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化危机为转机
皇宫之内的中书西厅。
除了轮值的官吏都已经离开。
章越,薛向,蔡京三人仍是在商量对策。
解盐盐池被淹没,导致明年解盐很可能无出。
解盐盐钞一年朝廷得利在五百万贯,其中盐货实出在三百多万贯,虚估近两百万贯。
也就是说,章越用解盐一年三百万贯的产量,却卖出五百万贯的收入。可眼下一旦每年三百万贯的解盐没有产出,导致五百万贯都要亏空。
这对于章越而言,是一个政治上的巨大打击。
蔡京上策的打算,就是用发行新钞废旧钞的办法,逼迫手持旧钞的商人,拿着现钱补贴。然后用不断废旧钞,发新钞,逼迫不肯损失沉没成本的商人,不断拿钱继续投入。
这样确实解除了章越的燃眉之急,但也坑坏了无数手持盐钞的商人。
商业最讲究是信誉,没了信誉啥都没了。
特别是交引所,这是一只不断下金蛋的母鸡,一旦盐钞信誉破产,也会带动交子信誉破产,最后至交引所一起完蛋。
且不说交引所是章越心血,当年章家和吴家当初从内部和市面上买了大量的交引所股票,如今靠着稳定的分红,每年都有大把大把的收入。
这是比放贷更一本万利的收入。
而据章越所知蔡京也持有大量交引所的股份。
若是换了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蔡京,会使出这等杀鸡取卵的办法,但这个时空却肯定不会。
所以蔡京是在玩套路,把自己和薛向也算计进去了。
蔡京用的是排除法,
但见蔡京犹豫了片刻道:“京的下策着实难办,那就是废除官运官卖,罢天下各路官卖,任由商户以兑换的盐钞到各路以钞请盐。”
章越闻言不动声色地笑了,果真如此,蔡京真没让自己失望。
原来盐钞的锚定物是解盐和漳盐,商人手中拿着盐钞去解州或熙河的盐场,便可以凭钞支取食盐。
而现在解盐虽没了,但是商人现在可以拿着盐钞去天下各路的盐场,支取与解盐等额的食盐。
这看似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其实是一个背锅的主意。
因为蔡京这个提议,将地方盐利全部收归中央了,如此必然引起地方官吏的严重不满。自古以来中央和地方的财政收入分配问题,一直是一个矛盾的焦点。
同时除了食盐,地方还有围绕着食盐的配套产业,比如就是官运官卖等等。
商人从其他地区运盐至陕西售卖,这就是涉及食盐跨地区销售的问题。
宋律规定,每个地区食盐都必须在某个官方指定的区域销售。敢私炼私盐三斤以上者死,擅自贩卖官盐至禁地十斤以上死。
也就是说贩卖私盐三斤以上就要处死,三斤官盐也就百余钱,私盐三四十钱而已,这点罪名就要杀。
至于跨地区销售也不行,哪怕你运的是官盐,到了不是朝廷指定销售区域卖盐,十斤以上也要处死。
由此可见宋法之严苛到何等地步。
贩卖一点私盐就堪称重罪,私盐贩子都是干着杀头买卖。同时禁止跨地区售官盐,也是保护地方的盐利。
几乎就将胆敢与朝廷争利者死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但下策将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原先地方负责官盐的运输和销售,一旦任由商人自由支取,等于是商运商售,破坏了原先整个制度。
也破坏了原先的财政税收制度,这个遇到的阻力和反对,比章越当初更动免役法还要大得多。
所以被蔡京列为下策。
章越听了蔡京这下策,首先想着这个办法可行不可行。
章越身子靠着交椅上,手中抚摸着光滑的茶盅细细思索。
章越处理政务二十年的经历来说,他一看便看出蔡京的下策可行。
这是一种直觉,你要章越说什么道理,他一时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熟练的官员就是有这种本事,判断。
这是一种天赋,好比古代名将在战场上的一等直觉。
我就是觉得这个地方可能有敌人的埋伏,但是你要我说什么道理,我说不出。
放在商人身上也是一样,优秀的商人对商机有一等敏锐的直觉。
章越在处理政务上他就有这等直觉,而在用兵上则没有,所以他注定成不了名将,却可以成为名臣。现在他一眼看出蔡京的法子,是这道题目的最优解。
你要问章越为什么?
章越一时答不上来,但是他可以从历史上找。如今他面对的问题,在明朝也出现过类似的。
后来袁世振的‘纲运法’,与蔡京的解决办法都是一个路子。
章越对蔡京道:“今为国之利多者,唯独茶与盐二者。”
“茶盐若是商售,可以短账期,促产量,并立即回笼资金。”
“而官办确实有低效和不灵活之弊。”
顿了顿章越道:“其实说实话能官办还是官办,若不是盐钞出了岔子,谁又愿意商办。”
“本朝盐法一直败坏,熙宁之初,王舒公打算在河北也行榷盐之法(天下各路唯独河北没有榷盐,不是朝廷好心,主要是怕辽国打过来河北百姓倒戈),当时朝廷没钱,以榷盐之法增加朝廷收入,但为韩魏公、苏子瞻等官员反对。”
要不是韩琦算是半个河北人,要为家乡说话。若不是韩琦河北也要榷盐,毕竟这时候宋辽已是基本和平。
章越道:“到了熙宁十年时,因盐价太贵,私盐盛行,官盐太贵,百姓都不肯购买官盐。”
“京东京西对官盐进行抑配,按照每家贫富,每家丁口多少,强制每户进行购盐。”
“司马学士闻此事后大怒,大骂盐法害民,朝廷榷盐贱买贵卖,官盐低劣,强以配民,食之不尽,迫以威刑,最后逼得百姓破产输钱。”
熙宁十年时,官盐因为太贵,质量太差卖不出去,而各地都是私盐盛行。
当时地方官员为了盐利,就要百姓强行买官盐,按照家庭资产多少,家里丁口几个强行摊派,如果不买就动刑,最后逼得不少百姓破了家。
司马光就此事大骂台上的新党。
章越加重语气道:“如今官盐卖不出去,盐法败坏,已是不争事实。”
说实话朝廷对私盐贩子处罚已是极严了,仍是禁止不了。
远得不说贩卖私盐,不正是彭孙,彭经义的老本行吗?
