “不错!”陈琅点了点头:“我要离开了。我在秦国待了太久,久到我都快忘记了,道家的理,并非是僵死的,一成不变的;它是应时而变的!”

    “你……”吕不韦愣了愣:“真的打算离开?不继续你的志向了吗?”

    “编一本书算什么志向?”陈琅笑道:“书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吕不韦心中不安。

    “此去……你便再没有你想要的名利了!”他最后挽留。

    陈琅摇了摇头:“若无义理,名利于我如浮云!”

    “更何况,天下之名利,不独出于秦之一孔!”陈琅笑着:“他在此,我便不在此争名夺利了!”

    “我受你奉养,便是承恩;又受他义理教祝,也是承恩。如今你二人有所冲突,我若留下,不是要损你之毛,而利于他;便是损他之毛而利于你,这无论哪一种,我都不想选!”

    “所以,我选择离开!”

第一百零七章 卫生 (一)

    “速去洗浴!”墨者离拦住了苟,他满脸嫌恶看着面前满身汗臭的工人,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说道:“按制,你等普工,每三日,当该以胰皂洗浴一次,今日恰是洗浴之日,热水胰皂都已齐备,你身上为何还是如此脏污?”

    苟缩了缩脖子,怯怯看着离,欲言又止。

    离皱起眉头:“可是那群人又将发配下来的胰皂偷偷发卖了?”

    苟既是震惊,又是疑惑,为什么这位墨者贵人总是猜的这么准呢?

    离看着苟的表情,冷哼一声,随后又是忍不住地叹气:“唉,总是如此,总是如此!”

    这不是工人们第一次偷偷地将发配下来的物资昧下而后拿到外面售卖了。

    离知道,这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

    “这样吧,把你们小组组长的名字报与我,后面我去对他施行惩戒。”离说道。

    苟缩了缩脖子,不肯开口说出自己所在小组组长的名字。

    反正……工地里相应的条文所规定的惩罚措施对于他们而言不痛不痒,反倒是出卖自己人会被针对,更惨一些,所以苟不愿意做叛徒。

    “哼!”离又是生气,又是无奈,看着苟,冷声说道:“你不说,我自也能排查……但是这三天的晚上,你没有洗浴过,是不允许睡在宿舍里的,你清楚这一点吧?”

    “清楚。”苟终于开口了。

    “那么告知我你的名字!”离说道。

    “小人叫做苟。”苟说道。

    “苟?”离问道:“你住在哪个宿舍?”

    “升云部甲十六舍。”苟回答道。

    “行了,你去吧。”离摇了摇头。

    有了具体宿舍,组长的名字不就出来了?

    离很反感自己对这种辛苦做活养活自己的工人耍心眼,但是有时候,必要的心机还是需要用的。

    他这边记下了苟的宿舍名,随后跑到档案室里,轻易就找到了苟所在的小组组长,也就是宿舍舍长的名字——秩。

    “秩……”墨者离看着这个名字,一阵头痛。

    又是这个秩!

    离叹了一口气,将档案归位,随后来到鞠子洲的单人宿舍里,敲了敲门。

    “请进。”鞠子洲正在整理资料,听到敲门声,便请人进门。

    离进门之后,躬身一礼:“鞠先生。”

    “免礼吧,墨者道家都不讲求繁重礼节的。”鞠子洲没有抬头,而是继续誊抄资料,归纳工人福利的发放情况:“有什么事情吗?离。”

    “鞠先生,那群工人又在偷偷地发卖我们发下去的物资了,真的不考虑加重一下惩罚吗?这样下去的话不行的吧?”离问道。

    鞠子洲摇了摇头:“不必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福利发放下去,至于如何处理这种东西,是他们自己的自由。”

    “可是鞠先生,您不是说过,若是不勤加洗浴,众人如此聚居,天气炎热,便会容易生出疫病吗?”

    “他们贩卖了什么?”鞠子洲抬起头来问道。

    “胰皂。”离说道。

    “竟然把这东西卖掉了!”鞠子洲很有些惊讶。

    “有人卖掉了,我今天见着了,有人不去洗浴,问一问,那少年人虽然不肯说,但我看得出来,配给他们宿舍二十人的肥皂被那位组长发卖了!”离忍不住叹气:“鞠先生,为何这些人会是如此愚钝呢?我们不是已经跟他们说清楚了吗?不行洗浴,不卫洁净,必定会被疫病缠身,他们为何就是不听不信呢?”

    “最主要是教育问题,所谓的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话都是骗人用的,不经过教育,老百姓就算是吃饱了,穿暖了,也还是一样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像卫生观念一样,必须要经过长年累月的宣传和教导,他们才能够真正的养成这样的意识,而后自觉地去执行。”

    “但是我们现在……”鞠子洲看着墨者离:“离,你觉得,我们的宣传足够么?”

    离想了想,摇摇头:“与众人宣讲此时,只讲过一次。”

    “这就是了。”鞠子洲点了点头:“只讲一次,人们无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他们只是在你宣讲的一时半刻里面记得了,这事原来也挺重要,但是你的宣讲一旦结束,他们立刻就又会将这些道理抛掷脑后,专注于自己的生活。”

    “而现在,我们所说过一次的“个人卫生”问题,便是这样被众人抛掷脑后的东西,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说的不对,而是因为我们重复得不够多!”

    “所以我们应该继续去宣讲?”离若有所思。

    鞠子洲摇了摇头:“当务之急,是要立下一些琅琅上口的宣传标语,然后把口号喊出来,把这些标语上的字,教给所有人认识,贴的到处都是,让他们一睁开眼睛、从早晨到中午,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这样的理念的熏陶。”

    “教他们识字?”离很是吃惊:“这工地里有五千人之众,我们教不过来的吧?”

    鞠子洲笑了笑:“没有说要你手把手地去教授啊,我们一个人只教上三五个人,而后给他们闲暇时间,教这这三五个人再去教授别人,如此反复,不过数十日,便可达成目的——左右,我们所需要教授的字数不多,不过是十个字八个字,目的是教他们可以认得我们的标语而已。”

    “原来如此。”离点了点头:“目的是如此的话,那么施行起来倒是简单得多。”

    不是要让每一个人都接受完整的教育,而是要让每一个人都认得标语,这就简单的多了。

    “这事情,既然是离你所发现的,那么,就交由你去负责吧。”鞠子洲从手边的竹简之中,拿出关于“宣传方法”的一卷,递给了离:“要赶快去做啊,已经入夏了,正是出汗,众人爱喝凉水的时候,此时是极易发病的!”

    “唯,弟子领命,这便去做标语!”离点了点头,接过竹简,转身出门。

    鞠子洲看着离的背影,微微叹气。

    阿政啊,这些师兄所没有交给过你的文章资料,你如今当该已经看到了吧?

第一百零八章 卫生 (二)

    “把这个挂在最上面,还要往上一点,对,往左偏一些,对对,就这样……”离指挥着两个工人到处悬挂写有大字的宣传板,那一个四尺见方的木板只写了一个浓墨的大字的一块块木板按照次序摆放、悬挂,一堆工人围绕着木板稀奇地瞧来瞧去。

    人们簇拥着个别识字的人在最前面,为大家读取木板上的字:“不…爱…干…净…就…你…得…病…”

    “什么意思啊?”众人尽皆摸不着头脑。

    “好像是说,要防病?”

    “不是啊,是说不干净的人会得病吧……”

    “好像是,但这个文法……”

    人群之中那个别识字的人很不确定这句话的涵义。

    太直白了。

    与以往所见到的艰深晦涩,缺少主体和承接的字句,和以往将病疫解释为神灵降罪的说法分歧很大。

    所以尽管只是很简单,看似很易懂的字句,他们硬是要从断句,到文法,再到语气上去找出各种解释。

    “不爱干,净就你得病。”

    “不爱,干净就你,得病。”

    类似的断句,以及衍生出来的解释相互竞斗,慢慢推出了一个勉强让众人都能够接受的意思——墨者们是在说,不爱干活,那工地之中就只有你会得病。

    “原来是不许偷懒!”一个工人听了这般解释,恍然大悟:“是了,我正觉得不适呢,却原来是因为偷懒,所以得了小病!”

    “是这样,我也是近来这几日都在闹肚子,我还一直以为是吃错了东西,原来是因为不爱做活,故而得病……”

    “劫,你前天也说你肚痛,如今看来,是你干活偷了懒了吧,你瞧,有好多个与你一样偷懒的人都在肚痛呢,你还说你用心做活了吗!”

    吵吵嚷嚷的,声音错杂,一边几个墨者又是不耐烦,又是深深憎恶这种胡乱解释的行为。

    “你们,胡乱揣测甚么呢?”墨者济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一开口说话,在场众人都不敢再说话,而是如同驯服的犬,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他。

    济看着众人这般模样,一腔怒火也不知再向谁发去,只得闷闷说道:“这句话是“不爱干净,就你得病”,意思是,叫你们注意自己把自己洗得干净一些,不干不净的,容易得病,甚至可能会因而患疫。”

    众人依旧看着济。

    济继续指着另一侧墙上的标语说道:“那边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意思是,人身上大部分的病,是因为吃错了东西而罹患的,只要稍微注意一些,吃饭之前把食物与餐具、自己都洗干净,就能够很大程度上避免得病。”

    “食堂前面是……”

    他一条又一条地解释,但众人没有甚么反应,只是如犬只,无知无觉地望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讲了一会儿,济自己都感觉没意思,腔子里的怒火“腾”地又烧起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怒向谁发,总之这群人很讨厌。

    于是他也就不讲了,转身走人。

    他离开之后,众人这才仿佛又活了过来,依旧那么嘈杂地说着,然而话题已经改变,先前解释标语的几人这时候又兴冲冲地开口了:“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这样吧,墨者贵人们找着了你们得病的根由!还不快去洗浴,去吧自己弄干净,病就没了!”

    众人如此地宣讲着,好似洗干净了,病痛就自然消失了一样。

    离悬挂完所有的标语,便是临近中午了。

    今日里,应他的要求,工地停了一天的工,众人因此都才看着他悬挂各种标语,齐聚起来,说笑,嬉戏。

    他也知道,这样悬挂标语,必定是会引起关注的,于是他打算等一下,待到中午吃完饭,便将众人聚集起来,开始宣讲自己的主张。

    “舆论发酵……口径统合……”离想着,又感觉头疼。

    那些生涩的词汇,他着实无法理解其中含义,而且……这样直白简短的话语,文法甚至不通,真的会有人重视吗?当真不是在浪费木板吗?

    他想不太明白,但事情还是要做。

    于是他转身去往食堂,路上目见的一个个工人都是一派的懒懒散散,不成样子,大多衣衫破烂,散发馊味。

    “是了,天热起来了,工地里做活做的多,发汗比较多,又没人给他们洗衣……”离摇了摇头,将杂念驱除。

    吃完饭,离又来到鞠子洲的宿舍里找寻鞠子洲。

    有些问题,自己想不通,还是要问一问。

    “鞠先生。”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学生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鞠子洲此时正在吃饭,见得离来到,他点了点头,示意离先坐下。

    “是昨天的文章有不懂的地方吗?”鞠子洲问道。

    “是的,很多地方都不懂……”离有些疑惑:“口语的词句用法……如何能够放在书面上呢?如此宣讲,工人如何会敬畏知识?”

    “不需要让他们敬畏啊!”鞠子洲笑了笑:“我们的目的是把这种观念塞到他们脑子里去,而不是立在他们头上,教他们背负着这个,当是背负祖宗灵位一样。”

    “可……”离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可我辈真知,就如此任彼辈轻贱么?先生当该知道的吧,彼辈工人爱肆谑,喜辱骂,若少了敬畏,便无法管理!”

