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三十三 大明国营树人书社
说老实话,要不是赵昚当时刚刚吃饱肚子心情还不错,真的差点就当场把提出这个建议的沈该给砍了。
招安一群直接奔袭到临安打我脸的大贼?
你们脑子有问题还是我脑子有问题?
真就是卧龙凤雏众正盈朝呗?
“彼等突袭临安,置我于将死之境地,你们居然还要招安他们?那到时候天下人会怎么看我?会怎么看大宋?!荒谬!荒谬至极!你们怎么不说干脆让我把皇位让给他们算了?”
沈该连忙跪在地上向赵昚请罪,但是还是不想放弃自己的提案。
“明国军队陈列边疆,威胁北方防线,大宋军队数量不够,分身乏术,根本不能抽调足够兵力应对,就算临时组建也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钱粮,大宋国库空虚,已经不能承担此等重负了。
陛下若不愿招安,又要在短期内平定江南西路的叛军,除非抽调川蜀大军全面南下,方有可能,但是川蜀大军还要防备关中明军,不能抽调。
那么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允许地方官府自行募兵讨伐叛军,让他们自行解决粮秣、兵器问题,自行出兵和叛军作战。”
赵昚瞳孔一缩,指着沈该大怒道:“是我蠢还是你蠢?允许他们自行募兵,这天下还不乱了套?你怎么想出来这个办法的?你这样也能算宰辅之臣?”
“臣知道,所以这是无可奈何的办法!”
沈该急切道:“臣也知道这样做不行,但是为了剿灭叛军,别无他法,否则一旦明国与我为敌,大军南下,大宋将没有还手之力,京湖之地将快速被明军突破,届时大宋被明军懒腰截做两端,又该如何自处?陛下,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赵昚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了叶义问和周麟之。
“你们的看法呢?”
叶义问和周麟之互相看了看。
“陛下,老臣无能,但也知道允许地方自行募兵遗祸无穷,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能允许。”
“陛下,老臣也是如此的看法。”
赵昚扶额,深深叹息。
“悔不该杀了史浩啊……你们根本不能真正为我分忧!若是史浩还在,一定可以为我分忧,再不行,张浚也能说这件事请交给他!而不是如你们一般,什么事情都不做!我要你们何用!”
三人站在台阶下一脸无奈。
一方面的确是能力有限,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方面也是的确不敢,鬼知道赵昚接下来还会做什么,万一把他们给整死了怎么办?
尤其是周麟之,现在怕得要死,生怕自己成为第三个被杀死的枢密使。
那可就真的完蛋了。
哀叹良久,无可奈何的赵昚只能派沈该作为大宋代表前往江南西路招安农民军,争取这微不足道的可能性。
若能成功招安,总比允许地方自行募兵要好,还能得到一支战斗力不错的军队,对付明国也就有了一些底气,不是吗?
这件事情发生在洪武四年的三月份,江南西路的赵玉成正在力促春耕。
而与此同时的北方,苏咏霖除了一力推进火器部队的建立,也在关注着另外一件事情。
洪武四年三月初一,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大明全国每一个行省的首府和每一个州府的首府都开始正式发售皇帝苏咏霖著作的作品。
《洪武政论》第一卷。
自洪武二年下半年开始,苏咏霖就打算全面推动大明国内的文化事业。
作为这一政策的先声和领头者,苏咏霖要求在财政不怎么宽裕的情况下,在全国每一个行省的治所和每一个州、府的治所城池之中开设大明的国营书社。
苏咏霖为它取名为【树人书社】,在它身上寄托了自己推进大明全国文化教育事业的梦想,哪怕为此奋斗百年也不会退缩。
他亲笔题字【树人书社】四个大字,作为每一家新开设的书社的招牌,旁边还要填上【大明国营】四个字,彰显书社的基本属性。
那之后,苏咏霖用了半年,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从宫廷藏书中挑选出他认为比较有意义的书籍作为树人书社当中可以发售的书籍。
其中就包括历朝历代的史书,不仅有官修史书,还有一些苏咏霖认为很有价值的私人修史书也被他选中。
比如《英雄交争记》、《华阳国志》之类的私修史书,就在刊印发售的名单之中。
除了史书,还有农业类书籍,地理类书籍,天文类书籍,数学类书籍,文学类书籍,以及一些志怪小说,如《搜神记》。
除了这些,一些唐宋传奇小说也被苏咏霖收纳入刊印发售的名单之中,甚至与一些在传统上看来比较离经叛道的关乎爱情的小说也被苏咏霖列入名单之中准许公开刊印发售。
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传奇小说大都有着反抗封建礼教的色彩,其鼓吹的自由恋爱、与家长对抗等等内容,很符合他的需求。
他不会指望平民百姓全都大规模的转向学术化,取向瞬间都变得高雅起来。
在他看来,就算全民都上了学,读了书,接受了足够的教育,可是大多数人还是会喜欢谈情说爱类别的、传统文化眼中的【低俗作品】。
需要准入门槛的东西无论门槛多低,总会有人被拦住。
但是符合人类天性追求的【低俗作品】不需要,所以这一类作品永远是最容易受欢迎的。
将自己的目标隐藏在其中,然后推向民间,用喜闻乐见的方式传播自己的新思想,或许对于广大民众来说,意义更大。
不过传统小说说到底只有朴素的反抗观念,而要全面击垮束缚人心的封建礼教,全面反对地主、士绅等等存在,不仅需要官方通过教育的手段来实现,也需要民众喜闻乐见的方式来深入传播。
所以苏咏霖在这几年间也构思了一些小说的内容。
然后他写下大纲,请赵惜蕊主笔,用简单易懂的白话文形式将《白毛女》《半夜鸡叫》等故事用符合这个时代的背景呈现出来。
不过当他阅读成品的时候,一点也不感到违和,相反,他觉得这一切莫名的熟悉。
想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这两个故事的大致内容,他居然都在南宋生活的时候亲眼见过,亲耳听过。
什么叫艺术源于生活啊?
苏咏霖不由得苦笑。
在他的建议之下,赵惜蕊以笔名【昔心】的名义为这几篇小说署名,然后苏咏霖在复兴会内部传阅这几篇小说,得到了热烈的反响。
这几篇小说从中都的复兴会中央传到了地方的一些复兴会部门,也传入军中,为军队里的士兵所知。
最后不知道是何人带头,从四面八方朝着中都送来了很多信件,都是称赞中都复兴会的那位写出这些作品的作者的。
很多人向作者表示感谢,说从这些作品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觉得十分心酸,说他把某些人物刻画得特别好,比如周扒皮和黄世仁这两个角色,真是坏的恰到好处。
他们希望看到作者更多的优秀的作品,以告诫世人他们曾经遭受的苦难,永远都不可以忘怀。
赵惜蕊读了这些读者们的来信,兴奋的脸都红了,紧紧攥着拳头,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郎君说得对,就算不能上战场,一样可以干革命,除了慰问民众,我也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我可以写文章,让这些文章被更多人看到,让更多人知道郎君所做的事情是多么伟大!”
九百三十四 抢购《洪武政论》
苏咏霖当时就感觉这样做很有意义。
当他的政权取代旧有秩序的时候,不仅要在政治上和经济上完成变革,在思想文化上也需要有足以抗衡旧时代的作品。
洪武政论可以作为排头兵冲锋在前,但是也需要大量后继者用他们的笔触和端正的姿态向旧思想旧文化旧习俗发起进攻。
他掌握权力,可以用权力打击那些人上人,但是权力的打击并不能最终解决问题。
那么如果可以用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潜移默化的教育他们,改变他们,抢占思想文化的高地,筑成坚固的防御阵地,那么,就一定可以取得极佳的战果。
所以苏咏霖觉得自己除了做皇帝,做复兴会的主席,还能和赵惜蕊一起当作家。
鲁迅意识到了做面对一个病人的医生不能拯救中国,所以他决定做整个中国的医生,把中国当做他的病人。
苏咏霖觉得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和当年的鲁迅没什么不同,很相似。
刚刚开辟出局面的中原大地,尚未摆脱封建礼教的思想束缚,需要全新的力量的推动才能让他们摆脱旧思想的束缚,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新时代的居民。
他活着的时候固然可以用无上的权威影响到每一个人,但是他死了之后就不能这样保证了。
但是作为一个作家,他可以让自己的作品长久的维持影响力,代替他本人,和所有民众做近距离的接触。
所以,伴随着树人书社在各地的选址、搭建、装修,苏咏霖也抽空和赵惜蕊一起写文章,把封建礼教束缚之下的人心和怪现象描述出来,原材料就是苏咏霖当年的个人笔记。
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资料库。
除了批判,苏咏霖也更愿意创造一些旧时代的勇敢的反抗者。
比如,他决定以辛弃疾和赵玉成为原型,创作一个地主士绅家族出身的大少爷因为接触了复兴会的思想之后与家族决裂的故事。
他们接触了全新的思想,挣脱了束缚自己的牢笼,毁掉了地契,解放了佃户,和他们一起踏上了反抗旧势力的征程。
只靠两个人发力,怎么写也写不过封建旧势力,所以苏咏霖还选择在复兴会内部公开自己在南宋经历的那一段岁月,将这些岁月和真实的情况公诸于众。
让会员们观看、学习这部分内容,并且鼓励他们学习《白毛女》和《半夜鸡叫》,创造出类似的通俗白话文小说。
他们可以直接投稿到苏咏霖在中都设立的树人书社总编辑部,交由他们审阅,优秀者发表自己的文章,并且得到润笔费,也就是稿酬。
在他的发动之下,从洪武三年下半年开始,到洪武四年的二月,树人书社一共采用了三十六篇优秀的短篇或者中篇小说。
这些小说将得到刊印和发表。
于是在洪武四年的三月初一,除了苏咏霖耗费大量精力编撰的《洪武政论》第一卷,还有很多各类书籍包括小说集的集体出版。
因为是国营书社,且开设之前就有传闻说皇帝亲自撰写的文章也会在书社内向整个大明国发售,没有任何避讳。
这可给人们好奇坏了。
皇帝亲自撰写的书籍能给我们看?