私盐贩子是有武装的,作为黄巢的同行,敢与官兵斗殴。
到了熙宁十年,朝廷为了对付私盐贩子,还出台一则律令,买卖私盐的人,只要被人告发,对方所有的家财归告发人所有。
但问题还是禁不了,而禁得了的地方,不少百姓因买不起官盐食淡而死。即便是卖得这么贵,官盐还比私盐更难吃,当年连仁宗御膳吃的官盐里面也都是土。
听了章越之言,薛向,蔡京都是长叹。
章越道:“我为官至今,一直记得欧阳公所言,夫行利广则上难专,必与下则共之。然后流通而不滞。”
“当今者在于夺商之利,一归于公上而专之,欲专而反损……夫欲十分之利皆归于公,中间亏损,十不得三。不如与商共之,常得其五。”
“不少官员打着重农抑商的口号,但买盐的人是谁啊?却都是百姓。实乃抑商害农之法。刻薄太过,榷茶之事不论,但榷盐之事必改之。”
说实话宋朝官盐官榷太过分,成本一到老百姓手上是十,其余部分也并非都给朝廷,大多被官员贪污腐败掉了。
章越道:“薛公意下如何?”
薛向想了想道:“若此法可行,商人有倍称之息,百姓则无抑配之苦。”
“不过官运之事都由转运司所办?如何平衡?”
转运司多是负责向京里输送漕粮,为了避免船回空,也经常运盐贩卖。现在商运商售了,转运司的收入肯定没有了,必然引起各路转运司的反对。
章越点点头道:“可将盐钞收入的三分之一发给各部转运司。”
薛向道:“如此还需细细商议。”
“若是天下各路都是用盐钞支盐,同时从官运官搬改为商运商般,朝廷的盐利收入不仅不会减少,还会大增。”
章越见此点点头。
他早有心变更盐法,同时将盐钞锚定物从解盐变至各路官盐。
但因为知道手腕强行改革。
如今解州盐池被淹,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化危机为转机,用此来改革成法,倒是比一味利用中央集权以权威压人,再行变革要顺理成章多了。
当然后者也是章越在办的事。
章越看了蔡京一眼,却见他隐隐露出得色,见自己目光看来,立即垂下了头。
章越对蔡京道:“元长,此事你先不要与昭文相公及任何人分说。”
蔡京闻言色变,章越的手段来了。
因为章越料定王珪知道盐池被淹,盐钞必定贬值,一定会让自家子侄大手笔抛空,从中获利。
而他这一次要让王珪以及那些利用内幕消息投机做空的人栽个大跟头。
至于你蔡京没有事先给王珪通风报信,在王珪那肯定大大的失分。
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出手教训
章越与蔡京走出中书西厅,一并骑马回府。
到了夜间御街上依旧繁华不已。
章越每逢公退之后,看着如此繁华的夜景返回府中,都不由想起上一世时从城市CBD坐公交车回家时,那一路的灯火璀璨。
满街上的香车宝马从窗外掠过,自己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破旧的皮鞋,仿佛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一般,与这繁花似锦没有丝毫关系。
而今则是从骑开路,官吏喝道,仪仗铺路,尽显宰相威仪。
甚至章越有一种感觉,整个汴京的繁华乃仰赖我的鼻息而存在。
越是身居高位,这等感觉越甚,都说人有人性,官有官性。就是那等不是我坐着飞机在飞,而是我扛着飞机在的感觉。
“真乃高处不胜寒!”章越感慨了这一句,为一旁的蔡京听见。
蔡京道:“相公在想被贬谪的苏子瞻吗?”
章越道:“不,我在想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我身在此位,总有等要摘星辰之错觉,但错觉终究是错觉,就算此乃千尺万尺,星辰依旧是遥不可及的。”
蔡京闻言道:“相公此话是告诉京,要居安思危,更要居高思危,为官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章越道:“元长是聪明人,一猜便知我的心意。”
“我听说你上个月府上又招了十几个厨娘。”
蔡京露出愧色道:“回禀相公,京确好饮宴之事。”
章越对蔡京道:“我听元度说过,家兄一日无客则病,某一日对客则病。”
蔡京和蔡卞虽是亲兄弟,但性子截然相反。
蔡京是非常喜欢宴饮,每日都要宴客,所以蔡卞说他一天没有宴客就会生病,而蔡卞则是相反。
蔡卞则不喜欢见客,肠胃也不好,甚至茶水喝多一些便会呕吐。
章越道:”我知你身居要职,每日来拜会你的达官豪商不少吧!”
“我要告诉你一句,不要与这些人为伍!”
章越对蔡京道:“我以往也有这般体会,这些商人出手阔绰,一顿饭便能花去几十贯,甚至上百贯,这是中等之家一年的费用。但他们觉得平平无奇。”
“反而是你每日看着,觉得这些人对你低三下四,甚至有求于你。你便与他们平起平坐了?故而平日起居也与他们一样,吃穿讲究排场奢侈,殊不知这便是腐败的源头。”
章越这话说中了蔡京的心思。
确实与这些人接触久了,他们平时的生活习惯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你,甚至腐蚀你。
蔡京又是一个非常喜欢口腹之欲,平日与这些有钱人接触久了,觉得自己也是有钱人。
蔡京觉得他们都不如你,还求着自己,故不免生出他们一般的错觉。而自己官俸又不够用,于是便对自己放松了。
“是相公,京以后会谨慎着些。”
蔡京送章越回府后,看着章府那大宅不由心道,章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的妻子出身名门,陪嫁了多少钱财,故为官后衣食不愁,故能清廉。
但我呢?
岂能和你相比。
想到这里,蔡京默默叹了口气。
……
次日,交引所里盐钞莫名暴跌。
一时之间,汴京上下人心惶惶。盐钞这样的暴跌,是以往都没有出现过的,毕竟盐钞不同于交子,那是可以兑换解盐的硬通货。
百姓都不知何故,仍是蒙在鼓里。
天子召中书和三司商量。
蔡京,黄履,熊本也都在场。
章越得知今日交引所盐钞暴跌,已经知道有人利用内幕消息,提前在交引所里抛售盐钞,大举做空。
因为交引所的机制是次日交割。
这是针对有信誉的大商户而言。
也就是说大商户今日在交引所里喊我要抛售一千席盐钞,甚至一万席盐钞都是可以的。你是不需要当场拿出盐钞的,只要你在第二天交引所收盘时,将你持有的盐钞直接摆在柜台上就可以了。
所以有人就利用这空间大手笔地买空,当日卖出,等次日盐钞暴跌后,再从市场上买入赚取差价。
而此刻官家得知解盐盐池被淹没消息,也是震惊不已。
“解池一年出盐三百万贯,朝廷出钞五百万贯!而今盐钞跌至七成,等于这五百贯跌至了三百五十万贯。”
黄履道:“陛下还不止如此。三司,交引所都持有大量的盐钞,臣统计市面流通的盐钞有近千万贯之多。一旦盐钞暴跌,后果不堪设想。”
官家看向章越问道:“卿有何法?”
章越道:“陛下,臣还在想。”
“明日会跌至几何?”
章越道:“明日估计解池被淹的消息已是不少人得知了,盐钞怕会跌至五成。”
“然后呢?”
