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四十四 彰显大宋之诚意
迎接并且护送辛弃疾的队伍一路从楚州边境直往建康,过了建康之后再一路南下,直直的往临安去。
这一路上,整个队伍碰着三天下雪,积雪颇深,道路难行。
为了让辛弃疾更快的抵达临安,王纶决定能走水道就走水道。
若是水面结冰比较厚,实在是走不了水道,那就叫沿途诸州县的官员征发劳役前来扫雪,把官道上的雪全部解决掉,力求让护送辛弃疾的车队畅通无阻,不至于受阻于风雪。
看着那些衣着单薄、浑身雪花且冻得瑟瑟发抖的劳役,辛弃疾心有不忍,提出不用让他们那么费劲,自己下来走一段就是了。
“这是正常的劳役,是每年当地人都要承担的符合大宋律法的劳役,不让他们来扫雪,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或早或晚,总归少不了。”
陪同官员如此笑着说道。
辛弃疾听了默然无语。
陪同官员还以为辛弃疾对此不了解,所以还特意给他解释了一些内容。
南宋民众不仅要承担沉重的赋税,每年还要承担一段时间的免费劳役,负责为官方做一些工程项目或者其他的事情。
官方只负责管饭,不给钱。
当然,这饭的质量如何,那也是可想而知的,能让他们吃上东西不至于饿死就可以了。
负责这一部分的相关官员有点良心也就罢了,没有良心的才不管劳役们的死活,自己从中克扣费用捞钱才是正理。
原本官方给劳役们的伙食费是相关官员捞钱的重灾区,他们想方设法搞些便宜货应付劳役们,自己中饱私囊大发其财,赚的盆满钵满,非常高兴。
而大明国不是这样的。
虽然大明国也有征发民众参与劳动的规定,但是不仅管饭,也给钱,要是地方财政紧张,一时间拿不出钱来,就仿照之前光复军时代的旧例,给白条。
这个白条不仅可以在官府经费充裕的时候换钱,不想换钱的,还可以用白条抵税。
当税吏前来征税的时候,就把这个白条交给税吏,就能起到抵消相应税款的作用,那一部分税钱就不用给了,总而言之,不让百姓吃亏就是。
这一规定从光复军时代开始就已经实施很久了。
就目前来看,很多地方都有农民拿之前为光复军办事得到的白条抵税的事情,税务部门也照单全收,没有不收白条而一定要收钱的事情发生。
所以这白条在民间很有信誉。
官府提出用白条支付给参加劳动的民众的时候,民众也都愿意接受白条,甚至有些时候在市场上做交易的双方若一时间拿不出钱来,就用官方认证的白条代替钱货用来交易,也能被承认。
这是白条很有信誉度的体现。
至于劳动民众的伙食问题也有明确的规定。
需要工程负责方用经费给参加劳役的民众提供伙食,伙食规定为一日三顿,且至少要有一顿干饭,没多好可以,但是必须管饱,若是饿着参加劳役的民众引发抗议,问题会很大。
辛弃疾南下的一路上经过数个兴修小规模水利工程的工地,亲自暗访了这些工地上的劳役伙食,都没有发现有中饱私囊的情况发生。
但是眼下所看到的这一幕让辛弃疾确定,这些顶着严酷寒风扫雪的南宋百姓一定是得不到足以饱腹的食物的,忍饥挨饿怕是家常便饭了。
而辛弃疾在内的明国使节团在赶路期间每日三顿饭是不曾缺少的。
每一顿不仅能吃饱,还能吃好,不管在什么地方,哪怕在远离城镇的官道上,只要到了饭点,辛弃疾都能吃到当地官员准备的热汤食。
味道还特别好,食材也很不错,鸡鸭鱼肉一样不缺,菜式也相当精致,完全的餐馆风。
于是辛弃疾提出了疑问。
“这样是不是太破费了?这里距离城镇似乎不近,这些官员和厨子难道早早就侯在这儿了?”
王纶笑了。
“陛下说了,要让北朝来使有宾至如归之感,方能彰显大宋之诚意,区区饭食都不能让北朝来使满意,大宋也太不懂得待客之道了。”
“花销都是?”
“地方官府自有安排,这一点辛总长就不要担心了,大宋难道连几顿饭都请不起?”
王纶笑呵呵的端着碗喝着鲜美的鱼汤,一脸美滋滋的感觉。
辛弃疾又看了看给他们端上鱼汤和热饭热菜的厨子,见他们的脸上和手上都是通红,皮肤上有多处裂口,还有不少血印子。
辛弃疾再看看手上的这碗鱼汤,微微叹了口气,便把这碗鱼鱼汤喝的一滴不剩。
味道十分鲜美,汤汁非常浓郁,特别好喝,这些厨子显然不是一般厨子,这伙食待遇也不是一般的伙食待遇。
辛弃疾不由得想起自己一路从中都南下海州期间,可没有这种待遇。
苏咏霖立国之后,因为各方面支出非常庞大,朝廷财政紧巴巴,所以能省的地方一定会省。
任何可以节省下来的费用他也一定会绞尽脑汁节省下来用在其他不能节省的公务项目上,为此,他还召集财政部官员开了好几次会议,对很多前朝有的支出项进行了整改。
苏咏霖率先开刀的就是皇室费用,把皇室用于衣食住行还有庆典祭祀等等各方面的费用削了一个遍,较于前朝大大减少。
先朝自己身上砍刀,做出表率,然后再对其他部分下手,这样就比较好看。
皇帝都以身作则朝自己身上砍刀了,你们这些做臣子的难道不能跟皇帝步调一致吗?
于是全方位的公费支出缩减计划就开始执行了,被整改的内容非常多,其中就包括官员出差时的各项费用。
历朝历代官员因公出差需要产生的各种支出都是公款支出的,没有因公出差还要官员自己掏钱垫付的,苏咏霖就算抠,当然也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他同样规定官员因公务出差可以在指定道路的指定驿馆免费吃饭和住宿,全程不需要官员自己花钱,全部由国家财政支出。
但是就实际的情况来看,被苏咏霖改变过后的出差制度还是有诸多难处。
比如因为各种不可抗力的原因不能在规定时间内赶到驿站,比如太早了,或者太晚了,驿站的厨子都休息了,就没人给做饭。
到了饭点赶不到驿站,肚子饿得难受也没饭吃,那是很无奈的事情。
而且就算准时抵达驿站,有人给做饭,苏咏霖也给各驿站规定了详细到了一定程度的公款吃喝标准。
那个标准堪比辛弃疾在军队里吃大锅饭的时候看到的标准。
一板一眼,连用料斤两都给规定了,一个菜用多少料都给规定了一个范围,不准超过,可以说是极为严格的限制了官员和驿站管理者从中谋取私利的空间。
为了进一步节约经费,财政部下还专设驿站管理司,每一条官道的每一个驿站都记录在案,管理者是谁,职员是谁,都记着。
且该司还负责审核各驿站的财政支出,力求每一笔账都要算到位,但凡出点问题,驿站管理者就要面临严肃的审查。
辛弃疾作为二品大员,出差的时候一顿饭也只有三菜一汤的规格,一荤一素,加一个蛋菜,最后一个菜肉汤,营养丰富全面。
其余官员按照各自的品级,也有二菜一汤和一菜一汤的,总归是有荤腥的。
当然了,菜量不大,可饭管饱,无论如何饿不着。
但是最让出差官员感到为难的还是菜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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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四十五 辛弃疾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味蕾很挑
照理来说,官员长途出差,舟车劳顿,颠颠簸簸好不容易到了驿站,精疲力尽,骨头都要散架了,那时候肯定想吃点热乎的、好吃的,然后踏踏实实睡一觉,恢复一下元气。
朝廷当然也是这样为官员考虑的。
所以只要赶上饭点,那饭菜肯定是热乎的,肯定不会让你没饭吃。
只是吧,饭菜倒是热乎了,可是这味道……属实是一言难尽。
遇上厨子手艺好的驿站还好,能吃上较为满足的一餐,唏哩呼噜一顿美味下肚,吃饱了就去睡觉,美美的。
这当然最好,可要是运气不好,遇上厨子手艺一般般的驿站,甚至是有点差的,吃进嘴里的食物没有达到心理预期,心里就那个窝火啊!
但是不吃,就没得吃,驿站一般距离城池不会太近,不吃还得饿肚子,思来想去,那也只能皱着眉头把肚子填饱,对付对付算了。
然后心情就很差。
当然了,你要是自己想改善生活,想吃好的,没问题,朝廷不拦着,但是那就属于自己自费的范畴了。
朝廷管饭管住管饱,在这个范畴内绝对免费,公款吃喝住宿,不要你花钱。
但是朝廷不管改善。
你要是想改善可以,只要在规定时间内抵达目的地完成公务,这期间你想怎么改善,只要你自己花自己的钱,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朝廷不干涉。
官员也有自由消费的权利。
大明朝给官员的俸禄不算丰厚,反正肯定比不上宋廷给官员的优厚俸禄,但是也有一点好,好就在于大明朝的俸禄基本上是给钱,可以直接使用花销的钱,而不是用很多物品去折价。
之前历朝历代都有用一些珍稀物品算作俸禄的情况发生,或者是财政一时有些困难,或者是一些藏品堆积消耗不掉,就用来算作官员俸禄,进行折价。
对于高级官僚当然没什么,算是锦上添花,他们很喜欢这些宫廷内的奢侈品。
但是对于那些靠着俸禄过日子的小官小吏来说,就很要命了。
这些奢侈品往往不能直接食用,自家又用不上,他们还得找地方回收这些珍稀物品,换成钱再去买粮食和日常用品,平白多了很多步骤。
而且能收购这些奢侈品的渠道是有限的,一般都是特定的某些店铺会收购这些奢侈品,有些时候一些小官甚至还要面临恶意压价的情况发生,又无力反抗,所以日子过的紧巴巴。
苏咏霖的大明朝就不这样,俸禄主体就是明明白白的钱,硬通货,不用去换钱使用,大官小吏都是如此,一视同仁。
且大明朝的俸禄除了钱之外,还有一些日用品的福利。
比如油米面肉茶煤之类的实用生活用品,还按季度按品级发给布匹、丝绸、蜡烛、香料等等日用品,且品质都不错。
总体来说,大明朝的俸禄突出一个【实用】,大明朝的官员、吏员只要吃上皇粮,基本上日常生活就没什么问题了。
达到一定的品级之后,基本上就等于日常生活不要钱,拿到的俸禄无限接近于纯收入,可以储存,也可以随意花销,改善生活。
所以大体上,官员和吏员们对目前的俸禄和生活还是满意的。
出差在外,真要受不了驿站,只要经过城镇,不耽误时间,也能自己出去吃,不至于出去改善生活的钱都没有。
不过,有免费的不吃非要花钱吃这种事情,大多数中层基层官吏还是干不出来的。
他们大多数没有高级官员那么有余裕,能占便宜当然还是想要占便宜,所以他们就开始学习,开始摸索。
一开始他们会随身携带一些糕点之类的填肚子,以免遇到叫人窝火的情况,后来他们开始学精了,哪条官道上哪个驿站的厨子做饭好吃,出差在外的官员碰着了就给记下来。
这些讯息往往记在一个小本本上,经常出差的官员彼此之间还互通有无,互相帮衬。
这样一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那些经常出差在外的官员基本上就摸清楚了大明朝目前的驿站体系内那些伙食品质比较高的驿站。
驿站摸清楚了,位置分布也清楚了,他们出差之前就会算准路线和时间,或加急赶路,或闲庭信步,专挑饭点抵达那些厨子不错的驿站。
这样抵达驿站之后就能吃上那些手艺不错的厨子做的免费伙食。
又能免费吃喝,又能吃的比较舒服,睡一觉,心里还是很满足的。
辛弃疾属于高级中央官员,平时不怎么出差,出差这种事情一年都不见得能碰上一回,对这方面没有刚性需求,也就不知道那些经常出差的官员们吃好喝好的法宝。
所以这一次南下他踩了不少雷,沿途一共入住了六个驿站,三个驿站都给他吃的眉头直皱,心里窝火。
本来就舟车劳顿,一路颠簸,还没有骑马舒服,到了驿站想着吃口热乎的好吃的,结果饭菜端上来却是如此的不如意。
说良心话,辛弃疾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搞了什么特殊化或者很难伺候什么的。
战争年代他就是跟着大家一起吃军队里的大锅饭吃过来的,大锅里盛饭捞菜,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他也没觉得什么不好,吃的也很香。
行军赶路途中没时间吃饭,对付着吃些干粮,或者饥一顿饱一顿的,那也是常事,他也没抱怨过。
他甚至觉得军队里那些老火头的手艺比外面餐馆里的厨子还要好。
自从加入光复军之后,幼时和青少年时期的优渥生活就被他抛于脑后,精细的饮食和华丽的菜式也被他抛弃掉了。
他从来也不是一个吃不了苦头的人。
立国之后,他的生活稳定下来,他的俸禄很高,但是坚持简朴生活,不盖房子不买地,唯一的爱好就是买书看。
或者自己有什么生活工作上的感悟,会把这些感悟写成诗词。
要么就在休沐日买些食材和战争时期的好友相约出去野餐聚会,喝酒烤肉聊天,共忆往昔艰苦的生活。
日常生活上,辛弃疾也基本上向苏咏霖看齐,不吃山珍海味,不追求名贵食材,除了逢年过节大鱼大肉搞一套奢侈一下,日常餐饮有荤有素有汤就可以。
所以辛弃疾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味蕾很挑。
但是那三个驿站的厨子的水平甚至让他准备向驿站管理司提交申请,让他们把控一下驿站伙食的标准。
我不要求你是珍馐美味,但是你至少得说得过去吧?
要么齁咸,吃一口差点没吐出来,要么用盐就跟用名贵的香料似的,就那么一点点,寡淡无味。
其中个别厨子做菜的水平简直算是糟蹋了那么好的食材。
这种行为算是犯罪了吧?
哪儿来的这些厨子都是?
怕不是养猪场给猪做猪食转业来的?
辛弃疾给气的哟,就差没破口大骂了。
驿站经费紧张这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找个会做饭的人来当厨子真的有那么难吗?
