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民心所向
宋夏兰州大战,牵动了整个熙河路。
章越虽离任了熙河路,但是他仍主导实行两大政策。
一个是引入棉花及纺织业,对熙河路百姓鼓励种植棉花,并实行统销统购的政策,同时在秦州建立最大的棉纺织工业。
另一个是实行对整个熙河路的盐井,矿山的垄断,从土豪手里回收。
二程之中的程颢是做过官的,他与弟弟程颐不同。他是颇通经世致用之学的。
从待人接物而言,程颢也比程颐来得变通。
历史上宋明理学虽说是二程,但其实是从程颐,朱熹这一系传下来,若程颢活得再长一些,可能理学中经世致用的部分会比后世多一些。
二程开创的洛学,程颢在嵩山讲学时高度称赞了章越治熙河路,拿之与历史上诸葛亮治蜀相媲美。
其中对棉花实行统销统购,似诸葛亮治蜀时,对蜀国的硬通货蜀锦进行统销统购。
而对盐铁专营的垄断,似诸葛亮设司金中郎将,司盐校尉将矿业盐业收归国用,作为北伐军费。
但又不同之处。
章越对整个熙河路的棉花,粮食实行统购统销,朝廷收购之后,放在交引所上进行期货交易。
朝廷赚取从百姓至商人之间的差价利润。
对棉花纺出的‘贝吉布’,章越却不官营。
熙河路蕃部手中矿山和盐井,章越实行你三我七的政策,由朝廷出资金出技术出人工,而当地豪族什么都不用干,一年得利比自己干得还多。
尽管熙河路现在还要朝廷每年近两百万贯的补贴,但百姓,蕃部首领,汉民称便。
百姓虽说田利棉花的利润大多被朝廷赚走了。
但从古至今老百姓对稳定收入的需求压倒一切。让大部分人来选,旱涝保收肯定胜过一年吃干一年吃稀。
朝廷也以此避免商人收粮收棉时的盘剥。
而纺织商人从交引所里购买籽棉,也杜绝了直接从朝廷手中购买的弊端。
交引所对收购来的粮食,棉花要进行审查,对棉花的质量制定标准,如果棉花质量不好或特别好,在实际交割之中就要进行升水和贴水。
否则商家是有权不收的。
交引所的利润在于期货交易和期货交割的手续费,所以对期货质量肯定是严格审查的。
这是一个国有经济和市场经济融合的完美办法。
对棉花,矿山,盐井实行生产资料的垄断,既便利了百姓,也控制了商人。而不对贝吉布实行官办,也是对于投资风险资金的回报。
种植棉花和生产出一匹贝吉布难度是不一样的,后者需要大量资金的投入和对生产细节的把控。
纺织业刚兴起时,秦州甚至整个陕西路棉纺织业有上百家。经过五年,倒闭破产的超过五十家。
除了剩余价值,要把商人的风险系数也算进去。
期间章越对熙河路完全可以办到自收自支,不要朝廷每年两百多万贯的拨款。但章越对官家一而再再而三要利润的要求,同时对旧党熙河路劳师靡费的抨击一概置之不理。
章越甚至还发行新股从民间筹钱为熙河路军费。
有句话说得好,生意人只赚取有限的利润,暴利是不能长久的。
任何事都有一弊一利,沉溺于此容易陷入虚无之说。
只有以道统之,任何的术在道之下才有意义。
正因为有些钱省了以后要出大问题,章越宁顶着压力让朝廷贴钱,也要将赚的钱分至地方和百姓身上。
在熙宁元年王韶立通远军时,不过汉军数千,熟蕃万余户。而到了元丰二年,熙河路汉人已多达十万户以上,已编户的熟蕃三十多万户,散居山谷的生蕃近百万户。
连文彦博听说过后,都评价了一句‘熙河路大治’。
而战役的胜负,往往取决地民心之向背。
……
当李宪,王厚率三万余熙河路兵马远远抵至龛谷时,见到梁乙埋号称八十万大军围城,也是一筹莫展。
他们派小校驾舟至黄河上游查看兰州军情,眼见兰州被包围得水泄不通,西夏军日夜攻打的景象对方只是远远望了一眼,即吓得飞速回来报信。
李宪,王厚对视一眼,党项兵力不仅可以围城,打援也是绰绰有余,难道鸣沙城之役要在兰州城下重演吗?
二人心急如焚地等到了第五日。
赵思忠(木征),包顺(俞龙珂)已是带着蕃兵赶来增援了。
李宪,王厚大喜赶到山头上瞭望,但见漫山遍野兵马,从四面汇至。
其中有扛枪负弓,脸上刺字的熟蕃的弓手,还有骑马裸身的生蕃部落兵。生蕃兵马良莠不齐,偏是数量极多。
李宪,王厚又惊又喜,下山迎接。
王厚随王韶从征,在熙河路十几年,与蕃部首领都是相熟。
他与一名四十余岁的独臂蕃部首领以蕃语言语道:“柯穆你怎到此,上次征鬼章时,你不是断了手吗?”
对方笑着道:“俺不能上阵,但还有儿子啊,这次带着俺五个儿子,他们个个都是好儿郎!”
“来与王将军见礼!”
柯穆身后五名高大雄壮的蕃部青年上前给王厚见礼,王厚见了大喜一一扶起,并给每人送了见面礼。
王厚看着山谷里齐头并进的兵马,当年章越征鬼章之后,这一幕已许久没出现过了。
不少熟悉的蕃将都是一一向王厚见礼,当年这些将领不少都是随着章越打过鬼章,木征的,也有随着鬼章,木征打过宋军。
但是这一次皆化敌为友,昔日恩怨都算了。有些蕃部首领用着宋人的器物,也学习宋朝典章服饰,但对他们而言爱大宋是生活,反大宋是工作。
现在皆接受宋军发布动员令,如百川汇海般抵至兰州城下。
到了兰州围城十日,青唐蕃部动员了三十万余,大大小小营帐半围着兰州而建。
沿着洮河各种帐包仿佛是一夜冒出来般,青壮忙着搭建营寨,妇孺负责砍柴取水喂马。到了夜里,整个洮河两岸都是火光冲天。
梁乙埋号称八十万大军,到底有多少还要打个问号,不过整个熙河路蕃部动员起来是真有三十万。
这还不算上李宪,王厚本部宋军。
也不算董毡也从青唐城方向派来了温溪心所率的五万援军,还有洮州岷州湟州等不少蕃跨山跨河跨州而至,只因路程遥远尚在半路上。
往兰州兵马所行进之处,百姓们扶老携幼,壶浆箪食以迎王师。
而在熙州,河州,巩州后方的商人百姓们则是踊跃募捐,出钱出力,商人自发地用自己的骡马大车组织运输,将粮秣辎重一车一车地运抵兰州前线。
民众的支持和拥护竟达到这个地步,也不得不说是拜党项军名声太坏所赐。
熙宁八年,梁乙埋与章楶大战于洮水,将数州烧成了白地。
汉人来了教蕃人种田种棉,营造桥梁道路,开发矿山盐井,蕃部上下百姓都是称便,好容易才有今日这个局面,而党项人来了只有烧杀抢掠,想凭此征服熙河路。
正应了那句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汉军动员的号令一至,万民景从,响应如云。妻儿们置办好干粮,蕃部弓手抄起武器便上路。连各个寺庙僧众也不修行了,为沿途的士卒们念经祈福。
看着动员之后,一时聚集这么多兵马,连李宪本人都惊惶失措,大大出乎意料。他可没指挥过几十万兵马。
指挥大兵团作战,可是个技术活。
李宪办不到,王厚也办不到,甚至章楶来了也办不到。
望着帐内帐外集体请战的众将及各部首领,李宪感动得热泪盈眶,对王厚等众将道:“这都是章丞相当年种下的恩德啊!”
王厚虽知这些兵马大多是乌合之众,但还是点点头道:“这便是王道啊!”
青唐蕃部兵马极多,也不好约束。有些蕃部看己方人多势众,又兼与党项私下多有世仇。
他们不得李宪号令,已是与兰州外围的党项军打了起来。
数场遭遇战,突袭战下来,党项诸部也是惊呼这些青唐蕃部……这些当年的手下败将,什么时候也这么能打。
进入四月后,整个熙河路下着细蒙蒙的春雨,八十万党项重重围困着兰州城,而在党项军外头多达三十万的宋军又围着党项军进攻,无数兵马穿梭在山林,谷地之中,向驻扎在山头,隘口的党项军搏杀。
而李宪命王厚率着一万精兵从下游渡口渡过了黄河,切断了从兴州至兰州的粮道。
……
兰州城下。
梁乙埋听说宋军调集了三十多万青唐兵马进攻兰州外围并不太在意。
可是听到王厚渡过黄河,威胁粮草才有些慌张。
每次党项点集,城十几日,粮草剩下不多了。
但兰州城依旧坚不可摧,反是党项军这些日子损兵折将,在城下伏尸处处。
前些日子攻城,反而遭到宋军‘霹雳砲’出其不意的袭击。
宋将将火药之物放在容器里,用砲石投射而出,在攻城的党项军中造成了爆炸和燃烧,其余党项军见此一幕惊恐万分。
卡文
如题,且容我明日两更!
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黑科技
久顿坚城之下乃兵家大忌。
西夏众将知道熙河路蕃部动员了三十万兵马后,纷纷向梁乙埋进言后撤。
西夏众将议事,仍保留着部落首领议事制的风格。
不设交椅,梁乙埋和众将们席地而坐。众人传递着好大一块的羊肉,用小刀轮流切割分食,以往吃完后还要歃血为盟,次日共同进兵。
不过现在党项初步完成了中央集权,军事决定权几乎掌握在梁乙埋一人之手。
所以歃血为盟的一套就省了。
不过部落合议的制度,仍是有所保留。
在部落合议制上,诸部族首领尽管慑于梁乙埋的淫威,但仍是保留着草原民族直率的议事风格,轮流向对方建言撤兵。
梁乙埋看了一眼帐外的兰州城陷入沉思。
他心想复制鸣沙城之战的胜利。对宋战争的胜利可以巩固对内的统治,压制国内反对派,这是将一盘散沙的党项聚拢起来。
若是失败,则颜面扫地。
上一次他在洮水被章楶杀得大败,迫于国内压力,让李秉常亲政。
梁乙埋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尽可能尊重军事皿煮。他将刀插在大肉上,然后向众将许诺,使出浑身解数再攻三日的城,不成即退兵。
……
兰州城内。
李浩,王文郁经过多年的交战,早知道党项实力并非小觑,
从军工而论,党项的刀、剑、铠甲的制作都胜过宋军,西夏剑和西夏马都是天下第一,甚至连宋军引以为豪的神臂弓,也是向党项偷师学来的。
党项铠甲远胜过宋军,其瘊子甲,史称‘皆冷锻而成,坚滑光莹’。
韩琦当年督师泾原路,拿出一副党项的瘊子甲命人劲弩射之,五十步以上不能射透(此物是用冷锻技术打造,宋朝还没学会)。
这副铠甲直接使陌刀和唐刀退出了历史舞台,唯有神臂弓和重斧,才能对西夏铁鹞子,女真铁浮屠造成威胁。
而西军背嵬军的‘背嵬’二字也是党项语,是西军学习模仿党项兵制建立的(中兴四将大多出自西军,也采取了如此称呼建立背嵬)。
党项还有旋风砲。
西夏对军工的重视,远胜过宋朝,当年宋朝使者出使李元昊时,就听到其宫殿旁传来乒乒乓乓的打铁声。
相反宋朝的军器监则是一言难尽。
这一次鄜延路爆出的弊案一半与军械贪墨相关。
而京师的军器监经吕惠卿、章越和沈括先后改革后,以往的弊风才有所改善。而之前章越,吕惠卿在军器监查出弊案,将良弓改作弊弓私下拆卸卖钱。
此案虽惩罚了数人,但再往
李浩,王文郁看着城下云集的党项军,脸色都有些难看。
“西贼这回是玩真的了。”
“连铁鹞子都动了。”
李浩和王文郁相视一眼。
“刺史在想什么?”
“我想在汴京内城的兴道坊安个宅子。”
王文郁道:“听说那是大章经略相公和小章经略相公住的地方,一寸土一寸金!”
李浩道:“是啊,此战胜了,我亲自问天子奏请,死球了就算了!你呢?”
王文郁笑道:“俺没你这般野心,在秦州城有个大宅子便好了。”
李浩等人看去兰州城城西比昨日又多了十几个砲位,而诸多甲士猬集之处,正是梁乙埋等几十名党项大将的所在。
这等背嵬亲军都背负着大盾。
王文郁眼帘一开一阖道:“梁乙埋今日要攻城东,容我去一趟。”
李浩道:“且去!”
