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衙内将兵
数日后得到消息,鸣沙城破,韦州得而复失。
同时西夏遣使议和,同时辽主派人调停宋夏之争。
闻此众人不免忧虑,朝廷以后战守之策。
身在环州的众将皆不看清朝廷意图,连徐禧,吕大忠等人也是犹豫,不好说朝廷下一步如何。
章亘倒是向韩缜,蔡延庆进言道:“朝廷新设的怀德军的平夏城,灵平城,一个扼守葫芦川,一个扼守好水川与占据天都山的西安州遥相呼应,截断了党项南下的通道。至于兰州更是令西夏如芒在背。”
“这三处也是党项兵马钱粮的来由。只要固守此三地,西夏国力定一日不如一日。所以党项若不能取此三地,断没有宋夏议和之说,即便是辽国调停也是无用。我们不必去攻他,他自己则来攻我。”
章亘向韩缜,蔡延庆如此章亘进言后,二人都是笑着点点头。
“签院果真是大有见识,可谓一语中的。”
蔡延庆如是说,韩缜点了点头,章亘闻言不由欣然心道,这些人夸我虽因爹爹之缘故,但我也是有过人之才,过人之识的。
章亘道:“下官有一不情之请,环庆路兵马多是薄弱,此次攻取韦州后,救援鸣沙城,上下都畏敌不前,反遭西贼伏击。”
“诚以为当先编练兵马,汰弱留强,以为日后之用。”
章亘说完,就见到韩缜眉头几不可见地皱起。
蔡延庆也是不再说话,章亘这纯属于官场新丁常见的毛病,一时得意就过了头。
这是你章亘议论的事?
按照韩缜心胸狭隘,说一不二的性子,定是要对方一番好看。
但是……
韩缜道:“虽说有些仓促,但也是个成法。”
“练兵一定要有钱粮来处,此事可以与赵漕帅商量。”
韩缜这么说只是给章亘面子而已,章亘已是急不可待地道:“下官保举赵隆!此人可以胜任。”
韩缜面上有些过不去了。
看到韩缜不言语,章亘知自己错话了,当即告罪退至一旁。
结束了会议后,章亘有些气闷。
他看得出韩缜这人确实如传闻之中的不好相处,要在他身边办事颇难。
章越为何非要派他到韩缜
他骑马行在城中,看见一处酒肆,酒肆里煮着羊头香气扑鼻。
章亘当即下马将马拴在门外,自己孤身入内。
店内数名伙计在堂上剁着羊肉羊骨。
章亘也不顾这些坐下要了一角酒,一碗羊肉便吃了起来,片刻后一行十余名彪悍的军汉入内。
几名军汉见章亘一人独据一桌,而店中其他没有空位,当即为首军汉用嘴朝章亘一努。
手下人会意当即走到章亘桌前,用脚踩着他桌旁的板凳道:“兄台劳驾动动腿,腾个地方,今日花销都算在咱们账上。”
但见章亘却嘴角上扬,对对方的要求置之不理。
那名军汉大怒却给为首的军汉叫住,对方看出章亘气度不凡,当即用马鞭擦了擦板凳上的靴印,在章亘旁坐下拱手道:“末将姚古,不知这位高姓大名!”
店中其他客人听了都是咋舌,姚家将的名声,整个西北谁不知道?
这是能与种家相提并论的。
换了一般人早就离开道一句失礼了,可对方却点了点头道:“姚古?尊父可是姚武之(姚兕),尊兄可是姚毅夫(姚雄)?”
姚古听对方知道自己父亲和兄长的名声不为所动,也是有些生气,再看对方一身打扮文不文,武不武地再度试探道。
“不错,听阁下口音似汴京人士,不知在何处公干?”
“行枢密院!”章亘言道。
姚古闻言色变,一行军汉也是变色。行枢密使韩缜岂是好惹的人物,一到环庆路便以‘支援不力’的名义,处置了数名之前在攻韦州,援鸣沙中动作迟缓的将领。
“打搅了,末将告退!”
“慢着,既是偶然相逢,便是缘分,姚兄坐下说话。”
姚古不似他的父兄,名声不显,官位不高,否则今日也会在庭参时见到章亘。
姚古坐下后,章亘与他喝酒问道:“姚家素出名将,我若欲在西北练支精兵,当如何?”
姚古神色变了变,这话怎么听得那么扎耳。
“阁下尊姓大名?”
章亘笑了笑,当即拿起筷子沾了酒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字。
姚古当即变色欲起身参拜,却见章亘握住他的手道:“姚将军与我说便是。”
姚古知道了章亘身份,震惊之余脑子飞转。
种家与姚家,折家乃是西北三大将门,折家出身鲜卑,但种家的种师道和种谔这些年得了章越和天子的赏识,一路青云直上。
姚古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心道,就怕衙内不努力,就怕衙内不欲建功立业,咱正好攀上。
姚古道:“不知签院问的是朝廷的兵,还是私家的曲部?”
“都说说看!”
姚古便一五一十地道了。姚古最后道:“要练兵,最要紧是要有钱粮,听闻章丞相主政熙河路时,兵马都是三日一练,甚至一日一练,但我环庆路兵马别说五日一练,十日一练都谈不上。”
“为何不五日一练呢?”
换了旁人,姚古肯定不敢说,如今则知无不言地道:“这些年来环庆路一直缺饷,兵卒饭都吃不饱,哪有气力操练。何况平日为了维持生计,都要到处操持,你要练兵便断了他们生计。”
章亘心道,难怪难怪,这次救援鸣沙城,很多兵马三日的路程,走了五日都不到。连行路都如此艰难,何谈作战。
章亘听了姚古的话道:“我知道了。”
说完章亘回到院内。
这时候有汴京家信送至。
章亘看了果真是章越的书信。
章亘有自己的想法,一来他对于父亲‘结营寨,打呆仗’的手法不感兴趣。因为西夏兵马善于来回奔袭,打运动战,往来如风。
你只守城,引西夏主动进攻,无疑是守株待兔的办法。
最要紧是练一支强军。
章亘回房看了章越的书信,而章越书信至环州的消息,也被有心人第一时间报给了韩缜。
章越在书信里与章亘大谈用兵心得。
章越告诉他做事喜欢身体力行,他很厌恶那等照搬兵法打仗的儒臣。在他眼底兵书写了多少本,但都不如实地去打一打。
章越说过自古以来,逐鹿天下,为何只是一个县的人才便够了。
原因无他多‘练手’而已,只要常能积小胜最后便能至大胜。
世上百战之师,百胜名将都是没什么了不起。
为什么百胜之师往往在局势不利下能够坚忍耐战,等待转机;而屡战屡败之师一开始气势很足,但战局稍不利就投了?
因为百胜之师打得多,打到了什么程度,懂得在什么地方坚持一下就能成功。而屡战屡败之师,往往一旦遇到不利,就记起失败经验而全盘崩溃。
赢得越多的越容易赢,滚雪球越滚越大,输得越多的越容易输,容易习惯性地半途而废。
办事也是这般,很多人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放弃,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成功了。
胜利者有时候觉得自己胜利得太容易,其实往往是对方失败得太快。这都是因为那些人练得不够多,成功的经验太少的缘故。
所以说没必要神话那些胜利者。
他们没有成功前都是一个普通人,兵马也是这般,军队该有的毛病一样会有,但成功之后便上了一个台阶。
而败军之将也不是一无可取,甚至他们在失败之前,未必会逊色胜利者。
章亘看了章越的书信,想了一晚上,当即回信给章越。
次日,韩缜召章亘入了行辕,一脸温和地告诉他道:“我既兼为环庆路经略使,也当督促本路兵马练兵之事,故托付于签院。”
章亘闻言喜出望外,其实对韩缜而言,并不高兴。
章亘是他幕府的人,应是办些幕府的事,组织与西夏的战守之事,怎么反而到
要知道他这行枢密使的任期不过一年,他韩缜一旦调走了,兵马练好了,功劳归谁的?
还有你要自己练兵马,是不是早想好了日后脱离我的意思。
章亘道:“启禀知枢,环庆路兵马多不擅战,我操练出一支兵马来,以后效此例推广至路中各部兵马,岂不是更好?”
韩缜听了心底不高兴道:“也好,让本使也不再勉强你院中军务,你到地方练兵去要什么将领,我给你调。先拨你两千兵,驻在邠州。”
韩缜让章亘不驻在环庆路的要地环州,庆州,就是打发和疏远他的意思,也免得对方将行枢密院的事都禀告给章越。
章亘看韩缜的神色,也是有些明白。
不过他并不在意,在幕府之中虽是风光,高来高去的,但不接地气。还要事事都听从韩缜的吩咐。
韩缜此人刚愎自用,料想自己也没有多大施展的空间。
相反自己到了地方有了兵马和财源,还不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两千兵马虽不多,但练熟了,他日便让你们刮目相看。
章亘当即问韩缜要了赵隆和姚古二人,让赵隆带着原班人马,姚古带着心腹曲部一并去了邠州。
韩缜当章亘是小孩子过家家也没太在意。
至于日后是不是真给章亘练出了一支百战百胜的精兵来,整个环庆路都没人当真。
一千章一百一十三章 道统之争
章府。
章越坐在书房处理信件。
对于章亘想练兵的要求,章越是同意的。
章越也一直想一个问题。
为什么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沛县,南阳,谯县,凤阳,金田等等例子都证明,以一个县的人才足以逐鹿中原的道理?
这到底为什么?
章越以往都归于是平台问题,用李斯的仓鼠社鼠之论来总结。
那就是人才太多了,但因为选错了平台,所以导致一辈子沉沦无法脱颖而出。
章越又想女真两次崛起,他们又是依靠了什么?
完颜阿骨打从起兵到最后灭辽,故事堪称玄幻。
伐萧海里时,女真部落还从未集结起超过一千人的兵马,宁江州之战叛辽时,完颜阿骨打身边也不过两千五百人。
到了出河店之战三千七百破近万辽军。
达鲁古城之战败数万辽军。
护布达岗之战大败天祚帝亲率的十余万辽军。
到了石辇驿之战,女真千余骑就敢对着三万五千名据守的辽军冲击,并获得胜利。其实阿骨打起兵也没那么顺利,在数度女真内部征战中,也曾生死一线。
后期女真起势了,千余骑兵居然冲击三万五千人,并将之击败。
十七名女真骑兵就敢迎击两千余精锐宋军,造成宋军战死近半。
所以章越不禁要问,到底是完颜阿骨打带领着金国军事集团,之所以能百战百胜呢?还是反过来百战百胜塑造了完颜阿骨打和金国军事集团呢?
还是相辅相成呢?
再想想西夏李元昊起家后,也是无比勇猛。
但从治平年后,宋夏转入战略相持后,双方势力已差不多,可是这一次两路伐夏失利,又让西夏找回来些许自信。
这些问题,章越不急于下一个确起的答案,他让章亘自己练兵。
鼓励他办实事,并且从太学的武学生拨给了章亘二十人。要知以往这些太学生都是编入熙河军中。
韩缜都当章亘是小孩子瞎胡闹,章越则是让章亘走一走,看一看,多增长些见闻。
章越在信末对章亘语重心长地道,天下事有所求,必有所得;有所学,皆成性格。
我就怕你不求,不学。
既是求了,我就要看到效果。
……
回复完给章亘信,章越便写信给王安石,此公与章越书信一直没有中断过。
章越拜相之后,身在金陵的王安石便作书启作贺。
看着王安石也言辞恳切地恭维自己,章越不由一笑心道,此公并非如想象那般不近人情。
章越如今已非初入中书时,谨小慎微,现在必须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章越上一次被迫称疾,也与改动役法有关。王安石,陈升之两位前宰相上疏天子联名反对自己的募役法。
最后募役法是保住了,但改革之事却被迫告一段落,甚至章越也被迫下野了一段了。
王安石认为新法就和立木为信般,不可更改。但章越认为有问题就得修动,你现在不改,难道等元祐以后全部废除吗?
这是章越与王安石二人的矛盾。
在章越眼底熙宁变法确实是开先河,但仔细研究很多条例都是有问题的。
如何去芜存菁,才是后王安石时代的问题。
王安石近况如何,章越也颇为关心。
吕嘉问被自己贬官后,有出任江宁知府,如今与王安石二人过往甚密。王雱的女儿还嫁给了吕嘉问的儿子。
章越闻知此事后,便将吕嘉问调走,不给王安石继续对政治保持影响力的机会。帮你培养蔡卞,便是我的回报了。
章越与王安石并无私怨,但二人却存在结构性的矛盾。
什么是结构性矛盾?
这是与摩擦性矛盾相对来说的。
身在官场,一定要将结构性矛盾和摩擦性矛盾搞清楚。
比如我与你竞争一个职位,这样之前交情再好都没用。这时候就不要想着如何化解矛盾。我占了你的位置,还要想着如何化解你心底对我的怨气,这简直可笑,如何坦然面对以后的冲突才是。
至于摩擦性矛盾,比如我不小心踩了你脚,你踩了我脚。我有句话说得你下不来台阶等等。
这些矛盾是可以避免的,或者事后可以弥补的。
章越与王安石之间之前属于结构性矛盾,如今王安石下野了,却仍有变数。调走吕嘉问便是防范未然,尽管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该办还是要办。
不过王安石除了制止章越改动免役法之外,确实没有过问一个字政事,他在金陵山下建一个院子,名为半山园,正处于养老状态。
期间章越与王安石不断书启往来。
王安石在信中默契地不再谈政事,但二人不直接谈政事聊什么呢?
那便是经学。
二人有十几封信都围绕一件事争论。
那便是道德经第一章的一个断句,二人在书信争论个不休。
道德经第一章里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
这里都没有问题。
章越与王安石的分歧在下一句‘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王安石的断句‘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可以说王安石之前都没有人这么断句的,但王安石这么断句后,这个断句一直争论了一千年。
因为王安石他名气大啊,而且支持王安石这么断的,还有他的老冤家司马光,苏辙。
到底欲字在哪?
王安石论据非常充分,他引述至庄子‘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
这句话是庄子对老子思想的总结。
王安石认为道德经的根本是讲‘清净无为’的,那么就不应该讲‘有欲’,‘无欲’这几个字,只讲‘有无’。
章越认为王安石是错的,因为后世的论证,马王堆出土的帛书道德经,也就是比现在通行本道德经更早的一个版本写的是。
故常无欲也以观其妙。
这句话无疑断句就断在也字的后面。
事实证明王安石又想当然了,还带偏了后世一千年的不少读书人。后世不少道德经注释都按他这个办法。
老子虽讲‘清净无为’,但不排斥人之‘有欲无欲’。
故这句话意思是,通过无欲,来观事物生生,通过有欲,来观事物归处。
要一个事物正常发展,你就不要去干涉他,如果你要干涉一个事物,就要观察他最后发展成什么样子。
正如章越告诫章亘的话一样,有所求,必有所得;有所学,必成性格。
用有所学,来塑造自己,用有所求,去改变世界。
无论是塑造自己,还是改变世界二者是相通的,因为你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这就是玄。
所以人怎么可能无欲呢?老子说无欲,不是反人性呢?
章越与王安石‘有欲无欲’和‘有无’之争意思何在?
这是前宰相和见任宰相的‘道统’之争。
章越已非当年的吴下阿蒙,手捧着文章去王安石家里请求斧正,用你的标准来评定我的水平。
如今是我站在一个新的高度批评你当年的政治。
有无与有欲无欲之争,在道德经第一章,关系到什么?
你用什么角度去解读道德经?
王安石认为‘有无’之义,结合后面的‘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到底是‘有无’,还是‘有欲无欲’?
王安石否认‘有欲无欲’,认为老子不会提欲望,这接近于尼采,叔本华的唯意志论。
他们认为靠着主观意志,是可以战胜或克服自身一切的欲望,包括对死亡的恐惧。王安石,司马光都是身体力行者,他们生活都极简朴,对于道理有一段大气力和政治上绝不妥协的态度。
章越则不认为,要尊重事物发展的规律。人是不可能靠着主观意志战胜一切的,有时候要承认自己的薄弱,愚蠢和无知。
譬如变法而论,用立木为信的办法,不管舆论如何,大部分人接受不接受,强行推行下去。
凡事讲究执行力。不通过听取反馈,适当地对变法进行调整,这都是不对的。
无论王安石一股脑儿地推行变法,还是司马光一股脑儿的废除变法,根本都在于此。
除此之外,章越还明确反对虚无之说,这里他借鉴了张载的观点。世上没有虚无之说,只有已知和不可知之说,就是幽和明。
看道德经很多人会沉迷于虚无之说,最后趋近于空,而离开实行。
陷入“无为”的躺平状态。
他与王安石的辩经,固然有夹带私货的嫌疑。
但是既作为见任宰相,你必须树立和确立自己的道统来治理天下。
当年我听你说我做,如今当以我之意推行天下。
这是寸步不让的斗争。
王安石与章越的辩难书信都是通过其家人带信至汴京,期间家人多住在太学讲师沈季长家中。
沈季长是王安石的妹婿,同时在政见上支持王安石。
于是沈季长看了二人信件往来,便在太学讲学内涵章越,并公开支持王安石。
于是一场道德经如何断句的风波在太学里展开。
太学生们围绕着支持章越,还是支持王安石展开了争论。
无论是章越还是王安石在太学中都有大量的簇拥。
最后竟演变成两派太学生相互攻讦。
Ps本章部分道德经观点来自北大哲学教授杨立华。
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罪己
崇政殿内燃着无数的火烛。
官家病体稍痊后,这是第一次召集四入头以上官员商议战守之策。
众大臣们都是坐在交椅上。
“陛下,天下的财赋已到了极致,民力已是困竭,实已不能再大举兵事了。”开封府知府孙固再度进言。
自官家下达罪己诏后,反对对夏进兵之风大涨。
官家听了皱眉,自从章越改免役法后确实收入大减。每年少了六百万贯的收入,当初章越说这钱给他从别处补来。之后章越下野又没了下文。
说完官家看向章越,章越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中书三宰执眼下是这般,章越是负责财赋和伐夏之事,一个是负责找钱,一个是负责花钱。
元绛则是主持礼仪和贡举之事,算是最无关紧要的。
王珪则主持其他方面。
官家看向章越用意显然就是钱呢?