那一日,全国所有行省的树人书社全部开业,每个行省治所和州府治所所在地的树人书社门前和周围都是一样的人山人海,而且几乎所有人都是为了那本《洪武政论》而来的。
仅仅是一日,甚至都不到一日,全国所有树人书社内部的《洪武政论》存货全部售空,整整一百万册全部售空。
各书社紧急向中都总部传递消息,请求加印《洪武政论》,看这个架势,再来一百万册也能卖掉,再来二百万册说不定也能卖掉。
三月初一,所有人都在抢购《洪武政论》,买到的人欣喜若狂,买不到的人十分颓丧。
而与此同时,便有人开始施展钞能力,希望可以从买到的人的手里买下这本书。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钞能力拥有者们所接触到的抢购到这本书的人只有极少数人选择了高价卖出自己抢购到的《洪武政论》,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卖掉,而是想要第一时间阅读这本书。
皇帝写的书,他们无论如何都想要第一时间阅读,就算要卖,那也是全部看完之后的事情。
识字的人只想要一个人静静的阅读皇帝亲自撰写的书籍。
而不识字或者识字不多的人也不愿意落于人后,他们以乡村农会为依托,集体抢购《洪武政论》。
哪怕只能抢回来一本也是好的,就让村子里识字的指导员给大家好好讲讲这本书,讲讲他们的皇帝陛下到底写了些什么想要让他们知道。
三月初一日往后,虽然没有《洪武政论》的补货,所以疯狂抢购的人们少了不少,不过还是有很多文化人选择来购买其他类型的书籍。
他们惊喜的发现书社里几乎什么都有,除了各家典籍之外,还有数学天文地理等类别的书籍,还有历朝历代的官修史书、私修史书,还有一些有趣的传奇小说,可谓是包罗万象。
而且这些书籍价格并不贵,苏咏霖只是想回收一个成本价,并且摊平书社经营成本,为未来书社的进一步扩张积累一些资金,所以书籍的价格相对而言比较便宜。
价格最便宜的传奇小说连普通农家都能轻松购买,毫无压力
所以越是往后,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树人书社里不仅仅只有皇帝的著作,还有很多很多有价值的书籍,他们都可以购买和观看。
于是打从这一天开始,树人书社里的生意就没有下来过,一直维持在一个相当火爆的状态之中。
民间相当大的对于书籍的渴望被释放出来,且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满足。
很多人来买书都不是一本一本的卖,而是直接带了车子过来,一车一车的买,所有类别的书都要买一套带回家,说是要收藏。
遇到一些看的顺眼的书,甚至不是只买一册,而是要多买几册,说拿回去当礼品送人也不错,倍有面子。
于是乎除了洪武政论,也有很多其他的书籍存量告急,需要紧急加印。
而目前印刷局只有每个行省的树人书社分部才有,即使开足马力加班加点,短时间内都很难满足人们的购书欲望。
九百三十五 人皇的坦诚
当然,书籍存量告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随着时间推移和印刷局的全力运转,很快,人们购买廉价书籍的欲望就会得到满足,书籍市场也会趋于平稳。
苏咏霖感觉最重要的,果然还是买到《洪武政论》之后整个民间对这本书的看法以及反响,还有就是对《白毛女》和《半夜鸡叫》等等故事性很强的小说是个什么反应。
这一切需要时间去给予他回馈。
与此同时,苏咏霖很好奇会不会有南宋方面的人购买他的书籍,并且带回南宋传播开来。
他同样也很期待南宋方面对于这件事情的反应。
《洪武政论》第一卷在公开发售之前已经在复兴会内部进行了内部传阅,复兴会员们对这本书的了解还是很足够的。
尽管如此,在书籍发售的当天,还是有大量复兴会员前往当地的树人书社抢购《洪武政论》第一卷。
他们觉得这本书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有学习意义,更有收藏价值,他们希望距离他们的领袖更近一点,他们会感觉到这本书的存在就是领袖在和他们面对面交谈。
而对于广大民间读书人或者不识字的热心村民来说,这一点就更加明显了。
苏咏霖写书用的都是通俗易懂的白话文,口气亲切,一上来的序言甚至是朋友之间轻松聊天式的口气,丝毫没有皇帝的感觉。
一上来,苏咏霖就和他们打招呼,像是唠家常一样的将自己的出身和大概的经历说了一下。
当然,这第一部分内容就让很多人惊掉了眼球。
皇帝居然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金国山东本地人,而是宋人。
家庭出身还不错,祖父是个南宋四品官员,还曾经操持过岳飞北伐的事情,后来遭到打压,苦闷之下操持起了贩私盐的活计。
他的家族因为贩私盐而发了大财,他也因此有了优渥的生活,锦衣玉食,然而这不仅带来了好处,也带来了灾难。
他的父亲因为贩私盐而死,母亲因为父亲的死郁郁而终,他年幼丧父丧母,靠着祖父的抚养才得以长大,而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祖父也因病去世。
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
偌大家产传承到了十六岁的他手上,面对着作为保护伞的南宋官员孙元起,还有虎视眈眈不服他的祖父旧部,他经历了很多危险。
最后,当他十九岁的时候,他除掉了那个试图奴役自己的南宋官员,以及那群试图谋夺他的家产的祖父旧部。
然后他选择了北上山东,和当时的山东义军联起手来,一起对抗金国的残酷统治,夺回中原。
但是需要明确的是,这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无奈的选择,而是很早以前就开始谋划的事情。
他很早就决定脱离南宋,从统治压迫性稍弱一些的金国打开局面,通过暴力手段推翻金国统治,将金国消灭,然后光复中原。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所以明军成为明军之前,叫做光复军。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没有根源的,根源就在于他的成长历程。
苏咏霖从这里开始讲述他的成长历程,讲述他是如何普普通通的诞生,普普通通的成长,没有什么灾祸的长大,直到宿命的降临。
他思考着为什么百姓那么苦。
他思考着为什么他可以锦衣玉食大鱼大肉,而有些人只能吃尿晒干后析出的盐。
他思考着为什么地主士绅可以拥有千亩万亩的良田,而农民却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只能成为流民,随机的死在随机的地方。
他不懂为什么税吏要横征暴敛,为什么在规定税收之后还要用各种名目肆意征收超额的税款,仿佛不把人们饿死就不罢休。
他不懂为什么成本价只有五文钱的盐能被卖到一百文钱,让人们连盐都吃不起。
他有太多太多不懂的事情,太多太多的事情都让他感到非常的不理解,他试图寻求父亲和祖父的解答,但是父亲和祖父只是想做个冷漠的旁观者,并不想深究,也不让他深究。
但是他终于还是明白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所以他知道了,南宋是没有希望的,南宋不仅对于金国无能为力,对于内部也是无能为力,他们不可能解决掉百姓吃不饱肚子的问题,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百姓吃不饱。
吃不饱,不认字,才方便统治,才不能抵抗,任由剥削。
这样,才能让地主士绅老爷们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才能让他苏家人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苏咏霖觉得曾经的苏家是万恶的,所以他放弃了一切,去寻求解决问题的道路,也是他自己的赎罪之路。
如果成功了最好,如果失败,就当是赎罪。
好在,他成功了,所以他发誓,要建立一个和过去所有的国家都完全不同的国家,以一个不会有人饿肚子的国家为最高目标指引,竭尽全力,哪怕还有一个人饿肚子,他的目标就还没有完成。
他要废除苛捐杂税,让百姓可以较为轻松的生活。
他要罢黜高额的盐价,让百姓能够吃到便宜的盐。
他还要让耕者有其田,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吃饱肚子,不必成为流民。
他更想让百姓都认字,能读书,懂道理,让他们不会再轻易被官府欺负。
这是他的救赎,也是这片传承旧方法、旧法则数千年的土地的救赎,与过往诀别之路,与旧时代决裂之路,就从此刻开始。
这是苏咏霖给所有能看到这本书的人所亲笔写就的心里话,他把自己的心里话敞开了和大家谈,不作任何掩饰。
他把自己全部的经历和思想转变的过程告诉大家,让大家知道他为何而改变,又为何决定脱离南宋走上全新的道路。
很多人都觉得皇帝写的东西会多么高大上,但是苏咏霖所写的却意外的通俗易懂,没有任何高深莫测的东西,没有什么修辞文法长短骈文,全是心里话,没有任何修饰。
包括连他自己的出身和起家历程都说了,说他不是什么天命之子,出身的很平凡,出生的时候屋里头没有红光,身子也不黄,房子里也没有香气,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婴儿。
然后现在他就做了皇帝了。
九百三十六 有宋一代二百年的努力,至此全部白费
这段经历写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苏咏霖这是在对线宋官方宣称的宋太祖赵匡胤的不寻常出生经历。
且顺带着也把之前历朝历代有名气的帝王那不寻常的出生经历都给怼了一遍。
最后只有一个中心思想。
他是人,不是什么怪物。
历朝历代所宣称的,都是假的,都是为了骗人才写上去的,所有人出生的时候都差不多,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婴儿。
没有谁可以在婴儿的时候就被认定是未来的皇帝、统治者,就算是皇帝本人的嫡长子,大家还要担心他能不能活到成年呢。
所以他是人皇,不是天子。
他是靠自己拉起义军和金军血战不止方才成为大明皇帝,他是因为自己打败金国覆灭金国的巨大功绩才做了皇帝,功绩是主要的,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这就是人皇,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天子。
这已经足够让人感到震撼了,而这篇序言最让人感到震撼的,莫过于他自述的家庭出身经历。
不仅把自己出身南宋官宦家庭的事情交代了,还把自己的家族贩私盐的事情交代了,更交代了自己干掉那个试图奴役自己的贪官。
这种事情过于隐秘、细致,让人没有办法怀疑这些事情的真假,所以最后只能得出结论——皇帝说的都是真的,他不曾妄言。
既然这些是真的,那么后面的也就是真的了。
他看遍了南宋东南地区的多个州府,亲眼见到无数惨绝人寰的景象,看到有人易子相食,看到有人吃尿晒干之后析出的盐,看到一大堆人在冬日的清早冻死在大街上。
凡此种种,深深刺激了他,让他开始反思他所处的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有人那么幸福,也会有人那么凄惨,连基础的温饱和容身之所都没有。
最后他发现,问题的原因出自南宋朝廷,出自那群人上人,出自那群士大夫老爷们,出自那群地主大爷们。
他们贪婪地攫取利益,肆意剥削压迫农民,朝廷非但没有制止,相反,根本不制止,与之同流合污,从上到下腐败至极,无所不为,烂到了骨子里。
他曾想通过科举考试当官,过上幸福优渥的生活,但是苦难的民众让他无法说服自己就此与那帮人同流合污,所以,他决定走上不同的道路,改变这一切。
而现在,他已经快要实现自己的目标了。
他的这篇序言自述不仅仅只有识字的人才看到,不识字的人也通过识字的人的朗读而有所了解。
在比较短的时间内,苏咏霖作为皇帝所写的这篇自述就已经在整个大明疆域传播开来了。
不管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人们明显表达出了极高的关注度,那一段时间,村里老头老太太聊天的内容都是苏咏霖所写的这些。
相较于普通民众较为单纯的前后比较,从而得出了皇帝言而有信是个好皇帝的结论,知识水平更高一些的人们的感受明显是不同的。
经过苏咏霖对儒生们的大规模打击,数万儒生被入罪,遭到了镇压,但这并不意味着天下就没有儒生了。
最反动的那一批被苏咏霖安排到积石州做苦力,其他各地还有不那么反动的或者隐藏了自己的儒生。
这部分儒生观看苏咏霖的自述时是非常震惊的,震惊于苏咏霖的坦诚,震惊于苏咏霖把千百年来统治阶级内部的游戏规则公诸于众,让他们知道皇帝是人,不是神。
可以说苏咏霖的这篇文章一口气戳穿了一个千古阴谋,把千百年来统治阶级的丑陋摆在阳光下任人欣赏,让天下人都看到了,都知道了。
这对于儒生们所奉行的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理念是全然不同的,对于他们所追求的圣天子垂拱而治的政治理想也是全然不同的。
苏咏霖把盖子揭开了,让一切大白于天下,让整个大明每一个行省每一个州府的人们都看到了这一切,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几百万乃至于上千万的《洪武政论》将会愈发传播遥远,将这一切揭露。
皇帝从来不是天子,从来不是命中注定,只是因为实力强大,所以做了皇帝,当年那句【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的话是对的。
有宋一代二百年的努力,让皇权重归神圣性、让儒家思想重回国家宪法地位的努力至此全部白费。
因为就连很多不识字的人也因为听了别人的朗读,从而得知大明洪武皇帝苏咏霖的生平故事,他们津津乐道于皇帝的出身,还有他的家庭经历,以及他缘何建立明国。
苏咏霖在序言内就把这一切告诉了人们。
这就是他的目的。
儒生们震惊不已,恐慌不已,而在读到正文的时候,更是震惊不已。
苏咏霖在正文当中最开始所写的是一个又一个故事,是一个又一个他在南宋生活的时候所经历的真实故事。
他因为家族贩私盐的原因,得以深入接触南宋社会各阶层,上至官僚阶层,下至贫苦百姓,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都被他深入接触过,他见识过人性的光辉,也见识过人心的丑恶。
他见过最高尚的人,也见过最卑劣的人。
两种截然不同的属性出现在同样的人这种存在的身上,让他感到十分好奇,于是他从这些人的成长经历开始研究,剖析,一点一点的探究他们为何高尚,为何卑劣。
面对人民的苦难,他不是叹息或者施舍,而是想要搞清楚人们为什么苦难,为什么农民总是吃不饱肚子,为什么社会底层从来都那么苦。
当他的父亲和祖父给了他否定的答案并且并不支持他的探究时,他发出了触及灵魂深处的询问——从来如此,便对吗?
他不能也不愿意接受这种答案,他要探究,他要搞清楚南宋百姓为什么那么艰难,生如蝼蚁。
他从社会表现开始研究,进而发现南宋王朝的整体制度就是这样一个以压榨百姓为基本存在的制度。
这个制度的诞生从来不是为了让人们吃饱、过上好日子,而是为了方便统治者办事。
当统治者有较好的行动理念的时候,百姓的生活就会相对轻松一些。
而当统治者没有好的想法,只想享乐,或者想要大兴土木、发动战争的时候,这套制度的残酷才会真正体现出来。
这套制度可以给予,但是更多的是恩赐的性质,告诉你赐给你是恩赐,不是正常的奖酬。
但是从你手中夺取则是毫无难度的,剥削是这套制度的底色,将一切从底层的手里夺取并且交给上层肆意享用才是这套制度的底色。
也因此,苏咏霖意识到了百姓之所以苦难,根本原因就是这套以剥削压迫从而塑造稳定的制度。
不打破这套制度,百姓永远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哪怕他们本该得到这样的好日子。
然而当苏咏霖想要发起行动打碎这套体制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力量太弱小,而统治者却掌握了极为强大的压迫剥削的力量,得以运转这套残酷的体制。
他思来想去,一时间居然找不到可以改变这种现状的办法。
从内部,从他自己的身份入手,他发现自己无法破局。
那么该怎么办?
