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九十三 【孝】字大旗高高举起,我就问你怎么输!
岁币的事情,来自于白纸黑字签订的临安和约,现在陈康伯这样说,不是明摆着打算赖账吗?
真当大明兵戈不利乎?
孔茂捷很不开心。
于是孔茂捷开口道:“那是南朝自己的事情,南朝自己解决,大明不需要知道过程,只要得到结果即可,不管你们做什么,岁币不能少,此乃原则。”
陈康伯面色为难,再次“争取”。
“吾国吾皇已尽最大之努力平定叛乱,赈济灾民,奈何能力有限,财政枯竭,不得不使用岁币款项以充军资剿灭群贼,否则群贼乱起,吾国大乱,国势危机,上国难道可以得到更多的岁币吗?
而且灾民实在是太多,朝廷根本赈济不过来,每天都能接到灾民饿死的消息,朝廷也为此感到十分伤心,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还请上国怜悯大宋生灵!给大宋生灵一条活路!”
陈康伯深深一礼,面色悲戚,仿佛他是真的过来为大宋百姓求情来了。
孔茂捷闻言面色微动,但最终还是摇头。
“说到底,这是南朝自己的问题,南朝自己没有解决好内部问题,却要大明承担损失,这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而且两国所缔结之和约明确规定南朝需要交付之岁币数量,白纸黑字,难道还能更改吗?”
陈康伯长叹一声。
“正是因为有此思量,吾皇才派遣外臣前来出使上国,请求上国之谅解,予以吾国喘息之机,否则百姓罹难,生灵涂炭,我听闻大明皇帝陛下仁义爱民,这难道是上国愿意看到的景象吗?”
陈康伯直接把自己摆在了一个仁义道德的制高点上,试图居高临下对孔茂捷进行驳斥。
此时此刻,孔茂捷如果继续死扣条约字眼,固然可以获得胜利,但在道义上就要落于下风。
孔茂捷虽然有着深厚的理论基础和坚定的革命意志,但是在诡辩话术上还是略有些许不足,面对陈康伯这种善于颠倒黑白攻击政敌的老牌南宋政客还是略显稚嫩,难以驳倒他。
苏咏霖作为一个双赢大玩家,从来坚持自己赢两次的原则,从不存在让对手占据上风,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他看穿了此时此刻的双方局势,看穿了陈康伯的伎俩和孔茂捷应对上的问题。
于是他决定亲自下场。
眼看着孔茂捷还要继续反驳,苏咏霖轻咳一声,孔茂捷便退下,没有继续说了。
苏咏霖亲自接过了这个话题。
他也没说别的,轻飘飘一句问话。
“听说南朝太上皇正在临安城内大兴土木建造宫殿?”
陈康伯一愣,虞允文和陆游等上殿使节也纷纷愣住,对于苏咏霖这不讲武德的突袭感到很是意外。
这……
这当然是事实没错。
可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苏咏霖说出这样一个事实,对于陈康伯来说就可以算是绝杀了。
陈康伯的道德高地瞬间就被苏咏霖猛烈撞击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坠落在地成为众人的笑柄了。
然而苏咏霖作为阴阳怪气怼人王的功力才刚刚开始展现。
“南朝国运多艰,天灾人祸不断,财政枯竭,难以为继,连岁币都凑不齐了,可即使在如此困境之下,也要让太上皇大兴土木兴建宫殿,这怕是要数年工期,数十亿钱不止,由此可见,南朝皇帝一定非常孝顺吧?”
一阵观点输出之后,陈康伯骤然发现自己的道德高地站不稳了。
殿上明国文臣武将们方才还有些许交头接耳的情况发生,但是现在皆面露嘲讽、愤怒之意,纷纷用不善的眼神着看着殿上的南宋使者。
陈康伯等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感到十分难堪。
但是这个事情的确是真的,也的确没办法不让苏咏霖知道。
临安大兴土木,那么大的动静,往来商旅之多,难说没有明国商旅,也根本不可能不让他们知道。
他们一旦知道了,这消息一路往回传、传到中都也要不了多久,最后落在了苏咏霖的耳朵里,便成为了殿堂之上的绝杀。
你说你是为了黎民百姓才向大明恳请减免岁币的?
那你们花几十亿钱为赵构修筑豪华宫殿又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矛盾冲突让陈康伯失去了道德高地,方才那悲天悯人般的景象瞬间沦为小丑般的表演,现了个大眼儿了属于是。
陈康伯尴尬的简直想要挖个洞把头埋在里面,最好还能瞬间原地消失,逃离这里。
但是他做不到。
而且苏咏霖还没有停止输出,他还在继续输出。
“有钱给太上皇修宫殿,没钱给大明交付岁币,南朝这国库,属实是有点认生啊。”
这满满的嘲讽直接逗笑了满朝文武官员,文武官员们不再掩饰,放声大笑,笑的南宋使者们尴尬不已,感觉身上像是有蚂蚁在爬在撕咬一样,难受不已。
“这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看来南朝国库之所以认生不愿意出钱,根本原因就在于咱们去的少了,见面也比较少,所以才不熟,要不然,朕再派遣十万大军南下临安去探望一下南朝国库?”
苏咏霖此话一出,满朝文武官员笑的更大声了,而陈康伯等人却笑不出来。
这不是赤裸裸的军事威慑吗?
欺负咱们大宋没有能打的军队?
好像……还真没有。
虽然知道苏咏霖这话是玩笑居多,但是陈康伯依旧十分尴尬。
不过陈康伯到底是老牌政客,金牌诡辩专家,久居南宋政坛高层而不落下风,数次遭到贬斥,又数次顽强登顶,此等宦海沉浮,早就让他锻炼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能耐。
固然心中尴尬、惊慌,可是他表面依然是肃穆冷静,不动如山,这份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非常的强。
面对苏咏霖连着嘲讽带着批判把他赶下了道德高地的攻击,他没有认输,顽强的起身,决定再次发起进攻。
仁义的大旗挥舞不起来了,那就举起另外一面大旗!
孝!
“陛下,吾国皇帝为太上皇修筑宫殿乃是尊奉太上皇的心愿,实乃为人子之孝道,孝,乃人伦大道,古人称颂,上国固然不喜儒术,难道孝是有错的吗?”
陈康伯挥舞着【孝】字大旗,向苏咏霖发起反攻,战斗意志依旧十分旺盛。
苏咏霖拈着胡须,微微点头。
“孝并不属于儒术,孝乃是作为一个人所应有的美好品德,属于自然之理,和儒术无关,你不用扯上儒术,孝,大明也是非常尊崇的,不孝者是不能得到大明百姓的认可的。”
“这便是了!”
陈康伯大喜道:“既然如此,吾皇纯孝,愿以举国之力尊奉太皇,让太皇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此乃人之常情,何错之有?”
陈康伯觉得自己在这个情况下已经占据了绝对胜利的高地,绝对不会输。
这怎么输?
【孝】字大旗高高举起,我就问你怎么输!
然而苏咏霖做为大明怼人王,怎么会因为这种偷换概念的言论而落于下风呢?
九百九十四 绷不住了
苏咏霖对于南宋儒教人士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唯心诡辩言论早就十分不爽了。
拉大旗作虎皮,扯着一面孝字大旗就能为所欲为?
古典时代已经过去了,孝比天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把孝作为政治正确以攫取利益、维护特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现在还想开历史倒车,回到那个为了孝而杀人不算罪过的时代,是不可能的。
作为美好品德,孝的直接指向必须是美好的,永远应该是个人自发的行为,且仅限于个人行为。
任何为了个人的孝而牵扯到无关者的行为、亦或是动用公用资源进行孝行表演,都是不正当的。
把孝当做能否做官、是否是好人的标准之一,只会折腾出诸如“二十四孝”之类让人三观破碎的诡异操作。
那种为了政治正确而对个人人格的打压与限制,正是封建父权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属于苏咏霖和大明国必须要破除的存在。
以孝治国?
呸!
以孝制人!
于是苏咏霖准备开怼了。
“南朝皇帝固然纯孝,但是他个人的孝,为什么要牵扯到他作为皇帝的身份?孝,就一定要用数十亿钱去修一座豪华宫殿?孝,就要眼睁睁看着百姓罹难饿殍遍野,然后取天下最奢侈的食物供奉太上皇?
这就是孝吗?在我看来,真正的孝,在心中,在一言一行,在全心全意为老父老母考虑,为他们安度晚年而亲力亲为,在于陪伴,在于关怀,在于身体力行,这才是作为人的孝。
皇帝是一个人的身份,而孝,是以人子的身份对父母养育之恩进行报答的行为,不是用皇帝的身份为太上皇修建豪华宫殿而不顾及百姓死活的事实!
皇帝要做的是治理天下,是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是让天下和平,没有战乱,人人都能过上吃饱肚子穿暖衣服的生活,这才是皇帝的职责,南朝皇帝的行为不是孝,而是借着孝的名义,行暴政之实!”
苏咏霖一拍扶手站起身子,指着陈康伯怒斥道:“尔等诡辩,何其可恨也!孝之一道,岂容尔等污蔑!”
苏咏霖掷地有声的辩驳令陈康伯大惊失色。。
他在苏咏霖话音未落的时候就想要出言反驳,坚持自己的看法,但是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找不到足以辩驳苏咏霖的论据。
因为就算是他也感觉苏咏霖说的好有道理啊。
他本来就是在诡辩,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大道理能站住脚,只要有心人使用仁义理念就能攻破他的论点,可他没想到苏咏霖如此犀利,杀人,还要诛心。
直接把话语权和主动权给夺了过来。
于是陈康伯哑口无言,被辩驳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明国文武官员对自家皇帝的言论感到无比的认同,对他义正言辞光芒万丈的形象感到无比的自豪与骄傲。
而与之相对的,是南宋使节们深深低下的头颅。
无论他们再怎么不甘心,再怎么诡辩,改变不了赵昚动用数十亿资金为赵构建造豪华宫殿用以满足赵构需求的事实。
一边是饿殍遍野,以至于需要恳求明国减免岁币,一边是数十亿钱投入建造豪华宫殿。
这种割裂的事实无论他们怎么争辩都是不可能改变的,无论怎么辩驳,那座宫殿就在那边,还在建造当中,数年之内都难说能完工。
而且这里头其实也有不少不得已而为之的味道——
赵构之前因为徐通的大胆行为出逃之后迟迟不肯回来,赵昚为了让他回来,不得已而下令为赵构建造豪华宫殿,用以劝诱他返回临安,继续营造父慈子孝的繁荣假象,稳固他的统治地位。
孝?
呵呵呵呵,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这里头的隐秘,虞允文和陆游不知道,陈康伯作为南宋决策圈当中的人,却是知道一二的。
正是因为如此,陈康伯才特别的郁闷,特别的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以至于哑口无言。
令人窒息的安静持续了一阵子,苏咏霖准备发起最后的进攻。
“尔等久久不言不语,是否已经认识到错误?若是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你们休息几日,回去吧!”
陈康伯一听,这可不行,虽然赵昚的本意是让他们侦查明国的战争准备,可是也存着一份能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的想法。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明国在这个问题上松了口,就意味着明国在短期内不打算南下攻宋,想要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南宋就会有更多时间来增强自身。
如果明国不肯松口,硬是要搞死南宋,搞得南宋经济崩溃,那就意味着明国南下攻宋之日为期不远了。
这是一个很能看出问题所在的议题,所以哪怕是拼着社会性死亡,陈康伯都要把这个问题继续下去,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
“陛下所在意的问题,外臣回去之后会向吾国皇帝言明,但是陛下也应该明了,修建宫殿的钱就算是全部拿来赈济灾民,也不可能解决掉全部的问题,吾国问题严重,实在是需要上国的帮助,还请上国垂怜!”
陈康伯把自己摆了一个很低的姿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试图用低下的姿态换取苏咏霖态度的软化。
可谁曾想苏咏霖根本不吃这一套。
“嗯,这个问题的确很严重,修宫殿的钱就算全部拿出来,对于南朝的问题或许也只是沧海一粟,南朝需要更多的钱,这方面的确是挺为难的,那么……
有了,朕听说南朝官员俸禄颇为丰厚,本俸、添支、餐钱、职田、茶汤钱和公用钱,除却到手铜钱,还有更多额外福利,如此丰厚之俸禄,足可见尔等深受国恩。
别的不说,朕听说一个南朝知州就能拿三十贯到五十贯不等的添支月钱,还有米七石,面十石,还有肉类数百斤,一个人吃的掉吗?不如全部拿出来给灾民,能活人多少?
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尔等为何不站出来主动削减俸禄以资国用?不用削减太多,各自把某一项福利拒绝掉,留给朝廷的就是一笔特别巨大的钱财,足以拿来赈灾了吧?”
陈康伯又愣住了。
削减我自己的俸禄?
啊这……
刀子砍在别人身上当然不会疼,但是砍在自己身上那就有点……
倒也不是说不愿意,只是……多少有点不爽吧?