辛弃疾打心眼儿里对这些驿站里的厨子感到不满。
好在到了海州之后,海州的官员们自己出钱请辛弃疾吃了一些好的,给他接风洗尘,辛弃疾也自己掏钱在海州当地吃了一些特色美食,这心情才算是缓了过来。
现在南下南宋,本以为也要体验一下南宋的驿站体系和驿站伙食,继续感受一下“世界的参差”,却不曾想自己得到的是这样的待遇。
吃的辛弃疾都觉得自己肯定会发胖。
六百四十六 突如其来的流民
进入南宋以来,辛弃疾吃的真的很好,很舒服,比之前从中都南下海州的过程中吃的好多了。
但是很快辛弃疾也反应过来,大明朝和宋国是不一样的。
官员的待遇也好,体制也好,吃喝这方面也好,都是完全不同的。
让他选择,虽然在宋国一定很舒服,可是他还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大明朝。
大明朝的生活有盼头,能让人有一种昂扬向上的精神气,而宋国……怕是要软绵绵的沉沦下去吧?
吃的好不是问题,谁都想吃的好,辛弃疾也打算这一次回去策动一些同僚向苏咏霖上表,好好地管一管驿站的伙食水准,让出差在外的官员能吃的好一些——
不说山珍海味,至少要入口之后能感到满足吧?
所以大明国的问题属于稍微改进一下就能得到解决、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级别。
但是宋国的问题已经不是吃好还是吃不好的问题了,那是吃的奢侈与很奢侈的二选一选择,是会让人忍不住沉沦于这富裕奢侈的生活当中的那种感觉。
这就涉及到残酷的压迫和剥削了。
辛弃疾很清楚,他在明国的生活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当然比起他幼年那般的生活当然远远不如,但是这恰恰表示明国对普通农民的照顾。
总生产量就是那么多,官员吃的那么好那么奢侈,日子过得那么舒适,那么等量交换一下——谁在吃苦受罪?
辛弃疾看着远离城镇的官道上,自己的餐桌上摆着七菜二汤,那精美的食物与华丽的菜式让他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回到了年幼时。
那时,他还是个生活优渥的大少爷,辛家也勉强算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每餐饭都吃的很讲究,食材也好,调味也好,都是上上之选。
可时过境迁,到了如今,辛弃疾再看着这样精美的菜式,却并没有怀念,而是发自内心地产生了反感的情绪。
这些菜味道鲜美,肉质鲜嫩,在烹饪和调味上绝对是下了大功夫的,可是为什么吃着就那么不得劲呢?
看着身边大快朵颐的宋朝陪同官员们,辛弃疾只觉得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心怀忧思,总觉得南宋官员太奢侈了,这样迟早是要出事的。
仿佛为了印证辛弃疾的猜测似的,在距离临安还有一天距离的时候,出了件事。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反正这样的事情一定不少。
那天临近用饭的时候,辛弃疾等人来到了一个驿站里,驿站里还是和之前的配置一样,准备了非常不错的厨子,还有各种珍贵食材,就等着辛弃疾等人来,就开火做饭。
猛火大灶,厨子哐哐颠勺,食材在铁锅中上下翻腾,分离的个体在猛火与厨子的操作之下逐渐融为一体,锅气爆棚,那场面,那气魄,绝对不输战场上争锋的士兵。
辛弃疾也不矫情,有东西就吃,肚子也确实饿了,闻着诱人的香气,早就忍不住大快朵颐的冲动了,就等着吃饭呢,结果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有士兵怒吼的声音,还有妇女儿童啼哭的声音。
王纶顿时变了脸色。
“辛总长,稍安勿躁,许是外头有些不长眼的冲撞了车架,不要紧,我出去看看,您且坐。”
“不了,我也出去看看吧,外头怎么了这是?”
辛弃疾果断站起身子,披上袄子,大步流星往外走,王纶愣是没拦住辛弃疾。
辛弃疾出了驿站,一眼就看到外头出现了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成群结队,想要进到这个驿站里面。
看他们浑身脏污面色青白的模样,辛弃疾就知道应该是这驿站里头散发出来的香气,或者是做饭时的炊烟把他们给引来了。
眼下他们用极其渴望的眼神看着驿站,对里面发出诱人香气的食物充满了向往,但是面对全副武装的护卫宋兵,面对他们尖锐的长枪,又不敢向前,只能围成一圈,不愿散去。
方才的喧闹声是有两个哭泣的妇女带着两个年幼的孩童跪在了护卫宋兵面前,似乎是在求他们网开一面,施舍一些吃食,孩子撑不住了。
但是护卫宋兵不可能允许他们接近驿站,所以怒吼着要他们赶快离开,不准围在这里,否则就要动武,杀掉他们。
他们粗暴的吼声把孩子吓哭了,这才有了方才的一阵喧哗。
“王枢密,这……”
辛弃疾扭头看向了王纶,但见王纶一脸尴尬的走上前来,试图把辛弃疾请回驿站之中。
“这些大概是周围居住的人,闻到了香味,嘴馋,想进来混口吃的,可千万别可怜他们,都是些刁民乱民,很危险的,辛总长还请进屋,这里的事情我会安排人手彻底解决掉的。”
辛弃疾站着不动。
“刁民乱民?我可未曾见过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刁民乱民,王枢密莫要诓我,这分明是没饭吃的流民,饥肠辘辘,许是被香气和炊烟引来……此处距离临安不过一日路程,大宋帝都之内,为何有那么多流民?”
“这……这许是什么地方遭了雪灾吧?刘县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清楚!这里为什么会有流民惊扰辛总长?”
王纶一看诓不了辛弃疾,又是尴尬又是恼火,只能把怒火往前来侍奉这一顿饭食的余杭县令刘玮脑袋上招呼。
刘玮也不知道是涨红了脸还是被天寒地冻的冻红了脸,反正辛弃疾记得方才他的脸没有那么红。
更诡异的是他的脑门上还有汗。
这大冷天的,他愣是能憋出一脑门的汗来。
看来这个事情确实让他非常惊慌。
“这……这……这应该不是余杭的流民,余杭素来殷富,从没有流民,这大概是南边某些穷乡僻壤遭了雪灾,这些流民无家可归,于是就北上寻找吃食来了……这样的事情其实也不少见,只要天公不作美下了大雪,就……就……”
“我是问你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惊扰辛总长的车架!”
王纶怒火冲天,指着刘玮的鼻子痛骂道:“辛总长是北国重要使者!惊扰了辛总长,叫辛总长受到惊吓,感到不快,引得友邦惊诧,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也不知道是装样子还是真心实意想要骂人,王纶骂人的样子非常凶,和他之前温文尔雅的模样完全不同。
反正辛弃疾是不知道王纶这单薄的身子居然也能激发出那么大的火气,把个头比他高的刘玮骂的直不起腰来,跟孙子似的。
或许,这就是高官显贵吧?
王纶痛骂了刘玮之后,刘玮低着头弓着腰一动不动,似乎都被吓傻了。
于是辛弃疾长叹一声。
“天寒地冻的,这些流民衣衫单薄,饥肠辘辘,若是不得吃食,没有御寒之物,又能坚持多久呢?怕是很快就要尸横遍野了。
王枢密,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面对此情此景,我岂能没有恻隐之心呢?”
王纶骂过了刘玮,知道辛弃疾可能有些特殊的想法,比如要帮帮这些流民之类的,便一脸为难地走上前。
“辛总长,这些刁……流民可不是好相与的,你看看那么多人围过来,也不知道附近还有多少,你若是让其中一两个人吃了,他们全都得围上来。
咱们的粮食也不知道够不够吃,到时候有人吃到了有人没吃到,他们会产生怨恨,这里会给围的水泄不通,最后肯定会出事,辛总长,我不能把你置于危险之地。”
王纶坚持要辛弃疾进入驿站,由他来处理这些流民,确保辛弃疾的安全。
六百四十七 苏咏霖想要让辛弃疾看到的世界
听了王纶的话,辛弃疾长叹一声。
“大雪纷飞,积雪厚至膝盖,这些流民几乎被冻僵,又能做些什么呢?况且周围还有那么多持械护卫军士,流民手无寸铁,根本不敢乱来,你没看到他们都在跪着乞求施舍吗?”
“可是……”
“王枢密,你若现在给他们一些吃食,好言好语把他们劝走,咱们也会安全,若是咱们只顾自己吃喝,对他们不管不顾,一旦激起他们心中的怨念,他们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冲击驿站的,到时候,才是真的危险。”
辛弃疾回身看了看驿站。
“驿站里肯定还有很多米粮,可分作小包,一小包装一些米粮,以持械士兵分发给这些流民,再让他们离开这里,如此恩威并施,才能将这些流民劝走,否则,快要饿死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王枢密不会不知道。”
王纶思来想去,面色变得很差。
他知道辛弃疾说的很有道理,此时此刻,这或许也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
于是他恶狠狠地瞪了刘玮一眼。
“马上按照辛总长所说的去做,叫士兵分发米粮包给这些流民,然后勒令他们离开,否则必然严惩不怠!”
“明白了。”
刘玮低声下气的应下差事,弯着腰身跑去安排这些事情了。
他当然准备了数量很大的食物,还有驿站本身就有的存粮,应付这里二百多号流民还是足够的。
“辛总长,进去吃饭吧,外头有其他人操持着,不会出问题的。”
王纶不想让辛弃疾继续呆在外面看着这种让南宋感到尴尬的事情了。
“再等等吧。”
辛弃疾却想要继续看着,看到这些流民拿到救命粮食之后再进去吃饭,否则这顿精美华丽的饭食,他又如何吃得下去呢?
王纶无法左右辛弃疾的决定,只能硬着头皮站在一旁陪着辛弃疾。
同时,他的心中充满怒火。
其实早几日他就接到了报告,说在他们南下临安的预定路线上出现了一股数量较为庞大的受灾流民。
之所以出现这些人,是因为南方几个州遭到雪灾,压垮了很多房屋,很多人无家可归,也没有饭吃。
当地官府虽然被勒令赈济,但是因为腐败,官府拿不出粮食也拿不出钱,也没什么人愿意顶着严寒帮助流民,大有任其自生自灭的架势。
反正他们知道中央政府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跟他们翻脸。
那些官老爷怎么会在意区区几万流民的死活呢?
除非他们造反了。
那些受灾地方只有当地一些大户怀着赚取名声积阴德的目的开设的粥棚赈济流民,但是只靠那些粥棚实在是救不了多少人,大量流民没有饭吃,没有房屋御寒,不得已,只能北上经济繁华地带讨饭吃,求一条活路。
辛弃疾一路南下是有固定路线的,沿途都是一些比较繁华且比较安稳的州县。
宋廷经过研究,力图让辛弃疾看到大宋经济繁华富足、百姓安居乐业的场面,这样不管他有什么想法,看到大宋国殷民富,都会多做思量。
和这样一个繁荣富强的国家搞对抗,是不是不值得呢?是不是很危险呢?
结果这群雪灾流民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宋廷的部署,王纶接到密报之后也大为恼火——辛弃疾都到这里了,还怎么临时变更路线呢?
王纶只能立刻下令沿途州县官员全力清除这些流民,若是敢让辛弃疾看到一个流民,必将遭到严惩。
同时他又向临安方面汇报消息,请求临安方面立刻解决掉这批流民,绝对不能让辛弃疾看到这些流民,以免让辛弃疾对南宋产生负面看法。
有了这一层面的需求,沿途官府当然铆足了劲儿全面出动,凶神恶煞的驱赶难民离开辛弃疾的必经之路。
若有不听话的动辄打骂,若有敢于反抗的直接逮捕,然后处死。
可怜的流民手无寸铁,偕老妇幼,衣衫褴褛,步伐踉跄,就那么被驱赶着到处逃窜。
大冬天天寒地冻,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需要被这样对待。
不过地方官府的行动虽然迅猛、残酷,但是多少有疏忽的地方。
有那么一伙二百多人的流民因为临时居留的地方比较偏僻,没有被驱赶队伍发现,他们就神使鬼差般迎着辛弃疾来的路线抵达了这座小小的驿站,见着炊烟,闻着香味儿,终于走不动道儿了。
然后就是眼前这一幕。
王纶那个恼火哟,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在这件事情之后给刘玮一个深刻的教训,让他知道上官的怒火到底是如何的凶残。
这帮混蛋,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忽然要他们办事,就办的如此稀烂,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大宋优待是大夫,确实不杀人。
但是最起码也是一个流放!
滚到岭南和野人为伍去吧!
王纶已经在心底里判了刘玮仕途上的死刑。
辛弃疾对于这一切可不管不顾,他看着驿站里的人逐渐准备好了一个一个的小粮包,开始持械发放小粮包。
虽然凶神恶煞,虽然语气粗暴,但是宋兵们到底还是把粮食分给了这些饥肠辘辘的流民们。
流民们对着凶神恶煞的宋兵们跪拜叩谢,拿到粮包之后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怀里的东西是天下至宝一般。
辛弃疾一眼看到了方才那两个带着孩子的妇人,看到她们已经领到了粮包,正在安抚抽泣的孩子,便伸手拿过了两个粮包走了过去。
“辛总长?”
“我去看看。”
辛弃疾走向了那两个带着孩子的妇人,走到近前,看着那两个妇人。
两个妇人略有些畏惧的看着人高马大身姿雄壮的辛弃疾,稍稍退后了几步,不敢靠前。
辛弃疾看着他们被冻成青紫色的脸和处处皲裂的双手,还有那两个饿的头显的特别大的幼童,心中酸涩,伸手把两个粮包递了过去。
两个妇人见了,不敢拿,只是举起了各自手上的粮包,表示她们已经拿到了。
辛弃疾摇了摇头。
“孩子也要吃,给孩子的,多吃一点吧,多撑一些日子,撑到开春,就好了。”
两个妇人看了看各自的孩子,眼圈红了,上前接过了粮包,然后跪下来给辛弃疾磕头。
辛弃疾鼻子又是一酸,差点没忍住掉下眼泪来。
这些小小的粮包里的粮食又能让他们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这样想着,辛弃疾又决定把身上的袄子脱下来给她们御寒。
而这个举动被走上前来的王纶劝阻了。
“这袄子很名贵,能换不少钱,给她们可以,难保之后不为人所夺,孤儿寡母的在这个队伍里,怀璧其罪。”
辛弃疾一愣,脱下衣服的动作停下来了,少顷,辛弃疾回到了驿站里,接着又冲了出来,把自己从中都带来路上用以御寒的毛毯子拿了出来,用刀切成两半,交给了两个妇人。
这毛毯子不是什么名贵物件,也用了有些年头,都旧了,起毛了,本来是该扔的,但是辛弃疾用惯了,觉得舒服,舍不得扔,就带着一起南下,现在正好能派上用场。
于是这两个妇人又是跪下磕头,千恩万谢,还让孩子一起跪下给辛弃疾磕头。
辛弃疾费了好大功夫才止住了流泪的冲动。
生民之苦,尽显于此,苏咏霖想要让辛弃疾看到的世界,辛弃疾看到了。
辛弃疾很生气,很愤怒,也很悲伤,唯一让他感到些许慰藉的是,在中原大地上,但凡有复兴会涉足的地方,已经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他们一起为之努力为之奋斗的复兴会,正在竭尽全力改变这样的现象。
这样规模的流民,只要不出现大规模的天灾,想来是已经不会出现在大明朝了。
谁敢让这样的流民出现在大明朝,辛弃疾就有拔刀杀人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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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四十八 因为很多人没有按照圣人所说的去做
这群流民拿到了粮食之后,慑于宋兵武器之威,到底不敢继续纠缠,很快就三三两两的离开了。
那两对母子临走之前还不忘给辛弃疾磕几个头,感谢辛弃疾的救命之恩。
辛弃疾强忍着落泪的冲动,望着那两对母子离开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到为止。
那么些粮食,能让他们支撑三天吗?