九百三十七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意识到传统方法走不通之后,苏咏霖开始利用自己在官面上的一些关系,潜心研究这套体制,并且终于得出了一些结论。
这套体制以忠孝节义为外皮,以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神秘思想为辅助,以军队为根本维持力量,以社会上的地主、士绅为基层执行者,贯彻落实这套制度到达社会底层。
于是其实现了【皇帝——官吏——地主士绅】的三级权力体制,也是三个级别的压迫体系。
皇帝知道只靠自己的力量,若要完成这套压迫体制,需要太大量的官员,需要耗费太大的精力,支出太大量的钱财,且随时随地都可能玩崩掉,也可能会遭到社会上的精英们的反对。
所以赵宋天子决定拉拢社会精英们,而不是选择与之对抗。
赵宋天子选择让渡了一部分权力给官吏以下的地主士绅,让地主士绅们享有一定的政治特权,并且享有科举考试作为上升渠道,择其优者做官,给予提升到第二级压迫等级的机会。
为了让他们更加满意,赵宋天子还公然喊出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政治口号,把士大夫的地位、待遇抬升到隋唐以来之最高,让他们没有办法不满意。
以此,皇帝就能拉拢这些社会精英,团结这些社会精英,并且借助他们的力量,用最小的代价维持地方稳定。
社会精英们拥有庞大的田产、钱财和佃户群体,这部分力量足以动摇王朝体制,但是如果他们成为王朝体制的受益者,他们就会自动维护王朝体制,让赵家皇帝得以高枕无忧。
于是他们成为了王朝体制最忠实的保卫者。
零星的反对者首先就不能突破地主士绅组成的第一道皇权维护网,很容易被消灭在萌芽之中。
真要是那种能够发展壮大的农民起义,确实也不是地主士绅们可以对抗的了的。
当然,作为受益者,地主士绅绝非廉洁之辈。
他们帮助皇帝维持稳定的同时,也会攫取本不属于他们的利益作为【俸禄】,他们视此为天经地义,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功名和官职的人则会反过来动用权力给这种攫取行为保驾护航。
这种攫取行为,就是土地兼并。
而百姓的苦难,由此而始。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的行为模式不外如是。
若不能打破这套体制,重新创立一个全新的可以运转的体制,就绝对算不上成功。
而若要消灭这套体制,开创一个全新的体制,首先要做的就是针对性的对这套体制的组成部分进行爆破。
苏咏霖认为,对付这套罪恶体制,需要从四个方面发起爆破。
对忠孝节义的思想外皮予以揭露,揭露他们男盗女娼作恶多端的本质。
对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神秘思想予以揭露,告诉人们皇帝从来不是天注定,头顶上也没有天老爷,只有自己的努力。
对维持这套体制的根本力量予以坚决的打击,将他们的军队全部歼灭,让他们丧失维持剥削统治的根本力量。
对这套体制最强大的也是人数最多的维护者——地主士绅阶层发起决定性打击,消灭这群人上人老爷们。
从这四个角度进攻这套体制,就能把这套体制彻底毁灭,再立乾坤。
如果仅仅只是用军队消灭他们的军队主力,则建立起来的不过是又一个压迫性质的帝国王朝。
而当时的苏咏霖没有信心在南宋突破地主士绅组成的第一道皇权维护网,所以决定另辟蹊径,前往这套体制运转的不那么成熟的金国,去金国开创一片全新的天地。
彼时刚刚脱离蒙昧不久的女真人还不能很好的运转中原王朝那套成熟的愚民弱民压迫和剥削的体制,他们甚至还没有完成自身的转变。
对于统治,他们使用更多的是粗暴式武力压迫,对赵宋王朝旗下的第三压迫阶级采取的是打压与限制,而不是利益的均沾。
所以,在当时,金国内部的矛盾远远比南宋内部的矛盾要尖锐,如此尖锐的矛盾,正是他可以利用起来的。
在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之后,他的起步就从此开始。
他就此在完颜亮的眼皮子底下发起了决定性的攻击,并且在不断的进攻之路上,也逐渐将自己的理想贯彻到统治之中。
他消灭了地主士绅和女真贵族,将农民解放出来,建立农会,分发土地,获得他们的信任和依赖,极大解放了他们的生产积极性,使得他们主动把儿子送到军队里当兵,支持他的战斗。
他的胜利,是农民们推动的,是农民们让自己的儿子带着自己家里的粮食投奔他,壮大他的军队,让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缺过粮食,总能给士兵们吃饱,让他们发挥出强大的战斗力。
他没有选择扶持地主乡绅这种压迫性质的存在,而是将他们全部铲除,在基层建立农会组织,让农民自己组织起来,在他的指导之下自己管理自己。
事实证明,这远比扶持地主乡绅、以压迫的态度对待农民要好得多。
他得到了农民衷心的拥护,得到了他们毫无保留的支持,所以在建国前后的历次战争之中,他总能调动充足的人力物力。
因为他相信民众,民众也相信他,他们之间建立了互相信任、互利互惠的关系,由此敲碎了千百年来的传统压迫体制,他也从必须维持神秘的天子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人皇。
他不需要掩饰自己,他从来不需要用神秘装点自己,让人们害怕自己。
他所建立的明国,就是这样一个敲碎了压迫体制之后重新建立起来的希望国度。
在这里,将没有压迫和剥削,没有饥饿和欺辱,他将竭尽全力推进公平和正义,让每个人都能吃饱,让每个人都能识字,让每个人都能住上房屋,让每个人都能在冬天穿上厚实的冬衣。
这里将不再有天人感应,不再有天人合一,不再有表面上的忠孝节义。
他将彻底摒弃儒教思想作为全新国度的官方指导思想,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一套执政理论。
这将是他为之不断奋斗的目标。
这种理想国和大同世界一般的言论与事实几乎把儒生们催眠了,他们不敢相信他们理想中的大同世界居然正在实现之中。
不过他们还是遭到了迎头一击。
不单单是苏咏霖干脆彻底的表态要罢黜儒家思想作为国家的官方指导思想。
在《洪武政论》第一卷的后记中,苏咏霖表示当前明国已经基本扫灭了地主士绅为主体的压迫体制成员,基本上成功解放了农民。
全新的社会体制正在组建当中,大明社会正在逐步脱离宋人金人遗留下来的旧体制印记,正在努力向新时代转型。
但是可以明确的是,就眼下来说,大明国内依然存在着为数不少的试图反抗新时代、妄图把明国带回旧时代的心怀不轨之人,这些人的存在是全体国名共同的隐患,也是大家共同的敌人。
所以,在未来,他将继续推进对试图重现三级压迫体制的地主士绅的全面打击,继续推进对压迫和剥削体制的彻底扫灭。
他要保证他和无数战士一起所创造的大好局面不至于遭到颠覆、遭到背叛。
同时,他也警告所有心怀不轨者,他和五十万明军将是这个希望国度的永恒捍卫者,任何妄图颠覆这来之不易的一切的人,都是他的敌人,他将与之进行殊死搏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九百三十八 跑,赶快跑!
洪武政论第一卷差不多就到这里结束了。
第一卷的政论当中,苏咏霖主要讲的是政治问题和体制问题,这一段比较好理解,因为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浮于表面,只要讲到点子上,人们并不会感到多么疑惑。
苏咏霖认为用这一部分作为入门,让人们获得最初级的政治教育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而在第二卷和第三卷里,苏咏霖决定要花费较大的篇幅描述一些经济问题,从经济的角度讲述古往今来历史的发展,以及王朝体制从奴隶制向封建制再到封建中央集权制的转型。
经济基础可以决定上层建筑,但是上层建筑并不会老老实实的被决定,也是会反抗的,甚至可以反过来影响经济基础,甚至在一定的时间段内主导经济。
所以每一次转变都不是那么和和美美顺理成章的。
从经济角度讲述古往今来王朝的兴衰,讲述历史变迁的深层逻辑,有助于帮助人们更深层次的了解过去和当下所处的时代,并且对苏咏霖必然展开的集体经济改革也会有一定的了解。
算是第一卷的进阶版吧。
苏咏霖是这样感觉的。
但是仅仅只是最初级的东西,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爆炸式的大公开了。
就连已经了解过一些体制秘密的儒生们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阅读完毕之后,感到了极大的信息量正在冲击着他们的三观,冲击着他们对过去所认知的一切。
他们从来不曾想象过会有一个皇帝会说、会做这种事情。
然而他们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本洪武政论是真的把一切都剥开了,让人们亲眼看到隐藏在历史之中的细节,把之前的统治者试图隐藏的东西都给公之于众。
这些东西也是能给那些农民去看的吗?
他们不知道这样做对苏咏霖这个皇帝有什么好处,也不知道苏咏霖一边做皇帝一边又要给自己掘坟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有一点他们是明白的。
苏咏霖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苏咏霖从来没有把他们视作可以依靠的对象和维持稳定的帮手。
相反,他把他们视为必须铲除的敌人。
他们算是明白了苏咏霖在之前为什么要那么大规模的剿灭传统官僚、儒生和地主。
他们以为苏咏霖疯了,所以在自掘坟墓。
可现在看起来,苏咏霖没疯,他只是一直都在把他们这群传统精英当成敌人而已,他一直都在构建和原先的体系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套体系,而新的体系内,没有他们的位置。
他之前从未透露过自己的目的,从未显露过自己的真实面目,一直都在藏着掖着,戴着面具和他们共舞。
直到现在,他已经彻底占据了上风,他的统治彻底稳固。
所以,他不再担心了。
所以,他摊牌了。
他选择了将一切公开,毫不掩饰的与他们为敌。
可怕。
真的可怕到了极点。
他是真心想要当皇帝的吗?
他所建立的大明国到底打算如何传承下去?
儒生们并不敢相信他们所听到的事实。
除了儒生们,大明国内的识字人群还是有很多的,比如地主豪绅,比如医生,比如商贩,比如账房先生,或者那些刚刚脱盲或者半脱盲的农民们。
不同的群体阅读这本书带来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儒生们和地主豪绅们读了这本书,恨不得当场长了翅膀run去南宋,这样才能稍微安心一些。
他们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慌和不安,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警告,警告他们不要继续停留在这里,否则迟早要遭到清洗。
除非,他们舍弃现有的一切,全面拥抱苏咏霖即将推新的新政策。
而那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五六七八代家业,好不容易传到我们手里,你说拿走就拿走?
传承千年的治国思路和体制,你说改变就改变?
我们这些维护体制的重要力量,你说抛弃就抛弃?
对,就是这样。
他是真的在改变。
他真的要抛弃他们。
依旧幻想着通过科举考试回到当年那种【圣天子垂拱而治】的状态的儒生们、地主豪绅们彻底梦醒了。
现在很多人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字。
跑。
赶快跑!
与之相对,其他识字群体对此则多持有正面态度。
反正他们从来也不是什么被旧时代上流社会所承认的人。
医者被打压了地位,商贩也被打压了地位,账房先生之类更是没有读书才能的末流穷酸儒生才去做的,正经儒生谁会去做?
因此识字群体其实也可以分做两个部分。
一个是高级识字群体,一个是底层识字群体,两个群体基本上以是否考取功名或者家族中是否有考取功名之人为界限,泾渭分明。
高级识字群体随时可以成为官员,成为统治阶层,所以对底层识字群体素来不假辞色,认为他们是loser,和自己没什么可比性。
而底层识字群体则是高级识字群体面前的失败者,面对他们几乎抬不起头,只能为他们做一些基层的低贱的工作。
所以除了少数被高级识字群体成功PUA且收下当狗的底层识字群体之外,几乎所有底层识字群体都对苏咏霖即将作出的改变充满了向往和认同,对此持正面态度。
需要提一嘴的是,洪武二年的科举考试,虽然文科考试中《荀子》等非五经典籍的考核比重增加了,但是其余经典的题目一样还有,一样有传统儒生考取了功名,成功做官。
而现在,苏咏霖直接表示要罢黜儒家思想,从今往后的科举考试不再考五经,而要考点别的。
好家伙,这不是要掘他们命根子吗?