明明是我的钱,却要拿去帮那些素未谋面的低贱泥腿子?
凭什么?
我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受尽折磨削尖了脑袋考出来的身份地位和福利,烂在我自己家里都算我自己的,为什么要白白送给那些泥腿子?
高贵的读书人老爷们的高贵心理有点绷不住了。
别说陈康伯,一起跟着上殿的使节团成员们心中也颇有些看法,觉得这样做对他们来说颇有些不爽。
从来只有他们剥削泥腿子的份,哪有泥腿子反过来吸他们的血的份?
这不是黑白颠倒上下不分吗?
九百九十五 现在,压力来到了南宋使节团这边
虽然苏咏霖的建议有点上下不分的感觉,但是陈康伯很快意识到这是在明国殿堂上,不能在这里陷入挣扎和犹豫之中。
管他要不要这样做,哪怕吹个牛,总得把这件事情继续下去。
“陛下所言,外臣回国之后会向吾国皇帝言明,一切交由吾国皇帝决断。”
陈康伯先许下空头支票,接着又说道:“可是灾民数量特别巨大,还在不断增加之中,即使所有朝官放弃俸禄不拿钱,也不足以挽救他们,所以还是请陛下垂怜,削减一些岁币吧!”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好啊,朕可以削减,但是与此同时,朕要求南朝官员和皇室必须要做出真正的行动。”
苏咏霖冷笑道:“朕削减多少岁币,南朝皇室和官员必须要削减两倍的支出用于赈灾,并且朕会派人监督,南朝必须接受朕所派遣特使之监督,从头到尾都要保证这笔钱用于赈济灾民,你们答应吗?你们若答应,咱们就可以谈谈了。”
这下陈康伯是真的呆住了。
这……
这……
如果只是口头说说当然无所谓,陈康伯甚至能夸下海口说他回去能说服赵构不要那座豪华宫殿了,反正打嘴炮又不要钱,再多打几炮也没关系。
但是苏咏霖还要派人去监督?
这算什么?
干涉内政?
你就算是天朝上国也没有这样干涉内政的吧?
干什么?想让南宋变成下一个西夏?明目张胆插手我们的内政问题?
可不兴这样做啊朋友!
陈康伯心中惊慌,还以为自己要打开什么不得了的开关、开一个坏头了,他刚准备说点什么,虞允文却忍不住了。
他一步上前,大声道:“陛下!吾国吾皇心怀诚意而来,陛下为何处处计较,苦苦相逼?”
“放肆!”
孔茂捷怒喝道:“这是你对上国皇帝的态度吗?”
“可恶!”
辛弃疾也站了出来,怒目圆瞪:“尔等何其不知礼数?大明以诚意接待,这就是尔等的回报吗?!”
殿上明国文武官员纷纷站出来怒斥虞允文,还有官员当场建议拿下虞允文,严惩宵小之辈,彰显上国之威严。。
众人围攻之下,南宋使节团大惊失色,虞允文也是强作镇定——他们都很清楚,作为上国,大明是有可能也有实力严格对待他们,并且真的严惩他们,拿下他们的。
苏咏霖对此没有兴趣,也不在乎虞允文是否顶撞自己,但是他很不高兴。
对于他们这种明目张胆颠倒黑白的行动非常不高兴。
看了看虞允文,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心怀诚意?大明从实力角度出发与南朝缔结和约,白纸黑字,坦坦荡荡,一切,都是你们答应的,现在,你们要反悔?这就是南朝的诚信?这就是诚意?
当然,朕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人,你们若当真是天灾人祸很严重,需要钱去赈济灾民,救援黎民百姓,并且确实做到了这一切,缓期执行也就缓期执行,不是不行。
可是你们呢?你们真的是拿钱去赈济灾民的吗?几十亿钱拿去给一个人修宫殿,供他奢侈享受,这就是你们希望减少岁币的缘由?用这笔钱让你们的皇帝去尽孝?
我问你们,几十亿钱能够做到什么?这次的灾荒过不去吗?那些受难群众救不了吗?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有把灾民当人看?”
虞允文顿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灾民是人吗?
灾民不是人吗?
千万灾民和赵构一个人相比,孰轻孰重?
虞允文心中有一个答案,但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因为这是非常重要的政治立场问题,一旦政治立场出了问题,他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
于是南宋使节团这次是真的熄火了,被说的哑口无言,想要无理取闹都不能。
结果眼看着使命不能完成,陈康伯急的上火,苏咏霖忽然开口了。
“当然,你们若是真的想要减少一些岁币,也不是不行。”
苏咏霖忽然话锋一转,在所有人都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开口道:“我也不指望你们的朝廷能做什么好事,反正你们不把灾民当人看也不是第一次了,那好,你们不做,我来做。
你们不把灾民当人看,大明国会一视同仁,大明国来赈济他们,咱们减免的岁币的数量,可以双方商定,但是减少的部分必须要用在赈济灾民的用途上。
比如给灾民购买粮食,给灾民购买帐篷、衣物等日用必需品,安置灾民生计,落实灾民的重新落户或是返乡,并且用于灾民家乡的重建,重要的是,这一系列的过程当中,必须由大明派遣专门官员负责监督。
且一切减免部分岁币的支出,必须由大明官员负责,大明官员签字画押之后,才能用于采买,并且要由大明审计官员全面负责审核,执行落实的过程当中也要有大明官员全程跟随、监督。
采买对象必须由大明官员决定,不允许南朝官员参与其中随意指定,若是南朝能够承诺做到这些,并且由南朝皇帝亲自颁布诏书,盖上皇帝玉玺,予以认可,那么,我们就可以开始商谈减免岁币的份额了。”
苏咏霖一套组合拳打的南宋使节团头晕目眩不知所措,老练的政客陈康伯在苏咏霖的攻势下也无力还击,只有挨打的份儿。
苏咏霖摆明了不信任南宋的朝廷和官员,以彻底的鄙视将他们从道德高地上抱摔下来,摔得他们灰头土脸。
然后自己牢牢站在了道德高地之上,让他们除了仰视,还是只能仰视。
陆游忍不住抬眼看了看端坐上首的苏咏霖,心中除了强烈的羞耻感和尴尬,还有一丝丝对苏咏霖的佩服。
能把陈康伯这种数次起伏的老练政客逼到这个地步,把如此说辞用干脆彻底的招数挡回来,还能顺势而为来一波反攻彻底将军,夺回主动权,真是相当厉害了。
现在,压力来到了南宋使节团这边。
苏咏霖答应减免岁币,但是他不相信南宋的官僚系统,所以减免的份额必须要在他派遣官员的监督之下使用,并且保证全部用于民生,而不是其他任何途径。
简而言之,他要全面介入这笔款项的使用,不准南宋方面质疑。
这种条件别说陈康伯这种高级官僚了,就算是陆游这种中层官员都可以确定南宋朝廷绝对不会接受。
明国全面介入监督的结果不仅会让南宋官僚们的脸面全部丢尽,而且万一办成了事情,真的把灾民全都给赈济的特别好,也会让南宋官僚们的脸面全部丢尽。
当然,丢脸是一回事,大家也不是第一次丢脸了,当年整个皇族都给人家抓走当奴隶去了,脸都没了,现在不也活的好好儿的吗?
关键问题不在这里,关键问题在于一点好处捞不着!
所谓救民先救官,南宋政府拨付的赈灾款项素来都是官员拿大头,吏员拿小头,灾民拿零头。
有些更惨的连零头都拿不到,为了得到一点点可怜的救济粮而不至于被饿死得挤破头。
真正需要救济的根本拿不到什么钱,而不需要救济的、依旧可以按月拿到丰厚薪俸的,拿的是最多的,吃的是最饱的,甚至都长胖了。
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剧目总是能在这人世间不断的上演,让人不断的怀疑人世间的文明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们真的是文明人吗?
他们不是文明人吗?
九百九十六 儒林外史
在南宋,每一次赈灾都是官吏们大发其财的时候,所以南宋官僚们其实非常热心于“赈灾”。
当然,他们这种做法往往会让灾民更加凄惨,死的人更多。
但是,他们不在乎,他们只要赚的更多就可以。
死就死呗,反正农民贼能生,还讲究一个多子多福,死了一个再生两个,永远不要担心没有人口可以继续剥削、压榨。
这本来是南宋的“自古以来”,可万一明国介入进来,按照他们的办事方法把那些灾民全给救了,那些灾民还不要感动死?
到时候只要那些明国官员大张旗鼓的说这是大明皇帝给你们的救济粮,那南宋花的钱变成了明国花的钱,南宋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陆游都能想象那个画面。
南宋官僚绝对会奋力拖后腿,绝对会奋力破坏大好局面。
到最后绝对要闹出国际争端,引得友邦惊诧,然后明国大军再次兵临长江,难受的还是南宋的官僚们。
对那群不见棺材不落泪之辈,陆游也算是有一点点最基础的了解的,就算知道明国会做出什么反应,该捞钱的时候还是不会手软,反正皇帝在前面顶着。
等皇帝没了,钢刀横在他们的脖子上的人,他们还是会心存幻想,感觉自己能活下来,继续享受。
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
陆游尚且如此理解自己的同僚们,陈康伯更不用说。
他立刻明白苏咏霖提出的条件是根本不可能被接受的。
别说赵昚会不会答应,就算赵昚答应了,满朝文武也要死命抵制,绝不接受。
陈康伯自己也不会认同。
但是陈康伯非常纠结。
因为他判断明国是否会在近期内南下的依据就是苏咏霖是否松口缓收岁币。
现在苏咏霖松口了,却加上了非常苛刻的条件,以至于他不知道该怎么判断明国的南下时限。
思来想去,陈康伯觉得但凡苏咏霖松口了,虽然提出条件,但是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南宋会答应,这笔岁币收入也是会削减的,他也一定是愿意接受这件事情的。
他主动提出,南宋答应,之后他又反悔,这种事情不像是明国能做出来的事情,看苏咏霖设置了那么苛刻的条件,显然也不像是儿戏,反而像是一场非常正式的商谈。
所以,陈康伯有理由相信苏咏霖并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情,并且认真的认同这件事情。
陈康伯心中有底,当即决定虚与委蛇,等回到南宋之后在把这件事情用国书的方式推掉,就当从未发生过。
岂不美哉?
一念至此,陈康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陛下所言,牵扯甚广,超出外臣的最大决定权限,所以外臣不能给陛下肯定的答复,唯有回到临安之后请示吾国皇帝才能给陛下最后的答复,还请陛下谅解。”
苏咏霖点头。
“此事牵扯很大,的确不是你所能决断,朕可以理解,待你回去和南朝皇帝商量之后再做决断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情要说的吗?”
陈康伯已经基本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答案,所以不想说更多来撩拨苏咏霖的情绪,以免刺激到苏咏霖和明国文官武将。
“陛下天恩浩荡,吾国已经深深感受到了,不敢再有其他奢望,惟愿大明上国繁荣昌盛。”
他恢复了低姿态,缩成鸵鸟,口出喜庆之言,不再横生枝节。
对此,苏咏霖也没说什么,便点头,宣布赐宴招待南宋使节——虽然他们做了一些无礼的事情,说了一些无礼的话,但是作为上国,终究要有气度。
虽然他想着不久之后就能南下灭了他们,一统汉地,但是现在来说,还是要给他们些许的待遇,好让他们不要那么着急。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做,不管他们怎么对南宋修修补补,最多也不过是李鸿章的地步而已,一生风雨裱糊匠。
此时此刻,苏咏霖看着陈康伯就有种李鸿章的既视感。
就是不知道他是削弱版的李鸿章还是加强版的李鸿章,也不知道他对南宋的修补能到什么程度,本身又能顶住南宋保守派官僚们多长时间的攻击。
南宋使节团的拜会到这里差不多也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出于礼貌性质的让他们多休息几天,多游玩几天,然后哪里来回哪里去,麻溜的快点,别让我们这里破费。
苏咏霖也有好多事情要做,不仅要治国理政,要处理军务国务,还要抽出时间写文章,引领社会变革,打破封建伦理。
他不仅要把政权从封建官僚手里夺下来,也要从文化方面全面动手,将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封建文化改造为为所有人服务的人民文化。
所以他不仅推动赵惜蕊发挥自己的文才,写出很多优秀的文章,也靠着稿费激励和内部表彰激励使得复兴会会员中长于文学创作的人进行一系列人民文学的创作。
当然,他也会自己动手。
除了《洪武政论》之外,他也会写一些有故事情节的白话文小说来引领潮流,以皇帝身份亲自下场引导文学潮流。
比如他现在正在准备的就是他结合时代特征改编的《儒林外史》。
原版的《儒林外史》写在满清时期,背景则放在朱明王朝,而苏咏霖若要嘲讽儒生们,当然要把背景放在宋。
这本书被称为中国讽刺文学的高峰,但是在苏咏霖看来,这本书讽刺有余,进取不足。
它着重于对社会弊病的揭露和嘲讽,对人品低劣者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但是解决的方法并不是革命,而是寄希望于【人品高尚】的士大夫引领道德潮流,对社会进行改造。
这本书讽刺社会弊病和人品低劣者,同时又热情歌颂品德高尚的士大夫,既是讽刺小说的高峰,也是时人清官心理的高峰。
讽刺归讽刺,不满归不满,终究没有对科举制度进行彻底的否定,所以苏咏霖决定对其进行更改。
一方面把主旨从改良变为革命,一方面又决定改编原书那种没有贯穿始终的主要人物和故事框架的模式,确定明确的主人公。
他把历史背景放在科举制度基本成型的北宋中后期,描写主人公从科举制度的拥趸到大彻大悟,走上破而后立道路的过程。
说是儒林外史,但也不能算是儒林外史,亦或者说二者都是儒林外史,只不过一个圈在圈圈里绕不出来,一个毅然决定打破这个规矩,走出一条全新的道路,彻底结束这无法改变的轮回。
原版的讽刺是很有意义的。
一个人一旦中举之后,哪怕原先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儒生,也会立刻变为封建社会的新贵,大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赶快上来拉关系攀亲戚,什么事情都能做。
不过宋朝的举人没有明朝的举人那么值钱。
宋朝因为广泛拉拢读书人和科举扩招的缘故,真正值钱的只有进士,举人只是一个身份,且没有做官的资格。
而且科举完全是有钱人的游戏,想要供奉一个读书人脱产读书,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非常艰难的,基本上进士都是出身于殷富之家,极少数如范仲淹一般的贫寒者也不是纯粹的贫民。
天天吃粥配咸菜也算有的吃,吃粥需要米粮,咸菜需要盐,别的不说,就宋朝盐价的程度,能天天吃粥配咸菜,就不算是穷人了,得算是当时的中产。
科举,那里是真正的贫民能玩得起的游戏呢?