能让他们熬过这个难熬的冬天吗?
他不知道,但是眼下他所能做到的,也仅仅只有这些了。
等他们离开之后,这场小小的风波才算是解决掉了。
驿站安全之后,王纶又把刘玮痛骂一顿,勒令他尽快解决雪灾难民的事情,也不准他进屋吃饭,直接把他赶走了。
刘玮失魂落魄的离开了驿站。
他预料到自己不会有好的下场,回到县府之后就安排家人做好他会被流放到偏远地区的准备。
余杭县令是做不下去了,未来的前途也算是完蛋了,费了多大功夫拉关系走后门才捞到余杭县令这个美差,眼看着大好前途就在眼前,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刘玮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是却不敢真的死掉。
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这个官还能继续做,不管在什么地方,总是高人一等的,只要高人一等,就还有希望,不至于现在就死掉。
虽然真的很难过就是了。
而驿站之中,辛弃疾的情绪也是前所未有的低落。
这顿饭,虽然食材精致,菜式华丽,但是就连南宋的陪同官员都不敢大快朵颐,尽管他们已经饥肠辘辘,非常想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了。
王纶不知道辛弃疾为什么如此难过,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仕途可能会因此受到一些影响。
刘玮级别太低,不足以为此事背锅,一旦明国因为这件事情对南宋产生了负面的看法,看出了南宋隐藏在繁荣局面之下的隐忧,从而影响到了两国邦交,以至于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不用说,那肯定是要有人为此背锅的。
直接参与到此事当中的王纶身份地位足够,必然是那个最合适的替罪羊,不知多少觊觎着他的地位的人一定会暗中推波助澜——大宋取士太多,官位又少,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不下去,后面的人怎么上来呢?
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所以王纶的情绪也不高。
这顿饭前所未有的沉闷,在沉闷中结束。
一天以后,辛弃疾抵达了临安,得到了宋国首相汤思退的亲自迎接,王纶的差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但是这事儿还没完。
王纶随后被召入宫中,等待他的是赵构的一顿痛斥。
“陛下,臣知错,但是臣已经竭尽全力做了补救,那些难民人数不多,只有二百多人,规模也不是很大,不至于让辛弃疾对大宋有什么看法,而且这种事情,想来明国内部也不会少。”
王纶竭尽全力自救,竭尽全力为自己开脱,然后光速甩锅给刘玮。
“臣得知消息之后已经火速下令各地官员将此事全部处理掉,所有地方都没有问题,只有余杭县令刘玮没有完成使命,叫辛弃疾看到了那一小波难民,此事,刘玮难辞其咎。”
赵构挑了挑眉毛。
“余杭县令刘玮……立刻派人将其捉拿,进行审查,从重处置!”
解决了刘玮,赵构余怒未消,但是念及辛弃疾还没有透露他的真实目的,留着王纶还能应付,就咬牙切齿地警告王纶。
“最好此次来使能圆满结束,若稍微有些波折,你这个知枢密院事也难辞其咎!”
“臣……遵旨。”
王纶心中苦涩,满腹怨气不知道朝哪儿发泄,离开宫廷之后就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声咆哮了一阵,才算是勉强让自己平复下来。
另一头,汤思退迎接了辛弃疾,亲自把辛弃疾送往了临安城内最高规格的驿站,又亲自布置接风洗尘宴会,邀请辛弃疾享用丰盛的临安美食,体会一下临安风情。
辛弃疾心情不佳,但还是勉强接受了汤思退的邀请,带着随从人员出席了接风洗尘宴会。
辛弃疾和汤思退在中都时见过面,当时迎接汤思退为他接风洗尘的就是辛弃疾,现在双方反了过来,在汤思退看来也算是缘分。
但是本来汤思退是很有信心让辛弃疾高高兴兴的,大家把事情谈一谈,你好我好大家好,结果中途出了这么一出事情,坏了辛弃疾的心情,也让汤思退感到颜面无光。
他本来就对王纶不满意,对于王纶试图推行的整顿军备的政策很不高兴,现在他觉得也算是找到了王纶的把柄,此事之后,定要参他一本,把他拉下马!
但这是后话,眼下,还是要好好安抚一下辛弃疾。
“幼安,如此美酒佳肴,何不痛饮?”
辛弃疾看了看笑容可掬的汤思退——
他才不信这老家伙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们肯定通过气了,只是借个不知道此事的由头引起话题罢了。
辛弃疾于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古人尚且知道为了民生多艰而流泪叹息,我又如何能在此时此刻痛饮美酒享受佳肴呢?”
汤思退一脸惊奇的样子。
“北朝发生了什么灾难了吗?”
辛弃疾看了一眼汤思退。
“北朝的确有很多灾难让我很难过,我本以为以南朝之富庶,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是可以让我放松心情浏览冬天雪景的,可谁曾想,南朝居然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汤思退属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请辛弃疾明说,辛弃疾也不揭穿他,就明说了。
听完之后,汤思退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把手里的酒杯放在了桌上。
“若然如此,幼安无心美酒佳肴倒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别说是幼安,我听到这样的事情,又如何不是心有戚戚,痛苦难耐呢?民生之多艰,我们早就知道。
读书进学科举做官,所谓的不过是让百姓过得好一点,让百姓可以多吃一点粮食,不要冻毙、饿毙,这是我读书进学时最初的想法,至今也没有忘记过。”
“哦?还有这样的事情?”
辛弃疾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看着汤思退。
汤思退笑道:“吾辈圣人门徒所思所想不过是按照圣人教诲,让国家强盛,让百姓富足,让天下安定,别无他想,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而已。”
“那为何还会……”
“因为很多人没有按照圣人所说的去做,他们狂妄无知,或者急躁冒进,没有真的按照圣人所说的一切去做事,走了很多弯路,害苦了百姓,这样的行为屡屡出现,我也会感到非常的痛心。”
汤思退长叹一声:“圣人教诲博大精深,很多人学问不足,却假装自己已经参透了圣人道理,哼,这样的话我尚且不敢说,他们又如何敢说出此等妄言呢?”
“所以,出现那样的情况,是因为地方官员没有遵照圣人教诲?”
辛弃疾强忍住想要嘲笑汤思退的想法,一本正经的询问。
“对的,都是因为他们肆意妄为,忘记了圣人教诲,只要遵照圣人教诲,必然可以让国家强盛百姓富足,只是很多人不这样去做,以至于百姓罹难,国家受损,我甚为痛心!”
汤思退一脸悲天悯人的样子,仿佛一个演技精湛的舞台剧演员正在对着观众展现他的演技。
他的眼神真挚,情感流露自然,让台下观众看得如痴如醉,仿佛有身临其境之感,不由自主的被他带入到了那副理想的蓝图之中。
六百四十九 读书就是为了钱和女人?
台下的观众或许包括了很多人,比如一起陪同的宋方官员。
他们看着汤思退的表演,或捏着胡须连连点头,或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慨叹不已,仿佛汤思退一言道尽了国家弊端丛生的根本原因,仿佛汤思退所说的就是挽救这个腐朽堕落的国家的唯一方式,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一切都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切都是当代人没有按照圣人所说的去做、去实践、去执行,所以才会有今日的祸患。
不过辛弃疾并不是他台下的观众。
他是个冷眼旁观者,所以他实在搞不懂吃饱肚子和圣人教诲之间有什么直接联系,更是感觉自己实在是受不了汤思退的厚脸皮和指鹿为马的能力了。
如果宋朝的官员都是这样的一群人,也难怪他们保不住大好河山,只剩下这半壁江山。
要是他们继续那么无耻,想来,这剩下的半壁江山也不会太久了。
辛弃疾也是接受过传统精英教育的,他自幼熟读儒家经典,曾一度向往古之贤人所描述的理想国,一度向往那个人人讲究礼仪的大同世界。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再信奉儒家学说,但是里头的很多东西他依然记得。
同样的,苏咏霖也记得。
所以当初苏咏霖曾经抽空和辛弃疾闲谈如果真的按照孔老夫子的设想治理国家会如何,然后苏咏霖指出了一位大神级实践家——
王莽。
从他的遭遇里,可以看到真正的圣人门徒为了实践圣人理想而做出的努力以及最终的下场。
圣人只是说,没有条件让他去做,但是在西汉末年那个时代,这位大神是真的去做了。
他言必称三代,事必据《周礼》,【每有所兴造,必欲依古得经文】,他把一切政令、设施都弄得古色古香,一部《周礼》几乎是王莽新政的蓝本,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恢复那个古老的时代,他是真的想要带着全社会一起大倒车的。
这还不算铁杆圣人门徒?
可他得到了什么?
那些儒家的文人墨客们就真的不知道王莽所作所为都是圣人特别希望的?
他们不知道圣人就特别想让全社会倒退回西周那个秩序井然的时代?
他们知道,只是他们不能承认王莽的改革本质就是复古改革,是按照圣人的最高理念来的,这要是承认了,岂不是说明圣人理念根本不可能实现,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那儒家的政治生命不就要宣告结束了吗?
那就只能全盘否认王莽,否认他的改革,重新改造儒家的政治理念,使得这一理念更加符合封建统治者的需求。
圣人的理想从那以后只留存在书本之上,再也不会被付诸实践,儒家门徒们也只是借着圣人的理念,私底下做的事情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苏咏霖的这番说辞敲碎了辛弃疾心中对儒家经典中描述的【三代之治】的最后一点留念。
从那之后,辛弃疾只把儒家经典当做道德、哲学书籍去看,且看的越来越少,倒是开始对一些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多家涉猎,为政之道方面则多读苏氏政论,多参加苏咏霖秘密组织的复兴会内部研讨会议,在那里面讨论政治。
时至今日,当他发现南宋方面还在如此无耻虚伪的坚持着所谓的儒家治国理念、并且把这一理念当做他们为所欲为的遮羞布时,他不由得感到了发自内心的厌恶。
“我以为,在这茫茫大雪之下,那些流民最需要的是御寒的房屋和饱腹的粮食,而不是圣人的教诲吧?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应该比什么都重要。”
汤思退闻言,愣了愣,又看向了辛弃疾,似乎有点惊讶辛弃疾为什么没有被这宏伟的蓝图和伟大的悲愿所折服。
旋即,汤思退又有了新的说辞。
“粮食当然需要,房屋也当然需要,这些都是会有的,但是如果没有圣人教诲,又如何能有这些呢?正是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
汤思退笑了,笑的颇为暧昧。
辛弃疾则是忍不住的皱眉与厌恶。
对于这一点,苏咏霖当初也是觉得非常无语,在内部会议上多次强烈抨击赵恒的这一做法,认为这是极为短视、丑陋的行为。
勤学向上、实现终极理想,治国平天下,那是多么崇高的一件事情?
理想主义在现实主义者面前会显得幼稚,但是没有理想主义,也就没有现实主义的进步了。
所以读书进学当然是为了治国平天下这样最高等级的理念,历朝历代也都是如此坚持的,只有你赵家皇帝用赤裸裸的金钱和女人来笼络士人。
读书就是为了钱和女人?
堂堂皇帝和国家宣传机器居然那么直接纯粹?
老美都知道厚颜无耻死乞白赖的宣扬自己是民主灯塔,做了坏事死不承认,死抱着自由民主的旗帜不松手,大有一副死都要和自由民主死在一起的架势,就算全世界都知道老美的德行,人家自己骗自己骗得一愣一愣的。
轮到你大宋倒好,直接承认做你赵家的官就是为了钱和女人。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辛弃疾此时的感觉也和苏咏霖一样,和这帮人是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没什么说的,汤思退却有很多想要问的。
且不说辛弃疾的来意,就说日前他听闻的明国要开科举并且对科举制度作出重大改革的传闻,他就很感兴趣。
这种非正式的半官方接风宴会上不适合谈论正事,但是谈谈科举未尝不可。
于是汤思退就把话题引到了科举考试上。
“听闻北朝即将开办科举,且要对科举做出一些更改,敢问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辛弃疾正好也不想再谈这类事情,便顺着汤思退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这具体更改哪些方面呢?”
汤思退帮辛弃疾倒了一杯酒。
“改的还是比较多的,简单来说,就是皇帝陛下准备恢复唐时分科取士的办法,招募更多的人才。”
辛弃疾话说完,汤思退端着酒壶愣了一下。
“分科取士?”
“对,分科取士。”
“这……倒是很大的变动啊。”
汤思退放下了酒壶,开口道:“做出如此之大的变动,北朝不担心引起一些混乱吗?”
“当年南朝的王相公是如何取消分科取士的?如今我朝不过是恢复而已。”
辛弃疾带着些嘲讽的意味笑了笑。
“这……呵呵呵呵……”
汤思退尴尬一笑。
“我朝之分科取士,倒也不完全和唐时一致,也是有很多变更的。”
辛弃疾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夹了一块肉送到嘴里:“我朝之分科取士,分文理法工四科,每一刻都有对应的考题与取中标准,中试之后都是进士,不分高低贵贱。”
“文理法工?这……敢问辛总长,何为文理法工四科取士?”
汤思退觉得有点难以理解。
法倒是可以理解,可是这文代表什么?理代表什么?工……不会是工匠的工吧?
汤思退的问题很快得到了辛弃疾的解答。
“文就是与南朝现在的进士科取士一样的考试,主要考经典,当然了,我朝还增加了农业相关的内容和《荀子》相关的内容。”
辛弃疾第一个解答就让汤思退震惊了。
考农业什么的还不算什么,但是这个《荀子》,是那个被宋儒广泛批判的《荀子》吗?