章越道:“若朝廷再无办法,盐钞会跌至一成,甚至一文不值。”
官家闻言面色凝重道:“当初司马光都劝过朕,不可太将盐钞作钱币之用。”
“朕是答允了,但陕西军费空缺,朕一直催促三司多多发钞,以弥补军费之不足,没料到最后酝酿成此事。”
黄履道:“陛下,事到如今,朝廷必须有雷霆手段。”
“否则唯有令交引所停市禁止盐钞交易!”
王珪始终一言不发,蔡确则道:“陛下,朝廷可以先稳住京中几个大盐商,让他们先不抛售,以稳定民心。”
官家点点头道:“这是办法,但是杯水车薪。”
之后官家更衣。
内侍捧出茶食给几位议事官员,王珪与章越二人并坐。
王珪问道:“史馆对于盐钞之事真的毫无对策吗?”
章越道:“还没有切实可行的,昭文有什么好办法吗?”
王珪叹息道:“怎么有。我着急得是外面手持大把盐钞的商人,真是令人不仁。”
看着王珪这悲天悯人的样子,章越很是感动。
官员们继续商量对策,官家连午饭也是不吃,陪着众人思索对策。
时间倒是过得很快,章越盘算着快到了交引所收市时间了,起身道:“陛下,臣思索出一策来!”
官家正是一脸焦头烂额,方才得报盐钞已是跌到了六成。再跌下去国本都会动摇,这时听章越之语大喜道:“卿速速言来!”
章越道:“如今之策,唯有放开盐政官榷,从东南运盐济解盐之难。东南之盐,改官搬官运为商般商运。”
章越当即昨日蔡京的对策,一五一十地在殿上说出,然后下了肯定之语道:“只要陛下明日能在交引所昭告百姓,到时候盐钞不仅止住暴跌,还会暴涨!”
而这一瞬间,王珪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至于蔡京则低下了头。
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一夜之间
王珪如今虽有些上了年纪,稍稍有些耳背,不过章越所言他还是听得明白的。
一旦天下各路放开,允许商人自由支盐贩盐,对于盐路绝对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章越怎么敢胆子这么大,步子放得这么快,并丝毫没与各路的官员们,各路转运使们商议过,便草率作了这个决定。
换了一般情况,肯定朝臣们没有议论上几个月,是断然不会的同意。
但是如今盐钞暴跌,倒逼朝廷必须迅速拿出决断来。
章越陈述之后,官家是不会有意见的,一旦此策实行,天下的盐利将全部集中到朝廷来,只是各路官员们则是赚不到分毫。
此举有利于中央集权,准确地说是财权,所以官家肯定是赞成的。
不过官家不能这么表态,否则会视为敛财之君。
官家道:“此法确实是良法,但,一旦盐钞贬作一钱不值,则危害更大。”
黄履出面道:“陛下,若此法推行得当,百姓不会有害,反而有利,不仅可以解本朝百年来百姓榷盐之苦,还能利商利民。”
蔡确道:“利商利民之言不敢苟同,反盐钞之入全部归于朝廷,而百司成了支出一方,如此各路官府财用匮竭。”
黄履道:“恰恰相反,只要朝廷将盐钞所入贴补各地,那么盐户,商贾,漕司三者将共其利。”
蔡确道:“诸路漕船回空,失去盐利如何办?岂是朝廷贴补可用?”
黄履道:“不运官盐,也可运之别物,或租给民间来使。”
蔡确剑眉一立,大声道:“陛下,此事干系太大,仓促而定,怕有不测。”
眼见蔡确和黄履在御前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章越并不意外。
蔡确为什么反对自己盐钞的主张?
因为如今中书内,王珪虽是首相,但章越却是实相。
除了部分人事外,真正的政策决策之权,大多经由章越的主张。而蔡确作为有政治野心的人,他必须通过反对章越的主张,来获得自己在政治上的存在感或者赢得一些筹码作为博弈之用。
蔡确曾私下对几个心腹说,王珪弱而章越强,这就好比三国蜀魏之间。蔡确他若是偏向章越,不一定能得重用,但偏向王珪却可以获得他的支持。
所以蔡确站出来反对。
同时蔡确之所以鲜明地亮出旗帜,是因为他心中无鬼。他为官虽不清正,但是足够廉洁。蔡确没办歪门邪道的事,所以心底敞亮着。
蔡确能够大声地反对盐钞之案,正是依仗在此,他行得正,所以才坐得直,而不似有的人。
在官家已流露出对章越盐钞之法的支持后,蔡确一人的反对,其实是无济于事的。
司农寺的韩忠彦,熊本,三司使的黄履,还有参知政事薛向,这些官员有的已是支持章越的决定,有的还没有表态,但结果都是一样。
至于站在一旁的蔡京,就更不用说了。他本是中书属官,今日破例到此旁听,本是连说话的资格也没有。
现在章越彻底掌握了朝中经济之权。
官家向王珪问道:“王卿以为如何?”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了王珪,王珪依旧是老态龙钟地站着,听得了官家的问话后,他道了句:“臣无异议。”
章越这一刻有些佩服王珪了。
虽说上了年纪,但是当放则放,当断则断,不是每个人都能办到的。
假设王珪今日反对此事,当然可以,甚至拖延一二也无妨。不过明日盐钞继续暴跌,章越再将王珪授意家人卖空之事的证据递交给官家如何?
王珪连相位也保不住了,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官家见此道:“钞盐之法,民信久矣,飞钱裕国,其利甚大。朕决意暂行此法!”
众臣皆道:“陛下圣明!”
这一刻众臣们退下,王珪闭上了眼睛,站了片刻然后迈步走出大殿。
章越跟上来走在王珪的身旁。
王珪容色倒是颇为平静的。
王珪道:“度之啊。”
章越道:“学生在。”
王珪道:“你说过本朝有多少位昭文相公啊?”
章越道:“学生没算过,还请教老师。”
王珪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你说这等人物是在史书留下数页笔墨的。”
“我这任相以来,旁人说我碌碌无为,怕是留不了几篇,甚至后人要说我三旨相公,也由着他去吧,你说是不是?”
章越道:“老师何出此言?你的相业,你的相度,还有你的相才都在那呢。”
王珪微微笑了道:“相业相才老夫不敢说,论相度老夫倒有一些。”
章越‘失色’道:“老师是不是学生方才在殿上说错话了。学生还请老师明示。”
王珪呵呵地笑了笑道:“没有,没有。你且留步吧,我想自个走一走!”