九百九十七 梦幻联动
按照当时的情况,真正的贫民,家里是没有足够的东西可以吃的。
当时的贫民光是找东西吃以求活就要拼尽全力,又有什么资格坐在桌子前伏案学习、读书考试呢?
更别说他们要如何获取书本、笔墨纸砚和较为昂贵的学费了。
一个人肚子饿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办不了,吃饭才是第一需求,更别说读书学习这种大量消耗能量的事情。
而且就算家中殷富,多年不事生产读书考试,也难免家道中落。
就好比大名鼎鼎的三苏父子。
苏家本是四川的殷富人家,然而苏轼兄弟两个金榜题名之后因为母亲病死而回家奔丧时,家中已是一派【屋庐倒坏,篱落破漏,如逃亡人家】的惨景。
为了考科举,苏家所拥有的这份算是当时富人等级的家当全部砸在里头了,最后科举倒是考上了,但是生母没了,老家没了,几代人的家业没了。
这还算是好的,他们至少考上了,未来可期,重新挣一份家业回来也是可以预见的未来,大富大贵什么的也算是捞回了成本,不亏,甚至还能算是赚的。
可还有更多更多的人,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在考场上蹉跎一生,就是考不上,最后头发都熬白了,熬的家破人亡,最终也没有考上功名,只能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绝望、不甘心离开人世。
他们投入的成本就全部打水漂了,全部投入进去了,为宋朝科举经济的蓬勃发展做出卓越贡献,然后就那么被历史潮流吞噬了。。
考科举是要花很多很多钱的,这注定普通民众几乎不可能通过科举考试改变命运走向人生巅峰。
除非国家政策做出改变,以国家力量扶持底层,投入天文数字般的金钱,下放教育资源,使得普通民众也可以接受到优质、廉价的教育,那么就能改变现状了。
这一点,宋政府是不可能做到的。
海量的金钱?
为什么要用来办教育?
让愚民变得聪明起来对统治者有什么好处?
用来给太上皇盖宫殿不香吗?
让愚民们聪明起来的话,他们立刻就会问赵昚要更多的官位和钱,那将来还想要什么都不敢想!
所以普及教育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普及教育的,只会让民间自己找出路自己解决这样子才能维持王朝的剥削统治。
于是乎,遵照时代的背景,苏咏霖的主角就是以范仲淹为原型的“贫寒者”。
他是科举制度下有希望考取科举的最底层人士,社会中产,而非绝对的贫民。
通过他的视角观察北宋中后期科举制度基本稳定之后的士林百态。
观察考中进士之后的人们的春风得意,观察科考失意者那种自卑而又痛苦的敏感心理。
乃至于他自己也要走一遍这样的旅程。
这种事情苏咏霖年幼的时候也确实见识过,他见识过考中进士的人那种春风得意的姿态,也见识过科场失意者那种痛苦、绝望、自备的模样。
现在想想,记忆犹新。
所以他的主人公的经历也是相当坎坷。
从没有考中进士之前的备受轻视乃至于折辱,连家人都瞧不起他的状态,到一朝中试考取进士之后那些原先轻视、折辱他的人全部都来巴结,连家人都对他卑躬屈膝奴颜婢膝的状态。
但是他不是范进,他内心强大,自己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长期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下,他不仅没有沉沦,反而愈发坚韧。
他憋着一口气非要考上进士以证明自己的学问。
结果考中进士之后周围人和物之间巨大的反差极大的刺激了他,让他开始怀疑这套体制存在的正当性。
连一向瞧不起他的岳父这样的长辈都要在他考取进士之后对他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卑微,家里所有人面对他都不敢大声说话,这套制度,真的是正当的吗?
他是希望得到尊重,可是他感觉他得到的甚至是他们敬畏。
他所读到的圣人之言真的可以治国平天下吗?
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他满腹经纶的时候得不到尊重,甚至得不到家人的关怀,却在考中进士之后得到了尊重乃至于更进一步了。
家人都开始敬畏他了,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冒犯。
重要的到底是圣人之学还是进士身份?
他们真正在意的到底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的进士身份?
他们是在和谁生活?
我?
还是进士?
我是谁?
圣人门徒?
国朝进士?
还是我自己?
他为此感到迷茫且痛苦。
巨大的痛苦之下,他偶然间得到了一本名为《某氏政论》的奇书,阅览之后大为惊奇,连续三月不停阅读,三月不知肉味。
他反反复复观看数十遍,遂大彻大悟,了解到了这套吃人的体制带着怎样的罪恶,也知道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解了其中的深层逻辑。
最后他辞官挂印而去,奔赴人生的下一段征途。
他要彻底改变这套使人异变的体制,与他的同志们一起,实现彻底之变革。
苏咏霖在里头添油加醋,塞满私货,甚至整出了梦幻联动。
这就是苏咏霖版本的《儒林外史》。
在继承原书对儒生和科举制度的批判内容的同时,在之后的内容上没有掉头往回走,而是一口气直接朝着大破大立的方向疾驰而去。
为了写这本书,苏咏霖也算是把业余休息的时间都给用上了,以老黄牛一般的敬业精神勇猛输出,将自己的思想变成弹药装填进名为《儒林外史》的火炮之中,就等着那强悍的发射。
苏咏霖认为这本书一旦成书,对人思想的冲击力,尤其是对那些苦于科举制度的儒生的冲击力是相当大的。
就算是苏咏霖也非常清楚,科举考试制度之下,数百万识字人口当中也只有那么一小部分可以考取功名,而在这小部分当中,也只有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可以更进一步考取进士,从而得到官员的身份,成为南宋王朝的拥护者。
而那些屡试不第者,其实是非常苦闷的。
绝大部分读书人其实这一辈子都在南宋三级科举考试的第一级当中被困着,终其一生都考不到第二等级,并且向第三等级冲锋。
科举考试带来的社会内卷是非常非常严重的。
看着别人考取进士光宗耀祖,风风光光,万人称颂,而自己只能从黑黢黢的小路上偷偷离开,避免成为别人的陪衬,就像过街老鼠一样生怕被人发现。
那种感觉是非常不爽非常难受的。
这种难受若只有一两次还好说,还能通过时间消解,成为官员之后会越发的珍惜,越发的拥护王朝体制。
可要是一直考不中,那种绝望的感觉会有一定程度让人觉醒一些,产生对科举考试制度的怀疑,以及对这个社会的怀疑,进而产生叛逆的情绪,做一些反体制的事情。
比如写一些容易被统治者封禁的只能在民间私下里秘密流传的小文章之类的东西。
这其实也是没有引导的儒生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他们没有组织,没有其他的能力,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不容易,可要是能给他们一些引导,予以组织,这些人也将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在明国做好南下的准备之前,苏咏霖会抽出一部分精力引导、完善明帝国的文化领域,夯实平民文化的基础,并且通过讽刺类小说向南宋开炮,促进他们的内乱。
以他们的官僚体制和办事效率,根本不可能制止明国的书籍向南宋流传,那么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南宋的思想文化会遭到何种程度的打击和消解,真的不好说。
九百九十八 陆游的小纸条
一场赐宴结束之后,南宋使节团成员们回到了驿站,休息,同时开始为返程做准备。
当天晚上,陈康伯再次和陆游还有虞允文做了一番商谈。
“若是明国在两三年间就打算南下侵犯大宋,一定会坚持岁币足额交付,而在进攻之前,甚至有可能以提高岁币数量为理由逼迫大宋回绝,从而获得开战的借口。
所以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要从明皇嘴里得知他的真实打算,只要他不松口,大宋就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迎战明国精锐之师,可要是他松口了,就意味着大宋还有时间。”
陈康伯把自己和赵昚商量之后的用意和盘托出,虞允文和陆游这才明白此次北上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
对此,他们没什么好说的,虽然在明国朝堂上被怼的很惨,颜面尽失,但是基本目的还是达到了。
“所以,明皇虽然要求苛刻,但是一定是做好了我们答应的准备,也就是说,明皇没有在短期内进犯大宋的准备?”
虞允文很快意识到这件事情上南宋最大的需求,开口道:“那也就是说,大宋还有比较充足的时间强大自身?”
陈康伯点了点头。
“虽然明国的确强大,但是只要给陛下励精图治的时间,我相信,大宋的国势会蒸蒸日上,只要大宋安全,只要大宋好,吾辈受再多的磨难也值得了。”
“相公……”
虞允文有些感动,但是同时也想到了明国的巨大优势,心中颇怀忧虑。
“相公为民为国之心,属下是可以体会到的,但是明国之强,绝非仅仅只是军队强大,后勤,财政,吏治,明国都非常强,而这些也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内容。。
大宋若要迎头赶上,对抗明国,势必不能继续和那群贪赃枉法钻进钱眼里的虫豸虚与委蛇,最好,也要进行一次坚决地反腐行动,肃清吏治,革新弊政,如此,才能真正的对抗明国!”
虞允文所说的这一切,陈康伯如何又想不到呢?
他不是想不到,只是觉得想要做到这一切的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别的不说,光一个整顿吏治就能得罪一大批人,就会遇到巨大的阻力。
这种事情只有王安石做过,王安石拼着一身的虎胆向特权阶层开战,想要挽回北宋王朝的颓势,但是北宋王朝积重难返,读书人老爷们谁也不愿意让出利益,于是他失败了,身败名裂。
现在要对吏治下手,就等于要去做第二个王安石,胜利的可能远远低于失败的可能,而且就算最终胜利,也很有可能成为殉道者,被皇帝当成晁错给杀掉。
所以又有多少人愿意给皇帝当打手冲锋陷阵的呢?
反正陈康伯是不太乐意的。
“这种事情事关重大,回去之后可以向陛下上表建议,看看陛下如何决断。”
陈康伯给这件事情定了性,会议也就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各自进行各自的总结,回去之后一起写报告交给赵昚,请赵昚做出最合适的判断。
陆游在会议上没怎么说话,也就是附和了一下陈康伯的看法,对虞允文过于激进的行动方案表示要稍微缓一缓。
但是说实话,他才不相信南宋能完成这种变革,真要能完成,当年王安石早就成功了,何必把百年弊政留到现在还不能得到解决?
原因无非是解决不了。
想要成功,需要几个先决条件。
参照明国的成功案例,需要一个强势且握有强大武力、有着巨大威望的皇帝,需要一群全心全意配合皇帝的得力帮手,需要一个坚持不懈的行动目标,需要一个相当强悍的执行机构。
别的不说,就说皇帝这一栏,赵昚能和苏咏霖比吗?
陈康伯这种等级的政客都被苏咏霖怼的说不出话来,那气场,陆游看了都觉得两人没法儿比。
这个问题南宋解决不了的话,就注定不可能完成其他的任务,这些事情完成不了,还谈什么对抗明国?
到一边吃白饭去吧!
陆游正这样想着,忽然,虞允文又开口了。
“明国确实强大,种种迹象显示就算他们短期内不会南下,但是一旦黄河工程完工,他们真的把黄河改道、黄河不复为患之后,他们肯定会想要南下的。”
“所以,你有什么看法?”