章越不说话,却见三司使黄履起身奏道:“陛下,这两年来三司已是推动高丽与大宋海贸互市。”
“因钱钞在高丽,大理推行之故,每年海贸市易可以盈余近八十万贯。”
“至于三司推行减赋,已是从各面每年省下五十万贯。”
官家皱眉去年说是从汴京至洛阳,再至陕西路驿传,从官营改为官办民营,每年为朝廷节费百万。
但这里也才两百多万贯,离章越所言六百万差距甚大。
元绛道:“盐钞,交子用度一直是源源不断,但自伐夏之事后,钱钞交子皆是一度大贬。”
黄履道:“陛下,这是因为朝野传闻朝廷要发更多的盐钞和交子。臣以为之前钱钞和交子价皆平稳,如今跌一些也是合理,若继续下跌三司和交引所都有余钱,对民间多余的钱钞进行回购。”
黄履这一番输入,化解了章越要天子解释为啥还没有搞来六百万贯钱的缘故。
其实仔细一说,章越下野近一年,这些也不能怪他。不过章越复出拜相,这些又要担当起来了。
官家点点头,黄履道:“陛下,有人言盐钞之物尚有可凭,但交子之物乃无源之水。臣不如此以为,只要朝廷维持钱钞二物信用,则朝廷从钱钞二物中所取的财源将源源不绝。”
章越听黄履所言,交子已是越来越趋近于信用货币。
为什么防止制假,纸钞都选自两淮所产的禇纸,同时每三年一废。朝廷重新发行新币。
黄履说完后坐下,官家道:“黄卿这些年操持国库着实功在社稷。”
“朕以为钱钞二物最好的便是取其铸币之税,同时缓解民间钱荒。每年取自虽不多,但源源不绝,滥发钱钞之事乃杀鸡取卵。朕不为之!”
大臣们一并称是。
官家
却见吕公著出班道:“自免役法改为募役法后,朝廷各地小民造反生事确实少了许多,聚众抗税之事也是消停。可见此乃修法之善,只要不盘剥百姓,滋扰细民,便可为小康。”
官家笑道:“朕听闻了募役之法虽钱入不如从前,但百姓宽之,人人皆悦。”
诸多新政中,募役法一直是评价最高的,在章越改革之后更是连差评都几乎没有了,且仍继续为朝廷增加着收入。
孙固再道:“但朝廷财赋匮乏,乃不争之事实。既是辽国出面调停,西夏又有主动议和之念,臣以为当以此议和。”
“如此也可避免开罪两国,两面受敌。若继续再战下去,维持对西夏用兵,则需朝廷源源不断地增加财赋,百姓安乐也便无从谈起了。”
章越又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最近他与王珪有些靠拢。
王珪装着精力不济在那不说话,章越则是频频喝茶,以为无事,反正年纪尚轻且肾好。
章越尽可能地在朝堂上不表态,而是让。
在会议之中尽量要实现‘假皿煮’。
朝堂外部都以为征夏是一拍脑袋就有的事的,但朝堂上都要反问你一句‘钱呢?’
你要能把钱搞来的本事,别说灭夏了,辽国也给你平了。
章越距离天子六百万贯目标,目前只实现了三分之一。
枢密使冯京道:“陛下,征夏之事关乎民力,物力,财力,如今朝廷虽拓宽财源,但不过勉力维持,一旦征夏再败,则又不知要花去多少钱财。”
“如此朝廷为了取财,势必要横征暴敛。”
冯京说完,蔡确起身反对道:“熙宁之变法,官民称便何来横征暴敛。”
“臣以为申商之道不足取,但舒国公之法继续利国用,足以行之。”
官家问道:“如何行之?”
蔡确当下说了几个办法,章越,黄履都听得皱了眉,官家却频频点头。
御前会议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围绕着一个‘钱’字。
但钱字又围绕着要不要继续‘苦一苦百姓’还是官家‘恢复汉唐故土’的大志来回拉扯。
最后一般都要到苦一苦百姓的内容上。
而‘苦一苦百姓’又可以细分于‘只苦官绅’和‘横征暴敛’上继续拉扯。
在章越看来,财赋之事可以渐进式增长,反而言之爆炸性增加收入的办法,容易留下严重的后患。
如今变法进入了后王安石时代。
治平末年,财政收入的困境已经得到缓解。
但是其变法尽管打击了兼并家,增加了财政收入,却也陷入破坏了商业流通和打击中产之家的不利一面。
章越通过发行盐钞,回购交子,重新稳定交子币值,对国办民营的棉纺业及邮政,交引所这些新兴产业进行扶持,加强与外国互市的贸易,恰恰都需要商业上的稳定,繁荣和流通。
所以必须进行调整。
财政上坚持‘可持续发展’,不搞一锤子买卖,宁可灭夏的进度慢一点,财政增长的速度慢一些,也不实行大规模地征税政策,以破坏现在的商业流通。
这绝不是既要又要的折中之举,而是新的增长点必须配合以相应的国策。
所以不仅是一个国策上的调整,且必须整个国家在意识形态上的重新转变。
这是从文化,军事,政治三面为新改革服务,这也是王安石调一天下的策略。
这时翰林学士章惇道:“冯枢相所言差矣,朝廷收入还有盈余,自变法以来每年还有两三百万贯盈余,岂可动则因辽国调停,而畏惧对夏用兵之事?”
“两路伐夏虽败犹荣,取兰州,天都山皆非常不世之功也。以往朝廷出师,常为西人所困者,以出界便入沙漠之地,既无水草,又无人烟,未及见敌,我师已困矣。”
“而西人之来,虽已涉沙碛,乃在其境内,每天横山聚兵就粮,因以犯塞,稍入吾境,必有所获,此西人所以常获利。今天都山尽为我有,则遂以沙漠为界,彼无聚兵就粮之地,其欲犯塞难矣。”
“西安建州,包括天都,自天都至秦州甘谷城,南北一直五百里,幅员殆千余里。泾原进据天都,熙河自汝遮建城寨至会州,故两路边面相通接,而秦州遂为腹裏。”
“此大好时机,当并立再取,臣以为再言议和者当斩!”
章惇一番义正词严之言,顿时博得了官家青睐。
如今蔡确,章惇二人皆争入中书,同时他们也是官家心底期许的人物。蔡确和章惇在伐夏和财务上,屡屡说出附和官家心意上的话,也是加重自己入中书的砝码。
冯京则道:“此言误也,取得些许荒芜之地,于国何益?”
“鄜延路几乎全军覆没,而泾原路环庆路熙河路十几万兵马不能解鸣沙城之围,败至如此,何必掩过饰非?”
冯京虽与章惇争,章越面上则有些挂不住。
鄜延路兵败他尚无责任,但解围鸣沙城是他一手主持的,结果仍是弄了个城破军覆的结局。
朝堂上不少人对章越这一次复出期望极高,包括官家也是对章越说出‘受命于败军之将,奉命于危难之间’这般期望极深的话来。
结果章越复相之后,仍是被西夏在十几万宋军面前攻陷了鸣沙城,宋朝要陷入被迫与西夏议和的境地。
这时候章越起身道:“陛下,鸣沙城破,乃臣措置无方,难辞其咎!”
章越出言,满殿默然。
其实之前鸣沙城破,王珪章越皆是请罪,章越自请贬官三级,被天子驳回。如今章越重新再请。
官家道:“章卿无需如此。胜负之事,卿岂预料在先。”
章越道:“陛下,军征之事,必须赏罚分明,否则如何统御诸路,令将士用命!不责臣,无以明三军。”
蔡确又出班道:“丞相既有此言,陛下又已下诏罪己,当如其请,否则天下以为无方,臣以为当允之。”
蔡确出言,官家也想起之前章越与王安石辩经之事。
官家当然知道章越与王安石辩经目的何在?
但在官家眼底,任章越为宰相就是两件事,一个是搞钱,另一个是将搞来的钱花掉(灭夏)。
其他事不要插手了。
官家想到这里道:“也罢,那便降章卿一官,罚铜五十斤。”
章越本官为礼部尚书降一官为工部尚书,降一官对章越现在而言,其实在实质上无足轻重。
不过在另一个方面则意义颇大。
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阿里骨
汴京大风霾天。
大风沙子刮得人睁不开眼。
“丞相,这是安济坊,幼慈坊章程!王丞相请你过目!”
中书视厅内,蔡京将章程给章越过目,蔡卞坐在一旁。
章越看了蔡京办安济坊,幼慈坊之初衷,乃后世公立医院,儿童福利院的雏形,不由大为满意。
这个时代贫民都是看不起病,买不起药,故百姓得病后死亡率奇高。有了医生之后,可以大幅降低贫民中的死亡率。
蔡京一面看章越脸色,一面道:“下官闻丞相多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之意,有所深思。”
“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乃上天之子,自是要代天行道。安济坊可解贫民无钱求医问药之苦,而幼慈坊用于平日灾年,百姓无法抚养孩童,故朝廷出钱为民抚养。”
章越欣然道:“甚好,甚好。”
蔡京果真是时时能体贴他的意思。
蔡卞道:“此二者都是德政。我记得当年丞相与舒国公谈管仲的九惠之教,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养疾;五曰合独;六曰问病;七曰通穷;八曰赈困;九曰接绝。”
“兄长这二坊便为了问病和慈幼,也算是了了丞相的初心。”
章越听了蔡卞这么说,笑了笑想起当年拿这九惠之教上门请教王安石时的情景。
蔡京谦然低下头道:“丞相爱民之心,上承管子,孟子。京长年在丞相门下,承丞相之教受益匪浅。”
“下官以为朝廷虽用度紧张,但也可抽出部分使用,譬如先在东京或各京府中推广,再推行至州府,以至于县府。”
章越心道,历史上蔡京可是公办福利的第一人,不过他办得太急,太追求政绩,为了丰亨豫大而丰亨豫大。
章越道:“元长,事要一步步来,这幼慈院和安济坊便先在京师试行,设安济院为贫民问诊,但我看前代也有别坊之治,都是免费为贫民问诊施药,虽是一片仁心德心,最后却难以为继。”
“我看这般,坐馆之地的租金,医生的薪酬皆由朝廷支出,对百姓只收两文诊金充作笔墨之费便好,至于药材让百姓去药店自购。”
蔡京道:“丞相高瞻远瞩,京所不及。京还思得一事,宫中宫人患病以往都无法医治,多送至寺庙调养,但寺庙又无法医治宫人。京所思在宫旁设一‘患坊’,让普通宫人也得以免费地医治。”
章越心道,好个蔡京,想出伺候好领导身边的人这一招。借以公力而行私惠,但话说回来,这也是为官长久的办法。
你不让上面的人吃肉,
当然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章越道:“王丞相也是意属如此吧!”
“是。”蔡京如实道。
章越暗笑,蔡京果真厉害。
章越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王珪则是通过‘患坊’讨好宫人,借此固宠。
蔡京的方案可谓同时满足了两个宰相的需求。
王珪在仁宗时常入宫写诗,以巴结妃嫔,对此自是驾轻就熟。
如今再通过‘患坊’,对这些普通宫人施以恩惠,让他们领好处。别看这些宫人出身卑微,他们口中对官员的风评,比老百姓对官员的风评还要紧。
甚至有时候还能坏事。
章越道:“对患坊我没有异议,不过既在京师试行,至于患坊和安济坊的医官,要从别处选任,而不从翰林太医院中。”
蔡京闻言犹豫道:“这……”
章越道:“宫里太医的本事,你们又不是不知,其中皆是人情世故,怎能指望他们,否则先帝病重时,韩魏公等人就不会从民间寻良医了。”
“京师人多,常闹瘟疫,安济坊以后还要疗疾疫,也需从民间请高明的医生坐镇。”
蔡京领命走了。
他的神色很是振奋。
他会起草好熟状,等三位中书确认后画押,便可上奏了,最后便可落为实处。以后这便是他的政绩。
蔡卞道:“丞相,卞担心有人评议说‘治世当以大德,而不以小惠’。”
章越失笑:“小惠?”
这话章越记得宋慈常放在口头,说来这位法医鼻祖是建阳人,也是老乡啊。
以后国子监可设医学,设博士教授医者,要将家学变为公学。要从天下寻访名医。不仅是汴京还要有官医,军中也要设军医。
不过这是以后的事。
其实宋朝士大夫研究医学风气很盛,有句话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言下之意是治病和治国的道理是差不多的。王安石就对医学有所研究。沈括和苏轼都写过医书,熙宁八年时将二人合著为《沈苏良方》。
章越想到这里道:“元度,你说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蔡卞道:“老泰山与丞相辩难时,多次听他提及过丞相所提的‘九惠之教’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卞深感丞相为民之心,只是如今陛下委丞相攻夏之任,怕是一时难以权衡。”
章越听了蔡卞的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蔡卞其实也在委婉地提醒他,官家让自己为宰相是为了啥?
若是官家发现章越心思,没有全然放在伐夏上,甚至借着伐夏的名义上位,而是又将精力用在了当年与王安石辩难的‘九惠之教’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上。
用在类似改免役法为募役法这等,虽减轻百姓疾苦和负担,但使朝廷收入大减的办法上。
那么官家肯定会恼火的。
章越道:“这句治世当以大德,不以小惠,不会是舒国公所言的吧。”
蔡卞立即道:“家岳没这么说。”
章越道“但评价余时,说过差不多的话吧。”
蔡卞不敢答。
章越道:“元度,舒国公变法之学源自法家,你知道法家的学说源自哪?”
蔡卞道:“听说李悝、吴起都是子夏的学生,商鞅的学说又源自李悝,应是出自儒家。”
章越道:“那韩非子呢?”
蔡卞道:“师从自荀子。”
章越道:“错了,韩非子虽师承自荀子,却其学说与儒家毫无关系,他之学说却是归本于黄老,故而才能集法家之大成。”
“故史记将韩非子与老子合传,三代以下能知老子之意,并应用到权谋上的唯独韩非一人。”
“韩非子的权谋深明致用之道,故秦王用之。就好比伐夏和利民,便是一体两面之事,看似南辕北辙,却是一体的。要将两件事合成一件事来办。就好比秦平六国前,先修都江堰,郑国渠一般。”
蔡卞道:“可是陛下那边如何交代?”
章越心道,这时候天子的心理,就如同股票跌了急于补仓的股民一般。岂不是势头不对,越补越死。
当初御前奏对时说好了缓攻缓攻,要用五至十年灭夏,而看官家的意思,还是恨不得明年就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年就将西夏给灭了。
换了章越自己,肯定以不变应万变,但这不符合天子心意。
但章越性子也不会力顶,故意逆着天子的心意行事。
章越道:“我听说这一次青唐攻凉州,本要打下凉州了,得知灵州城下我军兵败,不顾童贯反对擅自退兵。”
蔡卞一听便知道章越什么意思了。
西夏一时不可争锋,青唐还不是手把手的拿捏么?丞相此举肯定是又要故技重施了,逮着一只羊拼命薅羊。
这一次攻打凉州,青唐骑墙派的本色重演,肯定是令章越不悦了。
他道:“听说董毡已是病重,大事都交给其子欺丁和温溪心办理。这二人不和,欺丁喜欢便装易服,私自往民间,温溪心却独揽大权。”
“卞记得当年取湟州,击败阿里骨时,温溪心出力甚大,而且与一直与丞相交好。而欺丁则娶了西夏和回鹘的公主。”
蔡卞提出了足够多的暗示,他觉得章越应该又是要分化拉拢青唐内部势力,既是如此比起董毡父子的左右摇摆,扶植一向亲宋的温溪心更妥帖。
哪知章越却道:“阿里骨眼前如何?”
蔡卞一愣然后道:“阿里骨被俘进京后,已是住了两年,一直上疏天子言水土不服,恳请返回青唐。”
章越道:“既是阿里骨要回去,便让他回去吧!”