    “离啊。”鞠子洲笑了笑,将筷子放下:“你服我管你吗?”

    “学生自然遵从!”离立刻说道。

    “那你怕我么?”鞠子洲问道。

    “这……”当然是不怕的。

    鞠子洲的个人武力,在墨家最强的渠、离、询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而且没有人见过鞠子洲发怒、杀人。

    没有谁会畏惧一个温和无害的人。

    “你不怕我,那你为何服我管你?”鞠子洲问道。

    “这……”离好像有些明白了,但又有些不能接受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个理由。

    “可是先生……”

    “你不敢把他们看成和你一样的人吗?”鞠子洲问道。

    只一句,离便再不说话。

    “你觉得有不同,而且确实的有不同,所以你不会觉得他们和你是一样的!”鞠子洲笑着:“你比他们都优越,我比他们都优越,我比你还优越,我与你,和你与他们,是不是很像?”

    离抿起唇,心里很难受,很屈辱。

    “我和他们也是一样的!”鞠子洲摊了摊手:“吃饭、喝水、睡觉、看美女,你看,都一样,连爱好都没有什么不同!”

    离心中舒畅很多。

    虽然仍旧不舒服,但……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第一百零九章 卫生 (三) (第一更)

    思绪被理顺之后,离便马不停蹄地召集众人,开始给墨者们统一宣讲今日下午的活动。

    墨者们虽然也跟离一样,很不能够理解这样做的原因,但他们倒还算是敬业的,而且有着墨家义理的教育,他们可以说是对待底层人比较和善的知识分子了,教授工人们十几个字而已,不是难事。

    鞠子洲换了衣服,躲在一边看着墨者们对着木板教授工人们识字。

    而底下工人则大多以一种颇为奇特,混合憧憬与惊异、不敢置信的眼神打量墨者,打量木板上那浓墨写就的字。

    秦国识字的人很多,但识字的底层人非常非常少。

    其中许多人识字,也只是认识《日书》上那些词句。

    但《日书》是什么?

    如果说,《易》是贵族的占卜解卦辞,而《礼》是贵族的日常行为规范,那么《日书》,便是中、低、底层人们公用的劣化版《易》加《礼》。

    对于书写下来的东西,穷困的底层人们往往特别信奉——知识的储存,在没有见识的底层人的眼里,就是如神迹一般的东西!

    那种超越时间限制,跨越空间滞碍,而将他人的思想和言行留存世上,给别人见到、令自己听到的那种栩栩如生,就仿佛那思想的阐发者就站在你面前,与你对话,那种让人不可思议,难以理解的运作形式,令他们每每想到,都只觉仿佛神灵之能。

    他们憧憬知识,他们敬畏知识,他们迷信知识。

    字面上的,就一定是对的!

    而现在,他们要学习这种东西了!

    工人们虽然经常暗地里辱骂墨者们,但是实际上,他们是颇为敬畏墨者以及与墨者们一样的识字者、有资格在人前书写的人的。

    现在,他们有机会变成那样的人了!

    情感变化之复杂,难以言明,单从表情之上,鞠子洲便能窥见一斑。

    这种纯然的好事情,也就只有人群之中极个别的几个原本识字的人在反对,而他们能够拿得出手的反对理由,也无非就是那么几条,墨者们只是听来当个笑话,付之一笑,便不再理会。

    集体的力量将无视任何唯自身利益计而敢于螳臂当车的个人而碾压过去,如洪流滚滚,似大河滔滔,一往无前,不可悖逆。

    鞠子洲看着墨者们教授那十几个字,看了半天,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铜铁炉这边,非常的顺利,一切的进行都顺利得令人不可思议,根本没有任何人来做阻挠或者给予阻力。

    鞠子洲心中清楚这其中的原因。

    ——铜铁炉是秦王异人为他自己的切身利益而支持鞠子洲建造的。短期来看,虽然鞠子洲可以在其中以权谋私地为自己迅速地以秦王异人所提供的丰厚物质资源而培育出一些以此为生并且因之富强起来的“冶铁工人”和一些相关的产业,但在铁器未能大量出售之前,铜铁炉的唯一经济支柱,仍是秦王异人。

    这也就决定了,如果秦王不愿意,那么铜铁炉就会瞬间陷入财政危机之中,进而土崩瓦解。

    而铜铁炉对于秦王异人的意义便在于——廉价实用的铁器。

    铁,无论是作为农具贩卖,还是作为武器出售,都要比铜器与石器、木器更具性价比。

    而现在,铜铁炉中冶炼出的铁,作为武器使用之时,性能上已经不弱于铜器多少了!

    这是秦王异人的意外之喜,也是他愿意对铜铁炉加大投入的唯一原因。

    这更是,这些日子以来鞠子洲这边发展得如此顺利的原因。

    他拿出了成绩,做出了对秦王异人有利、对秦国有利的实事,所以他的一切发展都很顺利。

    还是那句话,只有有用的人,才能在秦国得到重视。

    可是鞠子洲清楚,顺利,只会是一时的事情。

    现在有多顺畅,以后就会有多难过!

    因为铜铁炉并不是为了秦王的利益而设立的。

    这一点,包括秦王异人自己,都是清楚的。

    所以再过一段时间,铜铁炉被他人接管,鞠子洲的一切成绩被秦王的亲信摘桃子一样摘走,也是可以预期的。

    他有所准备,而且,不需要难过太久不是吗?

    嬴政的老爹,秦王异人,这位历史上的第一位太上皇陛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等待嬴政上台,由于所需求的事物的不同,秦国的施政方针必定会发生变动……

    鞠子洲慢慢离开铜铁炉,回家拿了一份备用的《宣传工作摘要》,前往秦宫。

    是该去一趟了,以嬴政的性格,虽然他可能早就已经背着自己,派人进到自己家里,把这些卷轴偷偷地抄录了一遍,但他自己拿的,和鞠子洲主动给出去的,毕竟不一样。

    如今鞠子洲把这宣传手段教给了别人,那么嬴政听闻消息,无论如何,他是要学的。

    ……

    “别人有的,我也要有!别人没有的,我还是要有!”嬴政如此说道。

    鞠子洲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安静下来,我慢慢与你讲就是了。”

    嬴政闻言,并不安心的坐下,而是继续站在鞠子洲面前,俯视鞠子洲:“还有一件事。”

    “什么?”鞠子洲抬头看着小小一只的嬴政。

    “这些东西,在教给别人之前,你要先告诉我,要先教我!”嬴政说道。

    鞠子洲皱皱眉:“有些东西,不适合就此教给你,而且世界是运动着的,是变化的,谁人也无法详尽地把握住一切事物的变化,我们本门的学问义理,是要根据事物地发展演化而做出调整、改变、进化的,我没可能如同一个全知全能的神灵,在事情发生之前就把一切针对性的东西率先教授给你,而后再去教授义理给别人,从而处理事情。”

    嬴政眼睑微微低垂,思考片刻,他点了点头,安静地跽坐在鞠子洲面前:“那好吧,但是以后这样的东西,你教给别人的同时,也一定要第一时间里就过来教给我!”

    果然那些书简之上的东西都只是细枝末节,真正最有价值的东西,只藏在师兄的脑袋里!

    嬴政这般想着,微微躬身:“请师兄教我。”

    “教!”鞠子洲开口。

    “请……”嬴政说道。

    正说着,耳边听得门外有声音传来。

    “拜见太子殿下,吕不韦受友人所托,要交付一件宝物,奉给鞠先生,不知道,太子殿下,可能够将鞠先生借给臣下片刻?”

    嬴政小脸顿时黑了下来,静静看着鞠子洲,眸冷如剑。

第一百一十章 卫生 (四) 第二更

    嬴政冷冷地盯着鞠子洲,想要在他脸上找出一点情绪变化。

    但是鞠子洲面若平湖,眼神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波动,就仿佛,没有听到过殿门之外的那道声音。

    “他的那个友人……是谁?”嬴政歪着头问道。

    鞠子洲摇了摇头:“不知道。”

    嬴政定定地看着鞠子洲,好片刻,点了点头:“那你就去看一看,看看他的那位友人,给了你什么样的宝物。”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你稍微等我一会儿。”

    嬴政自己倒了一杯水,捧杯点头:“去吧。”

    说着,他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喝水。

    鞠子洲打开了门,门外,宫人侍卫静立一旁,吕不韦揣着手站在门口,面带笑意。

    “拜见左庶长。”鞠子洲揖身低头,刚想行礼,便被面前吕不韦架住:“哎!鞠先生,使不得!”

    “鞠先生如此大才人物,日后必定封侯拜相,与吕某为同殿之臣,齐侪之友,何故多礼,折煞吕某!”吕不韦温和亲切说着,脸上笑意真挚。

    “多谢左庶长。”鞠子洲直起腰:“左庶长方才说来寻我是为您的友人?”

    “哈,的确。”吕不韦点了点头,眼神不经意盯进殿中,看到嬴政安坐的身影:“鞠先生莫非忘记了,陈琅,乃是吕某数年之旧友,也是受能够先生以义理相教的大才!”

    “陈琅?”鞠子洲微微颔首:“原来是他。”

    原来他是吕不韦的人,此时当着嬴政的面说要交托甚么宝物,是蓄意离间,还是……

    吕不韦笑了笑:“看来鞠先生是想起来了。陈琅啊,是个天生聪颖之人,原本学公孙龙,后来学杨朱,他将这两家道理贯通,吕某原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加聪慧有知之辈了,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公孙龙、荀况,或许也不见得比他强多少,近日他却忽然与我说道,他在咸阳,得遇了一位玄鸟一般的世间罕有之人,被传授了一些高深莫测的义理,还说秦有这位先生,便不再需要他了,于是他便离开了秦国,返回了楚地。”

    吕不韦不无叹惋地摇了摇头:“其实何必呢?留在秦国也是一样的嘛!”

    “只是,不知道鞠先生教授我那好友的,是何等高深的义理……”吕不韦说着,看向鞠子洲,一瞬,又仿佛自觉失言,摇头笑道:“是吕某莽撞,哪有如此询人义理的呢?”

    他说着,招了招手,身后静立不言的侍从立刻递上了一块玉珏和一卷竹简。

    吕不韦双手将玉珏与竹简递给鞠子洲:“鞠先生,这是我那位好友,离开之前,央托吕某送予先生的礼物,说是以此代替束脩,或可对先生有所帮助。”

    鞠子洲点了点头,双手接过玉珏和竹简。

    “那就多谢左庶长与陈琅师兄了。”

    吕不韦笑呵呵说道:“哈哈,何必谢我,我不过一邮役耳!实在当不得鞠先生感谢!”

    “劳左庶长费心了!”鞠子洲笑了笑,躬身为礼:“子洲,多谢左庶长告知此事。”

    “鞠先生太客气了!”吕不韦说着,又将鞠子洲扶起,上下打量一番,感慨道:“早先初见鞠先生时候,便觉英伟不凡,此时再看,果然一派玄鸟之资!”