王文郁带着亲军前往城东望楼上驻扎,檑木,滚石,油锅及三弓床弩皆准备停当。
这三弓床弩乃宋军大杀器,前两条弩臂正装,后一条弩臂反装,箭矢如枪,眼见党项兵攻城,城头上发出咔咔的绞盘转动声。
这是十几名宋军在为这三弓床弩上弦。
这是当年击杀契丹大将萧达凛的利器,这三弓床弩射在身上,就算穿了三层瘊子甲也是无用。
因为知道兰州的重要性,所以军器监及秦凤路转运使都是将最好的武器往兰州堆。这半年多少资源堆积在这弹丸之地。
重弩缓缓上弦声令人听得牙齿发软,随即党项阵中响起了隆隆鼓声,头几次时士卒们都是额头渗汗,而今只剩下麻木。
攻城之前,党项自梁乙埋以下皆进行了祭礼,巫祝用艾草烧羊胛骨后,断得了进兵吉凶的预示。
之后将这几日攻城不利的数名部族首领阖将领捆在木柱上,梁乙埋与众将搭箭射之,将对方射成刺猬。
而宋军这边也是僧侣登上城墙,为士卒们诵经。
党项军这边上阵的士卒也是默诵起了经文。
旋即党项军在战鼓的催动下向兰州城发动进攻,城下的砲石先向城头倾斜了一番石弹,之后士卒以散兵线扛着云梯,土袋向城墙下冲锋。
这一次梁乙埋派上了前几日攻城没有上的生力军,这些都是梁乙埋的心腹部族。
须知前些日子攻城的,不少都是被抓获来的宋人俘虏或背叛过党项的部族,这些人都由擒生军抓拿来。或是兰州一线与宋人有贸易来的部族,新附部族及投降的宋人。
前者本就是光明正大的送死,后者则需用几乎自杀的方式来向梁乙埋缴纳投名状,否则就是绑在木柱上被射死。
宋军也乐意将杀死这些人报作伤亡数字以换取战功,这些都是两家心照不宣的事。至于朝廷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所以兰州攻城头两日,党项军好似伤亡了近两万人马,但其筋骨未动。
但今日换上了心腹部族,攻城的兵马看到了在阵前因攻城不利而被射杀的党项将领后,这些士卒们浑不畏死地向城头发动冲击。
今日党项军集中攻进东城墙,这也是这些日子他们攻击最猛烈的地方。
前日梁乙埋换上了擒生军冲击城墙。这些擒生军既是部落兵,又不是部落兵。这些都是党项从各部落中临时抽取的精锐,直接由领兵大将指挥。
上阵前抓获敌军俘虏,作为驱役之用,上阵时作为督战队使用。
梁乙埋征宋之目的,也在于此。
每征服一个部族或新得降人,便用擒生军驱役他们作为前锋,要么战死于城下,要么杀败宋军。
只要战胜宋军这些新附部族就成为第二线,而新的征服者成为前锋。
只要能一直赢下去,党项的优势犹如滚雪球越来越大,后来的女真和蒙古崛起,都是借鉴了这一方式。
当新附之人不够时,前日梁乙埋只好用擒生军直接攻击了东城墙,结果一定程度上撼动了兰州城。
今日这里将再度成为攻守双方的焦点。
梁乙埋在此先投入擒生军和亲附的部族,而最精锐御园六班直和宿卫军依旧不动,这是用来监视镇压其余各部的兵马。
党项军军事工艺非常发达,攻城手段并不落后,除了砲石,泼喜砲,还有鹅车,编桥,云梯等等,还有挖墙掘进的办法。
党项的砲石先是砸向城头,其砲石大的如斗,小得如泼喜砲大如拳。为了防御砲石,宋军在城头上覆盖了装着糠的布袋,湿马粪以及网子。
随着一轮砲石轰击过后,鹅车被推出。
擒生军一开始冲锋都被宋军神臂弓射退,而党项的砲石也对宋军造成一定伤亡,特别宋军一处床弩被砲石直接命中。
一处城墙被削平,数名宋军与横飞的碎砖一起从城头上坠落。
见此擒生军士气大振,箭矢如雨点一般朝城橹上射去。
党项的弓又劲又利,城橹顿时插满了箭矢,甚至连城碟上的砖都被箭矢削去一块。
在箭矢掩护下,前线的党项兵再度覆着生牛皮铁皮递近城下掘墙,城头上宋军泼下热油和檑木,将城下党项兵砸得七荤八素的。
兰州城中旋即又调了一百神臂弓手上墙。兰州城内的百姓也知一旦城破必然无幸,都忙着搬运土石和箭矢,救治伤员。
连王文郁的两个小妾也加入其中,其中一人还大着肚子。
不久三辆鹅车低近城墙。鹅车里面藏兵,等到推进至城头,鹅嘴就会搭在城墙上。藏在鹅车里面的兵卒发了一声喊杀至城头,与宋军厮杀。
这等鹅车不惧箭石,甚至床弩都射不透,每至一处城墙便给宋军带来极大麻烦。
远处还有十余辆鹅车正缓缓推来,王文郁见此大喊道:“霹雳砲呢?给俺砸去!”
城墙下的数名宋军士卒,当即齐齐拉拽砲绳,装满火药的砲石瞬间飞射而出。
霹雳弹在党项军的鹅车附近砸开,所波及之处蔓延成了一片火海,着了火的党项在火海扑腾翻滚。
一架又一架的鹅车被霹雳砲的火弹焚毁,偶尔有抵近的也被宋军用大石砸塌。
城头又掷下包裹着铁钉拍木,从云梯攀上的党项兵被砸到了一片。
见士卒临阵退缩,数名党项将领骑马上前驱赶,见拔刀就砍,阻止他们作退兵下来。
而在霹雳砲更远处,十余名宋军拽动巨大的砲石。砲石一口气飞跃了几十丈,正好砸中其中一名拔刀呼喝的党项将领。
这名头戴着红结缓手执月牙铲毡盔的将领脑瓜子在巨石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对方被砸到一刻,左右几十背嵬哭爹般大嚎一声抢上。
王文郁见此拍腿大笑道:“痛快!又杀一党项大将!”
病了
吃坏东西了,胃疼得厉害,今天第二更码不出了,抱歉!
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天道与盐钞
“谁死了?”梁乙埋见一员党项大将被宋军砲石砸死,厉声问道。
“回禀相国,是……是罔萌讹!”
听到这个名字梁乙埋面色一纠,此人是他姐姐梁太后的心腹,如此重臣居然被宋军砸死在兰州城下。
眼见罔萌讹被砸死,党项兵士气大衰,各线上都有士卒向后撤退。
梁乙埋还欲再催,则被左右劝道:“今日军心已沮,不意再战!”
梁乙埋犹豫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几根木桩上,被捆绑在木桩上被自己及党项众首领射死的几名攻城不利的将领。
梁乙埋道:“岂能算了,再有胆怯不前者,明日拿来射鬼箭!”
众将都是不敢再劝。
当即梁乙埋命铁鹞子出动,出现在攻城的擒生军背后。
擒生军多年以来为虎作伥,驱役其他部族为炮灰,今日亦尝到苦果,不得不咬牙翻身再向兰州攻去。
党项兵继续用砲石,弓弩与宋军在城头对轰,但这时兰州城却城门大开。
却见宋军居然出城与党项兵野战。
而领兵之人正是王文郁,上一次他率七百死士袭营,打得梁乙埋连夜逃过黄河。
今日他带五百死士出城,趁着敌军大将罔萌讹被击杀的慌乱时出击……此刻城墙下不少党项军士卒正在掘墙或想挖地道进城的,冷不防被王文郁率五百死士杀到。
为了攻城城下的党项兵花了十几日将城下壕沟,陷马坑全部填平,此刻连躲的地方都没有,这正给了王文郁追杀的机会。
此刻城墙下伏尸处处,血如汪洋大海。王文郁拿着一柄横刀,专朝掘墙和蹬着云梯登墙党项人砍杀。
这一出如猛虎入群羊一般。
面对城外八十万党项大军,跟随在王文郁身后的五百死士丝毫不惧,出城来战!
梁乙埋见此立即号令拦截这五百人。
泼喜军驱赶骆驼上前,想要砲石打击王文郁所部,但城头上瞭望的宋军早有预料了一般,将床弩和神臂弓,克敌弓全部上弦射出对着泼喜军来了一番箭袭。
几十匹骆驼一声嘶鸣,被射翻在地。在床弩强大的冲击力下,比人还高的骆驼如纸糊的一般被射穿,甚至直接掀飞到半空。
在城头掩护下,王文郁杀得更是兴起手持钢刀,一刀便一个,杀得城下掘墙挖土的党项兵抱头鼠窜。
他和死士所经之处,犹如台风一般转动。党项的兵卒们纷纷如稻草般被割到。
杀!
死士们发出了咆哮,一个个腰间都系着首级,仿佛从地底爬出的恶鬼一般。
面对于此,党项兵好似绵羊般被吓破了胆,只能引颈就戮。
梁乙埋数度要派兵抢上接回城下的兵马,却给城头如泼雨般射下的箭雨和砲石逼退。
其余的党项兵受不了,当即不顾军法,纷纷丢下兵刃朝后退却。正好冲击至后阵赶来增援的兵马。
他们正要将人驱回城下,结果被这般冲击的反是阵势大乱。
梁乙埋急着大怒,当下催动铁鹞子上前,要将这股赶出城野战的宋军留下。
就在这方寸大乱之际,王文郁率着五百死士已缓缓退入城中。
王文郁带着数人殿后立在城门下,但见他拿起染血卷刃的长刀对着远处的梁乙埋长长一指,仿佛在说下一个便是你了。
城上城下宋军顿时欢声一片。
梁乙埋脸色铁青至极。
……
“梁乙埋是个如何人?”
李宪向童贯问道。
童贯毕恭毕敬地道:“启禀师父,是个不服输且心胸狭隘的人。”
李宪道:“不错,他在熙河路折戟多次,哪有人似他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
“但偏偏话说回来,你师父我便是这般人。”
说到这里,李宪唇边绽起了一丝笑意。
童贯道:“师父,梁乙埋久顿坚城之下,兰州城久攻不克,而咱们有三十几万大军,温溪心的五万兵马还有两日可至。”
“若破了梁乙埋,师父功业还在秦节度之上啊。徒儿以为咱们是可以冒些险的。”
秦节度就是秦翰,宋朝宦官中军功最著名者。
李宪叹道:“就咱们这出身,没根没底的人,这辈子便只图这个了。”
“这也是为何相中你做徒弟。因为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功业只由读书人来立,读了几本书就为天地立心,百姓立命呢?咱们便那秦节度一般,一样可以立功业,做个顶天立地的人。”
童贯闻言垂下头。
李宪道:“当年我一眼见到你,便知你乃野心勃勃之辈。而咱们师徒俩能有今日都是一口气一口气争出来的。”
“是,师父。”
“泾原路和秦凤路兵马渡过黄河了吗?”
童贯道:“算算时间,已从下游抢渡!”
李宪道:“韩缜居然在此事上居然没给咱们使绊子。”
童贯道:“有俞充被发配岭南的例子,韩缜怎不识大体。若他真是这般人,章丞相也不会对他委以重任。”
李宪道:“这便是行枢密院的好处,若奏请陛下让秦凤路,泾原路出兵,绝对延误了军机。眼下梁乙埋自陷死地,哪怕再庸碌的将领在韩缜的位置上,也知当如何作为。”
正在言语之际,有军情禀告道:“启禀制置,攻鄜延路,西贼大掠安定堡,攻米脂,掠走人畜无数。”
“梁永能又挥师攻环庆路,杀巡检王世隆。”
“师父……”童贯闻得军报欲言。
李宪打断童贯则道:“咱家并无幸灾乐祸的心思,自去年两路伐夏败后,鄜延路,环庆路一直没有补兵,朝廷是将注都押在我熙河路身上!”
“而今成王败寇,在此一举。别人万马齐喑,我偏要振鬣长鸣!”
童贯闻言目中露出锐色。
……
次日,党项兵在兰州城下又是铩羽而归。
攻兰州城至今已伤亡了三万多人,其中死的虽然多是强掳而来的百姓及墙头草部落,但梁乙埋知道再打下去就要伤到筋骨了。
不过约定好了再攻三日,现在只是第二日,明日怎么办呢?
军议时梁乙埋看出其他部落首领,似已有归意。
梁乙埋双手叉胸道:“不错,宋军是有一部渡过黄河,但兵马不多不足为患。”
“我们眼前的青唐诸部不经打。兵阵之事乃凭的是多年以来积累,这一点咱们大白高国可远比屡战屡败的青唐强得太多。”
“别被他们人多给吓住了,其兵马一半是老弱妇孺。不过是虚张声势,想要浑水摸鱼,其中能打的兵马不多,咱们一击就破!”
“敢问相国,不攻兰州城了吗?”
梁乙埋道:“咱们将兰州城放在一边,击破当前青唐诸部。围城不成,我们可以打援!”
“可是温溪心的五万兵马早已渡过了湟水,这可是青唐部的精兵。”
梁乙埋闻言蹙眉道:“仁多家不是与温溪心有交情吗?让他卖我一个情面。”
仁多保忠起身道:“启禀相国,是有交情,不过这些年来温溪心收了宋人不少钱财。他在青唐城的居处都是用金子建的,奢华仅次于董毡。我看他不会卖这个情面。”
听说温溪心居然有座金屋,的高层都是吃得肚子饱饱的。
一个黄金搭成的屋子,不说他们自己了,便是梁乙埋怕也不曾有吧。
梁乙埋冷笑道:“世上什么都有个价码的,只要我能出得起。让温溪心等我一日。只要一日,我便能打垮宋军!”
仁多保忠犹豫道:“是,相国。”
梁乙埋面对众将道:“诸位看着,我们明日便给那些投宋的青唐人知道,谁方河西真正的英雄!”
