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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寒门宰相txt下载     寒门宰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一百四十章 监修国史

    大起居后,官员们轮班奏事。

    依次是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使和司农寺、台谏等。

    官家对三位中书宰执道:“昨日章卿言一代有一代之制度,朕以为此言固然有理,但传出去太过于惊世骇俗。众臣工有所惊疑,士大夫庶民不知何为。”

    “朝廷制度莫不有革有因,有益有损。朕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制禄,小大详要,莫不有叙。”

    “朕欲推本以作董正之源,以作祖述章宪之意。”

    官家一番话下对昨日庆功宴上章越的话进行的补充和修改。

    章越说一代有一代制度,官家认为太惊世骇俗,怕世人一时接受不了。他推崇周制,所以改革官制还是要以周礼为本。

    官家的意思很显然,在改革官制上他要亲自抓在手中。

    唯有名与器不可授人,鉴于熙宁年变法,王安石主导以至于相权过大。如今改革官制之事,他肯定要抓在手中。

    官家看了一眼章越,却见他并没有任何不快,只是道了一句陛下圣明。

    蔡确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前的章越,心感对方怎么越来越向王珪靠拢了。

    官家见章越不反对心底大喜,继续道:“本朝虽有三省之名,但无三省之实,一切权力皆操于中书门下。”

    官家说到这里,王珪,章越,蔡确三人都是心底同时一凛。

    官家道:“改制之事从上而至下,朕打算恢复唐时三省之制,中书省取旨,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三省分班奏事。”

    “尚书省依唐制不设尚书令,而是以左右仆射为首相,亚相之分,首相亚相各兼中书门下二省长官。”

    听到这一句,章越知道官家动手削弱相权了。

    原先三省有名无实,一切权力归于中书门下。

    而今中书门下拆为两省,等于相权一分为二,相互制衡。

    原先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集贤殿大学士等贴职是确认首相亚相末相之贴职,如今则为改为尚书左右仆射,左仆射为首相,右仆射为亚相。

    官家道:“中书门下侍郎兼尚书左右丞,则取代参知政事,为副相。此事朕还没有详虑,先问一问三位卿家的意思。”

    平心而论,王珪,蔡确心底都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以往中书门下,实行的是群相制,大家虽有内斗,但大体上还过得去,有些事情还相互遮掩。

    但是一分为二,就互相要拆台了。

    不过损失最大的还是蔡确,但蔡确是官家一手提拔入中书的,根本不可能反对。

    至于王珪左思右想,心觉得章越肯定会反对,于是道:“臣并无异议。”

    听王珪之言,官家满意地又看向章越,哪知章越半点犹豫也没有地道:“臣亦无异议。”

    章越这一表态,王珪脸上绽出苦涩之笑。

    现在王珪,章越都表态了,蔡确更不用说了。原来王珪指着章越来争,没想到章越突然不争了。

    官家也觉得出乎意料,他本来觉得此事会遭到反对,但没料到通过得如此顺利,顿时有些喜出望外。

    官家道:“此番伐党项之事,兰州破敌,杀国相梁乙埋。中书筹划之功甚大,朕决意加两位卿家为昭文馆大学士和监修国史,亦定下改制之后首相亚相之分。”

    官家言下之意以后王珪就是尚书左仆射,章越便是尚书右仆射,就此定下。

    凭兰州大捷,章越本隐隐有架空王珪的样子,但是首相次相之分后,王珪心想无论是中书还是门下长官,自己都是可以守住基本盘的,当即欣然道:“臣谢过陛下。”

    章越亦如是道。

    王珪道:“陛下,既是恢复尚书省,是否罢了枢密院,权归于兵部呢?如此也可避免职位重复。”

    兵部是属于尚书省的。罢枢密院归于尚书省,那么相权还是没什么损失。

    章越听了心底暗笑,王珪你还懂得争嘛,不过肯定不会如意的。

    果真官家言道:“祖宗不以兵权归于有司,而设枢密院统之,自有道理在其中,不必废之。”

    王珪争道:“不过枢密院部分之权可削归之兵部。”

    官家道:“如议。”

    王珪见争取了一些,方才退下。

    ……

    中书三相奏事后推出,枢密院二相冯京,薛向入奏。

    薛向经过章越面前时,恭敬地作揖,反对王珪,蔡确没那么恭敬。

    王珪看了心底大不是滋味。

    章越点点头便是离开,走到了殿外,王珪突地顿足,转过身道:“集贤今日为何不言语?莫非与天子早有默契,不告于我们二人知。”

    王珪指责章越是不是与官家早有了默契,而不告诉王珪,蔡确。

    章越笑道:“史馆容禀,此事我也是不知,我确实有改制之意,但如何也不会自削。”

    章越这是实话,他向官家奏对的意思是中央集权,权力向上集中,自是集中到了君权和相权上。

    哪知官家这一刀先砍在中书门下身上,把相权集到君权上。

    “那集贤今日为何不有所言语?”

    章越心道,是你不先言语的,反而来怪我。你位序比我高不去争,整天指望我与官家去争。

    没错,以往都是我争,你站在后面看戏。今天我不做这出头鸟了,还不行吗?

    章越想了想道:“好教史馆知道,要是改为三省之制,如此陛下必是命史馆为中书令,我怕若是反对,岂不是坏了陛下对史馆的美意吗?”

    中书省的长官是中书令。

    王珪听了章越的意思,容色稍缓道:“仆为中书令,公便是侍中。”

    章越忙道:“门下不敢与史馆比肩。”

    侍中是门下省的最高长官,章越这话一语双关,既表示自己门下省权位不如中书省,也是继续以王珪的学生自居。

    如果章越和王珪关系很好,他是不敢以门下自居的。否则官家就觉得二人要蛇鼠一窝了。

    正因为二人关系不好,章越才要这么说。

    王珪如今在大把大把地搂钱,章越虽隐隐掌握实权,但办的都是容易吃挂落的急事难事。对方在名位上只要迫得不过,王珪也不觉得章越过分。

    章越这人还是很懂得规矩的,待人也颇为诚恳厚道,不像蔡确几乎将野心勃勃几个字写在脸上。

    应付完王珪三人返回中书,路上章越心底感叹皇权之盛。

    王安石时,相权还是可以与皇权抗衡的,可如今已没有抗衡的余地了。

    就拿之前而论,官家要让蔡确为参知政事,还要与章越,王珪商量,事先拿出好处来收买二人再说。

    而如今官家先提改革官制之事,再拿出首相次相之名分作为奖赏。

    之前官家是先收买,再提要求,而如今先提要求,然后就成了奖赏。这一先一后之差,就是官家操作权力进行一步步的试探,得寸而进尺。

    官家操纵权力的手段不仅比熙宁之初,甚至比元丰之初还更娴熟了。

    章越回到中书,片刻之后,加拜王珪为昭文馆大学士的诏书便到了。

    此命实为盛事。

    一日闻得王珪齐迁,百官皆是相贺。

    王珪笑容最盛,升为昭文相对他而言,实如愿以偿,了却了心事,确认了文官之首的身份。

    并本官加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门下侍郎是宰相标配。当年赵普拜相便授予门下侍郎。

    尚书左仆射是本官仅次于三公,再往上一步就可以称‘公相’了。

    至于比门下侍郎更高的,则是侍中和中书令,韩琦当年定鼎之功得拜侍中之职,此外还有文彦博,不过这一般是不予轻授。

    而章越之前恭维王珪的中书令也是宰相衔,但从未授予过真宰相。

    王珪另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因还没有改制,三省里侍中,中书侍郎,门下侍郎以及尚书左右仆射都是作为本官和兼衔赏赐给宰相的。

    估计从此以后也是绝版了,王珪之后官位改制了,门下侍郎和尚书左右仆射就要变成实职了,昭文相也要成为绝唱了。

    实际上文臣抵至昭文相就算到头了,后面都是听起来好听。

    不过王珪还是很讲究历史地位的,与历朝同为昭文相的宰相比起来,若没有门下侍郎的兼衔,他还是不太体面的。

    被天子削了中书门下的权力,王珪换来了昭文相和门下侍郎。

    百官陆续相贺,不过旁官贺了王珪后都没有走,而是留下来坐着,不时看向坐在王珪身旁与石得一闲聊的章越。

    方才来与王珪宣旨的是石得一面对章越时神情格外恭敬,努力地套着近乎。百官们微微笑着,心知肚明。

    又过了片刻,堂吏禀道又一诏书至。

    来宣旨的乃是宋用臣。

    闻得宋用臣来到的官员们一副早就料到的样子,他们纷纷放下茶盅从座位上起身。

    随着章越王珪出迎。

    宋用臣见了章越笑眯眯地点点头,当即捧诏对百官宣道:“推忠佐理之功臣、光禄大夫、检校太保、尚书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建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户、食实封一千四百户章越。”

    “特授尚书礼部尚书,监修国史兼译经润文使,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天道如张弓

    百官听到这里心道。

    升拜监修国史兼译经润文使,这译经润文使也是宰相加衔,这是唐朝的制度,与门下侍郎一般都是宰相的兼衔。

    不过一般是作为史馆相的兼衔。

    章越本官恢复了礼部尚书之衔,上次因鸣沙之败而补回。

    不过看来还是王珪更合算一些。

    但众人也看出了,王珪年事已高,又兼三旨相公,事事推诿。如今中书真正事事有所主张的乃是章越。

    官家用位高权轻和位低权重平衡一二也是理所当然。

    官员们都这么想着,却见宋用臣已是宣完了圣旨。众人还未起身,却见宋用臣又取出一道圣旨。

    众大臣们看怎么还有一道圣旨?

    宋用臣笑着道:“章丞相,陛下还有恩典。”

    “还有恩典?”众大臣听了都是讶异。

    宋用臣拿出圣旨清了清嗓子继续宣读。

    百官仔细一听心道,好家伙,好家伙。

    圣旨加章越的长子章亘为右正言,直接转入了特旨升迁的序列。

    次子章丞则赐进士出身。

    众官员们明白,原来恩典在这里。

    国朝宰相虽有翁婿相继的习惯,但父子相继则是比较难,数得出来的只有韩,吕两家。

    如果父为宰相,子为进士出身,那么子就算不是宰相,仕途也是相当可观了。这就如同于世家。这也是两韩一吕之所以能称世家的缘故。

    章越则不同,他虽说出自浦城章氏,但他是章氏中寒门,三代以上都没有做官,距离世家距离可谓相当远。

    章越听到宣旨时,其实有些哭笑不得。

    章亘在环庆路练兵数月,自以为有所成,但这次梁永能犯界,两军接阵后,章亘所部败绩。

    此事韩缜没有上奏,而是替章亘遮掩下来,以不胜不败淡然化之。

    今日章亘还得了封赏。

    章越领受圣旨后,缓缓起身。

    “恭喜,恭喜史馆!”宋用臣率先抬手。

    章越有等释然地笑了笑。

    接着有些老态的王珪缓缓走来向章越道:“恭贺史馆了。”

    王珪有些唏嘘,他王家官到他这里就算到头了。他子孙也没有成器,出不了公卿。反观章越,是章家前程似锦。

    章越对王珪拱拱手道:“多谢昭文这些年的点拨。”

    百官看着王珪向章越道贺的一幕,一面是年事已高,连行走都艰难,有着三旨相公之称的白发宰相,另一面则是年富力强,神采奕奕,率领朝廷打赢了堪称决定性的兰州之战的乌发宰相。

    二人各着紫袍彼此作揖,仿佛是一幅名画。

    老百姓都知道欺老不欺少,欺少必有报。

    何况是庙堂上的官员呢?

    六十多岁的昭文相和不到四十岁的史馆相,以后朝堂上的风向将往何处去呢?

    众人都是心知肚明。

    以后大势将往一方倾斜了。

    接着蔡确道贺,面色恭敬如旧。他看着章越想起了当年在太学,二人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旋即蔡确又想到自己。蔡确因父亲之故家境贫寒,曾寄居在寺庙里读书。

    僧人嫌他钱给得少,又留滞太长,言语颇为过分。蔡确看到僧房外有一丛竹当即提笔写下:“窗前翠竹两三竿,潇洒风吹满院寒。常在眼前君莫厌,化成龙去见应难。”

    蔡确写完诗后将笔一掷,连夜搬离了寺庙。拜相后,他请这名僧人进京。

    僧人惶恐伏地。蔡确大笑,反赠了此人几十吊钱道:“当初若没你的势利眼,怎有我今日。”

    蔡确与章越当年交好,是因二人都有等贫寒中拼命磨砺自己那股死也要出头向上的不屈之气,故而惺惺相惜。

    而今见章越拜相,蔡确不妒反喜地当即将当年这首自己所作之诗献给了章越。

    章越闻此诗后畅然大笑,笑中带泪地握住了蔡确的手。

    众官依次上前道贺,章越一一受了。而政事堂外的官员越聚越多,不少官员扶着官帽,托着腰带疾行,还有不知多少人都急着往这里赶。

    他们入内之后依次向王珪,章越二人道贺。

    这一幕令一旁的蔡京,蔡卞等人看得好不羡慕。

    蔡京道:“若我有这么一日,不知能否有王公,章公如此谦冲淡泊?”

    蔡卞道:“哥哥莫说,咱们还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蔡京知道这是冯道的名言,于是与蔡卞道:“冯道之后再无宰相拜中书令,若我为宰相,必拜中书令。”

    蔡卞道:“哥哥,若是他日新法被废,你以为你我还有章公可以全身而退吗?”

    蔡京讶道:“何出此言?”

    蔡卞道:“章公有日突然与我说过,他说陛下和我岳父最大的心血便在新法上,他也得益于此收复了青唐,近年又击败了党项。”

    “但以后百姓不受新法之苦,人心思变,那将如何?”

    蔡京道:“丞相想得深远啊!”