蔡卞闻言惊讶道:“丞相,阿里骨乃当世豪杰且屡次叛宋,万一放虎归山,则后果不堪设想!”
却见章越不动声色地沏了碗茶,举杯入口后又放下徐徐道了句。
“灭青唐不难,降青唐方难。降青唐不难,服人心方难。”
……
汴京一处府邸中。
内外皆戒备森严。
昔日的青唐之主阿里骨如今困居在此。
阿里骨记得自己被俘进京之后,宋朝天子亲自接见了他,还温言安抚了一番。
阿里骨不知道当时朝中不少人说此贼有反骨,当杀了告之太庙。但是章越却与天子说当厚抚阿里骨。
阿里骨进京之后,不仅没受到任何难处,反而他在青唐城的妻妾全部都接到了汴京城里。
这些年阿里骨在圈禁这两年之中,一面忙着造人,生了十几个娃,一面则是不断上疏,奉承宋朝天子,请求放他回青唐故土永不叛宋,他的家小可以全部留在汴京作为人质。
这一日,突然一名宋朝使者抵至阿里骨的宅院之中,宣读了圣旨。
阿里骨这两年入乡随俗,丝毫也没清闲,对汉人礼仪以及汉话汉字也是全部掌握。
等到阿里骨圣旨中所言,允许阿里骨返回青唐时。
这一刻阿里骨百感交集。
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有思想的棋子
汴京阿里骨的府邸。
阿里骨面对圣旨叩谢皇恩问道:“不知何日面谢天子?”
中使对阿里骨道:“陛下,无暇见你,你入宫后,在宫阙外叩谢后便可出京赴任。”
阿里骨闻言心底一凛,他就在汉地已知一些习俗,若是自己这一番出京赴任,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那么说明自己无足轻重。
但阿里骨还是一脸恭顺地接过圣旨。
等宋使走后,阿里骨原先的部属闻讯后都上门道贺。
这上百名青唐蕃部的首领,都是阿里骨心腹。当年阿里骨战败后,被温溪心等人擒拿并作为俘虏献至汴京的。
这些人如今在宋朝都过得还成,朝廷取贫家之女,以及娼妓服侍他们,还支给了俸禄。
结果这些人不少都在宋朝娶妻生子了,还学会说了汉话。
阿里骨本人也有两名妾室也是在汴京所娶。
宋朝皇帝时不时地有赏赐,但这一次阿里骨回青唐后,这些人大多无法前往追随他往青唐,只有在宋朝生儿育女的,方允许对方跟随阿里骨回京。
这些也不过十余人而已。
一位首领道:“阿里骨,你真信宋人肯放我们回青唐吗?不会是走到半路,将我们都杀了?”
阿里骨不知这名手下居汉这么多年是否变心,怎肯将心底话吐露。
阿里骨道:“你们也住在汴京多年,我本以为青唐城是极大极大了,但与汴京相比不过是个土围子罢了。”
“这些年宋朝皇帝待我们不错,尔等就放心为宋朝皇帝办事吧。”
对方道:“我总是怕半夜被人一刀宰了。”
阿里骨之前一心盼望着回青唐,如今得了允命心底又生犹豫。
等众人走后,家里的妻妾都是哭哭啼啼,都是他在青唐娶的,至于两名宋朝妾室则是满脸欢喜。
阿里骨心烦,一杯接着一杯喝酒,喝了一半起身如厕。
却听他的一名妾室悄悄地道:“阿里骨此番回青唐城必是再叛宋,如此我们哪有命在?”
另一名妾室则道:“万万不会如此的,我们都留在京师,阿里骨怎能不念这些年的恩情。他去了边疆若给朝廷立功,我们脸上也是有光。”
说话的正是他汉人妾室。
对方言道:“你是汉女跟着阿里骨时日短,不知道阿里骨是怎么样的人?他是天生的枭雄,这辈子决不肯屈居人下的。若不是如此,我当初也万万不会嫁给他。”
“可怜我们了。”
阿里骨闻言走回室内,却见书房亮着灯。他府上的汉人通译正在收拾。
阿里骨如今汉话说得非常流利,已是不用汉人通译,但他清楚此人是宋朝皇帝派来监视自己的所以留在身边。
二人见面后,阿里骨道:“先生不随我去青唐吗?”
对方言道:“团练盖世英雄,此番自是龙归大海,用不着小人了。”
阿里骨道:“你也不信我?你等着!”
对方不说话。
阿里骨不说话,独自回屋喝了一夜酒。
……
两日后阿里骨在宫阙外面辞。
官家没有见阿里骨,而是让一个内侍与阿里骨说了几句:“陛下道,已知卿颇为勇力,此番回青唐城镇守,日后好好恭顺大宋便是。”
阿里骨道:“可否容我见过陛下一面,再行出使。”
内侍微微笑道:“陛下今日无暇。”
阿里骨再三恳请最后只好告退,但他转念一想便找了一名宫人询问:“中书门下怎么去?”
……
政事堂上,王珪,章越,元绛三人正面对官员们轮流议事。
这时堂吏向王珪报道:“刺史阿里骨求见。”
王珪闻言错愕:“阿里骨?外臣为何求见宰相?”
堂吏道:“阿里骨昨日已接受了朝廷的封职,称不上外臣了。”
王珪心道,政事堂上岂是容他想来就来的地方,正要下令堂吏辞了,一旁元绛道:“见一见也无妨。”
王珪话便收了回去。
不久阿里骨入了政事堂,对方行了礼,倒是十分周正:“本刺史前往外州,便意面辞了陛下再去,但陛下没有见到,故来此问宰相们的意思。”
王珪道:“陛下,让你去便去,来政事堂我等也没有二话。”
章越对阿里骨道:“阿里骨你这一次蒙天子大赦返回青唐,当好好用命,不要辜负了皇恩。”
阿里骨认得章越,,自己当年便是吃了此人大亏,做了对方手下败将,成为阶下囚。
他每夜念此心底怎能不恨,自己此番回去,若有机会定是……但他也知道不可能了。
阿里骨抱拳道:“章丞相,许久不见了。”
“我阿里骨今日临别之际有一策献上,青唐之北乃草头鞑靼和龟兹回鹘,我愿到此招揽诸部北上攻取沙,甘,肃数州,以策应大宋攻凉州!”
阿里骨此言一出,轮到章越对他刮目相看。
阿里骨只是他手上一枚棋子而已,但如今棋子有了自己思想,这还得了。
章越一时不说话,王珪,元绛都是何等机敏人物,一下子看出端倪来。
元绛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道:“阿里骨你仔细说说。”
阿里骨反而道:“我的话,陛下能知吗?”
元绛道:“阿里骨你不要以为自己奇货可居,这是中书门下,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阿里骨想了想,当即进言。
一个时辰后,阿里骨已是出现在崇政堂上,面对向天子和宰臣们进言。
原来阿里骨主动提出,去招揽龟兹回鹘(黄头回鹘)和草头鞑靼(黄头鞑靼)。
这两个松散的部落联盟,坐落在于阗(黑汗王朝)国与青唐之间,党项攻陷了甘凉,后又破了瓜州沙洲,占据了整个河西走廊后,切断了宋朝的丝绸之路后。
宋朝与西域国家的往来,便走这条路线。
这条新丝绸之路当然非常不好走,要翻越祁连山脉和高原。
官家曾询问过于阗使者问他路上走了几年,使者回答说走了两年。
这龟兹回鹘是出自突骑施,回鹘灭亡后迁至此处,后来李元昊攻破凉州后,又收容了甘州回鹘的部分,而黄头鞑靼则是蒙古种,表面依附于龟兹回鹘,但也是一盘散沙。
主要是他们聚居的地方人烟稀少,地方荒凉,不具备组成强有力部落的机会。
但阿里骨是于阗人,又通过在青唐多年,掌握了这一条丝绸之路,所以在黄头鞑靼,龟兹回鹘中颇有号召力。
阿里骨提议回青唐招揽这两部,攻打西夏的沙洲,瓜洲,甘州,顺势配合宋军拿下凉州。
阿里骨无疑给了君臣们一个新思路。
连章越也一时说不出此策的好坏来。
但官家无疑是被阿里骨说动了,示意对方先下去歇息,自己与宰臣们商议。
“这阿里骨还是颇为骁勇善战的,而欺丁和温溪心对朕虽是恭顺,可办事却不尽心。上一次攻凉州都要打下来了,居然临阵退兵,最后坏了朕的大计。”
吕公著道:“陛下,阿里骨此人又狼顾鹰视之相,乃枭雄之士。方才陛下言要借重他时,此人眼中露出得色。”
章越心道吕公著看人真是见微知著,阿里骨也算是有些城府了,但丝毫瞒不住对方。章越道:“陛下,阿里骨确有狼顾鹰视之相。”
官家则道:“卿之前欲放阿里骨回青唐,不也是让他与欺丁和温溪心二人生乱吗?”
“如今忠于阿里骨的大多数部落首领都在汴京拘着,量此人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元绛道:“陛下,阿里骨在京两年,好歹更忠顺我大宋,他的家小也都在京城中。”
“就算阿里骨不忠,但他只要能攻下西夏的瓜州,沙州,甘州,一切由他自取。”
官家道:“只要阿里骨截断了河西走廊,党项就如冢中枯骨一般,从此不足为惧了。章卿以为如何?”
章越道:“陛下,若阿里骨在青唐城,臣尚可控制,若是出了青唐,日后则难了。”
官家道:“他的家小在京中。”
章越道:“陛下,当年党项李继迁叛宋,朝廷也不是囚了他其母和妻子,可最后无用。不过臣以为阿里骨既有此议,让他一试也是无妨。”
官家徐徐点头道:“朕封阿里骨为肃州团练使前往青唐,出面招揽龟兹回鹘和黄头鞑靼。”
欺丁也不是团练使,温溪心则是刺史,阿里骨封为团练使后在宋朝的官职序列里就有了与欺丁平起平坐的机会。
下朝之后,吕公著对章越道:“阿里骨这一打岔,可是打扰了丞相的计划。”
章越道:“确实,不过我也并非按照计划来的,战争都是瞬息万变的,你需要不断根据局势不断改变。”
“吕公出使西夏之事,再考虑考虑?”
吕公著笑道:“吕某两度拒绝了丞相,丞相还是意属吕某吗?”
章越笑道:“吕公,晏子说过天下有三等人。”
“君子者难进而易退也,其次易进而易退也,小人易进而难退也。”
“吕公难进易退,故值得余再三相请。”
吕公著笑着点头道:“丞相如此之诚心,吕某唯有勉为其难。”
……
鸣沙之战后,宋夏损失都不小,两边在辽国的调停下,都是同意息兵议和。
西夏派出李清,宋朝派出吕公著分别于延州,夏州进行两次谈判,都没谈出结果来。
元丰二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元丰三年。
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兰州大捷(两更合一更)
汴京宝塔寺内。
一处殿内供奉着许多往生牌位。
章越,黄好义,黄履等人站在往生牌位前,默然合十,为亡者祭祷。
“好兄弟,你便好好安歇,以后四时祭祀都是不缺。我已寻得你堂伯,让他出继一孙,以后为你延续香火。”
“你生平常说,人死一切皆了,这些都是无益。你定嫌我麻烦,你说人生在世无牵无挂,有酒便好。但好歹也让我帮你身后做些事,尽尽心。”
“好了,待他日官军打下灵州城后,我再亲提好酒到你坟前拜祭。”
说完章越对唐九的牌位拜了拜,一旁黄好义,黄履各自拜祭。
三人都是黯然。
章越想起,当年唐九带着自己从福建路一直北上进京的日子。
拜祭了唐九后,寺中备好了一桌斋菜,章越三人便吃了几口。黄履让黄好义出门买些纸钱,然后对章越道:“章子厚近日在翰院之中批评吕公著,孙固议和,又隐隐意指丞相自任相后全无主张,于伐夏之上不温不火,甚至无所事事。”
章越闻言夹了一筷子素菜,问道:“然后呢?”
黄履道:“没有了,章子厚力主伐夏是众所周知的,我想倒是就事论事,并非他故。”
章越明白黄履言下之意,章惇不是故意针对你来的。他咀嚼着斋菜心道,章惇此人傲慢,专断,对于认准了的事绝不妥协。
从平梅山蛮后入中书,蔡确,章惇二人都是极力主张对夏进攻,对于此番议和之事极为不满。
蔡确确有窥测上意的成分在,不过章惇倒是出自一番血诚,难怪被后世网友称作‘铁血宰相’。
章越想到这里,从桌上夹了一筷子茄子道:“安中,你尝尝这手艺。”
黄履道:“度之,你再不拿出主张来,若陛下对你失去耐心怎么办?或暗中有什么其他布置?”
章越道:“安中,我没有其他布置,眼下当安定国内,收拾军心,陕西之事交给行枢密院,国内之事你我徐徐扩充财源便是。眼下我军新败,这时候不宜轻动,当以静制敌,守挫藏锋。”
黄履道:“以静制敌?守挫藏锋?怕是他人不解。朝中已有不少闲言碎语,指责你不顾大局。他们碍着你不敢言语。但我却听了不少。”
章越道:“我岂没有听闻,世人评议对我不过如天下的浮云,时聚时散,我下野过数次,今天早已不将朝议放在心上。”
黄履点点头道:“你办事素来按部就班,但陛下缺少耐心。是了,子瞻到京,你打算如何?”
章越道:“你听说了?”
黄履道:“子瞻是善人,但动则讽刺时政,又兼名望高,故陛下怕是难以相忍。”
章越道:“道之所在,不得不救。”
黄履道:“此事分寸,你需细细把握,我担心在此事上,你与陛下又是意见不一,生出争执来。”
“殿议时陛下不满你要办安济坊慈幼坊,还要疏通汴河洛河等,在太学开设医学。你我好容易才攒得些许钱财,又被你花去。”
章越闻言失笑道:“知道了安中,我知你为我着急。”
“此番临危受命,主持伐夏之事,我怎会不尽心。至于子瞻之事,我自有分寸。”
这时候黄好义回来,黄履又说了几句方才离去。
黄履走了后,黄好义大大咧咧地坐下道:“丞相,事我都办妥了。”
章越没理会。
黄好义见章越不搭理他,也不在意。自己继续一面大筷大筷地夹菜还与自己聊些见闻。
章越听了笑了笑。
他想起朋友两等,一等是给你提供情绪价值,他们可能帮不上你太多的忙,黄好义便是‘做兄弟在心中,有事电话打不通’这种,还有一等是能给你帮忙的,但能给你帮忙也是牛人,却难以给你提供什么情绪价值。
听着黄好义见闻越说越离谱,章越笑骂了几句。
笑过之后,章越从怀里取出几张钱钞(交引)来放在黄好义手中:“前日你家五郎百日没去道贺,这些算作我的贺礼了。”
黄好义看着钱钞,反是突然感慨地道:“丞相,这几日我老想起我们当年的事,咱们二人出闽若没有遇到唐九,没有遇到玉莲……丞相,丞相,你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就走了。”
章越又重新坐下,黄好义笑着道:“丞相方才说笑的,如今我方知‘丑妻近地家中宝’的意思,娶妻只要妻子性子贤惠便好,说来当年还笑诸葛孔明娶了个丑妻,现在方知我浅薄了。”
章越吃完斋饭当即坐着车驾返回章府。
合寺僧人皆出门相送。
章越路上正好路过章楶家门。
章越想起最近章楶与章惇走得近。
章楶与章惇交情本就比自己好,二人也是性情相投,而且因对夏主战之事,二人关系密切。自己回朝后,章楶看出自己要对夏用兵的决心,当时主动投靠。
但鸣沙城失陷后,章越对夏攻势渐缓,令章楶心生不满。
章楶因不受官家赏识的缘故,虽官至宰执,但也不痛快。他屡请前往西北将兵,却都为章越所否。
章越知道章楶有大志,也有足够能力。但当初章楶出任熙河路经略使,自己一再要他经略熙河要首重屯田,次重战守。
但章楶却是重战守,而轻屯田。
这令章越觉得不快意,又兼现在他与章惇走得越近,章越越是不用他。
章楶平青唐后也受到天子赐第,也在兴道坊,与章越府不过里许之隔。
章越路过章楶家门时,却见章楶之父章访带着十余名家人迎于道旁。
章越命马车停下,自己下了马车对章访道:“叔父。”
章访一直与章实和自己有所往来。二人见礼后,章访道:“丞相路过这里,为何不到家中一叙,歇一歇脚呢?”
章越道:“最近忙于朝政,改日再登门看望叔父。”
章访退下道:“丞相日理万机,请恕我冒昧了。”
章越问道:“楶哥儿身子近来好了吗?”
章楶因不受官家待见,才干在章越那也无从施展,最近又称病在家。
章访闻言叹息道:“丞相,实一言难尽啊!”
章越看着章访恳切的神情,于是道:“那我看一看楶哥儿。”
章访闻言大喜,他本意就是为了章楶和章越二人缓和关系。
章越进入府中时,见到章楶从床榻上起身道:“未知丞相大驾,有失远迎!”
