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十七章 顺流直下,乘舟东进
富饶而广袤的洮湟流域。
无数辛勤的蕃人,汉人,正在田土里耕植。
田里所种的大多由先民从狗尾巴草驯化而来粟,黍;在近河流处,甚至种上了稻米。
番人惊奇地发现汉人先堆积秸秆在田里焚烧,再用水淹没稻田,田中杂草凋零,唯独水稻仍可生长。
上游的河流携带沙土,浇灌着河边的田地,除了田地外,蕃人汉人的孩童还在河边采集螺蚌,渔人们乘着木筏小舟往河间捕鱼或摆渡。
汉人从中原带来了先进的耕植技术和种子,令在此地居住了几千年的番人,尝到了什么是稻米。
此外汉人还种植了不少木棉树,他们从木棉树上采摘棉絮后脱籽,再纺织成布。
汉人将之称为贝吉布,以此销往西域,西夏,有时候也自己穿。
汉人不仅擅长耕织,他们善于治水。他们还在河边修筑了堤坝和水渠,疏导河谷,开凿水井,不仅防止了灾害,还灌溉了更多田亩。
五年前,章越征伐青唐的战争,除了带来了血与火,同时也带来了文明和交流。
而这一次熙河路攻伐兰州,岷州知州何瓘疏通水道,利用洮河水运,将十余万大军所需的粮草运至兰州。
船从岷州城外装船出发,沿着洮河而行,再改船转陆走六十里陆路,再装船将粮运至兰州城下。
何灌的政绩还不仅于此,他在岷州修建广利渠,他一改征发民役的做法,而是采用按功给酬之策,番人汉人老少皆往修渠,灌田万余顷。t
广利渠建成后,何灌设立公约,禁止地方豪强抢占水渠,让百姓皆可享用。
渠可利民,也可害人,西夏掘七级渠水淹灵州害民,宋修广利渠屯田以利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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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灌不到三十岁便已是一州知州,本官升至引进使,位列横班。
此不知羡煞了多少将领。
而今攻下兰州,论功行赏,何灌怕是又要升官了。
兰州城下,何灌看着这里堪称宝地,是比洮,湟河谷,更适合屯田的地方。何灌有信心在此开垦出更多沃土来,他心底已有全盘计划。
正在何灌如此细思之时,却见李宪带着百余骑兵策马而来。
“见过经制!”
何灌翻身下拜,李宪扶起了何灌道:“咱家是特意来找你来商量,兰州已下,依陛下原命,要么北渡黄河取凉州,要么当南下取灵武,攻其必救之处,不可观望不前,有误国事。”
“可是如今据童贯所奏,青唐已从凉州城下退兵,而西夏又掘七级渠水淹灵州。我打算让李浩守兰州,整兵东进援泾原路兵马,你看如何?”
何灌道:“正是如此,必须救下章经略。”
李宪道:“可是围攻兰州两个月,兵粮已是食尽,这兵马东进,粮从何来?”
何灌道:“启禀经制,粮一时无处可调,但如今麦熟。我军可在会州买粮,只要加上运粮的价格,可以轻易从当地征得足够大军所用粮草。”
“同时洮河与黄河通接,兰州如今已克,昔运粮的蒙冲可作运兵船,让将士乘舟东进。”
李宪闻言不由眉飞色舞地道:“可以沿黄河通行?”
何灌笑道:“甚至兰州通至灵州,太原,昔唐时在灵州设六路发运使,还将粮草从太原逆流而上运至灵州城。”
“不过会州至灵州水浅,只有筏运,若是蒙冲则可从兰州行至会州乌兰桥,此在兰州下游两百五十里处。”
李宪闻言大喜道:“如此可省不少时日矣。”
何灌道:“不仅洮河,湟水也可与黄河流通,取兰州后日后进兵,士卒粮船可从洮湟二水至黄河,再顺流而下,不仅直抵会州,泾原路,甚至东进灵州城下!”
宋军最大的不足便是后勤问题,若能利用黄河水运运粮运兵,省时省力。
李宪大喜道:“太好了,我要以此奏报朝廷!”
……
御前。
章越任宰相的第二日。
他正向天子进言正在设立兰会熙河经略安抚制置司,并兼领熙河经制边防财用司的奏疏。
这是他章越拜相之前与天子就谋划好的事,今日便落到实处。
章越对一旁天子,王珪,元绛言道:“陛下,攻下兰州后,局势为之一变。”
官家道:“当初朕早欲拔兰州了,可是之前一直攻略青唐,不好与西夏彻底翻脸!如今朕犹嫌太迟。”
章越笑道:“陛下,只要办得对,永远都不迟。”
“而今西夏犹然沉浸在大破鄜延路兵马,以及击退泾原路兵马的喜悦中,实不知胜负之势已转到大宋这一边来。”
此言一出,下首冯京等众宰执闻言微微抬头,虽有的大臣心底反对,却没一人敢在面上反驳,反而面上都露出恭敬而听的神色。
官家道:“卿请讲!”
章越当即手持笏板在御塌作画道:“依臣之见,兰州在宋夏之役的战略地位可比何?”
“那就是襄阳。”
“自古欲经营长江防线,必先守江淮,荆襄两点。”
“荆襄为什么对于长江防线重要,因为在长江之上游。
“所以自古北方灭江南偏安政权,都是从荆襄下手。荆襄不失,江南怎么样都有再起之机,荆襄一失,那么江南政权则不能存。”
元绛道:“当年太祖皇帝灭南唐,便是南唐没有荆襄之险,故而破之。”
元绛提及南唐,章越想起自己章氏也曾是南唐遗臣。章越心道元绛此言是否有讥讽之意,但旋即想到元绛之祖元德昭是吴越宰相,旋即意识倒是自己太敏感了。
章越用御榻上的纹饰为敌我分布道:“而兰州立于黄河上游,洮水,湟水都在兰州附近与黄河交汇。”
“我军只要在兰州站稳了脚跟,对洮水流域,湟水流域,黄河下游皆可制约。”
“自臣为熙河路经略使后,历任熙河路经略使,都在洮水和湟水屯田,一旦兰州攻克,粮草可以从湟洮两水装船,经由兰州运抵下游的会州。”
“用船运粮的好处是什么?”章越环顾左右道,“此话不言而喻!”
官家与众宰执都点头称是。
水运的好处足足省去了几十万民役转输人工费用!