他们原本以为苏咏霖对他们的打击是出于反腐的目的,但是现在看来不是的。
苏咏霖对他们的打击是全方位的,是极为恐怖的灭绝式打击,又因为他掌握的强大武力,这种打击堪称降维打击。
他们战战兢兢,十分恐慌,非常担心苏咏霖的刀子即将砍下来。
这群人当中只有为数极少的一个群体在读书之后产生了反思,产生了深深的思考,并且由此在思想上开始出现异样的倾向。
他们最开始就仰慕苏咏霖的赫赫武功,仰慕他的强大,而现在又发现苏咏霖太坦诚了,毫不隐瞒,什么都说,让他们对苏咏霖的人格魅力产生了极大的向往。
他们如饥似渴的阅读《洪武政论》,感觉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正在被改变。
然而因为事发突然,他们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们只是一个大群体当中的小小一部分。
至于广大半文盲群体和文盲群体,他们也不会因为没有买到书而无法得知这本书里的内容。
不说那些眼疾手快的村庄集体冲出去买书,一些运气不好没抢到第一波洪武政论的人倒也不是太着急。
因为洪武四年三月份往后,洪武政论第一卷在地方上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学习风潮。
在复兴会中央的命令之下,大明各级复兴会组织被要求站出来,手持洪武政论第一卷到处给人宣讲,传授书中精妙所在。
他们往往走到村庄里,或者走到闹市中,搭个台子,或者站在高处,举起手中的洪武政论第一卷,大喊一声【要听洪武政论的人快来啊】,然后很短的时间内就会聚集起乌央乌央的一大群人。
他们也不管有多少人,也不管是些什么人在听,他们打开书就开始宣讲书中的内容。
这些内容他们都是在复兴会内部集中学习过的,经过他们的讲解,就算没有看过这本书,也差不多能明白这书里写的是什么。
复兴会员们走出了复兴会总部和分部,走向各地,走到农村,手持洪武政论到处宣讲,只要有人愿意听,哪怕只是三两个人,他们也会坚持宣讲,坚持完成组织上交给他们的任务。
九百三十九 开始接纳女子加入复兴会
因为复兴会员们不辞辛苦的广泛在外游走、宣讲,在洪武三年四月中旬第二批洪武政论发售之前,整个大明保守估计也有百分之六七十的人多少知道一些洪武政论当中的内容。
而伴随着第二批次二百万册《洪武政论》的发售,必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本书,知道这本书的内容,知道苏咏霖想要对他们说的话,想要告诉他们的事情。
苏咏霖把历史的溃烂之处狠狠的揭露开来给他们看,让他们看看这里头的肮脏和血腥,闻闻里头的腥臭味儿,近距离直观的感受一下这些脏东西。
他让这些从未了解历史和政治的人们开天辟地头一次知道政治的黑暗,以及他们的糟糕处境究竟是为什么。
比起之前零星的不成体系的对底层人民的教导,这一次,因为有了教科书,有了理清楚的体系,有了对应的案例,所以宣讲的效率很高,效果也很好。
且比起之前主要在农村地区的集中教导,这一次,除了农村地区,苏咏霖和复兴会的理念则首次深入城市。
大城或者小城,城市里随着经济发展不断壮大的市民阶层也是头一次接受了如此深入的政治和历史教育。
一个又一个的露天讲台被搭建起来,一个又一个复兴会员登台宣讲,讲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他们讲到兴起,更是现身说法,把自己的穷苦出身和现在的生活做对比。
大抵是因为职业病犯了,他们不自觉的用了类似公审大会的形式,把宣讲会弄得像是历史的审判大会一样,带着大家忆苦思甜,说的人们眼泪汪汪。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宣讲的效果极好。
洪武政论在极短的时间内,在非常普通的交通环境之下,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明国的疆域。
从辽东到河西,就算不知道里头的内容,人们也知道一本叫做《洪武政论》的书,是大明皇帝亲自写的,正在对外销售,所有人都可以购买。
随着洪武政论在明国彻底成为爆款,成为人人都愿意了解愿意阅读的超级畅销书,那些与洪武政论有着微妙联系的【人民文学】也开始悄然流行起来。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书籍的主角都是帝王将相,都是上古贤人,从来也不会是平民百姓。
他们所能在书中留下的痕迹,大抵不过【岁大饥,人相食】这六个字。
就算随着市民阶层的崛起,在平民文学兴起的当下,传奇小说的主角也多是才子佳人,是读书人,是风度翩翩的公子,是美貌柔情的千金小姐,出身大多富贵。
从来也没有谁想过要以底层穷苦人民为主角,讲述一些凄惨的故事。
而此时此刻,《白毛女》和《半夜鸡叫》等纯白话文传奇小说诞生了,它们的主角不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和美貌柔情的千金小姐,而是出身凄惨的佃农和佃农的儿女。
这些传奇小说说的并非是自由的爱和感情,说的是人间疾苦,说的是血与泪。
这些传奇小说一开始都是在识字群体当中流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震撼了不少人的观感,但是真正让这些故事广泛传播开来,乃至于深入底层,还是复兴会员们的功劳。
他们往往会在宣讲洪武政论的间隙,拿出这些传奇小说给农民们宣讲,比起政治性质更胜一筹的苏咏霖的政论,半文盲和文盲为主的农民群体显然对故事更感兴趣。
仅仅两三个月,《白毛女》和《半夜鸡叫》等故事就以和《洪武政论》不相上下的速度传遍了明国疆域,从河西传到辽东,东西跨越数千里之遥。
大明国土内的几乎所有底层人民都知道了喜儿,知道了杨白劳,知道了黄世仁,知道了周扒皮,知道了佃农的悲苦和地主的残酷。
这绝不是虚构的,绝不是污蔑,真实的地主乡绅所做的事情只会比他们更加凶残。
佃农的一切都该属于老爷,我要你的女儿,你还敢反抗?
我还需要用各种手段骗你上当才让你交出女儿?
我要你从早干到晚不能休息还不想给你工钱,需要大半夜爬起来让鸡叫?
开什么玩笑,大晚上的我不困啊?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你干就要干!
不干?
交出土地!滚!
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穷鬼满地跑,不缺你一个!
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传奇小说反而是在美化那些丧尽天良之辈了,居然让他们更加“文明”的用计谋坑害农民,而不是纯粹的用暴力压迫他们。
不过的确有一些自诩文明人和读书人的地主家庭不喜欢用暴力手段强制佃户们为他们出卖灵魂,而是会采取各种手段。
他们更喜欢通过双方的信息差,从智商上和规则上碾压佃户,看着他们的绝望,感受那种高高在上玩弄他们的快感。
单纯的暴力压制在他们看来反而属于不入流的行为了,都是暴发户才会做的事情,这些人自以为高等人,反而看不起那些直来直往的暴发户。
我们读春秋的人都是讲文明的,素来以德服人,不做这种粗鲁的事情。
当然,这种人比纯粹的暴力狂更加变态就是了。
许是这些故事太具有普遍性,很多人或许都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压迫过往,所以这些故事往往能引起农民们极大的共情,让他们极为同情可怜的喜儿和杨白劳,痛恨丧尽天良的黄世仁和周扒皮。
复兴会员们讲到最后,听其宣讲的农民们往往已经泪流满面。
气氛烘托到位之后,复兴会员们便振臂高呼,高喝一声【打倒土豪劣绅】【土地是我们农民的】【和土豪劣绅斗争到底】之类的口号,便能带动他们群情激愤。
苏咏霖亲手缔造的一股强烈的反儒家、反土豪劣绅、反剥削压迫的风暴在中原大地上呼呼卷起。
如此一来,便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感受到彻骨的寒意和极大的惊恐了。
苏咏霖听闻地方上的这些消息之后,喜不自胜,但是他犹然觉得不够,还要再添一把火。
他希望有人可以把这些故事用表演的形式表现出来,用真人演绎的方式演给平民百姓们观看,让他们更加直观的感受喜儿的悲情和黄世仁的可恶。
书籍会传播向大江南北,这些真人戏也应该传向大江南北,更加直观的向人们传达复兴会的价值理念。
苏咏霖有了这个想法之后,立刻将这个想法在复兴会中央会议上做了讲述。
最后复兴会中央通过决议,成立一个专门负责表演这些故事的专业团体。
于是复兴会中央下辖的戏剧团就此宣布诞生,他们诞生的目的和任务就是通过演绎的形式让这些故事更加深入人心,力求影响深远。
而借着成立戏剧团的决议,苏咏霖提出了又一个影响深远的动议。
开始接纳女子加入复兴会。
苏咏霖的理由非常直接、浅显,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为了让戏剧演起来更加生动。
“喜儿这个角色是女子,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如此这般的娇弱女子遭到黄世仁的胁迫才能最大程度的体现出她的悲情,若是一个男子,反倒体现不出这种绝望感。
所以,我建议这个角色一定要让女子出演,不管是改为男子,亦或是让男子假扮为女子来出演,都是达不到那个需求的,为了达到那个需求,咱们应该接纳女子加入复兴会,进入戏剧团工作。”
九百四十 泰安州的工场女子
苏咏霖的这个建议在复兴会中央会议上引起了非常广泛的讨论和争执。
而他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提起了这个建议,不仅仅是政策推进的需要,也有另外的原因。
这个原因有点特殊。
不久之前,苏咏霖抽空看了一份来自泰安州复兴会分部的工作报告,这份报告上面讲了一件事情,引起了苏咏霖的注意。
一个在朝廷设在泰安州的纺织工场内工作的年轻女工肖翠在工场内好端端的工作,忽然听说自己被父亲许给了邻村一户人家的儿子,被要求从工场离职去嫁人。
而这门亲事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她那个喜欢酗酒的父亲酗酒欠债,借了人家的钱喝酒,又好吃懒做,不事生产,所以家里没什么钱还债。
因为想要更多的钱喝酒,他就收了那户人家三只鸡和三只鸭,还有一笔数量不大的彩礼钱,便自己做主把女儿肖翠许给那户人家的儿子了。
肖翠极力反抗,坚决不认同这门婚事,躲在纺织工场内不出来,说什么都不嫁。
酗酒的父亲十分恼火,觉得丢了面子,父亲的权威丧失了,便和那户人家合谋,一起带人到工场里闹,要求工场把肖翠交出来,带回去成亲。
工场里的工友们了解此事之后,对此感到非常的生气。
肖翠平日里工作认真负责,在工场里很受大家的喜欢,于是大家在工场指导员方志强的带领下一起帮着肖翠赶走了酗酒的父亲和那户人家的帮手们。
但是那帮人不死心,多次来工场内闹事,扰乱生产秩序,制造喧哗声,惹得大家不得安生。
肖翠在无奈之下得到了方志强的建议,前往设在泰安州的民情咨询室找当地复兴会会员寻求帮助,希望摆脱这场梦魇。
泰安州复兴会得知此事,感到很震惊,对这个父亲的行为觉得很无语,表示尊重肖翠的选择,于是派人出面进行协调,希望能解决这件事情。
正好在他们派人出面协调的当天,肖翠之父又带人过来闹事,二十多个壮年男子试图冲击工场,把肖翠带出来。
复兴会的协调人员大怒,立刻上前阻止,还喊来了肖翠他们村子的指导员和农会会长,一起来协商。
得知复兴会的名头,肖翠之父略有些收敛,但是依然强硬的表示这个女儿是他养大的,婚姻嫁娶也是他做主。
总之一句话,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协调人员向农会会长和指导员寻求帮助,两人皆无奈的表示这肖翠的父亲是村子里有名的酒鬼、懒汉,属于无药可救的那种,他们尝试过很多办法让他重回正轨,都失败了。
好话歹话说尽,此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就是一个躺平的废物,让他办事比他们帮他把事情办完了还要累,所以他们已经放弃了。
他们把他家的土地拜托给左右邻居,让左右邻居帮他家里的妻子耕种一部分土地,然后左右邻居各收取百分之二十的收成作为酬劳,剩下百分之六十维持他们家的温饱。
真的,在农民们前所未有激动和兴奋的时代中,在大家铆足了劲儿耕种土地积累财富的时代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废物。
他们也算是开了眼了。
但是这下协调人员就无奈了。
做民事,最怕的就是遇上厚脸皮的无赖,只要遇上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难受的让人想吐。
这肖翠之父就是这样的人。
更关键的是这种事情上,协调人员无法可依。
限于精力和时间的不足,《明律》第一版的内容主要是为了辅助政治改革,在婚姻这一块还是延续了过往朝廷不干涉的原则,任由民间自主,并未多做规定。
暂时一切照旧。
协调人员无奈,又去找那户要迎娶肖翠的人家做工作。
那户人家是邻村的人,家里劳动力多,土地多,在那个村子里算是家大业大,说话也挺有分量。
人家也表示了,彩礼给了,鸡鸭也给了,欠债都免了,肖父一口答应把女儿许给他们家儿子,现在反悔,他们的损失谁来承担?
他们也是辛辛苦苦赚钱积累财富的啊!