章越坐在章楶身旁道:“质夫,无须多礼,身子近来可好些了?”
章楶道:“丞相也知道楶乃心病难医。”
章越道:“又是何苦如此。”
章楶痛心疾首地道:“丞相,王师所得之地,一寸一毫皆百战而得来的,绝不可弃。吕公著主弃地以议和之论,中书一无所知吗?”
章越闻言默然。
章楶又道:“我知朝堂会有人说兰会,天都山平夏城不弃,所弃者皆不可守的地方。如不与西戎议和,绝无高枕之日。”
“但弃地不仅有弱国威,且开取侮于四夷之端。主张弃地的似吕公著,孙固,韩维皆儒臣,不知边事之过计。但难道丞相也是不知吗?”
章越有些敷衍地道:“如今有得地与养民难以兼顾之患,防西贼还是防盗贼,不可知也。今弃一些地,与西夏换一些两路伐夏之俘虏,也未尝不可。”
章越与章楶聊得不欢。
章楶再度请求道:“丞相,我宁为一经略使,也不愿在京尸位素餐。”
章越道:“经略使怕是不能,唯有防御州或团练州知州才可。”
章楶变色,他显然觉得自己从签书枢密院自降为经略使已是够委曲求全了。没料到章越只肯给他一个知州,甚至还不是节度使州的知州。
章楶大为失望,索性闭目养神。
章越心底想起,章楶为经略使时,二人何等肝胆,可谓是同舟共济。如今利益不同,怕是因此而分。
章越当即从章楶府上离开,寻又吩咐黄好义让他的兄长黄好谦和其子黄寔去看望章楶。
黄好谦是章惇,章楶的姐夫,又得蔡确提携,与苏轼苏辙为好友,他的儿子黄寔则在章越门下办事,现被章越提为监察御史。
章越现门下也是派系极多,毕竟寒门出身,难免底蕴不够。
章越回到府中,恰好下了小雪。
章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这些日子天子虽对己推心置腹,授予全权,但也不时板起脸来敲打一番,忽冷忽热,以此来显得自己高深莫测,圣意难测。
章越是明白人,对这些帝王心术的手段,他怎么不知呢?
若可行,自己早授章楶行枢密使之职由他担任此职,岂不是要胜过韩缜十倍,可惜啊,都是官家猜忌,祖制所限,防着这个,又防着那个。
官场上的攻讦和指责,又是频频不断,令他不得不分心应对。
章越坐在院落里,闲闲体会,朝堂之事如波涛般在心底翻涌。
这时候十七娘带着两名女使于庭院之中踏雪而至,章越看着十七娘大喜,当即站起身来。
十七娘对章越道:“官人眉头紧锁,是在烦心朝堂之事吗?”
章越道:“让娘子忧心了。”
十七娘笑道:“你我本是夫妻一体,有什么忧心不忧心。是了,官人最近不是在寻访名医吗?”
章越点点头道:“是啊。”
十七娘笑道:“若是如此,我可以帮得上忙。”
章越问道:“娘子认得什么名医吗?”
十七娘道:“为官人寻了一位。”
“名医何在?”章越立即问道。
十七娘笑道:“官人且听我说来此人来路。”
“此人姓钱名乙……”
“赵钱孙李的钱?”
十七娘笑道:“确实,听说与吴越王钱俶有宗属关系,不过此人学医虽从一吕姓医生学医,但他却是不名一师,不私一说,自己著书立说。”
章越闻言喜道:“我便是要这般人才。”
十七娘笑道:“官人还未听我说完呢,此人善于化裁古方,创制新方。他采张仲景《金匮要略》所载的崔氏八味丸加减化裁,作六味地黄丸……”
章越一听这六味地黄丸,便知这钱乙是谁了。
这六味地黄丸在后世谁没……没听说过呀。
原来是宋朝这钱乙所发明创造的。章越已下定了决心,这等有大功德之人定要请来好生供着。
章越喜着握着十七娘的手的道:“娘子,你这一次可帮了我的大忙了。
……
正在这时,府门有人拍门,大声道:“丞相,丞相,兰州大捷!”
章越闻言先取了书信一看。
原来西夏故技重施,梁乙埋假以和谈为掩护,麻痹各路宋军,自己则亲率二十万大军袭取兰州城。
西夏大军趁着黄河坚冰,渡河直抵兰州,并将城池包围。
李宪当时并不在兰州,而是由大将李浩驻守。
李浩从章惇平南蛮立下大功,之后被推举给天子,之后转到熙河路。章楶对章惇的旧将李浩十分器重,而李浩这一次攻下兰州立大功,拜为熙河路兵马副总管,乃熙河路仅次于李宪,王厚的第三号人物。
李浩虽早听章越,李宪数次严令,将兰州城修得如铁铸的一般,兵马粮草皆十分充足。可见到西夏兵马之多,只好笼城死守,同时向熙州的李宪求援。
不过大将王文郁却请求出战。
当时西夏兵锋极盛,兰州附近所建的宋军堡寨被拔除了数座,李浩不肯王文郁出战问道“城中骑兵不过数百,如何出战?”
王文郁却道:“贼众我寡正当折其锋芒,以安众人之心,方可守住城池,此乃张辽守合肥之策。”
监军闫仁武道:“奉诏令守城而不让战,如果谁非要开关,我便弹劾谁。”
王文郁听了则道:“今出城作战以一当千,九死一生,我连死都不怕,又岂怕你弹劾我?”
“今守城没有必胜把握,出战方有可乘之机。”
见王文郁坚决,李浩允准。
于是王文郁招募七百人为敢死队,在夜里缒城而下,持短刀突入敌营,西夏兵马不知就里,惊惧溃散争相渡河而退。
而李宪得知兰州被围困,连夜率领精兵从熙州赶至,眼见西夏军炸营,当即趁势掩杀,两下齐攻西夏军伤亡近万。
此战取得了洮水之战后的又一大捷。
章越看到捷报喜不自胜,踱步半晌,激动地道:“此王文郁之勇堪比尉迟敬德。”
十七娘看章越这孩童一般的动作忍俊不禁,但心底也是由衷地跟着章越高兴。
这些日子章越眉头不皱,但今日这些情绪却是一扫而空。
……
此刻章楶府中,章楶与章惇二人正你一杯我一杯地饮酒。
喝至一半,章楶愤愤不平地道:“真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章惇举盏道:“质夫莫恼,眼下国家有事,你必有重新启用之时。”
章楶道:“我今为宰执,岂为自己地位而恼,实为国家所愤。先有鄜延路败旱海,后有泾原路败灵州,连熙河路亦败鸣沙,阿溪重伤至今卧床不起。”
“到了这时,章丞相却不理不睬,说什么以静制动。”
“他在御前说什么,叫我们不要去攻,西夏自己会来攻。我军只要守好兰州,会州,西安州,怀德军一线,西夏自己便会上门的。这叫什么谋略?这不是守株待兔,是什么?”
“自古以来只有名将去调度别人的,没有别人来调度我们的。党项人又岂会听他的。”
“党项人攻则主动,我们守,则处处陷入被动。章丞相还美其名曰‘结硬寨,打呆战’。简直天真至极,党项又岂会如他预料?”
章惇闻言斟了一杯酒道:“我也是看不明白。”
“可是陛下却说太皇太后称赞此人,只知其深而不知其浅。”
顿了顿章惇起身道:“我说他是无大德却好小惠。人固有一死,这是谁也逃不过的,但我希望为陛下,为大宋而死,而不是这般懦弱而死。”
“平夏乃陛下夙愿,也是我章惇之夙愿,似种谔,张守约他们即便死了,也是虽死犹荣,虽死犹生。两路伐夏之败后,唯有与西夏一战到底,方可挽回。但陛下却下罪己诏,章越还自贬一官,这不是向天下承认,这攻夏是错的吗?向人示弱吗?”
“此人平日讲起道理来啰哩啰唆,办事不知所谋。这时切不可再用祖制‘异论相搅’,需排除万难,如当年舒国公,从上到下‘一道德’绳之,将主张议和大臣皆排斥出外,大行重赏重罚之道,如此上下一心,再以全国之力一步一寨,步步为营压制西夏,方可制胜!否则一旦议和成功,国威尽丧,到时候连青唐也保不住!”
章楶坐地而起道:“惇哥儿,你这一番话说得太好,振聋发聩,若是你来为宰相,那该有多好。”
章惇摇了摇头,他办事便是这般雷厉风行,勇断而决。
所以两兄弟间,章楶与章惇更性情相投,反觉得章越有些不知变通,只知一味守挫。
正待这时,枢密府将兰州捷报送至章楶府上。
看着捷报,章惇章楶都是讶异,他们只想问,西夏怎么便真的去攻兰州了?
章越运道也太好了吧。
最要紧的是这一战大捷,挽回了宋军旱海,灵州,鸣沙连战连败的势头。
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良相良医
官家神采奕奕,将手中揣着兰州捷报放在棉垫旁,看着步入御苑之中的章越脸上绽起了笑容。
这时入内副都知石得一小心翼翼地领着章越走到御苑的拱桥旁,章越看着正在垂钓的官家不由微愕。
“官家平素不喜钓鱼啊!”
章越知道官家非常的勤政,平日接见大臣们都是在殿宇中,忙得经常连用膳的时间都推后了,很少有这般闲暇休息之时。倒是仁宗皇帝喜欢钓鱼,还与大臣们一起垂钓,王安石曾闹出一个误吃鱼饵的笑话来。
听章越这么说,石得一笑道:“官家今日心情好,一早便在此处了。”
章越点点头,走上拱桥直至官家身边,一旁内侍见了章越无不躬身作礼。
官家动了动钓竿,看到章越来到身旁故意问道:“章卿来此何事?”
章越道:“启禀陛下,臣听闻淑寿公主病了许多日了,故向陛下举荐一位神医。”
说话间石得一已是恭恭敬敬地搬来一张棉垫给章越坐下。与官家的棉垫相比,此垫稍显素色。
然后石得一赔着笑脸侍立在章越,官家一旁。这让这位皇宫中内侍第二号人物,如此恭敬的也唯有章越了。
章越一拽紫袍坐下后,官家意外地问道:“淑寿公主本有太医诊断,你说得的神医是何人?”
章越道:“启禀陛下,此人姓钱名乙,擅治儿科,能妙手回春,故臣举荐予陛下。”
换了一般人家听说有神医可治病必会高兴,官家神色则显得很凝重,似不愿意提及此事。不过既是章越亲口举荐必须给足面子。
官家道:“既是卿举荐,便封为太医院医正,宣入宫来一试。”
章越不愿钱乙入太医院,而是道:“陛下,此人不爱功名,先为公主诊治之后再论官职。”
“便如卿所奏。”
顿了顿官家道:“卿与朕同钓!”
说完一旁内侍捧出鱼竿,石得一亲自在鱼钩上穿好鱼饵,递给章越。
君臣二人并在池边垂钓,官家忽道:“朕听说卿当初制举三等,拜见仁庙时,也是在池边捧鱼,还献上御诗一首。”
章越愕然,石得一与左右内侍略微莞尔。
章越想起当年也是在池边,为仁宗皇帝‘挽尊’了一首诗,‘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
结果片刻后仁宗皇帝便钓起一头鱼来,打了章越的脸。当然了,也有官员说章越此诗谄媚,拍马屁的。
章越心道,今日官家心情很好嘛,与自己开这玩笑。
章越一甩鱼竿,从容地道:“回禀陛下,确实此事。”
章越望去,但见远处杨柳下,不少丽装,正值青春年少的宫女绕着池边,从挽着的花篮中取花瓣挥手散落。
花瓣浮于池上,荡漾在水波,数不清的锦鲤在池中时隐时现。
章越道:“当年仁庙在池边与臣道,以池中之鱼,喻天下万民。需遏兼并,利出一孔之道,否则不足以变革当世。仁庙言他年老心软,无法使此法,唯有待后来明君了。”
“此番话臣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然经熙宁元丰,今天下有治,陛下可谓不负仁庙。”
官家闻言大悦,然后道:“自古明君当有贤相相辅,方能成天下家国,百姓方能安居乐业。王安石心头有天下家国,卿心头有万民。”
“陛下……”章越有些意外。
官家继续道:“说来仁庙能识人,能做官家!当年对先帝说出,为我赵家子孙觅得一位太平宰相之语。今卿实不负仁庙知人之明。”
章越闻言感动,忙掩饰道:“陛下……鱼咬钩了。”
官家闻言笑了笑,当即拾起渔获来,石得一等宫人都是一并赞起官家钓术非凡。
官家笑了笑,寻又命人将鱼放归池中。
官家继续下竿道:“当年仁庙借池之鱼喻之天下百姓,而今朕眼前此池,何尝也不是天下呢?朕执政以来的错错对对,无论如何与仁庙一般,都是为了这个家国,为了百姓!”
“此番兰州之捷,卿可是未卜先知?”
章越如实道:“陛下,容臣实言,诚然不知……”
官家讶道:“真不知?”
章越道:“臣……若说一点预料也没有,倒也不是。这天下事并非有心栽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其中是有说道的。”
官家道:“如何说道?”
章越道:“陛下,有时候事之所以能成,不是我们刻意地做对一些事,而是我们意外做对一些事,后人常说这是无心插柳之得。”
“与其说是无心,其实也是有心。就好比臣所荐的钱乙,他本一心于医道,然因医术高超,陛下却欲授他功名。若他一心一意求功名,那么他医道上成就还能那么高吗?”
……
“兰州之役的捷报,臣看了——其中虽有王文郁英勇无畏,我军早便在兰州设防,守西夏必攻之地及李宪出师救援即时的缘故,其实也有党项轻敌大意之故。平心而论,这一次我军运道稍好一些了,臣不认为有什么运筹帷幄之功。”
“其实自鸣沙城城破以来,臣不去积极作为,是因以往官场都是一般上官一骂,往往
“臣当然知道陛下太想要臣‘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心思,但这不合乎规律。事有本末,急之不得,越这般越是用战术上的勤奋掩盖战略上的无能。”
“当今连败之下,军心士气都是低迷,这时候当稳住阵脚,而不是去积极去作为什么。”
“臣始终以为不可持续的事不要办。”
官家沉吟道:“朝臣言西夏趁着议和之际,袭击兰州,那么当中止议和,或是将议和的条件变得更苛刻,卿以为如何?”
章越道:“陛下,不仅不可苛刻,还要放宽,让党项上下以为陛下一心议和。”
官家摇头道:“此策太浅陋,哪有大胜之后反而更要求和。朕不信西夏识不破,只要稍有能士,都能看穿卿的计谋。”
章越道:“陛下,臣素用浅策。西夏怎么想是他们的事。”
这时候章越的鱼竿一动。
章越轻松拾鱼,袍脚也不曾湿了一点。
官家道:“若西夏同意议和,怎么办?”
章越道:“真如此不出三年,西夏便灭国了。”
“兰州,西安州,怀德军三处乃西夏必得之地,也是本朝必守之地。本朝得之,西夏日衰,而我日盛!”
“现在西夏国主李秉常虽年少,但还算英锐,梁太后乃女中豪杰,国相梁乙埋亦是野心勃勃,好操弄权柄之臣。”
“只要西夏还有有识之士,定会不断袭取我兰州,会州,天都山三处,既深入劫掠以壮其兵马,亦毁我屯田,更绝不给我修以堡寨,徐徐逼近的机会。”
“这一次西夏毁黄河七级渠,淹没无数田地,又在定难五州行坚壁清野之策,国内早已民怨沸腾。”
“此间两国攻守互有胜负,不过这些胜负都不要紧,只要能继续消耗西夏国力便是。等到西夏上下疲惫不堪时,陛下可命一上将率熙河,青唐之兵北上袭取凉州,甘州。”
“只要绝了西夏与西域商道,从此攻守易势!”
官家深以为然地道:“章卿之谋,正中有奇,朕明白了,一切当以凉州为谋。”
章越道:“陛下,臣观西夏,最要紧的地方一是灵州,二是贺兰山下的兴州,此二地绝不容有所闪失。论重要凉州还未必排入前三。”
“可凉州乃西夏钱粮的由来。如今本朝虽经营兰州,虽看似高屋建瓴,建上游之势,可顺流而下攻打灵州,但黄河水道毕竟不如长江水道,其中变数还有很多。”
“取凉州则显得平稳多了。兴灵乃西夏腹地,其必与我寸土相争,反观凉州则于我与西夏都有些鞭长莫及。我军在兰会熙河经营已久,取之不难。”
“凉州之得失,不在于一城一地,而是稳住青唐,甘州回鹘,使他们不为西夏所用,反为我所用。”
“事到如今,臣以为成大事者,当有‘咬定青山不放松’之气,认准一目标,锲而不舍为之。”
“要勤于为术不可勤于为道。一个人勉强可以治理好一个家,则不要去为之。一个人勉强可以治理好一个国,亦不要去为之。”
“始终办游刃有余之事,此乃臣肺腑之言。”
官家徐徐点头道:“朕真幸而有卿相辅,汉武唐宗之业不远!”