陈康伯眯起眼睛盯着虞允文。
虞允文犹豫了一阵子,抿了抿嘴唇,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开口道:“不能煽动工地上农工暴乱,不如咱们自己动手,破坏堤坝,以延缓工期。”
陈康伯闻言,低头不语。
陆游大吃一惊。
“虞公!此事万万不可!”
虞允文一回头,有些恼火的看着陆游。
“不可?为什么不可?”
“这……这太过分了吧?”
陆游面色难看道:“破坏黄河堤坝,就是人为制造决口,一旦黄河决口,会有多少人被大水淹没惨死?这种事情您不知道吗?”
“我知道。”
虞允文点头:“所以我才会这样建议,破坏堤坝,造成决口,延缓黄河工期,消耗明国国力,为大宋争取时间,时间越多,大宋最终获胜且恢复中原的可能性越大!”
“可是……可是……这未免太过于狠毒了吧?”
陆游颤声道:“黄河一旦决口,生灵涂炭,这……这不可以的!”
“务观,你不对劲。”
虞允文死死盯着陆游道:“明国是敌国,明国动兵南下进犯大宋,杀死大宋士兵和百姓,侵占城池,毁灭生产,逼迫大宋缴纳岁币,这都是他们干的!你难道觉得这些是对的?”
陆游一愣,随即大惊。
“我……我没有这样说!”
“既然如此!明国就是敌国!对不对?!”
“这……这……”
“既然是敌国,就要不择手段的对抗,况且以明国之强,若是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有朝一日明国再次南下,大宋能对抗吗?到那时,你我就都是亡国之臣了!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为了大宋,没什么是不能做的!”
虞允文咬着牙,声音微微颤抖道:“破坏黄河堤坝,是最有效的办法,足以让明国手忙脚乱,什么都办不成!”
“可是……可是那么多人……就要白白被淹死吗?”
陆游低声道:“虞公!黄河两岸黎民百姓,何错之有?”
虞允文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错就错在居于黄河两岸,错就错在是明国子民,务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陆游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喝道:“一念之间,数十万黎民百姓!这是小节?虞公,数十万人啊!你忍心吗?!”
虞允文沉默不言,也不看陆游。
陈康伯站了起来,看着陆游。
“此事,回朝之后自由陛下定夺,务观,你不要多说了,还有,务观,两国决死间,一切仁慈都是妇人之仁,成大事者,且不可有妇人之仁。”
陆游不可置信的看着陈康伯。
“您也是这样看待的吗?您忍心吗?”
陈康伯眼神望向别处,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作为陈康伯,我不忍,作为大宋参知政事,我别无选择。”
陆游看了看陈康伯,又看了看虞允文,心中仿佛有些一直都在坚持的东西忽然间消失不见了。
他仿佛从未认识过眼前的这两个人。
即使这两个人曾经都是他非常敬佩的主战派斗士。
就在这一瞬间,陆游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当晚,他返回自己的房间里写了一张纸条随身携带,并且在第二天早上和王祈见面商谈行程的时候偷偷塞给了王祈。
王祈当时是不动声色的,等离开四海亭驿站之后,他打开了这张纸条。
只见上面写着【我想拜见上国皇帝陛下,有重要事情相商,还请王主事为我安排】这一句话。
陆游想见苏咏霖?
王祈颇为惊讶,思来想去觉得这个事情不是自己能够处理的,但也不属于外交范畴,于是没有把这张纸条交给自己的顶头上司陈光远,而是通过天网军的渠道直接进入皇宫,求见苏咏霖。
天网军密探的求见向来都是苏咏霖放在第一顺位的,于是他很快挤出时间召见了王祈,从他手中得到了陆游塞给他的纸条。
“他想见我?”
苏咏霖放下了手中的纸条,想了想,询问道:“他是私下里把纸条给你的?”
王祈摇了摇头。
“早上,我去四海亭为他们安排返回行程,与他们做最后确认,确认之后,一个错身,陆游把这张纸条塞在了我的手里。”
“这样啊。”
苏咏霖点了点头,想起了之前王祈汇报的关于陆游的一些行为举止和他所询问的问题。
“他应该知道递出这张纸条给你,并且送到我的手上,意味着什么。”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王祈开口道:“此事一旦暴露,哪怕他只是来找主席喝口茶,他家三族不保,他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求见主席,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喝口茶,他或许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主席说。”
“说什么呢?”
苏咏霖笑了笑,开口道:“难不成是说他被大明吸引了,想要就此投靠大明?”
“并非不可能。”
王祈点头道:“以这段时间陆游的表现来看,他是三个主要使节当中唯一一个愿意和我谈论大明国内事情的人。
其余两人中,陈康伯完全不与我交谈,虞允文交谈有限,且表现出对大明的极大不信任,唯有陆游不同。”
九百九十九 秘密会见
听了王祈的分析,苏咏霖缓缓点了点头。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见他?”
“我不敢为您做主,这件事情,还是需要您自己的决断。”
王祈恭声道。
苏咏霖背着手在书房内走来走去,思考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既然说是重要的事情,那么我就应该见一见,安排一下,下半夜带陆游来见我,我会抽出一点时间见他。”
“我知道了,天网军会全力安排。”
王祈点头,转身就去办事了。
于是当天深夜,子时六刻,陆游准时出现了苏咏霖的书房中,不过人还是处在一个被蒙眼的状态,周围是三个天网军好手,王祈为首。
他被天网军密探们通过秘密地道带入了皇宫中,非常隐秘,确保没有人知道。
他的房间内都有专业密探假扮他睡在床上,还有人监视其他房间的南宋使节,确保没有人会撞破这场秘密行动。。
看着被蒙眼的陆游,苏咏霖摆了摆手。
于是陆游的眼罩被拿下。
恢复视线的那一刻,陆游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苏咏霖。
“我……我……”
或许是太激动,他说不出话来。
苏咏霖笑了笑。
“怎么,主动提出想见我,现在见到了我,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陆游咽了口唾沫,调整了一下情绪,笑了出来。
“不,只是……只是太过于激动了,而且……也没有想到陛下看上去如此的年轻。”
苏咏霖点头道:“我的确只有二十六岁,不过你之前不是见过我吗?”
“当时距离陛下比较远,其实看不太真切陛下的容貌,现在再看,方知陛下真容,是以难掩激动之情。”
陆游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苏咏霖的相貌,感叹苏咏霖面容俊朗的同时,也意识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
但是就是这个年轻人,他缔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国家,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革命。
这样算起来,自己比他大了十几岁,可是这十几年的岁月完全没有活出什么意义,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都没做过,只是随波逐流。
一念至此,感到惭愧的同时,陆游也更加钦佩苏咏霖。
他的生命,一定非常有意义,
“有什么好激动的?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名为苏咏霖的人罢了,没什么特殊的。”
苏咏霖从自己桌上的盘子里拿了一块绿豆糕递给陆游:“吃一块吧,心情会放松一些。”
“多谢陛下。”
陆游双手接过这块绿豆糕,一下子塞到嘴里,嚼了几下,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
苏咏霖看着陆游。
陆游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个味道,和外臣之前在驿站里吃的一样,没想到陛下也会吃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工场制作出来的,皇宫里也采购了一些,我挺喜欢绿豆糕,清甜,还能降火,做皇帝,常常因为部下的错误而生气,生气就容易上火,对身子不好,所以我偶尔会吃一些绿豆糕。”
苏咏霖笑道:“而且你知道吗?吃甜食会让人的心情变好,很生气的时候,或者是百无聊赖之时,吃一些甜品,心情可以得到舒缓。”
“外臣不曾得知。”
陆游有些意外:“原来甜品还有此等功效?”
“人喜欢甜,不喜欢苦,可是对于人生而言,甜总是少的,苦总是多的,所以人讨厌吃苦的东西,喜欢吃甜的东西来弥补一下自己。”
苏咏霖伸手笑道:“坐吧,别站着了,咱们在这儿也没什么人知道,放松一些,不用担心。”
这样说着,苏咏霖自己也随意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吃了一块绿豆糕。
陆游随后坐下,看着苏咏霖,颇有些在意的问道:“陛下为何不询问外臣有何来意?”
“你自己会告诉我的。”
苏咏霖摆了摆手:“敢冒着如此风险来见我,本身就是一件很值得赞赏的事情,对于你,我怀着一定的信任,所以,务观先生,我希望你来到这里所说的,是我希望听到的。”
“外臣知道。”
陆游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口腔,开口道:“外臣此来,绝对不会浪费陛下的时间,外臣是想要告诉陛下,与外臣同行之副使虞允文,在出使之前,就曾向朝廷建议,寻机破坏大明黄河工程。
他们试图破坏黄河工程以拖延大明工程的进度,以此让大明的国力被消耗,被牵制,就没有精力南下侵犯大宋了,之后他被安排北上出使大明,但是却在黄河工地上见到了很不可思议的一幕。”
“工地上没有军队监督,对吗?”
苏咏霖笑了出来:“我知道的,南朝征发民夫做工,是要防备民夫聚众造反的,但是大明不会有这种情况,所以也不需要军队,大明百姓相信朝廷,绝不会被轻易煽动造反。”
“陛下英明。”
陆游开口道:“有鉴于此,外臣本以为虞允文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是外臣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更进一步,有了更加惨绝人寰的想法,外臣实在不能接受!”
苏咏霖挑了挑眉毛。
“什么想法?”
陆游深吸了一口气。
“他试图趁着大明没有防备,派人潜入大明黄河工地上,破坏黄河大堤,使之决口,以此造成大的水患,使大明疲于应付,不能南下进犯大宋。”
陆游说完,王祈和另外两个天网军密探就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苏咏霖眯起了眼睛,右手食指贴在嘴唇上,沉默不语。
少顷,苏咏霖开口了。
“这是虞允文一个人的想法吗?陈康伯是怎么看待的?”
“陈相公他……他……”
“我知道了。”
苏咏霖点了点头,开口道:“陈康伯,虞允文,这两个人都是南朝朝廷中主张北上恢复中原的代表性人物,他们对大明的敌视,我是不怀疑的,只是他们一边想着恢复中原,一边却又想着毁灭中原,着实奇怪。”
“外臣深深以为不可,但是外臣地位低微,没有阻止他们的能力,所以只能将这件事情告知陛下,请陛下早做防范。”
陆游低声道:“这是外臣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苏咏霖抬起头,看着陆游。
“够了,足够了,务观先生能把这件事情告诉我,已经足够了,这足以告诉我,这样的事情很有可能在南朝朝堂上得到通过,南朝皇帝对于这样的建议应该也是非常的心动吧?”
一千 陆游不是工具人
涉及到自家皇帝的问题,陆游还是很敏感的。
别说赵家皇帝和士大夫共天下,不杀士大夫,可是远远的流放、发配比起被杀要痛苦的多,也不知多少士大夫因为得罪皇帝或者政治斗争失败而被发配远方,最后不是死在路上,就是死在远方,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也算是一种死刑吧?
所以他心中一惊,忙低下头。
“外臣不知,外臣不能擅自揣测君上,此乃大不敬,吾国皇帝所思所想,绝非吾等臣子可以揣测!”
“若是他没有这样的想法,又怎么会把虞允文安排到使节团当中呢?无非是为了亲自观察一下大明的工地,看看工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怎么安排才能成功。”
苏咏霖咧嘴笑道:“不过他们万万没想到,大明的农民并不反感为大明做工,大明不剥削农民,所以他们才会出此下策,用如此卑劣、肮脏、狠毒的计策来对付大明。”
陆游心中一阵惭愧,感觉自己的良心和羞耻心正在被狠狠的鞭笞。
苏咏霖说的很对,赵昚要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会把虞允文安排到使节团内?
无非是想要让他直接看到明国工地的状况,自行侦查一下真实情况,然后对自己的方案进行修改。
要不然,虞允文又不是负责外交工作的,他在枢密院工作,他是搞军事的,搞什么外交?
陆游对此一清二楚。
场面安静了一会儿,苏咏霖又开口了。
“务观先生,你作为南朝使节,南朝官员,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你该知道这件事情对于南朝来说意义应该很大,一旦成功,必然可以让大明手忙脚乱。”
陆游闻言抬起了头,看着苏咏霖。
“原因之一,是外臣不愿看到此等灭绝人寰之事再次出现,百姓何辜?为何要惨遭此等人祸?他们遭的罪还不够多吗?一旦黄河决口,死者何止十万?十万啊!”