章越道:“他日对黄河从会州至灵州段进行疏通,军粮可以用船直接运抵灵州城下。”
“唐时关中遇到凶年,可从河湟运粮为济。”
“当时是从河州以陆路运粮至灵州,再从灵州用船运粮至关中。而现在经过几百年变迁,这条路水路已是接近成熟,臣曾去会州看过黄河,这河段水力充沛,足可以行蒙冲小船与竹筏,木筏。”
“以后伐西夏,每五六万大军后面就要跟着十几万民役之事,将成为过去。”
“运粮的漕船可以取代民役!假以时日,可从兰州乘舟直下灵州。”
官家想到,这就是章越在拜相前一日,面君所献的《平夏策》中所言的,用兵之势在于高屋建瓴,得兰州后,以水路资粮,据西贼上游,临制其国。
章越自信地道:“臣可以断言,攻下兰州后,西夏的有识之士若不能意识到这点,不出三年就可以亡其国。”
三年内灭亡西夏!
章越放出豪言。
冯京道:“章丞相所言,就是西夏会有有识之士意识到这点,全力来争兰州!”
章越道:“不错,纵观我所观,西夏历代国主都不是普通之辈,今梁太后虽是妇人,亦能女中豪杰,其余仁多崖丁等将都是名将。”
“所以我们要与西夏争,就是事事快人一步,料敌于先,占尽先机!”
官家等众宰执都是点头。什么是战略,让别人跟着你的节奏走,而不是你跟着别人走。
章越道:“故臣以为当设立兰会熙河经略安抚制置司,以兰州会州为本,经营全路,进一步放权,从天下各路调精兵猛将,钱粮钱帛入兰会。”
“让西夏每攻此一次,便折一次手脚。”
过去是熙河路经略安抚司,如今是兰会熙河制置司,别看名字变了变,但意义却变了变。
以往熙河路的战略重心在于熙州河州,而今则改为兰州会州,次则熙州河州,至于湟州岷州洮州通远军等提也不提。
官家问道:“谁来出任制置使?”
制置司的人选,章越原定是章直的,如今只能给李宪了。
李宪虽是宦官,但有一点好,他懂得军事,而且肯给
章越眼底,你虽是官宦,但只要真有本事也无妨。
最怕是空有忠诚度,没有能力值,这就是官家任用王中正,高遵裕之败的缘故。
章越不说话,自己既制定战略,就不要人选上掺和了,否则就手伸得太长了。最后宰相们议了一阵,官家果然亲自拍板了就是李宪了。
议论差不多了,众宰执们纷纷离去,章越又是留身奏对。
官家道:“诸宰臣之中,唯有卿有这等远见卓识,舒国公辞相之后能有卿辅朕,朕实欣慰。”
章越没有得志而骄之色,而是道:“陛下,设陕西,河东六路行枢密院是第一步,设兰会熙河安抚制置司是第二步,还有第三步!”
官家道:“卿且道来。”
章越道:“当年司马错与张仪辩论的典故,陛下可记得?”
官家点点头。
章越心道,他要再次定下了平夏的调子。
章越道:“陛下,当年张仪主张攻韩,以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直奔王业而去。”
“而司马错主张伐巴蜀,以‘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反驳了张仪的观点。”
“司马错主张收取巴蜀,扩充实力后,再掉头来取王业。”
“张仪的谋略直奔王业而去,认为司马错之谋离王业太远了,司马错则认为在局势还看不清的前提下,先下巴蜀,不是远离王业,而是更近了。”
“后来史家围绕司马错和张仪的辩论,主要是围绕着名实之争。”
“这就是张仪务名,司马错务实。”
官家道:“这是否是卿进谏朕所言的‘为术求道’,而不是‘为道求道’之意?”
章越道:“陛下所言极是,‘王业’就是‘道’,在实力和见识都不够下,贸然直奔‘道’而去是很难事成的。”
“故臣一直主张,先办力所能及的。”
“而以攻夏而论,灭夏就是‘道’,目前看来确实没有一锤定音的办法,所以必须改用司马错伐巴蜀的办法,一步一步接近目标。这就是积小胜为大胜。”
官家道:“朕明白了。”
章越道:“另外臣还引申出另一个意思。”
“陛下可知秦朝攻下巴蜀后,事情就完了吗?没有,巴蜀一直叛乱不断,灾害不断。后来秦朝在蜀地实行了郡县制,还用李冰为郡守。李冰在蜀治水,最大的政绩就是修了都江堰。”
“最后蜀地成了天府之国,也成了秦朝的王霸之资。”
“攻下兰州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陛下还要经营兰州。”
“这才是臣设立熙河兰会司之意所在。”
官家点了点头。
章越道:“要经营地方,仍是必须以得人为先,臣还是举秦朝为例,秦之所以能得天下,在于重视耕战水利,用李冰修都江堰,用郑国修郑国渠,此秦之良政。”
“郑国被秦王发现了是韩国细作,本来要被杀。但郑国他说我修这条渠,不过为韩国延数岁之命,却为秦建万世之功。”
“秦王不仅没杀郑国,还将此渠以他的名字命名,足见秦王的心胸。”
“故臣以为陛下要得天下,必先得人,要能用人!”
“臣推举一位人才给陛下,此人便是我大宋的李冰,郑国。”
官家道:“此人是谁?”
章越道:“此人就是知岷州何灌!”
官家道:“朕早听过他的名字,正要大用之!”
章越对于举荐人才都是不遗余力,只要你有才干,从不掖着藏着,一发现就立即举荐给天子。
举荐完何灌后,章越这才离开。
……
而此刻何灌正坐着蒙冲船从兰州沿黄河顺流而下,直往会州而去。
跟在何灌身后,还有数万乘坐着小舟,木筏,皮筏的熙河路兵马。
大军浩浩荡荡地沿黄河而下,宋军将士乘舟东进,颇有‘千里江陵一日还’之意。
时日,李宪留李浩驻守兰州城,而亲率大军南下与会州的王厚合兵一处后,北上救鸣沙城。
一千九十八章 教子
章越骑马从宫里回府时,发现府门前的道路正在重修。
原先道路上坑坑洼洼之处被填平,再用新土夯实一遍。不过隔了两日,章府门前里许的道路,被重新夯筑了一遍。
开封府的能工巧匠在确保通行之下,还重修了路基,换上了条石,将道路拓宽了些许。
那夯筑之景,那砰砰大木锤击之声,又是嘈杂,又是热闹。也合乎官场升迁,除旧迎新的习俗。
人还是那个人,胯下的座马还是那匹马,却是人换衣裳马换新鞍。
令人难以置信的,这最少十天半个月的工程,不过两日便完成了大半,令人感叹开封府办事的高效率。章越看着新建好的路面,那坚硬牢固的新夯之土,仿佛也是宰相权威和意志体现的一部分。
章越在府门前下马,看到府门和外墙都重新刷了一遍。
章越回府里先见了等候百余名贺客。
脱身后,章越回到府里见了章亘。
章亘已接到调令,要往六路行枢密院赴任。故在十七娘和侍女的帮忙下正在收拾行装。
外头贺客再多,身份再贵重,对章越而言都不如这屋里数人要紧。
章亘自幼不爱与自己亲近,他觉得自己这作父母事事太求于‘中用’之道,以至于迂阔,不和他大开大合,先破后立的心意。
父子二人往往话说不到几句,都没了下文。
这一次去西北,也算是遂了章亘的心意。
章越不说话,都是十七娘在交代吩咐。
章越忙令后厨烧制章亘平日爱吃的小菜,却得知十七娘早已吩咐了。
章越有点惭愧,章亘道:“爹爹,我听堂兄出征时曾言,我陕西一路人口户数是西夏的四倍,又有天下财力的供给,为何却不能灭夏呢?”