协调人员觉得有理,于是希望肖父把彩礼钱和鸡鸭退给这户人家,大家重新坐下来商议,结果又不行。
肖父已经把鸡鸭换了钱,并着彩礼钱一起买酒喝掉了,算上欠款,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肖翠家里根本还不起,所以肖父一口咬定就要用女儿来还债。
这下子可好,陷入僵局了。
协调人员无法协调这件事情,最后只能说婚姻嫁娶他们不干涉,可是他们不能继续乱来,不能继续到工场里闹事、喧哗。
要是继续乱来、扰乱工场生产秩序,影响了工场的生产,朝廷问罪下来,他们就会通知官府来抓人。
把你们这些闹事的全给抓到监狱里吃牢饭!做苦役!还要赔偿朝廷损失!
吃牢饭无所谓,肖翠之父也不是没吃过,还觉得吃牢饭不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吃皇粮了。
但是一听要被抓了去做苦役赔钱,肖翠之父等人也就不敢强行闹事了,不敢再次进入工场。
但是他们却放出话来,说肖翠有本事一辈子躲在工场里,只要出来,就一定会把她抓回去成亲。
于是肖翠现在依然躲在工场里不外出,肖翠之父也时不时地出现在工场外面,似乎是想要趁着肖翠外出就把她抓走送去结婚。
这个事情就那么僵持着。
苏咏霖得知此事之后,对此进行了一番思考。
应该说自打苏咏霖有了稳定的根据地之后,就已经开始有意识的解放女子这一块的生产力了。
这个想法最早就是在他的早期重要根据地泰安州执行的,因为泰安州有铁矿,有大型的采矿场和冶铁工场,有很多工人在里面工作。
苏咏霖当时就决定雇佣还没嫁人的年轻女孩子进入工场工作,负责为工人们提供后勤帮助,并且支付工钱。
他打算用泰安州来做一个早期的实验,看看女子加入社会工作之后对社会经济有没有好的影响。
事实证明是有的。
年轻女子加入工作之后,一个正常家庭的收入会得到增加,多了一份收入,家庭的财产状况也会好上不少,家长就更倾向于晚一点让女儿出嫁,希望她们多一些时间赚钱。
不管是补贴家用还是为她们自己筹够嫁妆,都是有积极意义的,而且这还在无形中遏制了当地原本盛行的十二三岁嫁女儿的习俗。
和男子一样,参与工作的女子也能在工场内吃到一顿免费且较为丰盛的中午伙食。
除了工钱,逢年过节还有一些肉油米面的福利发放,生病的时候看病吃药都可以在工场内部的小诊所里解决,不用花钱。
一个家庭如果有很多孩子,除了必要的土地劳动力之外,其他的孩子都在工场里工作,那么将极大的减轻家庭的负担。
所以泰安州的采矿工场与冶铁工场很快就成为了当地的香饽饽,能在里面谋取一份工作是很多农民家庭梦寐以求的事情。
随着胜捷军向光复军、明军的转变,苏咏霖的摊子也越来越大,对钢铁的需求也越来越多,泰安州的采矿工场和冶铁工场也渐渐扩大规模,扩大生产,接纳了更多当地人进去工作。
同时当地也有一座战争时期建立起来的纺织工场,专门为军队提供夏季和冬季军装、被服,经过不断地扩建和发展,现在规模也很大。
根据泰安州复兴会分部的书面报告,苏咏霖得知这些年来,当地的民俗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首先就是女儿很早出嫁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了。
九百四十一 旗帜鲜明表达立场
其他州不说,就说泰安州,近些年来的民俗是真的有了很大的转变。
作为苏咏霖最早占据且作为大本营经营的根据地,这里最早建设农会,解放农民,并且最早办设集中的工场,最早投入资金进行产业升级。
这些年下来,泰安州的农民家庭里,但凡有女儿的,没有谁家还会急着赶着把女儿嫁出去,都希望等她们长大一点就把她们送到工场里谋一份工作。
一般女孩子长到十一二岁就会被送到工场里从事一些轻体力技术活,比如缝补织造衣物等等,她们的父亲认为这非常好,不仅是工作,也是在锻炼未来嫁人之后需要用到的女红技能。
而且还有钱赚。
一边赚着工场的工钱,吃着工场提供的一顿免费伙食,拿着工场的年节福利,给家庭减轻负担,增加家庭收入,去做工还能享受免费的医疗,这不香吗?
说难听点,说俗一点——原先赔钱的事情变成了如今赚钱的事情,还有谁会不乐意呢?
于是泰安州女子的结婚年龄缓缓向后推,十一二岁嫁人的事情很少听说过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嫁妆自己挣,自己的郎君自己寻】这样的观念也在泰安州工场的女子群体当中流传开来。
当地大约从洪武元年到洪武二年间就开始盛行女子自己挣自己的嫁妆这样的风俗。
工场女子们之间开始讲究和家里商量,把自己的工钱存起来,当成结婚时的嫁妆和花费用,届时不要家里出钱,自己就把自己的积蓄拿过去当嫁妆。
家里人大多数也没什么意见,认同这样的看法,反正这个钱也是避免不了的,不要家里出,家里也乐得减轻负担。
而且也因为这样的风俗的出现,泰安州工场女子在婚姻嫁娶方面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
她们往往不会随意接受长辈对于她们的婚姻的直截了当的要求,不会再和过去一样接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风俗,而是要求在选取丈夫的时候多多过问她们自己的意见。
自己看上了才嫁,看不上的就不嫁,且选择夫婿的时候,往往更加青睐同样也在工场里工作的男工,因为她们也很清楚工场里男工的收入水平和待遇水平。
男工和女工结婚,是一加一大于二的选择,双方依托工场,在工场和家庭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一定是丰富多彩有滋有味的。
因为手里攥着自己的嫁妆钱,还有一份可以保障生活的好工作,所以她们在这件事情上开始有了前所未有的底气。
而对于这样的底气,家长们显然没有及时的适应,也没有及时的转变思维,固然有一些愿意顺从女儿想法的开明家长存在,也有那些不愿意放弃父权的老古板在。
所以当地也发生过一些相关的纠纷。
需要提及的是,苏咏霖一直都在推进人们的识字率水平,一直都在坚持扫盲行动。
在各种利于扫盲的场合,比如军队、工场这种集中工作的场合,扫盲就显得更加高效,泰安州工场的工人们就成为了大明识字率最高的团体之一。
男工如此,女工也如此,在教导人们识字这件事情上,苏咏霖是要求男女一致的。
工人识字的效率明显比农民识字的效率要高,所以工场工人的识字率很快就超过了本地农民,成为本地最有文化的代表性团体之一。
认了字,听了工场里的指导员宣讲了一些苏咏霖政论当中的理念,有了一些见识,手上还有钱,有了脱离家庭独自生活的经济基础和依仗,于是女工们开始渐渐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
这位叫肖翠的女工在工场内工作四年,从工作的第二年起就没有把钱交给那个喜欢喝酒的父亲了,而是自己攥在手里。
为此,那个不称职的父亲还多次到工场里闹事,要肖翠把工钱给他去买酒喝,肖翠强撑勇气就是不给。
父亲要打她,被肖翠的工友们拦下了,大家同仇敌忾骂走了她的父亲。
从那之后肖翠就很少回家了,偶尔偷偷溜回家看看母亲和弟弟,塞点钱,然后就快速返回工场,在工场的工人集体宿舍内生活。
许是感觉到了自己权威的丧失,让那个酗酒的父亲非常不愉快。
又因为实在是缺钱买酒喝,于是这个家伙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决定把肖翠许给自己喝酒欠钱的人家,债务则一笔勾销,还能额外得一笔钱。
面对这种事情,肖翠当然坚决不认同,她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她极力反抗,就是不嫁,不管对方来闹腾多少次,就是不嫁。
她绝不允许自己被酗酒的父亲当做物件卖掉。
工友们很支持肖翠的反抗行为,也同仇敌忾起来,每一次他们来闹事,都集合起来把他们赶走,保护肖翠,或许同时也是在保护自己的自主权利。
看完了这份报告之后,苏咏霖认为民众的觉醒来之不易,自己有必要让这种觉醒维持下去,并且生根发芽,成长起来。
对封建思想框架中重要组成部分的父权的打击和取缔,是完成社会变革的重要步骤,是铲除旧思想的重要战争,他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于是在提出设立戏剧团、接纳女子进入复兴会的建议的同时,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与会的复兴会员们,并且旗帜鲜明的站在了肖翠的立场上,表示对她的支持。
“肖翠之父的行为是一种典型的旧思维,充满了对子女的压迫和剥削的行径,是儒教思想之中强权父权的直接体现!是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反对的一种行为!
把生儿育女当做是生产投资,把他们当做是免费劳动力,对待儿子,因为涉及到养老和继承,稍显温情,对待女儿,则是如同泼出去的水,相当冷酷,这样的事情绝非个例!”
苏咏霖一拍桌子,怒道:“只是这一次这件事情发生在了我们的工场之中,所以才被我们注意到,否则,这样的事情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被知道?如同这样的事情,诸君不认为肖翠是勇敢的吗?”
说老实话,移风易俗比政治改革要更难一些。
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苏咏霖着眼于政治、军事改革,对于影响更大的经济和民生问题尚未发力,就更没有谈论关于女子的话题了。
苏咏霖不提,其他人也就没当回事,继承了一直以来的惯例,做官也好,当兵也好,加入复兴会也罢,都是男子的事情。
直到苏咏霖把女子也可以加入复兴会这件事情说出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原来大明社会的改变真的很多很多。
不知不觉间,随着朝廷设置在各地的手工工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多的招募女子进去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居然已经出现了那么多女子反抗父亲的情况。
而这些,他们居然不知道。
苏咏霖沉默了一阵子,看着他们都没有什么动静,便叹了口气。
“所以我说,我们不能自绝于民间,不能因为从民间走过来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我们有很多事情都是不懂的,我设置了民情咨询室,这是让民众主动走来和我们交谈。
可是如果有些人无法主动走来和我们交谈,那又该怎么办呢?那便只有我们主动走过去和他们交谈,向他们询问真实的情况,如此,才能更加深入的了解民间发生的事情。
就好比这件事情,我和你们一样,要不是这份报告,我根本就不知道,也不会意识到明律当中有这样的问题存在,并且会引发此等恶劣的事件,贻笑大方!”
苏咏霖说完,辛弃疾开始发言。
“然而正如同您说的,之前我们都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千百年来,朝廷也未曾干涉过民间嫁娶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一直以来民间所奉行的规矩……该如何更改呢?”
九百四十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对于辛弃疾有此问,苏咏霖并不觉得奇怪。
应该说新的思想和旧的习惯在当下来说还是会共存一阵的。
它们绝不会主动退出历史舞台,一定要经过一番垂死挣扎甚至是反扑之后,耗尽全部的力量,才会极为不甘心的被扫进历史的尘埃里。
直到旧的习惯彻底被淘汰之前,它都会不断的和新思想展开争锋,争夺主导权。
一方面是新的思想需要时间进入人们的心中,一方面是旧权力的掌控者不愿意放开这种主导权力。
苏咏霖对此思虑良久。
“我的意思是,过往的朝廷并非没有对民间嫁娶之事做出干涉,就好比故宋曾规定,女子十五不出嫁,官府就要强制介入使其出嫁,这难道不是一种对民间嫁娶之事的干涉吗?
我想的是,肖翠之父的这种行为明显是不对的,是错误的,是把肖翠当做一件物品而不是一个人在看待,这是丑陋的旧思维,必须要予以罢黜、取缔,有谁反对?反对的举手。”
苏咏霖扫视全场。
没人举手。
“没人反对的话,那我就要提出我的建议了,我的建议是,在明律当中填上一条,婚姻嫁娶之事,父母应当充分考虑子女的意见,如子女坚决反对,则父母不可强迫,官府对此应该表示支持。”
因为这件事情不属于复兴会内部的事情,原则上是苏咏霖可以以皇帝权威乾纲独断的事情。
但是苏咏霖希望的是大家达成统一的共识,以便于完成从上到下和从下到上的双向奔赴。
民间有了这种独立自主精神的萌芽,官方应当予以认同并且支持,以此实现社会思潮的变革。
这种事情只靠皇帝的权威是不能长久的,所以苏咏霖希望得到复兴会员们的支持,要在复兴会员内部首先达成统一共识,再借由复兴会对大明基层的影响力,逐渐将这种新思维引入民间。
如此才能更好更快的推动新思维取代旧思想。
不过很显然,对于苏咏霖提出的这个建议,与会会员们多有顾虑。
“若只是单独个例,当然好处理,但是若是将律法进行修改,牵扯面就太大了,此举是否应当谨慎思考呢?”