苏咏霖点了点头。
这是做一个人最起码的良知,拥有这份良知,就意味着陆游是一个人。
而没有这份良知的人陈康伯和虞允文,已经不单单是一个生物意义上的人了,他们是官,是南宋的官,而不是他们自己。
他们是合格的工具,合格的统治工具,是被儒教思想和南宋的统治体制异化过后的工具人,工具属性大于人类的属性乃至于彻底压制了人的属性。
和他们谈人性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们早就被驯服了,不再是一个有独立精神的人,他们彻底认同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大于一切,指望他们从全局角度思考问题,是不可能的。
而悲哀的是,这样的工具人往往认为自己是自由的,是随性的,是高人一等的,是可以肆意压榨底层人民并且享受种种特权的。
不得不说,儒教思想在塑造工具人的方面是非常优秀的,比诸子百家都要优秀。
所以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之中还能维持自己的人性,使之大过工具属性,实属不易。
陆游就是这样的人。
与之相对的,苏咏霖感觉辛弃疾也是这样的人。
他们都在这种讲究服从的体制之下维持了自己的个性,个性维持住了,人性也就维持住了,人性维持住了,才能算作一个完整的人,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王朝的统治工具。
鲁迅所赞叹的脊梁们往往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是人,才会在冰冷的史书中绽放出别样的光辉。
苏咏霖看着闪烁人性光辉的陆游,感到莫名的欣慰。
“那么第二个原因呢?”
苏咏霖提出了询问。
陆游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在说出第二个原因之前,还请陛下告知,陛下在《洪武政论》这本书当中,可曾写下虚假之言?”
“原来你也看过洪武政论啊?在南朝,看过这本书的人多吗?”
陆游点头。
“很多,非常多,虽然朝廷封禁此书,不允许传播和阅读,但是还是架不住很多人阅读,还有更多人偷偷从明国买回来流传,甚至还有人私自盗印,私自贩卖的,禁而不绝。”
“陈康伯和虞允文也看过吗?”
“应该是看过的,以他们的身份地位,不可能没看过。”
陆游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苏咏霖笑了笑,明白了一切。
“我以大明国皇帝的身份向你发誓,绝无半字虚假,我所写的,都是我想做或者正在做的,就算一时半会儿无法彻底办成,我也一定会最终完成,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陆游仿佛是得到了最终的确认一般,一直有些紧张的情绪的到了舒缓。
他深深地望着苏咏霖望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陛下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向外臣发誓,外臣没有理由怀疑,如此,外臣也将确信自己的所为没有错,虞允文之所为,过于毒辣,过于不择手段,外臣无法接受。”
陆游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面容变得坚毅起来。
“明国所做的事情,是对的,明国的确让农民吃饱穿暖了,也有房子住,也有土地可以耕种,外臣一路走来,没有看到明国的流民,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情,各司其职。
这在外臣看来,简直是梦里才能见到的场景,外臣也曾想过大宋国泰民安之时该是什么景象,想来想去,莫过于此了吧?国泰民安已经在明国实现了,外臣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被破坏?”
陆游想起虞允文和陈康伯密谋的时候,他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
一种必须要去行动,必须要行动起来保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局面,这种梦想中的存在好不容易出现了,怎么能不去保护呢?
所以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而苏咏霖也从陆游的言辞之中领会到了他的想法。
“原来如此。”
苏咏霖望着陆游,开口道:“务观先生,我不得不说,你的想法非常正确,你的行动也十分勇敢,在那样的环境之中,你能够做出这样的决断,是十分了不起的行为。”
“陛下夸赞,外臣愧不敢当。”
陆游苦笑道:“外臣只是一介小官,没什么权势,也办不成什么事情,蹉跎半生,年近四十,也未能建立功业……”
“只要选择了对的道路,并且为之付出,再晚,也不算晚。”
苏咏霖摇了摇头,感叹道:“陈康伯、虞允文这一类人习惯了高高在上,自以为自己是成大事者,不能拘泥于小节,于是为了做大事,可以牺牲掉小节。
什么是小节呢?小节就是农民们,为了区别自己和农民,为了不让自己有什么负罪感,他们甚至不把农民当人看,把他们喊做黔首黎庶,如此就人为的造就了上等人和黔首黎庶。
上等人为了建功立业,是可以牺牲掉黔首黎庶的,陈康伯和虞允文为了宋国北伐中原恢复中原,本国的黔首黎庶尚且不会疼惜,又怎么会疼惜明国的黔首黎庶呢?”
一千零一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听了苏咏霖所说的,陆游的面色十分纠结。
他内心并不想接受苏咏霖对虞允文和陈康伯的评价,因为这两个人曾经是他的向往,是他非常崇敬的人,他一心想着恢复中原北伐金国,却只能想,这两人是真正的去做了。。
尽管没成功就是了。
可是他们奋勇拼搏的意志依然让陆游向往不已。
可事到如今,他发现他们也是人,他们不仅仅只是恢复故国的斗士,不仅仅只是勇往直前的战士,他们还是有着挺复杂的方方面面的。
这种现实冲击了陆游的内心,使得他不得不承认苏咏霖的这种评价是有道理的。
他们一心谋国,一心为国,至于为此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们似乎并不在意。
甚至这个代价该由谁来承担这件事情他们好像也并不在意。
他们的眼睛盯着那个结果,忘却了一切。
陆游的双手紧握扶手,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低下了头。
他很想用南宋上流社会批判苏咏霖思想所提出的观点之一来反驳苏咏霖——他们为民请命之时,苏咏霖并没有看到,只是十分狂妄的宣称他们都是有罪的。
然而陆游很快就想到了自己反驳好友的那句话——再怎么请命,不还是有人饿死吗?
他在明国没有看到饿死的人,只看到了端着饭碗大口吃饭然后大声说笑的人。
他们大口大口吃着麦饭,吃着炊饼,吃的好香啊……
苏咏霖做到的事情,是他们没有做到、或许也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所以,他无力反驳。
“陛下所言,都是对的……”
苏咏霖趁热打铁。
“所以务观先生,你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要执意灭宋,我为什么要毁灭掉这套体制。”
“外臣知道了,外臣也亲眼看到了大明和大宋之间的不同,所以外臣希望大宋也能变成这样。”
陆游一念至此,忽然颇有些期待地看着苏咏霖:“若是没有兵戈之祸,若是可以不流血,不死人,那便最好了,陛下,您说……”
苏咏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可能,我在洪武政论当中写过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是带领被压迫的人掀翻头顶上的上等人从而翻身做主创立新世界的暴力行动,不可能不流血,不可能不死人。
上等人绝对不会放任被压迫的人把他们掀翻,夺取他们的利益,对于上等人来说,哪怕他们已经富可敌国,也决不允许有人从他手里夺走哪怕一文钱。”
“这……”
陆游犹豫道:“如果彼此都能放下成见认真的谈一谈,那么……”
“务观先生,你去和一个贪官谈一谈,让他们不要再贪污,退还所有赃款和赃款得来的土地、房屋、首饰、古玩等等,你觉得他们会答应你吗?”
苏咏霖没等陆游说完,就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陆游沉默片刻,而后缓缓摇头。
“外臣不曾经历过此事,但是……”
“但是你也觉得这大概是不可能的对吧?”
“这……”
“所以,指望他们能幡然醒悟,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们打一开始就没有把咱们当做与他们对等的存在来看待,不是比他们强,让他们仰视和恐惧,就是比他们弱,被他们轻视和压榨。”
苏咏霖正色道:“我知道,你会觉得我的手段比较残忍,杀戮过多,这样不好,但是我想说的是,我杀掉的人,比起因他们而死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因他们而死者,何止千万?
所以,唯有战争,唯有彻底消灭,唯有彻底清算与革命,将他们全部扫除,全部清理干净,重塑整个世界,如此,才能最终获得成功,重塑这个天下!”
陆游望着苏咏霖,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只觉得这份光亮能够在自己的心里点燃一团火。
他本来还想问一问苏咏霖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想知道他做了这一切到底是是不是真的为了他自己所说的伟大目标,但是忽然又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能站在这里,已然说明他相信了苏咏霖,因为相信,才会冒着风险提供这样重要的情报给他知道。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相信他就行了,他已经改变了明国,那么未来改变南宋也是迟早的事情。
不管是用什么手段,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南宋中就会成为明国的样子,重归一统,结束分裂割据的局面。
这一切是不可能逆转的。
陈康伯和虞允文或许可以为南宋拖延一些时间,或许能够让南宋变得稍微强一点,但是他们绝对不可能让南宋成为能和明国分庭抗礼的存在。
虽然没什么理论数据支撑,但是陆游就是觉得这不可能。
陆游闭上眼睛,又睁开,心中已然没有迷惘和挣扎。
“能将此事告知陛下,外臣已经没有什么想说的了,还请陛下多多提防,莫要让中原生灵涂炭,王主事,我们走吧。”
说着,陆游转身就要离开。
他走了几步,背后忽然响起了苏咏霖的声音。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陆游站住脚步,惊讶的回过头看着缓缓站起身子的苏咏霖。
“务观先生,你已经心存善念,心存为民救民之心,为此,你甚至超脱了心中的牵挂和恐惧,为大明提供重要情报,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见证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呢?”
陆游满脸的不知所措。
“这……”
苏咏霖走上前来,一伸手握住了陆游的手。
“务观先生,我知道的,迈出这一步,不容易,曾经我也是官员的家属,我感受过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于放弃这种生活走上革命之路的艰难和心理斗争,我也是经历过的,所以我懂,这一步真的是太难了,能做到的,都是最勇敢的。”
陆游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看着近在咫尺之间的苏咏霖,大脑一片空白。
“革命这种事情,只靠底层民众自己是无法做到的,他们没有学识,难以组织大众,难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也没有明确的斗争目标,纵使一时昌盛,难免最终衰败。
所以若要取得胜利,必须要获取充分的政治、军事、文化知识,需要掌握这些知识的人才协力,如此才能继续走下去,而在这个过程中,若只是改朝换代,当然容易。
一切为了利益,一切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人才会源源不断,但是我们所做的事情并非是为了改朝换代,而是如我书中所写的那样,为了改变这个吃人的世界。”
苏咏霖坚定道:“儒学书籍上所写的满满的都是仁义道德,可是我早就看穿了,仁义道德的外皮之下,传授的全是吃人的本领,只是乍一看上去好像是那么回事。
学它的人,一开始满满的仁义道德,可一旦学通了,学明白了,做官了,就要开始吃人了,让这些正在吃人或者准备吃人的人改邪归正,走上与我们相同的道路,何其艰难呢?
帮助底层民众,只要给他们分田地,就能获得他们的拥护,然后再向他们传播我们的理念,就能快速传播开来,使得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追随我们,可是面对不缺土地的读书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就要求我们不仅要有一套足以对抗儒术的治国之术,还要寄希望于个人的觉醒和改变,寄希望于这个人和其他吃人的人不一样,心存良知,怀有善念,并且明辨是非,还能抵御住优渥生活的诱惑。”
一千零二 所以,我该答应,不是吗?
苏咏霖说的没错。
陆游通读洪武政论之后,也是这样认为的。。
底层民众不掌握知识,自发的反抗除了极少数特例,基本上只能达到暴乱的程度,难以实现反压迫和剥削的真正目的。
这个时候,需要有人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
明路,不是原本就存在的,需要有人发现,有人指引,有人带着他们跨越千山万水,荡平荆棘,然后才能走下去。
而这样的人,往往来自上层,只有他们能学习,能独立思考,率先发现王朝文化的虚伪之处,率先挣脱思想上的束缚,并且最终得出正确的答案,然后引领民众。
这对于个人的需求实在是太高了,几乎是一个人的思想觉悟所能达到的极限。
他们原本就是受益者,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原本就不用为生活发愁,原本就能享受奢侈的生活,快乐无边,一点苦头也不用吃。
可他们没有沉溺于此,反而毅然决然走到了统治阶层的对立面,转过身子,与被压迫者站在一起,带着他们奋起抗争。
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
于是陆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看向了苏咏霖。
“陛下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说不是,务观先生,你信吗?”
陆游摇头。
“不信,如果陛下不是这样的人,明国也就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了。”
“对,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明国不过就是一个稍微强一点的宋国罢了,绝对不会有如今的一切,我会让明国强大,但是这种强大是建立在对民众的压迫和剥削的基础之上的。
你会见到农民有田地可以耕种,但是绝对看不到他们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你可以看到农工老老实实做活,但是他们身边一定有拿着武器和鞭子的士兵在监督,这和历朝历代开国之初都没什么不同。”
苏咏霖缓缓道:“若是不能做出改变,我建立的国家最多也就是下一个李唐,李唐虽强,到底还是走上了历朝历代的老路,我不愿意建立这样的国家。
若然如此,我何必离开南朝?我直接在南朝考科举当官,做人上人,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我直接和士大夫们泛舟于西湖之上,吹着暖暖的西湖风,不好吗?”
陆游想着那般的场面,感觉那样的场面异常的鲜活,仿佛直接就能从脑海里跳出来变成真的。
这太有可能出现了。
他为此长长叹了口气。
“陛下所思所想,非常人也。”
苏咏霖笑了笑。
“我有种感觉,务观先生,你也是这样的人。”
“我?”