章越笑了笑道:“两国交兵,不仅仅是兵马的比拼,也有国力比拼。”
“以党项为例,他们每一名正兵就要两名辅兵,而我们宋军呢?几百里的远征,数万的兵马,要多少民役,又要征发多少驴,骡,骆驼。”
“出兵一趟,不说兵马和民役伤亡多少,牲口累死病死一半,也是最少的打算。”
章亘道:“所以占据兰州,顺流而下是吗?”
章越道:“是的,不过黄河毕竟不如长江,运力有限。河湟又是新地,最少要经营数年。”
“爹爹为帅,只有一个心得,那就是‘结硬寨,打呆战’,不求如何胜敌,先求立于不败之地。”
看着章亘的神色,章越道:“我说一万遍,你也听不进。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须躬行。”
“办事一定切记,要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
“切不可大处着手,小处着眼,这般高不成低不就。”
章越这几句话都是自己人生体验。纵使知道章亘听不进,但还是要将体会告诉他。现在用不着,以后会用得着。
章亘心道,章越的话都是道理,却没有用在实处的,当即道:“爹爹,你方才所言的兰会熙河制置司,既管钱饷,平日又是兵为将有,如此兵马行枢密院如何节制?以后岂为藩镇?”
这话换了旁人说章越肯定是要生气,熙河路是自己一手创立的,自己心底没数吗?
对于章亘,章越耐心道:“此事韩缜为之,你关心什么。”
章亘道:“若韩公来问我如何?”
章越道:“节制不住就不必节制,我亲自与李宪说。”
“熙河路蕃兵多,汉兵少,又如何让蕃兵服气听话。”
“汉兵精锐不可轻动,平日多驱役蕃兵迎敌,再辅以厚赏重罚。李宪此人好专权柄,你切不可绕过他过问熙河军务。”
“各路兵马都有吃空饷如何办?”
“禁不住,让吃空饷最重几路人马去迎敌,败了再处置。”
章越听章亘这几个问题都问在点子上,还是颇有见识。
章越一一作答了。
这时候十七娘让侍女端来饭菜。
章越让章丞叫章实一家来吃饭。章实于氏吕氏小孙女一起到了。
众人聚在一处闲坐,灯火可亲。
章实一面给章亘夹菜,一面问了一句:“为何大郎这么久了,也没来家信。”
闻言于氏也是同问。吕氏则忙低头掩饰自己的神情。
章越看了吕氏一眼,岔开话题道:“我倒是收到二十余日前阿溪来信,甚好,宋夏大战他身为一路主帅,要操劳甚多。”
章越确实收到了章直来信,这是在他杀王中正之前。
章越终于明白,为何章直信中透着一股决绝的味道。
大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
他在信中还托付自己身后之事,父母,吕氏都有所安排,同时跟随他的熙河路将士。事事都有交代。
同时章直还告诉自己一个秘密,他节镇熙河时,相中了一个女子,瞒着家里人纳为了外室,如今安置在秦州。
这女子是朝廷一员武将之女,因犯事流放至熙河。章直见了她,不知为何生了怜惜之意。
外室已为他诞下一子,出征之前肚里又怀了一个。
章越看了信直呼三声好家伙,这小子办了自己想办而不敢办的事。
当初你求学时,见到你看皇叔,便知你这小子有前途,果真有章家子弟之风。
章直告诉自己,他若有不测,便将外室的身份告诉父母吕氏,将她们母子接回汴京,姓名写入族谱。
信的最末,章直说,此事他本要亲自与吕氏和父母交代,但如今只能拜托给自己。自古以来,忠孝难两全。为国尽忠,便不能为家里尽孝。
他何尝不愿奉养父母百年而后再死,但为了国事,却不敢言之。
章越看了信后,是呆坐了许久,不知回些什么。最后枯坐了一夜。
他常对章直说读书人要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但落到实处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所以章越枯坐了一晚,到了快天明时回信章直,此事你与我说没用,你要禀过章实夫妇后再说。
再这里章越耍了个滑头。
今日面对章实于氏,他说了好一番谎话稳住这二人。
宴席散了后,他看见吕氏在悄悄掉泪,十七娘则上前安慰。
章越走到章亘的一旁,想再说些什么,章亘本是踌躇满志要出京的。章越见章亘性高负气,眼里没有旁人,到了官场历练一番肯定是要吃亏。
吃亏不要紧,但要有长进。
章越语重心长地章亘道:“天下之力最贵莫过于一个求,一个学。世上贤愚之人一开始并没什么不同,但因这二者方有了区别。”
一千九十九章 节制
汴京的早上。
高大的宣德楼为中轴,御街两侧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等等。
章越正坐在茶肆里好整以暇地喝茶,从宣德门至此半里地,除了紧急的公文从都堂里转发至此批阅外。
章越茶肆的二楼,刚写好了数封公函,手端起茶盅,一面喝茶,一面看着汴京的繁华景象
眼前的街面,店铺里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种种,还有问医求药,车马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万行千业。
酒楼门首还扎“彩楼欢门”,悬挂市招。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商贾,士绅,骑马而过的官吏,有乘坐车马的官眷,行脚僧人,外乡游客。
五陵少年在酒楼中狂饮的,行乞的老人凄苦地坐在地上,街巷小儿灵活地奔走在街巷上。轿子、骆驼、牛车、人力车,有太平车、平头车等等行于御街之上。
章越面前的汴京依旧如他二十年前见到那个汴京繁华,甚至更胜过了几分。
然而也在此刻,鸣沙城中危如累卵,宋夏两将将士在城下城上伏尸处处,他们或刚刚埋好袍泽的尸体,或者手中紧紧握着神臂弓,或者扑杀着断了腿的战马,也许这匹战马跟随了他们多年。
多少人生死就在一刻。
汴京至鸣沙太远了,章越获得鸣沙的消息是十日之前发出的,信中告诉自己城中只有十日粮草,而章越得知的消息时候,城中粮草应该刚好吃完,这时候自己下一道命令到前线,即便使用金牌传递又是十天之后了。
此时此刻汴京百姓,或许刚起床吃一碗安乐茶饭,但鸣沙城里的将士恐怕在吃着马肉,过几日可能连马都没得吃了。