“是。”章越停下脚步,只好恭敬地目送王珪远去心道,看来对方这一次买得不少。
……
王珪返回府中,其子王仲修,王仲端,王仲琓都坐在府中笑谈,还有其长房孙王晏、王晟都已是独当一面。
他们正大声谈论着今日的收获。
“爹爹,今日在盐钞跌至九成时,咱们大哥就将盐钞都抛出了,还沽空了八千席,二哥更是厉害,他沽空了一万七千席,终不如咱们晏儿和晟儿,他们二人沽空了三万席。”
“待收市时,爹爹你可知跌至几成吗?六成半。”
“一席盐钞原价六贯,我们一共在九成时沽空了七万席,还不算上其他人的,待跌到六成半时,每一席赚两贯百钱,便是近十五万贯啊!”
长子王仲修大声地说着,神色真是激动至极。
次子王仲端道:“若是明日跌至五成,那便超过二十万贯了,以后咱们王家便是本朝的首富。”
王珪平淡地道:“二十万贯,汴京恐怕哪一个员外也没这么多钱吧!”
王仲修道:“爹爹,哪里话,咱们汴京仅卢,崔两员外家财便过百万贯了。”
“咱们这二十万比起人家来说,也不过是家财一部分而已。”
王仲端道:“爹爹,你是堂堂昭文相公,这大宋数百军州都是你替官家看着,取这些钱财不算多。”
“再怎么样,咱们王家也不要比卢,崔两员外差吧!平日看他们起居八座,若不是有些祖荫,哪轮得到他们……”
“不多?”王珪看了几个儿子一眼道:“我与你们说了多次了,不要太贪,不要太贪。”
“爹爹,你这是怎么了?”王家的子侄们尽数失色。
他们正做着一日尽赚二十万贯的美梦。
王珪当即将庙堂上的事说出,数人闻之变色。
要知道如今市面上的盐钞都是以解盐,漳盐一年三百余贯官盐为标的。
如今解盐没了,一旦盐钞换作以天下各路现存一千万贯官盐为标的,那么盐钞将涨作几倍?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数。
明日盐钞价格会涨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无论朝廷是否新发盐钞,但在明日收市之前,王家子侄必须弄出这七万席的盐钞在交引所交割,否则他们卖空的事,将被公之于众。
七万席盐钞从九成跌至五成,他们能空手套白狼地赚二十万贯,反之若是盐钞涨到了一倍,他们就要赔五十万贯。
王家的子侄一个个都蒙了,全部都是呆若木鸡一般。
“爹爹,这是章越算计我们!”
“算计?”王珪摇头道,“章越今日一整天都与我都在御前,他怎未卜先知猜到你们今日沽空之事?还是你们故意告诉他的?”
“便是算计,也都怪你们贪恋太甚,咎由自取!都这么多次了还不收手。我平日做官都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们这些年动的手脚,真以为旁人眼睛都是瞎的吗?”
众子孙不敢吱声。
王珪叹了口气道:“你们啊,小事精明了,大事就一定糊涂。这些年赚得不少钱吧,都拿出来抵账吧。”
‘我也掏光家底。你们去账房里说一声,将所有的钱都支取出来。还不够的就去借,你们能借的都借。尽人事听天命吧!明日只要将这亏空补足,我就还在相位上。那么风浪再大,船也是沉不了。”
“若是没有,一切都罢了。”
一听王珪之言,众人都是叫苦不迭。
“爹爹,一夜之间几十万贯钱财去哪借,就算借来,明日涨得多少还是不知。”
王珪怒道:“去借,找你们平日交游的人去借钱,我们王家总算还是一块招牌吧!”
王珪扶额道:“都到这时了,还在打小算盘,心底还是舍不得这些年赚的钱财。我这里还有家底子,都是字画古玩,明日你一早你们便带着这些去京中的抵当。”
“不管多少都要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众子们这一刻唯有称是。
“切记明日一早便抛,不要管多少。”王珪叮嘱道。
王珪望着他们远去,也是长叹一声。
这时候大厅的数个房间里,王珪的几个儿子孙子跟王家的掌柜,以及平日跟着他们近乎想混口饭吃的商人们说话。
在疾言厉色地说了几句后,这些人连夜散出王家。
……
次日在汴京交引所前,人头攒动。
解州盐池被淹之事,一夜之间传遍京师。
手持大量盐钞的商人都惊恐不定。
而这时候一张布告贴在了交引所的门口。
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且看以后谁敢做空
这日章越在府中休沐。
章越素来办事不急不躁,故而在此时反是想静下心来旁观一二。
此时正值新蟹上新之时,府里的庖厨煮了一些,章越便剥着蟹吃了。
十七娘见章越吃得双手都是蟹膏,不由莞尔,亲自在旁动手给他剥蟹。十七娘看着一双巧手剥蟹甚是巧妙,剥了半日手却不沾了分毫。
眼见蟹肉被剔好盛入碗中,章越不由叹道:“娘子的手真巧。”
十七娘笑道:“官人嘴莫甜,蟹性寒,多沾些姜醋。”
正说话间,得知吴安诗来府上求见,章越闻言似早有所料。
十七娘道:“官人怎么了?”
章越道:“内兄必是为盐钞之事而来。”
十七娘闻言道:“可是兄长又令官人为难?”
章越道:“我也不知会不会为难,但今日来找我的定不止内兄一人,娘子,你帮我一并挡住,什么话都等未时以后再说。”
十七娘闻言抬起头,看着章越此番却有几分决绝。
十七娘吩咐了几句,继续给章越剥蟹道:“官人,京里的衙内用些内幕倒买倒卖之事,并不稀奇。”
章越笑着道:“娘子担心我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十七娘笑而不语。
章越用筷子夹着剥好的蟹肉道:“有时候便如蟹这般,看着张牙舞爪的,其实就是盘中餐。”
十七娘道:“既是有的人恶心人,那么官人将他赶出去便是。若是怕得罪人,何必为宰相呢?”
章越叹道:“娘子知我,说实话我对内兄有些愧疚,这些年……我有些话都没和他说,眼睁睁看着他误入歧途。”
十七娘道:“能自强不息者才是君子,道理都是自己悟。”
“似府中有些女使纵使明知他不行,我也从不点拨。我兄长连我爹娘都教不好,官人何必为了助人,令自己一身疲惫呢?”
章越点点头道:“娘子说得是!”
……
这一日不知多少人前往章府吃了闭门羹。
秋日的天有些燥热。
而在交引所的大门前,布告已是张榜贴出。
数名身穿绸衣的男子都坐在大门外几十步的酒楼,隔着窗帘看着这一幕,他们身份敏感,自不能去交引所里抛头露面,都是透过人传递消息。
此刻布告张榜后,人人都去争看。
茶肆里一人道:“莫慌,且看到底说得是什么,咱们再想对策。”
“这些年咱们还是有些底蕴的。我们不托市,盐钞涨不了多少。”
另一人道:“不过多少是要赔一些。”
末座的一人道:“今晨吴大衙内到了章府,估摸着找章丞相去闹了。”
“好计,幸亏你早有主张拉了吴大衙内下水。我看章丞相不会这么狠,连自己内兄都见死不救吧!”