担任大理寺卿的蒋成月提出了自己的忧虑:“民间婚姻嫁娶之事,自有多年来形成的风俗,且深入人心,没有人觉得不好,朝廷骤然间更改规定,是否会引起民间大规模的不满呢?届时闹腾起来,恐永无宁日。”
蒋成月的担忧也是在场大部分人的担忧,包括辛弃疾在内,也都点头,对于这一点保持担忧。
看到这样的场面,苏咏霖就知道他们身上的枷锁还没有全部解开。
长久以来的风俗给他们带来的影响真的非常大,以至于他们的政治思维转变之后,日常思维还没有及时转变,半边身子还留在旧时代。
这也是自己过于强调政治问题而忽略了民俗问题的失误所在。
苏咏霖感觉这是自己的问题。
不过还好,自己还年轻,对局势的掌控也足够,有足够的时间调整政策。
“我还是那句话,从来如此,便对吗?上等人对咱们的压迫从来如此,现在不也一样被咱们推翻了、砸碎了?他们是对的吗?”
一句话,就堵住了很多人的嘴,让他们无言以对。
确实,这是真的,如果从来如此便是对的,那么他们的反抗也就毫无意义了。
只是过去涉及到自身被压迫,反抗的动力自然更强大一些,可现在涉及到的是自身的权力被剥夺,他们也就有所顾虑了。
随着明国的建立和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跟着苏咏霖起兵打仗建功立业的人们都增长了年岁,得到了安稳的生活,所以也逐渐娶妻生子,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很多人已经完成了从人子到丈夫、父亲的角色的转变,而现在苏咏霖也正好决定对这一块区域发起变革,牵扯很广。
很多人不由自主的就有点担心自己的未来,还有一些家庭关系之类的。
然而苏咏霖强大的权威也是他们所不能、不敢反抗的,所以当苏咏霖提出这个在理智上和思想上没有什么问题的建议的时候,他们才会在感性上感到犹豫不决。
第一个表态支持的人还是孔茂捷,他一如既往地支持苏咏霖的提案,哪怕他的一双儿女也在年前刚刚诞生。
“我以为这样做是很有意义的,泰安州发生的事情在我看来是一件很值得鼓励的事情,肖翠之父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他就是禽兽……不,他连禽兽都不如!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却为了喝酒,甘愿把女儿卖给人家,看上去像是婚姻嫁娶,殊不知那户人家把肖翠接回家里,又会如何对待这个偿债的女子?他这样做,和烹饪儿子献给国君的易牙有何区别?”
孔茂捷所说的句句在理,在场众人没有谁可以反驳的。
一开始较为犹豫的辛弃疾思来想去,叹了口气,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其实我并不反对严惩肖翠之父这种做法,此人之作为,确实不配为人父,我所担忧的,不过是民间长久以来的习俗逢此骤变,会不会出现一些我们难以预料的乱局呢?”
“比如?”
孔茂捷接替了苏咏霖,成为了主力输出手。
辛弃疾摊开双手。
“比如父母和子女之间产生矛盾,以及随之造成的民间嫁娶困难等等,这些不都是可能出现的问题吗?”
苏咏霖不承认这种说法,他加入了讨论。
“幼安,这种问题从来都是存在的,只是儒家讲究的忠孝节义以强制的道德压力将这种一直存在的问题掩盖了,掩盖,并不代表从未存在。
相反,掩盖的越久,最后掩无可掩的时候,就会总爆发,总爆发会非常恐怖,所以与其被动爆发,不如主动解开,我们应该主动面对,而不是回避。”
辛弃疾张张嘴,忽然感觉自己无法反驳苏咏霖的论点。
思来想去,他只能低下头,承认了自己无言以对。
“您说的是,我没有意见了。”
驳倒了辛弃疾,苏咏霖又看向了其他的人。
“你们把忧虑都说出来吧,我们敞开心扉认真的聊一聊这个话题,言者无罪。”
苏咏霖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么与会人员也就不担心别的问题,把自己心中所担心的问题一一说出。
苏咏霖和孔茂捷挨个予以驳斥,驳的他们哑口无言,大部分人都承认了他们的担忧并不能成为反对改革的理由。
所以他们没有继续说什么,想来就算心里不支持,表决的时候也不会给出反对意见。
其实事情到这里为止也就差不多了。
最后一个提出忧虑的人是在朝廷里担任法部尚书的沈格。
沈格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并不一般,他没有从家主、男人、丈夫和父亲等个人角度看待这个问题,而是从一个相当宏观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
所以他提出的问题颇为有趣。
“诸位方才所讨论的无非是男子在家中的权势问题,还有一些家庭关系的问题,我觉得这些问题在这件事情上都是无关紧要的。
我所关注的更多在于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到底是缘何而起,因何而生,这个规矩既然诞生,并且运转了那么多年,也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自然有其合理性。
其合理性源于何处?古人为什么会选择走上这条路?他们是被逼无奈还是优中选优?诸位是否考虑过这个问题?”
九百四十三 沈格决定反对
沈格的这个问题有点意思,是众人暂时没有考虑到的情况。
于是众人互相看了看,纷纷表示不曾想过。
而苏咏霖眼睛一亮,已然知道沈格要说什么了。
“因为工作缘故,我必须要博览群书,在阅览群书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讲述上古时期历史的史料,阅读之后,我有了一个很重要的感悟,我不知道诸位是否认同我的感悟。”
沈格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古人为了保证国家人口数量和确保家族传承的权宜之计,是在被逼无奈之下逐渐演化出来并且成为后来的规矩的,并非从一开始就有。”
沈格结论引起了众人的惊讶,并且引起了一阵广泛的讨论,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苏咏霖结束了这场混乱的讨论,询问沈格。
“继续说说你的看法。”
“明白。”
沈格点头,开口道:“我读秦汉古籍,见古籍上有记载,说先秦三代时,官府会在固定时间固定地点召开群体活动,活动开始的时候,官府会组织年轻男女大量参加。
每到那个时候,国内大部分年轻男女都会前往参加群体活动,互相交游耍乐,甚至脱掉衣服,以身体示人,放浪形骸,乃至于在活动期间成为短期的夫妻。
至于这段关系能维持多久,大抵也就是维持到下一次活动召开的时候,等下一次活动召开,若是还愿意维持关系,或许就能维持,不愿意维持的,就再去寻找新的关西。
读到这里,我感到荒唐,但细细思考之下,便觉得这或许就是那时的风俗,古籍上从未记载那时男女婚姻嫁娶之事,或许当时并没有如今如此这般稳定之姻亲关系,而若没有稳定婚姻,没有男女相识,便没有人口增长。
而国家发展、军事征伐无一不需要人口,为了获取足够的人口,官府便只能出面组织大型群体活动,期望通过这样一场一场的活动来增加人口,获得发展。”
“所以呢?”
孔茂捷笑道:“您说了那么多,意义何在?”
“接下来才是重点。”
沈格开口道:“男女婚姻之事,对于国家而言,能够增加民间之稳定,以及稳定获取人口,这对于国家而言意义重大,所以上位者无不希望民间男女结成稳定夫妻关系,以增强国家之稳定,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现的上层因素。”
“那么民间?”
孔茂捷似乎也意识到了沈格想要说什么。
“民间当然也非常简单,为人父母的男女希望自己的子女也能如自己一样繁衍后代,将家族血脉传承下去,以便承继家产,并且给自己养老,而这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颇为不易。
不说其他,单说寿数,民间能活过三十者为主,活过四十者在乡野之中算是长者,如此算来,若不早早成婚生子,如何才能确保家族传承呢?万一父母未死,子女已死,他们又该如何养老呢?”
孔茂捷知道了沈格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懂了,所以您想说,为了确保国家获得足够人口、民间家族传承和家庭长辈的安全,所以才会要求子女早早成婚,而早早成婚不是尚且年幼的子女能够决定的事情,因此,才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难道不是如此吗?周文王十三岁结婚生子,茂捷同志,你不会认为十三岁的周文王可以妥善处理自己的婚姻嫁娶之事吧?文王尚且如此,何况民间乎?”
沈格说完便不再看孔茂捷,而是看向了苏咏霖,开口道:“主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有其错处,但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上,对于维持民间稳定,促进人口增长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认为,您的本意是好的,但是好的本意一旦落入民间,被无限度的放大,届时也不知道会有多少男女不愿成亲结婚,引得家庭矛盾不止,民间怨声载道,稳定遭到挑战,而更重要的是,人口增长会减少。
如此一来,大量民间家庭更有可能在十年二十年间绝后、破碎,届时长辈若是已经去世还好,若是长辈还在,儿子死了,没有孙子,到那个时候,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朝廷推行的政策引得民间出现了这样的变故,引得民间家庭残破、受到严重损失,人人怨恨朝廷,那么朝廷是否应当承认自己的错误?若是承认,又该如何弥补呢?”
沈格把自己的忧虑和盘托出,终于算是切中了这个问题的要害。
苏咏霖从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而沈格从没有私人感情的国家统治者角度考虑问题。
两人都没有错,但是这个问题终究是要得出一个解决的方案,不能放在这边就不管了。
于是苏咏霖沉默了好一会儿。
会场上让人感到不安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
终于,伴随着一声长叹,苏咏霖打破了这份安静。
“生民多艰,生下来只有两个任务,一个任务是种地,一个任务是留后,其中留后最重要,完成了这个任务,就像是被榨干了油水的干枯油料一样,随时都可以被抛弃,随时都可以去死。
仿佛只要留了后,人本身就已经毫无价值,甚至可以不被当做是一个人去看,直接弄死也所谓,这就是平民的一生,诸位,这样做,对现在的他们、过去的你们而言,是不是太残酷了?”
苏咏霖把话语的重点放在了【过去的你们】这五个字上,显然是在提醒他们不要忘记自己的来路。
中央会议的会场上维持了一段较长时间的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
沈格感受到了莫名的不安,可还是选择坚持自己的看法,坚持着来之不易的反对的勇气。
“这件事情上,就算被问罪,我也要坚持我的看法,我始终认为必须要站在大明国的角度上为大明国考虑,大明国之建立太不容易,多少人为此牺牲流血,我都还记得。
正因为如此,这种状态一旦被打破,大明国会遭到国本上的动摇,人口减少,家庭残破,民间动荡不安,人人怨声载道……所以主席,无论如何,我都会坚持我的看法。”
九百四十四 终极囚徒
沈格这番发言之后,算是表态自己要投反对票了。
这是他第一次表态自己要对苏咏霖提出的动议投反对票。
说起来,还挺紧张的。
虽然他知道只要苏咏霖提出动议,这个动议绝对会被通过,以苏咏霖的威望和权势,给予大家的权力他随时都能收回,他随时可以随心所欲的推行自己想要推行的一切。
并且为此承担后果。
并且很多时候他做的都是对的,大家打心眼儿里认为他所推动的政策都是利国利民的,并没有反对的需要。
他之前也从未反对过苏咏霖提出的动议,每一次都支持。
然而这一次,他不能认同。
苏咏霖想做的太多,太快,国家和百姓会跟不上的。
他必须要停一停,古语云——
欲速则不达。
一些人用担忧和惊异的眼神看着沈格,似乎惊讶于他公开反对苏咏霖的行为,担心苏咏霖会动怒,并且对他做出一些惩戒。
他们还不知道公开和苏咏霖唱反调的人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
苏咏霖虽然有着复兴会主席的身份,可他到底还是大明皇帝,是皇帝,就有至高无上的皇权,这是毋庸置疑的。
现在的局面完全是苏咏霖一人给予,有些人甚至认为这是苏咏霖在压制自己的权力欲望,强行给予大家的权力,一旦他什么时候压制不住了,就会全面收回这种权力。
会是现在吗?
出人意料的是,苏咏霖并没有动怒或者立刻强行通过决议。
他依然坚持用道理说服众人,使他们心服口服。
“你的这种忧虑,确实是很重要的现实,我承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确是危难时期维持国家存亡的权益之计,但是现在,难道大明国处在危难时期吗?”
苏咏霖反问沈格,沈格思虑片刻,摇了摇头。
“尽管不是危难时期,但绝对算不上好,民间平民寿数不高,但是传承香火之愿始终如一,人口也不多,要做的事情反而有很多,需要很多人口支撑,您应该是清楚的。”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活的久一点呢?”
苏咏霖看着沈格,看着沈格脸上的错愕之意一闪而过。
“这……”
“你也说了,这是权宜之计,是生死存亡关头下人们摸索出来的传承后人最好的方式,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让他们活得久一点,非要让他们十几岁结婚生子,三十岁便匆匆离去?”
苏咏霖尖锐的发问直指沈格所发问的核心。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
与会众人也基本没有想到这一点的,经过苏咏霖这一点,他们总算是想到了。
“人不该只活到三四十岁就匆匆离去吧?他们应该可以活的更久,不是吗?”