……
次日。
皇宫之内。
官家正目不转睛看着病榻上的皇三女淑寿公主。
不久后淑寿公主徐徐醒转而来,左右女使都笑道:“官家,官家,公主醒了。”
见到一旁坐着的昭容朱氏见此破涕为笑,官家也因此松了口气。
一旁的宫人道:“章丞相举荐来的钱神医,真是了得。公主的病几位太医都束手无策,居然一下被他治好了,真是药到病除啊!”
另一名宫人道:“奴婢之前也听过钱神医的名字,没料到真的如传言的一般神乎其神。”
昭容朱氏道:“还是章丞相能知人,那些太医没一个能用的。”
官家对钱乙本是抱着一试态度,哪知对方如此了得。
官家见朱氏如此欢喜,笑道:“朕知道了,朕重重赏赐这位钱神医便是。”
朱氏嫣然笑道:“还是官家有福,既有良相,又得良医。”
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道德
章府里。
许将坐在章越下首。
章越对许将道:“那么此案是实的了。”
许将道:“回禀丞相,此事我实不知。是贱内联络几位同乡为之的。”
闻许将之言,章越捏了捏额头。
章越道:“我知道你为官尚清,但没料到约束家人却不严。”
“话说回来,人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也有家人和同乡要照拂,不过此番蔡持正系狱,你怕是难逃。”
许将道:“是下官辜负相公信任,甘受责罚。”
章越道:“眼下只有让你先外任了,过段时日再回来。”
“是。”
许将行礼后离开章府。
许将这一次牵涉进太学生虞蕃案。
原来是一个名为虞蕃的太学生敲登闻鼓上书鸣冤。
上书的内容是“太学讲官不公,校试诸生,升补有私验”。
“凡试而中上舍者,非以势得,即以利进。孤寒才实者,例被黜落。”
这就是王安石改革太学后行三舍法的弊端,因为上舍生可以直接授官,而推升上舍的名额,都掌握在直讲等国子监学官手中。
这导致太学士风一落千丈,士子们都奔竞于讲官之门,并贿赂通请讲官。
于是天子命开封府知府许将查此案。许将一开始推诿,因此案确实棘手,他没有那么大风力办此事。
官家对许将不满,将许将暂免开封府知府之职,仍旧为翰林学士。
由蔡确接过此案。
蔡确一接过此案就将事实查得一清二楚。
首先牵涉此事的参知政事元绛。元绛让儿子元奢宁贿赂国子监直讲孙谔,叶唐懿为族孙元伯虎请为太学内舍生。
事后元绛答允作为回报升孙谔的官。
除了元绛之外,还有直讲龚原坐受生员张育的银绢及直讲王沇之请求,升不合格卷子为上等。
直讲沈铢坐受张育瓷器、竹簟。
直讲叶涛坐受张育茶、纸,并非假日受生员谒。
直讲沈季长坐受太学生赂,升补不公。
王沇之坐受太学生章公弼贿赂,补上舍不以实。
余中坐受太学生陈度贿赂。
蔡确一查查得了几十人,如录事参军李君卿、士曹参军蔡洵,以及国子监丞王愈,还包括原开封府知府许将,他的妻弟与同乡数人也是涉案。
而网罗一批太学直讲中,龚原是王安石得意门生;沈铢是王安石的外甥;叶涛是王安石的侄女婿,沈季长是王安石妹夫。
还有余中是熙宁六年状元,是吕惠卿的女婿。
许将走后,蔡确被彭经义引至堂上。
章越将名单递还给蔡确,然后道:“既是确认无误,就按法办理!”
蔡确道:“丞相,其中有些人的罪名其实可轻可重,都一律以严办上奏吗?”
章越道:“太学乃你我当年读书之处。朝廷供给廪膳,使你我不再为温饱而奔波;延请明师为博士直讲,让你我不再为求问知识为难;集天下藏书于此,令你我不再为抄书来读而烦恼。”
“故而必须一整风气。许将虽是你我好友,但既牵涉其中,一律贬谪出外,以示公正。”
蔡确露出玩味的笑意道:“然也。”
章越看了蔡确的笑容,心知肚明他要的是什么。
此事矛头直指元绛,同时还有太学里的一票新党,当然名单里除了许将外,其他人选都很合适。
虞蕃在上书里还言太学里论语,孟子什么的都不讲,只讲周礼一部。
为何呢?
王安石修的三经新义,其中周礼新义部分是他亲自写。
你太学要讲周礼没有问题,因为王安石要从‘秦制’改为‘周制’,所以变法要在周礼里找理论根据。
这个章越都不反对。
但你太学不能除了周礼都不讲啊!
章越之前任参知时,让苏辙,陈瓘等人重修中庸义和孟子义。
已是编行出版了。
如今章越拜宰相了,虽还没要让你们用中庸义,孟子义为教材,但中庸和孟子总要讲讲吧。
难道你们连领导意思都不懂得体会?这点眼色都没有?
太学讲官们以沈季长为首的就是这么视若无睹,这不是他们不明白,而是完全没有将章越这宰相放在眼里,还以为如今是熙宁,而不是元丰吗?
之前章越与王安石辩经时,沈季长还鼓动学生对自己对道德经的注释大肆批评,支持王安石,同时在太学生掀起了争论。
他在辩经之中,对反对王安石,支持章越的太学生,都被沈季长等直讲将他们卷子降等或降出上舍,内舍。
正好蔡确递来这一桩虞蕃案。
蔡确道:“下官记得熙宁二年时,太学之案,当时丞相判国子监,舒国公将丞相与六名直讲皆从太学勒停或除外。”
“丞相还被连贬三级,降至秦州通判。之后太学的直讲便为龚原,沈铢,叶涛,沈季长之辈。”
“我还记得丞相当年大骂舒国公为什么‘一道德’,压制士林言论,与我等为颜复等国子监直讲叫屈。”
蔡确说到这里,讽刺的意味已是很浓了。
章越知道蔡确,在讽刺自己在质疑王安石,理解王安石,成为王安石的路上,这一次又朝前迈了一步。
章越厚颜无耻地道:“诶持正,子曰,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谁说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呢?
我这就把脸伸出……不,我还要为自己行为找正确性。
“其实一道德也无不可,大学里便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这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便是大学之三纲目。其中明明德,便是弘扬明德。”
儒家的道德与道家的道德不同。
而道家的道德准确说是德道,这个德是上直下心,说白了就是通往内心的道路,更准确说是人与世界如何和谐共处,如何天人合一。
而儒家道德是普世价值观,就是要求大家共同遵守的价值观,比如一些违背风俗却不违反法律的行为,儒家认为是众人天然有义务阻止的。
所以不允许部分人讲个性或个人主义。
有的人可能认为是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但儒家认为大家都觉得你这么办不对,是有权利阻止你的。
因此大学第一纲目,就是明明德,你不仅要明白明德,还要将之弘扬出去。
至于如今什么是‘明德’,章越自是有权定义,这就是正名。
……
次日朝堂上,蔡确将元绛,许将及太学诸直讲卷入的贿赂之案,禀告给天子。
章越在一旁看着元绛的神色。
他趁着兰州大捷之势,果决地打击政敌。
一千两百二十章 新宰执
官家看蔡确所查的弊案不由震怒。
不仅是太学里的直讲,监丞,甚至还牵连到参知政事元绛及开封府知府许将这等高层。
场上最淡定的也唯有蔡确以及去年新任的判国子监李定了。李定当年因选人官拜谏官,遭到以苏颂为首的中书舍人封还敕命,闹出三舍人事件。
但是李定一直仕途无碍,王安石之后,李定又搭上了蔡确这条船,官至宝文阁待制,知制诰。
之前苏轼往湖州时,正是李定摘抄出苏轼的奏疏中‘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这句话,最后酿成了苏轼被捕进京的乌台诗案。
蔡确许诺李定,若他为中书,将全力支持他为御史中丞。
这太学弊案是出现在李定判国子监之前。
李定当即言道:“陛下,太学弊案,一是因三舍法之故,因上舍一等可出仕为官,二等免礼部试,三等免解试,故而至学生奔竞于讲师及权贵之门,争补上舍。”
“臣以为要革此弊,要么取消三舍法,要么取消上舍生为官的资格。”
这其实是章越的意思,他要改革太学。不过自己不好说,便让蔡确通过李定来说。蔡确这时候欲上位,正是最好用的时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官家回复李定道:“此事待宰执议再禀朕。”
官家看向元绛,许将。
元绛出班道:“陛下,此事乃臣子之罪。臣愿献上平生禄职,求陛下免臣子之罪。”
元绛之子元耆宁被蔡确下了诏狱。
知道蔡确此人够狠,元耆宁怕被蔡确拷打,将一切都招供了。
元绛言语恳切至极道:“求陛下念臣老,免去臣子之罪。”
官家见元绛这般微微点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元绛拜倒在地道:“臣谢过陛下。”
元绛虽免去其子之罪,但众人都看出对方在中书的位置是到头了。
元绛如蒙大赦,垂泪连连的样子,倒是令人同情。元绛虽不清楚为何蔡确突然出手,但他猜测到多半是蔡确与章越之间有什么默契。
从当年三司纵火案起,他与章越的梁子便结下了。
可是这场纵火案的起因,章越只是一个方面。因为当时三司不为中书所掌控,多次在财政政策上与中书对着干。
故而吕惠卿火起授意三司使元绛下狠手,直接烧了三司,接着又上演了章惇带着军器监的兵卒救火的戏码。
元绛想到这里,知道成王败寇,已无什么道理可言。他此刻实恨蔡确,之前与他关系还算密切,这一次突然翻脸,对方居然以其子胁迫他就范。
元绛心道,花无百日红,我倒要看看蔡持正你能红几日。
元绛退下后。
许将亦是向官家请罪。
最后官家给元绛,许将二人作了出外为下州知州的决定。
宰执和开封府知府的处置由官家钦定。
其余涉案关于官家皆允了蔡确,轻则罚铜,中则免去现职改以他官,最重的就是免官勒停。
至于那些行贿的太学生,最重的徒二年,其余的也是被除名,朝廷永不叙用,再无做官的资格。
从上到下一共处罚了上百人之数。
相州杀人案,鄜延路案至太学虞蕃案,皆是蔡确经办,都可谓从严治吏。
……
朝会之后,众宰执们奏过事后。
王珪,章越二相留身奏对,官家对王珪,章越道:“朕近来身子也好些了,可重新安排经筵。”
经筵之事,既关乎天子所听,也是官员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以往天子刚亲政时,倒是一个非常重要选拔人才的机会,如今官家早有定见不好忽悠,但也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换了以往面对此职,王珪和章越肯定是要争一争的,这是安插党羽的好机会。各自都要列一个长长的名单。
但今日官家突然提及,二人都是官场上混迹多年,哪有不明白的。
王珪道:“臣以为左谏议大夫,直学士院,知审刑院安焘,学识渊博,经义精深,可为翰林侍讲学士。”
官家显然对王珪的人选,显得很满意。
章越则道:“臣以为户部郎中,侍御史知杂事陈睦,之前出使高丽不卑不亢,不辱国体,学问古今照用,可为天章阁侍讲。”
对王珪和章越推举的安焘,陈睦二人。
官家道:“这二人朕都允了。”
“如今元绛出外后,参知政事空虚,不知两位卿家有什么考量?”
官家先卖一个人情给章越,王珪,随即问参知政事的人选,显然内心早有答案。
见王珪,章越不作声,官家道:“朕以为中书门下,还以两相两参罪为合适,两位卿家看呢?”
王珪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蔡确,章惇二人都是合适。”
听了王珪之言,章越暗骂了一句,以往官家也是向二人推荐过蔡确,章惇二人,不过不是被王珪便是给章越否了。
这就和网上著名笑话段子,印度要进联合国五常一样,每次五常其余四个表示同意,然后让任一国轮流行使否决权。
章越,王珪恨不得中书门下就一个宰相罢了,什么两相两参,两相一参,都不如一相零参。
不过这一次官家有点认真了。而二人一再拒绝官家也不好意思,这事只能拖。
毕竟皇帝其他的任命,要通过中书来实行。
但宰执这个层面,皇帝可以直接通过‘白麻’来任命而不需要事先通过中书,中书只是要在任命后补一道手续确认。
不过此举无疑会伤害宰相们的感情,而且新的人选也容易遭到宰相们的排挤架空。
所以官家还是要与宰相们商量,以往王安石强势时,官家有让张方平任相却遭王安石反对作罢的例子。
这一次王珪则抢先放弃了立场,顺着官家的意思推举了蔡确,章惇。
如今压力给到了章越一边。章越也不好再反对,再反对便有抓权揽权的意思。不许新参政入中书,你章越要干吗,要把中书门下搞成密不透风的地方吗?
所以还是要与皇帝有商有量的,你一再反对,以后皇帝都不与你商量了怎办。
一再反对也容易得罪了蔡确,章惇。
章越则道:“陛下,中书门下两相两参有所不妥。天下之数莫过于三。老子曾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多则乱,乱则难决,遇事容易推诿。臣以为不如先添一名参知政事。”
王珪听了章越说完,亦立即道:“陛下,臣以为集贤所言极是,在蔡确章惇二人中增补一人入相便是。”
官家道:“既是如此,蔡确章惇二人中选何人入相呢?”
章越道:“陛下,良臣如益友。”
“君择臣与择友都是一般,何为益友?何为损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侫,损矣。”
官家心道章越又有什么说辞,孔子说了交朋友要交正直的,宽容有谅的,见闻广博的。
而不要交走歪门邪道,喜花言巧语,喜欢阿谀奉承的损友。
官家问道:“章卿如何交友?”
章越道:“臣现在交友不交逢己者。遇上什么事不问对错,便先偏帮于臣。”
“臣欲为一件事,既不问对错成败,便赌上身家性命,愿与臣同去。”
官家笑道:“这不是好友吗?”
章越道:“臣年轻时也这么认为,如今遇事多了,方知这等朋友之恶更甚于损友,乃至于恶友,遇上必敬而远之。”
官家心道,蔡确倒是这等事事迎合于朕的,如章越这般所言恶友。
但章惇却未必,这一次鄜延路用兵失败。
他正要斩一名漕官。
众宰执都道:“不可斩。”
官家怒道:“此人为何不可斩?”
王珪道:“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
官家当时沉吟良久又道:“可与刺面配远恶处。”
章惇出班道:“如此即不若杀之。”
官家还道章惇是支持自己的问道:“何故?”
章惇道:“士可杀不可辱。”
官家声色俱厉地问道:“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
哪知道章惇一点也不客气地顶了一句道:“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这一句顶得官家至今肺部隐隐生疼。
官家想到这句话心道,章越看来意属章惇,而不是蔡确。
坊间说此二人不和,看来未必是真的,莫非是诓朕的?
……
蔡确的府上。
蔡确正给其母明氏洗脚。
蔡确动作十分仔细,一丝不苟,等服侍好其母后,其妻孙氏帮着端走了洗脚水。
明氏看了一眼孙氏的背影道:“听说你要为宰执了,近来不少族亲和姻亲都找上门来,你如何打算?”
蔡确坐起身子道:“娘,当年爹爹去世时,那些族亲和姻亲是如何待咱们的,你难道都忘了?”
“爹爹出殡时那人情冷暖,我可是一辈子都记得。”
“三郎说我这人自寒微而起,故六亲不认。这话他说得不错,什么世态炎凉都见过了,我这心早已是冷了。”
明氏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那些人当年没好好待过你,你爹为官又一辈子穷困潦倒,否则你何必这一条路走得这般艰难呢?”
“官家让你办了那么多得罪人的事,我真怕。”
蔡确道:“娘,我有分寸。苦日子过去了。”
“如今我们蔡家还有一桩大仇没办。我答允过爹爹,日后有机会定报复陈家。”
一千两百二十一章 重塑太学
一辆马车缓缓行至章府门前。
一位六旬老者在两位男子搀扶下缓缓步下马车。
这老者是龙图阁直学士苏颂,他敬贺辽主生辰之后刚刚回京便向章越复命。
他左右的男子则是两个儿子苏嘉和苏駧,他们因为在太学中反对王安石的变法,后与六名直讲和章越一并被贬斥。
当时苏颂等三位舍人因反对李定出任谏官也被贬。
王安石罢相后,苏颂在杭州任知州颇有政绩,官家亲自命苏颂回京。
……
苏颂至章越府上,却见章越正在见客,来访者是大名鼎鼎的二程——程颐程颢兄弟。
苏颂与程颢相熟,二人当初都与王安石交好,但后来又一起反对王安石。
对于程颐则不相熟,不过知道对方有一个认死理的弟弟。
见苏颂入内,章越笑着对苏颂点了点头,然后又将目光看向了程颐。程颐此刻正在面诘章越。
苏颂听闻程颐与章越是太学时的同窗,后又因与章越因事不和而去,如今对方与兄长程颢在洛阳受文彦博资助下讲学,兄弟二人名气极大,门下弟子极多。
至于二程身后还有两人应是弟子般的人物侍立。
“在下多年来沉思丞相‘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之语,觉得此乃讨巧之道。”
“此言化自道德经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不过相形见绌。天地之物莫过‘理’,天下没有父子时,便有孝的道理。故有善有恶心之体,方是正体。”
章越付之一笑。
看着程颐振振有词与章越辩经,但对方全程倒是笑而不语。
苏颂心道,章越如今乃宰相,如何再和以往与人辩难,除了王安石恐怕旁人,他也难有兴趣。
章越笑道:“兄居洛阳讲学多年,义理着实见长。”
程颐不悦地道:“丞相,吾居洛阳多年,悟出‘理一分殊’的道理,可为天下之本,这才是天下大义。”
苏颂闻言动容道:“不知何为‘理一分殊’?”