“还是高兄高明,事先想了这一步棋,这吴大衙内也是够贪的。”
那姓高的男子冷笑道:“不错,他要咱们难过,章家也别想好过。”
这时候一人上楼。
“告示写得如何?”
“确实是盐钞兑天下各路官盐,同时朝廷今年停止增发盐钞!”
“今年停止增发盐钞!”
听了这一句话,众人都是色变。
一年一千万贯的官盐,而市面上流通业也只有一千万贯的盐钞。若停止增发盐钞,那么盐商还不得争购盐钞来兑盐。
“章三,这是要将咱们往死里整啊!”
为首之人惊怒交加。
“那开市还买不买?”
“买什么,大不了欠着,朝廷还能拿我们怎么办?”
“咱们且一起去闹,看章三能不能顶得住。”
“还真把大宋当作自己家当着呢!这天下是姓赵的,不是他姓章的!他就是一个管家!”
“就是,他章三还能当一辈子的宰相不成吗?得罪了咱们,且看他晚景如何!”
几人这么说着,但盐钞票据,都是发出欢呼之声。
然后这些人群起争相涌入了交引所中。
对于绝大多数百姓而言,尚不知什么是卖空的概念。即便有昨日卖的,也是他们手里有多少盐钞,便卖多少。
即便是亏了,也亏不多。
而对于这些衙内而言,利用交引所的交割漏洞,空手套白狼进行卖空,才是他们大举赚取利润的办法。
可他们昔日的贪婪,今日成了他们的毒药。
昨日门前无数人垂头丧气,而他们在酒楼举杯畅饮。
王仲修还讥讽,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一朝发财的。
今日看着众人高兴成这般,他们则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帘之下。
秋日的阳光照在窗外,此刻竟显得是那么的刺眼。
“不买!死也不买!”
“我看章三能奈我何?”
为首的王仲修干脆利索地道了这一句,他将昨日王珪的叮嘱全部抛之脑后。
“不错,咱们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整个汴京也别想有人好过!”高姓男子言道。
对方是高遵裕之子高士充,平日与王家来往密切,这一次他也是卖空之人。
仅是高士充与王仲修二人的身份,在汴京里便可以横着走了,其余数人也是衙内中的衙内,更不用说在章府上的吴安诗。
此时此刻得知章越不肯见自己,吴安诗已是在客厅里开始摔茶碗和家具了,大骂章越忘恩负义,不知感激吴家多年来的照拂,早知当初自己便不支持妹妹嫁给了他。
“交引所一开市,盐钞便涨作了一倍,而且还在涨!”
此言一出,几位衙内都是当场色变。
……
章府内,章越合着眼睛,听着十七娘抚琴。
谁知道让吴安诗在客厅里如此破口大骂不太好,但章越也是由着他去了。
反而听着十七娘抚琴,令章越有些心醉,不由想起年少时,坐着吴家的船和十七娘一起上京的日子。
那时候自己和吴大衙内的关系还相当不错呢。
娶了人家妹妹后,就将哥哥丢作一旁,好像是有点不仗义,不过章越已是不太在乎了。
自己虽可以将吴安诗丢出府去,不过还是且由他骂着,否则自己老婆也不会愧疚地抚摸琴赔罪。
这时候彭经义入内给章越递了一个条子,章越看了条子后对彭经义厉色道:“告诉叶祖洽,不要怕这怕那的,更不要管任何人给他递条子,一切干系都由我来担着!”
“继续将盐钞炒高!收市前我要让盐钞涨到一席十五贯!”
“且看以后谁敢做空!”
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天道与人道
叶祖洽之前十余年为官经历,从没有今日这么难。
交引所并非叶祖洽一人决断,当初章越设置交引所时,办了一个董事会,是作为隔绝交引监直接管理交引所的隔离之用。
叶祖洽虽可以干涉或直接任命交引所的董事长,但是交引所平日管理,则又是由大掌柜及掌柜等人负责经营的。
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交引所的股权结构已是极为复杂。
其中有皇室,两宫太后的,外戚宗室的,还有朝廷三司和原陕西路转运司(永兴府路转运司),以及韩琦、曾公亮、文彦博、富弼、吴充、章越等曾经的或在任的元老重臣,黄履,蔡京,叶祖洽等交引所出身的新贵官员,沈立这样的管理层,对盐业举足轻重的陕西大盐商们,最后是老百姓和普通商人这些散户。
这样错综复杂的结构,导致了朝廷没办法当交引所的家。王安石当年主政,也没有动交引所。
王安石要理天下之财,怎不思将交引所完全纳入朝廷的掌控,但其中牵扯干系太多,最后令他放弃。
与交引所类似的还有熙河交引所。
熙河交引所里不仅有汴京交引所的股份,还有熙河路经略司,秦凤路转运司,以及章越,王厚,高遵裕等人股份。
所无论是交引所和熙河路交引所的大掌柜由每年一次的董事会任命,而大掌柜可以不买叶祖洽的账的。
现任的大掌柜是沈陈,正是他的眼光最早入股了交引所,而作为回报章越也给了沈家叔侄一直以来的支持。
如今沈家已是汴京举足轻重的家族。
沈陈的叔父沈言早已过世,沈陈作为沈家如今的掌门人,他秉持着沈家经商的宗旨,那就是经营任何生意,一定要与朝廷打好关系。
沈家如今能够有一个官商的身份,是多少普通商人所梦寐以求的。
沈陈自是稳字为主道:“章公还继续为相,还是不可将这些衙内得罪太深才是。”
叶祖洽道:“可是章公已是严词说了,要收市时,十五贯一席盐钞。”
沈陈道:“章公的意思,咱们自然要办。如今还早着,这样咱们先不托着。中途让盐钞跌下来,给昨日卖空的衙内们一个机会,后面咱们再拉上去。”
叶祖洽道:“你是说故意先漏一张网,放走几条大鱼。”
沈陈点点头道:“打猎都要围三面,否则有人会狗急跳墙。”
叶祖洽道:“只是章相公为此事倒是谋划甚久,这样……”
沈陈道:“肯舍一些钱买平安的人,也算是聪明人。至于不聪明的,料想章公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
“你我这也是为了章公计啊!”
叶祖洽道:“也好。”
他们二人桌前,放着一堆条子。
……
而身在酒楼的一众衙内,正焦急地踱步。
“降了降了!”