陆游苦笑道:“陛下为何这样说?我不过是一个无能之辈罢了,金国还在的时候,我不能帮助大宋北伐中原,金国不在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让大宋变得更强,让农民少吃点苦头,我只是一个自怨自艾的无能之辈罢了。”
陆游回忆往昔,常常深恨自己的无能。
年轻时不能守住妻子,眼睁睁与爱人分离,痛苦半生,人到中年,又不能贯彻自己的理想,一直都在随波逐流,嘴上说着要战,可事到临头,却什么都做不了。
午夜梦回,他常常为此叹息流泪,深恨自己的无能,深恨自己的胆怯和懦弱。
他沮丧之际,苏咏霖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陆游的一只手。
“你不是无能之辈,你只是没有找到你可以做的事情,你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将你的才能发挥到最大的组织。”
“陛下,这……”
“每一个能够觉醒的人,每一个能够迈出这一步的人,都是勇敢的人,而一个勇敢的人,怎么会是无能之辈呢?”
苏咏霖笑了:“南朝不能用你,是南朝的损失,而大明欢迎你,务观先生,你虽然不是中原出身,但是我相信你在大明可以找到你愿意为此付出的事业,你愿意加入大明朝廷吗?”
苏咏霖开始了正式的对陆游的招揽。
陆游的心情就非常复杂。
他明明比苏咏霖大了十好几岁,明明年龄都能做苏咏霖的父亲了,可是此时此刻,他感觉苏咏霖的气场已经完全盖住了他,他在苏咏霖的面前成为了一个完全不能说不也不愿意说不的人。
他感觉苏咏霖的身上在发光,而他变成了一个有这原始趋光性的生物,面对这种光芒毫无抗拒之力。
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
就好像灵魂深处传来了声音,这个声音告诉他他应该接受,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接受,因为这是正确的选择,做出了这个选择之后,他的人生将变得和过去完全不同。
他自幼所接受的教育告诉他要忠君爱国,他自幼所接受的教育也告诉他要讲究仁义道德,然而他发现忠君爱国和仁义道德居然产生了严重的冲突,他所效忠的君王以及他的朝廷是罪恶的。
这个朝廷宣扬着忠孝节义,可是行事风格却和最野蛮的土匪差不多,将子民当做牛马驭使,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仁义吗?
这就是我所效忠的君王和朝廷会做的事情吗?
我所做的一切真的对吗?
当然是错的。
这个国度也只剩下【虚伪】二字。
反观明国,从未宣扬儒家的道德理念,从未宣扬以孝治国之类的口号,从未把道德拔擢到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但是他们所作所为,满满的都是人情味儿。
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官府和民众之间的信赖关系,是他所从未见到过的。
效忠这样的君王和国家,才能真正践行仁义的理念吧?
在这样的国家里,他所学的东西才不是互相冲突的笑话吧?
仁义礼智,忠孝节义,在这里才不是摆设吧?
所以,我该答应,不是吗?
陆游看着苏咏霖的眼睛。
他几乎就要答应了。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便想到了自己还留在南宋的家人,想到了妻子,儿子,还有一大家子族人,那都是他无法舍弃的羁绊。
他们都还在南宋,还在那个冰冷的国度之中。
那里虽然冰冷,但是还有他的家人,也有他的家乡,还有他相交莫逆的友人。
他的离开,会给他们带去毁灭性的伤害,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做的。
于是他缓缓低下了头,咬着牙,缓缓摇了摇头。
“陛下,请恕外臣不能答应您。”
“是因为家人和友人吗?”
苏咏霖没有松开他的手,看穿了他的内心。
陆游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家人尚在,友人也在朝中为官,外臣怎么能把他们置于危险的境地呢?”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人把他们带来,就和当年的我一样,从南朝离开。”
苏咏霖开口道:“这对我而言,没有任何难度,临安城,我想去就去,想离开就离开,更不要说其他地方了,我可以保证你的家人与友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在大明,你们可以一起生活,四处走一走,看一看,还可以深入了解一下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深入了解一下大明社会,我想你们会很快找到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陆游认真的思考了苏咏霖的这个提议。
少顷,他抬起了头,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犹豫和迷茫。
“陛下的好意,外臣心领了,但是外臣觉得,就那么离开宋国,或许不是正确的做法,外臣在宋国国内不仅有家人和族人,还有很多友人,友人也有自己的友人和家族。
外臣以一人之念,将他们也置于危险之中,断绝他们的前途,更要让他们面临生命的危险,这是不仁不义的行为,这种事情,外臣坚决不会去做。
而且外臣也不愿意以一己之私让陛下做那么多事情,为了外臣的私事而让身在宋国的勇士承担风险,这种事情,并不值得。”
陆游向着苏咏霖躬身一礼,委婉地拒绝了苏咏霖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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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三 终不与大明为敌
对于陆游的婉拒,苏咏霖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而且还有一点,就算人可以带回来,思想未必一致。
陆游和他的家人、和他的友人之间未必有一样的思想,他们之间未必能够互相理解,强行带来,不是好事。
家人或许还能谅解,友人就未必了,他那些做官的友人,做学者的友人,又有几个人能够接受革命思想呢?
就算是陆游本人,现在也还对暴力革命怀有疑虑。
在苏咏霖看来,他的思想倾向上同情底层民众,反感旧的统治阶层对民众的残酷统治,对底层民众的悲惨遭遇感到痛惜,但是反抗意愿不足,推翻现行体制的意愿不足。
陆游更加倾向于协商,倾向于走温和改良之路,避免互相之间的决裂和战争,主张在和平的前提下推进明国利于民生的政策。
这取决于他的出身和他过去的经历。
他眼中的官僚和底层民众眼中的官僚不同,他眼中的官僚是有好有坏的,有贪官污吏,也有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伟岸士大夫。
而底层民众一般接触不到伟岸的士大夫,只能接触到办事的小吏,小吏们唯利是图,底层民众眼里的官僚自然是清一色混蛋。
这种认知上的差距是陆游的思想倾向较为柔和与保守的缘由。。
在这样的情况下强行把陆游和他的家人、友人带来,只会给他们带去不必要的痛苦与折磨。
作为第一个因为认同思想而部分觉醒乃至于主动透露情报给明国的南宋官员,陆游的意义不在于他本人有多大的价值。
而是他的出现告诉了苏咏霖,南宋朝堂上的官员们已然产生了分化,尽管他本人没有刻意发动对南宋朝堂的分化攻势,尽管这种分化此时此刻还不是那么的明显。
但是既然出现了第一个陆游,那么第二个第三个陆游也不是不可能出现。
他的政治思想攻势不仅让南宋统治阶层当中的保守派和死硬派团结起来,跳的更高,也让当中的改良派和改良派当中的激进派逐渐觉醒。
假以时日,在明军全面南下之前,其内部出现彻底的反体制革命派也不是不可能。
这是好事。
每多一个同志,就少一个敌人,胜利就会早来一天。
所以苏咏霖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表示了自己的理解。
“我知道了,如果务观先生不愿意,我不会强行推动此事,一切以务观先生的意愿为主。”
“多谢陛下谅解。”
陆游笑了笑,又说道:“虽然不能在陛下身边为陛下效力,但是经此一事,外臣恐怕也不能全心全意为宋国效力了,尤其是做那些迫害农民的事情,外臣决然做不出这种事情。
另外,宋国虽然大错特错,但是外臣毕竟也曾领受俸禄,受过关照,直接与之为敌,外臣也办不到,万般无奈之下,恐怕也唯有辞官归隐这一条路可以走。
当然,外臣也会竭力劝说友人理解这一切,让他们也不要与陛下、明国为敌,如此,待得陛下大军南下扫平污浊、还天下朗朗乾坤之时,若陛下不弃,外臣愿为陛下效力。”
陆游后退几步,朝着苏咏霖长身一礼:“外臣愚昧,不能领受陛下厚恩,还望陛下恕罪!”
苏咏霖看着面前的陆游,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扶起了他。
“你没有罪过,这一切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同时,我也会继续做我认为是对的事情,不会停止我的前进。”
陆游直起身子,面色上带着些愧疚。
“陛下如此坦诚相待,而外臣却不能予以回报,实在是……”
苏咏霖笑着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务观先生,你能如此对我坦诚,便值得我对你坦诚了,况且你就算回去了,也不是不能坚持你的信念,相信你的道路,正如你所说的,你可以将你在大明看到的事情告诉你的朋友们。
你可以让他们知道大明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改变,和南朝有什么不同,什么地方做的好,什么地方做得还有些不足,让他们也能够意识到这种异变的儒学的虚伪。
如此,纵使不能并肩战斗,务观先生也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我们虽然远隔千里万里,但是却没有分开,共同的信念始终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无论天涯海角。”
苏咏霖微笑着说道。
在陆游眼中,他身上的光辉更加耀眼,更加吸引人了。
于是陆游的眼圈红了。
他鼻子一酸,忙强忍着不让泪水下落,泪水倒是忍住了,激动的情绪却根本控制不住,他反过来用双手紧紧握住了苏咏霖的手,身体微微颤抖。
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萦绕在他的心中。
“纵使不能现在就为陛下效力,终究也不会做出与明国为敌的事情,陛下但凡有所需求,外臣力所能及,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咏霖点头。
“若然如此,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陆游心情激荡,终于不能抑制情绪,于是泪水不受控制的流出,痛哭流涕,不知道是在为自己蹉跎的前半生而懊悔,还是为自己注定有所作为的后半生而激动。
虽然不能现在就效力大明,但是陆游还是提出愿意更多的了解大明,了解苏咏霖和他的治国理念,希望知道明国正在做的事情以及社会改革的思想。
他想要深入了解明国内部发生的一切,知道明国铲除食利阶层的过程,以及食利阶层到底给国家带来了多大的损失等等。
他想知道的很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于是苏咏霖便把自己已经完成但是尚未刊行天下的《洪武政论》第二卷的样书拿了一本出来交给陆游。
陆游看到,大为惊喜。
“外臣尚且不知洪武政论第二卷已经在明国刊行了!”
“这是尚未刊行天下的样书,本来准备在洪武五年正月正式刊行,既然务观先生有所需求,那就先由务观先生阅览,这一卷,说的主要是用全新的思维治理国家的思路和成果,还请务观先生斧正。”
“不敢!此等奇书,只要能看到,便是三生有幸了!”
因为过于激动,陆游握着这本书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苏咏霖笑了笑。
“既然务观先生喜欢书,倒是极好的,不过带的太多恐怕不好隐藏,这样吧,我给务观先生一个联系方式,务观先生回到临安之后,可以找到那个人,之后我会安排他给你提供明国刊行的最新书籍。”
陆游闻言苦笑。
“临安城内不知有陛下多少眼线了……”
“这是常事,我在临安有眼线,南朝在中都难道就没有眼线吗?一定有。”
陆游想了想,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这种事情,恐怕能说是公开的秘密了,一两个眼线而已,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关键问题在于苏咏霖安排在临安的并不是什么一两个眼线而已。
苏咏霖把苏长生的联系方式交给了陆游,让陆游有事就去临安城内的高档酒楼北国楼找掌柜的。
这些年苏长生在南宋的地盘上也算是发展的不错,做出了一些小成绩。
比如把原先局限在嘉兴府的生意做到了临安府,做进了临安城,做成了临安城里最好的羊肉料理酒楼。
北宋时期宋朝上流社会是非常喜欢羊肉的,肉食以羊肉为尊,而到了南宋,因为失去了和北方贸易的通道,获取羊肉的途径极为单一,羊肉料理不复兴盛。
不过苏长生在临安城内开了北国楼之后,情况就改变了。
一千零四 南宋官僚不懂保密
因为主打羊肉菜式,苏长生开办的北国楼很快得到了深宫之中的赵构的注意。
这年头主打羊肉菜式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因为进口途径完全被明国垄断,想要吃羊肉,需要和明国贸易。
为了而明国大老远从草原上把羊送到江南来售卖,那要价也不是一般二般的高,基本上属于明国向南宋出口的拳头产品之一,于是羊肉菜式成为了南宋绝对的贵族菜式,寻常富人都消费不起。
取而代之的大众菜式是以各类河鲜、海鲜为主。
不过北国楼据说和明国商人有很良好的关系,能得到品质上乘的活羊,羊肉供应有保障,且味道鲜美无比,膻味儿很轻,非常符合南宋权贵们的口味。
其主打菜【鱼羊鲜】据说甚至能鲜的食客不小心咬到舌头,受到权贵们的广泛追捧。
名声一响,老开封人赵构就坐不住了,赵构派人来要求北国楼的厨子进宫做羊肉菜给他吃。
苏长生大喜,立刻派出北国楼里最好的厨子兼密探入宫做羊肉给赵构吃,一道顶级品质的鱼羊鲜吃的赵构完全停不下筷子,吃完之后不得不在内侍的搀扶下走路消食儿。
尽管如此,赵构还是忍不住食欲,每个月至少要吃五次【鱼羊鲜】,都要北国楼顶级大厨入宫给他现做,用最好的食材和香料。
在这方面,赵构从不吝啬,他每一次都愿意为此支付百贯以上的费用,高兴了还给大厨打赏数十贯钱,一掷千金了等于是。。
之后,赵构欢喜之下赏赐北国楼一个黄金打造的碗,被苏长生放在了北国楼最高的地方,作为【镇楼之宝】而存在。
北国楼一炮而红,成为了南宋权贵聚会玩乐显摆的首选之地,而且必须要去吃羊肉,还点名要吃鱼羊鲜,不吃鱼羊鲜这道菜就等于没去过北国楼,就等于是土包子。
于是北国楼的生意直接好到爆,鱼羊鲜这道菜更是直接成为限量款,必须要预定,不预定根本吃不着。
啥?你是权贵你要走后门?