    蔡卞道:“是啊,我听陛下言辞,似也有意于调和新旧两党。上次伐夏之败后,还曾言若司马光在,他不复有此败。”

    蔡京闻之不屑地道:“司马君实一个躲在地下写书近二十年的老翁知道什么?不就是当年的从龙之功,他至今的政绩比不上我一根手指头。”

    蔡京好喜事,每任一官必有政绩,让人传扬的。

    蔡卞提醒道:“章丞相受知陛下,也是从龙之功。”

    蔡京意识到失言笑了笑道:“鬼劈口了,要我说若是司马光回朝,必坏国是。”

    蔡卞道:“可是天道如张弓,高者抑之,低者举之。”

    “变法这么多年,新法宛若被陛下和老泰山一直高高举着,一旦松手……说到底无论新法好是不好,士庶之间确有心怀不满,这是民心士心,不可否认。”

    蔡京冷笑道:“我敢担保,若新法真被废了,这些人方知新法之好。”

    蔡卞道:“便是如此。但事若不到了眼前,有了切肤之痛,又有谁方有此先见之明呢?”

    蔡京道:“那以后的路怎么走?”

    蔡卞道:“天晓得!”

    蔡京问道:“丞相也不知吗?”

    蔡卞蔡京同看向接受祝贺的章越,而此刻王珪,蔡确都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章越。

    蔡京对蔡卞道:“你发现了吗?今日章子厚未至。”

    蔡卞早已发觉,王珪拜昭文相,章越拜史馆相之日,居然章惇没有来。蔡卞道:“章子厚如此托大。”

    蔡京道:“他不是一贯如此吗?”

    上一次章惇为救苏轼,不惜怒怼王珪,被王珪视作了眼中钉。同时因主张积极对党项用兵,也被章越不喜。本来二人之间就过节多多。

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兄弟相争

    章府上,来贺章越升任史馆相的贺客中。

    章俞独自一人坐着,他远远看着厅堂中,这一幕场景真是颇为吃味。

    章府贺客往来,众人都是笑容满面地谈论着事。而他章俞独自一人坐在墙角,也没有人招呼。

    对于一位虽致仕多年,但儿子得拜内制官员而言,无疑是很不自在的。

    踌躇片刻,章俞摇了摇头口中喃喃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快要入土了,何必丢这个人呢?

    章俞终是欲起身离去。

    但这时候彭经义寻来对章俞道:“丞相这会有闲暇了,往这边来。”

    章俞马上露出大喜之色,应了一声跟着彭经义身后。

    他跟着彭经义绕过宾客盈门的正厅,而是从侧面带到了一处花厅里。

    但见此间数名仆从垂手而立,默不作声。此外没有名贵花木布置,甚至十分简朴,丝毫不像是堂堂宰相会客之处。

    到了花厅里,见到章越坐在圆桌边,正拿着汤匙舀着一碗粥送入口中。一旁一名年轻的士人正给他念诵着公文。

    章越一面喝粥,一面对章俞伸了伸手,章俞知趣地坐在一旁不敢打搅,但又生怕听去了机密,不由有几分坐立不安。

    但章越没有回避对方的意思,章俞听得大概原来是蕃酋阿里骨请求朝廷封他为刺史之事。

    章越舀着粥对那名士子道:“少游,你替我回复阿里骨,若他能在河西走廊有一席之地,我再为他请官。”

    那名叫少游的士子称是退下。

    章越匆匆扒了两口粥将碗一搁,然后对章俞道:“叔父,你有要事寻我?”

    章越拿着巾帕擦着嘴。

    章俞见章越忙成这般,愧疚地道:“今日是丞相任史馆相之日,故冒昧前来。”

    章越本想道了一句‘章惇如今好大本事,何必来寻我’,不过这话他没道出口,这与他仁厚的人设不符合,所以没说话。

    章俞忙道:“今日惇哥儿没去拜会,自是他不是,我也知以往我对你有些对不起的地方……”

    章越看向章俞道:“叔父,这么多年了,这事再提也是无益。你若当年肯与我这么说,我想也不会有今日,甚至还有些感动。但这话现在听来……多少有些……难为叔父你了。”

    章越苦笑着摇了摇头,章俞道:“丞相当年之事……当年之事……只怪我。”

    章越道:“有叔父这话便算了。”

    “如今我与惇哥儿同朝为官,我们二人虽政见不合,但纯属于公事之上,无害于两家的私交。不过私事上我们也没有干系。”

    “我知道惇哥儿性高气急。你放心,私下里我遇到上惇哥儿,主动相避就是。”

    章俞闻言一副难以启齿之状,章越讶道:“怎么还有别事?”

    章俞道:“丞相实不相瞒,如今有一刁民跪在大理寺门前,告我侵吞他家的民田。”

    章越不由蹙额,自己还是自作多情了,且低估了这位好叔父的脸皮厚度,强行忍住命人立即端茶送客的冲动。

    章越道:“我听说过,此人似拦路告状,还被惇哥儿拿进京里了是吧。”

    章俞急道:“此人一派胡言,欲构陷大臣。是大理寺的周之道不依不饶,非要置惇哥儿于死地。你也知道惇哥儿这些年为官,他性子急,得罪的人着实不少,故而有人要陷害他。”

    “偏偏当今昭文相与惇哥儿不对付。”

    章越心知王珪极不喜欢章惇。

    章惇性子傲,才华高,能力强,对事事庸庸碌碌,求于守成的王珪极为不满,口头得罪颇多。上次章惇因苏轼的事大骂王珪,不过是其一罢了。

    王珪虽没什么昭文相的样子,但毕竟是首相,面子多少要给些的。

    这次借着章俞在民间侵田的事,王珪暗地里大做文章。其实王珪此人外柔内也柔,办起事来绵绵密密的。

    一个人政治能力和政治斗争水平是两种概念,总有年轻人觉得老领导能力平庸而看不起对方,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老领导都是杀人不见血的。

    章越为官不怕与王安石翻脸,因为对方是君子,得罪了也得罪了,但他不轻易与王珪这等人翻脸。

    当然这只是表面,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王珪知道官家极赏识章惇,要让他进中书,可是他欲推李清臣,孙固入相,如此章惇便是潜在对手。

    而章越则要推薛向,吕公著和王安礼入相。

    在王安礼之事上他与王珪已达成共识,但其余人选章越与王珪都已经博弈了许久。名额就那么多,谁也不想让。

    不过中书三相中倒是蔡确与章惇交好,最重要天子意许。

    要阻止章惇入相,王珪索性操纵了此事。王珪还是要让天子知道,在宰执人选上,天子不是想要谁进来谁就能进来的。

    章越道:“叔父,此事爱莫能助。”

    说完章越端起了茶汤,彭经义上前道:“丞相还有别事。”

    章俞见此为难地抓了抓膝盖,行礼后起身离去。

    章越亦起身相送。

    ……

    因兰州大捷,杀梁乙埋,西夏求和,章越和王珪再度请上尊号,这一次尊号有所更改变为了‘绍天法古运德建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

    之前拟定的是十二字尊号,这一次改作了十八个字。

    须知字数越多,越是尊贵。

    太祖皇帝也才十二字尊号,唯有真宗皇帝二十二字尊号略胜一筹。

    本来对于上尊号这等粉饰之事,王珪都是极为热衷,他没料到如今章越也对此事如此热切,甚至比他还积极。

    王珪竟有几分‘甘于人后’之感。

    大殿里,每对章越陈词再请上尊号,官家却保持冷静克制。

    官家此人权力欲极强,但对于这般虚文却没什么兴趣。反是章越却非常执着于此。

    于是殿内出现奇怪的一幕,皇帝不愿加尊号,但章越却追着皇帝上尊号。

    大臣们都不知所以,而章惇却洞若观火。

    他在政见上与章越不合,同时遏制君权上与王安石如出一辙,这点与新党另一旗帜蔡确截然相反。

    他救苏轼不仅对方是自己朋友,而且也是出于此念。否则官家要杀一名与他素不相识的官员,他不会连官家也怼‘如此快意事不如不做’。

    而今章越极力劝天子上尊号,放在以往这是令他相当不齿的所为,他却隐隐猜出他的意图。

    面对章越再三陈请,官家却第二度拒绝了中书班子上尊号的请求。

    殿内众侍从官觉得有些释然,若说之前章越上尊号,如冯京他们多少有些反感,而今随着西夏请和态度则有些不一样了。

    这时薛向出班道:“陛下,保甲上番之事,民间颇以为不便。臣以为从此后可教阅,而罢上番。”

    此事昨日薛向向天子已是禀告过了。当时薛向认为要全面废除保甲法,而官家并不认可,故改为先停止民兵上番。

    天子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章越当即出班道:“陛下,当初王安石上五事疏言熙宁新政之中,其多而求其法最大、其效最晚、其议论最多者,五事也。一曰和戎,二曰青苗,三曰免役,四曰保甲,五曰市易。”

    “其实保甲争议最多最大,其中又以上番议论最多,朝廷有律例保丁私逃亡,杖六十,计逃日补填。酉点不到,不赴教阅,许小杖科决,不得过七十。”

    “如此管民之权连州县亦不得为之,却授予巡检,至于保长,大保长也可从中鱼肉百姓,实则扰民过甚。臣以为不仅要废上番,还要废校阅。”

    章惇出班道:“陛下,保甲法并非特殊,以往山西便有弓箭社,忠义社,百姓自发以抗盗贼,如今是朝廷统划,便如唐时冲折府故事,何谈扰民。”

    “臣当年在荆湖,收容汉民为保甲,编户齐民,以抗拒蛮夷,其效果极佳。同时如今地方多盗,百姓正可以结保自卫,亦可捕贼。”

    冯京道:“地方贼寇多,乃因苦苛法之故,越行苛法贼便越多。”

    章惇道:“从三皇五帝至今,哪朝哪代又没有贼寇。”

    众人争了一阵,因章惇,蒲宗孟的坚决反对,不得不搁置其议,只是今年的上番暂先罢去,明年再议。

    王珪见章越在御前受挫,神色略喜。

    ……

    殿议后,章越与黄履并肩离开。

    黄履道:“章子厚一再于御前反对丞相,如何是好?”

    哪知章越却道:“章子厚今日殿上所言确有道理,保甲兵虽不足以上阵,却可用于民间捕盗,而在番汉杂居之处,也适宜推行保甲。”

    “我急欲废除保甲法,确有几分操切了。”

    黄履大出意料,章越笑道:“商量商量嘛,还是要让人说话。只要是有丝毫便于百姓的,不要管是谁说的。”

    黄履闻言笑了。

    “相公留步!”

    章越回头却见是章惇。

    章惇上前数步行了礼,章越回了礼,却见对方问道:“相公此欲废【王】政,而为【章】政否?”

    章越道:“内制,我不知何为章政,王政。但只要有利于百姓,有利于社稷的则存,不利于百姓,不利于社稷的则废。”

    章惇道:“保甲之法乃王舒公执政所善之法,并推行多年得利,若徇私心而废此法,日后必致祸国殃民!”

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家事成了国事

    自兰州大捷后,天子心情很舒畅,近日几名太医诊治都道天子身子已是无恙。天子也觉得自己整个人是神清气爽了,明疾暗疾斗一扫而空,唯独钱乙却忧心忡忡地劝天子还是要继续调养身体,要节劳节欲。

    官家听了钱乙之言,虽明知讳疾忌医不好,但还是打发对方出宫,让他努力创办国子监医学院。

    “近来宫里可有新纳的美人?”

    官家向石得一问道。

    “有的有的,内臣这就命人拿画像来。”

    官家点点头,不久石得一便呈来画像给天子御览。

    官家看了数眼笑道:“朕一眼便知是崔待诏所绘。”

    这崔待诏名为崔白,乃是宫廷第一画手。他所绘的鸟木山水乃天下一绝,官家很喜欢他的画,并提拔为待诏。

    众人都知道崔白花鸟画画得好,却不知他画美人也是一绝。

    官家看着崔白所绘的美人画,那美人或是闲适地倚栏而坐,或是明眸可人,仅仅是一幅图,将美人的形神都传递到官家眼前。

    官家非常满意心想,崔白和钱乙都是出自民间的逸才,却胜过太医院和图画院之人太多。

    旋即官家再看向画种几位美人,不由有些心猿意马。

    征服更多的土地,不免就想征服更多的女人与之相配,这是刻在男人基因里的东西。

    官家此刻有点冲动。想到这里,官家对画上一名女子注目片刻,石得一立即会意。

    曹太后去世后,能遏住他的人便更少了,故有些更随心所欲。

    “启禀陛下,章越与章惇在殿前争吵个不休!”

    听得内侍禀告,官家心底先是一喜,旋即一叹。

    章越,章惇都是他非常赏识的人才。章越是以诚事君,章惇以直事君。

    章惇还有个他很赏识的优点,就是不结党。当然天子也知道官场上真正不结党是不可能的。

    但至少章惇举荐的张商英,李浩都是才干出众的。

    这方面章越则是公私兼有。

    但凡皇帝都讨厌结党,而官家也有些偏执地认为只有喜欢独来独往的臣子,心里才干净,品行高洁,真正地忠于君上。

    从这点而论章惇是官员中少有不搞圈子的,确胜过吕惠卿许多。

    吕惠卿就是好与之很好,坏与之很坏。

    吕惠卿会想方设法剥夺其他人的利益,甚至通过打击其他人,去恩及或惠及亲附自己圈子的人。

    所以他的口碑两极化,甚至大部分人眼底都不好。

    官家道:“让他们来见朕。”

    ……

    官家步至殿外见章越与章惇一人站在殿西,一人站在殿东。

    官家走到二人身前道:“两位卿家近些。”

    二人移步天子面前,官家道:“一个宰相,一个翰林,都是国之重臣,当同心佐朕,何至如此。”

    “朕知道你们二人恩怨颇多,但同殿为官,不宜再说这些。朕为你们说和如何?”