    玄鸟,秦国的图腾,亦是秦国贵族之间相互吹捧夸赞时候的最高赞美。

    这般赞美之后,吕不韦又看了一眼依旧静坐着喝水的嬴政,转而对着静坐着辞行。

    鞠子洲送走了吕不韦,深深看了一眼未敢通报的宫人们,关上殿门,走进殿内。

    “如何?给了你甚么宝物?”嬴政问道。

    “一卷竹简,一块玉珏。”鞠子洲顺手将两件东西都放在桌上:“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嬴政自然而然地拿起竹简,解开看了看,又兴趣缺缺,将竹简扔在桌上,拿起玉珏观赏。

    “这玉不错!”嬴政将玉珏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顺手系在自己腰间。

    鞠子洲看了一眼那玉珏,点了点头:“玉太好了,不像是陈琅那种穷鬼可以拿得出来的。”

    说着,他捡起被嬴政扔在桌上地竹简,细细翻看。

    内中描述的,多是秦国的商贾事务。

    金布律等条例管控之下,秦国的商贾过得比东六国的商贾艰难许多,物价波动大多被压制,维持在一个相对平稳,不好叫人发财的水准之上。

    “这陈琅,还是有点意思的!”鞠子洲赞叹。

    “你教了他甚么义理,他会以这些东西来回报你?”

    一块上品玉珏,上品到太子嬴政愿意将其挂在腰间的那种;一卷明显是经过长久实际考察得到的类似调查报告的文书。

    两件东西说起来平平无奇,但价值……那块玉,按照现在的物价,起码就值三百斤黄金!

    “一些商贾的义理。”鞠子洲随口说道。

    “商贾也有义理么?”嬴政有些诧异:“那些人不就是低买高卖的?这也能有义理?”

    “为什么不能?”鞠子洲叹气:“你别看不起他们,商贾掌握话语权之后所能够建立起来的关系,比现下的这些血脉贵族强得多了!”

    “就他们?”嬴政很是吃惊:“那他们以什么为神圣性?又以什么为利,以什么为暴力,能够建立起那样超越现下的“关系”的牢固关系?”

    “人格平等,个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是其神圣性。”鞠子洲说道:“以钱物为利,以贫乏为暴力。钱财数量的多少,为社会地位高低的标的,钱多则贵,钱少则贱,层级流通方式简单易懂,生产力节节推进,关系牢固无比。”

    嬴政听着鞠子洲的话,渐渐来了兴致,他有些奇异问道:“可是钱财不是虚的吗?”

    “师兄曾经说过的吧?钱财的本质,就是国人对于国家的信任,它是国家规定使用,人们承认有价值的东西,本质就只是承认而已……为何钱的多少,还能够如此决定人的地位高下呢?”

    鞠子洲所诉说的,是嬴政从未听说过的。

    他未曾想过,原来钱的多少也可以是区分人的贵贱的标准。

    如果按照此理论来说……

    嬴政皱着眉,按照钱财都是规定使用的,是国人对于国家承认的外化的标准来说……那种关系应该不是特别牢固才对啊,明明是可以随意否定的东西!但是为何师兄却说那种关系要比现在的关系牢固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卫生 (四) 第三更

    “那是钱的本质!”鞠子洲笑了笑,并不把嬴政的质疑太当回事:“从前或者现在,都没有那种只存在本质,而不存在外在形貌的“钱”,说到底,还是生产力不达标、生产技术不够用。”

    “师兄的意思是……”嬴政皱起眉。

    “现在的‘钱’,是两种东西混合在一起的结果。”鞠子洲笑了笑,从身上摸出一个铜钱,摆放桌上:“阿政,你看,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钱,秦国铜钱,重半两左右,是一枚良品的大钱。”

    嬴政看了过去。

    一枚很寻常的铜钱,边角里生了些锈蚀,厚实处被盘出了一些油光。

    嬴政点了点头:“很寻常,就是一枚常见的钱。”

    “它除了‘钱’,还是什么?”鞠子洲问道。

    嬴政皱眉:“不就是钱吗?还能是什么?”

    “它还是铜,是金属,是铸剑、造鼎的原料!”鞠子洲笑了笑:“当你看到它是‘钱’的时候,你实际上看到了两个东西。”

    “只不过这两个东西,一个是有形的,你可以看得到,一个是无形的,你看不到。”

    “但是实际上,你看不到的那个无形的,才是真的‘钱’,而作为外在的,被你所看到的那个,只是‘钱’的赋形。”

    嬴政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呆呆地看着放在桌上的铜钱,稍微有些费解。

    好久,嬴政问道:“师兄的意思是,就像我们所要求的永生一样,‘钱’本身其实是无形的,而我们所能看到的,所使用着的其实是藏在外在的‘铜’之下的,无形的‘钱’?”

    “很难理解吗?”鞠子洲关切看着嬴政。

    嬴政摇了摇头,扬起手,揉了揉眉心:“我有一点乱。”

    鞠子洲点了点头:“那你先理一理思绪?”

    “好……”嬴政闭上眼睛,仔细回味刚才鞠子洲的话。

    忽地,一些细碎的思绪飘了上来,在他脑海中回旋。

    那是鞠子洲曾经讲述过的,关于“永生”的道理。

    嬴政忽而觉得,‘钱’里面的那个无形的东西……跟他们所要求的“永生”很有一些相似。

    道理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可行性。

    嬴政又理了理思绪,张开双目,鞠子洲正低头研究着陈琅所赠送的竹简。

    “师兄!”嬴政看着鞠子洲:“‘钱’的本质既然只是人对国的信,那么为何我们此时还要以铜为钱呢?”

    “这个原因就比较复杂了,一般来说的话,就是生产力不达标、技术不到位;关系并不牢靠;国人对于国家的信任并不强这些。”

    “所以,更单纯更接近本质的‘钱’,目前是不太可能存在的,这也是现实条件限制嘛!”鞠子洲笑了笑:“目前的铜钱,作为‘钱’的承载物的铜本身就是一种公认的,有价值的东西,它的价值,大体上,就与它所承载的‘钱’的价值差似,因而,目前的七国,都是以铜铸造钱币,规定价值。”

    “不过也有假币。”鞠子洲想了想说道:“就是有些人私下里自己铸造货币,他们会在铜里面掺点铁之类的价值比较低的东西,铸造假币,以谋取差价。”

    嬴政略微思考,点了点头:“就是与寻常商贾所做的囤积货物,低买高卖一样?”

    “是这样,不过他们的货物是‘钱’而已,这样做,是在消耗人对于国的信任。”鞠子洲随口说道。

    “那如果有人以良铜铸‘钱’呢?”嬴政问道:“他们不赚取差价,铸造出来的是跟良币一样的‘钱’,那么这钱算不算假币?”

    角度很刁钻啊。

    鞠子洲点了点头:“算!”

    “为什么?”嬴政问道:“是因为铸造‘钱’的人不是国家内部的人吗?那如果帮助国家铸币的人自己私下里铸造一批‘钱’,又该怎么样算呢?”

    嬴政眨巴着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鞠子洲。

    鞠子洲皱了皱眉。

    “你这问题……”

    能够连续问出这样刁钻的问题,本身就说明了,嬴政其实已经对于先前所讲述的‘钱’的本质有了一定的了解。

    他这是在……逼自己教他一些自己意愿之外的东西。

    鞠子洲伸手拍了拍嬴政的脑袋:“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

    “阿政,你还记得‘钱’的本质是什么吗?”

    “国人对于国家的信任。”嬴政平静回答。

    “那么我们现在所见到的‘钱’,又是个什么东西?”鞠子洲又问。

    “是作为外在的‘铜’和作为内在的‘钱’。”嬴政回答:“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是‘铜’和‘钱’?”鞠子洲问道。

    嬴政懵了。

    鞠子洲只教了他如何划分,却没有教他为什么如此划分。

    他想了想,又将目光投向鞠子洲。

    鞠子洲说道:“首先,看待事物的时候,你要知道,任何一件事物,它都不是“静止”不变的,它是运动着的,是变化着的。”

    “它存在着,那么它自身的内部,就一定有矛盾,外部,与别的事物之间,也肯定会有矛盾。”

    “事物,它的本身,也并不是一团和气,而是各种“属性”相互叠加的结果。”

    “就像是我们面前的‘钱’。”鞠子洲顿了顿:“我们现在所用的‘钱’,首先,最外在的属性,它是‘铜’,是有着自己使用价值的金属,就算不作为‘钱’,而是作为其他的什么器物,它也还是有价值的。”

    嬴政略微思考,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那么‘钱’呢?”鞠子洲问道:“脱离了‘铜’的外在之后的‘钱’,我们知道,它不过是众人公认为有价值的价值标的。”

    “是国家将‘钱’的属性,加到形状特殊的‘铜’之上的。”

    “那么,在我们持有‘钱’的时候,其实持有的,首先,是一块本身就拥有使用价值的‘铜’;其次,才是国家加持到这块形状特殊,易于辨认的‘铜’上的没有实际使用价值的‘钱’。”

    嬴政皱着眉,想了想,似懂非懂。

    “国家为什么,非要把‘钱’,加持到‘铜’里面去呢?”鞠子洲问道。

    嬴政摇了摇头:“不清楚。”

    “因为其实国人都不是那么信任这个‘国’。”鞠子洲笑了笑:“所以国家在选择‘钱’的载体的时候,才会需要以本身就具有一定价值的‘铜’来作为‘钱’让国人相信。”

    “这个时候,国人对于‘钱’的认可,其实是双重的,一重,是对于‘国’的信任,一重,则是对于‘铜’的信任。”

    “但是如果以后时代发展了,生产力提高,技术进步,国家对于人的掌控能力变强了,国人对于国家的信任变强了……阿政,你觉得,单凭国人对于国家的信任,和国家对于国人的掌控,厕筹,它能否作为‘钱’来使用?”

    “这……”嬴政皱起眉头。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卫生 (五) 第一更

    “我们便当它是可行的,好么?”鞠子洲问道:“我们假定它可行,那么,我们如今用的厕筹,是竹片、木棍,以后这些东西可以作为‘钱’来使用,官府制造钱的成本极低,造出来的‘钱’本身的实际使用价值也极低,而私人造假钱的成本和其所造出来的‘钱’的实际使用价值也因此低得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这个时候,造假‘钱’的人,通过造假‘钱’,实际能够得到什么呢?”鞠子洲问道。

    “得到……国人对于国家的信任?”嬴政回答。

    他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信任这种东西,原本只是概念化的,但是按照鞠子洲所说的那种状况的话,‘钱’实质上就已经是由具体有价值的东西转变为了单纯的承载这种“信任”的载体,其实际使用价值已经几乎完全消失。

    “不止。”鞠子洲说道:“这份信任,掌握在国家,或者国家的当权者手中的时候,才是“国人对于国家的信任”,但当它掌握在某个具体的,并不在国家体制之中掌握话语权的人的手里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嬴政问道。

    “国家赋予国人的“权力”。”鞠子洲笑了笑:“这种转变,是不是很有意思?”

    嬴政不觉得有意思。

    他只觉得听不懂。

    倒并不是说鞠子洲故意绕他,而是真的,这个东西比较抽象,而且嬴政也不太能够理解,为什么信任在不同的人手里就会转变为权力。

    很难理解。

    “这种权力,具体一些说是什么?”嬴政问道。

    “是参与物质与资源的调配的权力。”鞠子洲回答。

    物质与资源的调配?嬴政稍微思考,便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这是对于“国人对于国家的信任”的伪造,也是对物质与资源的调配权力的伪造?”嬴政若有所思。

    “是的。”鞠子洲点了点头:“而且这种伪造和侵犯出来的权力的应用,是以损害国家的“公信力”为代价的。”

    “损害国家“公信力”?”嬴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这种铸造‘钱’的权力,应当是一国之主所独有的!”