程颢对程颐道:“这位便是苏龙图。”
程颐闻言肃然起敬起身道:“原来是苏龙图,当年三舍人之事,天下共仰之。”
苏颂笑道:“此事不值一提,久闻伊川先生,今日总算有幸请教了。”
程颐道:“不敢当,在下的学问本自濂溪先生,至于理一分殊确实是在下所得。”
程颢道:“诶,华严宗早有此说。”
程颐道:“天下之事莫不过有一理……”
程颐细细说了道理,一旁苏颂听得入神心道,难怪伊川先生在洛阳有偌大的名声,果真是有过人之处。
程颢向章越笑道:“丞相,此乃舍弟一孔之见,见笑了。”
章越心知‘理一分殊’乃程朱理学最精深的学问。
他言道:“伊川先生此言不虚。故而我请伊川先生进京,打算请他为太学直讲,在太学中教授此学。”
章越对着程颐身后站着男子道:“这位可是杨中立?”
对方行礼道:“后学杨时见过丞相。”
章越笑道:“我听闻君初见伊川先生时,伊川先生正在瞑目而坐,公站在门外等候,及伊川先生醒来,雪已积一尺深了。”
杨时默然承认。
这位杨时乃后世闽学鼻祖,最有名还是程门立雪的故事。
章越道:“我听二程先生门下,属君学问最深,我想请阁下入太学为教谕。”
众人都知道太学虞蕃案后,不仅参知政事元绛被罢,沈季长等直讲都被勒停。
这贡举太学的事本归元绛管,如今章越接过这差事。
从当年被王安石从判国子监任上罢后,章越再度掌管太学。
今日太学不比昔日太学,有上舍生一百人,内舍生三百人,外舍生两千人。
按照王安石变法的精神,太学乃引领士林风气所在,也是政治舆论所在,同样也是官方意识形态塑造所在。
作为新党大佬之一的元绛,在对太学管理中对王安石的新学可谓亦步亦趋。
太学里的学官也多是新党中人。一直到出了虞蕃案后,太学中学官被罢了几十人,太学生也被处理不少。
章越决定重塑太学风气,于是他书信一封请二程从洛阳抵至汴京。
听章越请自己为直讲,程颐反问道:“不知判监是何人?”
章越笑道:“本相正打算请眼前的苏龙图为判监,今日恰巧碰到一处。”
听说章越要请自己为判国子监,苏颂虽说心底有些准备,但还是有些吃惊。
他当初也是从太学摔倒的人。
章越道:“如今太学之中,一直是以舒国公的‘新学’为纲,不知苏龙图如何看的?”
当着二程的面,苏颂言道:“新学之事苏某虽不认同,但也不反对。”
章越微微笑道:“如此说来,苏龙图可以上任了。”
二程,苏颂都曾反对王安石,他们本以为章越召他们回太学是将‘新学’推翻的缘故。
苏颂问道:“不知何故?”
章越道:“苏龙图,经史九流、百家之说,及算法、地志、山经、本草、训诂、律吕等学无所不通,在我眼底正好是判监的人选。”
说实话苏颂不是章越心底最合适的人选,却是天子和自己都认可的人物。
此外苏颂与沈括一样,都是北宋难得一见的精通‘杂学’的士大夫。
程颢道:“据我所知,丞相命苏子由重新注释了中庸和孟子,以后太学可是以这二书为经?”
章越摇头道:“这些年太学里,只争经义,不辩学问,此离我本意太远了。我要正本清源,不再谈论这些,让读书人回归本分。”
苏颂道:“丞相,其实我看来‘大学有明德之道,中庸有尽性之术’,此二子书皆可讲。”
章越点点头然后对程颢道:“明道先生可否出山知太常礼院,助我一臂之力?”
程颢略一犹豫然后道:“蒙丞相看重,在下必竭尽所能。”
场内众人都看出,其实无论是苏颂,还有二程都不是章越心腹,但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
章越道:“自汉儒后,性命之说,形而上学皆为佛老所倡,再这般下去儒学将有危亡之虑,如此久而久之士大夫将不知国家大义根本所在,陷入如魏晋士大夫沉溺玄学的空无之说中。”
“伊川先生,明道先生,横渠先生之学问,对儒家,对天下将有存亡断续之功。”
张载的气学,二程的理学上承周敦颐,韩愈,再上则是思孟学派,而后由朱熹发扬光大。当然理学问题从后世人看来很多,但当时确实适应时代的需要。
理学最要紧的问题,就是解决当下士大夫陷入释老的空无之说。
将儒学中入世的仁政以及普世价值观推行至天下。
老子是应用哲学,他非常反对推行普世价值观这种东西,道德经里就认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
这就是价值观背离。
当官方强行推行这套价值观时,就会反方向跑。
比如汉朝‘举孝廉父别居’。
所以老子提出不尚贤,也不要在天下推行仁义道德这一套价值观,看似处处和儒家对着干,里面确实有精深的致用之学。
不过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弊端,可成为宰相章越后却意识到,推行普世价值观确有必要。
这是没办法的事。
国家那么大,治下的人口那么多,偏偏人均的资源又那么紧张。
如果没有一个普世价值观推行,一旦出现各种价值观的冲突,就容易形成分裂和战争。
所以二程两位儒家大宗师吸收了佛家的性命之学的成分,创立了理学,从而为读书人树立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标准,完成了一个由内至外,逻辑完美自洽的堪称完美的学说体系。
阳明学说虽好,但心即理?
每个人心中的道理,能否成为天下共理呢?
所以章越请二程进京,推行理学。
虽说他与理学观点冲突的地方不少,甚至丝毫不比王安石的新学少,但毕竟他们都是推崇思孟学派的。
是儒家从子思孟子这一派下来的道统。
他与程颐有分歧,可与程颢一直都是相互欣赏的。
章越对二程道:“我听说有一日有人请伊川先生和明道先生赴宴,当时席上有一歌姬在侧,伊川先生拂袖而去,但明道先生却玩到兴尽。”
程颢笑道:“是啊,次日舍弟还来质问我‘昨天座中有妓,吾心中无妓;今日斋中无妓,汝心中有妓’。”
众人闻言皆笑。
不料二程之间在同一事上也有分歧。
苏颂对章越问道:“不知丞相属意哪位先生?”
章越道:“我意属明道先生。”
众人闻言皆笑。
难怪二程之中,章越与程颢更相善,与程颐一见面就要吵架。
所以程颢被引居高位,官至知太常礼院。
章越对众人道:“天下若真有一大道理,但落到实处,却要从实处出发!切不可按部就班,如此违了人情,于朋友面上难堪啊。”
程颢笑了笑,程颐则争道:“大义正本,一分一毫都错不得。”
“勿以恶小而为之……”
章越不与程颐争论,而是笑道:“今日乘兴,备下了酒席与诸位同饮。”
众人兴高采烈地齐声应诺。
Ps第二更不知道啥时候,可能很迟,也可能明早发。
大家不要等。
一千两百二十二章 真君子
汴京。
马行街一处古朴茶肆。
此茶肆外看不起眼,但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新任参知政事蔡确正坐在主位上,给下首的新任御史中丞李定斟茶。
李定恭恭敬敬地从蔡确手中接过茶盅并表示了感谢。
接着蔡确又给另一边的蔡京斟了茶。
三人聊了几句,接着数名官员陆续来到,分别是舒亶、何正臣、黄颜、刘佐、黄好谦数人。
众人入座后皆陆续向蔡确道贺,蔡确难得地笑了笑,以茶代酒地回敬了众人。
蔡确新任参政,了,只是与众心腹只是喝了茶便算是祝贺了。
蔡京坐了坐便走了,李定不满地道:“元长未免不将相公放在眼里,只喝了盅茶便走,还有元度更是来都没有。”
蔡确道:“我们两家虽有宗亲之谊,但元长能来这一趟实为不易了,至于元度更是不足怪起。”
李定则道:“元度早投靠了章丞相,这番章丞相得利最大,多年之政敌元厚之被罢相,太学又归他掌握,还任命了苏颂、程颢、程颐、杨时等学官。”
蔡确道:“你不要看表面,这一次都章三多归于兰州大捷的功劳,让官家对他更是信任,觉得是能按他的意思灭夏,不再用着元绛牵制他了。”
“原来如此。”李定恍然。
李定道:“眼下有棘手事,苏子瞻怎么办?听闻这一次张方平都上疏相求了。”
蔡确闻言摇头道:“张方平?一个参政都不曾任过的官员,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定道:“说得也是。”
“除了张方平还有谁上疏?”
李定道:“莫敢言之。”
蔡确道:“甚好,没人说话更好。办理苏子瞻便是因他名高之故,看看以后谁还敢与朝廷争胜负。此案株连要多,否则官家不喜。”
李定定了定神道:“多到如何?”
蔡确用手指点了点茶水在桌子写了一个‘洛’字。
李定心知肚明,蔡确是告诉他还有洛阳那些旧党,要借着苏轼的案子来打击他们。
李定道:“不仅是旧党,仅我所知京中与苏轼往来的还有驸马王诜以及知制诰李清臣,他们常有诗词往来。”
蔡确道:“苏轼与皇亲国戚走得那么近,仅这一条罪便可问了,你让舒亶慢慢审!”
李定道:“审刑院的安焘与舒亶谈过,苏轼按谤讪朝廷之罪,徒两年。”
一般审刑院是负责复核案子。但御史台作为初审部分,往往会和复审案子的部门先沟通。
蔡确摇了摇头道:“太轻了。”
李定道:“既是徒两年太轻了,便加一个斥责乘舆之罪,此乃十恶,可判死罪。”
蔡确缓缓地点头。
顿了顿李定又感慨道:“不过话说回来,苏子瞻真乃奇才。”
蔡确问道:“怎么说?”
李定道:“这三十年来苏轼所作文字诗句,我拿着苏轼的书稿一一字对去,与他询问对答,苏轼没有一个字错漏,真是天下奇才。”
“杀了,实在太可惜。于心不忍。”
听了李定的话,蔡确也是沉默半天。
“杀此栋梁之才,何尝不可惜。但是圣意难违,你我要体贴办事。”蔡确给了李定最后的答案。
……
“启禀丞相,蔡确,李定要置兄长于死地!”苏辙垂泪与章越言道。
章越扶起苏辙心道,你莫要怪及蔡确,李定,真正要置苏轼于死地的是天子。
苏辙坐下后言道:“丞相,言语新法的官员那么多,为何单独罪我兄长。”
章越道:“你兄长名最高,才最高。”
“我看过了卷宗想出一个办法。你要救兄长,必须上疏天子,务必扣准一件事,首先是承认确实有写诗诽谤新政之罪,但是……但是要加这么一句,这些都是在舒国公任相之时,陛下亲政之后,你兄长已经不敢再言一句了。”
苏辙听了眼睛一亮道:“丞相所言极是。”
章越道:“诽谤新政和指责乘舆是两桩事,若合为一谈,子瞻就完了。你先上疏,我再想其他办法。”
苏辙闻言感激不尽,他突然想起当年算命先生那个预言,果真章越是他和他兄长的贵人。
苏辙感激不已地离开了。
作为对官家深有了解的人,章越不可能亲自出面救苏轼,不过他想到其他办法。
苏辙走后,章越当即修书一封命人送至曹佾府上,这个时候他冒点风险也是要救苏轼了。
……
此刻在宫中,曹太后已是气息十分微弱,官家坐在曹太后身旁一脸的担忧。
官家想起当年要不是曹太后喜欢自己,自己父亲这个皇位能不能坐得稳还是两说,现在曹太后已是病重如此,他不免难过。
“官家……”
“太皇太后,儿臣在此。”
官家不由垂泪。
曹太后道:“官家莫哭,我知道你的孝心。”
官家道:“朕要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祈福。”
曹太后勉强笑了笑道:“官家,我听说一件事,你要杀了苏轼吗?”
官家闻言立即矢口否认道:“太皇太后,没有这件事,苏轼确正有事下御史台,待案子问清楚了,朝廷自会给他一个公断。”
曹太后问道:“官家以为苏轼真是包藏祸心吗?”
官家默然。
曹太后道:“官家,写诗针砭时政,是从《诗经》时便有的传统,陛下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才是。”
“我记得仁庙最后一次开制举,入了章越,苏轼二人为三等,说为子孙觅得了两宰相。你都如此看重章越了,为何不能给苏轼留一条命。”
“官家好好想想仁庙的用心呢?你说你要大赦天下为我祈福,我看赦免了苏轼一人足矣。”
官家闻言不语。
曹太后最后有气无力地道:“不要杀大才,杀大才于国不祥。”
官家走回殿后,却得到石得一禀告,王安石来表问候。
官家听说是王安石书信不由对这位老臣十分想念。
表上里面都是君臣一些问候的普通话语,但其中有一句言道,苏轼十九岁中进士第,二十三岁应直言极谏科。仁宗皇帝得之苏轼,以为一代之宝,今反置在牢狱之中,臣恐后世谓陛下听谗言而恶讦直也。
天下岂有盛世而杀才士的道理?
看到王安石这么说,官家实料不到,王安石居然也向自己上疏来保苏轼。
官家不由在心底感慨,王安石真是君子啊。
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营救
御史台又称为乌台,柏树。
因为东汉时御史台外栽种了不少柏树,柏树上有数千只野乌鸦盘旋其上,故而得名‘柏台’,‘乌台’。
当苏辙,苏迈,章丞一行抵达时,看见御史台的兵卒头缠黑巾,身穿白衣,腰盘刚刀把守在牢外。
苏辙和苏轼的长子苏迈以及章丞前来,本来苏轼是不许看望的,但见章丞拿着宰相的令谕,故而御史台上下不敢阻拦,一一放行。
一道一道的狱门打开,苏辙一行似闻到一股腐败潮湿之味。
当苏辙被带到一处牢房,却见一名男子倚坐在地,抱膝仰望着盘旋着油灯上的飞蛾。
苏辙一见对方不由拍着门栏大声道:“哥哥。”
对方一听立即爬起身抓住门栏道:“九三郎!你莫不是来见我最后一面?”
苏辙惊道:“哥哥何出此言?”
苏轼道:“前几日苏迈命人送了一条熏鱼来,我写了两首绝命诗予你,尚未寄出。”
苏辙惊讶,苏迈闻言连忙解释。
原来苏轼与苏辙约定,平日送饭只送蔬菜肉食,若遇到坏消息,则送一条鱼来。
苏迈因一日有事托朋友送饭,忘了交代此事,朋友误送了一条鱼便造此误会。
此刻误会解开,众人方是大喜,叹说虚惊一场。
苏轼叹道:“累我这几日长吁短叹,连身后事都安排好了。”
正说话之间,忽是牢锁被打开,但见监察御史舒亶,何正臣在几十名狱吏簇拥下抵达监牢中。
身为监察御史舒亶在牢中威风凛凛,他目视左右后向苏辙作礼道:“子由,这里是御史台未得允许,不得轻入看望。更不用说有闲杂人等。”
苏辙不答。
苏迈对舒亶自无好感,唯有按捺道:“启禀御史,这里有集贤相的令谕!”
舒亶道:“本官知道,可是没有陛下亲旨,我这里也不好办。”
说完舒亶看向一旁的章丞问道:“汝是何人?”
“我?”章丞犹豫了一下,一旁的苏迈抢着道:“这位是章丞相家的二郎君。”
舒亶闻之动容道:“原来是章二郎君,失敬!”
“不敢当。”
舒亶道:“既是如此,看在集贤相面上,我姑且破例一次。”
苏辙,苏迈闻言都舒一口气。
舒亶看了章丞一眼,对方不知道舒亶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故意兴师动众至此,也是有意为之。
这一次乌台诗案。
王安石、王安礼、张方平、曹太后、章惇都为苏轼说话。
唯独与苏氏兄弟交好的章越却一言不发。
章越看似不插手此案,却让苏辙苏迈二人手持他的亲笔令谕出入乌台,其用意就差着当面没告诉舒亶苏子瞻是我要护的人,若你敢动他就要你们好看。
舒亶看着章丞看似年轻木讷,心底暗暗盘算。
舒亶行礼道:“章二郎君,此案如今在士林中颇有争议,有人言是我们御史台,冤枉了苏轼。”
“旁人言语罢了,但在章丞相面前必须一剖肝胆。”
舒亶不等章丞回答,便道:“眼下我为苏轼定下四罪。”
“一是怙终不悔,其恶已著。”
“二是傲悖之语,日闻中外。”
“三是言伪而辨,行伪而坚。”
“四是陛下修明政事,怨己不用。”
“我们御史台认为苏子瞻讪上骂下,法所不宥。”
章丞色变心道,怎至如此?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吗?