    章越道:“陛下,臣与章惇所争并非私事,而是公事。”

    “保甲之兵分明不善战,陕西沿边各路将帅宁可雇之番人,而于保甲皆弃之不用。”

    “这并非臣的偏见,契丹党项也是点集为兵,但部落兵马平日逐水,以游猎练兵岂可似保甲。若依章惇所言保甲兵取代正兵,则死无葬身之地。”

    清朝也是早早出现战力崩坏之事,故清朝就募索伦兵来作战。以至于清军作战都有句话是索伦兵不到,不许开战。

    为了保持索伦兵战斗力,清朝命令不许索伦人农耕,只许游猎。

    章惇则道:“陛下,章越主张陕西各路修堡寨,沿边依次进取,实不可取。”

    “此易上下勾连。”

    官家露出讶色道:“何出此言?”

    章惇道:“陛下可知官员在西北将兵修了城池,堡寨为何?”

    “此好处有三,好处一便可为知兵之任,日后记功报上朝廷。”

    ”好处二,修建城池堡寨,这些官员便可从中上下其手,利己肥私。”

    “好处三,可以不用练兵。欲与党项野战必练兵,而修堡寨便可不用练兵,便可公然贪墨军饷军资。”

    “故而这些年朝廷养了一群无用之兵,修了一堆无用之城。”

    “他们不思拿修堡寨的钱分润给前线兵卒,打造一支能征善战的强军,而全部堆砌在堡寨之上。这就是重物轻人之害。”

    “臣想与其如此,宁可用保甲兵守寨,又何必用正兵呢?”

    官家闻言色变,章越侧目而视章惇这话,可知得罪了多少陕西当地官员。不用王珪动手,整个陕西路的官员口水都可以将你淹死。

    官家问道:“章卿可有此事?难道朝廷的钱就能这么用吗?”

    章越当然知道章惇所言不虚,他早有心向天子禀告此事,但又担心得罪了陕西诸路官员。而今章惇倒是不管不顾地将真相捅出。

    这也是无心插柳。

    章惇说得这事,章越以往有人在网上用来评价明末辽东。但放在宋朝的陕西却不全对。

    章越道:“堡寨之法是范文正公提出,而臣主张的浅攻进筑之策,亦由此而来。”

    “至于章内制所言陕西无强军,难道以种,折,姚所部不是精锐吗?还有苗授,刘昌祚,李浩,王文郁,彭孙等部都是敢与西夏野战的劲兵。”

    官家道:“但陕西诸军侵吞军饷也是不争之事实,只是比其他各路好些。难怪这些年朝廷大半的军资都用在修筑堡寨之上。”

    章惇道:“陛下,朝廷兵饷本就拨付不足,又兼将领克扣兵饷。将领克扣兵饷之后就图省事,不操练兵马。故而兵卒多在外头兼差谋生。”

    “正兵一日更坏一日。”

    章越记得曾国藩就吃过这亏,他强行把绿营兵和湘军一起每日操练。但湘军有粮饷,绿营兵几无粮饷,平日打零工为生,最后闹得绿营哗变,曾国藩被逼跳墙而逃。

    从此曾国藩不再信任绿营。

    章越心道章惇还真敢说,是了,他已经知道王珪要罢自己。与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这也符合他刚直敢言的人设。

    旁人愈是攻击他,官家就愈会回护他。官场上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官家脸色凝重,这给兰州大捷后有些志得意满的他泼了一盆冷水。

    官家道:“两位卿家皆是谋国忠臣,朕未曾料到听闻一番争论,倒令朕所得良多,还是祖宗说得好朝中当有异论。”

    说到这里,官家顿了顿道:“你们二人看在朕的面上,放下成见,日后同心辅朕国事。”

    章越听了此言心底冷笑一声,至于章惇脸上也是冷淡至极。

    章越揣测,怕不是官家心底真正想说的是,你们二人继续这般斗下去,朕才好放心。

    如此一来,倒是家事成了国事。

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政见之分

    “三郎,今当逐章子后而出!否则此后朝堂上这些人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说话的是韩忠彦。

    韩忠彦如今与熊本一起判司农寺,官至龙图阁直学士。

    宋朝官员一般是以本官定品级,但升到了后期本官则不那么重要了,则是以阁名职名为官位高低上下。

    韩忠彦升到这个位置,既是章越推举,也是官家看重旧臣有关。

    章府书房之内,章越没说话,黄履则道:“我看也可,章子厚此人能言善辩,陛下对他极信任,再不罢去,其害比李承之更甚。”

    三司使李承之因反对章越改动役法,结果被章越出外,为汝州知州。

    章越看着黄履,韩忠彦二人如此义愤填膺,不由笑了笑。

    黄履皱眉道:“这时候丞相还笑得出。”

    韩忠彦道:“是啊,三郎莫要犹犹豫豫地,再让章惇当殿驳斥你,你觉得损了面子无妨,但以后就没人怕我们了。”

    朝堂上私下有‘章党’之称。

    比如蔡确,许将,王安礼,韩缜,薛向他们不算章党,他们有各自的派系,只能说是章越政治盟友,大家有合作的地方,但是日后也可能因政见翻脸。

    这就好比当年王安石和韩绛,陈升之的关系。

    真正能称上章党的,首先在政见上保持一致。

    首先推其便是黄履。

    黄履被称为章党亚魁,二号人物,有人笑言在章党之中可以没有章越,却不能没有黄履。

    章越有时候也感觉有黄履在,自己当个吉祥物好了。

    黄履再下来原本是陈睦,但如今为韩忠彦取代。韩忠彦此人似‘党鞭’的存在,整日喊打喊杀。

    章越之与黄履,陈睦,好比当初王安石之与吕惠卿,曾布。

    不过二人与章越的关系又不同。

    章越感觉自己经常在具体事务上被黄履,韩忠彦二人牵着走,称二人一声义父。

    章越对二人道:“你们是否以为看我目光犹在牛背之上。”

    黄履,韩忠彦二人失笑。

    目光在牛背之上,是王衍与王导一番话。王衍在族中被同族羞辱,被人用餐盘砸到脸上。

    事后王衍和王导同坐牛车离去,王衍手指着前方被鞭着牛背对王导说,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和这牛背一样。

    章越取出团扇在胸前轻摇道:“我听过一句话,天下事既要面子,也要里子。面子不能沾一点灰,流了血里子来收得。”

    章越是宰相,是章党领袖,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顶撞。

    黄履,韩忠彦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章越道:“不过既是要挽回面子,就要赢得堂堂正正,不能让人说闲话。”

    章越对二人道:“我与章子厚之争,不是私怨而是国是。正如我与王舒公,吕吉甫所争的一般,不要用其他手段了。”

    “章子厚不同李承之。我主管三司,李承之不听,既是下属就没有必要讲道理,罢了便是。”

    黄履道:“丞相打算如何来争?”

    章越道:“既是争国是,那便让人说话。熙宁变法是要‘利国’,而我元丰主政则要‘利民’。”

    “持权可以镇压得了一时,但镇压不了一世,最后的胜负还是要归到‘民心’里去。”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民心之背向,方是长远所计!”

    黄履,韩忠彦虽说他们平时常与章越争论,但论大方向之上,论谋事之深,论眼光之远,他们都不如章越。

    章越道:“莹中进京了吗?”

    黄履道:“应还有两三日路程。”

    “他进京之后立即来见我。”

    ……

    两日后陈瓘风尘仆仆地来到汴京。

    他释褐后为湖州掌书记,结果还没有任满,便被一纸调令入京另有任用。

    “学生见过老师!”

    陈瓘向章越拜道。

    章越笑着扶起陈瓘道:“湖州好地方啊!当年我族侄状元公章子平在此地一任,可是流连忘返。。”

    “你莹中到地方一任,看来鱼虾吃了不少。”

    陈瓘恭敬地道:“学生在地方治事,谨记老师教诲,学以致用,务经世致用之学,确实受益匪浅。”

    章越笑道:“看来有所长进。”

    “请老师考教。”

    章越一笑道:“先坐。”

    二人入座后,陈瓘递给章越一支笔道:“这是湖州最好的笔,虽不如宣州笔,但学生用私俸买来赠给老师。”

    章越肃容道:“好的,我收到无数笔,唯你这支最珍贵。”

    章越收下后道:“知道我为何调你进京吗?”

    陈瓘道:“学生不知。”

    章越道:“我打算在京中办一场类似于‘石渠阁之议’或‘盐铁之议’这般。”

    “讨论新政之后走向,必须在李宪献俘,西域使者进京朝贡之前。”

    陈瓘略有所思。

    章越道:“到时候我安排你与苏子由来替我出面,你与子由经义娴熟,又兼有地方理政经验,料想可以胜任!”

    “是。”陈瓘领命。

    章越道:“你或许也知道,如今国是大体还是沿着熙宁新政以后再走,但是此策无法长久。”

    “国是国是就是‘举国称是’,你举在那边是没用的,陛下已有悔及熙宁之政的意思。而朝中似章惇,蒲宗孟仍是举着熙宁之政大旗,不肯改之分寸,若如此下去,新政必坏。”

    陈瓘道:“学生以为熙宁新政乃王安石之法,但老师现宰执国家,是不可完全沿用熙宁之成法。”

    章越点点头,陈瓘不愧是自己得意门生,一下明白自己的意思。

    在经义上陈瓘是继承自己衣钵的人,同时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他也是唯一一个将章惇怼得哑口无言,并主动认错的人。

    章越以前用苏辙对付吕惠卿,今用陈瓘对付章惇,大体是这个思路。

    自己若出面与章惇辩论不合乎礼法,毕竟自己是对方族弟,名分上没有弟弟教育哥哥的道理。

    当然最重要的是担心自己辩不过。

    章惇捍卫新法那个气势……啧啧啧……

    连司马光元祐时与他辩论都要辩哭了,私下还找了苏轼与章惇说,大哥算了吧,朝堂上还是给我点面子。

    章惇听了。

    只是被贬出京时,不忘让司马光吃剑。

    章越对陈瓘道:“天下之道理大体可以分为四家。”

    陈瓘问道:“原先老师不是说,一条是自天理出,一条是自人情出。”

    章越道:“不错,这是笼统的一分为二的说法,你觉得我与王舒公,苏子瞻,司马君实四人政见有何不同?”

    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政见就是南极和北极。

    以攻党项而论,司马光认为根本打不赢,而且劳民伤财,对陕西和四川的民生以及对国家的财政是一个天大的负担,百姓都过得很苦。

    而王安石主张打党项,主张攻下后,陕西和四川百姓就彻底松了一口气,朝廷也省了一大笔钱,从此百姓不要负担那么大。

    再说你司马光不主张攻党项,党项就不来攻你吗?

    王安石是从理性考虑,司马光从人情考虑。

    就好比为了躺平,一个人认为我现在努力赚钱,以后就可以躺平,一个人认为我辛苦赚钱还不是为了躺平,索性直接烂摆到底。

    那章越对新法的态度与王安石,章惇分歧在哪?

    就是天理与人情必须结合。

    他主张攻党项,这与王安石是一致的。但是他考虑到必须从实际出发。

    很多人都是今天努力,明天就要看到成果的。

    这如同读书一样,我为了考个好成绩,每天逼自己读十六个小时的书,如果想偷懒,就头悬梁锥刺股。

    但是呢?太用力的人,往往坚持不了太久。

    你王安石变法这么久,于国有利了,那么百姓呢?什么好处几乎都没有。

    你要变法继续下去,必须让老百姓从变法中真正得到好处,取得了民心的拥护,才能让路继续走下去。

    任何时候都要以民为政本。

    离开了百姓的拥护,变法难以为继。一旦官家归天了,变法铁定要被废了。

    办任何事情必须从实际出发。世上最难的事是坚持而不是努力。

    好比一家人赚钱想买大房子,除了攒钱,也要时不时吃顿大餐犒劳犒劳自己。天天豆腐咸菜的,自己身体先垮了。结果你指责我总是浪费钱,延缓了买大房子的进度。

    王安石和章惇的眼底,觉得你章越是打着新法的旗号,却干着反对新法的事。

    章惇今日批评章越,对党项只知浅攻进筑,除了埋头修碉堡干基建啥都不会。你这样何年何月才能灭夏,朝廷花了那么多钱都你浪费了。

    苏轼呢?

    他没有支持新法和反对新法的念头,他的理论就是一事一理。任何事情都要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不要有先入为主的观点。

    就好比武功最高的境界就是没有门派,有了门派就是落了下乘。

    苏轼的问题是他把所有人想得和他一样聪明了。没有门派,没有旗号,你就没办法号召更多的人。

    政治政治,说到底还是看那边人多势大。

    章越对陈瓘道:“天下政事之分歧,大体就这四种,笼统言之便是这般。你切记,我与章子厚只争国是,没有私怨。”

    陈瓘闻言道:“学生明白了。只是老师这条路不好走啊!”