章越真佩服天子是如何想出‘将从中御’这一高招。
而此刻鄜延路大败,鸣沙被围的消息已是在京中传开,加上鄜延路弊案已在此时被人捅出,不仅反对对夏用兵的官员已是大增,连士人之中也是一片厌战之声。
洛阳的文彦博,富弼,司马光等宿老不用说,汴京中在任官员反对意见最大的便是张舜民。
此人是治平二年进士,被高遵裕征辟为幕僚,之后因事与高遵裕不和辞归,如今因鄜延路兵败之事对外宣称仅鄜延路一路‘丧师二十万’。
士民闻言无不惊骇。
这时候
原来是蔡卞来了。
徐禧入韩缜幕府后,章越上疏天子,将蔡卞提为中书兵房检正,放到自己身边历练。
章越喜欢蔡卞的性子,二人有相似之处。
二人都是不善于夸夸其谈的人,但性格坚毅,都是咬定青山不放松那等。章越之坚毅是事先犹犹豫豫的,显得略有些优柔寡断,婆婆妈妈那等,不过一旦定下就百折不回。
从娶十七娘为妻和决定攻夏便是这般。
蔡卞之坚毅在对路线的坚持,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对他的评价是绍圣以后,自任以安石之道而为天玺者,蔡卞一人而已。
二人同时对于富贵功名又不是那么的执着。
相反蔡京则有些浮躁,但富有野心和进取心,同时才思敏捷,人际交往中长袖善舞,善于捕捉人心,缺点是喜好奢华,生活不简朴,为官不能持廉。
章越当初选择蔡京,是觉得二人性格可以互补,自己在应变和交往上显得不擅长。之前在政事经济军务上,蔡京确实帮了自己很大的忙。
可以说没有蔡京便是没有今日的章越,但蔡京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能‘守拙’。
这就是兄弟二人之不同。
蔡卞上前道:“丞相,沈括禀告说俞充拥兵自重,视天子诏书不顾,不肯出一兵一卒救援泾原路。”
章越对俞充为何不出兵救援有意料。
“是否直接以天子或中书的名义下旨督促俞充进兵?”
章越闻言摆了摆手道:“我鉴于‘将从中御’之败,在陕西设立行枢密院全权处理前线军务,但如今事急临事专断之权仍在各路经略使。”
“若我强令俞充出兵救援鸣沙城,却又重蹈了‘将从中御’之覆辙。”
鉴于官家之前遥控战局,现在章越接过指挥,第一件事摆脱天子遥控,既将权力下放,又将权力收回。
以行枢密院节制六路,将各路经略使根据前线局势自行决断的权力收至行枢密院。又设熙河制置司,在缘边六路中明确主次,使之与行枢密院又有了平起平坐的地位。
但现在行枢密使韩缜现在还在路上,没有上线,还是前线经略使自行决断。
自己要几千里之外遥控战局,难度很大。即便现在下一道命令让俞充出兵,他接到命令也是十天之后,到时章直可能都凉透了。
万一西夏乘胜掩杀,又夺了环州或庆州,那真是满盘皆输。
“那便不下令吗?”
章越道:“咱们不说话,他也要懂得办事。俞充是个聪明人。”
“而今你我之事不在朝外,而在朝内!”
说完章越看向了车水马龙的汴京城,朝堂上反对对西夏进兵,主张议和之声渐起,自己将如何压住?
如之前所言,章越是办事前犹犹豫豫,一旦下定决心就百折不回,要把南墙撞破那等。
现在谁反对伐夏,便是主和派,与朝堂上的主流意识形态相违背。
自己为参知政事时,是变法不变法之争,如今自己拜相后,将面对的是主和和主战之争,其实二者都没有变。
你会发觉反对变法的那些人,其实大多数也同样反对对夏征伐!
历史上元祐年,司马光当政后立即就割地退兵,与西夏议和。
现在鄜延路大败,又兼爆发出贪污弊案,一时主和派力量大增。章越猜测过去,十个官员里至少有三个是持放弃兰会,对西夏议和之论。
这个朝中的争论也会传导到前方将领官员,让他们在和战之间摇摆不定,无所适从。
章越对蔡卞道:“他们为何反对?”
蔡卞道:“多是担心朝廷若征夏失败后,又要大举筹钱练兵,如此百姓便更疾苦,在地方办事也会更难了。”
章越点点头道:“说得对,但反过来看也有好处,平日要改革变法,千难万难,如今趁着征夏的名义,反过来改革吏制,也是一个思路。”
说到这里,章越放眼看向汴京的御街。
一千一百章 结义
鸣沙城下。
党项军用五日完成了对鸣沙城三面包围,其间宋军不断出城袭击夏军,双方互有胜负。
最后党项仍是摧毁了城墙外围的石垒,羊马墙。
到了第六日,党项开始攻城,确实如游师雄之前所言,鸣沙城周围没有树木。
到处是光秃秃的沙滩,河滩,最多只有些不到半人高的草植。
党项千里轻骑而来,也唯有蚁附攻城一条路,游师雄之前在城头上多蓄大石,守城士卒用石击退了党项数度攻城。
到了第七日时,土石已是用尽,宋军伤亡便多了起来。
这些日子章直每日怀揣两个烧饼登城巡弋,宋军只有十日粮草,若不省吃俭用,十日以后便没有食处。
章直身为主帅却与士卒却能同甘共苦。
章直用兵确实平平,但待士卒手足,平日他能记得不少士卒名字,守城数日,他将城内数千士卒名字记下了一小半,至于军官更是全部记得。
每逢作战,章直便立于城头。
他甚至不要书记,也不要军官,自己亲自记录士卒,军官的表现。
不论士卒是斩将夺旗,甚至稍有出色表现,他都会记录在案,至于临阵而溃,甚至逃跑的,章直也不会放过。
对于奋勇杀敌者予以重赏,对于退缩不前予以重罚。
这是章越手把手教给章直的,他多次告诉章直,为主帅者只要能办到能识人用人,赏罚分明这两点,便可以跻身名将之列。
所以章直这两点上非常出色。
军中有什么钱财,都是毫不吝啬地赏赐下去,这一次困守孤城,章直将随军钱物都拿来赏赐士卒。对于奋勇作战负伤的士卒都是亲自探望。
到了第九日,党项军发动了进攻。
这一次攻势如潮,章直上城厮杀,连他本人都遭遇到了危险,身上铠甲都被砍了两刀,幸亏游师雄,王赡二人最后时刻赶来救援,才将党项兵击退。
虽是守住了城池,但党项如这般再攻一次怕是守不住。
章直,王赡,游师雄都知道,这城他们守不住。力几乎全军覆没,其余各路胆战心惊下,根本不敢来援。
不如就这般拼死趁夜突围出去,能活几个便算几个。
甚至有的将领暗示索性投降西夏算了。
听到投降,章直摇摇头,他不用多说了。王赡,游师雄二人的家小一个在秦州,一个在长安。
朝廷对于边将,领兵官员家中都有安排,他们若战死疆场,家里都有抚恤,若不然……
即便如此朝廷对他们仍不放心,否则何必用王中正来典兵呢?