次日下着蒙蒙细雨,党项军精锐尽出向兰州附近临山,依河布阵的宋军发动进攻。
大军当前,谁也没有办法击退面前之敌以前从容撤退。党项军知道能否生回黄河以北皆看此一役。
除了少数监视兰州的兵马,梁乙埋率领的党项军全面投入了对兰州外围宋军的攻势。
如梁乙埋所言,以熙河路青唐熟蕃和生蕃为主的宋军确实不是党项军的对手。只是半天数处紧要的营垒和关隘即被党项攻破。
到了下午时,宋军已是全线被击溃,一连败退了十几里。
温溪心的兵马,这日磨磨蹭蹭地前进。
不过李宪和童贯所率的两万宋军却在女遮谷一线抵住了党项军的攻势,稳住了阵线,令梁乙埋没有得全功。
梁乙埋没有攻下女遮谷,也是功败垂成,但所幸击退了逼至眼皮底下的宋军。梁乙埋决定还是从兰州撤围,领兵渡过黄河。
谁知温溪心的青唐军在这时却突然加速,收复了兰州西侧的重镇京玉关。
梁乙埋大骂温溪心如此急不可待,但他这时退兵心切,也只好不作计较,当即率军仓皇渡河北撤。
梁乙埋看着兰州城下尚不及掩盖的尸首,无比怅然,此刻他唯有兵马立即撤过黄河,幸好他修得浮桥颇多,渡河倒也是方便。
不过他没料到李宪所部已是恢复,率军进入了包围多日的兰州城,并纠集兵马追击梁乙埋。
同时熙河路王厚部,秦凤路苗授部,泾原路彭孙部已从黄河下游全部渡河,候在了梁乙埋的退路上。
Ps谢谢大家关心,身子好些了,明天后天继续更新。
一千两百三十章 天道
随着兰州大战。
梁乙埋出动‘八十万’大军围攻兰州城的消息时,汴京交引所里盐钞,交子都出现了大幅的贬值。
而原先发行的交引所和熙河路交引所两只股票,也是随之大跌。
在梁乙埋出兵时,消息灵通的商人们早得到了情报,于是在交引所里大量抛售盐钞,交子和股票。
随着兰州局势的胶着,盐钞和交子继续下跌。
钞票和股票的波动,引起了三司使黄履的注意。他立即让判交引监叶祖洽从汴京交引所里大量收购盐钞和交子。
此刻天下各路虽早都有了交引所,汴京交引所仍是重中之重。
叶祖洽之前因支持新法,被旧党抨击为谄君,在王安石罢相后一度失势。
章越拜相后对他青睐有加,一路提拔,令他再度登上政治舞台的中心。
叶祖洽身为毫无背景的寒门状元,自也知抱紧大腿的重要性。他直接将铺盖一卷住在了交引所里,盯着盐钞交子和股票的价格波动。
叶祖洽住了数日后,立即往三司使寻黄履。
叶祖洽正要开口,黄履伸手一止道:“这些话你莫先禀我,到了章丞相那边一一分说。”
叶祖洽惊道:“章丞相也过问此事了?”
叶祖洽心底不由七上八下。
黄履点点头道:“自然,你见了丞相有什么说什么,不要有任何隐瞒。”
“是。”叶祖洽低眉顺眼地道。
二人骑马到了章府。
随着章越如今权柄日重,也是经常在府内接见官员,而不是在政事堂与其他宰执商议。
这就是说了便能算,拍板就能定。
这等权柄仿佛于徽宗朝的蔡京。
黄履,叶祖洽看见不少官员都等候奏事。以黄履三司使的身份也等了片刻,方才入见。
却见蔡卞已坐在室内。如今蔡卞之与章越,便如同当年吕嘉问,邓绾二人之与王安石一般。
章越与王安石不睦,但与他的两个女婿蔡卞和吴安持关系密切。
章越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让黄履坐在一旁。
黄履在此,叶祖洽没有坐下禀事的资格,只能站着道:“如今随着价格波动,市面上谣言极多。如此都在传闻说何盐钞交子跌得这么厉害,全是因为党项和青唐人将手里的盐钞和交子全部抛售的缘故。”
黄履道:“此乃一派胡言,熙河路和永兴府的交引所便没有那么大抛量,这都是咱们自己的市商在抛。”
叶祖洽道:“省主所言即是,他们高抛低买,甚至低买低抛,不惜血本地卖空。”
章越闻言心道,咱们大宋果真是有割韭菜的优良传统。
“盐钞还有漳盐和解盐的锚定跌得不多,主要是交子。当年庆历时,李元昊攻西北甚急,朝廷军资不足故滥发交子。这令交子一落千丈。”
“下官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如今交引所里九成钱财都已拿来买交子,但仍稳不住价格。”
章越听了心道,这几乎就是一场货币保卫战。经过朝廷以往多年的滥发,市面上积累了天量的交子。
熙宁初时,交子和钱币的比值达到了一比十,近年来章越让三司一直用钱从交引所大量收购交子,这才令币值稳定在五或六比十,甚至达到过八比十。
之后三司又抛掉了部分交子,期间反赢利了一笔钱。
章越看向黄履问道:“三司还有无余钱?”
黄履道:“三司之前已是借拨给交引监一百万贯了,如今还能再拨出一百万贯,再多怕是不行了,不然朝廷很多的用度就要停了,甚至连河工难以为继。”
章越道:“一百万贯够了,司农寺那边可以拨五十万贯,陛下也答允从内库再拨出五十万贯。”
“这里一共是两百万贯,交引监务必要将交子稳在五比十这个数。”
黄履道:“这就是赌国运了,兰州之役的胜负了。若是输了这一战以后盐钞,交子一贬到底,这两百万贯也要赔进去。相反赢了以后,朝廷这一波则赚得是盆满钵满。”
听了黄履之言,众人都是点头。
这时蔡卞道:“启禀丞相,下官以为不如先让交子跌下来,跌至三比十后再用两百万贯收购。”
黄履听了蔡卞之言问道:“你说先跌?”
蔡卞道:“没错,只要朝廷不托着,交子就会立即跌到三比十,等跌到底了咱们再出手,不仅可以挽住颓然,朝廷也能获利颇多。”
章越心知蔡卞说得是对的。
不过交子一旦跌至三比十,那得多少人积蓄的财富化为乌有。
但话说回来,有人赚得多,就肯定有人赔得多;有人亏得多,就一定有人赚得多。
章越听了蔡卞的话微微犹豫了片刻,这犹豫的神情被黄履清楚地看在眼底。
章越道:“元度的意思,我懂得。但百姓是最难的。朝廷以五比十发行交子,已是从民间获利颇多了,怎好再行此举,差不多便得了。”
蔡卞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闻言称是。
众人走后,黄履拉住叶祖洽道:“章丞相的话你不必听,就按蔡元度说得办。”
叶祖洽讶异地问道:“省主,这……”
黄履道:“丞相一心为了百姓,却没有为自己考量,若是兰州一败,朝廷又赔了那么多钱财。丞相又如何向陛下,向百官交待?咱们必须为丞相体谅难处。”
叶祖洽心底一凛,立即正色道:“省主我明白了。恩相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犬马以报!”
等叶祖洽走后,黄履叹道:“天道,犹张弓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不破不立,不立不破。”
黄履是最了解章越的人,当初他奉曹太后之命平抑盐价。
对方先是在交引所里大举做多盐价,之后再反手做空,最后一举平抑盐价,还令朝廷从中获利颇多,这一番翻云覆雨的手段着实令人佩服。
而今为了稳住交子的币值,他怎会不知正确的做法呢?
不过当年因盐钞暴跌之事,破产的商人不少,章越对己说过,他一直心怀愧疚,觉得对不起那些人。
这或许就是章越不肯再用此手段的缘故吧。
……
而在章府中。
章越与蔡卞在庭院里散步。
蔡卞欲向章越解释方才之事,章越笑了笑道:“元度,你不必分说,我知你是好意。不过这点小事安然撼泰山乎。”
蔡卞笑了,他听说当日在御前,官家言亲征之事,结果被章越一句话顶回去。
蔡卞道:“不过陛下近日又在经筵又言御驾亲征之事。”
章越闻言笑了,自己将指挥权下放至行枢密院后,结果这场兰州战役,令官家无从下后手。
所以对于热衷于微操的官家,整个人都不好受了,这是急了。
咱眼前这皇帝可是‘十二道金牌’的创始人。他是有多不放心,才想出这套机制来。
章越就是让皇帝管住手,不要动。
肯定是让官家不高兴了。
章越道:“元度,你侍君也有些日子,以为陛下如何?”
“圣明天纵……”
章越道:“圣明是圣明,不过陛下权力欲太强,对细节把控得无微不至。”
蔡卞道:“学生……学生深以为然。”
很多人不明白上位者对权力那种操纵欲,就好比一般人玩股票,明明知道不要整天盯盘,适当少做操作。
但对方就是忍不住管不住手,每天都想操作,每日都要动一动才舒服。
结果发现频繁买进卖出的钱全部纳了手续费,还不如什么都不干来钱快。
章越道:“官家就是这般,我将领兵之权下放至行枢密院后,他坐不住了。”
“从熙河路至汴京,即便全部耽误,金牌使者一往一返也要二十日以上,如此什么战机都延误了。”
“这就是努力和患得患失的坏处,不是无为之道。”
蔡卞点点头道:“那么敢问丞相心底眼下何事最要紧?”
章越闻言走了数步,从地上取了一段竹子对蔡卞道:“元度,还记得当初我以一竹子与你喻之的事吗?”
蔡卞道:“下官记得。”
章越道:“天道犹张弓也。你用力去弯这根竹子,那么弹回力度就越大,用力过猛,则会折断。”
“就如同令岳的熙宁新法也是一般,力气用得太大了,纵使竹子不会折断,但总有一日竹子会弹回来的,那时候如何?”
蔡卞坚毅并满怀信心地道:“只要陛下春秋正盛,无人可以扭转此势。”
章越道:“你错了,为官第一要懂得‘识势’,大势所趋时,人心所向时,哪怕是天子也无力扭转,必须顺从于大势。”
蔡卞闻言脸色微变。
章越将竹子作势一弹,打得人手心生疼,然后道:“其实伐夏不难,只要持之以恒,五至十年内可以得全功。”
“就怕二事,要么欲速不达,要么半途而废,行百里者半九十!”
“同样要将新法推行下去,不是用力越猛越好。”
王安石,蔡卞心底都认为天子不会摇摆不定,会一直推行新法下去。
但政治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蔡卞犹豫时,却见章越将竹子放在他的手心笑道:“暂不用想这些,等兰州之战分了胜负后,你我再聊这话题吧!”
蔡卞定了定神道:“卞谢过丞相点拨。”
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苏轼获救
五月末,汴京的东城门街的北门。
苏轼走出了困居一百多日的诏狱。
苏轼目光散漫地望着四处,看见汴京依旧繁华如故,车水马龙。
微风不惊地吹拂在自己的脸上,却有几分荣辱不惊的味道,苏轼反而非常享受这等感觉。
似对他而言,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体验的过程。
“哥哥!”
“九三郎!”
看着来接自己的苏辙,苏轼将弟弟拥在怀中。
苏轼笑道:“九三郎莫哭,这一番进出诏狱,真是恍如隔世一般。这世上不曾因某而有所改变,但某确实焕然一新了。”
苏辙闻言垂泪道:“哥哥,苏迈和嫂嫂都在家中等候,先回家安歇,其余话以后再说。”
“也好,也好。不过先寻个吃酒的地方,我嘴馋了。”
苏辙笑着摇了摇头,当即与苏轼选了一处酒肆坐下。
苏辙就点了一盏酒和几样平常小菜。
苏轼却笑道:“甚好,甚好。”
苏轼吃了两角酒,每样菜都是仔细尝过,吃得是津津有味。
他面上有了些红润后即有了诗兴,当即问店伴要来执笔,提笔写下道:“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苏轼觉得此诗作得甚佳,虽进了一次大牢,但功夫却未拉下。他十分高兴又对着酒具道了一句道:“却对酒杯浑似梦,试尝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名声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苏轼吟诗之后,却见苏辙怔怔地不说话。
“怎么了?”
苏辙苦笑道:“哥哥,你还改不了乱说话的毛病,否则凭你方才那首诗,御史便不放过你了。”
苏轼一愣不明所以。苏辙则道:“少年鸡指的是贾昌老年时告诉他人,自己年少时因喜欢斗鸡而被唐天子所宠爱,而成了弄臣。”
“还有窃禄这一句出处,乃有人书赠曹操的,你不是暗讽天子是奸雄曹……操吗?”
苏轼听了惊愕半天,旋即投笔道:“我真是无可救药。”
苏轼摇了摇头。
还有一句他没有道出,子由你比我更适合做官,若能一直跟着章丞相前途无量。
吃酒后,苏辙拿出交子会钞,苏轼见了讶然道:“怎比以往贵了一倍?”
苏辙叹道:“兄长有所不知,梁乙埋出八十万大军围攻兰州城。百姓们说兰州一破,整个熙河路都要丢,那时候盐钞交子必然不值一文。故在市面上盐钞和交子价格大跌。”
“以往得以缓解的钱荒,如今又来了。东西都比以往涨得厉害。”
苏轼闻言道:“交子盐钞贬得如此厉害,那还不是民怨沸腾了。”
“我早说过这以纸钱换金铜,说到底不过是腾挪之法。说是利于百姓了,其实不过是将以后的钱拿到今日花。”
苏辙急道:“哥哥,你别再说了。难不成章丞相也要得罪吗?若没有他和子厚在陛
苏轼道:“我知道,我就事论事惯了。其实章丞相有管仲之才……那朝廷如何应对?”