那个宣扬人性本恶所以不为人待见的《荀子》吗?
“辛总长,这荀子该不会是……”
“就是大儒荀子所著的《荀子》。”
辛弃疾笑着点了点头:“我朝陛下非常喜欢荀子,决定将荀子纳入科考范围之内,与其他经典并行。”
汤思退顿时被雷的外焦里嫩。
六百五十 对不起啊,马上皇帝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知道明国准备在科举考试中引入《荀子》篇章,汤思退的第一反应就非常实在。
“北朝朝廷没有人反对吗?”
汤思退大大的眼睛里充斥着大大的疑惑,眼中透出的疑惑之光仿佛能覆盖整个古今岁月。
辛弃疾可没有这种疑惑。
“有啊,当时反对的人不少,反对的意见也挺多,但是支持的人更多,所以还是通过了。”
辛弃疾寻思着之前那场小小的政治风波大概是平息的太快了,所以尚且不为宋人所知,以至于他们还不知道曾有人愿意为了这场变革做殉道者,做了螳臂当车的蠢事。
所以他们自然也不会知道苏咏霖是如何雷厉风行的解决掉了那些反对者,推行了新的变革。
汤思退不知道个中内情,觉得辛弃疾淡淡一句【反对的人不少,但是支持的人更多,所以就通过了】实在是太雷人了。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南宋,汤思退甚至都能想象南宋内部要吵成什么模样,说不定到时候吵着吵着都要打起来,弄不好还要出人命。
开什么玩笑,荀子那种离经叛道的言论也能被纳入科举考试的范围之中?
汤思退不曾深入学习荀子,但是他读的书多,对荀子的言论也有一些了解,他知道荀子的言论到底是多么的能够引发争议。
可是在明帝国这里,仅仅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就让这本书进入了科举考试的出题范围之中吗?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明帝国到底怎么了?
他们的科举……真的是科举,真的能选拔出优秀的人才吗?
汤思退咽了口唾沫。
“荀子的言论,我也稍有涉猎,与圣人经典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若是引入科举考试进行考核的话,恐怕……”
“还好吧,没什么人在意的,现在也完全通过了,而且比起文科,其实我们大明国上上下下都更加在意理科法科和工科的考试。”
辛弃疾笑道:“我朝皇帝陛下说了,圣人经典虽然好,但是前人研究了千年,早就把该研究的研究透了,继续研究也不会有什么所得,所以与其皓首穷经,更重要的还是理科法科与工科的考试。”
汤思退再次被雷到了。
明国皇帝苏咏霖居然说圣人经典考试不重要?
他居然说更重要的是其他科目的考试?
“北朝皇帝陛下当真是如此说的?”
“是啊,不仅陛下如此认为,其实我们朝廷也是这样认为的,经典确实已经研究太久了,前人注释早就比原著更多了,各家有各家的说法,个人有个人的理解,继续研究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把精力放在其余三科上。”
辛弃疾又喝了一口酒,眯起眼睛笑道:“法科,顾名思义,就是讲究法律的,国家建立,法律是最重要的,并且法律也不能一成不变,需要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改变,所以陛下设法科考试,为国家培养法律人才。
理科是讲究天文地理算术等世间真理之道的考试,故此命名为理科,陛下认为行军征战、农业生产等等国家大事都需要理科所研究的学问出力,所以特设理科考试,培养人才。
工科也是一样的,行军打仗需要军械,需要营房,百姓居住需要房屋、城池,农业生产需要水利工程等等,所以我朝也需要百工人才,陛下于是特设工科考试,培养人才。”
辛弃疾竖起三根手指,把除了文科之外的三科考试给汤思退大概的讲解了一下。
而汤思退显然已经被明国科举考试的内容给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了。
科举考试素来都是读书士人角逐文才的舞台,是选拔最优秀的文人的舞台,可是明国科举考试是个什么情况?怎么连工匠都要上场考试了?
“百工也能参加科举考试?”
“为何不可?只要于国有利,就是人才,只要是人才,就要唯才是举,这是我朝陛下认为的科举考试,科举考试,就该不拘一格的录用人才为国家服务。”
汤思退彻底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样的科举考试了。
明国的科举考试只是挂着一个科举考试的名号而已,内里,已经完全不同了。
感觉有点曹孟德唯才是举的意思?
一场接风洗尘的宴会本来是为了安抚辛弃疾的,结果汤思退自己给搞不明白了,于是宴会之后,汤思退立刻前往皇宫拜见赵构,把探知到的消息告诉了赵构。
赵构对此也相当惊讶。
“文理法工四科分科取士?工也算士?”
赵构诧异道:“苏咏霖到底是怎么想的?分科取士也不是这么个取士法,他这明显是把四科并立,而且文科里居然还要加入荀子文章,这……他是怎么通过朝廷评议的?”
赵构有些难以理解。
汤思退刚才在来的路上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得出了一个解答。
因为苏咏霖是强大的开国皇帝,更是功勋卓著打遍中原无敌手的马上皇帝,军队都听他的,他的威望太高,权势太重,强行用自己的权威推动此事,臣属不敢反抗。
他的臣子们全都妥协了,全都认怂了,就任由他乱来。
谁让他手握四十万精锐善战的军队呢?
至于赵构不能理解……
嗯,很显然,赵构从来也不是什么靠军功上位的强大帝王。
他之所以成为南宋的开国皇帝是因为宋徽宗只有他一个儿子侥幸逃脱了被俘获的命运,他没有军功,也没什么大的政绩,反倒是有着向敌国卑躬屈膝称臣纳贡的经历。
所以他的一切都是靠阴毒的权术和利益的交换得到的,苏咏霖的这种纯靠实力的境界他是无法理解的。
想让他理解马上皇帝可以为所欲为这种事情,怕是做不到的。
这种事情汤思退想明白了,但是什么也不敢说,只能附和着赵构的话。
发了一阵子牢骚,赵构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左右苏咏霖做的任何事情。
怀着些许没来由的沮丧,赵构开口问道:“辛弃疾此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搞清楚了吗?”
“目前还不清楚,他嘴巴很严,非要到正式场合才说。”
汤思退摇头道:“这段时间也没什么好时机问他,尤其之前还出了那样的事情。”
那样的事情自然就是流民包围驿站的事情。
不说还好,一说,赵构又怒了。
“刘玮是个废物!废物!这样的废物根本不配做余杭县令!别审了,直接罢免!撤职!滚到岭南去!永远不准回来!”
赵构一开口,基本上确定了刘玮的仕途死亡。
虽然他在朝中有一些身份不低的靠山,否则也做不了余杭县令。
但是这件事情牵扯到北朝明国,使得【友邦惊诧】,属于国际争端,是赵构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所以刘玮背后的靠山是什么也不敢做的。
汤思退自无不可,当然会去安排刘玮的流放之地,然后让这个倒霉蛋彻底告别鱼米之乡,去未开化之地和野人为伍作伴。
赵构正式决定接见辛弃疾的日子是两天之后,于是在赵构接见的前一天,辛弃疾正式把明国国书递交给了宋方,让宋帝赵构了解到明国此次南下的需求。
接到国书之后,赵构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明国要派遣一名高级军事主官作为正使南下商议此事。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辛弃疾在此之前一直藏着掖着,就是不把南下的具体目标透露出来。
这是可以用来商议的事情吗?
这根本就是战败赔偿吧?
怀着空前的受到欺骗的感觉与愤怒,赵构一甩手把明国国书砸在了地上,当着宰辅们的面怒吼连连,连什么【苏咏霖小儿欺人太甚】之类都说出口了。
PS:
六百五十一 真的和明国刀兵相见,有几成胜算?
对于赵构的反应,汤思退一脸惊诧。
在他看来,修身养性多年的赵构不该有这种反应——据说他当年跪着接受金国人册封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反应啊。
得知赵佶和赵桓的死讯,他也只是悲伤的哭泣,并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恨意——对金国人的恨意,尽管他的很多亲人都死在金国人手上。
可是赵构一样不曾打算复仇。
这样一个软弱性格的皇帝,怎么会产生如此怒火?
还对着明国皇帝?
他赶快上前捡起了被赵构砸在地上的明国国书,拿起来一看,没一会儿,直接瞪圆了眼睛,脸色煞白。
沈该站在一旁,看着汤思退脸色煞白的模样,不管不顾的把国书从汤思退手上夺了过来,展开来一看,没一会儿也变得脸色煞白了。
王纶和叶义问还有周麟之赶快围上去一起看,看了没一会儿,一个个惊声低呼,大感不妙。
这份国书其实挺言简意赅的,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意思就是黄河之所以崩坏,都是你们宋廷的错。
是你们三易回河搞得河北废掉了。
是你们任命的东京留守杜充扒开黄河大堤毁掉了河南和两淮。
现在中原大地处处残破,起因都是因为你们,是你们的一系列操作毁掉了中原。
如今大明国定鼎中原,正是需要休养生息恢复生产的时候,可是我们看着残破的中原和凄怆的百姓,欲哭无泪,意识到必须要修黄河。
可是面对着残破的黄河大堤与高昂的费用,大明国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和物资来填补进去了,这样一来,大明国就想到了作为犯罪者的你们。
啥也不说了,出钱吧。
也不要多少,之前你们每年给金国多少,现在就给我们多少,给钱给物可以商量,但是有一个前提,即每年交给大明国的黄河特别维修费用总价值不能低于二十五万两白银和二十五万两绢布。
就这样。
一份言简意赅阴阳怪气的国书就写完了。
“陛下!这……”
王纶抬起头,看着面红耳赤怒火冲天的赵构。
“他们修黄河,居然要我们出钱?说这是我们的错?混账东西!混账东西!他苏咏霖要修黄河就自己去修!现在居然来怪我大宋?当年的事情他懂什么?他知道什么?还想要岁币?痴心妄想!痴心妄想!!!”
赵构明显是气着了,艺术家的修养完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就是一个骂街的混混泼皮。
他对着苏咏霖就是一顿国骂,把各种能想到的肮脏词汇一股脑儿的往苏咏霖脑袋上套,俨然是把苏咏霖和明国当做十恶不赦的混蛋了。
赵构在气头上。
而群臣除了生气,更多的是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能把国家军事主官派来做使者上以这个问题,显然是代表着明国对这件事情的重视,所以这件事情注定非常严肃,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掉的。
而且这里头说不定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你们要是不把钱送过来,那就千万别怪我们领兵南下自己来取了。
王纶是最先想到这个点的。
“陛下息怒,稍安勿躁,明国以军事主官南下为使者递送国书,显然是表示他们对此事的重视,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并且隐隐有用兵马威压我朝的意思。”
王纶把这层担忧说出来,汤思退和沈该立刻变成了苦瓜脸。
但是赵构却没有。
“让他压!让他压!我还怕他不成!”
赵构红了眼睛,一甩手把桌上的茶碗砸碎了。
“让他领兵来啊!他来啊!我大宋是好欺负的吗?他有四十万兵,我就没有四十万兵?他若敢南下,我必要他好看!!”
赵构怒吼连连,看上去非常有种,以至于宰辅团队都觉得好奇——你怎么突然那么有种了?
不过想想,也不是不能能理解。
国书里的话确实很难听。
明国国书的意思就是把中原如今的衰颓和黄河的问题全部甩到宋廷头上,将罪责归咎于仁宗神宗和哲宗三代皇帝,俨然是对着赵宋皇室的列祖列宗开炮了。
中原到如今,全是你们赵宋皇室干的,你们要为此负全责。
赵构的确有理由生气。
天子家族怎么会犯错呢?犯错的都是臣下,是无能的臣下,绝非皇帝。
但是。
汤思退面色很差的进言了。
“陛下,明国大军十分精锐,金国数十万大军,仅仅三年之间就全部崩溃,完全无法对抗明军,显然,明军远强于金军,而我朝大军虽然数量多,但是……”
汤思退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就这短短的几句话也足以让赵构从盛怒之中反应过来,然后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宋军打不过金军。
金军打不过明军。
消除同类项,得出结论。
宋军打不过明军。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眼前。
因为这个事实太过于显而易见了,所以当明国想要修黄河却缺钱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宋国,想到了他们孱弱的军力和富有的印象,以及曾经给金国送岁币的事实。
能给金国,不能给我?
他们不打这个主意就怪了。
赵构沉默了,汤思退也沉默了。
周麟之一眼看向了面色惨白的王纶——他记得之前王纶曾经在西夏使者失望离开的时候说过,宋国因为惧怕强邻而不敢提升自己,那么迟早会引来强邻的觊觎。
那个时候,宋国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宋国该怎么办?
周麟之忽然间又想起了张浚,也想起了陈康伯,更想起了之前那些告诫朝廷要整顿军备小心明国的主战派臣子。
虽然他一样心怀警惕,觉得明国不会那么干脆的就和大宋和平相处,但是他根本没想到明国那么快就开始对大宋心怀不轨并且试图动手了。
一动手还是要岁币这种卑鄙无耻的操作。
怎么这也该修饰一下,装扮一下,稍微友好一点吧?
直接把军事主官派过来,这不是明晃晃的威胁吗?
赵构和宰辅团队的五人一起沉默了很久,然后赵构才压低了喉咙,低声询问宰辅们。
“你们有什么看法,都说说吧。”
“陛下,开战是万万不可的,非到万不得已,不能有此设想,主要,还是以谈判为主,我等可以用两国签订的协约反驳明国,斥责明国背盟毁约,必然为天下人所耻笑,以此击退明国的妄念,维护大宋的国体。”
汤思退素来反战,更别说是这种根本看不到胜算的战斗,所以他力主和谈。
赵构心中一阵无力,头更低了。
“能谈成吗?”
“老臣会竭尽全力。”
汤思退如此表示。
沈该也站了出来,表示愿意代表皇帝和汤思退一起跟辛弃疾打前哨战,用大义名分压制辛弃疾,明国这样的无理要求必然不会得逞。
赵构似乎有点心累,想了想,就摆了摆手。
“那汤相公,沈相公,这件事情就托付给你们了,务必为我驳回辛弃疾。”
“遵旨。”
两人应下了赵构的命令,缓缓离开宫殿做准备去了。
剩下枢密院三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赵构就让叶义问和周麟之离开了,独独留下了王纶。
“德言,这件事情我只和你一人商量,你要对我说实话。”
赵构直勾勾的盯着王纶看。
王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陛下请问。”
“大宋的军备,到底如何?若是真的……真的和明国刀兵相见,有几成胜算?”