章直生出天地皆棋局,而城中的士卒将领不过棋局上一枚枚棋子罢了,说到底自己其实也是一枚棋子而已。
章直默默叹了一声,心肠微硬,觉得没什么的,见过了生死,便不把人命,也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屋内王赡,游师雄都是默不作声。
章直看向王赡,游师雄二人道:“两位若非蒙你救命之恩,我今日已死在党项的刀剑之下。”
王赡,游师雄皆道:“节帅不敢。”
章直低头笑了笑道:“如今城池危如累卵,我等都要死在此处,便没什么节帅之分了。”
二人都是沉默,脸色灰暗。
章直道:“我今日有一不情之请,相与两位商量。”
王赡,游师雄抬头道:“节帅尽管吩咐。”
章直似喃喃自语地道:“我自幼就是独子,自小便是读书,没什么兄弟,朋友。我爹爹待我很好,但平日没说什么心底话。我三叔能与我说心底话,但他却甚严厉,于功课上督促甚严。”
说到这里,章直低笑道:“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话,你们二人对我是救命之恩,又肯陪我困守这孤城,足见生死与共,故我想……我想今日与二位结拜为兄弟!”
王赡,游师雄闻言皆是一愣。
章直道:“以后你们之父母便是我的父母,我父母也是尔等父母,我便效桃园刘关张,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两位意下如何?”
王赡,游师雄对望一眼,然后皆是拜下道:“大帅何等身份,与我们二人结义为兄弟,我们二人真是三生有幸。”
章直大喜,当即扶起二人笑道:“太好了。乱军之中,就不叙繁文缛节。”
“序年齿,景叔为兄长,我次之,王将军最少,委屈你为弟了。”
“大哥,三弟,请受我一拜!”
游师雄,王赡见章直如此情真意切,不由感动,忙扶起对方。
众人相互拜过。
游师雄道:“大帅,今日一番大战,党项固也死伤枕藉,若是今夜前往偷营,必有奇效。”
章直道:“我们连日偷营,都没撼动西贼,今夜为何能成?”
游师雄道:“大帅,一来今夜是无月之夜,二来我在城头观望多日,党项西北处兵马一直不强,阵容不整。三来鏖战一日,两军都是疲惫,党项也万万料不到我军居然有余力厮杀。”
章直道:“好啊,也不妨再多试一次。”
王赡道:“以往我们都是半夜偷营,不胜则退,如今我们再来一次,先是半夜偷袭,不胜而退,令党项以为我们技穷,今夜到此为止。隔半个时辰再攻,则可出其不意。”
章直,游师雄都称是。
……
王赡回到军中,他心底有几分激动,深知要是平日,自己一个武将绝不可能与堂堂一经略使结拜。
而今日他明知章直虽有些收买人心的意思,但也是甘之如饴。
他便是经略使的兄弟,以后二人就可以推心置腹了。甚至日后见了章越,也可以以子侄自居。
都说你之父母便是我父母,那么你之三叔,也是我之三叔了。
王赡是个干大事的人,富有野心。
别看白日拼杀个你死我活,士卒疲惫至极,其实
围城时士卒们并不是众志成城。
自古围城都是围三缺一,看似给你一条生路,其实也是不想将守军逼死。所以很多老兵都留了心思,看准了生路,一旦鸣沙城破,他们便拼着从党项人没有包围的一路缒城逃亡。
尽管失去了建制,而且党项骑兵可以沿途追杀,但终归有一线生机。甚至逃出城后也可向党项投降。
王赡对日却是不同。
今夜王赡将心腹将领全部召集起来,众将领见王赡神色凝重,以为对方要开城降夏,又或是带兵私下开门出逃了。
众将见王赡召集后不说话,只是命士卒将珍藏的酒都拿出给众人分享。
围城之际还有酒喝,众将都是酣然畅饮,唯独不会王赡一口不喝,而是提笔作墨连写了十几个虎字。王赡粗通文墨,虎字是他写得最好的字。
等众将都喝完了后,他将笔一掷道:“诸位,有一场泼天的富贵,需拿命来换,你们愿不愿与我共享!”
众将一听都来了精神。
“我刚与章经略结拜为兄弟……”
众将领听了瞠目结舌,从未听过文臣肯与武将结拜的。
王赡看向众将道:“所以你们晓得……”
……
而此刻身在西夏大营的彭孙对李清道:“我家经略使已是答允先归兰州,会州以后再说,换城中将士平安。”
李清道:“不成无论如何,兰州会州要一起归还,否则吾主不会答允!”
彭孙道:“你也知道我等身为边臣,能办到这一步已是不易了。”
李清道:“那是你们的事。”
二人言语之际,忽闻外头喊杀声。
彭孙笑了笑道:“看来鸣沙未必如阁下所言掌握在手。”
李清面无表情地道:“你不用拿话试探我,区区一座鸣沙是否能拿下,这是谁都看得到的。”
彭孙道:“那好,容我连夜返回禀告沈经略。”
李清冷笑道:“我也不怕你来窥我虚实。”
彭孙见李清底气十足的样子知道对方此言非虚,当即起身告辞。
说完彭孙出营带着随从来到附近高处望去,却见鸣沙城下喊杀声四起,宋军士卒持火把正火烧西夏大军。
彭孙不由心底叫好,守城最忌闷守。
宋军苦战一日,居然还能夜袭,可见士气还是可以的。
彭孙看着宋军连破西夏数座营垒,跟随彭孙来的随从无不在心底为宋军叫好,甚至不顾身旁西夏兵卒为宋军助威。
而一旁护送的西夏将领也不禁他们旁观,而且还非常不屑地道:“宋军又来偷营,此番虽有些新意,但也不过如此,此次必是有去无回。”
果真西夏兵马齐出拦住宋军归路。
这名言中的西夏将领面有得色,但不久后脸色又恢复如常。
原来两军苦战了一场,党项十倍人马没可奈何宋军,居然仍叫对方从原处又杀回了城去!