    章越点点头道:“是啊,所以注定有时候是要忍辱负重的。”

    说到这里,章越起身道:“不过世上之事,就是目光在牛背,马儿射东风。”

    “且由他们去说,只要你办成之后,便可反过来看他们笑话了。”

    说到这里章越笑道:“但是那时候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ps本章思路来自金观涛先生的中国思想史十讲。

今晚无更

    大家早点睡

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新的时代

    鄜延路的首州,延州城。

    作为与西夏议和的大臣吕公著如今身在延州城中,与西夏使者大臣李清商量。

    在谈判之中,所有西夏使节都必须承认,吕公著是一位真正诚信可信之君子。他风度翩翩令人倍生好感。

    在吕公著与李秉常的书信往来之中,令西夏国君也相信对方是一位诚实可信的君子。

    李秉常在书信之中,还推崇吕公著为今之周公。

    吕公著歉然而不受,如此反而令李秉常和李清更加敬佩。

    双方使者在吕公著和李清面前草拟文书,这文书是以宋夏文字书写,最后成为正式国书。

    吕公著对李清道:“若是能达成和议,从此两家罢兵,令彼此百姓不再填于沟壑之中,真是功德无量。”

    李清心道,若是当初要不是梁乙埋反对,自己割让定难五州给宋朝,两边的战事早就结束。

    如今五州减去了三州,却也合情合理。譬如绥州大半本就为大宋所据,说是三州实为两州。

    李清道:“之前边衅皆系梁乙埋而起,令两家失和,坏了多少军马。今梁乙埋一去,方是百姓之福。”

    “吾主一直崇慕宋礼,只盼以后两家再无纠葛,永为世好。”

    一旁范祖禹道:“当初我与章丞相在太学同窗时,听他说过一句战争只是解决政治矛盾的手段。”

    “对于此言我如今深以为然。”

    李清一听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梁太后,梁乙埋之前党项制,内部好似养蛊般,斗争非常激烈。

    而李秉常,李清推行儒家,以及辽国不约而同地采取这等意识形态,说明维持国势从对外扩展转向对内稳定。

    党项发觉扩张不下去了,转而用儒治国。这是李秉常与梁乙埋,梁太后之间最大的矛盾,也是李秉常议和目的。

    李清知道范祖禹眼下之言道:“章公乃大宋最深谋远虑之人,没料到你是他太学同窗,值得李某敬佩。”

    范祖禹道:“不敢当。”

    两边使者将国书签订,李清吕公著各自在国书签下了自己名字。

    李清对吕公著诚挚地道:“真盼两家能从此罢兵,不再言武。”

    吕公著道:“天子仁德,视四海如一家,只要党项不再挑起边衅,两家必能和好。”

    在场宋夏使臣无比大喜。

    李清道:“咱们这就办交割三州土地之事。”

    吕公著依旧淡淡地道:“好的。”

    他遥遥望向远方,眼眸中有几分湿润。

    ……

    延和殿上。

    昔日此殿上王安石与司马光有一场经典的辩论,其中围绕着郊赐要不要发下去,进行了一场争执。

    司马光指责王安石横征暴敛。

    王安石则举出了桑弘羊的‘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司马光说了天下之财都有定数,不在民则在官。

    王安石说可以取财于天地。

    这一次辩论可比当年盐铁之论,正式开启了熙宁变法。

    当时章越恰逢此会,提出了一个建议,让王安石司马光这场辩论不要局限在二人之间。

    当下两制,待制以上商量,不过此事雷声大雨点小。

    而今又到了延和殿上,众侍从们齐坐一殿,让章越如愿以偿。

    章越如今为史馆相,自是要监修国史,这不是虚职而是实职。

    从唐朝时便有宰相修史的传统,历史上利用修史引发政治事件不计其数。比如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司马光要‘以母改子’全面废除熙宁新法,而章惇则认为‘以子改父’不妥之间引发了一场大争论。

    为了配合‘以母改之’,旧党便拿神宗实录做文章。

    先是蔡确提举修史被罢,司马光继之,司马光死后,吕公著继之。

    当时苏门四学士秦观,黄庭坚等及范祖禹都参与修史,大肆批评熙宁之政,而新党这边陆佃和曾肇进行反驳。

    黄庭坚说对方‘盖佞史’。陆佃说对方‘诽谤书’。

    绍圣时,章惇为相看了神宗实录大怒,参与修史的官员都被他放逐。

    ……

    而今章越在延和殿,以监修国史为名目,召集众侍从询问熙丰之政国史如何编定的问题。

    众人列席后,章越道:“国史取舍,关乎荣辱利害,自北魏而起,修国史为重臣宰相之任,我自受命监修国史,不敢擅专,请诸位在此共议!”

    章越仍是如旧,不抛任何政柄,让你们自由讨论。

    可是章惇等看到孙觉,陈瓘,苏辙几副面孔时,都知道章越此番是来者不善。

    修史就涉及熙丰新政之论,孙觉率先提出议词,之后众人对同一事各说一词。

    众官员们就其对错,不免当场辩论起来。

    章越坐在上首默然听之。

    这样的辩经,自己年轻时为臣时,还是很喜欢的。有参与国家大事讨论的参与感。

    但如今则是很疲倦。

    这东西在百姓身上是价值观,放在国家身上则是‘国是’。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首先元丰中后期,因五路伐夏,及永乐城之战的缘故,官家决定在元丰末年调和一波,官家告诉蔡确,他要启用旧党,主动调和一下局面,补益新法,稳定政局,以免日后的政治动荡。

    官家对局面早就有所预料了,除了蔡确。这时候的章惇也很单纯,除了营救苏轼,他还道,刘挚自被逐,不复异论。人岂不容改过?

    当时刘挚、李常、孙觉等一直批评新法的官员,都已部分认同新法了。章惇认为这些人是可以抢救的。

    不过旧党没有领情,在元佑更化,几乎所有的新党都遭到清算。

    在更化之前程颢就很有预见性地说,其实只要朝廷将新法中弊端改了就好,不要搞区分党羽的一套,将新党全部罢去,但这需要有大魄力的人来办。

    可是宰相中司马光有这实力,但他这人太固执了,吕公著有这见识,却没这实力。如此朝政就完蛋了。

    程颢真是料事如神。

    元佑末年高太后看情况不妙,再这样下去新党以后肯定会对旧党也进行清算。

    她主动对新党大臣示好,称之元佑调和。可是当初打击新党打击得有多狠,后面的调和就显得有多可笑。

    高太后死哲宗亲政改元绍圣,让章惇复相。章惇已知政治斗争的残酷,自己对旧党手下留情,旧党却没留情,甚至苏辙还捅了自己一刀。

    很多人对章惇说为相后千万不要报复。

    章惇答允了,但上位后对旧党之报复,比元佑时旧党对新党有过之无不及。

    有人说章惇是诈答应了,为相后暴露真面目了。不过章越想来,但宰相也是利益集团的代表,很多事由不得他。

    就好比作者写书,是你的基本盘啊。

    章惇一则心底有气,二来没办法手下留情,与哲宗也脱不了干系。

    最后到了徽宗即位,又来了个建中之政继续调和。调成不成,蔡京就大搞元佑党人碑。

    有人说王安石要为宋亡背锅,因为是他开启党争先河。

    熙宁变法自王安石而起,只是贬斥异论出外,好像没什么问题。

    之后蔡确大兴牢狱,众人觉得有点不妥,但也可以接受。

    再之后高太后将蔡确贬死岭南,坏了底线,之后章惇所为更甚,到了蔡京直接祭出大招。

    从王安石,司马光,高太后到章惇,蔡京,好比一个人先斗嘴,然后吵架,再之后动手,最后拔了刀。

    你说哪个步骤错了呢?

    肯定是动手以后的步骤。

    党争一起不死不休。

    明亡于东林党。东林党何尝不是一群君子啊,可明光宗后这些人上台后都干了啥。

    还有一群变色龙,熙宁元丰时一个色调,元祐时一个色调,绍圣时又是一个色调。

    其中代表官员是杨畏,熙宁时是新党,元佑时是旧党,绍圣时又变回新党了,人送外号‘杨三变’。

    如今这位杨三变已是被御史检察里行,正在台上言辞正激烈地维护新法。

    期间还有比较中立的邢恕等出言,邢恕非常‘理中客’的样子。

    邢恕也是奇葩,元佑年时居然想调和新旧两党的矛盾,大家都给我邢恕一个面子,不要再吵了。

    结果第一个被贬出京的就是他。

    章越看着台下的章惇、林希、邢恕、杨畏、苏辙、陈瓘……

    历史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都还没有发生。他们还不知日后那场党争的残酷,也不知道他们各自的命运会在党争之中扭曲到什么样子。

    章越看着台下坐在章惇身旁的林希,这位他与章惇,还有苏轼共同的好朋友。

    历史上章惇贬斥苏轼苏辙的诏书正是出于对方之手。

    林希写罢诏书,他掷笔在地大哭道:“从此坏了名节。”

    章越记得与林希,章衡当年在昼锦堂读书的日子,日后谁也没料到有这一幕。

    这时陈瓘起了身。为了陈瓘能有恰逢此会的资格,章越突击提拔对方为史馆修撰之职。

    陈瓘道:“方才所争的熙宁之政是非对错之别,其实不过是所处所见不同。”

    “天下之政便如乘舟一般,偏重而行可乎?或左或右,其偏一也。两边只有各安其位,明白这个,舟方可行。”

    “熙宁之政过于偏重,故我等商量稍稍补益,有何不可。”

    陈瓘说完故意目视章惇,章惇眉头一挑,他如何能忍得有人诋毁熙宁之政。

    他明知道陈瓘这是在向自己挑衅。

    章惇看着坐在上首安坐且一言不发的章越。

    他亦看出章越今日借着修史,把党羽尽派遣于此,便是制造声势要重定元丰国是。但他章惇何惧之有。

    任他一千人,一万人反对,他亦要维护熙宁之政。

    章惇道:“熙宁之政当年朝廷诸公一手亲定,抨击之人犹如奸邪误国。诸公,王舒公还在,便有人便要翻政本吗?”

    陈瓘道:“正是陛下和王舒公还在,故论政本。若有所异议,日后有所改,才是大不孝,大不敬。”

    “我以为今日诸位再争下去,日后必造朋党之祸,使国家不能趋于中道。而今当真正消除朋党,救国家之弊,方是正处。”

    章惇闻言稍稍思索觉得陈瓘之言有几分道理,但他的性子刚急,还是难以接受。

    当即章惇与陈瓘当殿雄辩。

    章越看到这里摇了摇头,还能说什么。

    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

    当殿之上章惇气势凌然,力斥方才陈瓘与孙觉之言。

    章惇振振有词捍卫了新法后,这时一直默然不语的王安礼起身道:“章内制,我以为你说得不对,吾兄长并无说,新法立下不可更改。”

    “相反他曾说过无害于民,无损于国者,不必以己意擅改,若病民伤国,岂可坐视而不改哉?”

    ‘朝廷当此之际,应解兆民倒悬之急,救国家累卵之危,其他一切事都在此之后。”

    章惇闻言一时愕然。

    他看向上首的章越,对方向自己刺了一剑,还是最痛的一剑。

    章越今日果真有预谋,他在延和殿中用最光明正大的手段布了一个局来等候自己。

    章越平静地目视章惇心道,不要再办了,你要走的路,历史已经走过了,那是走不通了。

    以后这条路由我带着天下人走吧。

    章惇深深看了章越一眼。此刻他仿佛一人孤军奋战。

    他转过头看向王安礼道:“你素反对变法,怎也如此说话?”

    王安礼长叹一声道:“子厚,我的话句句属实,兄长本也是反对的。”

    “但后来章丞相变动募役法后,百姓上下称便,但最近他与我等叹道,是章公解民倒悬,实由大益助于新政。”

    章惇闻此还是难以置信。

    此刻下首蔡卞亦是起身道:“章内制,诚然这世上安有百代不坏之法。当年行青苗法有弊时,我岳父和吕吉甫也曾请教过章丞相。经章丞相修改过而有所益助的。”

    “其实岳父当年便曾说过,当时能治理好天下的,除了内兄元责,吕吉甫外,便是章丞相了。”

    章惇更没有想到,新党中一向最坚定的蔡卞,现在也是完全支持章越。

    蔡卞给了章惇这一刀,比王安礼的这一刀更痛更狠。

    当初那个以一己之力,力战天下人,欲决胜负的王安石也对章越改免役法表示赞同了?

    以后还要改保甲法等等。

    还是王安礼和蔡卞二人他们自己的意思。

    他章惇依旧难以置信。

    而章越依旧高高地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却掌控着这延和殿内的全局。

    熙宁过去了,如今是元丰之政。

    一个时代过去了,是又一个新的时代。

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天下苍生

    钟山。

    王安石每日食罢便骑着驴子,从家宅前往定林寺,每日一至。

    王安石的性子便是这般,不耐静坐,非卧即行,总是时不时要找到事情做,不肯让自己安闲下来。

    当年王安石每次仕途不顺心,就与官家吵吵着要归隐,他拜相之日题了一首诗,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歟寄此生。

    而今真的归隐又如何呢?

    王安石骑着毛驴进山,遍目所至乃是洁净的山花,与白云同飞的闲鸟。

    钟山依旧是当年的样子。

    但九年执政的日子,每一事每一人却依旧日日夜夜地挂在眼前。都说要放下,但真正到了放下的时候,真的放得下吗?

    其实心中百般反刍,一日不得清静。

    为何真正到了想清静的时候,心底却清静不下来,王安石如是感叹。

    松涛如潮,王安石抬起头,又拍了拍停下的毛驴,天子曾赐马给王安石致仕以后代步,可惜不久前马病死,王安石只好以驴代步。

    比起骑马,他却更愿意骑驴。

    有人笑言,驴子比马性子更倔强,便如他王安石一般。

    王安石到了定力寺。

    定力寺有一客居的觉海和尚,与王安石一见如故。

    二人坐下后开始说禅谈诗,皆是妙语连珠。

    王安石道:“我集句得‘江州司马青衫湿’之语,欲以全句对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一日问一后生,他言道何不对以‘梨园弟子白发新’如何?”

    觉海闻言大喜道:“真是好句,好诗。”

    江州司马泪青衫出自琵琶行,梨园弟子白发新出自长恨歌,都是白居易所作,故称得上妙对。

    王安石不肯清闲,便作集句诗。

    所谓集句就是将前人之诗,从一人或数人诗中各摘一句重新组成一首新诗。

    王安石自退隐之后,并精研于此,他所作的集句诗甚至还超越了原诗,并在江南士大夫里形成一等风气。

    王安石不愧才华极高,致仕后偶尔为之,便可称风靡于一时!

    王安石道:“那日见白鹤长鸣,我有一首诗送给大师。”

    “白鹤声可怜,红鹤声可恶。

    白鹤静无匹,红鹤喧无数。

    白鹤招不来,红鹤挥不去。

    长松受秽死,乃以红鹤故。

    北山道人曰,美者自美,吾何为而喜。

    恶者自恶,吾何为而怒。

    去自去耳,吾何阙而追。

    来自来耳,吾何妨而拒。

    吾岂厌喧而求静,吾岂好丹而非素。

    汝谓松死吾无依邪,吾方舍阴而坐露。”

    觉海听了问道:“相公诗中白鹤,红鹤喻谁?是章三相公和章子厚吗?”