赵构问这话的时候很紧张,没什么底气,感觉这样问有点不符合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但是莫名的,他想要问一问。
六百五十二 赵构需要一个背锅侠
面对赵构的问题,王纶惊讶地咽了口吐沫。
他不敢相信这个一直以来都软绵绵的皇帝居然会主动询问军备的事情,乃至于——
有了想要开战的心。
为什么?
他不知道赵构走过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不知道素来畏敌如虎的赵构为什么忽然间有了战备的心思。
或许是因为面对的敌人不同?
或许是没有和明军交过手所以赵构心怀幻想?
王纶不知道原因,可是王纶知道他的职责所在。
于是他向前一步。
“陛下,大宋军备的报告,臣已经上表很久了。”
赵构略有些尴尬。
之前的他只想着安稳度日,欢乐享福,以及帮助下面的小兄弟再次抬头,重振男儿雄风,抓住壮年的尾巴好好潇洒一下,哪里会关心这些事情?
那个时候和他谈军事不就等于是在要他的命吗?
但是现在……
“我知道,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以当下大宋的军备,能否对抗明国军队?”
王纶沉默了一会儿。
“大宋额定兵员数量总共在四十一万三千七百六十二人,但是根据之前的战备调查显示,其中起码有三成被各地军官、边地守官吃了空饷,剩下的七成中真正的精兵数量也不多,有大量老弱病残滥竽充数。
且各地情况非常复杂,吃空饷的情况分布不均,有恪尽职守兵员满额的,也有大量吃空饷只顾自己的,目前为朝廷惩戒的人数数量有限,以小见大,或许还有很多类似的事情没有被发现。”
他稍微提炼了一下之前的军备报告的内容。
赵构的脸色差了很多。
“大宋安稳不过十几年,就到了这个地步?”
“是的,一旦和约签订,文恬武嬉已是常态,军备废弛,军队操练严重不足,相当多的士卒被当做军官的私奴指示,耕田打杂无所不为,就是不训练。
少数维持训练的军队也是军纪败坏,日常只是喝酒赌钱,有上官巡查就装模作样操练一番,上官一走恢复原样,继续喝酒赌钱,根本也不会主动操练战技,所以臣才建议陛下整顿军备,才……”
“可以了,具体情况我已经知道了。”
赵构赶快阻止了王纶继续说下去,忙问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一旦开战,大宋最多能调动多少可战之兵?”
王纶稍微盘算了一番。
“若仅仅只是防守,最多可调动二十万左右的兵马,若选择进攻,当下不可能多于十万。”
“二十万是一地还是……”
“淮南、荆湖、四川三地之总和。”
赵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大宋四十万兵马,居然被吃了那么多空饷?”
“三成算是好的,臣甚至听闻某些地方五兵有三被吃了空饷。”
“什么?!”
赵构一拍桌子:“是谁?!胆大妄为!三成我也认了,他居然要了六成?是想造反吗?!”
王纶忙说道:“只是听闻,尚且没有真凭实据,算不得准,或许只是谣传。”
“什么谣传?我要的是真实的数字!真实的数字!”
赵构拍着桌子怒吼道:“王纶!你这个枢密使是怎么干的?为什么如此失职!你还想不想做了?!之前的事情也是,一点都不严谨,一点都不谨慎!枢密使何等要职!你说!你还要不要做!”
王纶被吓得赶快跪下。
“臣知错!臣知错了陛下!但是陛下,臣真的是竭尽所能了!臣每每派人前往军中调查,总是会遭到莫名其妙的阻碍,军中军官上下沆瀣一气,很难查出真正的情况,若真的要全面排查,非陛下亲自下令且单独组成一支调查队伍才行!”
赵构气的站起来左走一圈右走一圈,思来想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明国都欺负到家门口了,咱们自家的军备却废弛到了这个程度,看来不管管是不行了!不管怎么说,王纶,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办,你要权,我给你,人你自己去选,我要结果!”
王纶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要在短期内整顿军备,是不可能见到大的成效的,而若明国趁我不备,南下胁迫,大宋将非常困难。”
赵构当然知道这话说的不假。
之前王纶多次上表向他提起整顿军备的事情,他无心无力,只觉得想要过安稳舒服的日子,根本不想费那么大的心思整顿军队。
赵宋皇室的家法传统,就是荣养武将,让武将变得足够富裕、舒适,这样就算地位低,没什么尊严,他们也不会想要造反。
历代皇帝哪个不知道吃空饷的事情?
可是他们根本不会想要全面解决,也难以全面解决。
吃空饷早已被默认为是武将除了正规福利之外的潜在福利了,真要整治吃空饷的事情,就等于要对全体武将的利益所在开刀,必然引起武将群体的集体抗议乃至于反弹。
而且这也有助于朝廷钳制武将、控制兵权、避免武将势大夺权,经历过苗刘兵变、淮西军变和四大将事件的赵构对此还是相当敏感的。
和平的时代,平庸且听话的军队,这是赵宋家法之所以能够解决五代遗风的精妙所在。
可在乱世之中,这样的家法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只是作为皇帝,赵构这位大神又怎么能承认这件事情的本质是自己没有及时整顿军备、耽于享乐和故意放纵而造成的呢?
“平时不整顿军备,事到临头才发现无兵可用,诸臣误我!王纶!你也误我!”
赵构强行甩锅给王纶,无视了之前王纶多次上表要求整顿军备的事实,让王纶大为惊讶。
但是惊讶归惊讶,王纶知道赵构需要一个台阶,需要一个背锅侠,需要一只可以为他扛起责任的替罪羊。
于是他只能悲催的向赵构认罪。
“臣知罪,请陛下饶恕。”
“起来,去办事,许你戴罪立功,若不能戴罪立功,数罪并罚!”
赵构一脸威严的告诫王纶。
于是王纶悲催的成为了主要负责任的人,把一切都扛在肩上,一肩挑起了这次突发的政治事件。
另一头,汤思退和沈该全权负责起了和辛弃疾谈判的重任,誓要用大义名分把辛弃疾和明国的无理要求驳回。
因为赵构很生气,不想见辛弃疾,所以辛弃疾就直接和汤思退与沈该谈判。
这一回谈判可就没有之前那么友好的氛围了,汤思退和沈该满面寒霜,看着老神在在的辛弃疾,摆出了一副决不妥协的姿态。
“辛总长,对于大明国此番遣使南下,我等以诚相待,本以为辛总长会带来两国携手共渡难关的好消息,可不曾想,大明国却是要违背两国订立的盟约?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汤思退一坐下就开始对辛弃疾发动进攻。
辛弃疾冷笑一声。
“汤相公此言差矣,两国订立的盟约中,有任何关系到治理黄河的内容吗?没有吧?两国当然睦邻友好,互帮互助,而且你们说,大明国成功治理黄河了,南朝不会因此得利?”
汤思退眨了眨眼睛,寻思了一番。
目前淮南地确实在南宋的统治当中,每当黄河泛滥夺淮入海的时候,南宋也会遭到侵袭,绝非毫发无伤。
明国如果成功治理黄河,把黄河改回故道,南宋当然会得到利益,能够回复淮南之地往日的繁华,增加财政收入,减少防灾损失等等。
这倒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所以明国方面提出向南宋索取一些治理黄河的费用看上去也是合情合理……个鬼啊!
汤思退一拍桌子。
“这是北朝自己的事情,治好与治不好都是北朝自己的选择,受灾与否也是两国自己面对的,我朝可从未要求北朝在黄河泛滥的时候为淮南地遭受损失而付出费用!”
“南朝好意思这样说吗?黄河沦落到今天这个份上,是谁干的?南朝心里不清楚吗?”
辛弃疾满脸嘲讽道:“南朝仁宗皇帝神宗皇帝哲宗皇帝三次整治黄河,三次失败,每一次都酿成大灾,不只是我们这样认为,南朝自己人不也这样认为吗?
我听说第二次回河失败的时候,苏东坡就在徐州,被大水一冲差点跟着全城百姓一起丧命,侥幸逃回一命之后就对着朝廷破口大骂,引为一时盛谈,你看,难道这是我说的吗?”
“那……那……”
汤思退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六百五十三 我就是那个调动军队的人
汤思退一时间熄火了,无法继续输出,可是输出不能停。
于是蓄满了能量的沈该接下了汤思退的话茬儿,决定继续反击辛弃疾。
“这种事情难道是我朝愿意看到的吗?我朝也不愿意!但是当时的黄河多次决口,河道堵塞严重,不得不修,必须要修。
我朝也是调集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尽力了种种努力,竭尽全力治河,只是因为种种情况失败了,治河失败者何其之多?怎能全怪我朝呢?”
“但是如此失败的只有南朝吧?三次尝试,三次失败,朝中争论不休,朝外工程或是拖沓,或是急躁冒进,完全不把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以至于死亡数百万人!”
辛弃疾皱眉头道:“数百万人死亡,千万人受灾,河北河南山东两淮之地多处被大水冲为白地,继而引发饥荒、瘟疫,死者又有多少?黄河改道遗毒至今,又有多少人为其所害?损失多少财力物力?这笔损失你们算得过来吗?”
辛弃疾倒不是不知道北宋整修黄河的真实原因和目的。
这方面的问题在苏咏霖召开正式会议之前就开过了小会,内部商议过。
北宋整治黄河就是黄河不修不行了。
自中唐以来,不断滋生的人口导致关中生态环境严重恶化,到唐末五代时期,关中生态环境濒临崩溃,黄河河道堵塞严重,不修就会到处决口,随意改道。
五代时期因为军阀乱战,黄河无人管理,以至于彻底失控,到了北宋,接下这个摊子的赵宋王朝不得不面对这一严酷的事实。
至于应付辽国军事威胁什么的只能算是原因之一,且不是主要原因。
当年赵匡胤和赵光义时代,北宋就有在黄河中上游植树造林的措施,当时的精英们已经有人意识到了黄河中上游生态环境对下游河道堵塞的影响,所以在赵匡胤与赵光义的努力之下,在五代时期彻底失控的黄河决口问题在赵光义朝得到了初步控制。
只是植树造林这种做法没有在宋朝得到公开宣扬,也没有进一步形成全民共识,形成朝廷的一致观念,以至于后来人亡政息,没有延续下去。
说到底,宋人修黄河就是为了解决黄河在当时频繁改道的问题,出发点是没有问题的,不修也确实是不行。
但是出于政治攻势的需要,以及未来万一出现黄河整治工程失误的时候还能顺便甩锅,加上苏咏霖实在是厌恶极了那些眼高手低的蠢货,所以才公开宣布那样的内容。
他们的眼高手低和愚蠢决策让数百万人为此丧生,让千万人受灾,让北方经济凋敝,民生残破,所产生的后果至今没有消除。
这种程度的抹黑,难道过分?
反正辛弃疾一点也没有觉得苏咏霖对北宋决策的抹黑有什么过分的。
所以他的攻势迅猛,没有任何留情,对汤思退和沈该一顿猛喷。
辛弃疾说的的确是实话,汤思退和沈该心里一清二楚,无法驳斥,于是又拿出了黄河自中唐以来逐渐失控的陈词滥调试图为自己开脱。
“唐末五代以来军阀割据,灾难连连,根本没有人在意黄河的事情,到了大宋,黄河问题积重难返,大宋已然竭尽全力。”
沈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可是人力终究是有限的,大宋实在是无法完成那么庞大的工程,这难道也是大宋的错误吗?”
辛弃疾被气笑了。
“这难道不算错?后汉名臣王景修黄河,一年功夫,数十万军民,一百亿钱,便大功告成,此后黄河八百年没有改道,他怎么就做得到?后汉怎么就做得到?”
这方面汤思退还真有些研究,立刻站出来反驳辛弃疾。
“后汉时黄河尚且没有那么大的泥沙沉积,没有地上河,不需要清理淤积泥沙,不需要设下其他配套措施,工程量远小于大宋开土动工之时,大宋面临的困难,是后汉时的两倍以上啊。”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汉的确没有那么大的困难,但是当时黄河也是频繁决口,不得不修,于是王景挺身而出,也竭尽全力办到了让黄河安稳,八百年不改道。”
辛弃疾摇头道:“到了我们这个时代,黄河又出了问题,需要我们挺身而出的时候,难道就一句已经竭尽全力,就没有下文了吗?三次工程,南朝真的竭尽全力了吗?
失败之后,为何不吸取教训,三次治河,三次失败!古今可有此等事?更别说后来杜充那个奸贼还主动掘了黄河大堤,水淹千里,死者百万!百万生灵就那么没了,你们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触吗?
身为王朝皇帝和高官显贵,做出决策丝毫不顾现实情况,甚至于互相倾轧,互相拖后腿,吞吃工程款项,吏治腐败,这才是失败的根本原因!你们就没有反思过吗?”
辛弃疾说到最后,是厉声质问的态度,汤思退和沈该实在没什么底气对抗这种态度。
一次失败还好说,两次失败就没什么底气了,三次失败,可以算作是彻彻底底的无能了。
第四次最为恶劣,后果也非常惨痛,不过杜充后来背叛了,苏咏霖也让杜充付出了代价,所以辛弃疾也没打算揪着杜充的问题说到底。
但是他必须要把强势的态度表现出来。
要是能不动刀兵就能搞到岁币当然最好,虽然辛弃疾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过过嘴瘾也不错——他实在是太厌恶这个朝廷了。
“发生那样的事情,绝非大宋所愿,他们都是大宋子民,大宋也不可能愿意看到他们丧生,只是……只是天不遂人愿啊!”
汤思退一脸悲戚道:“大宋所面临的黄河之灾害远超历朝历代,这又怎么会是大宋愿意看到的?”
“所以,南朝不愿意看到,我大明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继续存在,所以,无论如何,这黄河都要修。”
辛弃疾怒目圆瞪,须发皆张,厉声开口道:“可是黄河整修需要的工程量太大,需要的人力物力太多,大明无力独自承担,需要南朝相助!”
辛弃疾还是把话题引回到了这里,这让汤思退和沈该十分无奈。
“说到底,这是明国内政,明国怎么能为治理黄河的事情要求大宋出钱呢?”
“辛总长,这样的做法未免过于不讲道理,北朝难道是这样的国家吗?”
辛弃疾丝毫不为所动。
“正是因为这是大明内政,所以南朝只要支援大明一些钱财和物资就可以了,其他的不需要南朝插手,否则大明还未必能成功整治黄河。”
好家伙,你这还骂上了!