彭孙不由默默叹息,果真最后没有奇迹出现,但城中宋军死中求生的斗志令他振奋。
“若章经略此战能不死,本朝又多了一个曹彬般的名将啊!”彭孙如是在心底言道。
彭孙想到这里不再看鸣沙城一眼,而是疾驰返回葫芦川大营。
一千一百零一章 军法无情
众宰执们天子寝殿,面色都是凝重。
官家摔了奏疏,雷霆大怒,要将鄜延路上百名官员都抄家,流放。
若非章越,王珪二人劝阻,搬出祖宗制度,方才打消了主意。不过官家因此病情更是沉重。
众宰执方才走出殿外,蔡确又道:“两位丞相,方才我有一事尚未奏明陛下,这是张舜民新作二诗。”
“灵州城下千株柳,总被官军斫作薪。他日玉关归去路,将何攀折赠行人。”
“瀚海边上灵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将军休上望乡台。不知诸公如何处置?”
章越看了诗,心道你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数万将士战死疆场,你在那边说什么风凉话。
章越拿下奏疏,看王珪的意思,没料到王珪也回头看自己的意思。
章越道:“这事暂且先放一放。”
蔡确道:“好叫章丞相知道,张舜民多次在坊间言鄜延路兵败之状,动摇人心,如此不追究怕是以后效仿讥讽的人便止不住了。”
章越道:“抓了张舜民便能堵住别人的嘴吗?”
蔡确继续道:“那也要让他不再说话,没有带头之人,便再也没有人散布西征失利之事。否则一旦起了舆论……”
章越略一沉吟,他倒是不想禁张舜民说话,因为他有个不可告人的私心。
鄜延路战败,是官家的过去办得蠢事,张舜民在民间宣扬开来,固然不好,但也可以彻底撇清自己的责任。
如此以后不会将兵败的过失,推到自己这一任来。
故而章越没有同意蔡确的决定。
章越对薛向问道:“如今鄜延路败报是要有个说法,俞充上报的数字未免太骇人听闻。”
薛向立即懂得了章越的意思言道:“丞相,俞充在战报里说,只有三万人回到了延州,我看不然,只是回到延州,路途中还有失散的,并未被党项给消灭的。”
“我看损失最多不超过五万,如此便以伤亡三万之数为绳,若是外面问起来的话。”
冯京听了不悦道:“有这般说辞吗?掩败为胜,放在历朝历代都是不齿之事。”
章楶点点头道:“这浮夸战功,隐瞒伤亡,也是常有之事。比如陈庆之之北伐也是这般。”
章越道:“这般,可以让汴京里的大相国寺,五岳观都作为道场或者水陆法会,告慰阵亡将士。”
“这笔钱朝廷来出,如此也看得出,陛下一片爱民爱兵之心。”
元绛道:“眼下对西夏正在用兵,用钱之处还很多,是不是省一省?”
章越看向元绛道:“仆以为此钱当花,不可寒了将士之心。”
同时章越对蔡确道:“若是办了法事之后,这张舜民再胡言乱语,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便是他咎由自取了。”
蔡确称是。
众宰执们点点头,王珪,冯京也没有表现出反对。
身处于治国的位置,章越感觉‘一道德’确有必要。
以张舜民这首词来说,从文学角度上来说,与‘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差不多。你心底有等怨气要发泄,可以理解。
但是你场合说得不对。
如今朝廷上下正欲一致伐夏,你张舜民在那边伤春悲秋,你诗里的意思,那不是说将士们都白死了。
他们家人听了有多么的沮丧。以后还有谁把自己子弟送入从军。
所以必须用‘一道德’来统一‘意识形态’,这为阵亡将士做法事就是‘一道德’,用意便是团结上下。
换了以往自己身为普通官员时,章越可能觉得要让人说话,张舜民自己也觉得自己在‘说实话’,何罪之有。
但如今身在相位他思考的角度变了。
说到最后,章越凝神道:“既是钱花了,便再立一个碑,专门祭奠本朝西夏阵亡的将士们,每年四时都要祭祀,这个可以慢慢办,立在哪里也要好好想一想,此事必须当作大事来办。”
说到这里,章越脸上都有几分凝重。
但众宰执对于立碑之事听了都是新鲜,不知是何意。
王珪看了章越一眼。
章越看向众人问道:“仆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鄜延路将士是死于国事的,他们是国家的忠魂,诸位以为如何?”
眼见章越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众宰执们皆是称是。
经过数日的商谈,在薛向和章楶支持下,章越已是在宰执会议中,越来越有话语权。
众宰执都是各自散去。
王珪与元绛二人走在一处。
王珪道:“章三的手腕着实厉害,为相不过三四日,便已渐渐操持了庙堂上的议论,如此迟早如当年的王安石般。”
元绛道:“是啊,我想插几句话也办不到。他章三如今没把我放在眼底。”
王珪道:“所以你与冯当世二人一个明里,一个暗里都是欲在对西夏用兵之事上给章三使绊子。”
元绛道:“蔡确何尝不是如此,天子要继续对夏用兵,故借处置张舜民和查抄鄜延路官员的事以媚上。”
王珪摇头道:“可章三不接你们三人的茬。”
“而是要祭奠阵亡将士和立碑。”
“你说他是要主和,还是主战?”
元绛道:“章三自作主张继续对夏用兵,但他面上不显得,以免遭人攻讦。他用立碑和祭奠将士的名义,既是收买人心,也是试探众人的意思。”
“今日他都用薛师正和章质夫的嘴去说。他身为宰执最后再一言而定,如此立于不败之地。”
王珪道:“正是如此。虽说章三后来居上,挡了你与冯当世的相位,但眼下国事为重,先等泾原路那边消息再说。”
元绛道:“丞相放心,这时候我们自是以国事为重。但方才你也看见了章质夫事事都依附章三,又何况章直呢?”
“他章家如此势大,谁叫陛下正用着他们。其实鸣沙那边我们也是鞭长莫及,但若鸣沙有事,去了章直如同断了章三一臂。”
“他们叔侄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了不得。”
……
环州。
沈括又派使者抵至城中向俞充苦求。
使者道:“沈经略让我禀告大帅,熙河路已有数万兵马赶到,只要加上环庆路兵马足可解鸣沙城之围。”
“沈经略说环庆路出韦州,截断西夏后路即可,若不行,也可退回环州。”
俞充仍是不为所动对使者道:“我行军素有章法,兵未精不战,身后有敌不战,兵甲不齐不战,粮草不足不战,前有死地不战。”
“如今我环庆路为了你们泾原路,兵马钱粮都调拨给你们,连战马只剩下三千匹,你要我如何能战?”