    “现在,嬴政,私下里有人以良铜铸‘钱’,这钱是真钱还是假钱?”鞠子洲问道。

    “假钱!”嬴政立刻回答。

    “为国家铸钱的人私自铸钱呢?这‘钱’是真钱还是假钱?”鞠子洲问道。

    “假钱!”嬴政回答。

    “那么,钱的多少,为什么能够决定人的地位高下?”鞠子洲又问。

    “因为钱在个人,是国家赋予国人的一种权力,钱多,则“权”大;钱少,则“权”小!”嬴政下意识回答。

    这句话说出来,嬴政立刻便将之前不懂的东西弄懂了。

    他若有所思看着鞠子洲:“原来这就是商贾的义理所能够建立起的关系比现下的贵族们所能够建立的关系更牢固的原因么?”

    鞠子洲摇了摇头:“还差得远呢!”

    嬴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都还差很多?”

    “当然了,这才哪儿到哪儿?”鞠子洲笑了笑:“商贾的义理的核心是“交易”啊!”

    “交易?”嬴政疑惑:“交易也能够建立起关系来吗?”

    “交易的短暂过程之中,‘人’必须是独立的,是脱离一切主从、尊卑、上下关系而达成平等的状态的,这还不够可怕吗?”

    嬴政眼底又是疑惑。

    他有些恼火自己的无知和疑惑,又有些难以理解鞠子洲的话。

    以往鞠子洲所讲述的义理,即便是再根源性的东西,他都可以很快的理解,那些理论虽然很有一些冰冷无情的感觉,但嬴政觉得很亲切,很好懂,可以在生活之中,在过往的经验之中得到启发,从而理解。

    但今天的道理……

    他很不能明白。

    就好像是隔了一个世界那么远,总觉得应该是很简单的东西,但就是隔着一层不知道纱,看得见纱后面的景物的轮廓,但又无从下手,解开这层纱,一窥纱后面世界的究竟。

    “人与人平等的道理,墨家也是有的……但墨家的平等又跟这个好像不一样……”嬴政皱着眉,看向鞠子洲:“不要继续吊着我了,快点给我解惑!”

    “我们这样讲……”鞠子洲想了想,说道:“你有一石粮食和一块黄金。”

    嬴政点了点头:“我有这些,然后呢?”

    “然后你没了。”鞠子洲说道:“我把你的粮食抢走了。”

    “这是商贾会做的事情?”嬴政有些疑惑看着鞠子洲。

    “然后我用从你手里抢来的粮食,与你换取你手里的黄金。”鞠子洲继续说道。

    嬴政摇了摇头:“那我怎么可能跟你换呢?你的粮食是抢了我的!”

    “但是你饿啊!”鞠子洲笑了笑,笑容之中带着十足的残忍与冷酷:“你饿了,饿是不讲道理的,不换你就没得吃,没得吃你就死!”

    嬴政认真看着鞠子洲,想要看看他是不是在同自己说笑。

    但鞠子洲面无表情。

    嬴政自己也不觉得鞠子洲会跟自己说笑。

    于是他点了点头:“那好吧,我换!”

    “那么交易进行。”鞠子洲说道:“在交易过程之中,你我是平等的,你的钱,换取我手中等价的粮,交易不能够受到干扰,然后交易完成,你得到了粮食,我得到了黄金。”

    嬴政摇了摇头:“没有“关系”啊!”

    他没有从这个过程之中感受到有任何“关系”建立起来。

    “没有才对了!”鞠子洲笑着:“没有长久的关系建立,而只有短暂的“平等”的关系建立,这还不够可怕么?”

    嬴政摇了摇头。

    他完全感受不到什么可怕。

    不就是简单的一个交易吗?临时建立起来的关系,交易时间一结束,关系随即破灭,甚至连“主从”都达不成,有什么可怕的?

    鞠子洲笑了笑,微微摇头:“你感受不到,那么我们就继续。”

    “好,那就继续。”嬴政点了点头。

    “你从我这里换取的粮食吃完了。”鞠子洲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粮食吃完了,然后呢?”

    “然后你也没有了黄金,你又想要粮食吃,我也不可能白白的把粮食给你,那我就只能让你帮我做活,我发给你‘钱’,然后你用钱来买粮食。”鞠子洲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总觉得有什么问题存在。

    “然后我给你粮食,让你帮我种地。”鞠子洲说道。

    怪异感更重了。

    嬴政仍旧只是点头。

    “你帮我种完地,我给了你钱,你又来买粮食。”

    “交易仍旧进行,交易过程之中,你我是平等的。”

    嬴政点了点头,心头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是一样的短暂的关系,不长久,也不……稳固……”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卫生 (六) 第二更

    交易的短暂过程之中,人结成了买方与卖方的关系,单从关系的性质上看,关系是平等的,甚至接近墨家人梦寐以求的那种平等。

    原本,这种平等,嬴政虽然并不喜欢,但也不会厌憎,反而会报以敬意。

    但现在,嬴政只觉有哪里不对。

    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说不上来。

    “你的粮食又吃完了,但是没关系,我这里还有活给你做。”鞠子洲继续说:“所以你又要与我交易,获取钱财来购买粮食维持生存。”

    “一石粮食快吃完了,我用钱雇佣你拿着我的一块黄金去帮我买粮食。”

    嬴政点点头:“依旧是平等的关系。”

    “交易依旧进行,我们仍然是平等的。”

    ……

    接下来,鞠子洲和嬴政之间,进行了十余次的交易。

    都是平等的交易。

    虽然说交易时候是平等的关系,但交易时候越是平等,交易完之后,就越是不平等。

    嬴政越是交易,越是不明白为什么,越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真要说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到最后,他只得将自己的二十年时间签给了鞠子洲,以换取每天的一顿饱饭。

    这很奇怪。

    完成一切的推演之后,嬴政陷入迷惘之中。

    鞠子洲坐在他面前,静静的看着,一言不发。

    嬴政自己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推演的过程在他脑海之中回旋,他能够确定,每一次的‘交易’,都是平等的,他都没有觉得自己被欺骗或者欺负。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结果会是那样的呢?

    嬴政咬着牙,无论如何思考,都无法突破自身固有的历史局限性而得到正确的答案。

    “阿政,你还记得,我用来起步的那一石粮食最初是谁的吗?”鞠子洲问道。

    “是我的!”嬴政说道。

    他说罢有些恍然:“原来是这……不对……还是不对!”

    光是对于起步物资的占夺,无法解释每一次公平交易之后,嬴政自己处境就越发困难的事情。

    那第一批的物资…是很重要的原因…却又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一定还有什么我没有发现的问题!

    “商贾是要赚取差价的。”鞠子洲说道:“还要再想吗?”

    差价?

    嬴政倏然一惊,先前一直觉得存在的问题终于浮现,先前认为不对的一处终于找到。

    这时候,他猛然回想起来,原来之前的每一次‘公平交易’,他似乎都不知道鞠子洲究竟赚取了多少差价!

    而且……差价到底是如何被赚走了呢?

    嬴政左思右想,终究无法想通。

    鞠子洲笑着看着嬴政。

    嬴政瞪了鞠子洲一眼:“还不快点为我解惑!”

    “这个问题暂时没办法解释。”鞠子洲摊了摊手:“你现在懂得的东西太少了,我讲了,你也没法理解,反而会因为乱想而想错一些东西。”

    嬴政审慎看着鞠子洲:“你不愿意教我?”

    “是的。”鞠子洲点了点头:“经历了刚才我们的推演,你还觉得,商贾的义理所凝结出的‘关系’不如现下的关系吗?”

    嬴政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境遇。

    他现在有自信,如果再来一次的话,自己应该可以避免掉方才最后的那种悲惨境遇。

    但真的在那种环境之中……

    嬴政摇了摇头,他不觉得自己能够第一时间混的很好——他太不了解那种义理了!

    不了解,也就无法真正的针对性的进行制约和针对。

    嬴政到目前为止,所思考过的一切的对他人的制约、对自己的提升、一切的解决问题的手段,都是在目下这种支配现实的关系种类和大环境中运行的,脱离了现在的社会运行模式,他的那一套,就需要做出极大改变。

    他不是真的清晰的明白这一点,但他已经隐隐有所察觉。

    “他们的义理凝结出的‘关系’……”嬴政想了想:“好像是一种更加完备,更加复杂的理,其中的“关系”则……”

    想了好半天,嬴政硬是没能想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那种关系,于是他只得颓然低头。

    有些沮丧。

    鞠子洲拍了拍嬴政的脑袋:“不必太过沮丧,你能够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就已经比世间的大多数人强太多了,这里边的事情,我们以后慢慢讲述就是,关于商贾的义理,你现在只需要记得,它的根源是错误的,那么他以后所有的正确,也都会将人导向错误。”

    嬴政叹气,很有一些不甘心。

    “师兄,你所说的这些东西……那个陈琅……他懂吗?”嬴政问道。

    鞠子洲摇了摇头:“陈琅很聪明,但他的聪明,我觉得他不及你,我传授给他商贾的义理的根源神圣性,是因为他自己所学的东西与此甚是接近,而且我还挺想看一看,他这样的人学到了那样的理之后会发生一些什么有趣的变化。”

    陈琅这个人、这种人的存在,是在鞠子洲计划之外的。

    虽然鞠子洲本人其实并不喜欢那样的社会运作模式,但无可否认,它的运作之下,资本的实际掌握者们吃起穷人血肉来,更加精细优雅,更加高效,对于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推动,也很有一些益处。

    “所以他也不懂,是么?”嬴政终于鼓起一些自信来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思考,说道:“师兄,我们所学的义理能够构成的‘关系’,是要比商贾的义理所能够构成的‘关系’更加牢固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当然是更加牢固的,而且是更加能够掌握在你的手中的,否则的话,我为何要教你这些呢?我自己又为何要学这些呢?”

    学?

    嬴政挑眉。

    他不觉得,鞠子洲的这些义理和世界运作、关系构成的义理与手段是在哪里学来的。

    ——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鞠子洲一直以来,能够直观的剖析别人的利益、行事、意图,并不是他本人的脑子比别人聪明多少,而是因为他所拥有的义理实在高妙,仿佛整个人站在鱼塘外面低头向下俯瞰鱼群走向的那种高妙,清晰、直观、一阵见血、洞察先机。

    而自己现在所学会了的义理……还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更多的……师兄讲出来,自己甚至可能根本无法理解。

    ——连自己都无法在短时间里理解的东西,师兄他凭什么可以轻易的在数年时间里学会,并且融会贯通?

    猜测与现实相悖,内中矛盾是世间的矛盾,是资质的矛盾,即便是割裂开来看,嬴政依然无法学鞠子洲一样一眼窥见事实真相。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心态 第三更

    “既然我们的义理所能够结成的关系才是最为牢固的,那么这些……等以后闲暇时刻再聊吧。”嬴政揉了揉眉心,无法摆脱那股子沮丧。

    这是第一次,他从鞠子洲的身上发现那些让他完全无法下手去学习的东西,以往,虽然鞠子洲教授的那些东西也是艰深晦涩、常人难以捉摸的,但嬴政是可以找到着手之处,并且跟随鞠子洲的思路将之一一拆解学习的。

    而现在这个……鞠子洲不给出端倪,嬴政甚至都没办法拆解分析。

    他叹了一口气:“师兄啊,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瞒着我的呢?”