汤思退立刻摇头。
“辛总长!这属于讹诈!这是非常卑劣的行为!北朝一定要这样做吗?”
沈该也绝不松口。
“辛总长,两国签订和约以来,讲究和平共处,互帮互助,如今北朝却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可以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吗?”
辛弃疾已经没有耐心和这两人打嘴仗了。
“我的身份,两位应该知道吧?”
“那又如何?”
汤思退皱眉道。
“大明参谋院,是军队的指挥机构,大明参谋院可以向军队发布命令,军队需要得到参谋院的命令之后,方可出击行动。
而我,就是那个秉承陛下命令对军队发号施令调动军队的人,所以为什么大明皇帝陛下需要我出使南朝,两位明白了吗?”
汤思退一愣。
沈该也是一愣。
两人齐齐变了脸色,意识到辛弃疾这话所说的内容正好是他们最担心最不愿意接受的。
六百五十四 大明军队之精锐,活人没有死人清楚
可以说,自从金国被覆灭之后,整个南宋朝廷几乎就没有几个人愿意打仗的。
赵构不愿意打仗,群臣也不愿意打仗,除了少数死硬派分子,没有谁愿意再起刀兵的。
他们只想能与明国和平共处,不要再打仗,他们极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所以当辛弃疾用武力相威胁的时候,汤思退和沈该一起变了脸色,大为震惊。
“辛总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辛总长!难道北朝会因为这种事情对大宋宣战吗?!”
攻守瞬间易位。
辛弃疾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后笑道:“大明整修黄河之心,不可阻挡,希望南朝可以理解大明皇帝心忧天下的做法,应大明的请求,支援大明钱财和物资,否则,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汤思退和沈该大为震惊。
虽然之前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是这样的话从辛弃疾嘴里真的说出来,那就相当相当的让人感到惧怕。
“辛总长,这……这不合适吧?”
沈该的态度刚才还和奥伊米亚康冬天户外的冰溜子一样坚硬,现在就跟被舔过之后的绿舌头一样Q弹柔软。
辛弃疾对此心知肚明。
“怎么不合适?黄河必须要修,一旦修起来,十年都不嫌多,不仅需要军队,还需要征发大量民夫,大明百姓会为此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且主要支出还是大明自己出,只是要南朝支付微不足道的钱财和物资,你们都推三阻四?”
辛弃疾摇头道:“我还是那句话,黄河整修成功,对南朝也有好处,南朝理应出钱协助,这是其一,大明皇帝陛下怜惜民力,不愿耗费太多民力,需要南朝鼎力相助,这是其二。”
汤思退紧紧皱眉。
“可是,这……这未免也太……”
“桌子上如果谈不出结果,下一次见面,可就是在战场上了。”
辛弃疾把手放在了桌子上,一根手指缓缓的敲击在桌面上,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
“是答应大明的条件,免去两国兵戎相见之祸患,获得和平,和睦相处,还是不答应大明的条件,花费十倍百倍的军费和战损去打一场注定无法获胜的战事。
最后,南朝不仅要答应大明的条件,还要赔偿大明的战争损失,这个问题,我想以南朝英杰之众多,想必会得出正确的结论。”
汤思退和沈该默然无语。
辛弃疾等了一会儿,站起了身子。
“我言尽于此,汤相公,沈相公,二位相公是明白的,大明虽然没有南朝那么富庶,但是大明唯有军队堪堪称得上雄壮,不是在下自夸,大明军队之精锐,活人没有死人清楚。”
说完这句话,辛弃疾便站起了身子,用冷漠的眼神扫视了一圈南宋的谈判队伍,随后主动离开了会谈现场,留下面色极为复杂的汤思退和沈该。
辛弃疾离开会场,回到了南宋给他安排的高档驿站。
自他入住之后,驿站的安保工作已经完全被随行的护卫接管了,任何南宋方面的人物没有得到允许都不能接近这里,且这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被搜了一遍,确保没有其他的机关之类的,会危害辛弃疾的安全。
跟着辛弃疾一起南下保护辛弃疾安全的是苏咏霖身边的虎贲禁军一部,统领这支护卫队伍的护卫队长是苏咏霖贴身禁卫之一,名为马超。
因为为人谨慎且力大无穷,马超被苏咏霖委以重任,担负起辛弃疾的安保工作,话虽如此,他几乎没有和辛弃疾有什么公务之外的交流,给人的感觉就是很不擅长与人交流。
不过他还是很能给辛弃疾安全感的,驿站的安保工作交给他,辛弃疾一点心思都不用费。
在驿站门口,辛弃疾正准备进去,马超就走到了辛弃疾身边,低声道:“人来了。”
辛弃疾眨了眨眼睛。
“安全吗?”
“很安全,咱们的人一路陪同监视,没有人跟着他。”
“好。”
辛弃疾点了点头,进入了驿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一个蓄着胡须、身形稍微有些富态的青年男子站在辛弃疾的房间里,见辛弃疾进来了,便拱手一礼,笑道:“复兴会嘉兴支部主任苏长生,见过辛副总理!”
辛弃疾听到这种让他感到愉快的称呼,也卸下了一直的防备,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
“苏主任,久仰大名,终于得见了。”
“不敢妄自尊大,不管是朝廷里还是复兴会内,您都是我的上级。”
苏长生笑道。
“都是复兴会员,正式场合论职位,私下里都是朋友和同志,无分高下。”
辛弃疾几步上前,握住了苏长生的手:“一路南下,所见所闻都是人间疾苦,为伍作伴的都是豺狼虎豹,今日终于得见同志,倍感欣慰。”
苏长生笑容可掬。
“这里到底不是大明,遍地豺狼虎豹也是正常的事情,许多在大明已经看不到的事情在这里却是非常正常,那么多年来,我早就习惯了。”
“在敌国腹心发展会员,坚持战斗,还能创下如此功绩,苏主任没有辜负陛下的信赖啊。”
辛弃疾觉得苏长生一直战斗在敌后,非常了不起,懂得隐忍,所以对他的感觉非常好。
苏长生觉得辛弃疾虽然是后来才加入的,但是靠着战功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也算是实打实的牛逼人物,所以也挺佩服他。
两人商业互吹了一阵子,才逐渐步入正题。
“此番南下,我的目的就是为了问南宋索取岁币用以整修黄河,整修黄河所需要的费用太高,只是靠大明自己投入,实在是太吃力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南宋坐享其成。”
苏长生点了点头,开口道:“陛下希望向南宋索取多少岁币呢?”
“和金国一样,二十五万两白银与二十五万匹绢,未必需要那么多,但是南宋交付的内容必须与之等价,钱可以,修缮黄河需要的物资也可以,总而言之,不能少。”
辛弃疾低声道:“有了这笔收入投入到黄河整修工程当中,大明也能稍微保存元气,不至于伤筋动骨。”
“原来如此。”
苏长生开口道:“但是在我看来,只是靠谈判就问南宋要岁币,难度还是很大的,南宋朝廷虽然懦弱无能,但是未经战事,他们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知道大明强盛,但总归是有幻想的。”
“你的意思是,必须要打一仗,打疼南宋,他们才会乖乖交纳岁币?”
“怕是需要这样做了,无论是辽国还是夏国还是金国,之所以能拿到岁币,都是因为在军事上打赢了宋人,逼得宋人不得不给岁币以换取和平,大明没有和宋人打过仗,宋人未必畏惧大明。”
苏长生点头道:“宋廷高官显贵皆是色厉内荏之辈,与他柔声细语的商谈,他还以为你好诓骗,与你讨价还价,只有厉声斥责、动辄打骂,以武力相威胁,他们才会老老实实双手奉上岁币。”
六百五十五 直击临安?
苏长生这话说的没毛病。
的确是这样,南宋高层就是一群色厉内荏之辈,不怕谈判,就怕干仗,好端端跟他谈,他还以为你底气不足,厉声斥责他,伸手打骂他他反倒跪着不动自己承受了。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贱不贱啊?
但是辛弃疾听着总是觉得不太对劲。
“这话虽然有道理,倒显得大明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似的。”
辛弃疾忍不住笑了出来,又说道:“话虽如此,怎么打,打多大,这些都是要商量的,当然最好还是他们接受条件,就别打,大明正准备集中全力整治黄河,这个时候开战,并不是很符合大明的利益。”
“我当然也不希望打起来,但如果宋人坚持不给岁币,偏要对抗,大明也不能就此作罢吧?”
苏长生笑道:“整治黄河确实非常重要,若能把黄河整修完毕,对于大明来说,意义实在是太大了。”
“是啊,黄河之祸患对于大明来说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下于军国大事,若是可以的话,我是愿意亲身参与进去的,待到黄河整治成功的那一日,我就算功成身退也值得了。”
“您志存高远,属下佩服。”
又是一阵商业互吹,把氛围吹得非常友好。
吹着吹着,苏长生忽然想到了一个事情。
“岁币之事虽然对大明有好处,对南宋也算是削弱,但是对于南宋平民来说绝非好事啊。”
苏长生掰着手指头说道:“岁币不是单单把钱和物交给大明那么简单,当年金国还在的时候,金人不要铜钱,只要白银和绢布,宋就强迫产银地的百姓服劳役,大量采集白银,然后还要求当地人参与运输。
从钱和物的征集到运输,每一个环节都能闹的南宋平民百姓鸡飞狗跳,我曾亲眼目睹过南宋官府为了给金国提供岁币都干了什么事情,他们强制运送岁币到边境交割路线上的百姓无偿服役,强迫他们出劳力。
一路驱赶,一路运送,整条运输沿线周边的百姓生计被破坏的非常严重,每过一地,当地百姓往往大量逃亡,或者花钱贿赂官员免于劳役,逃不走也没钱贿赂的人往往像是牛马一样被驱使。
而且岁币不可能是南宋上层出,必然是从百姓身上榨取,岁币要的越多,则南宋百姓的负担就越重,一年一次,这对百姓来说,非常不利。”
“是有那么回事,我很清楚。”
辛弃疾点了点头。
“所以这难道不是很有问题的吗?”
苏长生不解道:“陛下建立复兴会的意思我很清楚,派我来南宋的意思我也很清楚,为的就是从南宋内部攻破南宋,用前所未有的方式将南宋颠覆,使得南宋民心尽归大明。
可是一旦实现岁币,必然加重南宋官府对百姓的压榨,会给百姓带去巨大的痛苦,如此一来,岂不是会让南宋百姓怨恨大明吗?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辛弃疾叹了口气,拍了拍苏长生的肩膀。
“这些问题我们是讨论过的,开会商讨的时候,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赞同向南宋索取岁币,但是也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陛下是怎么说的?”
“陛下的意思是,他很清楚这样会带来南宋百姓的巨大痛苦,但是这也是复兴会在南宋发展的良好契机,赵玉成南下的事情你知道吧?”
“知道。”
苏长生点了点头:“陛下让赵玉成带着一些人南下到南宋吉州一带发展复兴会去了,本来是说我去的,但是嘉兴这边离不开我,就换做赵玉成了,现在也不知道他发展的如何了。”
“陛下的意思很明确,我们向南宋索取岁币,南宋向百姓索取岁币,这的确很容易变成大明剥削南宋百姓之类的事情,但是如果在南宋插入复兴会的力量,未必就不能成为复兴会带领南宋百姓抗议南宋索取岁币的事情。”
辛弃疾低声道:“陛下灭宋的计划里,复兴会在南宋广泛发展组织、进行武装起事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通过复兴会率先起事进行武装斗争以削弱南宋的力量,这是既定策略。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没有压迫,反倒没有了反抗,多了岁币,就能加剧南宋对百姓的剥削,南宋必然会把岁币的压力转嫁到百姓头上,到时候哪里的百姓被压榨的活不下去了,自然就充满了反抗的意志。
这便是复兴会进入当地发展势力的时机,不需要花费什么心思就能动员当地百姓反抗官府,跟随复兴会造反,还能从中吸纳优秀者加入复兴会,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之举吗?”
苏长生这样一想,感觉还真的挺有道理的。
“南宋必然会把岁币的压力转嫁到百姓身上,则百姓困苦不堪,而此时此刻复兴会进入当地发动百姓抗争,保护自己的财产,对抗官府,如此就能轻而易举拉起反抗的队伍。”
“没错,南宋官府想要从百姓身上压榨岁币,而复兴会的介入会让这种压榨变成百姓反抗的契机,通过引导,把仇恨转移到南宋官府身上,若是所有被压榨的百姓都站起来反抗南宋官府,则南宋官府想要压榨百姓就变得困难重重。”
辛弃疾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这就是陛下的釜底抽薪之策,为了削弱南宋,不断给南宋放血,使得南宋的国力日渐衰落而复兴会势力日渐强大。
南宋越是剥削百姓,则反抗的百姓就越多,反抗的百姓越多,则南宋官府继续剥削的难度就越大,财政就越是困难,所以,逼迫南宋缴纳岁币是在加速南宋的衰亡。”
辛弃疾的一番解释之后,苏长生彻底明白了。
“如此说来,让南宋官方缴纳岁币反而成为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苏长生捏着下巴上的胡须低声道:“没错,如果南宋压迫不够,没有把百姓逼到活不下去的边缘,百姓是不太愿意造反起事的,复兴会员们这个时候去做工作,效率很低,见效很慢。
但是如果南宋把百姓逼到了生死边缘,不造反起事就没有饭吃,这个时候复兴会见缝插针,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就能花费更少的精力拉起更大的队伍。”
“虽然说这样的做法有些不太好形容,甚至可以说有点卑鄙,但是……”
辛弃疾捏住了拳头:“为了覆灭南宋,为了碾碎所有上等人,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以内外双重矛盾共同攻击南宋,使其进退维谷,加速其衰落和灭亡!”
苏长生理解了这种做法的必要性和可能带来的结果,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我会竭尽所能的,在这期间,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主要还是情报吧,将来如果要对南宋开战,打击南宋,我认为两路出击是有必要的,一路走陆路,以绝对强大的军力从陆上直接进攻,一路为偏师,走海路,从海路直接出击,入苏州洋,直抵宋都临安。”
辛弃疾拿出了携带的地图,将自己的大概构想告诉了苏长生。
“直击临安?”
苏长生皱了皱眉头:“据我所知,宋军马步军孱弱,不堪一击,但是唯有水军可称精锐,宋之水军曾经在宋金战事中多次力挽狂澜,宋廷也较为重视水军。
临安紧邻苏州洋,我们都知道可以用水军突击,宋廷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开战,宋廷必然用水军重点防守苏州洋,以我水军突击苏州洋,胜算有几成呢?”