“请你回去转告沈经略,不知三军之重,不可为三军之任!他是一介书生,只会纸上谈兵,而我是在茂州杀过人,平过蛮子的,打过胜战的!轮不到他沈括教我用兵。”
使者道:“大帅,大帅!”
使者苦劝,俞充脸色冷漠一句‘乏了’,便退回内堂喝茶。
这时候有人报道:“大帅,有中书札子送至!”
“中书札子?”
俞充惊讶,中书札子相当于唐朝时堂帖。
是宰相以中书名义下发的帖子,在很多时候堂帖甚至要重于圣旨。太宗之后,堂帖改称为札子,虽说重要性不如从前,但其地位依旧仅次于‘王言’。
“是新相下的札子!”
俞充闻言急问道:“是哪位新相?冯当世,还是元厚之?”
“是章度之!”
俞充闻言眉头一挑,当即接过札子看了。
“沈括所言之事,皆边防机速,顷刻不可迟缓。若帅臣不任为己责,随宜措置,事事中禀而为,则厉害之间失之多矣。”
“今朝廷已将指挥于行枢密使韩缜,由其节镇六路经略司,在此之前,尔等随宜处置。若事后察得失机贻误,定惩不饶!军法无情,切切!”
俞充看到‘定惩不饶’几个字脸色都变了,最后再看‘画押’,正是章越二字,上面还落有中书门下的大印。
这是章越以他的名义向俞充发出的中书札子。
俞充手捧着中书札子,负手在室内来回踱步,强自掐着眉间定了定神。
面对中书札子,俞充有一万个理由,也不敢不从。
他想到这里,立即挑帘而出,沈括的使者看到了俞充,他心底方才又想好了好几套话术,想要最后再劝劝俞充让他们回心转意。
却见俞充步出道:“你不用说了,我已决意出兵鸣沙城!”
对方闻言惊讶心道,这个俞经略怎么进来出去就变了。好生奇怪!
却见俞充道:“我用兵素是后发制人,虽是办事迟缓,但根基扎实至极,不动则已,动则如雷霆。”
“我今日便可出兵,五日之内攻下韦州侧击鸣沙侧翼,若不成功,甘当军令。”
“是,是。”使者几乎喜极而泣了。
俞充道:“我今日言语冒犯,到时候你见了沈经略,万万不要提及!”
使者听了连忙道:“大帅哪里话,我怎么敢乱说。其实大帅用兵高明,深得孙子兵法精要,在下一直是佩服的!”
“哦?什么精要?”
使者心想,我就是随便一说,你还当真。
使者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俞充闻言笑笑道:“甚好,甚好。”
使者心底暗讽,你若不出兵,我还道你只会最后一句呢。
一千一百零二章 初出茅庐
从汴京至庆州,章亘一路经驿站全程驰骋,一路上换骑不换人,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其余全在赶路上,风雨无阻,一共只用了十二天便抵达。
韩缜都被他远远抛在后面。
章亘抵达庆州时,只有一个随从便是张恭。
章亘入了驿站歇息,庆州乃环庆路的治所,驿站颇为规整。
驿丁见了章亘的关防后,立即安排对方饭食,还打来热汤供他洗脚。
片刻后驿丞亦赶来迎候道:“不知西府来人,有失远迎!”
章亘问些军情,驿丞便将所知大概告诉了章亘,还道永兴军路转运司使赵瞻已到了此地。
章亘听了点头道:“正好拜会!”
当下章亘饭也不吃,问了驿丞取了匹马直往城中而去,驿丞忙派人跟随。
原先的陕西转运使路在熙宁五年分别拆分为永兴军路转运司和秦凤路转运司。
秦凤路转运使辖熙河路经略安抚司和秦凤路经略安抚司,原先秦凤路转运使乃是章衡,后来因章直出任熙河路经略使,章衡被调走,改任陈襄为转运使。
据章亘所知,自己父亲在熙河路经营很深,不仅当地军政大员多是章越一手提拔,同时与青唐蕃部及降汉蕃部威望极高。
所以熙河路上下只认章家这块招牌,换了其他帅臣,则指不动。
章越回朝之后,熙河路官员派系一直以章越扶持的为主。
章楶到任曾想扶植自己派系,不过遭到李宪的反对。直到近年来,李宪提拔了如李浩,赵济,这才稍分章越之势。
章亘想到这里时,常叹自己老爹两副面孔,平日一本正经以孤臣自命,其实也大搞派系。
不仅是熙河路经略安抚路,连秦凤路转运司也要插手,虽身在汴京,却将熙河路的练兵财权大权都攥于手中。
其实要成事,哪能没有派系,不说普通官员,身为丞相手下哪能没有一帮人,官家对此事也是省得,君臣心照不宣。
章亘腹诽一番章越后,拜访赵瞻。
按派系划分,赵瞻是反对变法的,同时也反对对青唐用兵。
作为永兴军路转运使他更对秦凤路没什么好感。
永兴军路转运司与秦凤路转运司都是从陕西路分出,却是两个体系。
两个转运司为了争夺对夏征讨的话语权,官员之间明争暗斗,相互拆台。从郭逵至种谔,再到吕惠卿,都是主张横山攻略,对此郭逵曾弹劾过王韶等人。
赵赡如今居在庆州城一处富商家宅里,转运司上下数百人也都在宅里安置。
得知章亘来此,赵瞻觉得额头颇痛。
赵瞻放下公务,立即亲至大门迎候,他见章亘相貌,仪表不凡不由心道,章越,章惇二人都是好相貌,这章亘比他父亲与伯父更是出众。
赵瞻笑道:“久闻榜眼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仪表堂堂。”
章亘一笑,他新科高中,最喜别人称他榜眼,而不是托于父亲名声。
他听说状元时彦早于他到地方任官,第一天拜见顶头上司,知府韩维便自称是‘状元’,结果韩维斥道,难道状元没有官名吗?时彦被韩维这么说,当下立即改口称自己为签判。
比起时彦这位寒门状元初入官场的不懂事,章亘则人情练达多了,言道:“榜眼只是释褐前的称呼,签院见过漕使。”
对方是堂堂转运使,在见任文臣中排名也是在百名之内。
身为权签枢密院事的章亘必须表现出足够的尊重。
赵瞻笑了笑道:“榜眼乃天子为国礼贤,吾怎能不重,本官今日正好为你接风洗尘!”