    王安石失笑道:“连你也这般觉得,其实白鹤是大师,红鹤是行祥。我以此喻之,无关朝政。”

    觉海听了释然,行祥是另一与他争论僧人。

    觉海道:“是贫僧多虑了。世人揣测太多,当今天下人都在议论他们二人,连我这方外之人也不免好奇。”

    王安石没有多言语而是道:“二人都是见任大臣,老夫如今不好再过多评说。老夫虽退隐钟山,但世人多牵强附会,以为以诗隐喻政事,真是百般烦恼不自由。”

    觉海道:“是贫僧的过错了。”

    王安石道:“无错无错,大师是真正方外人了,也不免如世人揣测,更不用说世人。”

    “其实我心未静,不好多言,更不好多加揣测他人。也不知此生能否有放下的一日。”

    觉海叹道:“相公惦记的不是名利,而是天下苍生。”

    “既相公恐著述搜索劳役,心气不正,何不坐禅了事。”

    “坐禅之事从不亏人。余数年欲作《胡笳十八拍》不成,夜坐间已就。”

    王安石笑道:“我从不坐禅,心静只在行卧中得来。”

    觉海道:“相公心胸开阔,真是视名利如脱发,甘淡泊如头陀。贫僧佩服!”

    ……

    延和殿上。

    章越看着蔡卞和王安礼,没错,王安石的话是真的。

    章越拜相之后,几乎隔一段工夫便给王安石写信,书信往来竟有上百封之多。王安石吸取了上一次书信给沈季长过目的教训,没有再给别人看过章越的书信。

    但章越不同。

    章越就政事经义时常在信中说给王安石听,就好似闲聊一番。

    章越还吹捧王安石‘文章追孔孟,事业过伊皋’之语。章越知道王安石这人吃捧的,所以书信中多是这般话。

    而章越在王安礼和蔡卞面前,也是丝毫不避讳当年是王安石‘舔狗’的故事。

    当然此话也非虚。

    章越当年确实崇拜王安石,还崇拜得不要不要的。梁启超评价王安石是三代以下第一完人,这对章越影响很大。

    不过之后章越身处熙宁变法之时,自己身处此间,却认识到新法确实颇有弊端。作为当事官员,他对新法不免颇多异议。

    这又从崇拜王安石到批评和质疑王安石。

    但王安石罢相之后,自己到了王安石这个位置。章越又重新正视起王安石变法,比如他之前一直批评的‘一道德’以及新政中种种政策。

    发觉确实王安石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甚至章越本人也继续推行王安石的某些主张,以及变法带来的许多便利。

    所以章越又转而接受起来。

    人家都说杨畏是杨三变,他章越不知什么时候起也成了‘章三变’。

    所以章越在信中也是吹捧起王安石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王安石是否认同章越对新法的更动?

    答案是王安石几乎没怎么松口。

    王安石致仕之后,确实不像在位时那么固执。但要他支持自己,章越确实也没办到。

    但章越想了另一个办法,他在信中多加议论,每每旁敲侧击,加之努力一番吹捧,以及列举事实。

    身为堂堂宰相,自己如此低姿态地吹捧一个卸任宰相,对方多少都有些受用。

    所以王安石在书信里确实对章越有些口气上的软化。

    当然在上百封信中,这些口气上的软化的信件确实不多,不过是数封而已。

    可是章越将这些口气软化信件全部收集,然后经过一些‘断章取义’地拿了这些信件蔡卞和王安礼二人过目。

    如此让二人得出了在延和殿上的结论。

    正应了那句经典语录。

    要断章取义。

    ——节选自《不要断章取义》。

    章越估计王安石知道自己如此断章取义他的信件,肯定是要骂人的。不过章越确实没有说谎。

    信是你王安石亲手写得没错吧。这些话我也没改一个字。

    作为堂堂宰相信誉还是极关键的,章越是不能骗人的。正应了那句话‘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

    王安礼本就反对变法看了信后,也是信之不疑。

    至于蔡卞,他则是一句话没有说。

    章越猜到蔡卞心细如发,可能对这些信件有质疑,他只要书信一封回去问王安石就好。

    不过蔡卞就是没表态。

    章越本没逼着他在王安石和自己之间选边站,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蔡卞对王安石是极忠诚,一生不疑地奉行着他岳父的主张。

    但是今日蔡卞旗帜鲜明地跟着自己和王安礼,对章惇挥出了致命一击。

    王安石以后,新党本就趋于一盘散沙的地步。

    其中吕惠卿,章惇,李承之,张商英几人算是一脉,其余人似邓绾,吕嘉问,张璪都被章越打击外放。

    沈括,曾布两个二五仔早已投靠了章越。

    剩下的蔡确、薛向、安焘、蒲宗孟、蔡卞都没有形成合力,而是各立山头或就是天子亲党。

    不算章越这些年培植的党羽,加上蔡卞和王安礼的支持,令章惇受到的打击,确实肉眼可见。

    ……

    延和殿上,胜负已分。

    不少人预感到元丰年的天要变了。

    章越从容走下堂去,在前呼后拥中缓缓离开延和殿,远远地看着章惇铁青着脸在殿前等候着自己。

    章越心道,你这人还真是不依不饶。

    章越现在不可能当面怼人,哪有宰相气急败坏地亲自下场挽着袖子与人对骂的。

    章越走到了章惇的身前,对方道:“丞相,当今天下之患,有三者最为可虑。某不吐不快。”

    章越道:“请讲!”

    章惇道:“其一,无论天下任何事,都黑白不分。”

    章越心道,好嘛,你这是在骂我和稀泥。

    “其二,忠厚之人,越发卑微,无用之人,却更猖狂妄为。”

    章越心道,你是指责我排斥异己了,忠奸不分了?

    “其三,任何事都找缘由,并默认一切不善之事,无人再横身为天下办事。丞相执政以来,事事求于中道,但一味求中,岂能得中。”

    “没有大气力打破藩篱,如何能事功?”

    “最后不过是缝缝补补,无济于事罢了!早晚必误天下苍生。某真对丞相失望之至!章家要因此出个罪人了。”

    章越闻言大怒,章惇就是有这个本事,几句话就将人的怒气给完全点燃。

    旁人闻此不敢多语,此是涉章越家事。

    章越道:“章内制,我自为官后以天地万物为师,任何批评之语皆是我师,而非我之敌。”

    “你这一番话我受了。但你只是你,天下苍生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言之。”

    “哈!”

    章惇一笑,脱下头上的乌纱帽道:“我且拭目以待。若是日后验得我说错了,倒过来我叫你一声兄长!”

    章惇说完掷冠而去!

    次日章惇辞官,然被贬出外。

今晚无更啊

    大家不必等。

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献俘大典

    九月的汴京,晴空万里。

    宣德门御楼上铺设着明黄色的御幄。

    天子御座高高在上。

    因今日献俘大礼,天亮之前兵部,东上阁门,御史台,太常寺各司操劳了一夜搭设好了这台子。

    但见官家从内东门而出,左右跟着中书二相王珪,章越,而百官依次接驾。

    天子升御座后,门楼下文武百官及诸方客使皆横行北向,三拜天子。

    这一次献俘礼,官家特意邀王珪,章越二人上楼观礼,天子面南而坐,王珪章越左右侧坐。

    章越纵目看去,整条御街可谓人山人海,远处身着红衣的李宪骑着高头大马押解着俘虏,率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往宣德门而来。

    章越坐在天子身侧心想如今这献俘礼是殷商便传下的,殷商杀人祭祀保留原始蛮荒风气,可谓十分残忍。

    经周公改制后流传下来已是文明多了,这是周礼‘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核心价值观的进步。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而军礼又是将祀和戎结合在一起,这是向万民夸耀军威,树立崇尚武功的风气。

    一直到宋朝,太宗觉得自己基本平定天下,下了一道‘息兵诏’。

    从此宋朝摈弃武功,重文轻武,从扩张改为内收,故献俘礼崇尚军功的风气一度被遏制。

    直到这一次章越在大捷之余,大肆操办这献俘礼,目的一是重塑风气,只有先易风俗,才能立法度。

    二是树立天子的权威,也是势法术中的势。通过战争提升天子的权威,再通过大规模的仪式典礼,放大这等权威。

    当然这是章越的顶层设计,对于参与者而言,他们不知不觉中融入那个环境,便自然而然地会受到影响。

    任何仪式祀礼都有他背后的政治意义。

    政治意义背后鼓动人心的力量,还有什么比献俘阙下更能振奋士心民心呢?

    却见李宪列前,率领近万将士押解上百名俘虏行过御桥,前后士卒敲锣打鼓高奏凯歌。

    御街左右马步军列道两侧,百姓们争相观看。

    上一次两度伐夏阴影未过,百姓心底都是憋了一口气。

    怎么又败给党项了,难道眼下都欺负到咱们的头上了吗?

    从上到下的百姓都这么扪心自问,而今大胜,上下自是欢喜。

    官家看着俘虏押解过御街,对一旁章越问道:“俘虏可有善待?”

    章越道:“每日肉一斤,米面两斤,皆是好好供给不敢怠慢。”

    官家道:“这般就好,当年王全斌灭蜀,诱杀两万七千蜀军俘虏之事,朕想来着实不愉。”

    章越道:“国初之时一切草制,如今陛下仁爱之心,天下皆知,

    官家道:“好。”

    过了一会,李宪押着众俘虏来到宣德门前,引至献俘之位来。

    李宪以下将领各个持刀戎服,左右则捧着露布和一个匣子上前先献于阙下。

    片刻后匣子被传上御楼。

    内侍打开匣子,一颗石灰涂好的首级被呈至官家面前过目。

    这首领是梁乙埋无疑,虽是被处理过了,但官家见此仍是皱眉,可这时不可表现出妇人之仁,故没有转移视线。但这一幕立即被内侍看出捧下给王珪过目。

    王珪则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之后首级传至章越面前,他也是看了一眼,没太多反应。

    官家神色已是自然道:“传首至百官,宾客过目。”

    梁乙埋首级被下楼传视。

    这一次众人都看得清楚,特别是西域数个贡使,也曾出入过党项皇宫见过党项国主和国相梁乙埋的。

    原先梁乙埋何等高高在上,如今也是身首分离在此。

    见到这一幕,西域贡使无不颤栗而向御楼上的官家下拜。章越见此突然想起,那个洋人膝盖不会打弯的经典名言。

    官家伸手示意使节不用多礼。

    使节们这才容色稍定。

    传首之后,王珪当即宣读露布。

    “秦凤路、永兴军路、河东路行枢密使,环庆路经略使韩缜、兰会熙河置制使李宪、泾原路经略使沈括等上中书门下:臣等闻飞霜激电,上帝所以宣威;伐罪吊民,明王以之耀武……”

    露布上将两次兰州大捷的来龙去脉说得是一清二楚,同时言党项军如何如何残暴,最后将士如何如何百战辛苦,一战成功,以战止战。

    露布宣读之后,城下众将校皆拔刀出鞘。

    上百名俘虏有的磕头请罪,也有的并不求饶只是闭目,等候发落。

    最后官家点了十数名屡次攻宋,堪称急先锋的党项首领或将领押往西市杀之,其余人则尽数囚禁。

    这些人被左右的将校以白练系头牵之,押解离去,其余之人也被押下待命,而官民们见此一幕无不快意皆是山呼。

    “万岁!”

    “万岁!”

    “万岁!”

    官家坐在御座上神色动容,当即向官民们微笑致意。

    但耐不住向天子山呼。

    一时之间万福,万岁之声响彻一片。

    官家见此十分高兴,心底感受着这份喜悦对章越道:“多亏有卿,朕今日方知天子之荣也。”

    王珪闻此也不妒忌,一副早已是习惯的样子。

    章越则是满脸谦虚地道:“陛下,臣之劳不足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之万一也。”

    官家见章越大功而不骄,也是很高兴心道,熙宁朕有王安石为相,元丰朕有你章越为相,再造大宋中兴近在眼前。

    若是之前的话还是拉拢夸奖,这番话官家没说出,而是放在心底。

    官家当即从御座上站起身来道:“赐物。”

    侍从奖赏官员冠带,衣物,珠宝,金银‘钱币。元丰财物丰盛,官员将校们都是得到重赐。

    受赐的官员将领再度向官家拜谢,也有一名将领拜谢赏赐后,居然伸手一挥将珠宝,钱币都撒入百姓中。

    惹得百姓们争抢。

    内侍变色,官家倒是不以为意道:“昔霍去病征匈奴,将御酒撒入河水,与将士们共饮也是传为佳话。”

    众人闻此倒是松了口气。

    说完官家转身下楼坐着步辇返回宫中,百官百姓们见此都是送别。

    ……

    章越返回府中,得知韩缜幕僚,六路行枢密院的徐禧,吕大忠二人正在自己府邸求见。

    二人带来的是韩缜给章越的书信。

    章越看了书信后拍案道:“韩缜作何意思?翅膀硬了便想飞了?”

    见到章越大怒,徐禧,吕大忠垂下头不敢言语。

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路

    从太宗朝的‘息兵诏’,再到今日的献俘大典,大宋的国策从未内收正再度转至开扩。

    而在章越府邸内,吕大忠和徐禧却给章越带来了韩缜的一份‘惊喜’大礼。

    徐禧见章越拍案,垂头道:“丞相容禀……韩枢使并非有意,打破议和之事,只是要在横山方面筑以一城,好拱卫新收取的定难三州。”

    章越冷笑,韩缜给自己来一套,以为自己是三岁孩童吗?以为换了一个说辞,我就不知道你心底怎么想吗?

    你给我的套路,都是我当初走过的路。

    他看着徐禧道:“你把此话再说一遍!”

    徐禧闻言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章越质问道:“此在银州故城筑城与熙宁三年进筑罗兀城有什么区别?”

    “党项又岂会容忍,必会来争!”