“盐钞从十二贯一席降至十贯一席……”
众衙内都露出惊喜之色,但旋即又皱起了眉头。
不过大多数人都是昨日五贯多卖的盐钞,今日要他们十贯买进,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忍受斩仓割肉的损失。
王仲修掀开窗帘看着交引所里不断出入的人流,都是闻风而来的商人。
一旦官盐放开,商运商搬,凭盐钞便可自由购买官盐,所以以后要买官盐只有凭盐钞支取的,以后盐钞会更贵。
这是谁都料到的事,所以商人们都是闻风而动。
确实王仲修作为衙内的判断还是有的,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蔡京放开官盐商运商卖,一切凭盐钞支取后,各地商人购盐热情奇高无比。
只是蔡京之后滥发盐钞,并不断用旧钞换新钞的办法坑害盐商,最后导致此良法变恶法。
但章越却反其道而行之,没有新发盐钞,倒不是他能管住手,而是交引所的利益更大。
酒楼的雅间中,因为四面隔着窗帘的缘故,故而白日也亮着灯火。
王仲修来回踱步然后道:“稍后我会亲自与叶祖洽,沈陈商量,然后亲自叩门拜访章丞相,看看能不能将盐钞交割之日后延。我想一时有些难处,拿不出盐钞来交割,交引所那边也是可以理解的,章丞相不会这般不通人情。”
“这些年咱们大风大浪也经得不少,能同在一条船上也不容易。当然诸位你们要去买的便自己去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没有理由非要绑死在一起。”
众人听了王仲修之言都是称是。
酒楼里的衙内也是经历过不少风雨的人,有了王仲修的话便稍定下心来。
虽说如今可以赔钱离开,但人总是不甘心的。
但也有少数人悄然下楼。
其中一人拿了巾帕抹了抹嘴,走到一旁对一人吩咐道:“将昨日沽空的盐钞都买回来。”
“郎君这……可是亏了一大笔钱啊!”
对方道:“王仲修不听他爹的话,以为能走通章三的路子,真是做梦。”
“以往我等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没将旁人当人看。没错,我们确实凭此赚了很多钱,但如今朝廷已是出手了。”
“但该舍还是要舍,莫作贪得无厌之念,就当这数年白辛苦一场了。”
“郎君,那我去了。”
对方点点头,脸上露出了艰难决绝之色。
……
随着数人下场购买盐钞,当场交割赔本离场,顿时盐钞的价格更是继续猛涨。
得知此事后,沈陈和叶祖洽都是松了一口气,闻得消息蜂拥而至的商人,轻易地将盐钞炒高,最后收市时落在了十五贯。
王仲修待得知盐钞又涨上去后,便在收市之前与高士充等人一并前往了章府。
王仲修投递拜帖,就和没事人一般来拜见章越。
章越见了王仲修,高士充本要与王仲修一起进入章府最后还是胆怯了,他与其他人一并在府外的马车上等消息。
王仲修道:“听说盐钞如今涨上了天,此于国计民生不利,当年太皇太后委相公平抑盐价之事历历在目,不知如今相公有何妙策?”
章越道:“解盐盐池被淹,令朝廷一年损失盐利五百万贯,官盐百万余席。”
“本相若能从别处找来这百万余席盐钞,何必发愁呢?”
王仲修道:“丞相剖析厉害,王某佩服之至。”
“只是民心如沸,物议滔滔,天下庶民又有几人能解相公这番苦心呢?”
“恐怕到时盐价一旦涨起便难抑。”
章越笑而不语。
王仲修道:“相公镇定自若,看来胸中早有良策,怕是我多虑了。家父常道相公是卧龙凤雏一般的人物,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卧龙凤雏……章越道:“令尊谬赞了,这些年也颇多受之教诲,实在是受益匪浅。”
“如今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与衙内道之。”
王仲修道:“下官洗耳恭听。”
章越道:“你要狼嘴里抢肉吃,下手一定要快,要趁着狼嘴咬下之际,将肉夺出否则就要断了一只手。”
“该收手时便收手。”
王仲修道:“敢问相公一句,狼嘴是何?”
章越笑道:“是规律,是天道。”
王仲修道:“可是据我所知是,相公下得令,难不成相公自比为规律和天道不成吗?”
章越闻言笑道:“衙内错了,错了。”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炒买炒卖盐钞之物,若走到最后便是赢家通吃,一旦如此此物也就坏了,故而朝廷行的是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说白了,就是不能让赢家赚得太多,也不能让输家输得太惨。否则掀翻了桌子,谁都没得玩,这就是规律,这就是天道,这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
“就算没有我下此令,难道就没有第二个人如此为之吗?朝廷这个家还是有人要当下去的。”
章越这番话可以用一句台词概括,经商你既要懂得市场经济学,也要懂得政治经济学。
既要凭着本事吃肉,更要懂得看天色。
如今天色变了啊!
王仲修脸色难看,端起茶盅又是放下,章越道:“衙内,我与令尊既是师生,又是同殿为臣,你有什么话不妨与我直说。”
王仲修此刻已是方寸大乱,听章越之言没放在心上,而是问道:“什么话?”
王仲修有些狼狈,旋又抬起头道:“相公,此中是否你布得局?”
章越摇头道:“此中没有什么局。只是我奇怪,整个汴京的市面上最多也不过百万席盐钞。”
“但昨天一天卖空盐钞的空单竟达二十余万席。”
“到底哪有这么多的货?又哪有这么多的钱?真是丧心病狂啊!”
王仲修重重坐下,其中这些盐钞大多是他们在市面上抛空的。
王仲修道:“相公……”
章越道:“你们抛空了多少?能接得回来吗?”
王仲修大怒,若是能接得回来,自己还用得着上门吗?就算接得回来,自己就要倾家荡产。
“可否宽限些时日?”
章越摇头道:“不能。其实几十万贯的银钱,你让朝廷往哪里找?”
王仲修欲言又止。
旋即章越又道:“不过也不是不行,这里是纸笔,你将所有的事都写下来!”
“先写下来,后面慢慢再说!否则你便按收市时的十五贯买下来!”
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平凉州策(两更合一更)
王韶走后,章越立即命人传范育过府,自己披衣书写奏疏,方才与王韶一番长谈。自己对于以后熙河路如何进取,也有了一点思路。
章越写到熙河要取凉州,先以兵精粮足为要。实行将兵法后,熙河路及陕西各路皆兵为将有。
兵之精练,实胜过了当初。
写到这里时,外人禀告范育到了府上,章越立即召对方来见。
范育登门只是作揖,并不说话,他知道自己时常评论政治言触章越之政,令对方不喜。
这入了夜,他本要早早上床歇息,没料到却被章越突然喊至府中。
范育以为定要遭到对方一番批评,心底也就作了准备。
章越看了范育一眼,此人如何,他事先有个印象,大约就是狂生一类的人。对于狂生,章越没什么好印象。不仅是章越,甚至官场上对狂生也是排斥的。
不过话说回来,狂傲的人一般都有才干。
孔子都说了,如果找不到第一流得中道行之的人才,那要找狂狷这等第二流得人才。狂者进取,而狷者有所不为。
“本相连夜找你是咨以陕西边事?是王子纯举荐你的,不用拘束,尽管直言!”