    “很多。”鞠子洲笑了笑:“有些事情暂时不告诉你,是因为你无法理解,就像是今天的这些东西——你听了只是浪费时间与精力,而没有任何实际的好处;有些事情不告诉你,则是因为时候未到。”

    嬴政将信将疑。

    对于鞠子洲教授的义理,他从未有过怀疑,但对于鞠子洲其他的话语……

    “就是目前所教授给你的义理,我其实都觉得有点太多了!”鞠子洲叹气:“我起初从未想到过,你会是如此的聪慧过人。”

    嬴政心头微动,问道:“为什么不愿意交给我太多义理?”

    “因为我们的义理,并不是空泛的只存在于脑海之中的思辨型道理,而是要与现实相结合的,不与现实结合,我们的义理就会缺乏事实根基和辨证基础,就容易沦为儒学之类的空想。”

    “那就与现实结合嘛!”嬴政下意识说道。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妥当。

    ——目前得状况是,他们没办法将认知转化为现实。

    “我们要做的事情,对于秦国,甚至对于这人世间,都是一场极大的变革,而这种变革……”鞠子洲笑了笑:“是要触动旧有的利益获得者们的利益的。”

    “平日里千好万好,一旦要触动别人的利益,他们立刻就会拔剑对准你。”

    “我们目前的状况就是如此。”

    “阿政你想要的无比牢固的,只掌握在你一个人手中的“关系”的建立,是需要建立在破灭旧有的关系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这会让你与现下的大多数秦国的军功贵族为敌,更是要让你与秦法为敌,如果你在你不是秦王的时候就贸贸然开始做这件事情……我们俩都一定会死!”

    嬴政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要等,等……我成为秦王。”

    鞠子洲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两人很默契地都没有提嬴政成为秦王的前提。

    那是要现在的这位秦王死去!

    也就是要让嬴政丧父。

    “所以义理的部分,就先到这里吧。”鞠子洲说道:“天色昏黑了,我该回去铜铁炉那边了,关于《宣传》的竹简,我会留在你这里,你可以结合我们一贯的行事方法先看一看,自己理解一下,如果有不理解的,过上五六天,铜铁炉那边工人月底休月沐的时候,我再来教你。”

    “留下吃完饭再走吧。”嬴政说道:“许久未与师兄共餐了。”

    鞠子洲略一犹豫,点了点头:“也好。”

    礼乐制度在如今的秦国仿佛一坨烂泥,连嬴政一个太子进晚饭,都可以用六只小铜鼎承装。

    鞠子洲看着面前的六个菜,微微叹息。

    这比他过去一个多月在铜铁炉吃过的肉都多,而且都好。

    “师兄来尝尝这雁鹅。”嬴政为鞠子洲夹菜。

    鞠子洲尝了尝,味道鲜美。

    “我记得师兄爱吃鹿羔肉,便特地使人炙烤了一只,师兄也尝尝看。”华贵的玄鸟爪持利刃,将餐桌上凄厉叫喊的孩子肚肠切开,择选最肥美的一块肉,进奉鞠子洲面前。

    鞠子洲面无表情。

    ……

    “师兄他脸上的表情越发虚假了。”嬴政说道。

    华阳太后挑眉:“是么,想来是遇着了不顺心的事情了,政儿打算如何对待你的师兄呢?”

    嬴政心中嗤笑,面上淡然:“师兄授我至理,教我行事,乃是待我如父如兄之行事,政非草木禽兽,自当也分得清楚好坏善恶,师兄爱我,如父之爱子,兄之爱弟,政当该敬师兄如父如兄。”

    “既然是要敬他如父如兄,那你就为他解决他的烦心事嘛!”华阳太后笑了笑:“所谓交心,便是如此了,互帮互助,相协而行。”

    “政,谢大母指点。”嬴政躬身一礼。

    说些屁话,不如不说!

    “朕与先王之为夫妻日久,素知丈夫之心事,举凡丈夫,无不爱美人、无不好权势、酒肉供奉,无一日可以短缺,政儿你的师兄虽然明理知世,但年龄不过十六七岁,正是壮年,精力勃发,却未娶妻,身边无体己温存之人;势欲强盛,却无名位权势,只得整日与小人厮混;身量增长之时,却无美食美酒供养……”

    华阳太后笑了笑:“不如就从这些去排解你师兄的苦恼,即便无功,也不会有过。”

    嬴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大母说的是,政多谢大母教诲。”

    一句话都说不对!

    嬴政告退之后,叹了一口气,原本想去再寻一寻父亲,征询一些意见,如今听到华阳太后的说辞,他也就再没有去找别人询问意见的心思了。

    何等无聊的人!

    我师兄何等人物?他怎可能会如同那些蠢物一样只知道争名夺利,恨不得连底下小民嘴里的最后一口粟米也抢了去给自己加餐!

    美食?美人?美酒?权势?名位?

    嬴政脑海中滚过这些。

    他觉得这些东西很是无聊。

    比起师兄口中那些令人振聋发聩的义理,比起古墨者的死不旋蹱、商贾义理之下天下运行的精深幽微、生产关系摆弄人世运行的高高在上……

    这些东西算个什么东西?

    嬴政鄙夷看了一圈,转而对身旁抱着一个肥嘟嘟的婴儿的墨者安说道:“你去铜铁炉那边寻几个墨者同侪问一下我师兄平日里的行止衣食,一一记下予我。”

    “唯。”墨者安顿首。

    嬴政看着他怀里咯咯笑着的胖小孩儿,忽而想起自己收养的那个小女孩儿。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交卸

    回到铜铁炉时候,天色已经极晚,鞠子洲在工人们的宿舍楼边上转悠了一圈,看到宿舍房外,有许多因没有洗澡而受了罚,不准睡在屋里的工人们就地一躺,睡在地上。

    今日里,因为墨者离要教授众人识字,于是工人们遂没有活干,并不似平日里那般疲累,以故,困意不深,于是鞠子洲过来转悠的时候,许多工人还没有睡着,而是躺在地上,拿草扇扇着风纳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闲聊的话题,多是今日里学习的文字。

    鞠子洲听了一会儿,又仔细就着灯火看了看众人身下连草席都没有一张的地面,微微叹气。

    这些人以前都是穷惯了的,因此虽没有床铺席子,他们一样睡得习惯,因为他们的过去,很多都是如此。

    鞠子洲吹熄了灯火,静静坐在一边,听着他们闲聊。

    黑暗里,人声交错,杂而不乱,鞠子洲听得见有人在讲述自己的过往,也听得见有人在畅想未来,说等自己识了字以后、学会了冶铁得技术以后工钱将会如何翻倍,日子将能如何好过,老婆孩子将会是怎样。

    粗糙、蛮荒、而生机勃勃。

    虽然条件仍然艰苦得让人近乎绝望,但总归,还是可以看得到生活条件的改善、看得到一条切实的,稳扎稳打的,未来的出路。

    于是人们便不至绝望,而是升起微渺却雄阔的野心来了。

    他们将要过好日子了!

    鞠子洲拭了眼角的霜花,起身离开。

    工人们的希望和野心并不属于他。

    工人们的生活,在此人身依附关系不做出彻底的更改的情况下,也绝对不会有什么改善。

    他们所能够看得到的,是一个借由从更广大的存在从穷人身上夺来的钱粮而编织出的泡沫。

    泡沫在阳光下,五彩纷呈,美妙绝伦,但它是虚假的,一戳,就破了。

    蝉声、人声、脚步声。

    夜越发幽静了。

    星光昏沉,天快亮了,空气都凉了几分。

    ……

    六月底,天气越发炎热,铜铁炉中已经不能持续做活,于是鞠子洲开启了工人们的夜班,专教他们在白日里休憩,而在凌晨天最凉的时刻做活。

    于是燃料消耗极大,铜铁炉自身炼炭也因此成了大麻烦,炭不够用。

    于是只能拿钱去咸阳城中集中收购。

    散户们三三两两地操起石刀石斧前往伐木,虽然田律到七月才解禁,允准人们进入山林伐木,不过此时业已经临近这个时间,加上秦王态度暧昧,下面的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农会这边,因为一切的行动都是有计划有安排的,本身劳动力又因生产工具的革新,提高了劳动效率而很快的脱离了土地,因此劳力充足,因此能够调度人手最多,炼炭也就最多。

    七月初,天气越显干燥,咸阳附近无主的林地少了好几片,铜铁炉中的铁制农具得到了秦王异人的首肯,开始对外售卖。

    王、蒙、李、秦、熊等勋贵诸家与农会纷纷下了订单,一些小商贩也来到铜铁炉这边,购置了一些铁制的斧头、锯条、锄头、锤子拿去贩卖。

    很快的,铁制的农具打开了销路,于是资金开始回笼。

    也就是这个时候,铜铁炉迎来了第一次被迫停工。

    ——有三十多人工人出现了腹泻不止、浑身无力的病情。

    于是鞠子洲立刻下令,封锁了铜铁炉,隔离了这三十多名工人,并且派人前往王宫之中延请医疗水平更高的太医。

    停工了三天,多番查证,终于确定了原因——吃生食,吃坏了肚子。

    当日的伙食其实没有什么问题,简单的粟米饭,韭酱,腌菜和一点青菜。

    这样的菜饭,管饱是管饱,但是缺少油水,尤其是,没有肉。

    每天要进行大量体力劳动的工人们对于肉食的需求还是很高的。起初他们进到铜铁炉里来,是一天一餐都吃不饱的,那时候,铜铁炉给他们饱饭,还给他们每月三次的肉食吃,他们满足,可是时日渐久,他们习惯了铜铁炉的生活,饱饭也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于是他们需要更好的待遇,更优的饭食了。

    他们要肉!

    但是铜铁炉的制度还没有改变,每月只有三次敞开吃肉的机会。

    需求与现状发生冲突,于是工人们开始尝试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解决问题了。

    他们之中的两个宿舍的四十人串联起来,自己私藏了几件铁器,在小商贩来铜铁炉采买的时候,以此为诱惑,诱使那些商贩为他们买肉买鱼。

    而他们则趁着众人去食堂吃饭的时机,偷窃工地的炭火,烤肉烤鱼吃。

    今次的事情,便起于他们吃生肉生鱼太多,腹肠稍微脆弱一些的,就开始腹泻。

    查明了全部的真相,鞠子洲哭笑不得。

    私留几件铁器,以换取切身好处这种事情,是鞠子洲刻意放任不管的,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在合法的条件下给予工人们更多的权益了,于是索性便任他们自己去寻求自己的利益。

    他这个铜铁炉最大的官长是如此的态度,墨者们当然也就默契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工人们糊弄过去了。

    只是没料想到,工人们吃个东西,竟就闹出了这么大的意外……

    事情结束,鞠子洲倒也没有如何责罚这些吃坏了肚子地工人们,而是继续组织开工。

    也就是查清楚事实真相的这一天,鞠子洲接到了秦王异人的命令:铜铁炉交由赢傒接管。

    这个命令来的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甚至鞠子洲等候已久。

    鞠子洲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将铜铁炉的账本等物移交了赢傒的仆臣,便背着自己的行李离开。

    ……

    “他是什么反应?”秦王异人问道。

    赢傒摇了摇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等候已久,早有准备。”

    “早有准备?”异人挑眉:“怎么个早有准备?”