苏辙道:“我近来忙着哥哥你的事,丞相府少去了。不过可想而知,章丞相如今日子也不好过。”
“最近坊间都在质问吕公著为何迟迟不能与西夏议和?以至于西夏再度兴兵。”
“其实是西夏打来,并非我去打他。”
……
三日后,苏轼苏辙登门拜访章越。
兄弟二人与章越谈笑风生。
苏轼笑着道:“其实那日审问完后,有一日晚上,暮鼓已然敲过,我正要睡觉,正好看见一人走进牢房。他躺在我身旁便睡。我心道这是天牢,此人怎与我一间?”
“不过我也没多问,继续安心睡下。哪知快要天亮时,对方推醒我道,恭喜恭喜。我不知他是何意询问再三。他方道,安心睡,别发愁。”
“如今我想来知道陛下并无杀我之意,故而派了一人到天牢里试探我。那日晚上,他见我睡得酣畅,觉得我这人问心无愧。次日奏报官家,故而我才被放归了。”
听了苏轼之言,章越和苏辙都是大笑。
章越笑道:“这不是子瞻编得瞎话吧!”
苏轼笑而不语。
章越笑道:“子瞻,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苏轼闻言正色道:“此番苏某犯了大错,朝廷怎么处置都是应当,不过我听说子由为了给我开脱,愿纳一切官职为我赎罪。”
章越闻言看了苏辙一眼。
苏轼道:“苏某如今心如死灰,也不是为官之人,倒是子由因我牵连,心底难受。还请丞相念着子由有些才干,让他继续为国家做事。”
章越点点头道:“子由的事我会考虑。”
“大恩不言谢,丞相此番相救,苏某一并铭记在心。”
章越笑道:“无妨,你我之间不说这些话。”
“其实此番救你还有江宁的王舒公,是他致信于陛下与我,要为国留才。”
苏轼闻言一愣,然后默然不言。
从当年制举,王安石拒绝起草苏辙的制书起,三苏与王安石之间起了梁子,苏洵写了一篇辨奸论内涵王安石,一直到后来的熙宁变法两边斗来斗去。
苏轼想到这里问了一句:“丞相,敢问一句,党争可以消弭吗?”
章越一愣,他没料到苏轼问了这么一句,他不是问他与王安石是否应该化解恩怨,而是问到天下间的分歧怎么办?
章越面对苏轼这问题,自己如何回答?
章越叹道:“子瞻,你今日来了,我与你好好诉诉苦。梁乙埋第一次攻兰州时,自己被质夫,子厚等新党质疑,认为自己没有拿出具体之举,而是在那无所事事。”
“今梁乙埋第二次攻兰州时,汴京城中物价飞涨,方才我才见过汴京各行当的行头,他们问我盐钞和交子还要跌到什么时候,朝廷还有无举措?”
“我听说洛阳那边文公还给我留了些颜面,其余就没那么客气了。”
章越向苏轼诉苦,梁乙埋第一次攻兰州时,新党喷,他第二次攻兰州时,旧党喷。
不过这一次汴京反对声,没有上次打湟州时那么大。
想里上一次在城楼上被章越打脸,朝中不少人说话也是谨慎了许多,不过还有不少没有记住教训的。
但是在洛阳就不一样了,苏轼往来的司马光,范镇,孙觉,李常,刘攽等二十二名与苏轼有书信往来的官员,这一次因乌台诗案都被罚铜二十斤。
他们都憋着一肚子气呢,言辞也就不客气了。特别是旧党的士大夫,认为治统固然在汴京,而天下之道统在洛阳。
他们有权力言事,匡正天子。
富弼办了个耆英会,有十三名闲散大臣参与。
他们批评新法,反对对西夏用兵。特别是这一次,富弼对章越在兰州用兵很不理解道了一句。
天地至仁,章公何故不辅圣天子,放着好好的国家不去治理,非要在西北与党项羌为难呢?
章越听了连以往交好的大佬富弼都批评自己时,心底的难受真是难以言喻。富弼说话还是客气了,其他文人就更不客气了,大意是说‘打不赢,就是送’。
‘浪费人力物力,将朝廷的钱粮丢在水里’。
‘与其对夏用兵,倒不如想一想如何平抑物价,以万民为本’。
章越对着苏轼苏辙是好一番吐槽。其实苏轼也是反对对党项用兵的,当全取熙河路时,他曾写过‘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好像很是赞成对党项用兵。
但知两路伐夏失败后,苏轼又觉得党项确实厉害不可轻取。甚至连章惇取梅山,他也颇有微词。
苏轼总是这般,说着说着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把两边都给得罪了。
今日章越若以宰相身份高高在上与他说如何如何?苏轼反不容易接受。而今章越以朋友吐槽诉苦的低姿态和苏轼这么说,却激发了对方心底愧疚的地方。
苏轼道:“轼想当年年少轻狂,指点江山,而今为官后方知世事不易。今日又听丞相如此言来,更觉得身为宰相不易。”
章越笑道:“天下之间,也只有你与子由我可以诉苦了。”
苏轼想了想对章越道:“其实苏某问章公党争是否可以消弭时,心底已有一个答案。”
章越道:“愿洗耳恭听。”
苏轼道:“轼想到一个佛门一公案,有个僧人与和尚聊天。和尚问,修禅之人有一路接引初心之法你知道是什么?”
“僧人说请你教我。”
“和尚说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僧人道是头上更安头。”
听了苏轼这充满禅意之言,章越与苏辙都是领悟了其中意思,欣然地点头。
章越心道,苏轼不愧是苏轼,见识果真奇高。
说完后苏轼,苏辙都起身告辞,章越将二人送至门外然后对苏轼道:“若是此番兰州获胜,我会向陛下替你求情。”
苏轼道:“丞相万万不用如此,轼之病无药可医,只恨看事太明白,又管不住嘴。此去贬远些也好,静静心,参参禅,耕耕田便是,此中大有滋味。”
“丞相若哪天出巡看到一个头戴斗笠,手扶犁耙,挽着裤腿,立在山边农田的农人,那说不定就是我了。”
章越和苏辙闻言都是大笑。
无论在什么悲观的时候,苏轼都能如此乐观。
苏轼悠然道:“以后若是闲了累了,我便将牛停了,一面喝酒,一面击打着牛角作诗。想想真是痛快。”
苏轼说完看向了远方,洒然而去。
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头上按头
王珪道:“集贤,我听说苏子瞻获释后,又作了几首新诗。”
章越佯道:“竟有此事?”
王珪道:“子瞻是你保的。你要多提点提点他,不要再办令你我为难的事了。”
章越道:“史馆,苏子瞻实乃陛下开恩之故,我不过说了几句话罢了。”
“其实史馆也早就看出陛下并无杀子瞻之意。”
王珪道:“本朝有不杀士大夫的制度,虽说未成文,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
“但就是这番心照不宣,故而才让苏子瞻肆意妄为,妄议朝政。”
章越道:“此确实是苏子瞻的罪过,但也到此为止了。”
“史馆,陛下这番赦免苏子瞻说是看在曹太后面上,但说来也是陛下爱才之心。盛世杀大才于国不祥,此话岂无道理。”
“宁动三江水,不动道人心啊。”
王珪闻言神色一顿,官到他这个位置的人,或多或少都信一些玄学。
王珪道:“仆也是爱惜苏子瞻的才华,但为国家故。”
王珪换了个话题道:“如今交子跌破五成了,民间物议沸腾,不知你有何应对?不是我问你,是冯三元问的。”
章越道:“朝廷已拨了两百万贯钱币,在市面上收购交子。”
章越心道,交子盐钞跌得如此厉害,有些奇怪。除非兰州大败的消息传至汴京,梁乙埋乘势席卷熙河路。
所以提前得知消息的商人们,知道丝绸之路断绝的消息,在市面上提前抛售交子。
但朝廷的消息渠道是最快的,不至于让商人们先知道。
章越继续道:“其实交子和盐钞波动本就是正常之事,只要兰州胜负一出,则波动自会平息。”
王珪道:“叶祖洽办事不利,仆看他不合适在判监之位。”
章越道:“禀史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王珪道:“既你有此言,仆也不好再说。仆也不知道如何替你遮掩,一会陛下问起来民间因交子物议沸腾之事,你打算如何说辞?”
王珪看似好心劝告,其实也是一等威胁。
章越道:“御前我来分说便是。”
王珪点点头一副‘别怪我有言在先’的表情。
两府议事,殿外昏暗一片。
议事中,冯京屡屡批评西夏征讨事及交子大幅贬值之事,认为正是朝廷对西夏政策反复不决,导致了这一局面。
富弼在洛阳发声,冯京便在汴京响应,翁婿二人真是如同一体。
议后章越留身奏对。
看着神色不善的官家,章越明白,官家对章越将权力下放行枢密院是有意见的。就好比将人菜瘾大的新手玩家手脚绑住,让他看着别人打游戏般。
解释了一番交子波动的问题后,官家稍稍放心道:“朕知梁乙埋八十万大军围困兰州时,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到兰州去。”
“但千里之外,本要下语给前线将领,但念及卿言还是忍住不发。”
章越心道,官家就是剁手党那种。控制不住自己的麒麟臂。
章越还以为官家接下来却道:“朕这几日看兰州军情,每夜都难以安枕,头涨得厉害……”
“朕想过了,帝王后事都得未雨绸缪,早做安排,卿要为朕计议。若朕死后,朕的法令和基业如何?”
官家这一句令章越大为意外,谁也没料到官家将自己留身,居然商量的是这件事。
章越立即道:“陛下之寿可享百年,何言眼前之事。”
“就算是未雨绸缪,臣也以为后世子孙必因循制度,基业万万代。”
官家看向章越,自己因焦虑兰州战役之事再度病倒,不过这次得到钱乙诊治后,立即恢复了健康。
所以宰臣们都没有察觉。
不过钱乙告诫天子不能再这般劳碌和操心下去了,否则神仙难药。
但要让官家对朝政放过不管,令大权旁落。他是如何也舍不得,也不甘心的。
但是他念及每况愈下的身子,突然有了今日这一段君臣对话。
官家道:“此处只有君臣二人,这些话你便不要说了。今日朝堂上朕也看见了,天下似冯京,富弼之流还有很多。”
“朕最担心的便是平衡党争,调和新旧两党,以期稳住政局,朝堂上下不要再乱作攻讦。”
章越道:“元丰之年,君臣之分已正,但是强压之下,人心未必服。”
官家道:“诚如是,这些人永远都在,无论变法之初还是如今,要他们承认变法之利永远也办不到,除非朕杀了他们或通通留放至岭南去。”
章越听了不说话。
官家顿了顿道:“不过朕不会这么办,朕连苏轼都舍不得杀。只是朕死后新政怕是难以为继,一辈子心血毁于一旦。也怕重演唐时牛李党争的一幕,使朝堂上撕裂作两半,那时祖宗基业毁于一旦。”
章越道:“前几日苏轼曾至臣府上言过此事。”
官家听了章越言苏轼上门拜访,一点也不意外,此事他早就通过皇城司的刺探知道了。
不过章越却直接道出,可见对方之‘实诚’。
章越道:“陛下,苏轼之前与臣所言‘头上安头’之语。”
章越将这个典故讲了一遍然后道:“苏轼恰好也问了臣同样的问题。”
官家对苏轼这话不太理解,难以置信反问章越道:‘头上安头’真能消弭党争吗?
章越道:“回禀陛下,苏轼的话确有道理,但是没有用。”
“陛下,党争之争,看似两种价值观之争,背后其实是立场之争。”
“大多数人都是从自己立场看待问题。”
打个比方好比网上网友对一件事分成两派,整天争论个不休。有些网友还讲些道理,但有些网友都是各种夸大其词,编造谣言的。
至于其他吃瓜群众,只是偏听偏信于自己喜欢听到的消息,对于消息真假不仔细辨别。
章越道:“今新党旧党党争也是这般,旧党之官员只会从自己的角度和立场看事。”
“旧党之官员,自变法起便一直说新法不好,甚至编出各种谣言抹黑和诽谤新法,这一次兰州大战之事,也是各种谣言满天飞。”
“譬如臣也被编排了话。”
官家也知道,坊间流传章越非要保住兰州,是因为在熙河路有大量的私产,甚至熙河路一半的土地都是章家吴家的。在熙河路交引所里有多少多少的股份。
但章越是否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章越道:“陛下,这些谣言一阵一阵的,过了就算了,之后也无人追究,但对于臣而言却是……”
官家道:“章卿,朕还是信得过你的。”
“臣谢过陛下,苏轼说‘头上安头’,除了讲自身外立场,再安一个头来审视自己的立场。”
“这放在禅宗之中就是内视之法。”
“可大多人不具备于此,若可以抛开立场而谈事实,他苏轼可以办到,但九成的人办不到。”
“苏轼想让新旧两党的官员一起‘抛开立场谈事实’,一起实事求是,可能吗?”
“唯有做梦!”