    徐禧道:“丞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时候是党项撕破议和而非我们。”

    章越道:“那党项来攻,你便能挡下?”

    徐禧道:“下官有九成的把握在银州击败党项。”

    章越扶额,韩缜这厮必是不肯议和,所以趁着宋夏议和之机,重新提出进筑横山一线的计划。

    表面看来,这个计划表面上看来是,只要西夏不出兵,我在你割让的地方筑城,也不算违背和约。只要两三年,我屯田一成,后勤补给一上来那么西夏就肯定玩完。

    但实际上西夏肯定不会容忍宋朝进筑横山的计划,必然出兵与宋决战。

    章越对徐禧道:“两国相争,并非仅是兵马之争,乃制度、政策、经济,民生、技术之争。”

    “岂是你想当然能胜,便能胜的。”

    吕大忠接过话道:“下官明白,章丞相并非一意伐党项,而是通过伐党项,而对内进行改制。”

    章越闻此容色稍缓对吕大忠道:“你倒有些见识。”

    吕大忠道:“丞相谬赞,此番言语是兄长告诉下官。”

    章越微微点头道:“是微仲吗?”

    “是,下官曾听说丞相言过,帝王将相遇大事之际,都是审时度势,反复抉择。丞相固定下【西攻东守】的伐党项之策。”

    “若部下若有建明,为何不可听之呢?”

    章越定下的伐党项之策。

    放在宋军部署上,就是秦凤路,熙河路向西进攻,面对的就是党项的凉州,兰州等河西走廊一线,而泾原路、环庆路,鄜延路、河东路向东防御,面对则是党项横山,天都山沿线。

    因为不可能两个拳头打人。

    所以在兵马钱粮的分配上,章越一直向秦凤路,熙河路方面的兰会熙河制置司给予最大的支持。

    而对其余四路,便不免厚此薄彼了。

    韩缜名义是六路行枢密使,但熙河制置司拥有独立财权,人事权,李宪直接向天子,章越汇报。

    所以李宪根本不买韩缜的账,之前章越就听着二人彼此在奏报相互攻击,给彼此挖坑。

    而今韩缜让徐禧和吕大忠,向自己提出进筑横山,既是进一步建功立业,也是与李宪抗衡,争夺朝廷的资源倾斜。

    章越道:“自治平年,王韶立足于巩州以来,再到熙宁三年,我与王韶配合从横山出兵,火烧天都山,再到熙宁七年,我大抵熙河路复我汉唐故土,再到章质夫收复青唐,以及眼前兰州大捷,都是从此路去的。”

    “熙河路方向我用兵几乎不败,你告诉我,凭什么下一次就会输?”

    “而反观在横山方向,以熙宁三年罗兀城之战为例,本朝在此一直负多胜少,凭什么你告诉我下一次就会赢?此中道理何在?”

    既是赢,就是一直赢下去,赢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下一次不会输还是大概率会赢。

    而一直输,第一次输第二次输,凭什么第三次就不会输。

    徐禧当即从袖中取出舆图给章越比画道:“丞相,这一次党项割银,宥,绥三州,但据此地却不能守,有割地却如同无割地。”

    “如果不能尽城横山,则不足以俯瞰平夏。反观若城此地,平川千余里皆沃壤,可以耕稼,为屯田之计。屯劲兵以抗虏,则河北之地尽可耕种,破贼是迟早的事。”

    章越拍腿道:“误也,误也,你所言的筑城之地,乃西贼所必争。且路险而远,胜不能相维,败不足相救,非战守之利也。你若真欲城横山,我以为当自石堡始,次啰泊、罗韦,非垒章山连之法不可,然而此法非数岁之力不可就。”

    吕大忠道:“丞相,无论是西攻东守,东攻西守。”

    “最后都是要攻下兴、灵二州,覆灭党项基业。要为此必须后勤之保障。为今之策,莫若先自近始,聚兵境上。”

    “于银、宥二州之间,相地形险阻,量度远近,修立堡寨,储蓄粮草,以次修完银、宥。移挪兵粮,以为根本,俟其足备,徐图进取。如此则横山一带西贼不复耕,必使绝其生理,不烦王师,自当归朝,此实万全之策。”

    章越盯着舆图上,徐禧吕大忠所标注的筑城位置,不由摇头。

    同样是堡寨战法,横山进筑和天都山,兰会一线进筑的不同,就是脱离宋军补给线太远。

    要是修堡垒一条路过去,耗费太大了。

    但要是按照徐禧,吕大忠的办法,放弃章越在‘兰州,西安州’垒章山连的进筑方式,犹如蛙跳战术一般,一下子形成了一个非常深入的突出部。

    无论是罗兀城,还是历史上的永乐城,都有这个严重的问题。

    徐禧道:“只要银州筑城成功,三个月便可大功告成。所费一定比在兰会进筑省时省力。”

    “下官受韩枢相之托,以此策禀告丞相,还请丞相能支持此策!”

    章越看向徐禧心道,没错,你历史上就是因此而死在此地。章越生出一等痛心之感,我一再在救你的命,你却不知道。

    章越揉了揉眉心,再度将徐禧,吕大忠所献的筑城横山的文案过目。

    出此主意的事韩缜,徐禧和吕大忠作为幕僚起草的文书。

    比历史上好一点是,徐禧这一次方案选择了筑银州故城,而不是永乐城。历史上种谔也是修筑银州故城,但是为徐禧和沈括二人反对,最后修筑了永乐城。

    而这一次没有种谔的反对,徐禧,吕大忠直接选择在银州故城,其计划与种谔历史上的差不多。

    从银州向横山推进。

    从章越心底肯定是不支持的,他现在要利用对党项征战所得的威望着手改革官制,弥补新法的事。

    推迟两年再对西夏用兵,方是他理想的状态。而且进筑横山,也与他西攻东守的战略南辕北辙。

    韩缜为了他进一步建功立业的野心,提出了进筑横山的计划,不仅打乱了他的步骤,也违背了他的战略。

    不过徐禧,吕大忠这个计划可行性是有的,而且从灭党项而言,花费的时间以及消耗的钱粮都比章越的计划更省时省力。

    章越对徐禧,吕大忠道:“你们也知道,此案本相是绝不会支持的。”

    但见徐禧拜倒在地道:“还请丞相三思啊!”

    吕大忠亦是拜下磕头道:“丞相,此乃灭党项之妙策,断不可坐失良机啊!”

    徐禧泣道:“丞相,此策乃徐某一力主张的,若是失败,徐某愿全负其责。”

    吕大忠道:“丞相,眼下兰州大捷,西军上下皆同仇敌忾,欲报种太尉与张太尉之仇,此军心可用之际,再过数年,人马都老了,壮志也不在了。”

    章越见徐禧和吕大忠哭求不由色变道:“本相是为了你们好,为了西军十几万将士性命考量。若此战一败,好容易提振上来的军心士气便要毁于一旦。”

    说完章越起身离席而去,徐禧立即上前扯住章越的袖子哭道:“丞相,西军十几万将士众志成城,不破党项誓不还,趁着党项上下沮丧之时,此立千秋大功之际,怎可错过。”

    章越被徐禧扯住袖子哭泣,他欲扯之,但徐禧无论如何就是不放手。

    吕大忠道:“丞相,下官听闻你御人向来以宽,

    “丞相与陛下也是事事商量,甚至屡有违背陛下之意,可这一次何不纳韩枢使之策呢?”

    章越听了吕大忠之言脸色稍缓。

    他一贯放手为之,便是要

    以辽沈战役为例,中央先让东野打锦州,但东野要打长春,中央虽觉得不可,但也没有反对。之后东野绕了一圈还是按计划打了锦州。

    既是分权,就要给

    自己设行枢密院的用意不正是在此吗?

    不然自己事事主张,也违背了自己意思。什么办法都要让

    路一定是自己走出来,而不是有人给你画出来的。

    你既然一定要去办你便去,到时候后果自己承担。

    章越平息怒容对徐禧道:“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愈达。我也未必是对的。你们二人一会入宫,将此案奏之官家。”

    “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反对此案的。”

    徐禧和吕大忠二人闻言大喜道:“谢过丞相!”

    章越看着二人摇头,

一千一百五十章 朕不同意

    章越记得一句话,人与人的高低境界,在于审美的高下。

    也就是一个事情,你觉得能成,对方觉得不能成,但是你们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者说出个所以然来,都不是什么靠谱的话。

    差距就是在于方向的选择上。

    譬如横山进筑,确实无论是韩缜,徐禧,吕大忠说得也都是头头是道,好像很有几分道理的样子。

    但章越就是看出此事不能成(毕竟是穿越的)。

    即使我有言在先,但是你们表示一定能成,还下了决心那就你们自己看着办。章越当然可以按下此事,但按下去就挫伤了

    ……

    金殿之内,官家自是知道徐禧,吕大忠二人进京的事。

    任何官员进京都要去閤门排期等候天子接见。以往在天子还没有接见下,官员不得到处拜访。

    但现在此举犹如脱裤子放屁一般,特别是陕西至京师驿路开通后,书信往来非常方便。

    韩缜与府上小妾谈情说爱的诗文就是好几个麻袋地来回寄运。章越也觉得不便,便提议废除了这条规矩。

    徐禧与吕大忠排期等候天子接见之后,便至章越私邸见了他一面,然后再见天子。

    其实韩缜早打定主意,就算章越拒绝,徐禧和吕大忠在面前天子时,也可以陈述自己横山进筑的战略。

    这令章越想压也无法压下来。

    章越向天子进奏徐禧,吕大忠献平党项之策,官家非常重视。

    徐禧,吕大忠面见天子是资政殿,章越,王珪,李宪皆是在侧。

    如今资政殿上摆着陕西地图。

    章越记得当年从熙河路回京论平青唐之策,就是在这资政殿之中,这是一等非常高的待遇。

    两府宰相列侧,而从熙河回来的李宪不仅是官家心腹,而且也立下开国以来宦官的最大战功。本来冯京也在,但自兰州大捷后一直作为主和派的冯京自觉得脸上无光,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出辞去枢密使。

    不过官家坚决地拒绝了冯京。

    章越揣测,这也是为何韩缜急于建功回朝取代冯京之故。

    不过章越虽是在侧,但谁都看出他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就在徐禧向众宰执叙述着要进筑横山,并选择在银州故城之地时,众人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

    官家心道。

    章越也是作茧自缚,以往你顶撞朕的,如今也被韩缜给顶了。这韩缜还是你举荐为行枢密使,同知枢密使。

    这一次兰州议功你力举他为知枢密院。朕之前还道你要将韩家的恩情还到什么时候。

    如今看来韩缜此人倒也是不党附。

    官家面色平静,继续听徐禧进言。

    徐禧道:“陛下,臣熟议从天都山或泾原路进筑,贼未必敢舍山界而出。而进取横山正是可为之时。”

    “臣纵观以往党项之强者,皆在于沙漠。我大军要欲越沙漠,实不易。而贼若跃沙漠攻我也是不利。党项之所以为边患,是因横山以南有粟可食,有横山之民可使,有横山之水草险要可守。”

    “之前高遵裕,种谔之败在于负粮载水穷越沙漠,利在速战,一旦久持退兵,必为贼所追击。故贼可据兴灵两州高枕无忧之故。若能使贼横山以南无险可守,无民可用,无粮可征,待敌攻我时,大可坚守。使敌于野战不利之地。”

    “一旦全面收取横山以南,可养精兵数万,得敌之牧场,可畜牧马。还有盐池之利,供给四方商旅,以省入中之费。”

    官家听了缓缓点头,章越听得也觉得徐禧分析何尝没有道理。

    “若我等横山只要相持二三年,待其防备懈怠,发洮河之州以塞大河,下横山之卒捣其不意。此一举可覆也。”

    徐禧说到最后,神色慷慨激昂。

    从熙河路乘舟东进,再下横山由高向低进攻,东西夹击于兴州,灵州。

    这是章越所提出灭党项方案的最后步骤是一样的。

    只是次序错了。章越是先取凉州瓜洲的河西走廊之地,再下横山,最后东西夹击,毕其功于一役。而韩缜则明显没有打凉州的计划,直接进筑横山。

    官家听了徐禧之言,绕过王珪先问章越道:“章卿以为如何?”

    章越道:“陛下,韩缜如今手握十几万劲兵,又挟兰州之大胜,自是兵强马壮。如今腰杆子硬了,自是不将横山之敌放在眼里。”

    众人听了章越之言又阴又阳的,心底都得出统一结论,章越急了。

    官家对吕大忠,徐禧问道:“进筑天都山和进筑横山优劣何在?”

    吕大忠和徐禧都看了一眼章越。

    吕大忠咬咬牙道:“陛下,陕西河东诸路官员将士皆有求战之心,求战之志。从横山进筑,比攻取凉州,在天都山,西安州,平夏城一线进筑,更省时省力省钱粮。”

    徐禧亦是硬着头皮道:“以好的打算,只要三个月,便能扼住党项咽喉。不出三年便可灭了党项。往凉州,天都山一线进取,虽是稳妥,实在攻不到党项的要害上。”

    “陛下,夺取横山,使党项在沙漠以南再无点集之地,而从沙漠以北渡来,非大军打不可。”

    章越怒得不置一词,没错,没错,自己的计划要五年至十年,你们的省时省力……

    章越更是负面情绪满满地心道,你的办法行,你就上喽。以后有什么问题,哪怕是丧师辱国,你韩缜,徐禧,吕大忠三个人担着好了。

    官家再看向章越问道:“章卿以为二卿之言如何?”

    章越仔细想了想,自己要说的早已是说完了,现在也没话可说了。

    于是他道:“臣无言。”

    官家得了章越的回复,看向李宪道:“卿怎么看?”