范育一听这才恍然,章越不是找自己来穿小鞋的。
难道自己错怪了章越?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章越怎会因自己平日一些对朝政的意见而记恨自己呢?
大概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范育这表情被章越看在眼底,只见他仿佛知道范祥心底所想什么般道:“你私下言语朝政之事,本相当然清楚。”
“但本相不是不许人说,批评要在真知灼见上,对朝政有所裨益上,似这等闹骚话干扰朝纲!”
章越也不是激将法,咱这个社团是允许良性的批评,但那些说牢骚话,在下面带节奏的,则必须予以处理。
不过范育被章越这么一激当即道:“下官岂是牢骚话之人,早有话想上禀丞相了。”
章越道:“是真知灼见,本相洗耳恭听。”
下面范育一一实言,章越仔细听了许久。
范育将胸中之言尽数吐露后,颇有几分忐忑,不过他倒依旧保持着几分狂生做派。
这范育果真有才,有些事还想到了我前面……章越略一沉思道:“本相让你为秦凤路转运使如何?”
从监察御史一口气跳至秦凤路转运使?这等封疆大吏?简直是平地青云,这是范育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范育闻言脸色剧变道:“丞相此言当真?”
章越闻言眉毛一挑,范育当场色变,立即拜倒在地道:“丞相若有差遣,范某自当万死不辞!”
变得太快,我还是喜欢你方才狂傲不羁的样子……章越道:“本相也算是用汝父的遗策,受益良多,故想给你一个机会。”
“我信王子纯的眼光,也信自己的眼光。还有你方才所说的事,日后到了熙河路仔细落实在任上。”
范育走后,章越将对方所言写入了自己的条陈中。
次日。
章越步入大殿,王珪已是等候在此。
章越与王珪行礼后聊天。
自王仲修之事后,章越对王珪反而是愈发尊敬。
说实话之前,王珪与自己在中书私下不和时,章越确实动了整垮王珪的念头。
但如今仔细一想,章越放弃了这个打算,反而主动与王珪修好。
为什么?
因为走了一个王珪,还会来一个王珪,官家为了制衡,肯定不会让章越一人相权独大。
你要将王珪真赶跑了,换了另一个比王珪厉害的,如何是好?
王珪此人与元绛不同,元绛比较颟顸,屡次顶撞自己,在御前反对自己的主张,王珪还是小心处理与自己意见相左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王珪这人没什么主张,毕竟对方是‘润笔执政’出身,不似章越从地方实干出身。作为三旨相公,王珪一旦遇到大事,都显得那么的手足无措,没有什么主张,而这时候一切都是章越拿主意,显得自己是那么英明能干。
多么好的一个衬托。
当然王珪虽没有主张,不等于在权谋上没有主见。对方在人事上抓得很紧,甚至针锋相对,避免在这方面被章越架空。
现在章越有了制约王珪的东西在手,却反而主动与王珪和好。
有位大佬说过,人与人交往,先展现价值,再划清底线,最后再释放善意。
章越也是这般,永远是要以斗争来求团结。朝堂上群相哪个没有矛盾,自己与天子也经常有矛盾,这都是无可避免的。
只要处理成本比较大的时候,大家都会相对忍着。
章越道:“老师,学生打算在秦凤路设棉业之商号。”
王珪问道:“是怎么一个章程?”
章越道:“如今朝廷在陕西各路推广种植棉花,百姓都是将棉花与粮食套种,比如种五亩高粱夹杂种一亩棉花,因种棉可以抵税,朝廷的收购的价钱还不错,故而百姓还是喜之。”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正因为种植棉田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如此无法形成规模,我打算设以商号办此事。不过陕西各路的闲田很少,几乎都已被开垦殆尽。”
王珪笑道:“是啊,俗话说得好荒地无人耕,一耕有人争。”
“百姓开耕荒田,自己要先备足一年的粮,吃上一年,次年才有收成。若荒田做熟田,后来又易被当地大户伙同官府争去,故而百姓都不爱垦荒。”
王珪说着,章越附和地笑了。
“不说荒田了,经商也一样。但凡有利润的事,就一定会被人盯上。”
“所以屯垦棉田之事还是朝廷为之,似棉花纺出的贝吉布,以后更胜过丝绢,那就是税赋。”
布匹就是天然的货币,比如朝廷缴税都是以绢代替。
王珪问道:“去哪里找闲田呢?”
章越道:“各路之中唯独熙河路到处都是闲田。”
王珪问道:“开垦荒田需要人手,人手从何而来。”
章越道:“人手更足,熟番已是教作耕种,至于生番可以让熟番以利诱之,让他们下山。”
“只要他们下山便可授棉田耕种,朝廷既获得了颇为廉价的劳力,也可更进一步地编户齐民。”
王珪道:“这倒是一个好生意。”
章越道:“我准备在熙河路依法如交引所设计,办一个棉业商号,以股份为计。还是如以前故事。”
王珪每年从交引所,熙河路交引所股份拿的分红都赶得上他当宰相收入,这都是他日后的养老金。
现在又添一个棉业商号,他自是乐意。
王珪点点头道:“只要有利国家,利百姓的事便去办。”
官家御殿。
章越首先出班道:“臣的奏疏已是连夜写好,今献平凉州策于陛下!”
官家为章越这奏疏等了一夜,现在一听这平凉州策的名字,就觉得很提气。
石得一给官家呈上后,官家当即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在熙河路实行编户齐民?”