六百五十六 胜算不到五成也可以出击吗?
宋军的水师确实是天下精锐,非常善战,这一点连苏咏霖也没有反对过。
当年宋军在马步军被打成筛子的情况下,水师也不曾拉胯,多次成功阻挡金军攻击,为南宋小朝廷苟延残喘立下了汗马功劳。
于是辛弃疾稍微盘算了一下明军水师直击临安的成功率。
“综合来判断,直击临安的成功可能应该不到五成。”
苏长生皱起了眉头。
“胜算不到五成也可以出击吗?这是不是太危险了?”
“就是因为不到五成才能出击,若是超过五成,达到七成八成,宋廷也不傻,不可能把中枢放在临安等着我们来突袭,正是因为宋廷对自家水军非常自信,所以才安然居于临安。”
苏长生不怎么懂军事,他是搞情报出身的,对这种军事技巧性问题只有一般人的理解,既然辛弃疾这种专家都说可以,那么他也无不可。
“对于这方面的事情,我的确不太懂,但是情报方面,我还是稍微懂一些的。”
“我们需要的也就是情报了。”
辛弃疾笑道:“宋军的马步军在我们看来如同土鸡瓦狗,连金军都无法战胜,就更别说咱们大明精锐了,但是宋军水师素来有善战之名,宋水师的战术我们很清楚,但是眼下,我们希望知道宋水师的规模和大概的战斗力,作为参考。”
苏长生双臂抱胸,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对于明军掌握有宋军水师的战术这一事实,苏长生不觉得奇怪,因为明军水师基本上就是按照宋水师的方式来训练的。
这个其实算是历史遗留问题。
苏家是私盐贩子起家,作为私盐贩子,还是在海上行动的私盐贩子,就不可能不与宋军水师打交道。
事实上,最早的苏家私盐船队就是宋军水师退役老兵组成的。
苏咏霖的爷爷苏定光借助自己的权势,秘密招募了一些宋军在绍兴和议之后遣散的水军老兵给苏家私盐船队打基础。
那些水军老兵有不少都是在宋金战争中立下功勋的熟练水兵,还有一些基层军官,但是绍兴和议之后朝廷不需要那么庞大的水师了,就把他们都给遣散了,只保留了最基础的水师人员。
苏定光抓住机会,从中招募了一些好手,让他们教授苏家人水战的技术和要领,训练水上作战能力和远航能力。
所以打一开始,苏家船队的根基就是南宋水师老兵打造的,苏咏霖和跟着他一起北上的苏家人掌握的也都是宋军水师的战术战法。
这一历史遗留问题直接导致明军水师创立之初就是按照宋军水师为模板打造的,训练规模战术战策之类的都是一样的。
所以明军水师对于宋军水师不算是知根知底吧,至少也是知己知彼。
战术战策可以知道,但是宋军水师目前的规模还有统兵将领等敏感问题就不是那么好得到解答的了,这些属于军事机密,每一年也都会有变动,若要知道,就要看最新的情报。
对于辛弃疾的需求,苏长生思考一阵子之后,缓缓点头。
“虽然有一定的难度,但是我觉得只要肯花钱,这一类的情报未必得不到手,宋廷军官与我打交道的也有不少,在我看来就是那种只要出够价钱,战船都能卖给你的那种,行,我知道了,您请放心,这个情报我会想方设法的得到,然后送回中都。”
“辛苦你了。”
辛弃疾又一次握住了苏长生的手:“你若是能得到真实的情报消息,我水军若能直捣临安,功劳有你一半。”
苏长生苦笑。
“先拿到情报再说吧,我水军也需要多多操练,宋军水师是真的很精锐,很擅长水战,我军万不可轻敌。”
“我明白。”
辛弃疾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宋军水军很善战,当年金军风风火火南下,宋军马步军全面溃败,只有水军能打赢金军。
但是话又说回来,明军的水师也不弱。
明军水师起步于光复军时期,或者说整个苏咏霖集团就是水军转职而来的,头头脑脑都对水战有些研究,只是后来转职成为马步军了。
苏咏霖最初建立水师的时候,明军水师只有不到一百艘船,后来孙子义带着水师北上讨伐金国,战胜了金国水师,一战缴获大量船只,把明军水师的规模扩充到了三百多艘船。
后来明军水师多次执行运输和抢滩登陆任务,虽然没有更多的战斗,但是也多次扩编。
到眼下,明军水师大小各类战船和运输船加在一起已经有一千多艘船了,主战舰船七百余,辅助舰船三百余,水兵人数一万三千余人,规模相当之大。
苏咏霖对水师也算是重视,多次拨款维修、新建船只,多次下令增加水师兵员,不断扩大水师规模。
明帝国建立之后,水师独立于陆军五大兵团,单独设军,给番号蛟龙军,以原先孙子义的副手孔振德为蛟龙军正将,以另一副手周满城为副将,率领水师驻扎在大兴府沿海。
蛟龙军在金国原先的港口位置又修了一个新的港口,专门用来给水师驻军用。
与此同时,山东和辽东各有一个水师专用港口,日常情况下蛟龙军需要执行运输和训练任务的时候就在这一带海域转转悠悠,海上航线摸得很熟,驾驶技术也不错。
辛弃疾感觉宋军水师虽然很有底蕴,但是毕竟十几年不曾开战了,明军水师虽然年轻,但是成长于激烈的战火之中,各种意义上来说就算不能碾压南宋水师,也不会惨败。
在此基础之上,若是能得到宋军水师的具体数据,则属于知己知彼,达成最后的战略目标也就不是难事了。
辛弃疾已经料想到南宋绝不会轻易缴纳岁币,因为苏咏霖说过,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也别想在谈判桌上得到。
大不了,再来一次搜山检海捉赵构,让赵构回味一下三十多年前的亡命之旅,这对于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能让他涨涨记性。
两人谈了一个多时辰,把正事差不多谈完了,于是辛弃疾就问了苏长生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你对临安城熟悉吗?”
“一年总要来那么几回,不算太熟,也算是有所了解,您想知道些什么?”
苏长生笑着问道。
“我来之前,陛下跟我说,在众安桥边上的商店街开了很多卖吃食的小摊贩,说滋味很好,让我记得去尝一尝,还跟我说有一家卖清汁田螺羮的摊贩家的羹汤很好喝,特意嘱咐我去尝一尝,你知道这个商店街现在还在吗?”
“众安桥边上的商店街?”
苏长生来了兴趣,开口道:“陛下肯定是懂行的,临安有四个很不错的商店街市,众安桥边上的是吃食最多的,很多店面,还有很多行脚摊子,做的都是很好吃的东西,三更眠五更起,昼夜不息。”
“繁华如此?”
辛弃疾大为感兴趣:“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市集,三更眠五更起?临安商人都不睡觉吗?”
六百五十七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三更眠五更起对于想要赚钱养家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呢?
勤勤恳恳的人们大抵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反正就苏长生所看到的来说,就是这样的,无论是嘉兴还是临安,勤劳的人们总是起早贪黑的。
“临安之繁华冠绝天下,晚归的人三更才回家睡觉,早起的人五更就起来上工办事,晚归的人想要吃夜食解馋,早起的人也需要吃朝食填饱肚子,好早早开工。
所以做吃食生意的商贩昼夜不停,几乎任何时候,只要你来这里,都能吃到想吃到的东西,不过那清汁田螺羮怕是喝不到了,现在入冬了,没有田螺。”
苏长生笑着说道。
“这……陛下记错了?”
“陛下当初离开临安的时候是三四月的时候,想必是记错了,不过就算没有田螺羹,还是有很多其他的美食的,比如鱼羹就很不错,味道鲜美,鱼肉软糯,一抿就化,实在是上上之选。
而且此时来,实在是非常巧合,马上就是元夕了,宋人庆祝元夕节日的活动非常盛大热闹,那一日晚上整个临安城的男男女女都会出来游玩,数十万人欢庆元夕通宵达旦,不到天明绝不散去,您一定不能错过。”
辛弃疾咽了口唾沫,听了以后十分感叹。
“之前略有些耳闻,还以为是夸张之说,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宋之富庶可真的不是说笑啊,过往家乡庆祝元夕也算热闹,可哪有数十万人的规模?就算是大明庆祝元夕,也不会如此热闹吧?”
苏咏霖立国之后当然也把元宵节当做重要节日予以放假,不过和宋人五天五夜的庆祝活动不一样。
宋人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八连着五天五夜都有灯会、庙会,官员也能休沐,整个临安城的人们都会在那五天尽情释放自己的购买力和欲望。
而大明朝的规定是官员只有两天假期,民间怎么庆祝官方不干预,但是官员最多休息两天,就要继续投入到无穷无尽的工作地狱之中。
苏咏霖本人当然是带头冲锋,所以明国庆祝元夕肯定没有南宋这种【君民同乐】的氛围。
苏咏霖是工作狂,对官员的要求也比较严格,要求他们把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不准懈怠,不准因私废公,严禁官员赌博,在朝廷范围内取缔打马吊之类的赌博游戏,一扫前朝文恬武嬉的奢靡之景。
不过对于辛弃疾的惊奇,苏长生只是大摇其头。
“也就是临安和一些沿海大城镇看着繁华罢了。”
说到这里,苏长生一脸不屑:“您要是深入一些内地城镇去看看,就知道什么叫萧条破败、人间地狱了,宋,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举国养一城,养了一座夜夜笙歌不息的巨城,而整个国家都疲惫了。”
辛弃疾刚刚升腾而起的些许惊奇之情立刻消散了。
“果真如此?”
“我们这些最早跟随陛下的人都知道,我们跑遍了宋东南沿海的很多地方,也深入了很多内地城镇,亲眼见过太多太多的人间惨剧了,看宋国,不能只看临安。”
苏长生连连摇头。
这话说的也是在理,辛弃疾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若是能有这样的生活倒也是很好的,大明又该怎么做才能让百姓过上这样的日子呢?众生皆苦,可若能欢乐,谁不愿意?”
这个问题,苏长生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知道宋人的方法是肯定行不通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辛弃疾决定在正月十四日晚上去逛一逛众安桥商店街的夜市,领会一下临安风情,体会一下这集中全国之力供养出来的一座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说做就做,辛弃疾的行动力素来非常强大。
正月十四日晚,辛弃疾乔装打扮,在五名护卫和一名天网军第二行动组的临安本地人组员的保护下,着宋人节庆服饰,在夕阳西下之时离开了驿站,汇入了临安城如潮般的人流之中。
人真多啊。
这是辛弃疾踏上临安市集之后最大的感触。
他南下以来,总是听人说临安有百万人口,他只觉得这是夸大之言,但是今日一见,他觉得就算是夸大,可能也夸大不到哪里去。
人山人海,人潮汹涌,入目所见之处,到处都是人,耳畔皆是欢声笑语。
而就辛弃疾的观察,更奇妙的是女人似乎比男人还要多。
元宵节是要放灯的,待天色变暗,满城都是烟火灯光,桔红色的光笼罩着整座临安城。
此时节的临安城就像是黑暗大地上唯一的一颗夜明珠一般夺目璀璨,而如此美景,岂能束缚住女子的脚步?
放灯时节,百姓倾城而出,通宵游览。
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在这些时日可以毫无顾忌的抛头露面,享受着自由美好的空气,在街上走走逛逛,来来往往,参观街道两边排列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铺子,顺便释放一下憋了许久的购物欲望。
他们拖家带口,一家两口子带着一双儿女,带着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成群结队出来游玩,脸上满是见着新奇事物的笑意,没有男女之别。
相比于平民百姓之家,官宦人家的女眷出门就含蓄得多。
为要防范街上人挨人挤被人揩油,他们就用绢段或布匹扯作长圈围着,把外面的人隔绝开来,叫紫丝步障或锦步障,可以很好地体现大家子的风范,彰显身份和地位。
辛弃疾看着琳琅满目的热闹景象和新鲜玩意儿,一时间几乎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满目都是惊喜,满目都是快乐,仿佛回到了年幼时跟着家中长辈出门参加热闹节日的时候。
一路走,一路询问一些他看不太懂的事情,那位临安本地人出身的天网军密探就为他解释。
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这些人在干什么,那些人又在干什么。
走过一条街,拐弯的时候,天色渐暗,辛弃疾眼睛好,一眼瞅见街边上一丛小树林间有些年轻男女的身影,两两成群,不知在做些什么。
顺着辛弃疾的目光看去,密探也瞅见了那一幕,便笑了。
“这怕是瞒着家中长辈偷偷约出来相会的男女了。”
“啊?”
辛弃疾颇为惊讶。
他自幼饱读诗书,深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的影响,讲究一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绝不轻薄任何女子,别说上手,就连看都不看一眼。
苏咏霖对他进行了政治思想的改造,但是改造范围没有涉及到男女之情的,辛弃疾依然是个相当保守的性子,此时此刻看到这一幕,如何能不惊讶?
这临安城内的男女……居然自由恋爱还偷偷幽会?
“这成何体统……”
辛弃疾嘟囔了一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可是欧阳修的诗,在临安,这是常事,家中长辈就算知道,也是无力管束,只要不闹出人伦之事,何苦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密探笑了,笑的十分暧昧。
辛弃疾顿时刮目相看。
“你还读过欧阳修的诗?”