一旁苏辙,苏轼,苏迈听了都是垂下头。
章丞想了想道:“这些事御史不必与我说,爹爹……集贤只是交代我看一看苏学士。”
“看看他有没有被刑讯逼供?有没有苛刻对待?衣食供给安好?他是朝廷重犯,故案子还未水落石出前,需要厚待,不可擅加一指予他。”
见章丞不上当,舒亶尬笑一声。
何正臣出面道:“还请二郎君代禀丞相,苏子瞻在牢中一切安好,吃食皆由家中供给,至于每日还有热水梳洗。”
一旁苏轼则道:“确实如此,也没有受苛待,只是每日通宵达旦地审问,令人疲倦不得歇息,还时不时拿话吓我。”
舒亶闻言看了一眼苏轼,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何正臣,舒亶告退,众人与苏轼说话。
章丞道:“爹爹让我转告苏学士说他愧为宰相,但在此事上却无能为力,累苏学士在此。”
苏轼对章丞道:“这是哪里话,劳丞相关怀。轼想当年苏某与丞相都受知于欧阳公。欧阳公之意本待文坛之后,意属丞相承他衣钵将学问发扬光大。”
“不意丞相官越做越大,诗词文章倒是越做越少。反而是苏某仕途不得意,却文坛得意,为远近鸿儒为宗师,当今儒士皆以夫子呼之苏某,代丞相成为了文坛宗师。”
“这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故。岂知因才高名高之故而身陷囹圄,这也是轼始料不及。”
众人听了哭笑不得,苏轼都到这地步,还不忘调侃自己,再调侃调侃章越。
苏辙问道:“哥哥你招了?”
苏轼点点头道:“我进乌台前以为不过是文字上一些事,最多言语时事如实而道,并非有指责之心。但御史一再逼问,只好说是了。”
众人都是摇头,众人本还有些许指望,没料到苏轼已全招了。
苏迈不甘心地道:“爹爹你真的全招了?”
苏轼点点头,旋又道:“还能如何,我好歹还是一任太守,御史台在湖州以一绳拽我入京,如驱鸡犬。”
“我当初为孙觉作松江堤而来湖州,但御史非要说我是借诗讽刺农田水利法。早知如此便‘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需举白便浮君’,言时事真为难。”
“更恨的是无中生有,我与陈襄在僧寺中见牡丹数朵和诗云,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
“舒亶非说我要此诗讽刺执政,以化工比喻执政,以闲花比喻小民。”
“这倒冤枉了我。”
众人又再度摇头,看苏轼自言自语,手足无措的样子,好似关得疯了。
苏辙,苏迈不胜难过。
……
章丞回府时,章越正在见客,来人正是王安礼。
王安礼对章越道:“吾兄长来信说,当今天下能救苏子瞻的唯有丞相一人,故请丞相施以援手!”
章越笑着问道:“这是王舒公的意思,而不是和甫的意思?”
王安礼摇头道:“不是,确实是兄长的意思,这里有书信有凭。”
王安礼将家信交给章越。虽是家信,但章越看到王安石托王安礼恳求自己。
章越不由动容地道:“仆自任相以来,舒公无一事烦仆,不曾料到为苏子瞻之故。舒公真是君子。”
章越心底确实是震惊,他任相后与王安石一路小龌龊不断,今日王安石竟为了苏轼之事放下身段私下求己出面营救。
此公确实当得起后世读书人的推崇备至。
王安礼道:“当然在安礼眼里,若苏子瞻因此而死,天下人必怪罪于兄长。此事算是我兄长拜托丞相了。”
章越隐去情绪放下书信言道:“不过和甫,此事仆不宜直接出面。”
章越伸手一按,打断王安礼的话道:“不出面却不是不救,便没有舒公这封信,子瞻我也是救定了。不过到了殿上时,还劳和甫你先仗义执言。”
王安礼起身道:“多谢丞相!”
章越笑道:“任相至今,终有一事与舒公相同了。”
说完章越王安礼二人皆是拊掌而笑。
章丞等王安礼走后,向章越说了见苏轼经过。
章越对章丞道:“子瞻确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上书‘入馆多年,未甚擢进,兼朝廷用人多是少年,所见与轼不同,以此撰作诗赋文字讥讽,意图众人传看’。”
“啊?”
章丞吃了一惊,他吃惊的并非章越如何从御史台拿到苏轼的供词,而是吃惊为何苏轼会主动这么承认。
章越道:“出乎意料吧!”
章丞点点头然后道:“会不会几十日在御史台连续拷问下,苏叔父糊涂这么写的。”
章越道:“确有此可能,但我与你说多次,不要神话一个人。”
“你苏叔父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古今第一才子。”
“想来或有这等不甘,不然何必在诗文里多谈‘淡泊名利’的词句。”
章丞心道,苏叔父当年难制举入三等,可谓是得天下之高,百年制举只有他和父亲章越,及舅公吴育得此名次,他对自己以后的仕途怎么没有期许呢?
章越道:“你苏叔父的性子,便是一遇邪恶如蝇之在食,吐之方快。”
“他之前奏疏所指‘追陪新进’四个字,指的不正是蔡确,李定之流吗?
“但话说回来我与章子厚两位好友,也是两位新进啊。”
章越想起苏轼当年进京初次面圣就指出天子三个缺点,其中之一便是进人太速,弄得他当场差点下不来台阶。
尽管章越知道,苏轼这是无心之举。
不过换了是自己处于苏轼的位置上,看着章越,章惇二位昔日好友一路飞黄腾达,自己却一直遭到政治上的打压排挤,心底焉能没有一点情绪。
都知道苏仙是古今第一才子,同时他在政治也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心底也期望致君尧舜上。
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殿议
兴州城下。
一记马鞭抽来,给仁多崖丁的儿子仁多保忠格挡住。
梁乙埋看着拦在自己马前的仁多崖丁道:“你们父子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对我攻兰州?”
仁多崖丁挽住梁乙埋战马的缰绳言道:“我们已是得利够多了,宋人又肯如此优厚,不如休养生息数年,剿灭亲善宋朝的青唐,再伐兰州不迟。”
梁乙埋道:“青唐不足为惧,但兰州咽喉之地,若不得此处,迟早会为东朝所欺。”
“你身为大将却敢阻拦我,莫不是与李清一般亦欲与东朝议和吗?”
仁多崖丁道:“相国,我仁多受先帝大恩,与汉人势不两立。”
“但你这么去,只会给宋人口实,让他们上下一心,矢志灭我大白高国。”
梁乙埋道:“仁多将军,我敬你是老将,又侍奉三朝。不过你毕竟不是我党项出身。我听说三国时有个诸葛丞相,六出祁山伐魏,绝不有偏安一隅之志。”
“我梁乙埋愿效仿诸葛丞相,即便是宋人势大,但也要报答陛下和太后的知遇之恩。”
听了梁乙埋这话,仁多崖丁仍不松手,梁乙埋又是举起鞭子,然后心底一软道:“仁多将军,我与你素有过节,但我也不瞒你,兰州是沃野千里,是可以屯田屯粮的,又可顺流而下攻打灵州。”
“如今天都山再落入宋人之手,即便去年有瀚海鸣沙之胜,但久而久之伐宋将更加艰难。”
“我敬佩诸葛丞相,不可为而为之的气魄,当初宋人两路伐夏,上下都要割让定难五州,结果是我一人力排众议,方才有今日的局面。”
仁多崖丁,仁多保忠父子听了都骂对方无耻,什么叫你梁乙埋力排众议,将这功劳全部揽到自己一个人的身上。
梁乙埋道:“无论宋人和与不和。”
“若不趁胜收复兰州,天都山一线,否则形势迟早为宋人所乘!”
“待打下这两处再与宋人休息议和。”
梁乙埋说完左右党项贵胄皆是称是,显然梁乙埋之言很得人心。
年轻一辈的党项贵胄皆是一心建功立业,这一次与宋大胜增强了他们的信心。
左右都是纷纷道:“仁多,相国对你一再忍让了,你还要放肆到什么时候?”
仁多崖丁仍是不肯松手,最后道:“话是如相国所言,但宋军对兰州,天都山一线早有防备。”
“我们党项用兵,来去如风,你如宋人正期望用兵,岂有得胜的道理?”
梁乙埋已是不耐烦了道:“仁多,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乱我军心,若不是敬你之前指挥兵马攻下了鸣沙城,我定杀你不饶。”
“之前兰州之战不过是大意为宋人所乘,而今我不会再犯此错误。再说我已命梁永能率十万兵马攻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以作疑兵之策,让宋人首尾无法相顾。”
说完梁乙埋又是一鞭抽去,仁多崖丁方才收手,当即在梁乙埋马侧道:“相国是我无谋,烦你见谅。”
梁乙埋哼了一声道:“我党项与宋人几十年世仇,岂因议和便是能了的。”
说完梁乙埋骄纵地策马而去,左右的党项武士皆骑着高头大马从仁多崖丁面前骑过。
仁多崖丁默然站在一旁,忍受着党项年轻贵胄的奚落和嘲讽。
春日虽是高照,但黄河上游依旧没有完全化冻,遥遥的从瀚海吹来的风沙,打在了仁多崖丁的铠甲上,发出了一阵细细密密的声响。
仁多崖丁心底一阵悲凉,无奈地坐在城旁,看着梁乙埋率着西夏的精兵锐卒,从兴州城下出发,直往兰州而去。
上一次兰州之败,并没有打击了西夏上下信心。
在瀚海,鸣沙两战中,他们缴获了大量宋人辎重和兵甲弓弩。现在党项上下仅披甲兵就比原先多了近两万。
这也是梁乙埋的底气所在,确实没有理由因兰州城下之败,就与宋人议和。
仁多保忠道:“爹爹,宋人又托温溪心与我们密议,说只要我们能合族迁往青唐,给予钱粮还有地盘。”
仁多崖丁沉吟,宋人对他们仁多一族开出的条件一次比一次还好。
之前只是说封官,但如今居然还给了地盘,如同藩镇一般的待遇。
“还有阿里骨回青唐了,听闻他正在联络回鹘和鞑靼人。”
仁多崖丁突然睁目道:“东朝这分明是铁了心要取凉州!”
……
曹太后病逝,天子罢朝,经过宰臣们五请之后仍不愿视朝,十几日没有处理朝政。最后只是在崇政殿侧勉强接受宰执们的见面。
“陛下,西夏已从兴州出兵!不知何往?”
官家似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暇多言。
一旁石得一替官家道:“陛下,已是知道了。”
“陛下,太学章程已是议定,讲师定论语,周礼,春秋。此外还有七条,分别是一尊讲官,二重正禄,三正三舍,四择长谕,五增小学,六严责罚,七崇司业。”
“陛下……陛下?”
“此交给中书议处。”官家问道:“还有何事?”
御史中丞李定道:“陛下,原祠部员外郎苏轼诽谤圣朝之案……”
李定长篇大论了一番,最后给苏轼定了一个谋反之罪。
官家闻言摆手道:“朕待苏轼不薄,尽管苏轼有错,但不至于谋反。”
李定说完后,王珪出班道:“陛下,苏轼有一首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陛下飞龙在天,苏轼不以陛下为知己,反以地下的蜇龙为知音,岂非谋反?”
官家道:“苏轼咏树而已,与朕有什么相干。”
章惇道:“陛下,龙字也可以比喻君子,除了人君,也有臣子。比如诸葛亮自称卧龙,东汉颍川有‘荀氏八龙’,岂非也是犯了大罪?”
王珪道:“苏轼诗中不止一处这般,绝不是巧合。”
章惇冷笑一声,凑近王珪问道:“宰相这是要诛苏轼一族吗?”
章惇一副跋扈至极的样子,丝毫没把王珪放在眼里。王珪气势一弱忙道:“这些话我都是听舒亶说的。”
章惇闻言大笑道:“那么舒亶的口水,丞相也要吃吗?”
听章惇之言,章越不由一笑,看着王珪在章惇面前丢人。
有了章惇开头,王安礼亦回护苏轼。
章越见此也就不说话了。
官家伸手抬了抬道:“上一次,章内制劝朕不可杀漕官,今日又劝朕不可杀苏轼,真是好笑。”
官家也没说此事如何处理,只是显得非常疲惫,从方才的举动上看,官家对苏轼态度也并非明朗。
官家问道:“太皇太后的丧事议得如何了?”
王珪,章越等宰臣知道,如今在官家心底曹太后的事放在第一位,暂时要胜过西夏,太学改革和处理苏轼。
确实对国家当前来说,皇帝和宰臣们最核心的事,是曹太后的丧事。
典制的事王珪最是熟悉,他出面道:“一切按昭宪,明德皇太后故事。”
昭宪太后是宋太祖和宋太宗的妈,明德太后是真宗皇帝的嫡母。
“同时依章献明肃太后故事,凡临朝称制皇太后,加四字谥号,臣等拟‘慈圣光献’四字为谥号,请陛下定夺。”
官家点了点头。
王珪章越这两位经历仁宗皇帝的老臣都知道,毕竟是曹太后确立了英宗和官家这一脉。
当然曹太后与英宗皇帝关系并不好,甚至还闹了韩琦撤帘的一幕,支持曹太后的富弼威胁英宗要为伊霍之事。
后来曹太后也多次反对官家,王安石进行变法。
如今韩琦,曹太后二人都死了,可以称得上盖棺定论了吗?
远远没有。
官家道:“太皇太后遗物之中有一匣,密封甚严,左右进之后,朕破其匣而视之。”
“原来皆是当年仁庙立先帝为皇储时,臣僚异议之疏,函中太皇太后似知朕会开启,告谕朕不可罪人!”
听了官家之言,殿上大臣们都是神色有异,唯独王珪容色不变。
一个大人物死了,无数秘密都会浮出水面,有的人从忠到奸,有的人从奸到忠。
当年刘娥死后,才有人告诉仁宗皇帝对方不是刘娥的亲儿子。
仁宗皇帝是惊怒交加。
而反对立英宗皇帝为皇储,这等站队的关键问题,换了以往历朝历代,要死多少人的事。
殿内众臣惊疑不定,章越看了一眼王珪,对方神色坦然。
看来他从未上疏反对过英宗皇帝立为皇储,相反他却被英宗和当今天子猜疑了十几年。
今日‘沉冤得雪’了。
官家又道:“还有一事,当初先帝病重时,韩琦竟上疏让先帝为太上皇,此事朕也是今日才知道。”
众臣更不敢说了。
太上皇也是极敏感的话题,这等内禅之事,令官家露出极为不满之色,今日拿来晓谕或者敲打宰臣。
其用意不由令人联想到‘改日若朕病重了,你章越王珪是不是也要效仿韩琦当年所为?’
特别是对官家这样‘体弱多病’的皇帝而言。
章越默默叹了口气,在官场办事,千言不如一默。
他知道韩琦是好心,他维护了整个官僚制度,维护了皇位的继承,但奏疏这东西落了人口舌。
韩琦幸好死了,若活着,这辈子就坏了这事上了。相反王珪无论他当初心底如何想的,正因为他没有留下文字,就没有事。
在官场,你事可以这么办,但话绝不能这么说。
一说就破了局,挑破窗户纸,事情就坏了。
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忽悠官家是技术活
殿议后,章越,王珪,蔡确三人于侧殿歇息。
内侍奉上茶汤。
王珪捧着茶似开玩笑地对章越道:“不知陛下是否又召集贤留身,以便单独向陛下荐人了?”