    李宪与韩缜不和,但谁也都知道他与韩缜不和。

    何况官家最早就是支持横山进筑。

    李宪道:“陛下,昔日从鄜延,环庆各路用兵,我军虽到,每称克复,但王师一走,贼便复来。为了攻打兴灵,鄜延环庆二路筑城,都需百里转输。”

    “说是取横山之南,可屯精兵数万,但我来敌走,我走敌来,长此以往臣也是难以计较。”

    徐禧闻言急道:“可以计较,臣实地看过宥州虽土无所出,但古乌延城一带,土地膏腴,又去盐池不远,北面还是牧场,若是依此可以据守。”

    “陛下可派心腹审视,若臣有不实之言,甘愿治罪。”

    李宪闻言当即不说话了,除了王珪外,在场所有人都发言过了。到了官家下决断的时候。

    却见官家道:“朕不同意此案!”

    此言一出,徐禧吕大忠脸色都露出讶异的神色,甚至连李宪自己也猜错。

    章越却是依旧平静。

    官家道:“朕早就议定西攻东守吗?又提横山进筑是何意?一会东一会西的。”

    官家薄怒,但吕大忠,徐禧都是大骇,伏地请罪。

    他们本以为最大的障碍在章越那边,没料到却被天子驳了回去。

    徐禧还欲再言,他以往是天子近臣,还算说得上话,却给官家道:“朕之前还质疑为何党项会割让定难三州。这毕竟是党项起家之地。”

    “而今想来党项确有问题,是故意引我们往此处去的打算。”

    “徐卿,吕卿不必再言了,拿着你们的奏疏退下。让韩知枢安心守边便是,国内眼前需以修理内政为要。”

    徐禧浑身战栗,不知为何天子如此喜怒无常,或许伴君也是如此,祸福旦夕之间。

    徐禧只感到满心辛酸,他觉得还能如当初般与官家无话不谈,君臣之间推心置腹的。

    此刻他只能含泪道:“陛下,臣告退!”

    徐禧眼睛蒙眬地看向章越,目光又是狼狈又是愧疚,当即面朝天子趋步后退再转身离去。

    至于吕大忠也是猖狂离开,出了殿门之际,甚至一踉跄,差一点栽倒。

    这对于一名儒臣发身的官员而言实是难以想象的事。

    ……

    群臣退下,章越留身。

    官家对章越道:“是否要撤下韩缜枢密使之职?”

    章越闻官家之言一怔,没错,不换思想就换人,这是古今不易的御下之术。

    你韩缜既反对朝廷定下的最高战略,便不可以再用了。

    章越差一点苦笑,当年自己不是因反对攻党项,不就被‘病假’了吗?

    章越想了想道:“陛下,暂不能换。”

    “为何?”

    “眼下并没有更好的人选。臣当初之所以用韩缜为边帅,是因熙宁三年韩献肃(韩绛)曾为陕西,河东宣抚使攻罗兀城。”

    “这两路颇有不少是韩家故旧。故非韩缜为帅,否则镇不住。”

    韩家作为‘两韩一吕’的世家,其在官场上可以撬动的资源是难以想象的。若换了背景一般的官员去六路枢密使任上,说实话梳理不了,也应付不了。

    韩绛当年有河东,陕西宣抚使的经验,韩缜再去两路官员多少会卖你韩家的面子。

    在官场上永远是资源大于能力,这也是为何韩缜到了任上,便可以打胜仗的重要原因。

    “当然韩缜本就是刚愎自用之士,当初在与辽议和时,便没少反对过臣。但是陛下臣还是那句话,行枢密使非韩缜不可。”

    官家不由感叹,论谋国之忠,知人之明,真是无人过于章越。朕真是没有看错人。

    “自古兵难遥度啊。”

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尚方宝剑

    资政殿内。

    倒是一番君臣相知其乐融融的景象。

    李宪默然在侧,看着君臣推心置腹地相聊。

    官家感叹道:“自古兵难遥度,不过朕实话实说,方才徐禧和吕大忠所言的横山进筑,朕看来确实有可为之处。”

    “为何卿执意不肯,而进筑兰会,天都山,平夏城,确实有耗力耗时之弊。”

    章越看出官家心底确实仍有支持横山进筑之心,但这一次却在御前选择了支持自己。

    为什么呢?

    章越猜测,是不是曾国藩与左宗棠闹翻后,朝廷更信任曾国藩了的原因类似?

    章越一向是从理智上如此揣测别人,情感上还是更愿意相信二人间推心置腹,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君臣之谊。

    “章卿为何不言?”

    章越肃容道:“陛下知遇之恩,臣当鞠躬尽瘁以报答,怎敢隐瞒。”

    章越心道,因为我穿越过来的,再进筑下去就要重演永乐城之战了。不过章越肯定不能和官家说这个原因,所以必须想(编)另一个说辞。

    章越想起后世看到一个段子于是道:“陛下,臣以庖丁解牛喻之,庄子为何言庖丁为何善于解牛?”

    官家笑道:“不是熟能生巧,故能游刃有余。”

    庖丁解牛的故事,可谓妇孺皆知。但都将庖丁的技艺高超,归于‘熟能生巧’一句话。

    章越道:“陛下,惠文君问庖丁为何技艺高超,庖丁却道,我所好的是道,道更胜过于技艺。”

    “而庖丁之道是什么呢?”

    “差的庖丁,用刀来砍牛的骨头,忙得精疲力尽汗流浃背,一个月要换一把刀。而好的庖丁,刀来切筋骨和肉了,虽然是轻松多了,但也是一个月换一把刀。”

    “而庖丁的刀十九年了不钝,仍然与十九年新买的一样,这是为何?因为牛有骨隙,容纳刀刃其中绰绰有余了,这就是游刃有余。”

    “庖丁每次遇到筋骨交错的地方,就小心翼翼地为之,最后一刀过去牛肉解开,每当这时候我就持刀四顾,非常的心满意足,将刀擦拭干净收而藏之。”

    官家和李宪都不明所以,章越所言没什么不同之处啊。

    章越道:“陛下,庖丁解牛最要紧的不是庖丁,而是刀刃啊!”

    “这刀刃就好似人的身心一般。粗劣的庖丁用刃猛砍牛骨,虽办成了事,刃也损了。好一点的庖丁,去砍牛筋,但刃也是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损了。唯独善庖者,用刃十九年而不损。”

    听章越之言,官家和一旁的李宪都是神情一震,似略有所悟。

    人生有太多不得已,总是为了什么,而委屈了自己。好比明明是不喜欢的工作,却迫于生计不得不干着。

    明明是很讨厌的上司,却不得不每日笑脸相迎。

    这就如同刀刃硬砍牛骨一般,为了谋生足食,每天损耗着自己的身心。

    还有为了讨女朋友开心,委心地赞美。

    为了拍领导的马屁,故说一些违心的话。

    这就似刀刃砍牛筋一般,看似获得了眼前的好处,但身心也在不知不觉地损耗掉了。

    都说太用力的人走不远,但庖丁解牛告诉我们不仅走不远,甚至也达不到更高的境界(游刃有余)。

    章越道:“陛下,庄子将庖丁解牛收入养生之篇,是告诉世人如何用之养生。用此篇告诉世人厚养自身之意。要学会善待自己,像爱护刀刃般爱护自己的心。”

    “若以此喻之治国之道,常有官员说使不得要‘苦一苦百姓’了。好像百姓不吃苦就治理不好国家了一般。”

    “臣不知道到底为何治国之策,非要牺牲百姓来才能办到。难道苦了百姓,就真能治理好国家了吗?”

    官家闻言惭愧不已。

    官家想起了当初与章越的利国与利民之争。

    这道理如同你整天压抑自己,就真能将讨厌的工作干好了?

    你整日奉承讨厌的甲方,就真能将他伺候舒坦了?

    “庖丁所言的解牛之道,就是【无为】之道。”

    官家道:“然也,老庄讲的便是无为,但是除了汉初的黄老,历朝历代都不用无为治国,这又是为何呢?”

    “朕看来这无为之道的道理虽高,却不接于地气。”

    章越道:“陛下,真是圣聪睿智,举一反三。以臣之愚见,有为则责效,无为则求道。”

    “世上有身强和身弱之人,此非命理中身强身弱,而是臣喻之。”

    “身强之人越挫越勇,越与人斗越是凶悍,好争好利。旁人不许他为之,他便偏要为之。此等人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故身强之人为有为之道。”

    官家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身弱的人,不喜与人争斗,遇事常退让,因小事患得患失。故身弱之人为无为也。”

    比如每逢大考,有人总是能发挥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能力,有人只能发挥百分之八十的能力。

    在竞技比赛或游戏中,有人迎难而上,越战越勇,敌人越强自己越强,而有人畏惧失败,遇敌还未接阵气势就弱三分。

    其实畏惧竞争,害怕困难是人的天性。身强之人就比如手中有好刃,牛骨又如何,一刀即碎,甚至越有挑战越上。

    但九成的人都是身弱的。

    内耗严重、想赢怕输、患得患失,脸皮子薄,回避冲突都是芸芸众生的习性。

    普通人其实大可以不必羡慕身强的人,好好善待自己,厚养身心照样可以成功。

    章越道:“陛下,以武周灭契丹而论,唐军三战三败,一战丧师十余万,但武后最后孤注一掷灭契丹,此举敢问陛下可以为之吗?”

    武则天灭契丹就是这样,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打败了三次,哪怕一次丧师十几万也要继续打,一直打到契丹灭国为止。

    “还有汉武帝伐匈奴,百姓流亡,在籍人口少了一半,死亡无数,数战方才成功。敢问陛下,可以效仿此举吗?”

    章越言下之意咱们是‘大怂’啊,不是汉唐啊。

    当然用宋朝士大夫的话来说,咱们‘大怂’有制度上的优势,只是土地没有汉唐多而已。

    似武则天,汉武帝这样的雄主,就是你不服,我一定打到你服为止,哪怕付出再多再大的代价。

    这与身强的人是一样的。

    可咱们大宋不行,历史上五路伐夏失败后,天子要再度大举伐党项,李舜举视察陕西后回奏,不能再打了,再打关中就要乱了。

    官家一听立即暂缓。

    宋朝的制度优势就是对内稳定,大体上没有汉唐的武将叛乱,文臣篡权,外戚宦官乱政,每代权位都顺利交接,没出什么幺蛾子,但对外就没办法像汉唐那么强势。

    若换了武则天,汉武帝,不就是打区区党项吗?败了一次,那就再打,继续打。

    十万兵不够,那就二十万。二十万不够,那就三十万。三十万不行,就五十万。无论死多少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打下来,不只要打到你服,还要打到你死为止。

    谁敢反对,朕就放来俊臣,张汤出来咬死你们。

    很显然大宋不行啊!蔡确和张汤,来俊臣一比都成了三好学生。

    官家也是这般,之前两路伐夏失败,官家都气病了,要换了汉武帝,武则天这等雄主他们从不折磨自己,只折磨得别人。

    内耗是普通人的毛病。

    因此大宋不能经历似永乐城之战的失败了。

    一旦失败,好几年缓不过劲来,甚至最后被迫放弃战略目标。

    普通人遇到重大失败,也是想着放弃,而不是再坚持坚持。

    所以说不是进筑横山这个办法不好,而是这个方案风险和利润是同样可观。官家你要是汉武帝,武则天就这么干,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

    可你不是,现在好容易通过兰州大捷,全国上下培养出对外用兵的信心来,实不容这么乱搞。

    信心比金子还珍贵。

    这和普通人一样,一旦遭遇挫折和困难,就想着放弃。不要觉得这很丢人,自己很失败,其实大家都一样。

    普通人要成功肯定要更难,但可以选择不砍牛骨,剁牛筋?而是要往【游刃有余】的方向去努力。

    所以庖丁的道,就是不要为难自己,委屈自己的道,反而从解牛中一次又一次获得成功的喜悦。

    坚持做低目标,简单易办的事,来喂养自己的信心和认知。

    都说坚持比努力更重要。

    但如何坚持?

    就是善待自己,厚养身心。不断地做有正反馈的事,最后积小胜为大胜。

    “陛下,是人都有怕输畏难之病,又何况于民心军心。臣想着不是要克服此难,那要办‘游刃有余’之事,而这兰会,天都山一线,虽耗时耗力,却是十拿九稳。”

    “相反进筑横山虽胜不足以破党项,但败则有前功尽弃之危。”

    章越讲着讲着自己也是心惊,说实话他之前也没考虑这么细。

    章越一面熟思一面继续道:“臣担忧的不是眼前,而是以后。”

    “而治天下也是如此,陛下多与民同乐,国家多让利于民,多藏富于民。国家非但不弱,民富则国亦富。”

    “治国者,切莫将富国和富民看作两事,而是当作一事来看。”

    听完章越一席话,殿内寂静无比。

    这时候李宪出首道:“陛下,章史馆所言皆真知灼见,治国安民万事不易的良策,臣请陛下纳之。”

    官家闻言沉思片刻,旋即对章越道:“朕已将军国大事托付于卿,放手为之便是,今又何必多言呢?”