听了章越之言,官家笑了。
章越道:“何况臣对抛开立场讲事实的人,也不是很赞同。”
“譬如是自家的孩子,再如何如何,父母看得都要比别人的孩子聪明吧。父母与邻居争吵,无论有理没理都是要偏帮父母的吧。”
还有一句章越没说,你苏轼和章惇虽政见不合,但人家好歹救过你的命吧。
官家对章越这话深以为然。
“故臣常常与陛下道,可以偏信却不可以偏听便是这个道理。但臣以为要消弭党争,也是在此头上安头之法中。”
“卿速道来。”
章越道:“此好比佛家讲拜佛,其实佛家是讲究拜自己的,这叫‘因我礼汝’。”
“所以礼佛是教世人懂得敬字。孔子也讲‘祭神如神在’。”
“不仅要敬,心一定要诚。修佛修到后来才明白敬佛就是敬自己,诚佛便是诚自己。”
“因为大多人做不到这一点,所以要立了一个像,让你们去拜像。”
“所以要消弭党争,就是要立一个‘像’来。通过此来达到‘抛开立场而谈事实’”
“什么像?”官家问道。
章越道:“一个如神一般的人物,让所有人都信服他,从而镇压住两党的分歧,消弭党争。”
“这天下唯有陛下可居之。”
官家言道:“可朕已是皇帝!”
“还不够!”章越干脆言道。
“那当如何?”官家声音急切。
“改官制、修新政、伐党项!”
官家点点头。
其实这话也是章越对自己说的。
用不在餐桌旁就在菜单上的话来说。
站队是弱者才需要考虑的事,而强者决不轻易站队。
设立皇帝这个位置,可以使他尽管有好恶,却可以避开站队。
可以调和分歧和行中正道。
那么作为臣子呢?
首先你处于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一开始肯定两边都不高兴,但只要两边一直都奈何不了你,最后就会变成两边都求着你。
这也是自己要走的路。
官家靠位置,而章越只有靠能力。
当你一次又一次的带来胜利,那么很多人就会从质疑变成佩服,放弃思考,而无条件地盲从于你。
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皇建有极
“卿之言,深得朕心!”
官家对章越道。
官家深信自己眼光,自己没有看错,章越确实是王佐之才。
章越的三条建议都是消弭党争的办法。
章越道:“改官制,目的就是中央集权,权操于主上。臣从没有听过在‘中央集权’下有什么党争的。”
以清朝前中期而论,文官阶层完全没有与皇权对抗的可能,如此党争也就无从谈起。
“修新法,可厚民生,让利于民,也可以明新法之美意,以扬陛下之惠泽。”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邢恕曾对蔡确说过。
“今相公既有时与权矣,何不乘此势,稍收用旧人及更改政事之甚不便者,以合人心而固公位乎?何为汲汲而但随众人已也?
当时官家有召回司马光等旧党之意,蔡确表示了反对。
邢恕劝说蔡确说,这乃是大势所趋,你与其坚持反对,倒不如利用现在的权位,主动接纳旧党,修缮新法,以巩固自己的相位。
蔡确听从了邢恕的建议并道‘蠲省有司之烦碎,以安慰民心’,对新法一些负面的地方进行改正,以减少反对和批评。
历史上元丰后期,新党确实主动改善与旧党关系。官家和蔡确都意识到党争这一割裂带来后患。
不过后来的旧党官员如吕陶、苏辙等坚持以君子小人之分。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便是伐党项。天下之事唯独军功最容易积攒威望,也是最容易败掉威望,请陛下征大臣子弟,或从军或为守令于陕西河东各路!”
官家闻此色变道:“此举恐遭非议。”
章越正色道:陛下伐党项无论是胜是败,这些人一个个作壁上观,只作闲话家常,若不是切身利害,这些人如何明白,国家兴之亡。”
“再说臣的长子尚在环庆路督军,其他人焉敢二话!”
“臣以为只要办到了这三点,便可皇建有极。只要皇建有极,那么天下便没有党争可言了。”
官家听到皇建有极这句话,一等傲然之意溢于言表。
这是一切做皇帝追求的功业。
这句话的意思由皇帝来亲自建立天下最中正的准则。
官家道:“听卿一言,朕方知从做皇帝到皇建有极,还有这么长的一段路要走。”
章越道:“陛下,其中也不难。只要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此三点,则皇建不难。”
不是有权利没有义务。
中央集权对君主的要求极高。
借着‘皇建有极’章越反过来向天子提出三个要求,分别是律己、量宽、身先。
官家道:“朕允之。”
章越心道官家这三点上办得还不错,但后来的徽宗就坏了。
特别是律己。只要皇帝能办到这一点,能力差一点没关系,国家再如何都有得救。便似崇祯,后世也多替他惋惜,觉得换了太平时会是一个好皇帝。
反观徽宗平日如何不说了,金兵第一次南下,居然将皇位传给儿子自己跑了,搞了政治二元化。
这点上崇祯坐皇帝就比你强了一百倍。
崇祯是可以走的不走,你是不可以走的走了。
官家道:“朕何尝不羡太祖清扫宇内,更立制度,但中兴之业朕未必办得到,总要子孙后代能办到。”
章越道:“陛下放心,我大宋之国运必不绝如江海,无穷如天地。”
官家笑道:“听君一席话,朕也明白了。兰州胜与不胜也就那般,但事总要办下去。”
官家这一刻终于将执着于眼前兰州的胜负之心放下,而是放眼望向更遥远之处。
章越看着官家的神色心道,人总是要一步一步成长的。
大家总是有这样的体悟,苦苦追寻的,却一直求而不得;在突然放下的一刻,他反而会主动来到你的身边。
天下有太多事,不以你个人意志为转移了,但只要你将手头上的事办好了,就能一步一步靠近目标。
……
元丰三年的五六月之交。
夏雨浇打着藏青的黄河,奔了一日的人与马争相在清澈见底的黄河边饮水。
党项国相梁乙埋直接取下毡盔,在黄河边上兜了一大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直到喝了大半饱,他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梁乙埋看了一眼身后数千随他狼狈逃窜骑兵怆然而立。
数日之前,李宪率领前一日被击溃的蕃军卷土重来,而温溪心亦率众追击。
梁乙埋仓皇从兰州侧渡过黄河,但渡了一大半时,宋军齐至对留在南岸的党项军发动攻击。党项军溃败,不少等不了上浮桥的,争相泅渡黄河,淹死了不少。
之后随着梁乙埋渡河的兵马也不走运,遭到了宋军王厚部,苗授部的伏击。
几十万部族兵马都心无战意,犹如惊弓之鸟,宋军一冲即尽数溃散。
党项大军溃散后,梁乙埋率数千心腹轻骑逃至此地,沿着黄河逃窜了两日的兵马,又渴又累。
梁乙埋喝了些水,定了定神,一旁的梁乙逋拿了些干粮给他。
梁乙埋嚼着干粮,心道这一次攻兰州,少说折损了十万兵马,虽说其中过半都是强迫来的及附属部族的杂兵。
但是分属党项的精锐和部族也损了不少。
元气丧失不少,怕是没有两三年恢复,以后不能再大举攻宋了。
不过对损失,梁乙埋不太在意,游牧民族本就不提倡忠诚二字。他们信奉‘唯强是尊’,‘服膺武力’的丛林法则。只要你足够强大,他们就会对你唯命是从。
削弱了其他部族势力,说不定党项本族统治更有利呢?
梁乙埋对梁乙逋道:“当年有洮水败于章楶,而今我仍是大白高国的相国!”
“建国之难也是如此,所以要一代一代地拼杀下去。”
说到这里不远黄土坡上几名士卒仓促地奔下,甚至滚下坡来,片刻坡上出现了一条兵线,一个写着‘宋’字的炎炎大旗。
一将于旗前打马而出看着山下零散而坐的党项兵大声道:“西贼,泾原将彭孙在此等候多时了!”
“阿郎随我!”
梁乙埋立即窜身上马,转身就走。梁乙逋惊慌错愕片刻,听梁乙埋一声呼喊,立即跳上马追他而去。
梁乙逋与心腹数骑追上了梁乙埋身后,绝大多数党项兵都没反应过来,连山坡上的彭孙也是愕立在当场。
梁乙埋伏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从黄土坡上杀下的宋军,坡下昔日那些骄悍一时的党项兵卒或呆立当场引颈就戮或磕头捣蒜匍匐乞命。
唯有三五名之士尝试一战,不过一照面便被砍翻在地。
梁乙埋别过头来,双腿夹紧马腹,耳边只有咻咻的风声。
梁乙埋不闻不顾,只顾着疾驰与其子一连奔出十几里,马都累死了方停下。
他们数人疲惫至极躲在一处梁峁的沟壑里。
数人都在喘着粗气。
“这里是咱们的地界,宋军不能搜索太久,伏上一夜次日接应的兵马便来了。”
梁乙埋对其子言道。
其随从道:“现在都是自家境内,咱们死伤不到哪去。总比当初宋军跨瀚海攻灵州好多了。”
梁乙埋听了心定。
当时攻下宋军大营后,士卒们宋军将士首级尽数砍了,筑成京观,以此夸耀武功。
“爹爹歇息一会。我在此盯着。”
梁乙埋点头答允。
听着梁上不断有骑兵奔驰而过的声音,梁乙埋带着慌张的心情,合甲抱着毡盔小憩起来,居然还做起梦来。
梁乙埋梦做得正好时,鼻尖一凉,旋即听得头顶上有水溅落。
他看着左右,他们脸上都有股难以言喻之色。
鼻尖上的水从何而来?梁乙埋伸手一抹,居然有股腥味。
他抬头一看顿时怒从心中起,一名落了单宋军居然站在梁上,对着沟壑撒尿!
偏偏还尿在他的头上。
梁乙埋不敢动弹,只好忍辱受之,待对方尿尽过去。
好容易等这名宋军重新系上裤带,哪知对方随身的刀鞘一失手丢在沟壑边缘。
这名宋军骂了句娘,只能弯腰伸手去捡。
梁乙埋见旁人有所异动,欲阻止对方时已是晚了。去取刀鞘的这名宋军被一只手拽入了沟壑中。
亲随的利刃一刀扎进对方的脖颈中。但对方摔入沟壑前的大呼却喊了出去。
当下十几名宋军持着兵器从四面赶来:“梁下有人?”
“阿九,你可活着?”
梁乙埋闻言惨然笑了笑把手握向了刀柄。
“爹爹!”梁乙逋忙按住了梁乙埋的手。
梁乙埋看向对方道:“你莫作声!快跑!”
说完梁乙埋将梁乙逋踢倒,奋力爬上梁茆正欲大声说话,被梁上宋军一枪打翻。
“果真有人!”
梁乙埋挣扎起身道:“梁乙埋在此,尔拿我头去换公侯!”
梁乙逋听得梁茆上宋军一阵齐呼,他欲起身,却被几名心腹牢牢按住捂住了嘴,然后从沟壑里离去。
至于宋军听得梁乙埋名字,又见他一身铠甲鲜亮,确认党项大将无疑都是大喜。
这时众人哪顾得他人,一个个欲争功。
数名宋军听得声响后至,见对方得了首功心底大妒,交换个眼色。一人忽是作色暴起,一刃朝梁乙埋后心覆着铁甲处贯入。
梁乙埋吃痛大叫一声,挺着身子向后仆倒,仰天之际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
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上尊号
这日退朝之后,章越,王珪领着百官走到宫门外。
几十名官员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着章越,王珪,冯京三人。
章越以一等看似闲聊的口吻对一旁的王珪,冯京,也是对旁官道:“如今政通人和,是当给陛下议一议尊号的时候了。”
听了章越言语,冯京神情一动。
冯京看王珪的神色知道章越早与对方通过气了,不由生气不说话了。
章越故意对王珪道:“设熙河路和平青唐时,大臣们两度加尊号,皆为陛下所推让。本朝历代皇帝都有加尊号,唯独陛下不曾加尊号。”
“此乃我等宰辅之过。”
王珪点点头,对一旁的冯京道:“然也,天子尊号皆有宰相劝进。陛下不肯加尊号,就是我等宰辅失职。以后如何称之?”
冯京心底大骂王珪,章越二人谄君媚君,但他在朝必须守士大夫的风骨和底线,于是反对道:“我不曾听闻尧舜有尊号。”
“始皇之前只称皇或称帝,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则改称为皇帝。皇帝便已是至尊无上,陛下既不愿再加尊号,也是体念天下民生困苦,疮痍未复,喘息未苏。”
“再说加礼尊号,典礼甚大,实不用这般劳民伤财。”
冯京差点没将之前两路伐党项失败拿来说。
如今因为变法,征党项骂声一片,你王珪,章越二人不规劝天子,反而上尊号此举好意思吗?
实在是无耻之尤,脸都不要了。
章越道:“陛下有仁心之举,但我等宰辅岂是有目无珠之辈。陛下功德巍巍,自古圣君所不逮,理宜恭上尊号。”
冯京心底大骂,面上笑了笑道:“既上尊号,此后也当封禅泰山了?”
不少官员听了也是无言,宋真宗当年封禅泰山,在士大夫口中传为笑柄。
须知封禅泰山的帝王一共五代九位,最早起于秦始皇,之后有汉武帝、汉光武帝、隋文帝、唐玄宗这般帝王。
到了宋真宗一共是第九位。
不过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到了宋真宗封禅泰山后,再也没有第十位帝王封禅泰山了。
为何?