新任参知政事蔡确一旁听了别过头去,以免卷入两位宰相的斗争中。或许他们也是借着聊天敲打自己。
不过蔡确也知道王珪对章越多次天子单独留身召对意见颇大。
章越笑着道:“史馆,当年舒国公多次留身向陛下解释新法,我如今无二。”
王珪笑道:“当年李文靖公(李沆)为相时从不留身奏对,时真庙问之,李文靖公坦然道,臣备位宰相,公事公言。密启者,非谗即佞。”
章越轻哼了一声笑道:“史馆既是三朝元老怎不知庆历时守边大臣韩魏公,范文正公召回中枢,却始终不得单独奏对。”
“是欧阳公向陛下倡议,范韩二公熟悉边事,且机密事不便当众讨论,故请留身奏对。只召一二人商量,此乃帝王常事。此乃先例,史馆又何必介然于怀。”
王珪道:“可是我记得仁庙也说过,朕不欲留中,恐开阴讦之路。”
王珪,章越二人说下去,蔡确也是心知肚明。
这也是敲打自己嘛。
留身奏对但一般限定于宰相和枢密使,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要留身,必须事先征求宰相的同意。
同时经筵官也有留身的资格。
留身奏事有一个好处,便是身旁没有修起居注的官员记录,如此也是方便君臣私话,隔绝耳目。
章越任集贤相以来,多次受到天子单独留身,这体现了天子对章越信任。
王珪对章越多次单独留身意见颇大,这也是一直的事。
如今蔡确也升入执政有了留身奏对的资格,但两位宰相也是把话说在前头,你蔡确胆敢请求留身奏对,我们二人一起搞你。
不久石得一步出道:“陛下请三位一并入见。”
闻言蔡确神色一松。
今日章越,王珪,蔡确三人同时留身,被称作留班。因为这是整个中书班子留下。
如此就不必担心背着彼此在官家面前说小话了。
官家对三名宰执道:“方才不欲在殿上言西夏进兵之事,以免外面误传,而今让你们三人留身便议此事。”
“西夏从兴州再度起兵,声势极大,有外臣议论纷纷,以为中国无宁事。”
官家意思是方才外头人多口杂。
用兵之事,你们中书定下就好,不要告诉别人。听了官家之言,三人都是心底一暖。
王珪道:“不知陛下意以为如何?”
官家道:“卿且言。”
官家也很不满意王珪向来都是不表态。他找章越留身商量事情,而不愿找王珪,这便是原因。
正如他当年频繁找王安石留身一样,对方能毫无顾忌说出真知灼见来。
不过官家也知道一直找章越留身不好,故而今日便安排了王珪,蔡确同时留身,免得宰执之间相互猜疑。
但官家念在仁宗时,对方没有一言反对过立先帝为皇储,又觉得对方是实诚人。
而章越见有王珪,蔡确在场,也是很谨慎。
其他事还好说,但军国之事一旦出现错误,被王珪,蔡确二人传出去容易造成对自己沉重的打击。
他凭军功入相,也可能因此起,而因此落。
章越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党项出兴州,多半是往兰州,天都山来。”
章越还是尽可能地说一些,但不便说得太具体。蔡确比元绛更厉害十倍,也更精明十倍,自己的只言片语入他之耳,说不准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他上一次在御前说出要与西夏在兰州、天都山、平夏城一线打持久战的意思,结果沈括便被御史弹劾了,说他浪费钱粮在泾原路修修补补,却不知进取。
这弹劾沈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只是不敢对自己动手而已。
……
所以以后他在公开奏对之中中尽量用模糊,模棱两可的话来。
千万不要觉得为啥做官的人讲话没啥干货,这都是多年以来被坑的经验教训。他若信得过你,私下聊天是可以字字珠玑。
王珪确实不懂边事,毕竟是润笔执政,而蔡确有一番见解,则对边事,治国之策都不如章越。
三位中书聊了一阵,官家觉得不能尽兴,又再度命章越单独留身奏对。
此言一出,王珪蔡确皆尴尬而去。
王珪,蔡确心底,难免有章越故意不在他们在场时说实话,一定要私下奏对时方才实话,以此固宠的道理。
但是天地良心,章越私下奏对时,基本不说任何人坏话,也没有为党羽提任何要求。
这不是他故意君子。儒家道义就是教给你长利和短利的道理。
背后说人坏话的事,非常没有性价比,一旦被人察觉,极遭人恨。
……
官家对章越道:“党项再犯倾国而出,不仅梁乙埋出兵兴州,梁永能亦出横山,卿与朕当实心言语。”
章越道了一句:“陛下方才臣已是说了,而且在环州有行枢密院。”
章越言下之意,陛下你不要再微操了。
官家道:“韩缜与李宪不合,二人相互弹劾多矣,怎能同心协力应敌?”
韩缜此人权力欲极强,多次要插手熙河路制置司的事,但李宪是天子心腹,怎能听你韩缜号令。
两边相互弹劾,互相在天子面前上眼药。
章越心底笑了笑,面上道:“陛下,做过官就知道,七八成精力都是放在与同僚之间的相互拉扯上,只有二三成精力放在办事上。”
官家闻言微露尴尬之色。这局面还不是章越为了贴合他的心意造成的。
“陛下,当初设立熙河路置制司便是不让行枢密院独大,又有相互监督之意。”
官家稍稍放心,但又极不放心地问道:“那么朕不需办些什么吗?”
章越问道:“陛下,上一次兰州之役的赏赐都下去了吗?”
官家道:“二月便下诏了。”
章越又问道:“秦凤路转运司的系省钱物都拨下了吗?”
官家道:“一月便下诏了。”
官家一愣旋即道:“此二事不都是卿奏请的吗?怎反来问朕?”
章越道:“如陛下所言,此二事办到即可,
官家愕之半响,他很急躁,总觉得要办些什么事才行。
“发了赏赐,给足钱粮,便可以了吗?”官家不放心地问道。
章越商量地问道:“陛下不放心,再从内藏库里拨十万贯予李宪赏赐将士?”
官家立即点头了。
官家性子对自己抠门至极,衣食简朴,后宫用度也是非常节约。比如为他生下子女的朱氏,也才刚封为昭容而已,不是不宠爱,而是怕花钱。
但官家对开边之事毫不吝啬,经常大笔一挥,就是多少钱多少钱地拨下去。
章越起身道:“如此前线将士必感陛下之圣明。”
说完章越就要告退,官家一愣心道,章越还是没与自己讲什么干货,就这么走了?
官家拉住章越道:“卿也要让朕心底有数。”
章越闻言差点摊手。
章越心道,庆历时打不过西夏,被李元昊骑在头上,是因财力物力兵力不足。到了熙宁三年时,韩绛到了当地一看士卒只用纸甲,饭都吃不饱。汉军毫无战力,只能重用蕃军。
而经熙宁变法,朝廷物力财力已是大大充足,陕西各路兵精粮足。再用将兵法治军,吕惠卿又行蕃汉合操之策,西军实已是今非昔比。
现在局面与当年大不相同,只要你不搞五路伐夏,修筑永乐城这般激进之策,磨也可以将西夏磨死。
该办的事天子和王安石基本都办了,现在只要一步步用资源堆死你党项就好了。
后王安石时代,章越真正努力要办的是,就是化解变法带来的激进政策造成对百姓的负担。
尽可能的让司马光他们闭嘴,免得以后伐夏难以为继。
最后造成了类似元祐更化的局面。
这点吕惠卿最聪明了。
历史上神宗皇帝一死,吕惠卿看朝廷上风头不对,似要废除变法。当时知河东府的吕惠卿擅自出步骑两万兵马,攻打西夏斩首六百余,差点造成宋夏大战。
吕惠卿就是冒险,赌宋夏一定会全面开战,这样新法就不会废除,他就还有用。
可是官家一直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努力,总以为自己在伐夏之事上给他划水。
对夏攻伐之事,章越怎会不尽力,一旦元佑更化,自己与吕惠卿就要一起下野。
面对官家,章越想了想道:“陛下,军器监已造新砲,臣已命运往兰州,平夏城。”
官家一拍大腿道:“可是霹雳砲?”
章越点头称是。
官家顿时充满了自信的笑容。
章越擦了把汗,心道忽悠官家还真是个技术活。
简直比打十个梁乙埋还难。
…
而另一面党项大军沿着葫芦川铺开,浩浩荡荡地似冲泾原路而来。
坐着马上的梁乙埋非常高兴,党项部落本来就是一盘散沙。
能完成整个民族凝聚力的一个是战争,还有一个则是宗教。
通过战争,他完成了对各个部族的支配,听话的赏,不听话的灭。
各部族首领敬畏地匍匐在他的马前,交出了质子,族中的钱粮和战士。
通过一次又一次战争的胜利,党项上下对皇族的信心无比膨胀。
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决战兰州
元丰三年三月。
梁乙埋,梁永能分别从兴州,横山出兵,号称八十万攻宋。
梁永能虽是一路偏师,但一路上攻城拔寨,陆续攻打鄜延路,环庆路诸城,沿线扫荡。
而梁乙埋率军出葫芦川后,泾原路上下一片风声鹤唳,经略使沈括向韩缜请求救兵,却遭到韩缜拒绝,因为鄜延路和环庆路方向也遭到梁永能的攻击。
梁乙埋令大将嵬名济亲至平夏城城下,向城中守将刘昌祚射入自己的亲笔信。
梁乙埋言语‘昨于兵兴之际,提戈相轧,今以书问贽,信非变化曲折之不同,盖各忠于所事,不得不然耳。’
信又言‘西夏提封一万里,带甲数十万,南有于阗作我欢邻,北有大辽为我强援’。
梁乙埋言,两家用兵没有十余年,岂能罢休。
梁乙埋在书中划下西夏议和最后条件,除非宋朝许割兰州,西安州二州,否则绝不言和。
梁乙埋言辞谈不上狂妄自大,但那股‘你要战,我便战’的文字,着实令人感到这位党项国相确实有点东西。
刘昌祚得信后飞报沈括,沈括又飞报官家。
坐在汴京金銮殿中的官家见书大怒,几乎当场撕了,然后召了王珪,章越二相发了一通脾气。
章越心底大骂沈括一根筋,这种信自己烧了就是,还要送进京来自取其辱。
官家发了通脾气又责怪章越为相后一直在划水,对西夏作战如此不力,竟然让梁乙埋如此猖狂。
看着官家无能狂怒,乱喷口水,手舞足蹈将空气当作了梁乙埋,章越也是很淡然地用手将脸上的吐沫星子轻轻抹匀,然后非常关切地道了一句:“陛下保重龙体。”
官家看着章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当即冷冷地道:“朕也不用卿等继续听事,朕亲往披甲泾原路去寻梁乙埋!”
王珪,石得一见此慌了连忙力劝。王珪劝章越给官家赔不是就好了,让官家生那么大的气。
而章越笼起袖子向官家长长一揖道:“请陛下早定监国!”
官家……
石得一,王珪……
……
梁乙埋在泾原路方向,只是虚晃一枪,反而提兵攻入秦凤路所设的西安州,捣毁了宋军数座新修的堡寨后,将屯田烧去一空,作出要攻打会州的样子。
正在李宪,王厚调兵遣将守卫会州,在屈吴山沿线驻下重兵,等梁乙埋来战时。
梁乙埋却突然转道向北渡过黄河,沿河抵至兰州与西夏主力会师。
梁乙埋这一次用兵可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颇得当年李元昊的真传。
以偏师攻环庆路,鄜延路,再佯攻泾原路,会州,天都山,最后集结大军兵临兰州城下。
无论是韩缜,沈括还是驻守会州的王厚,都以为梁乙埋主攻的方向是在自己这一边,没料到梁乙埋最后还是绕回至兰州城下。
那个当初折戟的兰州城下。
党项大军所经之处,除了大的堡垒无恙,小的屯堡皆是被毁,屯垦好的田地被焚烧,谷仓被抢个精光。
党项进兵便是如此,兵过如梳,几乎一草一木都不给宋人留下。
章越要以兰州,天都山,平夏城消耗党项人,反过来党项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而兰州城下,也是如此。
李浩颇为知兵,从党项这一次出兵泾原路,环庆路,鄜延路雷声大雨点小的景象来看,不过虚兵而已。
反而党项骑兵数次渡过黄河于城下徘徊,又迅速返回北岸,西夏似有再度进攻兰州的意图。
果真梁乙埋亲至,这一次党项号称步骑八十万。
八十万肯定是有很大的水分,水分里面也是有点干货的。
李浩,王文郁看到了城下西夏最精锐的步跋子,铁鹞子,还有传闻新设的泼喜军。
而城中仅有六千兵。
六千对八十万……
这一次西夏围城居然不围三阙一,而是四面包围。
他们在城下看到了梁乙埋的金帐,对方目中无人地在城下不远处举盏而饮,面前是党项武士拿着排盾作舞。
王文郁按住了腰间了刀,他知道梁乙埋在故意挑衅。
我梁乙埋就在你面前,有种你如上一次般,半夜率七百死士来这里偷营。
李浩拍拍王文郁的肩道:“此番好好守城,其他不要想,党项说是八十万,绝没有这么多兵马。再说军粮能撑几日?”
王文郁笑道:“管他多少兵马,我只六千。”
兰州守将李浩,王文郁因上一次击败西夏之功,都得了封赏了。李浩升作防御使,知兰州兼熙河,秦凤安抚副使。
王文郁加荣州团练使,捧日、天武都指挥使为副都总管。
上一次经历兰州之战,兰州城内手下不少将领都升为大小使臣。
虽没有横班多如狗,也是使臣满地走。
之前李浩,王文郁还担心自己是章惇提拔,而非章越心腹,会不会抑了封赏。不料对方毫不介意,兰州之战是一月的,二月奖赏便下来。
这赏赐速度堪称马不停蹄的。
熙河路军功一至,便是一番鸡犬升天。连普通士卒都得了五贯盐钞和一匹绢。
天下都知道,盛世之时欲取军功唯有此熙河路,武学毕业的太学生皆往此处去,誓要落个书生万户侯。
兰州城中只有六千兵,各个具是骄兵悍将。
熙河路兵马是自章越,王韶二人一手建立。章越相信用白纸才能画最好的图案,建军之后一直坚持书生领兵,用太学生出任基层军官。
书生不仅可以写文章,领兵亦可严明军纪,同时以气节相许。
当时党项,契丹,宋军作战,包括后来的女真,还是比较依赖基层军官的勇敢及武艺,带领士卒冲锋陷阵。
但熙河路兵却给人另一等感觉。
好似当过兵的人经商身上都有等虎气,书生有领兵有另一等气质,就是倔。
太学武学都托张载及张载门下的弟子教授,张载虽是气学,但也是理学一脉。
似张载,程颐都是能与王安石大战几十回合的人物,理学出身的读书人,身上尤其有一股倔气。这倔气说难听点有点认死理,不过章越却很喜欢。
俗话说得好,家有倔子不败其家。
后世斥宋明理学之弊‘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但崖山十余万人跳海,崇祯上吊后殉死官员达三千八百多人。
倔气作学问容易钻牛角尖,但用来从军却极好。
一旦这些做学问的书生在军旅和战争中磨炼出血性来,就是很可怕的事。
后世多少大人物都从此路出。
从灵州城下转战至鸣沙城下,近万熙河军战至了最后城破一刻,其军纪之严,士卒的忍耐和服从,连党项上下也是惊惧。
不得不说张载和他的门人教授太学生还是有一手的。
从熙河路离任后,章越对每个后任只有两个要求,一是饷给足,另一个是按时操练。
仅这两点,大宋任何一路兵马都办不到,只有熙河路一路办到了。
旁人都看到章越在熙河路治军明赏罚,善用人,岂不知建立一个组织的制度更在二者之上。
而制度再之上,就是一等气质的东西,这就是意识形态。
这是由第一任领导者决定的。就好比‘冻死不折屋,饿死不掳掠’的岳家军,而中兴四名将之中,只有岳飞不喝兵血。
虽党项八十万大军围城,但城中士卒坚韧沉默。
次日天刚亮,党项即大举攻城,其兵力从四面攻城,不留任何一面。
因为兵力充足,所以任何一面都是主攻,力求速战速决。
西夏虽是部落兵,却很勇猛,他们不需要驱赶,口里叼着刀背从云梯上援墙登城。
同时另一面梁乙埋亦命兵马抵近城墙下,掘道毁墙。
此外西夏的泼喜军使用一等名为‘泼喜砲’的旋风砲。
他们把‘泼喜砲’装在骆驼背上,然后催着骆驼抵近,再取出鞍袋里如拳头般大的石弹,不断地抛射出去。
不过兰州城头的宋军也不是好相与。
城头装备了大量的神臂弓,还有床弩,无数箭矢射下,在一处城墙下,数百名抬着云梯的党项兵被当场射翻。
这些死的人都是与自己疏远部族兵,纯属于炮灰,梁乙埋看都不看一眼,命另一部族首领带兵换下这伤亡惨重的部族。
在梁乙埋眼底,这兰州城哪怕死上几万人都要拿下的。
城头宋军的军官与士卒们冒着西夏的箭矢石弹并肩守城,一般说读书人身份尊贵,不可能与武夫一起。
但熙河军便是如此,士卒军官同吃同住,每日操练也是在一起,上阵迎敌当然也在一起。
绝没有‘弟兄们给我冲’的现象。
军官长若阵亡,部下不会一溃而散,而是由副官顶替上,若副官再阵亡,再由何人顶上都有安排,仔仔细细都写入了军规。
重视纪律,这就是熙河兵的特点。
在低级军官的带领下,城头的宋军显得非常有韧性。熙河路宋军不依靠个人勇武,而是依靠组织度和顽强的韧性。
善攻不一定善攻,但一定善守。
次日党项兵在西面修起了土台和砲位,兵马继续进攻,然后天黑收兵。
夜间宋军缒出城袭寨。
数日之后,党项在城外修的砲位已成,而同时李宪,王厚率领熙河路主力已是赶至远处。
李宪,王厚看见漫山遍野的党项兵,以及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兰州城,都是吃了一惊。
这令他们想到了鸣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