    这一句话下,章越犹如尚方宝剑在手。

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改制

    元丰三年九月。

    王珪,章越第三次向官家请求上尊号,这一次章越索性将官家的尊号比上一次又加十字。

    这吹捧之意,满朝文武都觉得太过,但章越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反正是将拍马屁进行到底。

    幸亏官家还算冷静克制,对王珪,章越道,你们上的这尊号实在太过了,朕还是退而求其次,接受了之前‘绍天法古运德建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的尊号。

    上了尊号后,官家下旨在中书门下设【制置官制详定司】,命章越为制置官制详定,全面进行官制改革之事。

    有了这个官制详定所在手,如同当年制置三司条例司,几乎批准章越设宰相府,这一次如同真的尚方宝剑在手了。

    新设的官制详定司位于中书门下之内。

    要改革官制就要从上而下,改制就要从中书门下改起。

    中书门下位于文德殿西邻,中书门下内又分中书五房,宰相议事在政事堂,宰执歇息私人办事在本厅。

    如今要恢复三省,就要把尚书省列入。

    于是中书门下就要搞大动作,章越将原先中书门下的左厅和右厅,分别作为以后中书省和门下省来用。

    王珪,蔡确在东厅视事,章越则在西厅视事,至于原先的政事堂改称作都堂,作为以后的尚书省备用。

    唐朝尚书省有八座议事之称,分别是尚书省左右仆射,六部尚书进行最高会议,但宋朝尚书省有名无实,于是便是两府的政事堂会议。

    不过尚书省会议仍有保留,两省官以上及学士参与,但只是议论些不重要的事。

    所以章越将学士以上参与的尚书省会议,改为三省都堂会议,仍由中书门下下帖子不定时召开。

    比之原先政事堂会议只由宰执班子商议,人数多了。

    而且这是‘共议’,也就是没有皇帝参与下,由官员们集体议论而出的结果。在不少官员眼中,比圣旨还要权威。

    而且都堂议事,是按本官官位高低排序。而天子大起居或内殿座次,则是按贴职高低。

    经常有像章越这样年纪轻轻的官员,被官家提拔为龙图阁学士,一口气超过了无数老臣身居高位,引起其他人老大的不服。

    都堂议事避免了这个情况,就是按照资历。

    这也是向日后三省制逐渐过渡。章越办事的风格,不轻易一步到位,先放风声,然后一点一点地试探,逐渐过渡到最后想要达到的目的。

    东西分厅后,就是日后中书门下两省的雏形,至于章越也摆脱了与王珪,蔡确同处一衙下的羁制。

    官员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径直入西厅找章越商量事,话语可不入蔡确,王珪之耳。别看分厅这小小之事,章越的相权可谓倍增。

    不过这也苦了原先中书门下的官吏们,本来上政事堂一趟找宰相画押签书便是。

    如今就要两头跑。

    还有经常被打回去重写的时候。不过众官吏们也看出王珪甚少支吾事,政事大多是章越拿决断的,所以大多数是先跑章越所在的西厅。

    等章越通过了,王珪基本也行了。

    当然如此所为也是令人侧目的,为了避免相权独大引来王珪,蔡确的记恨,章越立即补了薛向入中书,成为蔡确后的第二名参知政事。

    至于与党项议和成功的吕公著回朝接替薛向入了枢密院。

    因为冯京告疾不视事,王珪也如愿以偿地推举了孙固入枢密院。

    宰执的位置就好似萝卜坑,一个动了,

    至于孙固走后,空出开封府知府则由章越和王珪共同相中的王安礼出任。

    其中的人事变动,章越与王珪私下也是博弈多次,最后也算是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能从

    人事变动之后。

    王珪,章越二相,蔡确,薛向二参,加上冯京、吕公著、孙固,章楶便是京中二府宰执人选。

    都堂上还是两府宰相三日一议事。

    当然新设的官制详定司也设在章越的西厅附近。

    对于官制详定司便是章越以后改革官制的班底,章越召蔡卞、陈瓘、苏辙三人入司为详定官。

    章越入西厅后,自也是重新修葺了一番,更像一个宰相办公居所。

    新的本厅里,章越的起居坐卧被安排得非常周到,供给歇息值宿的大床就放在视厅之后,至于坐卧的器具也是好用而不奢侈。

    章越左右看了一圈后非常满意。

    然后他在众幕僚的陪同下来到正厅。

    一到正厅,他便停下脚步,抬头打量向厅上所悬挂着一块牌子。

    这块牌子正是章越亲手提笔写了‘民本’二字。这二字赫然醒目地高悬堂上,任何出入的人都可以看见。

    章越如今的字也算千金难买。

    这一副墨书悬于堂上,自是引来了不少人观看,甚至官家也是好奇,破例御驾亲临西厅看了章越的字,也是赞不绝口。

    章越立在堂上仰视着高堂悬挂着‘民本’二字,语重心长地对一旁的苏辙,蔡卞道:“天下道理再多,道德再如何变,但我看来‘民本’这二个字都不会变。”

    “以后历朝历代都依着民本二字去理政,执政者体会这二字之心,大体是不会有错的。”

    一旁的蔡卞道:“丞相所言极是,民本二字真是万世不易之法,孟子能讲出‘以民为本’的道理来,不愧是万世之师。”

    章越微微笑着,以带着缅怀的口吻道:“你们或许不知道,我想起年少读书时的第一本便是《孟子》,背诵的第一篇文章也是《孟子》,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说到这里,章越闭上眼睛想起十二岁的自己,坐在面对那清澈见底的南浦溪的窗前认真地读着孟子的一幕。

    一穿越便与此书结缘,今执政以后也要依此道而行之终身。

    章越不知觉地伸手就能触碰到那个少年一般。

    “丞相!”

    章越旋之睁开眼睛,仿佛如梦中醒啦一般,左右都是众僚属,他们一副恭谦听命的状态。

    章越定了定神道:“如今我执政也是要沿着‘民本‘二字为之,立为天下的大经大法!要尊孟子入文庙,将孟子列为科举书目,让天下的读书人都传颂。”

    蔡卞,苏辙等幕僚们都是称是。

    接着众人在视事厅入坐,吏员各自端上茶来。

    陈瓘道:“丞相,如今天下都在议论,说朝廷之政王舒公的变法,过渡到元丰的丞相之新政。”

    “大家都语之开元盛世时,章公代王舒公为相,好比之宋璟接替姚崇。”

    闻言众人都是笑了,章越道:“不要这么比,各自办各自的事,王舒公大刀阔斧,革除积弊,论此气魄这是我不如他的地方。”

    “但是……”章越说到这里看着堂上的‘民本’二字,“但是我也有我所长之处。”

    蔡卞笑着道:“丞相肩负天下所望,此番改制必是顺应人心,天下士民无不翘首以待!”

    章越闻言微微笑着。

    其实自己清楚地知道,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论权谋和手段自己不如蔡确,吕惠卿二人,论权位的渴望,他也不十分执着。

    他是这个性格,官家要他为宰相治理这天下,章越再三考虑,如果答应了就尽心尽力地给你来办。

    如果你觉得不好,我立即打包裹就走一刻不带停留的。

    可不知何时起,自己便走到了这个位置,还不知不觉地肩负起天下人所望。

    说实话,他便一直都是这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来的,每天坐在这个位置上,都要反问自己一句,我可以吗?我真的可以理治万民吗?我真能不辜负了天子与百姓的所托吗?

    这番话无人可以吐露。

    在众幕僚的注目下,不知章越在思索着什么。

    只见他半响,最后方轻声道了一句‘时也,命也’。

    正在说话之间,有人来报说蔡京入见。

    蔡京入内有些仓皇之色,章越甚少看见对方这个状态的。

    左右的幕僚都是知机告退,章越留下蔡卞在堂中问道:“元长何事如此急切?”

    蔡京从蔡卞手中接过茶汤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后道:“丞相,方才得报解盐盐池被洪水所淹!”

    蔡卞闻言色变道:“当真,若是如此,百姓手中盐钞岂不是成了一张废纸?”

    蔡京道:“还不至于,至少盐钞还能去熙河兑换漳盐,但若明年盐池没有产出解盐,那么百姓手中的盐钞将会暴跌,甚至几如废纸一般。”

    众所周知盐钞主要是以解盐为保证金发行的钞票,之前达到市面上钱币八成的流通,如今交子币值稳定后,解盐仍占了市面上三成的流通。

    这就是金融行业的坏处,钱来得很快,但一旦暴跌,没得也很快。

    若是百姓手中的盐钞都成了废纸,上千万贯的货币一夜归零,这个锅章越是要背定了。引咎辞职事小,还要被愤怒的百姓声讨。

    就在蔡卞,蔡京二人担忧之时。

    章越定了定神后道:“你们不用太担心,这危机从来便是转机,若是利用好,我正好可以改革钱法钞法,而不用担心遭人诟病。”

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言斥

    入了夜后,中书西厅里灯火通明。

    官吏们捧着茶食分别给章越,薛向,蔡京等人呈上。

    不过这几人都没什么心情,或者是闭目沉思或是在翻阅着公文抄本。

    得知解盐盐池被洪水所淹后,几人都是留宿,连夜商量对策,不过至今没什么好办法。

    官吏们将冷的茶食端下,又换上一些吃食。

    章越对薛向,蔡京道:“不急着一时,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吃饱了,或许更有主意。”

    薛向,蔡京称是,便各自吃了起来。

    章越看着二人吃得差不多了便道:“想了半日对策,有什么方案便先说吧,不要藏着掖着,大家集思广益。”

    薛向又拿起一块绿豆糕放在口中嚼着,然后含糊着道:“十口之家,十人食盐;百口之家,百人食盐。”

    “盐事乃天下之重,这也是当初范祥办都盐院,丞相办交引所的由来。如今依我看来,解州盐池被淹,致来年解盐无出。”

    “一害是盐少了,另一害是盐的锚定物没了。咱们盐钞是因盐出钞,如今有钞无盐,怎么办?依我看如今不是与党项议和了吗?可以从党项入青盐榷之,以补解盐之不足。”

    没错,党项的特产就是青盐,青盐一斤五钱,私下卖给大宋是十五钱一斤。

    以往解盐一斤常年在三十五到四十钱。

    最早都盐院在盐价低于三十五文一斤时停止收购盐钞,在盐价高于四十钱时卖出盐钞。

    一斤五钱,一个是一斤四十钱,说实话宋朝老百姓过得远不如党项的老百姓。

    章越道:“不错,青盐乃是党项数州之利,似可解燃眉之急。不过本朝与党项战和不定,焉知他们不会利用此番解州盐池被淹坐地起价。”

    最重要的是章越不愿意大量购买青盐,来滋长党项的国力。

    薛向道:“丞相,最坏的结果是立即趁着民间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朝廷持有的解盐盐引在市面上全部抛售。”

    章越闻言不由微微有所触动,正如上一次交子贬值一般,将手中的盐钞全部处理掉,也是一个办法,等到盐钞跌到底部了再进行收购,稳定住币值。

    章越心道,若是如此买了盐钞的商人百姓怎么办?又是拿老百姓当作韭菜来割了。

    来来去去,这又要回到苦一苦百姓的路数上了。

    薛向道:“丞相,若不用青盐,则没有他法了。元丰三年朝廷预计盐课收入是一千五百万贯(历史上真正数据是一千三百万贯,本文加上要加上章越改革盐钞收入),其中解盐和盐钞所入就占了五百贯。”

    “还不算上在市面上流通的数百万贯盐钞,一旦这些钱财化为乌有,朝廷之中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章越知道薛向所言是真的,他觉得自己也是很打脸,刚在御前提出的政策,就这么被自己打脸。

    话说回来,谁想苦百姓了,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谁不会。

    但是你在这个位置,你能怎么办?损失朝廷盐钞货币信誉,全力去保百姓的利益,没有一个官员会这么办的。

    或者进口党项青盐,这不是拿大宋的钱给党项买兵甲钱粮吗?

    章越看向蔡京道:“元长有什么高见?”

    蔡京道:“依下官看来各地都有积盐,只要将这部分积盐用进去,则可以弥补解盐无出的不足。”

    章越看向蔡京道:“元长看来已有对策。”

    蔡京道:“下官确有一点浅见。”

    “仔细说来。”

    蔡京道:“下官有上下二策。”

    “上策就是海盐西销。如今河南,河北,曹,濮以西,秦凤以东皆食解盐,蜀中食井盐,河东食土盐,其余皆是海盐。京东,河北末盐,客运至西或是京西,一袋输入官钱不过六千,而盐袋的本钱不及一千,朝廷从中得利一年是两百万贯,不如售之陕西,路程倍增,其利亦倍增。”

    “朝廷可以发行新钞替换解盐旧钞,让商人必须贴现或折物,再以旧钞换新钞。逐步废除旧钞,再换以新钞。”

    听得蔡京建议,章越陷入深思,而薛向拍腿道:“元长真乃奇才也。”

    章越看了薛向一眼,也是赞同道:“元长这办法确实是好办法。”

    章越依稀记得,历史上蔡京就是用的这个办法,挽回盐钞的信誉。

    但问题是在这废除新钞,再换新钞上。不少之前购买盐钞的商人被朝廷套牢,被迫拿出大量钱财再购买新钞,否则旧钞就成了废纸。

    正是以钞易钞最后至朝廷信用崩塌,导致无数富户倾家荡产,最后一夜返贫。蔡京改革盐法,初期收效奇大,但后来朝令夕改,没有一定之制,

    最后还是霍霍了百姓。

    章越向蔡京问道:“让商人以现钱贴补盐钞,这不是损失了朝廷的信誉吗?以后若朝廷要再换新钞,是不是还要商人拿旧钞贴钱来换新钞啊?”

    蔡京道:“是……是的……朝廷五百万的亏空,必须有人在承担。坏在商人身上是最轻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再说不过是一些商人而已,没了一批还有一批。只要盐钞有利润,朝廷的钱不怕没有商人来赚取。有的是人来抢。”

    章越摇头道:“朝廷坏了信誉不是一时,而是一世啊!”

    “丞相!”蔡京欲言,被章越打断,他对蔡京道:“元长你抬起头,看看此厅的匾额上写的是什么?”

    蔡金抬起头,但见匾额上赫然写着是‘民本’二字。

    章越对蔡京疾言厉色地道:“你道我这些话是说给外人听的,还是写给自己看的。我才挂出的第一日,你便怂恿我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你这是故意让我下不了台,让我难堪吗?”

    蔡京闻言垂头告罪道:“是京的不是。”

    章越道:“元长我对你很是器重,但有一句话我不得不与你有言在先‘不要以小智小慧牢笼百姓,治理天下当以忠义仁孝为大经大本’。”

    “你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否则日后出事,谁也保不住你。”

    蔡京被章越这一番话训斥得汗流浃背,当即道:“是丞相,京谨记丞相今日之言,永生永世不敢忘记。”

    薛向在一旁旁观笑而不语,旋即又抬头看了看写着‘民本’二字的牌子。

    章越笑了笑道:“好了,说说你的下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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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宰相介绍:
宋太祖赵匡胤曾言:“宰相须用读书人。”简单的说,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寒门宰相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宰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宰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