    “账本、人事安排、冶铁技术的总结、日后工作的重点,以及墨者们还在推行的“卫生”活动的各项安排都是整理好直接交付过来的。”

    “没有任何隐藏?”异人皱了皱眉,心头微跳。

上架感言

    大家好,我是守玄,本书的作者。

    这一章,该是这本书上架之前最后一章免费章节,这里,有一些话想跟大家聊一聊。

    从开始的第一章,如果不太跳地看,看到这里,想必大家都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在基层扶贫的人。

    我们这些人……讲说是帮助别人脱离贫困,但是实际上呢,我们在做这项工作的时候,我们自己首先就是贫穷的人。

    拿我来说,二十来岁,每月拿钱三千出头。

    幸而是住在农村,否则的话,这个工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呢,工资并不高,然而着实的有一些喜好,好吃辣,好吃肉,尤其好带些肥星微腻的红烧肉、与酸鲜可口的酸菜鱼。

    但是这两年猪肉价格高起来,竟至于我不舍花钱去买来吃,而且年岁渐渐长了,我的年龄,在农村里面,已经是大龄未婚的剩男。

    于是家里面开始催着相亲。

    相亲嘛,不管兜里有钱没钱,总是要买些好的衣服鞋子装点门面。

    于是我买了,然后就更没钱吃肉了。

    相亲理所当然的没有成。

    于是同事们闲暇时候半开玩笑就说:“小徐,你这都相了多少次了,实在不行就别那么挑了,找个差不多的得了。”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们不是我在挑,也不是我看不上别人。

    一群人于是说说笑笑,轮流着请客去吃个香辣虾,并不沾酒。

    生活这么过着,还算安稳。但每到月底,我看看自己卡里的余额,总会烦躁。

    我是缺钱的,我这么想。

    于是我开始想着找点钱花。

    二十多岁了,当然不可能再伸手朝父母要钱,何况我父母也没有钱可以给我。

    于是我开始想办法找一些时间相对自由的兼职。

    最开始,我想做的是视频剪辑。

    然后发现pr一千多块,我于是放弃了视频剪辑。

    而后便是在读书交流群里听人说写小说能赚点钱,时间也相对自由。

    于是我开始写小说。

    然后写了数本,封了数本。

    认识了一些很好的读者和作者。

    然而钱照例是没有赚到。

    因为没钱赚,我所以放弃了写小说。

    但是为什么又要回来写呢?

    是因为一个认识的作者朋友的鼓励。

    我们管这位作者叫做“果皇”,他是在起点写书的,昵称“笑畏余生”,一书五级,据说一本书赚了二十万,在业内,是个了不得的大佬。

    他前一段时间,十月左右吧,跟我说,全勤制度改了,新书上架的前三个月,每个月能拿一千五百块的全勤。

    每月一千五,三个月,四千五,对于我,这笔钱不少了。

    于是我心动了,便想着写书。

    果皇听说我要回来写书,于是很热情地给我一些创意。

    该说不愧为大佬,想象力很丰富,天马行空,极具可行性——兰州拉面大菩萨、武汉热干面天尊、南无迪迦奥特曼光王佛这些,总之就是思维对冲,题材碰撞。

    后来我跟他说我不熟悉这些。

    于是果皇问我熟悉哪个动漫人物,我回他说:凉宫春日。

    他沉默了好久,问我知不知道秦始皇。

    我说我知道。

    然后他教我说可以搞个性转秦始皇、或者女装秦始皇。

    我说我可以试试。

    但最终没有试试。

    因为那段时间,我们的工作比较忙,一面要去求爷爷告奶奶地帮着一些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寻找一些他们可以做的岗位给他们一点收入来源,一面又要去帮着别单位的同事去挨家挨户量住宅的占地面积。

    尔后天气转冷,帮着找好了工作的几位老人之中,有两位天气转冷时刻便去世。

    我们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并把留守的小孩子安置过,有了短暂的闲暇。

    这时候已经是阳历十一月。

    我又想起了我干瘪的钱包,又开始想着搞点钱搞点钱搞点钱。

    果皇也跟我说,可以开本书吃个全勤,多拿点钱过年。

    于是我想了想,四千五,可以搞。

    那时候因为老人的去世,心里面偏灰暗一些,在看《鲁迅》。

    我于是从那里面挑了一个我一直以来很喜欢的角色——狂人。

    狂人日记里面那个未曾出场的主角。

    我想在这本书里面,沿用狂人的特征,把他作为主角,起初是想听果皇的,写一个女版秦始皇,谈个恋爱,打个怪。

    但终于没有写成。

    因为我没有谈过恋爱,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第一步立人设,我立不出来;再然后写大纲,我也写不出来。

    于是索性按照我所会的去写。

    写一个自相矛盾的主角。

    然后开始钻研“狂人”。

    分析了一下他的矛盾,而后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矛盾论》,于是随手列了个大纲。

    我想要写的,是一个在故事的最开始就如同狂人一样,被吃掉了“人性”的主角。

    也沿用他的“救救孩子”。

    按照果皇说的,去写秦始皇。

    当开始想写秦始皇的时候,临时查了查一些资料。

    史料自相矛盾,错漏百出。

    燕国的国名是偃国、阿房宫只有一个地基、焚书坑儒是两件隔了好几年的事、秦始皇也没有修一辈子皇陵、史书里秦始皇的写作原型其实是汉武帝……诸如此类。

    当时想法转变。

    因为史书之中的秦始皇本身也成为了矛盾的角色。

    我想了想,于是不知怎么,几分钟之中修改了大纲,确立了写作背景和故事主体。

    设置出了回环式的剧情,定下了整本书的明线、暗线。

    确定了整本书的核心——斗争。

    确定了蒙眼(蒙衍)要死,确定了没有根基的权(权力)要死,确定了……

    然后就是闷着头写。

    不过成绩极差,十万字时候,五百收藏。

    这是一看就没钱拿的,加上当时临近年底,外出务工人员陆续返乡,本职工作比较忙,我一度想切了这本书,但是果皇给了我一百块钱打赏,我为着想写一写,把这钱拿出来,于是竟然也就坚持了下来。

    然后成绩慢慢好起来了。

    我自己也很纳闷,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好起来了。

    翻看了一下章说,觉得大家好像也都没有看懂这本书,但是成绩的确好起来了,就很莫名其妙。

    成绩好了之后,就有人开始带节奏,开始喷。

    不过那时候我工作忙了起来,为给一些老人找工作,不停的陪着一些老板、土豪喝酒,后面又闹了肾结石,也就没有怎么理会这些喷人的。

    之后等我缓过来了,编辑告诉我,我的追读掉了三分之二那么多,收藏的涨势也腰斩了。

    那时候才有了真切的感受——钱没了,肉也没有了。

    之后便是删除带节奏的帖子,设置发言限制……

    但是工作还在继续。

    我还在喝酒,而且越来喝越多。

    给老人们找了择菜的工作,坐在院子里从砍伐下来的辣椒果树枝桠上把辣椒摘下来,每摘一斤,有五毛钱。

    然后继续喝酒,继续募钱。

    然后到了今天中午,书就要上架了。

    今天中午书上架收费之后,我知道,大部分的读者都会离开,或者是去盗版,或者就直接删书走人。

    我也无意于叫大家不要去看盗版,要看正版,要都来起点来支持作者创作,支持正版。

    因为我知道,版权原本是被创造出来压榨穷人的;我也知道,大部分的读者跟我的经济状况相差仿佛,为着一本小说,叫大家放弃自己的几口饭来支持作者,实在有些残忍。

    世道艰难,为什么还要难为别人呢?

    只希望有稍微宽裕一些的读者能够给个订阅支持一下吧,谢谢了。

    上架当天的话,三更起步,有两个盟主,这需要加两更,然后的话,订阅从追读的两千五起步,每多五百加一更,之后,再有盟主再加吧……

    谢谢各位了。

    中午见。

第一百一十七章 意外

    “普天下的权术斗争,其重点在于让自己拥有别人所没有的优势,一者得民心,一者不得,则得者胜。”嬴政看着墨者安说道:“但是我师兄是不一样的。”

    “他这等人,是巴不得所有人都有那些优势的,他所想要的,究其根本并不是权术,甚至也不是利益。”嬴政摇了摇头:“虽然我暂时还看不懂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但我知道,那种遮遮掩掩、生怕别人比自己有优势的事情我师兄是不会做的。”

    “所以他将那些技术全数交托出去,你根本不必感到奇怪。”嬴政随口说着。

    说着话,他一边用手指轻触放在桌案上的襁褓里的女婴的鼻子。

    那小小的一只,五官还未长开,自我思维并不完备的女婴张着大眼睛,喜悦看着嬴政,“咯咯”地笑,只是不知道她为何发笑。

    嬴政稍微逗了逗她,又问道:“我师兄交卸了铜铁炉的差事之后去了哪儿?”

    “农会。”墨者安回答道:“鞠先生去了农会,组织了一些妇人,说是要去做一些小生意。”

    “做一些小生意?”嬴政挑眉:“都是要做什么?说来听听。”

    “鞠先生说,铜铁炉中多为男子,平日辛劳,因而多数没有闲暇自己洗衣,于是他便组织了一些妇人,去到铜铁炉中接活,为丈夫们洗衣,赚取一些辛苦钱。”

    “这等小事……”

    又是在让小民们挣钱。

    民生么?

    “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嬴政摆了摆手,示意安离开,又让一旁侍女将桌案上的女婴抱走。

    拿起记述鞠子洲日常饮食行为的竹简看了一会儿,嬴政咬了咬牙。

    “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他说。

    ……

    “不要乱,听我说。”鞠子洲高声吆喝着,他的声音在农会的妇人们的交谈声中穿行,终至于所有人的耳朵里。

    于是众人安静下来了。

    她们静静地看着鞠子洲,不明白这位贵人还想要说些什么。

    鞠子洲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高声说道:“众人知道,我等这次是要去铜铁炉中接活干。”

    “我要让众人为铜铁炉中做活的丈夫们浣衣。”

    妇人们一言不发地看着鞠子洲。

    这件事情,出发之前她们就听鞠子洲说过了。

    但是这里马上到地方了,为什么又要重复一遍呢?

    大家都不清楚,都有疑问,但是没有人敢问出来。

    “……但是我们以后千万不能够胡乱要价,也千万不能将这些活以更低的价格外包给其他人,如果真的有需要这笔钱的,你们尽管叫他们来农会之中找活干,我会尽量为他们解决问题……”

    鞠子洲高声说着,虽然知道说这些话没有用,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而且还要不止一遍地说,反复地说。

    说完这些,鞠子洲继续带着众人赶路。

    到了铜铁炉,鞠子洲安排众人在门外等候,自己一人进到工地里。

    他在此地主事许久,虽然如今交卸,但墨者们、组织工作的少府老铁匠等人都是认得他的,也是都愿意听他的话的。

    于是鞠子洲找来了刚刚忙完,浑身大汗的墨者离。

    “先生。”离对鞠子洲依旧恭谨。

    他敬重鞠子洲,从来不是因为鞠子洲有什么权势地位。

    只是因为,鞠子洲的“义理”。

    “不必多礼。”鞠子洲抬了抬手:“离,我想找你帮我一点忙。”

    “先生请讲。”离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是这样的,我在农会那边组织了一些妇人,想要来做一件生意,为她们找个赚钱的法。”

    “妇人……”离皱了皱眉:“先生,女闾之事……”

    “是洗衣。”鞠子洲摆摆手:“目下铜铁炉这边,“卫生”观念已经慢慢推行开来,天气也越热,工人的衣物,却总是汗了晾,晾了穿,穿了汗的,总归不好,我于是想着要有些人帮他们洗衣,又觉得妇人在农事上并不如丈夫能做,便想为他们找些轻便一些的合适她们做的活。”

    “原来如此。”离点了点头:“这倒是一件好事,我可去趁午休时间去组织一批有意寻人浣洗衣物的工人……”

    说着,离拍了拍脑袋,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是了,先生不说,我险都忘却了。”

    鞠子洲微微躬身:“那就麻烦你了。”

    离立刻避让,不敢受鞠子洲的礼:“先生何必如此,此等小事,只消提一声,学生自当为先生办好。”

    鞠子洲摇了摇头:“不是为我办好,是为外面的那些妇人。”

    离面上一肃:“离谨记。”

    “那么,我就先出去了,先不耽误你们做活。”鞠子洲说道。

    “先生……”离拉住鞠子洲的手:“先生,我险忘却了,有一件喜事。”

    “是何喜事?”鞠子洲问道。

    “先生先前讲述过的“炒钢”之法,近些日子,少府的金匠狞与我师弟墨者悬已经有了想法,经过一些实验,确定“炒钢”法按照我们当下的器具与水平,是完全可以做的出来的,相信不要太久,铜铁炉便可以将“炒钢”法完善,制造出更好的“铁”来了!”离语气有些亢奋。

    鞠子洲点了点头:“这么快,你们进步不小啊!”