拜托,来这里吃鱼羊鲜的,哪一个不是权贵?
能走后门的只有太上皇他老人家!您,乖乖排队吧!
也是,谁能和赵构比身份呢?
苏长生靠着越来越红火的连锁餐饮生意在南宋赚了大钱,然后利用这笔钱把天网军第二行动组发展壮大,在很多州府设置了分组、小组,把情报网络逐渐在南宋的核心地带铺设开来。
本着灯下黑的原理,天网军第二行动组的总部也被苏长生带入了临安城,在南宋统治核心地区、在南宋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发展自己的情报工作。
不得不说苏长生这种做法很有苏咏霖的特色。
靠着北国楼的特殊优势,他不仅能结实到南宋的顶级权贵们,在他们面前混个眼熟,成了一号人物,还很容易就能知道当前南宋朝堂上的热点政治话题和热点政治风向。
其实倒也不是他多么刻意的派人打探消息,实在是南宋的官僚们没什么保密意识,该说的不该说的,只要几杯黄汤下肚,全都给你吐出来。
上午刚刚和皇帝商量完的事情,晚上来北国楼,几杯酒一下肚,脸色一红,顿时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就开始把朝堂上的事情说出来了。
声音还特别大,还字正腔圆,生怕你听不到。
送菜的伙计们都是久经训练的专业人士,讲究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结果遇上这种酒局,根本没有施展本领的地儿。
不费吹灰之力直接就能得知南宋朝廷想要做什么,以及朝堂的内部斗争和斗争的内容等等。
然后大约五天之后,这个情报就会出现在中都天网军总部指挥使办公室的桌子上。
再过差不多半天,一些重要消息就会出现在苏咏霖的桌子上为他所知。
别说朝堂上出现的一些政治议题和公开的政治斗争,比如谁和谁在朝堂上打架,就连赵构和赵昚之间发生一些小摩擦、不愉快从而很久没有回临安的消息苏咏霖也早就知道了。
单向透明了等于是。
苏咏霖甚至还知道赵昚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心情苦闷,所以爱上了吃东西,喜欢通过暴饮暴食来排遣心中苦闷,不过两三个月,原本精瘦的身材就彻底走样了,成了一个典型的中年油腻男。
一听到赵昚成为了中年油腻男,吓得苏咏霖赶快向工部定制健身器材,准备在未来的每一天都挤出一些时间进行体育锻炼来维持身材,以免身材走样,患上三高。
当然,作为经验丰富的谍报之王,苏长生不仅仅依靠酒楼打探情报,也会通过一些社会上的人脉关系安排部下以杂役身份进入临安城内各个官署之中做打杂,顺便收集情报。
官老爷们才不会打扫卫生,太监又只为皇家服务,临安城内那么多官府的海量杂事还是要靠雇佣一些专业杂役来办事。
这些杂役是除了官员之外最容易接触到南宋朝廷重要消息的人群。
但是南宋朝廷对于他们根本不设防。
原因很简单,区区杂役,以南宋的教育水平来看,根本就不存在识字的可能。
哪怕事关国防的顶级情报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还以为上面写的是今日食谱呢。
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卑贱杂役,有什么可提防的?
苏长生了解到这些内幕消息之后,就安排一些识字的密探佯装不识字进入官府打杂,混了不少不算编制的编制。
且目前这些密探已经成功进入临安府、六部、枢密院等官署内做事,经常带来很有意义的情报给苏长生知道,再被转交给苏咏霖知道。
而且南宋政府至今不曾有察觉到情报外漏的事情,至今不清楚临安城内到底有没有、有多少明国间谍,且身在何处。
他们的反间谍工作不说是有声有色吧,至少也能算是根本没有。
与之相对的,南宋安插在中都城内的间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活在天网军的严密监控之下。
倒不是他们伪装的不行,事实上这些南宋间谍也有些专业水准,好端端的活在中都城内。
只是他们对明国社会了解不深,不知道明国大量普及的身份证明制度,以至于想要隐藏身份进入中都城根本不可能,只能以南宋客商与随从的身份进入中都城,打一开始就全面暴露了。
而且明国政府还在苏咏霖的要求下早早通过了《保密法案》,严格限制某些部门的官员透露消息给无关人群知道,对于某些重点部门更是严格限制和外界的接触,在社会上完全消失不见。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南宋间谍们打探到的消息基本上和街边唠嗑的大爷大妈们一个水平,津津乐道于《白毛女》《半夜鸡叫》等故事,顺带着痛骂卑劣无耻的上等人。
说实话,以南宋聊胜于无的安全保密水平,苏咏霖觉得自己直接派人进入南宋宫廷给赵昚下猛药让他成为第二个孙元起都是可以策划的。
陆游显然不知道这一切,他也不知道明国在南宋的情报网络铺设,但是苏咏霖对他怀有一定的信任,所以决定让他接触一下苏长生,并且嘱咐苏长生暗中保护陆游。
如果有人想要对他不利,那么就要出手保护他,并且把他和他的家人安全地送到中都来。
这样一个自主觉醒的前南宋官员对于明国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
当然了,【被动觉悟】的明国地主乡绅老爷们对南宋也有着重要的意义。
洪武四年九月下旬,伴随着南宋使节团的南归,随着之前的革命浪潮席卷中原而造成的大量上等人润南宋的情况逐渐被南宋政府意识到。
随着人数上千的乡绅老爷们成功越过人为封锁线和自然封锁线进入南宋而被官府知道,南宋统治者欣喜若狂的自以为发现了明国的统治漏洞,发现了明国很快就要完蛋的实证。
古有苛政猛于虎,逼得人们不得不躲入深山,冒着被老虎吃掉的风险也要躲避苛政,现在这群明国地主乡绅们的南逃,不正好证明了明国暴政是如何的残酷、如何的不得人心?
一千零五 苏咏霖终究是亡我之心不死啊
逃难而来的前大明地主乡绅们跨越千山万水、尝遍人间苦楚,终于逃出生天,来到了南宋。
他们在南下的过程中历经坎坷,为了躲避明国的地方路卡,不得不走人迹罕至的山间小路。
山间小路固然没有明国追兵,但是却有严酷的自然环境和凶残的食肉动物,它们绿着眼睛看着这群千里迢迢送餐上门的大善人,嘴角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当然被食肉猛兽干掉的是少数,大部分死掉的人还是因为山路难行,或者摔死,或者迷路,或者食物耗尽,就这样化为了茫茫山林的养分。
而能够活下来抵达南宋的,确实算是一辈子的运气都用上了。
他们不仅知道自己对南宋的意义何在,也实在是痛恨明国,于是配合南宋官府的宣传要求,编出了大量惨绝人寰的段子。
他们把自己形容为带领佃户们安居乐业顿顿吃饱全家不饿的带善人。
佃户们都非常拥护他们的善政,结果明国朝廷用大量金钱收买他们的佃户,或者威逼利诱恐吓他们的佃户,使得佃户们对他们群起而攻。
他们或者失去了善良聪明的妻子,或者失去了美丽的女儿,或者失去了勇敢的儿子,或者失去了慈祥的老父老母。
不约而同的,他们都将因为逃跑而死去的家人描述成为了保护更多家人逃出虎口而英勇献身的勇者,亦或是惨遭杀戮的不幸者。。
他们说明国朝廷煽动纵容暴民掳掠他们的财产,侵夺他们的土地,杀害他们的家人,说那些受过他们恩惠的佃户遭到蛊惑,向他们展露獠牙。
或者杀死了心地善良的小少爷,或者强行凌辱了心地善良且美丽的小女儿,或者把他们的妻子杀死了之后吃掉,或者把他们八十岁的老父老母吊起来用鞭子抽打致死。
他们一生心善,一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就算是那么的善良,也还是逃不过凶残的朝廷和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的打杀,三五代家业化为飞灰,家破人亡。
哭的那叫一个凄惨啊。
总而言之他们把明国形容为了暴乱的地狱,把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形容为恐怖的暴乱,把思想解放砸碎枷锁奋起反抗的人们形容为残酷的暴民。
他们是善良的温柔的正确的,明国朝廷和明国皇帝是邪恶的,泥腿子是背信弃义遭天谴的,明国军队是残暴不仁的。
这样的宣传非常符合南宋朝廷的需求,南宋官员们大喜过望,于是他们被大批量带去临安,在文武百官和皇帝面前现身说法。
他们哭泣着向皇帝赵昚请求帮助,请求保护,求一碗饭吃。
他们编故事的能力很强,说的赵昚眼泪汪汪,说的文武百官叹息不已。
文武百官不是蠢人,都是聪明人,不傻。
他们虽然都知道这群家伙绝对不可能对佃户那么温柔,绝对不可能那么正义,但是对于明国朝廷发起的大革命行动,面对明国朝廷表明姿态站在泥腿子那边的行为还是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们从未见到过和泥腿子站在一起的政权,从未见到过为了泥腿子铲平地主乡绅的政权,更没有见识过允许这一切甚至主导这一切的皇帝。
这特娘的是皇帝?
他们很担心这群家伙的现在就是他们的未来,更担心这群家伙有的逃,而他们没得逃。
这群家伙还能跨越千山万水逃到南宋来讨口饭吃,那到时候明军南下,他们往什么地方逃?
岭南?
占城国?
他们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深深的担忧。
而这就是赵昚和宰辅团队的目的了。
利用这群人现身说法,告诉他们明国的革命政策,以此再次大规模的凝聚人心,让南宋统治阶层的前所未有的团结在一起,相当程度上遏制了内耗。
通过这一波舆论工作,南宋统治阶层基本上算是危机感十足,内斗欲望没有那么强烈了,党争也不那么激烈了,对抗明国的斗志也空前强烈起来。
在此之后,赵昚敏锐的察觉到自己的政令好使了许多。
之前总有些磕磕绊绊,还有些人磨洋工不出力,行政效率低的感人。
现在可好,行政效率大大提升,比之前一段时间更加高效。
到洪武四年的十月中旬,七万军队的募兵计划顺利完成。
这一次是实打实的七万人,不掺水分,这七万人全部被充实到了江淮战区和临安禁军之中,足额,相当罕见。
要说没有这群明国的乡绅老爷们的功劳,还真是不客观。
临安禁军遭到两次毁灭性打击之后,终于再次有了四万人的额度,剩下来的三万人就被派到了镇江府、建康府和池州府三支大军当中。
赵昚将这四万人全部编入了自己指挥的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至于殿前司则因为还随着赵构在外头,就没给分配。
不过这七万人当然不是终点,只是一个起点。
赵昚在七万人募兵计划完成的当天,又提出了雄心勃勃的八万人募兵计划,要求在两年内把军队规模恢复到第一次明宋战争之前的规模。
并且随着这个八万人募兵计划的执行,南宋朝廷也开始宣布召开特科武举,面向全社会招募有勇力、会用兵的人才。
只要通过考试,就能直接授予军职,授予丰厚的福利。
与此同时,在正式的科举考试当中,出题也开始偏向军事策略方面。
除了传统的经学问题之外,在赵昚的要求下,殿试出现了军事问题,要求从参加科举考试的考生中选拔军事人才。
赵昚也面向已经成为官员的官员们招揽军事人才,准备大规模扩充枢密院的规模,给予枢密院更大的权力,让枢密院振奋起来,顺便振奋一下南宋的军事。
随着一系列的新政实行,越来越多的军事人才进入了枢密院,他们的到来为枢密院的专业程度提供了保障。
而赵昚也终于不能满意周麟之的保守军事策略,准备采取更加激进的军事策略对抗明国带来的威胁。
为此,赵昚把出使明国归来的陈康伯和提领枢密院的周麟之来了一个职位对调,任命周麟之担任参知政事,任命陈康伯担任枢密使。
周麟之为此狠狠地松了口气,陈康伯则是面色凝重的接下了使命。
陈康伯返回临安之后,给赵昚提交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关于他和使节团在明国的所有经历和见闻。
得知明国的一系列变化,赵昚心怀不安。
得知苏咏霖试图干预南宋内政的事情,赵昚果然十分生气和惊恐,立刻否决了这一建议。
“我还以为苏咏霖怎么突然发了善心,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狠毒,妄图用这种方式夺取大宋民心,干涉大宋内政,实在是可恶至极!”
赵昚怒道:“看来苏咏霖终究是亡我之心不死啊!”