章越道:“正是。”
“熙河路生番至少有两百万,若要平凉州,必须先全面动员熙河路。”
这就是范育向章越的献策。
熙河路迁移过去的汉民加上驻军,官吏,刺配的流囚至今不足三十万。
而经十年发展,熙河路的熟番已超过了五十万。熟番就是接受宋朝编户齐民,同时接受授田,可以随时募役为弓手或者直接编入宋军。
除了汉民和熟番外,还有近两百万的生番散居在山上,对宋朝而论熙河路那么大不可能全部控制,只要占据要点而已。
中间地带则是熟番和汉民杂居,至于山上和偏僻地方都是生番所居,生番仍是部落制,听调不听宣,平日下山与汉民做些贸易这些。
现在章越要让这些生番下山,接受编户齐民的政策,从此成为大宋的臣民。
如果说之前是屯田方式,招募了部分熟番。那么现在通过开垦棉田,章越以商业运作的模样,由熟番出面招募生番下山耕作,朝廷许诺对棉田收购的利润,再贩卖给秦州的纺织商和染布商,赚取差价。
这些事由方才章越与王珪所言的新设立商号完成,也是由朝廷与当地番汉持股。以目前而论,整个陕西路及青唐,回鹘,党项对棉布都是积蓄。
只要有原棉的稳定产出,再通过棉布卖出。
朝廷控制生产资料卖给商家几乎零风险,这是一条稳赚不赔的生意。
眼下世界上棉花有四大种类,陆地棉,海岛棉,木棉和草棉花。
目前大宋的棉花,岭南和两淮一带多为木棉树所出,陕西路所种则为草棉和木棉兼有,无论草棉还是木棉,产量还是低了一些,纤维也不够白,不够长。
而现在广泛应用于棉纺织业的陆地棉,原产地是在墨西哥,要到十九世纪才传入中国。
不过宋朝比欧洲人强,同时代的欧洲人,还一直认为棉花是一种绵羊长在树上的东西。如今宋朝主要的竞争对手就是印度和波斯。
但以后应该都不是宋朝规模化棉纺织业的对手。
咱们一向擅长干将价格打下来的事。
熙河路要将原棉从各地输入,就必须利用从洮河,湟水至黄河的水道,攻取了兰州后,就获得了一个中转的枢纽。
但仅仅如此还不够,还必须打通河西走廊,攻取凉州,真正地联通西域,才能让宋朝的货物真正抵达西域商人的手中,同时也断绝了党项的通商之利。
以后丝绸和棉布(贝吉布)都是大宋通行西域的硬通货,以此重开丝绸之路。
官家看了章越计划,以棉田之利诱生番下山编户齐民,是可以增加熙河路的丁口税赋,同时从中募得民役和兵卒,这些在日后攻凉州时都能派上用场。
官家一看便觉得此案可行,不过……就是费时间。
同时官家又看下去,章越对熙河路及整个秦凤路进行税制改革,杜绝减少其中地方胥吏的加耗,达到既利民又富国的目的。
对官家而言,章越的两条计策不是说不好,但共同缺点就是‘缓’。
章越道:“对朝廷而言,攻凉州是目的,改制不过是手段。”
“然对臣而言,改制才是目的,攻凉州不过是手段罢了。”
“臣是要以攻打凉州为目的,对熙河路及秦凤路进行改制,使之上下一新。”
王安石变法的目的是啥?
富国强兵,均贫富,抑兼并。王安石变法后来提出‘调一天下’,但是太泛了。
章越则就是伐党项。
通过伐党项来对内进行改制。如今从伐党项到细化至攻凉州,再对熙河路进行改制。
章越道:“陛下,纵观历朝历代,但凡中原王朝初起数十年,无不君明臣贤,力求对外扩张,然之后几十年当扩张达到顶点之后,君王大臣便开始守成,重用制度,求于缓和。”
“又经几十年便积弊丛生,对内寻求改革。但这改革自新,改得不好似如王莽一般,立即亡国亡天下,若改得好的,似本朝熙宁这般,也不过延十数年数十载国祚。”
章越之言格外大胆,听得群臣无不侧目。
官家心中既喜又忧,喜得是章越肯直言,直指国家当前积弊,忧得是真如对方所言,自己与王安石所为不过延续十几年几十年国祚,如何是好?
官家问道:“卿有何高策?”
章越心道,秦晋隋国祚太短不在此列,但汉唐宋明清何尝不是如此,甚至邻居辽国也是如此。
一开始都很能打,到处开疆扩土。等到了顶点后,战争损耗大于收益时,开始守成趋于缓和,在边疆大修堡垒。
再到后来内部弊端丛生,王莽,王安石,李隆基,张居正还有后来洋务运动,目的都是中兴。
但失败了不少,成功也不过多延续一些时日,其后无一不是衰败下去了。
为何没有打破循环呢?
问题就是在于关起门来搞。
关起门来,没有外部输入和输出前提下,就是零和博弈。无论怎么改,无非是多的拿一点给少的,少的多分一点,看似公平了,但每动一次刀子就会有损耗。
要走出去只有战争和贸易两种手段,这就是输入和输出。
要想自己人不斗来斗去,只有去抢别人的。组织初期通过不断的战争,不断地胜利扩充时,都是一派君明臣贤的景象。
一个县都能走出来古今前三前五的人物。
战争是最快反应和并动手解决组织问题的方式。
一直打下去,一直扩张下去,是暂时避免内部矛盾的。似历史上元朝就是这般,一旦扩张停止了,帝国立即完了而且完蛋得极快。
清朝则聪明多了用儒法二道延续国祚,在武力衰退下,仍是维持一段时间。
所以除了战争,长期稳定的唯有商业这手段了。
这和比武一般,你自己练可以自吹自擂是天下第一,但与人比试才知道高下。
站着就是赢家,躺下就是输家,一目了然的事。赢家说的话就是道理。
不可用闭关锁国,来追求一时的稳定。
这就是章越执意要攻取凉州,重开丝绸之路的目的。没有目的的变法是有术无道,一定要以对外输出为导向,无论是战争还是贸易都行。
关起门来,是不能修仙悟道的。一定要走出门去,普度众生才行。通过改变别人来改变自己,成全别人就是拯救自己。
官家听了章越之言,他与章越目的不同,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改动秦凤路税制和吏制,是个伤筋动骨的事,但为了夺取凉州必须办。
官家看向章越平凉州策的第三条,就是对凉州的仁多部,甘州回鹘进行利诱,策反。
策反仁多部是熙河路一直在办的事。
一旦攻取凉州,宋朝在熙河路的商贸之利将会倍增,这是以后可以给仁多部,甘州回鹘的好处,也是将他们从党项阵营中分化的手段。
党项人经商不讲道德,经常都将西域来的商人货物强行截流,强买强卖。所以西域商人都不爱走河西走廊,反而舍近求远,走青唐城这条路。
所以仁多部和甘州回鹘跟着党项人都分不到肉的,但与宋朝则截然相反。
章越对于熙河路的经商环境可是格外重视的。
官家阅后道:“章卿还是一如既往地给朕惊喜,这三条朕都准了!但如今当委谁当此任?”
章越道:“启禀陛下,副使王厚可以胜任!”
李宪被调回京师了,章越知道官家的疑心病,李宪在熙河路掌权太久了。对方连心腹都信不过,他调李宪回京以免对方在地方权重。
如今不设制置使,就空悬在那。
其实除了李宪,可以接替对方还有章直和章楶。
但章直自鸣沙城之战后受了重伤一直卧床养病至今,而章楶不得官家中意,章越也没有推举他。
所以章越推举了王厚。
听到王厚的名字,官家皱眉道:“王厚为副将可,为主将则力不足。”
章越心道,你也知道啊,你这样一直换帅,我也很难办啊。
章越道:“王厚虽非长谋,但行事稳重,攻取凉州益缓不益急。此人领军可万无一失。”
“另臣再推举范育为秦凤路都转运使,孙路为秦凤路廉访使!”
官家毫不犹豫地道:“如卿所奏,朕一并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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