苏咏霖环视周围,开口道:“我发现,比起讨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否正确,我们应该关注更加核心的问题,那就是人们为什么寿数那么短,进而,我们还是会回归到最开始的话题,剥削与压迫。”
说来说去,一切回归到原点,回归到最开始的地方。
“因为压迫和剥削,让他们得不到足以饱腹的食物,所以他们饿死,因为压迫和剥削,很多人得不到可以御寒的衣物,所以他们冻死,因为压迫和剥削,很多人得不到可以治病的药物,所以他们病死。
也因为压迫和剥削,很多人得不到该有的休整时间,这边结束农忙,那边就被拉去做苦役,所以他们累死,更因为压迫和剥削,很多人得不到该有的安全保障,被上等人欺凌,所以他们惨死!”
苏咏霖站了起来,一拳捶在了面前的桌子上,愤怒道:“他们为什么寿命那么短?为什么要被迫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什么生下来只能做种田和生孩子这两件事情?答案还需要我说吗?
这些本可以活下来、可以活到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乃至于八十岁的人,为什么都死了?为什么?这难道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的过错吗?你们这才翻身做主几年,就把自己吃过的苦头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苏咏霖掷地有声的怒喝之声落在众人耳中,无异于惊雷落地,骤然炸裂,直冲众人心中最深处的地方。
本是为了生存无可奈何的权宜之计,为什么到头来却成为了惯例,还成为了封建父权的重要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还不是统治者发现了这种危难时刻的极限生存法则更有利于他们的统治,更有利于他们最大限度压榨人民血汗吗?
然后他们把这种朴素的粗糙的规则装点打扮一下,推广到民间每一个角落,让大家都接受,不接受的也要强行接受,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男女结合,就是最被人瞧不起的【野合】,就算生子也是会被瞧不起的【野孩子】。
如此一来,在社会的威逼之下,谁还敢【野合】呢?
大家只能乖乖顺应现实。
很显然,封建统治者并不想费尽心思研究怎么提高人们的平均寿命,让他们活得久一点。
他们并不会去想向人们让利以便于提高他们的寿命,哪怕连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都不想去做。
他们并不想开启民智,只要少数人保持清醒就可以了,聪明人越多,只会越多的分散他们手中的权力,他们不想要这样的局面发生。
他们只想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任意驱使愚昧的民众,方便他们纵欲、享乐。
他们只想用最高的效率把一个人的价值榨干,留下可以继承他继续被榨干的后代,然后这个人就可以去死了,不要活着浪费粮食和土地资源。
所以只要潜心钻研税收种类、潜心愚民弱民的方法就可以了。
让人们进入【生育——生产——死亡】的终极囚笼,辅以忠孝节义等牢固的思想枷锁,层层禁锢,将他们作为人的独立人格与独立精神阉割殆尽,留下的,便是最符合封建统治者利益的终极囚徒。
指望这些失去了独立人格与精神的终极囚徒们能够走出王朝的无尽轮回?
开什么玩笑。
带着中华大地陷入一波又一遍的无尽轮回是他们的正常水平,清末的洋务运动便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苏咏霖带着战士们好不容易推翻了金国的统治,推翻了旧时代的统治,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人们重新走回旧时代的枷锁之中吗?
还是说指望这些终极囚徒们能够随着他进入工业文明时代?
“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是人上人的统治者,是以剥削压迫为目的的旧国家,而不是人。”
苏咏霖用这句话作为他对沈格的回应。
沈格目光呆滞,哑口无言。
整个会场也是安静的如同没有人存在一样,掉根针都能吸引人们的注意。
少顷,沈格低下了头,承认了自己的败北。
“我错了。”
“你错了,但也没错。”
苏咏霖的回答让沈格有些意外的抬起头。
苏咏霖却没看他,而是环视着所有人。
“正如沈格同志所说的,骤然立一条自以为是的法规就觉得万事大吉,这是何等的懒惰和自傲,没有配套措施,没有详细的行动步骤,单纯的一条法规又有什么用?
不从根本上改善人们的处境,让他们面对生存问题更加从容、更加游刃有余,便强迫他们更改婚娶习俗观念,是极度不负责任的事情,这一点上来说,我犯错了。
但是,我们的思考方向和行动方向不能改变,必须朝着婚姻自由的方向前进,为此目标不懈奋斗,否则,我们和赵官家有什么区别?大明和金国、南宋又有什么区别?”
苏咏霖从政策角度肯定了沈格的反对,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决定不贸然把这条规定写入明律之中付诸实施。
但是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是没错的,父母长辈不得擅自决定后辈婚姻嫁娶之事是潮流,必然会成为人们的共识。
只是明国眼下这个承接自金国的大环境、眼下这种级别的人均寿命和生活环境承担不起这条规定可能引发的后果。
所以在实行婚姻自由的法律之前,首先需要明政府行动起来,以切实的行动改善社会环境,营造出能够培养独立人格与精神之人类的社会环境,进而推动社会进步。
所以苏咏霖考虑了一阵子,没有发起对这条规定的动议,而是在接下来两天的中央会议上,发起了乡村医疗法案的动议。
九百四十五 乡村医疗法案与反家暴法案
在接下来几天的会议上,苏咏霖详细解释了自己构思已久的乡村医疗法案,把这个法案的一些细节问题讲清楚。
而在朝廷需要支出的方面,苏咏霖也拉着林景春等财政部官员一起开了会,做了一些规定,然后让他们回去做具体的支出章程和计划。
对于这个法案,林景春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回去就组织财政部官员加班,并且很快把最开始的草案拿了出来,放在中央会议上听取同僚们的建议,对一些政策进行调整。
最后,乡村医疗法案被全体表决通过,决定付诸实施。
这个法案的大致内容就是由国家牵头,把从人上人们手里夺来的财富投入进去,全面向乡野之地倾斜医疗资源,全面强化乡野之地的医疗水平和医生数量,并且开始有组织有计划的培育药材。
现在的明国毫无疑问是农业国家,主要支柱产业是农业,绝大部分人口也是农业人口,生活在广大农村而不是城市。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当前整个明国大部分的医疗资源都集中在城市,城市越大,医疗资源越好,且主要面向城市居民和达官贵人,悬壶济世、救苦救难者甚少。
为了改变这一现状,苏咏霖决定不等市场调节,而是由国家出钱,大力培养医学人才,以期用最快的速度训练一批可以解决大部分百姓日常所会染上的常见病症的“赤脚医生”。
而为了用最快的速度训练一批可以治疗日常常见病症的赤脚医生,苏咏霖还决定召集京城太医院和四方八地全部有名医者展开一场重大的学术会议。
他需要这些人摒弃门户之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把能够治疗常见病症的最简单、最经济实惠的治疗方法拿出来,汇聚成书,再由朝廷择人传授。
如此,便可快速培养一批可堪一用的赤脚医生,把他们撒入乡村之中,建立起相对完善的乡村医疗体系。
他们没必要掌握高深医术,只要掌握基础的医学知识,能够治疗最基础的病症,就足以挽救相当一部分人的性命了。
这年头多少人只是得了一些小病症,但是却因为得不到有效的治疗而发展为重症,由此死掉。
能够治疗一些小病症,就足以挽救大部分人的性命,就好像苏咏霖在军队里设置的战地医疗体系,极大降低了明军士兵的死亡率。
另外就是药材问题。
靠着大自然给与的药材当然可以治病,效果也不错,但是若要成规模成建制的培养医疗大军,非要有相对应的药材储备不可。
苏咏霖决定设置一些国家性质的药材生产基地,成规模的种植培育药材,以便于提供给广大农村患者使用。
在这样的基础之下,建立起可以覆盖绝明国大多数人口的乡村医疗体系。
苏咏霖相信乡村医疗体系的建立能在短时间内对农村地区人口的寿命增长起到显著影响。
农村人口的寿命增长了,整个明国百姓的人均寿命也会有显著提升。
人的一生一旦拉长,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社会变革的契机有些时候就隐藏在人类的寿命之中。
而这只是苏咏霖一揽子行动计划当中的一个部分。
他有计划的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以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全部,把人均寿命提升到五十岁以上,把明国建设成一个初级的全民保障国家,让人们活的有保障。
并且作为这一系列行动当中的一个小插曲,肖翠的那件事情被苏咏霖想出一个另辟蹊径但是非常有意义的行动方案。
他暂时没有推动婚姻自由,而是考虑眼下社会所能承担的极限,从一个意外的角度推动了反家暴法案的动议,并且成功通过。
新思想和旧思想的碰撞必然产生,而最终取胜也需要一些时间,既然如此,不如以此为突破口,为这场文化习俗方面的革命行动进行曲奏响第一个重要音符。
反家暴法案的推动也可以算作婚姻自由法案推动的先声,让基层组织积累一些调解民间纠纷的经验。
所以苏咏霖泰安州的复兴会分部发去了一份手令,又令法部给泰安州司法分局下达一份命令。
肖翠的事情在泰安州莱芜县闹的还是挺大的。
因为这姑娘坚决反抗父亲给自己提的亲事,公开和父亲作对,让父亲下不来台,甚至还引发了复兴会介入,因此得到了较为广泛的关注。
县中百姓对此多有看法。
有的觉得肖翠不孝顺,父亲含辛茹苦养育她长大,她居然反抗父亲,实在是不孝。
也有些人觉得肖翠之父是个纯粹的酒棍,风评很差,在家家户户分田地的如今都不愿意劳作,只想喝酒,是个纯粹的懒汉,现在干出卖女儿的事情一点都不稀奇,不值得同情。
还有一些理中客则认为肖翠之父固然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比如不应该为了还债就把女儿给卖了,这说起来实在是太难听。
但是吧……
肖翠也不应该那么干脆的不给父亲面子。
许是事情闹得太大,成天给人指指点点,肖翠之父实在是扛不住了,便催着肖翠之母来游说肖翠,说是不管怎么样也要把肖翠骗出工场,这样才能把她带回去。
等她出了工场,哼!
看老子怎么收拾她!
肖母长期处于肖父的暴力威胁之下,早已习惯唯唯诺诺,不敢也不能保护儿女们的安全,只能听从他的要求,来到工场,想要让肖翠出来见面。
肖翠听说母亲来了,心中惊讶,猜到是肖父从中作梗,想要出去,却又怕遭了陷阱,出去了就回不来,非常犹豫。
幸好一帮工友比较给力,一直都在支持肖翠的抗争,便趁着出去采买物资的机会顺手把肖母捎回来场子里,一群人说说笑笑,肖父还没看清楚,肖母就消失了。
他左看看右看看,便觉得是刚才那伙人把肖母带到了工场里。
哼!一群小混蛋!
肖母进到工场里头后,见到了肖翠。
肖翠见了母亲便哭泣,肖母遭逢此难,也是心疼,便也跟着哭,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哭了许久,肖母才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我不走!”
一听肖母劝她离开工场,肖翠坚决不认可,说什么也不走。
肖母见她如此固执,也有些着急。
“你爹爹那个人你也不是不清楚,你有什么不乐意的,哪怕私下里说一下也好,却不好当面说啊,男人,一家之主,都是要面子的,尤其你爹爹,更是个要面子的人。
给女儿当众顶撞,这面子上肯定过不去,你们两人就那么僵持着,谁都下不来台,到时候难看的还是我们自家人,你是不知道这些日子村子里的人是怎么看待咱们家人的,这……这出去都抬不起头啊!”
肖翠一听,心凉了半截,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这样做,等于直接卖了我,把我当成一件物品卖给那户人家,让我用下半辈子给他还酒债,我……我做错了什么,要给他卖掉?”
女儿的眼泪肖母也不敢直视,低着头搓着手,一脸为难。
“那也不能这样啊……你这躲在这场子里不出去,你爹爹就天天在外头等着,叫人不停地看笑话,我听人说整个县都知道咱们的事情了,咱家祖上三代也没有丢过那么大面子啊……
你爹爹气急了,除了喝酒就是骂人,打人,成天都在喊着要好好的收拾你,我是真怕你给他打死,还有,你说你一个姑娘家闹这么大的事情,名声都坏了,就算这事没了,以后……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九百四十六 某种意义上来说,苏咏霖开了历史的倒车
聿真记得她,忙招手叫:“这位大嫂,可是报了名了?”
谭嫂子见美男叫她,忙小跑过来,“公子叫我?”
聿真笑道:“是我叫嫂子。——那里边吵吵什么呢?”