“属下年幼时家中经商颇有家资,所以属下跟随蒙师学习过数年,是以粗通文墨,后来家道中落,为仇家所害,除属下以外,满门死绝,若非苏主任出手搭救,属下早已命丧黄泉。”
密探呵呵笑了笑,似乎看开了一切:“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都过去了,属下早已不再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了。”
辛弃疾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拍了拍密探的肩膀,聊以安慰。
六百五十八 辛弃疾再也没有回过头
元宵节期间,宋人往往喜欢用烟火助兴,宫中、民间都放烟火,吸引游人仕女。
宋人庆祝节日的烟火爆竹种类繁多,有西瓜炮、采莲舫、赛明月等二十多种烟火炮仗,夜间燃放,绚丽多彩,叫人眼花缭乱,好不快活。
除了烟火爆竹,更有社火游街、唱歌跳舞、耍杂技等文艺活动在临安城大街上的某处开演,引得游人纷纷侧目,演到精彩处无不大声叫好。
这里头最有意思的莫过于【舞鲍老】,舞鲍老是一种头戴面具的舞蹈,动作模仿傀儡,滑稽可笑,可以增添节日的喜庆气氛,很快推广开来,参加者非常之多。
辛弃疾跟着密探前往舞鲍老的台子前,跟着周围群众围观台上滑稽演员们的滑稽表演,看着那滑稽的动作,和各种各样滑稽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便会被逗笑。
一笑便是大家一起笑,一阵哄笑,气氛热烈,欢快不已,辛弃疾也跟着人群一起拍手鼓掌,放声大笑。
下里巴人有下里巴人的快乐,文人雅士也有文人雅士的风流,文人雅士们在元宵节更喜欢猜灯谜活动。
一盏一盏亮堂堂的灯笼下贴着有趣的灯谜,文人雅士带着女眷,解开一个个灯谜,在女眷面前尽情展现自己的才学和风度,至于猜中之后那小小的礼品,权当是助兴的添头。
比起这些,元宵节最值得一看的、为整个节日提供最大程度氛围的,当属花灯。
花灯的灯光点亮了夜幕降临之后的街市,让人们即使没有阳光也可以自由行走,整个临安城那么大范围的灯光,一夜下来,不知要燃尽多少灯笼、蜡烛。
宋代花灯制作工艺较之前朝大大提升,灯具革命带来的是日常生活的巨大变革。
除了寻常各式彩灯,宋元宵节常见的还有灯山,即在棚上张灯结彩堆叠成山林,上面绘着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传说故事,远远望去如梦如幻,近观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民间如此热闹,赵宋皇室当然也要奉行与民同乐的祖训,快快乐乐的参与到这盛大的节日之中。
作为最高技术力拥有者的赵宋皇室在皇宫内搭起的灯山自然更为奇特,还创造出了我国最早的人工喷泉。
赵宋皇室搭建的灯山上的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的手指能自动喷出五道水,夜色之下,明亮灯光之中,五道水流喷涌而出,晶莹剔透,宛若神迹,此情此景,如何不让宫中贵人们沉醉其中呢?
赵家皇帝观灯的仪式称为踏五花。
正月十四这天,赵家皇帝要带着文武百官先去五岳观的迎祥池。到了灯山,皇帝的御撵要围绕灯山转一圈,倒着观灯,所以叫踏五花。
然后皇帝要在御楼的东西角楼宴请近臣,此时节,宫门内外都被装扮成了灯的海洋,明亮无比,不仅让近臣观看,还放任民众自由观看,彰显皇家气度。
平日里高不可攀的皇帝只有在这一日变得无比亲民,甚至会特意登上城楼,与近在咫尺之间的百姓们见面,任由百姓们瞻仰皇帝的容颜。
每到此时,观看皇帝容颜的百姓总是特别的多,宫城之下几乎没有人们落脚之地,乃至于盛事散去之后,很多人都是被人流挤着离开此处,脚不沾地。
最后有些人丢了鞋子,有些人丢了帽子,有些人衣衫不整,叫人看了还以为做了什么苟且之事,相当滑稽。
辛弃疾对赵宋皇室不感兴趣,对赵构也不感兴趣,他不想去看赵构那张惹人生厌的老脸,他就去了众安桥边上的美食一条街。
此时此刻,这里也是人山人海,街道两旁的灯火较之其他商业街要更加密集、明亮一些,使得街道上亮如白昼。
辛弃疾便带着护卫们挤入了这人山人海之中,看着街边诱人的美食,闻着诱人的香气,腹中馋虫当即开始造反。
辛弃疾忍不住了,开始掏钱消费。
撒子香脆,来一份嚼嚼。
酥黄独味美而鲜,不可不尝。
十色花花糖甜美可口,哪能不吃?
澄沙糕软糯香甜,岂能错过?
蒸饼香气扑鼻,我的最爱。
八宝饭入口即化香甜宜人,不吃不是人!
辛弃疾这旺盛的购买欲望和食欲让密探看傻了,但是看了看辛弃疾高大的身材和健硕的身躯,他忽然感觉辛弃疾那么能吃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么强壮的身躯要是不吃多一些,怎么扛得住巨大的消耗呢?
辛弃疾完全释放自己的食欲的同时,跟着一起来的护卫们也在辛弃疾的允许之下开始了大吃特吃,连带着密探也觉得前所未有的饥饿,这些早就吃遍的美食忽然间又变得可爱起来。
那就吃它一顿好了。
于是密探也化身食中饿鬼,大快朵颐起来。
辛弃疾吃下最后一口八宝饭,觉得口中甜腻,咂咂嘴,便看见街边有卖羊脂韭饼的。
此时他虽然感觉肚子已经饱了,但是嘴巴还想吃,虽然觉得晚上吃太多不好,可是见着如此盛况,不大吃一顿似乎对不起这一次南下。
想了想,觉得也是难得,来都来了,何苦压抑自己?
于是他就决定再来一份羊脂韭饼中和一下口中甜腻。
羊脂韭饼一口咬进嘴里,正准备感叹这份浓浓的油香,忽然间又看到了卖油焖鸡腿的,那黄灿灿油油的油焖鸡腿在灯光的映照之下居然能发光,看的辛弃疾两眼发直。
好久没吃鸡肉了,那就……吃一只?
于是辛弃疾花钱包了两只鸡腿,也给部下们一人买了两只鸡腿,然后一口羊脂韭饼搭配一口鸡肉,满嘴油光,虽不甚雅观,倒也省去了冬日里嘴唇干裂之苦。
走了一会儿,辛弃疾觉得累了,也觉得口中干渴,正好瞅见街边有一卖鲜鱼汤的行脚摊子,便带着六个随从卖了六碗鱼汤。
六人围着一张矮脚桌子坐了下来,一边吃手上的东西,一边喝鲜美的鱼汤,好不快活。
在这行脚摊子内喝鱼汤的人还有另外两桌,辛弃疾边吃边喝,边听着这两桌人的谈笑风生。
似乎是清河坊街边某家陈姓男主人死性不改,贼心不死,尽管被多次收拾,依然偷家里的钱去花月楼吃花酒,玩女人,被家中管事婆娘知道了,于是举着擀面杖追着他打了一整条街。
好家伙,那叫一个惊心动魄,陈家男主人身材瘦小,妻子却人高马大颇为彪悍,举着擀面杖追着打,打的陈家主人鬼哭狼嚎。
街边街坊笑看风云,看到兴起处,大声叫好者有之,摇头苦笑者有之,出谋划策指明方向者有之,张罗着给陈家男主人找接骨大夫者亦有之,没心没肺的孩童都以为这是好玩的游戏,拍手叫好,乐不可支。
一场风波之后,陈家男主人被抬着回了家,第三次赶来为他接骨的接骨大夫对陈家男主人表达了诚挚的感谢和由衷的敬佩。
辛弃疾听着听着,便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嘴里嚼着鸡腿肉和羊脂韭饼,抬起头,看了看周围。
灯火笼罩之下,整条商业街都像是泛着一层桔红色的光一般,远远望去宛若天上人间,身处其中,叫人沉醉。
人们有的是欢声笑语,有的是欢乐无边,仿佛没有哀愁、没有哭闹,仿佛千百年间仁人志士们追求的一切就在这里。
耳边是喧闹声,是欢笑声,是叫卖声,是烟花爆竹之声。
是丈夫对妻子的和声细语,是妻子对孩子的温柔嘱咐。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真好啊。
有那么一瞬间,辛弃疾想着若是能永久停留在这一刻,这人生该多么幸福?多么美好?
旋即,富有烟火气和人情味儿的笑容从辛弃疾脸上敛去。
因为他知道,这一切只是幻梦罢了,是一个真实的可以触碰的幻梦。
他不是和平使者,他是战争代言人,他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战争。
战争的刀剑悬在临安城头上,可是这座城内的人们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一般,还在按部就班的欢庆。
这样真的快乐吗?
这转瞬即逝的深情人间真的快乐吗?
辛弃疾沉默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大口吃喝,和护卫们一起把手中东西吃完,鲜美的鱼汤喝完。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了摊主身边掏出了钱袋,用刚学会不久的蹩脚的南音向摊主询问价格。
“五文钱一碗鲜鱼汤,一共六碗,合计共三十文钱。”
摊主笑容可掬,微微前倾身子,笑吟吟的看着辛弃疾。
辛弃疾于是掏出了一把铜钱,也没细数,就塞到了摊主手里。
“鱼汤很好喝,多的你就留着吧。”
说着,辛弃疾转身就走。
摊主有些惊讶,看着手中满满一捧明显超过三十文钱的铜钱,忙说道:“客官,多了,真的多了。”
辛弃疾停住了身子,转过头看着满脸笑吟吟的摊主。
“咱们虽然是小生意人,但是也得讲究个一分价钱一分货,冬日里捞鱼不简单,所以四文钱的鱼汤卖了五文钱,但也就那么多了,再多,就不讲道理了。”
摊主挑出了三十文钱,然后把多余的钱递还给了辛弃疾。
辛弃疾看着店主双手奉还的铜钱,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人到中年胖乎乎的摊主,感觉他看上去很面善,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尖酸刻薄的小人。
“给你了,留着便是,鱼汤好喝,我很高兴,这算是赏钱,不用还我了。”
摊主瞅了瞅辛弃疾,见他不似作伪,又是一副富贵样,便笑了。
“还不曾见过您这般大方的客人。”
辛弃疾笑了。
“来这儿的人都小气?”
“那也不能这样说,一分价钱一分货,明亮着做买卖,哪有小气的说法?都是过日子,怎么过都是过。”
摊主看着辛弃疾,问道:“您这口音,听着不像本地人,您是?”
“北边来的客商。”
辛弃疾笑道:“临安城里应该哪里来的人都有吧?”
“那可不,哪儿的人都有,北边明国、南边大理国、占城国,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番邦人,但凡是来了临安的,也都愿意来咱们这一条街上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摊主笑呵呵的说道:“咱这摊子也在这儿开了十多年了,见的多了。”
“挺好,挺好。”
辛弃疾笑着点了点头,怀着莫名的情绪带着六个随从转身离开了。
“客官慢走,改日若有机会,再来咱这摊上喝碗鱼汤吧,不要钱。”
摊主鞠躬相送。
辛弃疾回头深深地看了这摊主一眼,朝他笑了笑,挥了挥手。
虽然不知道是否还会再来,也不知道再来的时候这摊子还在不在,但是不管怎么说,心情是好的,是愉快的。
人间烟火气,抚平了辛弃疾那颗莫名躁动的心。
吃饱喝足,夜色渐深,元宵灯会却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人们依然兴致盎然,人来人往之间,依旧是欢声笑语。
不只是为了美观还是为了照明,不仅街边灯柱上有灯,街边树枝上也挂满了彩灯,树上没有树叶,就像是长出来了这美妙的彩灯似的,流光溢彩,看上去别有一番韵味。
一路走过去,一支游龙队伍挥舞着亮堂堂的鱼龙灯笼喊叫着过了他身边,周围的人鼓掌欢笑,欣赏着这美妙的鱼龙舞。
辛弃疾身边一家子临安人家庭正在就晚上是该吃甜食好还是吃咸食好。
男主人力主咸食,女主人和孩子力主甜食,男人拗不过妻子和孩子,只能无奈妥协,吃起了一年到头也难得品尝一次的甜食。
另一边爷孙两个正在就冰糖葫芦到底该怎么分配而产生幼稚的争执。
爷爷说自己年纪大,应该多吃一个,小孙孙说自己年纪小,应该多吃一个,爷孙两个各执己见,争执的不亦乐乎。
真好啊。
一边走着,辛弃疾就一边如此感叹着。
为什么那么美好呢?
为什么这腐朽堕落的国度之中,也能出现这样一幕人间烟火情呢?
辛弃疾的脑海里又忍不住的想起了那两个带着孩子朝他磕头谢恩的妇女,眼前浮现出了他们衣衫褴褛面色青紫的模样。
她们还好吗?
还活着吗?
这临安城内温暖的人间烟火气,是否也能让她们嗅到一丝一毫呢?
能吗?
不能吗?
这仅仅只在临安城内温暖的烟火气,为什么不能也温暖一下临安城外那冰冷肃杀的人间绝境呢?、
城里城外,为何有着如此之大的差距?
辛弃疾的心中充满了疑惑。
这一刻,他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在这欢乐的人潮之中的疏离感。
他心中的疑惑与凄怆仿佛形成了一道屏障,把他与这方欢乐的世界隔绝开来——他们中间已经隔了一道可悲的厚壁障了。
身处于此,却又与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是那么的不同。
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无法对他形成任何的吸引力,反倒不断地把他往外推,推到了临安城外冰冷的雪地之中,推到那群凄怆的无路可走的流民们身边。
让他感受到冰冷彻骨的寒凉。
他就那么一路走着,走着,神态迷离,眼神飘忽。
他走过了热闹的歌舞声乐群。
他看着挥舞着各式彩灯欢乐无比的人们,耳畔是他们的欢声笑语与畅快明亮的音乐。
他看着周边装点着各式彩灯的树木。
一阵被烟火气加热的暖风吹过这条街道,吹得彩灯晃动,连带着光点也跟着摇晃。
于是他低声呢喃着。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他走过了欢乐游街的队伍。
一辆瑰丽的节日花车从他身边缓缓驶过,花车上专业的表演者们竭尽所能调动着周围观众的情绪。
花车旁游街的表演者们身着各式各样的服装,手上拿着各式各样辛弃疾都没见过的乐器,缓步慢走,吹吹打打,轻快的乐章弥漫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之中。
他低声呢喃着。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他走过了欢笑的人群。
妆点着节日盛装的神仙眷侣们从他身旁经过,手持团扇面若神仙的仕女们也成群结队从他身旁经过,娇美靓丽,欢声笑语,待得经过之后,徒留暗香。
他还在低声呢喃着。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欢乐美食节的尽头,辛弃疾愕然站住脚步。
他望着面前的清冷的逐渐散入深夜的人们,再一回头,望着那一方热闹喧嚣的朦胧世界。
他仿佛身处于两个世界的交汇处,巨大的撕裂感撕扯着他。
“众里寻他千百度……”
他黯然低下了头,少顷,他又转过了身子,抬起了头,直视着前方清冷的深夜,深吸了一口气。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一个韵脚落下,辛弃疾迈开脚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方热闹喧嚣的橘红色的朦胧世界,义无反顾的走入了清冷的严寒世界之中。
他张开双臂,拥抱着寒凉的空气,体验着锥心刺骨的感觉。
他再也没有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