陈康伯点了点头。
“虽然明国亡我之心不死,但是他们终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们要修黄河,更需要集中大量人力物力,所以短期内不太可能与我为敌,也不太可能南下。”
“你不是说,他们不会因为修黄河就不能打仗吗?”
赵昚低声道:“这种事情可不能误判,否则大宋会非常危险。”
陈康伯点了点头。
“老臣当然知道,但是大宋毕竟是大国,明国也知道南下进犯大宋不是数万人的军队就能怎么样的,若其打算覆亡大宋,难道只派五六万人吗?必然全面出击,这种情况下,背后还有一个未完成的大工程,是不可想象的。”
一千零六 赵构不回来
陈康伯的分析让赵昚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所以说,在黄河工程完工之前,明国不会大举南下?”
“正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明皇会提出削减岁币的策略,这只是老臣对他的试探而已而他的反应并没有出乎老臣的预料。”
陈康伯昂首挺胸,仿佛自己出使明国获得了巨大的外交胜利。
他丝毫不曾提及自己在中都万民殿中被苏咏霖当中怼的哑口无言的事情。
那种事情他不会去想,更不会去说——
当然,虞允文和陆游,还有所有的经历者,都不会说。
“相公辛苦了。”
赵昚颇有些费力的站了起来,走到了陈康伯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次出使明国,一定非常艰辛吧?”
陈康伯摇了摇头。
“为陛下办事,不辛苦,倒不如说见识到了明国所发生的事情,愈发感觉大宋必须要自强自重,才能挽回局面,对抗明国,在明国的进攻之下顶住,顶到明国自取灭亡的那一日。”
“嗯,有道理。”
赵昚想了想,皱着眉头询问道:“他们的工地上真的没有军队看守吗?黔首和朝廷之间,竟然能如此和谐?他们也当真愿意给那些黔首吃肉?还给钱?
这也就算了,他们居然还要普及教化?黔首黎庶也要教他们读书识字?为什么?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而且就算抛开着一切不谈,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赵昚对于明国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太愿意相信。。
他不愿意相信明国真的是在改善黔首黎庶的生活环境,是真的在为他们考虑,所以换来了他们的认同和拥护。
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是苏咏霖铲平了旧有的食利阶层所带来的全新改变。
这样的情况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南宋,他也不会这样去想,他只是想惩戒贪官污吏,让自己获得更大的权势,绝对不会去想要搞什么苏咏霖式的大变革。
那绝对会让他丢掉皇位,小命难保。
毕竟赵构还活着,赵佶的几个儿子也还活着,他不是唯一的皇位传承者,只要大臣们愿意,他们联起手来,就能改天换地。
赵昚不会这样想,陈康伯当然也不会这样去想。
但是他是新任枢密使,他的职位要求他用最坏的角度去思考国家大事。
“老臣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更不愿意相信明皇是在做什么伟业,老臣觉得他是别有所图,用心险恶,但是为了大宋,老臣必须要从最坏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所以,老臣不得不相信。”
陈康伯的意见让赵昚十分叹息。
“相公所言甚是啊,凡事,总要想到最坏的一面,若不能想到最坏的一面,等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就会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再来一次靖康之耻也未必不可能。”
“老臣以性命保证,只要老臣一息尚存,绝不让大宋重蹈覆辙!”
陈康伯在赵昚面前跪下,表现自己的决心。
赵昚点了点头,然后扶起了陈康伯。
“相公的心意,我已经很清楚了,未来的事情还要多多依靠相公了。”
陈康伯点头应诺。
接着赵昚又和陈康伯商议了一些明国见闻,得知了一些明国有而南宋没有的制度规章,得知了明国正在好端端运行的一系列政策。
深深感觉到危机的赵昚越发意识到对南宋的弊政进行变革的重要性。
外事商议完了,赵昚又开始和陈康伯商议让他头疼的内事——赵构。
“太上皇久居温州不愿回归,我派十一次使者前往迎奉,太上皇还是不愿意回来,他久久不愿意归来,于我而言,非常不利,他要的戏台我修了,连宫殿我都帮他一起修了,他还要干什么?”
赵昚深深地为赵构的不配合感到不满。
他是太上皇,一直待在临安外头,待在他不能直接控制的地方,这也让他感到非常的不安。
陈康伯作为知道内情的少数人,知道赵构和赵昚几乎已经撕破脸的关系,微微叹息,但是却不得不为赵昚思考解决方法。
因为不管怎么说,太上皇和皇帝分居两地,在南宋朝臣们看来,在天下人看来,就是皇家内部不和、内部争斗的意思。
这不仅有损皇家颜面,还会让有心人怀疑赵昚的皇位是否稳固,他的皇权是否能得到彰显等等牵扯到大是大非的问题。
陈康伯深深地明白这里头的道道,所以也十分郁闷。
“太上皇可能是受惊了,他年事已高,容易受惊,官家还是多多考虑这一点,然后太上皇的亲兵可能需要补足人数。”
“你是老臣了,有些话我就不藏着掖着了。”
赵昚郁闷道:“这不是新招募的八万兵准备给殿前司补充一下人手吗?跟他说了,他就是不回来,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了,他想要的我全给他办到了,连他自己都提不出什么要求了,他就是不回来。
我现在怀疑他提这些要求不是为了考验我,他就是不想回来,他就是感觉临安城靠不住,我靠不住,守不住大宋江山,所以他要住在海边,住在温州,一旦有事,他随时能出海避难!”
赵昚的怨言让陈康伯感到吃惊。
因为这不是什么政治正确的话,在他面前,赵昚甚至都不掩饰自己对赵构的反感和不满。
“官家,这……”
“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温州接他回来?”
赵昚长叹一声,无奈道:“这却如何是好啊!”
陈康伯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无奈之下只能建议赵昚多派人去迎接赵构。
一次不回来就再去一次,到最后可以直接派宰辅高官前去迎接,就互相拉锯吧,就看谁更能沉得住气。
反正各种晓以利害,死皮赖脸,就不信赵构不回来。
赵昚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采纳陈康伯的建议,准备开启死皮赖脸全方位不间断轰炸战术,以期尽快让赵构回到临安,继续营造父慈子孝的繁荣家乡,维护大宋以孝治国的政治正确。
而在国家事务上,赵构正式下令让陈康伯全面提领军事,负责军队的招募、组建、训练和一系列的改革,包括军械的配备都交给了陈康伯全权负责。
一千零七 西夏的最后一次叛乱
因为赵昚的全面支持,陈康伯拥有了很大的权力,他非常感谢赵昚把这个权力交给他。
尽管在他之前已经有两任枢密院主官丢了老命,但是至少第三任周麟之安全的活了下来,所以陈康伯觉得自己也差不多是安全的。
他刚一上任就雄心勃勃的订立计划,为了支持赵昚八万人募兵计划,他组织枢密院开会商讨,连续工作数日之后,拿出了一个详实的募兵方案,得到了赵昚的首肯。
而在军事人才的选拔和吸纳方面,他一边支持赵昚的武举、官员内部选拔方案,也愿意将枢密院内有才华的官员提拔上位,给他们更大的权力。
比如他决定推荐虞允文出任枢密副使的职位,成为他的副手,因为他觉得虞允文有非常不错的军事才能。
虞允文非常高兴,反手又推荐了杨万里,认为杨万里也有很强的军事能力,应该担任高位,于是杨万里也被提拔为枢密直学士。
加上越来越多的军事人才的加入,陈康伯越来越高兴。
他感觉整个大宋的军事人才都被枢密院收罗在内,枢密院里全是人才,讲话又好听,本领又强,他在其中坐镇策划,简直是如鱼得水。
在这一波刺激振奋之下,赵昚赋予枢密院很大的权力,并且相当程度上有点恢复北宋初年皇帝单独和枢密院讨论军事而甩开文官政府的情况,使得枢密院的权势越来越重。
南宋的军事也因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振奋,新招募来的士兵在临安城周边的军事基地内日夜操练,颇有点中兴大宋的意思。。
南宋“奋发图强”的档口,洪武四年十月,苏咏霖得到了坐镇西夏的周琳和姜良平送来的消息。
西夏国内最后的残存势力发起了一波叛乱。
据说是因为不甘坐视西夏沦为明国掌控并且最终被明国并吞的下场,西夏皇太后任氏暗中勾结一批依然掌握军队的西夏军官,试图让他们带兵前往兴庆府勤王救驾,为西夏的独立做最后一搏。
但是苏咏霖觉得不对劲,觉得任氏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但是平定叛乱还是必须的。
于是在洪武四年的十二月底,明军平定了这一波叛乱并且处决大量西夏旧军官、旧官僚之后,通过审讯得知这的确不是任氏主导的。
任氏没这个胆子,她只是一个深宫妇人,守着小儿子什么也不敢做,日日求神拜佛,只求一家人的性命得以保全。
真正做这件事情的还是那些不甘交出权势和利益的西夏旧官员、旧贵族、旧军官等等。
明国在西夏进行的一系列革命行动与改革深深地触犯了他们的利益,几乎将他们的利益全盘捣毁,不复存在。
于是怀着对明国的深深怨恨,他们隐藏愤怒,私下里不断串联、勾结,最后形成了一个规模较大的反叛团伙。
这个反叛团伙主要由当时西夏一些较为偏远地区的行政长官和军事长官组成。
因为西下的精华地区在宁夏平原与河套平原,明国也把重点放在这两个地区,在这两个地区大搞改造,偏远地区则暂时放下,维持现状,予以不变。
于是那些地方军政长官心有畏惧,感觉自己一定有危险,前途不妙,不如趁着明国腾不出手的时候发动逆袭,将他们的力量一举铲除,恢复西夏王朝的统治。
于是他们打着西夏王太后任氏和小国王的旗号,号召西夏国内的【忠贞爱国之士】奋起反抗,将明国人全部驱逐出西夏领土。
口号还是喊得震天响的。
而这个团伙之所以能够形成,主要还是明国对关中反革命势力的大清剿抽调了几乎整个西部的情报力量,以至于针对西夏的情报力量不足,从而使得这帮人得以串联。
但是随着关中局势的放缓,情报力量的逐渐回归,这些人的阴谋也就被发现了,虽然在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
不过当周琳和姜良平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倒也没有觉得很慌乱,而是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
说实话,这些西夏边地的军政长官一直以来都是周琳和姜良平的一块心病,他们要都是老老实实的不乱来,清理他们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苏咏霖的目标是要吞并西夏,将其变为大明的河西行省,而这些边地军政长官的存在就是巨大的障碍,他们虽然一时安分,却不敢保证未来也一样安分。
现在可好,他们乱来了,瞎搞了,什么事情都做了,那清理他们也就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的事情,而且这样一来,大明的河西行省也就正式可以建立了。
叛乱发起之前,周琳和姜良平已经基本上搞清楚了他们的叛乱计划,然后就有了针对性的安排。
正在组建当中的河西兵团人数还不太多,训练也不是很完善,所以由关中驻扎的齐鲁兵团向河西兵团提供军事援助。
而苏咏霖觉得机会难得,于是又把刚刚整顿完毕不久的神机营派到了西夏,协助河西兵团剿杀西夏叛军。
何飞虎率领神机营进入西夏之后,也在河西兵团亮了相。
和之前剿杀造反地主武装不同,这一次何飞虎面对的虽然不是什么精锐之师,但也算是不错的职业军队。
双方在宁夏平原交手,面对骑兵、步兵、弓弩手齐全的西夏叛军,神机营展现出了相当不俗的野战能力。
在西夏叛军的骑兵还没有发起进攻的时候,何飞虎已经下令车骑将军炮开始发射了。
车骑将军炮虽然打不了开花弹,但是实心弹一样可以给西夏叛军造成损失,尤其是面对严密的军阵的时候。
一颗实心弹以直射角度轰然而至的时候,就像是伸手在平整沙面上划了一条线一样,把一个军阵给【划了一条线】,直接磨平了实心弹前进道路上的全部“障碍物”,也就是叛军士兵。
这种西夏叛军从未见过的可怕武器瞬间将西夏叛军的军阵给打崩溃了。
数十门火炮齐齐发射,数十颗实心弹裹着强烈的热浪轰然而至,如电闪雷鸣一般将他们的军阵划出一条条带着血色的“直线”。
不单单是步兵军阵被车骑将军炮轰击的要死要活,骑兵也差不多,骑兵军阵也被炮弹轰到了。
一颗颗炽热的铁弹转瞬即至,狠狠砸在地上,有的直接嵌入地面,有的还能弹起来给西夏叛军二次伤害。
虽然实际命中率不高,但是炮弹的威力依然强悍。
一炮之下,人马俱碎。
一炮的威力之下,人和马的破碎的尸体洒了一地,鲜红的腥臭的东西布满了整个战场,西夏叛军被这一轮轮炮击打的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五十门车骑将军炮连续五次的齐射之后,明军骑兵决然出击,火器方阵和正常步兵方阵也随之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