    “都是先生教导的好,我们现在在小炉上加了风箱和换气室,效能比以往更好……”说着,离叹了一口气:“可惜还是有些晚了,并不是在先生执掌铜铁炉时将这一切做出来……”

    “有什么关系呢?”鞠子洲拍了拍离的肩膀:“我不在,你们也应该继续向前进嘛!”

    鞠子洲安抚完墨者离,回到铜铁炉工地外的时候,发现多了一个陌生人。

    不,或者也不能叫做陌生人。

    这个陌生人,是对于农会的妇人们而言的。

    妇人们围绕着个子矮矮的家伙,叽叽喳喳说这些什么,有大胆的,直接上手掐了他的脸,于是便更有一些更进一步的,摸摸脸,又摸摸手,一副看珍稀动物的样子。

    “放开……”他说道。

    他努力地在妇人们中挣扎,终于挣脱出来时候,已经是妇人们见到鞠子洲出来,乖乖的排好队,不敢再乱起哄了。

    鞠子洲饶有兴致上下打量他,越看越顺眼:“你怎么这副打扮,还跑到这儿来了?”

    “我想要帮助师兄嘛!”嬴政笑着走了过来:“顺便也来真切地了解一下我的“基础”!”

    鞠子洲看了一眼他身上半新的合身麻衣,情绪有些失控的发笑。

    “怎么样?”嬴政展开双臂,在鞠子洲面前转了一圈:“还合身吧?”

    “挺好的,挺合身!”鞠子洲点了点头,拍拍嬴政的脑袋。

    果然!

    嬴政一面笑着,一面生出明悟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长夜

    “其实不需要这样做。”鞠子洲说着,又去组织妇人们先席地坐下休息一会儿。

    妇人们笑嘻嘻开心地坐下来了,然而目光仍旧在嬴政身上打转。

    这是正常的事情。

    嬴政本身就生的好看,加上不事生产劳动,不受风吹日晒雨淋,日常营养充足,因而肌肤白皙细嫩,脸蛋清秀带有稚气,眉宇之间更兼有昂藏霸道,整个人十分好看,也很是耐看。

    妇人们平日里见到的,多是底层劳动者,与鞠子洲一样,通常肌肤粗糙黧黑,虽是拙稚,但总显得更加成熟。

    今日一遇到这种鹤立鸡群的好看小孩儿,总忍不住多看一看,多摸一摸。

    爱美嘛,人之常情。

    鞠子洲坐在妇人们对面。

    嬴政犹豫了一下,也学着鞠子洲的样子,坐在他身边,双臂撑在腿上,两只拳头撑住下巴,好奇看着面前的妇人们。

    “我们的理论,并不是要叫所有人都过上贫穷的生活的!”鞠子洲说道:“所以你有更好的物质条件,且去好好享用便是了,实在没有必要如此作为。”

    “但是我如此作为,师兄喜欢,不是么?”嬴政仍旧看着面前的妇人们,没有回头。

    鞠子洲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是的,我很开心。”

    嬴政没有回头,也大概能够猜得到鞠子洲的犹豫。

    他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容。

    终于是,逮到你的真实情感了!

    一个正常的,有着明确目的的聪明人,在他确定了目的之后,所做的一切的行动,都是为了他的目的服务的。

    就像嬴政自己,他的行事,就是为了他的目的——他行此种种,就是要从鞠子洲身上得到他自己所需要的“义理”、“方法”、“大局规划”。

    而对于别人,嬴政也可以很轻易地从其身份、地位等方面,依据鞠子洲所教授的“方法”去揣度其目的,进而以目的和现状为根基,猜想到他们的会如何行事。

    但这种方法对于鞠子洲是没有效力的。

    因为鞠子洲是始终都在有意识地隐藏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自我感情与倾向。

    外在表现是他十分的客观,仿佛是一个没有情感的工具、拒绝掉一切的诱惑、甚至对于自己的性命都不是多么看重。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嬴政是没办法找到他的目的的。

    于是就只能从个人情感下手。

    嬴政是曾见过鞠子洲的真实情感的。

    那是在他们见到“孙淹”的时候。

    鞠子洲第一次情绪失控,那时的他,居高临下、言辞犀利、锋芒毕露,犹如一把剑,宁折不弯。

    而后便是这一次。

    嬴政现在,已经找到了这两次之中的一点共性。

    ……

    结束了一天地工作安排,鞠子洲在路边小摊买了两碗冰水,一碗递给嬴政,一碗自己咕嘟嘟大口饮下。

    嬴政皱皱眉,略微有些嫌弃手里的陶碗太过粗糙,但是实在太渴,他也无心再去挑剔什么,于是学着鞠子洲样子,慢慢将冰沁沁的冰水饮下。

    “饿不饿?”鞠子洲问道。

    “当然饿了!”嬴政不满说道。

    腿发酸,脚底火辣辣地疼,身体乏力,肚子饿,身上黏糊糊难受极了。

    这是他从未经受过的苦难,也是他从未想象过地苦难。

    而这样的苦难……

    嬴政看了一眼不远处正说笑着吃干粮的妇人们,十分地难以理解。

    经受了这样的苦楚悲痛,师兄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也就算了,他毕竟是超人一等的存在。

    但这群妇人是怎么回事?

    她们不会累的吗?

    “你稍微等一下,我去问她们要些干粮,先垫垫肚子。”鞠子洲说着,朝妇人们走过去。

    嬴政看着鞠子洲与妇人们攀谈,并且还时不时地指一指自己,微微叹气,捶了捶腿。

    腿很酸,整个身子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光是站着,连动都不想动一下。

    鞠子洲没一会儿拿着一些干粮回来了,分给嬴政一些。

    好似没有肉,昏暗地夕阳之下,黑乎乎一大块,不知是什么,发出一股子咸味,闻着就没有食欲。

    嬴政嫌弃看着手中的干粮:“这什么?能吃的吗?”

    “咸鱼。”鞠子洲说道:“那些妇人听说是为你要的,便都愿意把自己的吃的送给我们,我要给钱她们都不肯收。”

    “就这种东西……”嬴政嫌弃看着,不敢下嘴。

    鞠子洲见状,夺过嬴政手中的咸鱼块,自己大大咬了一口。

    他吃的很香。

    嬴政有些不敢置信。

    鞠子洲将咸鱼递还给嬴政:“尝尝么?”

    嬴政犹豫着,妇人们三三两两,靠了过来。

    “贵人,您身边的这位小贵人好像走不动了呢,要我们帮忙吗?”一位身材高挑的妇人问道。

    嬴政抬头看了她一眼:“不要!”

    妇人们得到了明确的拒绝,吃笑着离开。

    她们仍旧互相玩笑。

    鞠子洲张望了一眼天色:“我们也该走了。”

    说着,他转身离开,没走两步,感觉有人在背后拉自己。

    “怎么了?”鞠子洲问道。

    嬴政不说话,只是拿着咸鱼,小口咬了一口,期间,他的目光没有从鞠子洲身上移开。

    鞠子洲大概会意,点了点头,无奈说道:“我知道了,只是你既然走不动了,何必要拒绝那几位妇人呢?”

    “我乃是太子!太子当然要有太子的威仪!”嬴政嘴硬说道:“那些妇人分明是将我当作了无知孺子,调弄于我,我岂能被她们当成小儿辈!”

    “好了好了,太子殿下,赶快上来吧!”鞠子洲叹了一口气,在嬴政面前蹲下来。

    嬴政撇撇嘴,趴在鞠子洲背上,问道:“为何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呢?”

    鞠子洲沉默了一下,背着嬴政向前走:“没有人愿意吃苦的,也没有人天生就适应吃苦,但这可恨的世道逼着我们吃苦,逼着他们受苦。”

    “苦楚吃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连活着都是拼命在挣扎着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一点苦楚的,她们和我都适应,而你不适应,就是因为,我们已吃惯了比这更苦的苦。”

    哦……

    嬴政趴在鞠子洲背上,小口小口吃着咸的要命的咸鱼。

    日光昏黑了,天将入夜,让嬴政觉得痛苦难忍的苦楚,成了妇人们喜悦的源泉。

    “浣衣十斤便能有一钱,下月我便能买上一盒胭脂了!”一名妇人惬意想着。

    “你买胭脂是要给小贵人尝么?”旁边女孩子笑着调侃。

    “你瞧不起我?那样精致可爱的小贵人,难道你不想给他吃胭脂么?”妇人张牙舞爪。

    “我可没有你那么不知羞,竟第一次见到,就想去背人家了!”同伴笑着跑开了。

    黑夜,似乎也没有那么昏黑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庙

    “当真如此么?”秦王异人皱着眉问道。

    “回禀大王,是真的,鞠子洲果真仍是去赈助农会众氓。”

    “将手中的资料全数交了出来,又自去赈助众氓……”异人皱了皱眉:“老庄家学之中,有富民以强国的路数吗?”

    “老庄家学之中倒是没有……”宦官摇了摇头:“不过臣听闻,道家的另一支,杨朱家学之中有。”

    “杨朱家学……”异人皱了皱眉:“太子呢?”

    “太子近来始终是乔装跟随在鞠子洲左右。”

    异人点了点头,心中虽仍是对于掌控住鞠子洲有一点存疑,但至少是安下心来了。

    有政儿去把握他……

    鞠子洲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

    “那么铜铁炉中呢?”异人又问道:“铁料的研发如何了?”

    “更优秀的铁料的研发仍在进行。”

    异人点了点头:“能够维稳便可。”

    ……

    “小贵人,怎么坐在这里啊,不去与众人嬉戏么?”高挑的妇人落坐下来,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盯着嬴政。

    嬴政摇了摇头,说道:“我素不喜嬉戏,因而不去。”

    “哦,贵人喜静,是读书人吗?”妇人问道。

    嬴政点了点头:“算是。”

    “读书人好啊,读书有学识,有仁义……”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嬴政稍微有些不耐。

    “怜?”鞠子洲的声音适时响起:“你又在这里欺负我师弟了是不是?”

    嬴政面前的妇人脸上一苦,有些无奈:“贵人缘何如此说话呢?我哪里敢欺负小贵人啊,我疼他还来不及呢!”

    十五六岁的妇人转过头去,狠瞪了鞠子洲一眼,遗憾的走开。

    嬴政静静地看着怜离开,又看向鞠子洲:“我觉得她们很奇怪!”

    “哪里奇怪了?”鞠子洲问道。

    嬴政想了想,摇摇头:“说不上来,但总觉得很奇怪。”

    感觉上,不太聪明的样子,而且行事颇为无聊,看不清楚目的,耽于享乐,好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也不知道想办法为自己争取利益……

    这样的人……

    嬴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鞠子洲挽起袖子:“这就是一般人啊!”