谭嫂子先给李菡瑶行礼,说“皇上万福”。
李菡瑶抬手道:“谭嫂子快别多礼。朕从前就觉得谭嫂子是个贤惠有盘算的女子,果然不错。第一个给儿女报名,将来他们成才,全都是你夫妇的功劳。谭大哥更有远见,竟不重男轻女,将来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谭嫂子男人本来还因为女皇夸媳妇没夸自己不自在呢,谁知月皇给他的评价更高,笑得合不拢嘴,谦虚说“做爹娘的都巴望着儿女好,这有什么”云云。
李菡瑶微笑道:“这就很不容易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爹娘都如你们这般想。”
谭嫂子如遇知音,拍腿笑道:“可不是!有那样人家,亲生的女儿都作践,比捡来的都不如;不是亲生的就更不像样了,比畜生都不如。就说我们那条街上有一家——”她说话时左顾右盼,一扭头看见聿真,顿时想起他刚才问自己的问题,本来自己要回的,因忍不住嘴痒接了月皇的话,把他丢在一边不理了,这不好,忙话头一转,歉意道——“公子问里边为什么吵吵。是魏夫子,说学生要住在书院,十日一休。有人就不乐意了,说她女儿晚上要回家喂猪;还有人说她女儿要煮饭洗衣裳、伺候婆婆,她那女儿才六岁……”
周围人愣了下,一阵唏嘘。
只有李菡瑶见怪不怪。
聿真笑问:“那大嫂和大哥怎没吵?”
谭嫂子高声道:“吵什么!有什么可吵吵的?月皇花那么多银子在娃儿身上,难不成是银子多了没处使?”
不等人回,她自己答道:“那是为了教孩子成才!住在书院才好呢,管教严厉些,娃儿们也不敢偷懒,不然白天学几个字,晚上一撂手,转头就忘光了。那婆娘眼皮子浅,一头心思巴望着她家丫头给她挣月银和米粮,一头心思又想着等这丫头放学回家干这干那,上学做家务两不耽误。想两头都顾着,只顾贪心,也不怕将来什么都捞不着!”
聿真赞道:“还是大嫂想得明白。”
月皇笑吟吟道:“朕就说嫂子是明白人。”
谭嫂子得了夸赞,喜得合不拢嘴,把她一双儿女往前一推,教训道:“你俩给我记好了:进去要用功。家里面,娘和你们爹辛苦些,只要你们争气,再苦再累我们也甘愿。也不指望你们能像鄢相和落相那般出息——他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比不了——娘只要你们能认得几个字,能写会算,将来成家立业,不做睁眼瞎就行。”
这话看似说给孩子听的,其实说给周围人听的。
两个孩子虽害羞,却信心十足地答应了。
谭嫂子朴实的愿望,令人刮目相看。
孔夫子和何陋对视一眼,都觉得心情沉重。
孔夫子轻笑道:“老夫大概明白了,月皇想用三年的工夫,培养一批人救急,故而令学生住在书院,严加管教。然,‘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三年的时间,够做什么?”
何陋也笑道:“月皇天纵奇才,李家豪富,江南王满腹经纶,还请了不知多少名师,天资、物资和师资集于一身,成就今天的才学,也不止三年罢?”
周昌接道:“正是。市井百姓,生活艰难,不肯让儿女住在书院,也是不得已,希望他们能帮家里一把。月皇勒令他们住在书院,眼下他们贪图小利,或可遵循,三年后呢?没了这丰厚的优待,能留下几人?”
李菡瑶笑吟吟道:“诸位说的都在理。但朕行事:从不落无用之棋子,不做赔钱的买卖,不打无准备的战役。今天能留下他们,三年后当然也能留下他们,甚至吸引更多的孩子来上学读书,尤其是女孩儿。”
周昌忙问:“如何留下他们?”
李菡瑶神秘道:“这个,无可奉告。三年后自知。”
黄修瞅了周昌一眼,“告诉你了,你们好回去想对策,明日再来使诡计?你好大的脸!”
周昌气道:“谁使诡计了?”
黄修道:“不使诡计你们来做什么的?一个个饱读诗书,却在这大放厥词,阻人送女入学,手段下流!”
周昌抖着手指他,“你……你这老匹夫!你又好到哪里去?你原先不也反对月皇,发现她是你弟子,你才有了私心,墙头草似的,又改为支持她了。”
黄修道:“老夫那都是被你们蒙骗的。”
两人吵了起来。
李菡瑶忙劝止,不给他们分说的机会,高声叫:“听琴。”
周昌黄修不知她要做什么,忙住了嘴。
听琴道:“在。”
李菡瑶道:“你去跑一趟。”
听琴道:“是。”
于是往东西两院去传话,对吵嚷的百姓道:诸位送孩子来书院,原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月皇肯下血本培养他们,就是希望他们能为朝廷所用,为官做宰、出将入相。咱们的愿望是一致的,不必吵吵。今日所公布的免束脩和奖月银,才是开头呢,三年后有更大的惊喜。”
众人顿时被转移了心神。
大家纷纷问:“什么惊喜?”
听琴道:“到时才能公布。”
一汉子道:“谁知是真是假?”
听琴道:“诸位不信,只等三年后再看,若是没有惊喜,只管把孩子领回家去。当然,这三年谁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混银子,这惊喜就跟他无缘了。”
众人恍然,原来在这等着呢。
有人道:“住就住吧。我闺女还小,在家也是淘气。”
也有人不服,说他儿子在城里一家私塾上学,每天都回家,也没见夫子说影响读书,怎么这里就不行了?
诸如此类的问题,问个不休。
听琴不慌不忙解释。
最终,大部分人都报了名。
这些报了名的百姓们,又去招呼亲戚朋友带娃儿来报名。如此来了走,走了来,论讲堂内外始终人潮汹涌。任凭周昌和孔夫子他们如何宣扬女子上学堂的害处,也阻止不了做父母的巴望儿女成才和对银钱的渴望。
何陋恨道:“这些人,只顾贪眼前小利,就不顾纲常了。”
九百四十七 肖翠决定买房
经过大革命,苏咏霖把城市内的上等人消灭的七七八八。
上等人被消灭的七七八八,城市里的主要消费群体也就消失的七七八八了。
这些人被消灭之后,大量以他们为中心不停转悠的市民们没有了生计,没了收入来源,根本没办法在城市里过日子。
于是他们不得不拖家带口从城市离开,试图返回农村定居,重新过上男耕女织的日子。
这就出现了一股大规模的城市居民返乡潮。
也恰好是因为这一波大革命,大量农村的土地被朝廷重新掌握,正是朝廷需要农业人口填补缺额、扩大农业生产面积的时候。
于是这一波“开历史倒车”的行为才有惊无险的成功过渡。
大批大批的“市民”从城市返回农村定居,重新走回了田野之中,获得了农村户籍,获得了土地和房屋,获得了农具和农业优惠政策,开始耕种田地,重新开始进行粮食生产。
一波“逆城市化”就在眼下的大明帝国的疆域之中发生着。
作为大革命的中心地区,作为上等人被清洗的最干净的地区,也是逆城市化发生最为剧烈的地区,位于泰安州的莱芜县城自然也不可能避免的出现了大量返回农村定居的“市民”。
他们的出现让各个村庄的落户名额开始有些紧张。
回乡务农的城市居民家庭迫切希望得到户籍和土地,而这相当的考验明帝国的基层政府。
这个时候,苏咏霖设置的乡村农会组织就发挥了无可比拟的作用,对于县以下遍布帝国基层组织的现状,县府官员、州府官员无不感到庆幸不已。
村农会、乡农会和县官府常常聚在一起磋商解决方案,这个村子认领几家,那个村子认领几家,反正要在三个月内解决掉这一波人口回流。
这一波回流带来的农村落户名额紧张的同时,也带来了城市人口的大规模减少。
在整个大革命的背景下,城市里原先的地主士绅阶层被大规模清洗掉,他们整个家族都被朝廷物理消灭掉,再加上市民们的流失,以至于某些城池十室九空,几乎成了无人空城。
老爷们寄了,市民们提桶跑路了,剩下大量空房子就留在县城内,成为了无主之房。
而这其中除了原先市民们的房屋,还有大量老爷们的房子被朝廷充公,成为国有财产。
朝廷空有大量房产登记在案,却不能变现为财富重新进入流通领域,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但是在这个时代,把老爷们给干掉了,也确实没有什么接盘侠能够接盘城池里的房子。
除了各级政府治所所在地和一些传统商业重镇城池之外,整个明国的城市都在经历一波市民人口流失,如果这年头有房市,大明国的房市一定已经彻底崩盘了,整个社会都开始剧烈动荡。
不过还好,大明国还有农村这个庞大的经济基本盘,成功实现了经济的软着陆,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现在明国大部分城市中除了官员、吏员和一些被官府雇佣打杂的人员之外,也就剩下一些专门做他们生意的小商小贩,剩下的几乎没有什么人,全都回农村了,所以城市略显“荒凉”。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方志强对肖翠的劝说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他当然不觉得住在城市里有什么好的,都见不到几个大活人,住在一起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话,一点都不热闹,有什么好的?
但是肖翠听了,却是一阵心动。
该说不说,她真的觉得城市挺好的,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迁居到城市内,买一个小房子,把母亲和弟弟带到城市里生活。
因为她所在的工场内就有这样的人。
她所在的工场内有一些彼此之间看对眼的男工和女工结为夫妻,这样的案例这几年在工场内并不少见。
肖翠就认识一对结婚的男工女工。
因为大部分的工场都是距离城市更近一些,夫妻两结婚之后也需要私人空间,继续住在工场的集体宿舍里还是不太合适的。
所以两家父母一合计,便合力在县城内买了一处房产,作为他们的新房。
县城内因为人口稀少且有大量人口返回农村居住,所以空出了很多房产,但是购买者却相对稀少。
于是有些很不错的房产也只需要比较低廉的价格,甚至堪称甩卖,买一处房产对于他们来说不难。
小两口拿出积蓄的工资,两家人再从农业生产所得中拿出一点钱,加在一起就凑足了房款,小两口结婚之后就离开工场宿舍住到了县城的新房里。
结婚的时候还邀请了工场里关系好的工友去吃喜酒,肖翠也跟着去了,看到了城市里的新房,接着目睹了他们结婚之后每天一起上班一起下工幸福生活的样子。
这样的小两口在工场里并不是一对两对。
但凡是结了婚的男工和女工家庭,几乎都选择了在县城内购置房产,然后移居到县城内,从此县城工场两点一线,过上了稳定的生活。
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他们的祖辈全然不同,并没有生活在田野之中,靠着耕种土地从地里刨食吃,他们喜欢工场的工作,所以他们的选择是依托工场的工资收入,在县城里生活。
他们成为了新的市民。
所以在肖翠看来,虽然县城内人比较少,比较“荒凉”,但是也正因为此,房子比较便宜。
有些过去就是平民居住的小房子更便宜,只要她辛勤工作省吃俭用,靠着工场发给的工资,要不了几年就能攒出购买房产的钱财。
肖翠捏紧了拳头,下定了决心。
她要依靠自己的努力攒钱买房,然后带着母亲和弟弟住到县城里去,摆脱那个可恶的酒鬼父亲。
至于今后的生活,不如就用工场的工资养活他们,或者拜托一下指导员,给母亲也找个做饭的工作。
再等弟弟长大一些,也可以进入工场工作,到时候一家三口都在工场内工作,领三份工资,绝对够生活。
肖翠美滋滋的规划着未来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模式,然后咬紧牙关,开始努力攒钱。
她不是随便说说,她是真的制定了计划,并且开始努力工作。
纺织工场内原本的工资形式是计时工资,即按照出勤时间计算工资,按天发给工人,走日结的路子,以此获得人们的支持。
运行一阵子之后,因为过于繁琐,对人力需求过大,改为每十天发一次工资,再往后则变成二十天,最后形成一个月发一次工资的规定,再没有变过。
到洪武元年的时候,因为对公办的大量工场的生产效率不满,加上军队和部分市场的巨大需求缺口,苏咏霖牵头制定了工人工资改革法案,将计时工资制度变更为半计件工资制。
即工人的工资分作两半,一半是原先的计时工资,按照出勤时间来领取,一半是计件工资,按照生产效率来领取,讲究多劳多得。
苏咏霖希望在保证最基础的分配公平、不使得工人之间产生太大的收入差距的前提下,增加工人的生产积极性,提高工作效率,减少工作时间的【摸鱼】行为。
果然,在变更为半计件工资制度之后,工场工人的工作效率大大提升,半计件工资制度全面普及的洪武三年的工人生产效率远远高于之前任意一年。
肖翠所在的莱芜县国立纺织工场是最早实行半计件工资制度的工场之一。
在这样的情况下,所以肖翠准备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获得更高的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