封禅本是盛事但被你真宗一搞,后来的皇帝都羞与你为伍。
宋真宗前脚签订澶渊之盟,后脚就封禅泰山。
他怕宰相王旦反对,还私下贿赂于他。
真是越缺少什么,就越标榜什么。
章越,王珪此言一出,冯京都要气炸了。
章越还未说话,却见蔡确道了一句:“那也是未可知也。”
听蔡确的意思,看来皇帝封禅泰山也是提上日程了。
蔡确说完横顾四周,其他官员不敢出一词。
章越见百官皆默然,此场景一言概之,人心不服。
但是事情不管这么多,政事堂上官员们一商议,拟定了尊号。
同知太常礼院的程颢列席。
程颢道:“尊号之制,实如臣议君。既是臣议君,不尊则不美。”
“陛下谦冲务实已是五次辞去尊号,如太平实则伤陛下圣明,反之又担心陛下不受。”
章越看得出程颢也不赞成上尊号,认为皇帝两个字够用,不过对方比较灵活。
一旁蔡确王珪知道程颢程颐都是章越提拔的。
程颐在攻夏之事上反对章越,程颢在上尊号事上也反对,颇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
不过这不是也看出章越不结党营私吗?
王珪道:“此一时彼一时,仁庙曾受八次尊号。先帝虽在位四年,也受了尊号。”
程颢道:“可是仁宗皇帝也有二十年不受尊号。”
蔡确道:“程太常,陛下受不受是陛下事,太常礼院负责草拟便好。”
章越心道,上尊号一事也是中书三宰执唯一毫无分歧,同心一意的地方。
若是程颐说不拟便不拟,程颢却变通多了言道:“也罢,国家盛事时方上尊号,我们就当兰州那边已是打赢了。”
蔡确道:“西夏已从兰州撤围,说是打赢了也可。”
程颢当即列举官家功绩然后道:“太祖十八字尊号,真宗皇帝二十二字尊号,皆不便记忆,下官以为四字尊号正好,如太宗皇帝‘法天崇道’之尊号。”
王珪道:“不好,还是依前例十二字尊号为好。”
程颢暗暗摇了摇头。
三日后,王珪章越蔡确等宰执率百官至东上閤门请求天子加尊号。
百官入殿后,官家看着下列的章越,他心知此事出自章越的策划。
说实话他对上尊号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在位不治宫室,不事游幸,几乎什么爱好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对区区虚名感兴趣呢?
但章越加尊号的意图,他也很明白。
这正是当日他与自己所献的三策之一。
官家道:“朕听闻皇以道,帝以德,王以业,制其名而用其实业,何必用尊号来自饰。纵使上百字尊号,于朕又有何用?”
章越道:“陛下,此乃百官所望,人情所愿,恳请陛下受之。”
官家道:“熙宁元年时,宰臣上尊号,司马光与朕列举五位先帝拒尊号之事,又言此非先王典礼,乃起于武唐之后,中宗之时,劝朕拒加尊号。”
章越心道司马光是老调重弹了,当年英宗皇帝时,也是他站出来反对上尊号。
官家继续道:“朕也是深以为然,便是三尺孩童,亦知上尊号之事,于朕无加损。”
听到这里,大家都知道官家拒绝之心非常坚定了,也就算了。
章越知道官家这人就是‘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忠实信徒,极现实主义。如果上尊号能给他带来一百贯钱的收益,他就办了,如果不能,抱歉这等慕虚名的事他坚决不干。
官家根本没有按照他要求的路线走。
章越道:“众臣之心拳拳,陛下还请受之,切勿负了众意。”
官家深深地看了章越一眼,章越亦抬起了头。
在数日之前,章越从十七娘那得知了一个消息。
钱乙到汴京后,因缺人照顾,十七娘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位女使差给了对方照顾起居。
钱乙这人一生勤于医道,对于女色看得不甚紧,不过这名女使却温婉贤惠,颇得钱乙的喜爱。
一日女使看钱乙忧心忡忡,不由相问什么事。
钱乙不肯说,女使询问再三。钱乙说,官家不知节劳,且忧思过度,再如此下去只有三载的寿命了。
而他钱乙如此负责诊治官家病情,太医院视他为眼中钉,他担心自己以后受到牵连。
女使听了非常惊慌,立即禀告给了十七娘。
十七娘让女使对此事守口如瓶,不要告诉钱乙已转告了自己。然后十七娘又告诉了章越。
章越得知此事后,不由感叹钱乙真是神医。
其实不用钱乙告诉自己,他也知道历史上的结局。
……
章越心情非常复杂。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知遇之恩,犬马相报’等等念头从脑海中闪过。
而今最要紧的事,就是将官家对自己的托付完成。
章越正色道:“陛下,这些年收复故地,剿御边寇,皆出自陛下庙算,筹划周详。臣斗胆试言,陛下的功业已是远迈数位先帝,故臣再三恳请。”
不仅官家,连众臣都觉得章越今日有些过了。不过章越是宰相,再三坚持下官家也不得不收回成命。
“容朕思量。”官家肃容道。
……
众臣退出大殿,百官看向章越都是费解纳闷之情。
你章越往昔也不是那么谄君之人,那么就是太想升官了。
天子加尊号后,会对劝进的宰执们进行封赏,你章越作为为首倡的宰相肯定会加官。
可是你如今官至集贤相了,除非是史馆,昭文,为了其他些许加官如此积极是为何呢?
那就是表忠心了,甚至这尺度比王珪和蔡确还要大。
章越不顾这一切,先行回到视厅。他先合衣躺在后厅的床榻上小寐了片刻,而这时候听得外头一阵细碎的声音。
章越心情不好,故睡得不深,还隐约听得几句。
“丞相还在安息呢?”
“是啊,捷报外头都传开了,他还在泰然高卧呢。”
“诶,这是谢安孔明的风范,我等若搅扰了丞相千秋大梦,岂不是大罪。”
“你去,你去,我怎敢惊扰丞相。”
有人叹道:“丞相日理万机,这一切着实不易。我们让丞相睡一会儿呢。”
“丞相他太不易了。”
“可是百官都在堂外等着呢。”
“等着又如何,程颐有个徒弟等了半日,身上都落了雪,反而是佳话,今日百官候着,日后传出去也是一段千古佳话啊!”
章越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可是偏偏这一刻自己眼皮子犹如千斤重般,无论如何就是抬不起来。
又过了片刻,有人抵近轻呼道:“丞相!”
“丞相!”
章越猛然醒来,觉得头疼欲裂,但见蔡京等中书五房检正却弯着身子站在门槛,满脸喜色情不自禁地道:“恭喜丞相!贺喜丞相!”
章越定了定神,当即披衣而起,走到了政事堂外,却见百官去而复返,皆手持笏板整齐肃立在堂下。
他们见章越步出齐声道:“拜见集贤相!”
但见一旁的蔡确捧书奉上道:“启禀集贤相,兰州大捷,杀党项国相梁乙埋。”
“吕公著致书,党项国主愿割定难三州!”
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百官贺捷
一个时辰前,百官方穿着吉服至东上閤门请天子上尊号。
此刻正好吉服还未换下,百官去而复返。
原先反对开边言论最急切的开封府知府孙固从手持露布的将士接过捷报后,原地……呆立半晌,然后命人告诉各官。
其实各官还未散去,看到满身尘土的将士手中的露布如旗帜飘扬。对方策马直入宫掖告捷时,本是要出宫的百官,皆返身往政事堂的方向听候消息。
党项最顽固不化的主战派梁乙埋被擒杀,八十万大军惨败兰州城下,夏主李秉常遣使割让三州求和……此刻即便是再反对攻夏的大臣,夫复何言?
百官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情咀嚼着这一消息,齐聚政事堂前。
原来边疆有重大胜利,有宰相率百官向天子贺捷故事。这次正好身上吉服都不用换,甚至连再跑一趟的功夫都省却了。
当章越身披大衣从政事堂步出时,百官同声齐参集贤相。
面对百官参拜,章越从蔡确手中接过捷报,发觉对方原先对己又阴又阳,此刻则改颜相向。
其实又何止蔡确,白日腹诽章越给天子上尊号的官员怕不在少数,如今又如何了?
二十年宦海沉浮,章越已宠辱不惊,心如磐石般坚定。
辱,我可当得。
荣,我亦当得。
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
心底没股劲,身上没大气力,做什么官,为什么相?
章越目光扫过同为枢府的冯京、薛向二人,冯京垂目不语,薛向低首恭敬,再看翰林学士章惇、李清臣、蒲宗孟、三司使黄履,御史中丞李定等等脸上神情皆不一。
章越对蔡确道:“速禀陛下御紫宸殿,我与你率百官贺捷!”
蔡确犹豫了下问道:“史馆相……”
王珪身体不适已是回府了,等他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章越道:“不等了……”
兰州之役本就是自己策划,王珪有什么功劳?
领导要与你讲大局时,你都没在这局内,不惜一切代价,你就是这个代价,这亏上辈子吃多了。
如今……可以不受这气。
章越将捷报拿在手中,目光扫过百官道:“诸公,随本相至紫宸殿!”
“唯!”
……
紫宸殿前,钧容直已吹奏凯乐。
宫内以往甚少用凯乐,因担心臣下喧宾夺主。历史上童贯西北得胜凯旋,宫内奏用凯乐,令宋徽宗不喜。
今数百名的乐工们以觱篥、笛,仗鼓,羯鼓,大鼓吹奏着凯乐。
章越还是第一次听钧容直吹奏凯乐,上一次还是王安石率百官向官家庆贺收复青唐时所奏,当时自己作为曲中人尚身在四千里之外为国封疆。
而今自己取代王安石的位置,率百官闻此凯乐,恭贺汉天子。
上千名御前班直持戈侍立广场左右,钧容直所奏的凯乐犹如当年乍听舒伯特的《军队进行曲》和施劳伦斯《拉德斯基进行曲》之感,一等激昂振奋之感油然而出。
凯乐气势雄壮,夸耀武力。
仿佛见得从秦时横扫六合而起,再到强汉远征大漠,驱逐匈奴,再到大唐征西,开疆扩土。
铁骑轰鸣声乍起,浑身是胆的汉家好儿郎高奏凯歌而归。
百官身穿吉服,持笏赴向紫宸殿。
殿上鸣鞭之后,官家穿着一身靴袍登上龙椅,章越率百官在殿庭齐贺:“圣躬万福!”
拜礼之后,石得一从章越手中接过捷报递给戎装打扮的官家。
官家摊开捷报浏览了一遍,然后道:“夏主固无远略,又信左右奸邪,终有此败!”
章越道:“全赖陛下圣聪独断,远见万里!”
官家道:“朕亦仰仗卿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卿居功至伟!”
章越道:“天下事皆因人成之,而事亦成就人。今兰州大捷,陛下德迈古今,臣等再请陛下再考虑加尊号之事!”
官家道:“卿之言,朕会考虑。”
官家道:“令李宪率此役有功将士献俘进京,朕当好好犒赏!”
“臣遵旨!”章越答道。
这时章惇奏道:“恭贺陛下,此战从此以后宋夏之间攻守易势,寇可往,我亦可往。”
众官都知道章惇言下之意,随着西夏重兵集团在兰州城下覆灭,扭转了两路伐夏的颓势,宋夏的攻守再度易势。
作为最坚定主战派章惇提出了全面进攻西夏的主张。
章越扫了章惇一眼心道,谁与你说要全面进攻西夏了。
官家徐徐点头,一等雄心壮志涌现在眉间道:“好一个寇可往,我亦可往!”
官家猛然抽出腰间的宝剑,高高举起道:“天耀我中国!”
百官错愕片刻,章越也没料到官家突然这般中二,正在这时百官亦群情激昂答道:“此天耀我中国!”
他仿佛看到黄河边的兰州城,大宋的赫赫赤旗仿佛寒夜里的火炬耀满城头。
兰州大捷,令此刻对伐夏再不抱有希望的官员,亦是扭转了态度。
而官家这一句‘天耀我中国’。
更令章越恍惚间看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腾腾而起的上升势头。
身为穿越者的他,无比清楚历史的走向,国家曾几度荣辱浮沉,民族曾几度盛衰兴亡,那等岁月沉重的沧桑埋在每一个华夏子孙的心底。
几时能重回世界之巅?
章越总曾心底嘲讽官家志大才疏,很多时候不自量力,但是总是要这么一个人在前面,领着大家向前走,把国家扛在肩上,将民族的意志凝结起来。
如今兰州之战给官家带来崇高的威望,将民心士气提振到一个高度。
自己在一旁从容辅佐这一切便是。
“今夜宫中赐宴,传露布于城中,朕与诸卿,万民同贺!”
官家看着群臣山呼舞拜,满脸肃然地离座旋身离殿。
章越目送官家离殿而去,却突然感受身侧目光的注视,转头一看却是章惇。
章越对章惇今日在殿上之言颇不满意,当场哼了一声。
章惇亦露出不屑的神色。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
当下章越率百官离殿,而与此同时宫中宣露布于京中,百姓们皆知宋军在兰州城下重创党项,擒杀其国相梁乙埋之事,一扫当初大败阴霾,顿时整个汴京城欢腾了。
万民走到街头,犹如佳节般的欢庆。
而皇宫之中,更是灯火通明,天子于大庆殿内大宴群臣,以贺大捷!