    他将手中刚烤好的兔肉递给嬴政,自己大剌剌坐了下来,一边吃肉一边说道:“一般人,并没有你这般的理性,也不会有你的远大崇高,他们的世界和你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她们感受不到可以争取的利益,也没有资格去争取利益。”

    “光是活下来,都已经拼尽全力了。”鞠子洲啃咬兔肉,如与恋人拥吻,慢慢吃尽骨上血肉。

    嬴政皱了皱眉,拿出小刀,慢条斯理地切割兔肉。

    “七月了……”鞠子洲说道。

    “七月有什么问题么?”嬴政问道。

    “七月,快到新年了。”鞠子洲说道:“我们这一年,似乎并没有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你不敢做罢了!”嬴政说道:“我如今是太子,你要做一些不太出格的事情,我是完全可以庇护你的,但你不敢做!”

    “太子不够!”鞠子洲吮指。

    嬴政皱着眉:“你总是不肯将计划与我说,我怎知道你说不够是真是假!”

    鞠子洲沉默了一下:“有些计划,现在说了,你未必懂得。”

    嬴政才十岁。

    鞠子洲还不能真切确定他的思维立场,没办法放心的将那些更加核心的东西教授出去。

    而且……

    鞠子洲转头看了一眼。

    羽翼油光水亮的玄鸟正在吃肉,吃相优雅。

    嬴政吃着肉,忽而问道:“师兄当初接触我是有目的的接触,对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的,有目的的。”

    “目的是什么呢?”

    “想办法进入到秦国的体制之中。”鞠子洲说道。

    “原来是这样。”嬴政点了点头:“其实我,并不是师兄唯一的机会吧?”

    鞠子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以师兄的能力,天下之大,皆可去得……”嬴政有些艳羡:“即便是我,也只不过是师兄诸多选择之中的一个……”

    “你太高看我了!”鞠子洲打断道:“你知道我的目的,也知道我们这一脉的义理。”

    “所以这种单枪匹马的一个人就可以改变这整个世界的想法更是要不得!”鞠子洲严正说道:“我有一些个人才能,这是正确的,但是我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灵,个人的能力总有其局限。”

    “就像是你我,现在能够做到给这些妇人寻找工作,给她们赚钱的法,并不是因为你我的个人能力创造了这些,而主要是依托于“秦国”这个超然的存在,依托于你在“秦国”之中的地位。”

    “换言之,就是依托于集体。”鞠子洲说道:“依托于集体,以个人在集体之中的地位去调动资源,才能够达到如此的效果,单独的一个人,无论如何努力,如何有才华,也都只不过是区区一个人而已!”

    他这样说着,嬴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

    陈琅坐在小庙之中休憩。

    楚地多神灵,贵族们总爱修建各种大小神灵的神庙,以供自己祭祀,进而在平氓面前昭显自己的非同凡人。

    他歇了一会儿,忽地发现自己所在的这小庙有些不对劲。

    东皇太一的神像歪歪斜斜倒在地上,怀抱的双臂之上,驾着一口陶罐,陪祀的云中神君则变成了一堆废柴,堆放在墙角,庙宇之中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后有一口大水缸。

    陈琅越看越觉奇怪。

    奇怪!太奇怪了!

    此时的农人是极其迷信神灵的,诸国之中,又以楚人为最迷信。

    楚国的神庙之中……为何神像变成了柴火?

    陈琅咽了一口唾沫,握紧了自己手中铜剑。

    他慢慢打开了水缸,缸里是满满一缸清澈的水。

    走近怀抱着陶罐的东皇太一,打开陶罐的盖子,瞧见里面是小半罐生白米。

    有人居住在这神庙之中!

    是谁人?

    陈琅想着,提了提自己的包裹,连忙小心翼翼,走出神庙。

    走出去的片刻,他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回头看一眼,又想起东皇太一怀抱里的罐子。

    罐子里,是半罐白米。

    虽然不多,但足够他一个人吃一顿饱的。

    陈琅摇了摇头。

    不问而自取有主之物,是偷盗!是侵犯别人的私有财产!

    他咽了一口唾沫,向着记忆之中的一处小村落走过去。

    越走,道路越是宽敞平坦,这让陈琅有一种自己走在秦国的错觉。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分辨

    “不,不是错觉。”陈琅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脚下是黄泥路,表面看起来平平整整,宽度一致,踩上去硬邦邦的,仔细看来,一条一条的细微凹痕,如同有人以硬木吊锤生生将路砸平了。

    路旁野草丛生,而路上没有一根野草。

    这是有人花了大精力修缮的路!

    但,谁会这么干呢?

    无利可图之事,谁会去做?

    陈琅不明白,他印象中,这一带,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特产。

    想是这样想的,陈琅慢慢沿着修缮好了的路向前走,不远处,古木掩映之处,便是一个小村落。

    陈琅继续向着村落前进,越是前进,越时能感受到怪异。

    干净、整齐。

    傍晚时分,小孩子们脚上穿着不甚合脚的木屐,在村口的菜田里“哒哒哒”地跑着,时不时扑下去抓田里的青蛙、小蛇。

    两个小孩子手持长杆,仰头站在蝉鸣的树下流口水。

    小孩子面色红润,双眼有神,行动起来噔噔噔地,既显活力,又觉笨拙。

    炊烟升起来了。

    陈琅经过的时候,小孩子们纷纷停下来看着他,指指点点的,不甚怕生,反而有些惊奇的喜悦。

    再往前走,村口的木叉上,悬挂着一些风干的独角兕的脑袋、虎首等猛兽的脑袋、以及两三人头。

    这不对劲!

    陈琅面色微冷,手中铜剑捏得更稳。

    想要退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村口嬉闹的小孩子们都已经兴高采烈地靠了过来。

    “咕嘟”陈琅咽了一口唾沫。

    “你是来贩卖盐巴的吗?”一个小孩子仰头看着陈琅,高兴问道。

    陈琅微微犹豫,点了点头:“是的,你们村子……缺多少盐巴?”

    “好耶!”小孩子们统统的高兴起来了,他们跳着,笑着:“明天不用吃腌鱼酱菜了!”

    腌鱼、酱菜……

    陈琅看着村口木叉上挂着的头颅们,深深吸了一口气。

    “曜、奇、洛,你们在做什么?不要阻人行走!”有沉稳的男声传了过来。

    陈琅朝那边看过去,是一个肤色微黑的丈夫,领着一群丈夫,持短剑长戈,抬着几具滴血的猛虎与犀兕尸首。

    “渠叔父,这是一位贩卖盐巴的商贩呢!”一个小孩子雀跃说道。

    领头的,被称为渠的丈夫看了陈琅一眼,微微点头:“既如此,留下用晚食吧……”

    他看着陈琅,目光不似寻常猎户般上下审视。

    陈琅看着渠,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些身上带着血迹的丈夫,松开了手中铜剑,笑着说道:“好啊,此次行商,得钱不少,正是当该享受的时候了,正巧贵村得了这如此好物,晚食之中,可能够将虎鞭予我么?”

    说着,陈琅解下自己身上背着的行囊,当着众人的面,拿出最后两坨金灿灿的金饼子。

    “我可以重金邀买!”

    他说着,将剑挂在腰间。

    渠看了一眼陈琅手中的金饼子,又看了一眼那行囊之中的书简,温声说道:“客人不必惊惶。我辈墨者,虽有勇力,却并不恃勇欺人,更做不出杀人劫财的事项来,如客人不弃,可随我等,在村中进一餐晚食,而后歇息一晚再行赶路,我等按市价收取您的食宿之资,倘若客人心有疑虑,可沿此路,一路向村外一里之处的太一庙中歇息。”

    “我等在庙中,为赶路的客人留了水米柴火,客人只消在明日启程之时,留下些盐巴、钱物则可。”

    还敢提太一庙!

    陈琅眼角抽搐。

    太一都被你们变成炊架了啊!

    ……

    “揍他,快揍他!”妇人抱着自己的胸口,满脸嫌恶地说道。

    这是她来铜铁炉这边浣洗衣服的第六天,被人口头调戏是已经习惯了的,但如此被动手调弄,是第一次。

    如是个相貌好些,谈吐风趣些的丈夫,她也便半推半就地从了他,被占点便宜也就占了。

    但这人满嘴喷粪,相貌垢怪。

    这叫人如何能忍?

    她于是叫了一声,喊了几个姐妹,将这人按在地上打。

    这边打着,有同样在铜铁炉做活的工人见着了,犹豫一下,走过来想搭把手,解救一下自己的工友,但当听到妇人们讲述事情经过之后,这工人便转了脸色,微微有些羞愧的模样,趁着地上的工友不注意,狠狠唾弃两口,朝着子孙根角里送上一脚祝福。

    地上的工人顿时高声哀嚎求饶起来了。

    妇人们虽然打,也用了些力气,却大多只是抓抓挠挠,他自认理亏,并不敢还手,抱着头脸,生受了也就是了。

    可是这是哪个天杀的,竟然朝那要紧处给了一下狠的?

    那也是能动的地方么?

    疼痛一瞬到来,脑海中的一切芜杂都被这一脚真切的祝福清空,他抱着伤处,哀嚎着,根本无暇理会妇人们的抓抓挠挠了。

    片刻之后,事情闹大了,有墨者循声赶来,笑了一通之后,便只是两头说话,先劝说换洗衣物的妇人们不要生气,而后痛骂并安抚被人赐予了真切祝福的工人。

    “没想到你看着不高不壮,下手却着实不轻啊!”被人调弄了的小妇人笑吟吟看着面前的工人。

    工人秩听到这话,顿时就眉飞色舞:“休要小瞧我,我虽贱鄙,却也是知理识字的人,这等德行败坏的人,我当也是唾弃的!”

    “这等人,不给他来一下狠的,他是不会长记性的!”秩说道。

    “你说的也在理,不过,会不会太狠了?”妇人看着倒在地上一副半死不活模样的工人,心有疑虑。

    ……

    “孙淹先生,就是住在这里么?”嬴政问道。

    墨者安点了点头:“回太子,孙淹先生的确是住在这里。”

    说着,他怀里的胖小子又闹了起来,哭声震天响。

    嬴政有些嫌恶看着安怀里的小孩儿。

    安尴尬说道:“太子勿怪,小儿太过年幼,不通世事,一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地方,立刻就会哭闹起来……这是没有法的事。”

    “是么?”嬴政皱着眉:“那他这是怎么了?”

    “听哭声,当是尿了。”安说道。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尿布。

    脸色如常,手抽了出来,尿布上被水渍漆湿的一片升腾起温热的水雾。

    果然是尿了。

    安熟练地从腰间的挂包里抽出一张毛巾,为孩子擦干了身子,而后拿出一块崭新的尿布,垫了上去。

    嬴政看着他的动作,问道:“你能分得清楚他是在哭什么?”

    “回殿下,大抵是可以的。”安说道。

    小孩子换了一块干燥的尿布,顿时就不哭了,咯咯地笑起来,墨黑地瞳子里,映出安无奈的脸。

    嬴政想了想,点点头:“先随我去见一见这位孙淹孙先生吧。”

    “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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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秦介绍:
战国末期,华夏未有之变局。六王须毕,四海终一,而天下归于秦。但往后呢?坐视百代都行秦政法?还是小小的做出改变?重生的鞠子洲没有犹豫。“这个世界,偶尔也应该跨一步嘛!”他说。革秦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革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革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