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金殿之上论胜败
王珪府中。
王珪因身体不适未参加大庆殿里的宴会,不过他也没闲着。
他的儿子同知太常礼院王仲修及少子王仲嶷都坐在院中,一脸喜色。
“父相高见,昨日咱们趁低买了十万贯交子,今日兰州告捷涨了三成,如今已尽数抛出。”王仲嶷言道。
王仲修有几分不满道:“我以为抛得太早,若是手笔大一些,明日后日怕是涨得更多。”
王珪道:“我看此间倒是正好。不要贪得太多,要知道留一些给别人。”
“是,父相。”王仲嶷见父亲支持自己很高兴,笑道:“孩儿还留了五百贯交子在手里,算是存个念想。”
王仲修笑着道:“父相,这一进一出便是三万贯。这来钱倒是容易多了。之前得知西夏八十万大军攻兰州,咱们三哥儿在交引所里大手笔沽空交子,也赚了上万贯。”
王仲修三弟为王仲山在交引所里大手笔卖空。
因为交引所是次日交割单子,所以经常有人利用提前得知消息的机会故意作空,大手笔卖空后,在第二日交割前交子暴跌之后再买入以赚取差价。
王仲修笑道:“以往提心吊胆攒些钱财不易,哪知往交引所里去一趟如同捡钱一般。”
王珪闻言蹙额道:“你们适可而止。”
“我为相多年,最后不免要为子孙留个念想,宦海沉浮便这么走了,多少心有不甘。但是……”
王仲修道:“爹爹世风如此,这天下为官之人,有哪几个不往自己兜里搂钱。不过孩儿心底有分寸,知道什么钱该拿,什么钱不该拿的。”
“吃肉之余,也给别人留口汤喝。”王珪道:“你们既懂得不拿钱财在外切莫招摇便好。出风头的事让给别人,咱们抓住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才是正经。”
二人都是称是,知道王珪暗指得是章越今日撇下自己率百官朝贺的事。
不过二人并相,其中自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珪的儿子王仲山就是秦桧的岳父,他将女儿嫁给秦桧,仅陪嫁就给了二十万贯。
王仲山,王仲嶷身为大宋的官员出任知州,在金兵打过来后,毫无气节地降金。
而秦桧拜相后,又给这二人洗脱罪名,重新任官。
王家果真没有召错这个好女婿。
王珪闭目养神,靠着交椅上一晃一晃,他有种预感日后新旧党争将无可避免,而官家的身子又不太好,到时候自己身居台上,可能无法顺利下野。
与其谋国,倒不如退下来实实在在地为自己谋一些好处,留给子孙才是正经。
花无百日红,居安思危的道理,王珪是清楚的。
而大庆殿里,祝捷宴已经开始。官家本还要赐酺的,但被群臣所劝止了。
与宴官员有上千之人多,官家御座坐北朝南高居殿上,东侧摆放着酒樽酒具,西侧则是摆放着餐食的御茶桌。
章越因兰州大捷之功,与天子同阶而坐。
殿下东首是文臣,西首则是武臣,皆按与官家亲疏或官位大小,从高至低而坐。
这个席位章越第一次坐,以往宫中大宴时,章越见到韩琦、富弼、王安石都曾坐过这位置。但今日王珪不在场,章越却得居此位。
几乎每次宴会自己的位子都有调整,从最早坐在殿门边一路坐到了天子身边。
这还是自己释褐时官位颇高之故,至少两侧的朵殿和廊席还从未坐过。
盛宴之下,乐工敲打着曲乐,台阶之下满殿都是身着吉服的官员。
看到百官纷纷向官家和自己祝酒,章越神情突然有些恍惚,他想起当初为卑官时,一日与苏轼共同赴宴。
宴上都是歌功颂德之词,但在音时,方是太平盛世。”
章越当时听了心底一阵阵快意,还笑骂苏轼实在刁钻。
击壤之音就是击壤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这是尧舜时广为流传的歌谣。
一个老农可以吐糟尧。
当时章越与苏轼都看王安石不顺眼,二人私下都吐糟过对方,对王安石压制批评不以为然。
苏轼认为只有能够公开批评新政,才说明王安石是个好相公。
章越记得当时自己也是深以为然,而如今……自己立场和看法都已不同了。
……
御宴上一共要饮九盏,每上一盏中间就要换一席菜,而前五盏与后四盏之间,停酒半个时辰不饮,以为君臣之间闲聊。
官家今日兴致很高,满脸通红地问章越道:“章卿,此番兰州为何能胜也?”
在场百官也是放下酒樽,一并齐听章越与官家的对话。
此番兰州之胜,其中到底有什么诀窍,中书到底做对了什么事?
章越放下酒盏,面对天子的提问道:“全赖陛下英断,此中臣不知也。”
官家道:“刘邦得天下后,如今日般与群臣宴,喻萧何为功人,其余开国功臣为功狗。”
“朕早说过卿是朕之萧何。”
“今日大宴,此中成败得失,当为后人所鉴。卿莫惜言,此朝不仅是朕,满朝诸公都想得知。”官家笑问。
大臣们都是轰然称是。
在座官员无论服与不服章越的,皆想从章越口中听得一番道理来。
但见薛向捧了一盏酒道:“章丞相且满饮此杯再言。”
宰执为自己把盏,章越只好接过饮了一口道:“量浅不能尽饮。”
宴上君臣都是大笑。
谁都知道章越酒量不俗,这么说是谦虚了。
气氛都烘托到这了,也就当作成功后经验分享了。
章越道:“启禀陛下,五季之末,军阀割据,匹夫当国,其师骁勇善战,可谓英雄辈出,汉家自古以来也是不如了。”
“太祖太宗皇帝生于五季之乱时,见臣弑君,子弑父之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天理几乎其灭,故更立制度,方有了今日国家太平景象。”
有个说法是唐末五代之末,是整个汉民族武力值的天花板。
职业化军人之职业,军队组织之高,是历朝历代都无法企及的。仅拿香积寺之战,邺城之战的规模而论,双方部队阵亡比例之高,堪称古代战役的巅峰。
但唐末五代那你杀我,我杀你,搞得所有人都完蛋。
晚上睡得好好的,一群武将冲到你房间对你说,我们大家看节度使不爽很久了。咱们今晚一起去把节度使杀了,以后你就是节度使。
你但凡敢说个不字,就先被这些人杀了。他们再找下一个。
有时候真的不是自己想造反,是的,天天晚上都是要做噩梦的。
最后赵大,赵二搞了以文驭武的制度,彻底压制了五代末武夫当国的现象,最后也矫枉过正……削得太过,将自家兵马都搞成了废物。
“今天下之难在于如何不重回五季之乱,兵马又能善战如初呢?”
官家闻言长叹一声。
众官员亦沉思。
章越道:“这是一难,还有二难。”
章越道:“臣记得当年在欧阳文忠门下时,文忠公与臣讲当年李文靖公(李沆)为相时言‘吾为相无他能,唯不改朝廷法制,用以报国。”
“我与文忠公言,这样的宰相不是不当事吗?”
“欧阳永叔对臣道,宰相最败坏者,莫过于不思事体,为了取恩收誉,屡更祖宗法度,最后至冗兵冗政。”
“后来朝廷用度无节,财用匮乏,皆推妄自更改之故。”
坐下下首的三司使黄履闻言不免对章越露出了个鄙夷的神色。
原来这句话当年章越拿在时常在太学里装逼用,其实是欧阳修闲聊时告诉对方的,结果被章越拿来往脸上贴金。
今天章越才算是将版权还了回去。
李沆和欧阳修所言颇难理解。
官场上按着规矩办事即便是错了,也是没错,不按着规矩办事即便是对了,也是错了。
新领导上任想要收恩取誉,就要立几个规矩。
出了什么事情犯了错误,为了防止下次出现,就要再立几个规矩。
为了防止有人钻规矩上的漏洞,就要再立几个规矩。最后规矩越来越多,产生了一个后果‘冗政’。
冗政最后导致组织效率极低。宋朝作为一百年的组织,系统冗余不免太多太多。
官员们困在规矩里生怕出错,集体选择不做不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章越看了兰州之战战报,梁乙埋虽多次残杀不服从的党项部落首领。但到了军议时,仍是有首领敢和梁乙埋拍桌子。
这令他印象很深。
反观大宋这边聪明人太多,都懂得如何保全自己,导致了对组织的不负责任。
为什么官家好微操?也是因
好似小朋友写作业磨磨蹭蹭,家长只好坐在旁边监督,骂一句写一题。你稍不盯紧,小朋友就敢给你交白卷,最后只能从小到大陪着写作业。
官家只好硬着头皮来,但微操又导致更坏结果。
所以你要让官家不微操,就要解决组织力低下的问题。
章越道:“臣在中书,立一事则从别处减一事,立一法则从别处减一法。”
“此是为简政之要。”
“那么如何在朝廷不干涉边事,又能让
“其实陕西人口是党项四倍,钱粮又有全国供给,没理由不胜。”
“故臣以为之前成败不是方法上有问题,而制度上有问题。”
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运作
大庆殿中。
百官都在思索,薛向恰到好处地问道:“依集贤相所言,唐末时兵制最盛,是否如唐时恢复到节度使之制?如此便能胜党项了?”
下首的章惇略有所思,章三设立兰会熙河制置司,让经略使兼财用,就是无唐朝节度使之名,却有节度使之实的举措。
而设立行枢密院,任用敢于任事的‘酷臣’韩缜,便是打破天子微操,而提升行政效率的手段。
莫非他的主张便是‘简政分权’?
章越道:“不,制度只能不断向前,绝不能退后……”
章越此言一出,在场大臣都是惊讶,这话放在以往,绝对是被批评的。
连王安石实行新法也是打出‘托古改制’的旗号,说这是恢复三代之法的办法。然而章越却道制度只能向前,绝不会退后。
没错,唐朝那一套藩镇制再好,兵再能打,但都已是过去了。
宋朝不可能再恢复唐末的藩镇之制。
“一代自有一代的制度,我等只能不断向前探索,以已知而求未知,绝不可再用过去现成的制度搬到今日来用。”
“我在此试问一句,三代之制虽好,但为何汉不用,晋不用,隋不用,唐不用,太祖太宗皇帝亦不用呢?”
章越这话说出,可谓更是‘大逆不道’。王安石也要讲‘托古改制’来装一装,但章越却连装都不装了。
满朝文武一片骇然,章越此言真是破天荒之举。
若非慑于他宰相的身份以及刚刚取得了兰州大捷的胜利,恐怕立即就要有官员起身反对了。
可现在章越正在得势的时候……权威正盛……
章越挑了这个时候,也是旁人最不可能反对的时候,道出了自己的主张。
若是有人激烈反对,自己也可以退回去道一句‘醉了,醉了’。
但最后百官无人反对,连章越也是出乎意料了。
不过上首的官家脸色有些不自然,他是唐太宗的粉丝,骨子里也是非常推崇唐制的。
官家猜测章越今日言此,便是为了下一步‘改官制’。
用伐党项带来的威望,来推动改官制,最后修缮新法实现落地。
官家精研韩非子之学。
章越此举正切好于‘法术势’。
势就是权威,伐党项,上尊号都是加强君主权威。
术就是改官制,更好地通过刑赏二柄完成中央集权。
法就是修缮新法,修缮新法不是为了废除新法,正是为了新法万年不朽。
不过官家觉得章越提出中央集权,那是集得是君权还是相权呢?
王安石变法是集得二者之权,君权和相权都提高了,元丰之后,他将相权收归至君权。
中书无论是王珪,章越都是颇为周到,配合自己如是所为。
但比起王珪,蔡确二人,章越也只是配合而已,在很多事上他颇有自己的主张。为何章越突然如此配合自己,仿佛在一夜之间,他不明所以。
……
宴散之后,章越有些喝高了。
“章丞相小心!”
章越看到居然是薛向在身旁搀扶自己,扶自己上马。
“薛公!”
“是。”
薛向神色恭敬异常。
章越笑道:“今日确有几分醉了,多谢薛公了。”
薛向笑道:“丞相海量,怎会言醉,倒是丞相今日之话,令向倍颇有领悟。”
章越道:“哦?那咱们边走边说。”
“好。”
薛向与章越并骑当即道:“如今保甲法,保马法甚为不便,向请罢之!”
章越听了薛向所言神色一动,这正好符合他心底主张。
薛向道:“当初保甲法之事,我多曾提议王舒公此法不便,但舒公并未理理睬。”
“当初舒公实保甲法所言养六千名禁军每年要朝廷开支十八万贯,而朝廷以保甲之法养十万民兵每年不过八万贯。”
“朝廷只要将十万民兵操练熟练,调六千兵马上番拱卫汴京便是。”
“朝廷可以裁撤禁军,将每年封桩缺额进军之钱归陛下使用,而用保甲法代替缺额禁军使用。”
“如此每年可省却钱财数十万贯,但如此地方禁军缺额更重,以我所知的定州为例,定州禁军额十万,熙宁年时吃空饷甚重,也有七八万人,但封桩之后今年定州军校阅只有一万六七千之数。”
章越惊道:“当真?”
薛向点点头道:“是定州知州报于我。”
章越曾在定州与辽国谈判过,这里是辽国前线,但居然只剩下一万多兵马驻守,其余全靠保甲补齐。
说实话保甲兵运粮什么的还成,但要他们野战,完全没有指望。
章越对于裁撤禁军是支持的,但王安石创立的保甲法是不支持的。
保甲法训练民兵还是可以,但要如王安石所言代替正规军是不现实的。当初章越不选择反对是因为裁撤禁军确有必要。
仁宗时禁军超百万之数,当然这只是账面数字。
但如今禁军裁撤到只有五十八万。
这五十八万也是账目数字,以宋军吃空饷的惯例能剩多少就不知道了。
章越对薛向道:“此事我明白了。若是可以,当废保甲法!”
薛向道:“丞相既有此语,向愿为丞相鞍前马后。”
听薛向如此说,章越露出笑意。
章越如今虽尊为宰相,但他初为官时薛向便是陕西转运使了,资历远胜过他。
从见薛向搀扶他上马,他便知道了他的用意了。
眼下中书参政缺人已是不争之事实。
而今在枢密院中,曾孝宽因曾公亮去世在家守孝,韩缜在前线领兵,章楶明显不合于圣意。
所以对于中书参政之位,薛向和章惇都有可能。
薛向要与章惇争……
所以他这才礼下于人,不惜自降身家给自己搀扶上马。
毕竟官场上的升迁,从来没有意外的天降大饼的,都是长期运作的结果。
上面一定一定要有足够分量的人为你说话。
薛向从一名连进士都不是的官员,一路升迁至枢密副使。
他可谓精通此中诀窍。
他知道要升迁,先认清谁是说话最有分量的人,然后不断地铺垫加深双方感情,探清对方的意思。如果对方看你不坏且投入的资源够多,会给你提出什么要求条件,作为资源互换。
之后给你这件事办,再为此制造氛围舆论,最后事情办成了,你才得到了想要的名分。
薛向揣测出章越的心思,提出废保甲法,正落在了他的眼里。
章越也是愿意支持薛向。
当年章惇最风光的时候,自己没沾他一点好处。
如今凭什么要我来支持你。
薛向和章惇之间,他肯定选薛向。
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继续猛进
汴河上的凉风吹拂,道路上游人往来。
在天街桥边,薛向禀事之后向章越长揖之后,便上了马带着几十名随从离开。
看着白发苍苍的薛向策马远去,章越却一时还没有走的意思。他望向汴河水倒映着两岸灯火,行道两侧打着油纸伞的仕女。
他立在河边一面欣赏着这夜景,一面排解着酒后的醺醉。
此时此刻上百名元随傔人环卫拱绕,在左右遮道,避免百姓往来打搅了章相公独思国家大事。
不过仔细说来,章越平日多是在发呆。
常说宰相者多忙多忙,如何日理万机,拿诸葛丞相的工作量来比较章越。
章越想说,他们着实想多了。
章越素来是放权则放权,他府中以蔡卞、苏辙、秦观为首近百人的幕僚团队,都不是吃干饭的。
用心栽培人才,而不是亲自苦耕。
宴会上,君臣以唐宋之制相比。
宋人看唐朝,如同章越那个时代人看清朝眼光。
现代人谈及清朝总有丧权辱国等之言,宋人看唐朝也整体离不开宦官乱政,皇帝播迁,藩镇割据等等黑料。
宋孝宗的自我评价是,本朝家法,远胜汉唐,唯用兵不及。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拿宋粉的话说,以国祚而论两宋三百一十九年,乃秦以后之最(两汉严格说是两个朝代,东汉能算蜀汉也算)。
文化经济也是登峰造极,唯独……武力确实颇差。
宋朝兵制自澶渊之盟花钱买平安后,便已败坏。确切地说仁宗朝后的宋军,就是养兵蠹国的写照。
王安石变法的将兵法确实改变了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弊病。章越当初在熙河路时果断推行,效果很好。
但保甲法就有问题了。
当时裁撤冗兵是当务之急,当时治平年时军费开支占据国库收入九成以上。王安石裁撤冗兵,章越当时也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不过裁撤冗兵之后,军队的战斗力怎么办?
王安石认为用保甲法取代募兵制。
那么保甲法连的民兵能不能用呢?
王安石认为可以,这是三代时寓兵于农之政,唐朝府兵制也是这般。
这话打动了官家,谁都知道官家是唐制的崇拜者。
王安石这么说将唐朝府兵与保甲法的民兵等同,这无疑就是天大的笑话,司马光冯京都反复质疑王安石,太祖太宗时平定天下用的是民兵吗?
王安石辩解说,募兵与民兵没什么不同,只是看将帅是如何人而已。
这保甲法好不好用,要看疗效。
事实上自保甲法设立后,宋朝从未将保甲法练的兵当作正规军用。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五路伐夏,用的还是禁军,当时官家要王中正带上保甲兵去打西夏,被王中正严词拒绝了。
保甲法最大弊病就是与唐朝府兵一样,民兵要校阅和上番。但是一旦校阅和上番,民兵就要半脱产。
可问题是唐朝的府兵是可以半脱产的,但宋朝民兵是不行的。
最后因为民愤太大,朝廷不得不罢校阅和上番,如此保甲法就有名无实了。
之后哲宗徽宗朝时,保甲法就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状态。但保甲法还不能废除,如此不就是承认新法有问题吗?
这点无论是历史上的新党还是旧党,都是盖不认错。
章惇当国时还说,只要保甲教艺既成,更胜正兵。
可汴京保卫战的组织者李纲,这么多年没校阅,保甲法早已处于有名无实的地步。
后来靖康,金兵入侵如入无人之境。这禁军再烂,至少能抵抗一二,而让平时都不训练的保甲兵应对百战精锐的金兵,这无疑是驱羊喂虎。
故有个说法,宋亡于保甲法。
后来新党辩解,若保甲法能不废除,绝对能挡住金兵。
但保甲法的名存实亡,就在于推行不下去。
朝廷要推行保甲法,就必须钱给足,对民兵的补贴一定要跟上。可是你又想比禁军省钱,又想用民兵取代禁军,怎么可能有这等好事。
王安石时百姓就斩指以逃避操练的现象。
故而有了薛向的动议,章越决定下一步废保甲法。
章越执政便是。
立一法则废一法!
立一事则废一事!
今日兰州大捷被推为首功,为百官所贺,自是自己执政后一个巅峰。
最要紧的是凭借此声望,章越便可推进下一步主张了。
章越性格是审时度势更多一些。要他如王安石那般冒着众人反对,顶着天大压力一定干一件事,他多半是办不到的。
遇到挫折章越可能停一停,重新找找方向,但若一旦顺风,则当狂飙勇进,势如破竹。
天下之人,不是败于惰,即败于傲。
章越最看不起有了一些成绩,便沾沾自喜,不思进取的人。
世上最可怕不是身处绝境的人逆袭反击,而是身在顺境的人,永远坚持不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这样的人才是永远都赶不上。
今日章越趁着威势大成,必须扩大优势,继续追击。
下一步借着薛向之力,全面废除保甲法,改革兵制。
若要平党项,实不用改革兵制,但日后还要灭辽,甚至面对比辽更强悍的势力,就必须改革兵制。
想到这里,章越匀了呼吸,当即翻身上马回府,再迟了回去,怕是娘子要发火。
到了府门前,章越看到灯火之下,一人负手而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告病在家的签书枢密院事章楶,他今日连祝捷宴都不参加,令官家很是不快。
官家对己道:“章楶有没有一点将自己当作朝廷的大臣?到底有没有将朕放在心上?”
章越非常理解官家的暴怒。
不过章楶今日没有赴宴,却出现在自己府门前。
章楶一袭白衣,两鬓隐间风霜,精气神远不如当年从熙河平夏而归那等绝代名将之风华。
章越看向章楶。
章楶亦看向章越。
二人对望了片刻,章楶沉默不语了许久,章越亦是无言。
最后章楶终于开口,似与他说话又似自言自语般道:“章丞相,我真好羡慕前方建功的将士。”
“真恨不得手刃梁乙埋之人是我。我真的好不甘心啊!”
“难道这等壮哉的功业,此生都与我无缘吗?”
章越闻言暗叹,此又能怪谁呢?
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君臣默契
当夜,章越与章楶聊了半夜。
上一次如此相聊的同族兄弟则是章衡,章衡自出任秦凤路转运使后,今已改任淮南转运使。这一次兰州大捷,章越也打算将他功劳算进去,迁至京师为官,在朝堂上添一臂助。
而章越对章楶的抑郁则是了解不少。
章楶愤愤不平地道:“在枢密院签事,冯当世从不让我过问,每次有什么划令,我都是最后一个闻知……”
章越呷了口茶道:“据我所知,冯当世并非气量如此狭小之人。”
章楶抬起头,最后道:“我确有不当之处,从熙河路进京后,我实有几分持功之傲。”
章越微微一笑,章楶的故事乍听是才华横溢之士被平庸无能的上司压制,旁人天然同情弱势一方。
可事实并非如此简单,他听说冯京与章楶确有过节,在对伐夏之事上意见相左。不过这政见分歧,在异论相搅的宋朝高层是很正常的事。冯京还私下托人向章楶转圜过,大约是政见归于政见,咱们彼此不要将关系搞得那么僵。
冯京也曾与章越说过,章楶确有能力,又经地方任事,实乃文人中的将才。
可章楶此人过于性傲自负,冯京放低身段来求和,还觉得对方是怕了自己。
之后冯京真的怒了,一切章楶能够露脸或能在官家面前表功的机会,全都不给他。后来官家也不喜他。
章越与章楶深聊了之后。
章楶是聪明人,经章越这么点拨后,心知是自己出了问题。
章楶击案叹道。
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
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章越一听此词知是自己当年赠给吕惠卿的。
没料到在京师传开了,在士大夫的流传度不亚于青玉案。
可知天下似章楶自认怀才不遇的人还是太多。
章楶道:“王厚乃我子侄、苗授、李浩、王文郁皆我昔日部将、彭孙更是山贼出身,还曾捧过李宪的臭脚。”
“这等人物都能出头!”
章越笑了笑道:“昔日淮阴侯被夺兵权,郁居京师,路过樊哙家时,樊哙跪拜迎送,口称为王。而淮阴侯却道了一句,生乃与樊哙为伍。”
“兄今日功业比淮阴侯如何?”
历史上韩信看不起樊哙、灌婴、周勃,你章楶也看不起王厚,彭孙他们。
章楶闻言赧然。
章越也是借韩信之事提醒章楶,韩信成功也是亏萧何的举荐,刘邦之善用。
而你章楶的成功全部都靠着自己?当年没有我推举你为熙河路经略使,并全力支持你在熙河路进取,你有今日?
一直与章惇走得那么近,今日才知谁是庙堂上一言九鼎的人?
章越对章楶道:“软竹易弯,却久折不断。”
“质夫,人没有时时如意之境,明珠也有蒙尘之时,此刻唯有练心,待东山再起!”
章楶闻言低头,天子不喜欢他,他是心知肚明的。只要天子在位一日,他便没有出头的机会。
章楶苦笑道:“若真有这一天,怕我也是连马都上不了了。”
章越按住章楶的手道:“质夫,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
“人的境遇,除了老天,又有谁知道呢?”
章楶听章越之语,默然点头。
……
次日,王珪与章越一并入殿大起居。
章越正欲和王珪解释昨日没邀他贺捷之事。
哪知王珪却主动告诉自己,昨日身体不适故没有参与。
章越微微笑着坐下,王珪道:“集贤,你是仆之门生,你他日若能平西,老夫也有一份功劳在焉。”
章越见王珪如此说话,他也就释然。
王珪家族在交引所里买空买空之事,章越并非一无所知。
当然以王珪之警惕,多半知道了自己有所察觉。
二人点点头,你知我知便是。
官场上本来公正威严的官员,一旦开始徇财了,底线便没了,对下也便放得宽纵了。
所谓公生明,廉生威倒是实话。
二人入殿后,官家升座。
今日的天子神采奕奕,询问兰州事宜,因具体军报还在路上。
章越出班即道:“陛下,从庆历以来,朝廷便有三冗之弊,也就是冗官冗费冗兵,不少有识之士提出去冗,减费,裁官之议。”
“要朝廷去冗,以达简政清官之要!”
“但此事都是一拖再拖,若不趁此有为之,痛下决心,必将又复‘天子临朝太息于上,公卿士大夫咨嗟哀叹发愤于下,不知几年’之局。”
殿上百官闻言后,长长的帽翅上下摇动。
临朝御史不免审视,看看官员有无交头接耳。
这兰州大捷贺捷刚下,本是议定封赏的时候,章越便紧接着抛出了‘简政清官’的方案。
下首王珪、蔡确、冯京都有些愕然,这么大的事情,章越从未与他们商量过。
但是从昨晚大庆殿上,章越那一番言语,其实可以猜出对方要大动干戈了。
这也符合章越一贯的作风,得势之后不饶人,一旦占据上风便不依不饶地穷追猛打。
“陛下,臣以为兰州之捷方定,朝廷正应全面对党项用兵,西取凉甘,东取定难五州,最后再会师灵夏,毕其功于一役!”
“其余之事皆在其后。”
众人视之,出面反对章越的,正是章惇。
章惇果然站出来反对章越,趁着击败党项八十万大军,击杀梁乙埋之事,从各路全面对夏进攻。你章越在这时候要搞什么改革啊?
见章越与章惇意见不合,上面臣工陆续出言。因章越没与任何人通过气,所以似薛向,黄履他们也不敢轻易站出表达支持章越。
倒是官家道:“朕以为章集贤言之有理,冗官冗政之弊确有其事。当思得一法使朝廷既可循名考正万事,也使百官各居其职,不失荣禄之实?”
听了官家最后一句‘不失荣禄之实’,在场官员神色大定。
体制内改革最怕什么,就是官员自身失去了利益和权力嘛。
范仲淹提出去‘三冗’,事实上就是办不到。你上面如何下决心,到了
还是官家稳重,看得深远,没放权让章越大刀阔斧整顿。
兰州大捷后,杀了一个梁乙埋,你章越就飘了是吧。
此刻官家看向章越,君臣间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