章亘谦让一二则入座,赵瞻又道:“签院年少才俊,即便不依家世,日后官至公卿也是等闲,今日一晤,实感荣幸。”
章亘道:“漕使谬赞。”
“老夫素善相人,言不轻发。”
章亘人虽直率,但对于官场应酬却学得很快,对于待人接物也是驾轻就熟。
不过片刻,便与赵瞻相谈甚欢。
“不知环州现今如何?”
赵瞻闻言脸色一沉道:“现在环州,庆州以西,已是出现西夏大将梁永能的旗号,如今环州有俞经略镇守尚且无碍,庆州兵少,又是屯粮之处,老夫不放心才驻在此处。”
章亘道:“下官记得当初家父攻伐河州时,后援断绝,是秦凤路经略使蔡公力排众议,出兵救援。此事下官多次听家父提过,蔡公能文能武。”
“今日漕使坐镇于此,与下官谈笑风生,面不改色,可知胸有成竹。”
赵瞻闻言笑了笑问道:“签院是否奉韩知枢之命来庆州,调兵北上救鸣沙?”
章亘道:“韩知枢的意思,让环庆路相机行事,能救则救。”
赵瞻道:“环州有五万兵,庆州不到两万,其余各州还有两三万,一旦出兵救援,梁永能来犯如何是好?”
“老夫虽不管兵事,但老夫相信俞经略的意思,还是保一路几十万户百姓安危为上!”
赵瞻拿话将章亘的话堵住。
章亘欲再言,却被老练的赵瞻拿话拿捏。
章亘空有热血,却被这些老练的官僚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待这时,一名幕僚入内向赵瞻禀告。赵瞻最重仪表,见幕僚慌慌张张便有不满斥道:“没看到有贵客在此!”
幕僚道:“漕帅,俞经略他从环州出兵了!”
“出兵了!”
赵瞻,章亘同时坐起,二人脸上神情一惊一喜。
“出兵去哪里?”
“韦州,今日莫约可到清远,明日便已出界!”
赵瞻叹道:“是沿白马川路进兵!他俞充还是出兵了。”
幕僚道:“他请漕帅速速调粮至韦州!”
“我去!”章亘主动请缨。
赵瞻看了一眼章亘道:“贤侄万金之躯,何必冒此风险!以后立功的机会还有很多。”
章亘道:“不过押运粮草至韦州何险之有?”
赵瞻心底冷笑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道:“签院有所不知,党项最善截人粮草,之前泾原路让彭孙多少精明能干,率三千兵马护卫粮草,以及后方书信文字,但屡屡遭夏人抄截,兵马多是败亡。”
“之前不出界倒无风险,但出了界至韦州一段路便是难说,何况党项斥候已在环州,庆州出现,界内亦未必安全。”
“签院何必趟这浑水!”
章亘听此方知自己见识短浅了,但他心头热血一涌道:“漕使,我兄长他便在鸣沙!”
赵瞻听章亘此言一出,着实对对方有所改观,他有几分凝重上下打量对方心道,章丞相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若说方才他还在吹捧,但如今见章亘这般心系兄长,不只有良好的家风,父子兄弟方能孝悌。
其实俞充率环庆路兵马刚出塞,党项人亦不敢在此时大举偷袭,所以他方才有些虚言恐吓的意思。
赵瞻心底惊讶,面上却摇头道:“不成,贤侄是行枢密院的签院,当坐镇庆州。”
章亘道:“还请漕使成全,自古听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章家一门俊杰皆在西北领过兵,报效国家,我又岂可甘居人后。”
赵瞻对章亘又提高了一个认识,仍是不肯。
章亘强硬地道:“我是行枢密院签院,有随军监察之职!”
听章亘这般说,最后赵瞻只好道:“签院,真是初出茅庐不怕虎。也罢,老夫知劝你不住,便将亲兵一百铁骑拨给你,能不能护卫周全,要看贤侄的命数了。”
“至于庆州城中我也没有多余兵马,只能拨你五百兵卒,民役三千,押送兵甲粮草至韦州吧!”
“是!”
“你先回驿站歇息,明日便出发!”
章亘接了将令,当下回了驿站歇息,次日便至城外见到要出发的粮队。
原来护粮官名为赵隆,说到底赵瞻根本不会将督粮这任务交给章亘这初出茅庐之人,不过对方身为行枢密院签院,有监管兵马之职,谁也没办法拦他。
赵隆一见章亘相貌,不由大奇问道:“签院是大章经略相公之子?”
章亘讶道:“你怎知道?”
赵隆大喜道:“果真大章经略相公的郎君,我当初见过他老人家数面,见郎君相貌与他相似,故斗胆揣测!”
章亘笑道:“原来你识得爹爹啊!那你如何在环庆路为将?”
赵隆自述,章亘才得知对方是秦州人,当时熙河路募敢勇,赵隆前往应募。
之前还跟随王韶取熙河。不过王韶被贬后,赵隆仕途受到牵连,自己辗转往泾原路为将,最后又被调至环庆路。
赵隆属于有一身本事,但郁郁不得志那等。
章亘笑道:“太好了,那我要称一声赵叔了。”
赵隆连忙道:“不敢当。”
当下粮队从庆州前往环州。
庆州环州这一段官道最是好走,章亘读颇多兵书,但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他事事向赵隆请教。
赵隆知对方是大章经略相公之子,有意服侍,一路上知无不言,为章亘狂补功课。
至于章亘见对方何时行军,何时扎营,一切都有章法,虽是三千名民役也被他调教成兵卒一般听话。
章亘感叹为将之难,别说这几千人,让他这般管理几百人,甚至安排几十人吃喝住行都不一定办得到。
那等将兵过万,甚至古时将兵十万,几十万的将帅又是何等了得。
不说胜负如何,能安排几十万人行军住宿者,便已是天下第一流的人才了。
一千零三章 大器免成
章亘对兵书战策颇为兴趣,常翻阅《武经总要》等书。章府里有一个书房,是章越用来存放西夏,陕西,青唐地图。
以及章越当年为熙河路经略使时,所记伐青唐的日记,还有一些用兵布阵上心得体会。
章越对章亘曾言,将才有两等,一等是天生将种,这在于时运和天赋,还有一等便是他这等书生,在战争之中学习战争,将心得体会记录下,不断总结经验教训,是可以大器晚成的。
这个书房章越是不许任何进入,但章亘是何等人,章越越不让人看,他偏生好奇之心,就非要看看。
章亘看后就觉得发现了一个新天地。后来毫不意外被章越抓了个正着。
然后章越手持竹板冷笑两声,询问章亘看了什么,之后便考教起来,结果章亘一一回答,称得上对答如流。
他看着章越脸上的表情,只见越是听到后面越是瞠目结舌,不由心底暗暗得意。
接着章越对赶来‘救驾’的十七娘道了一句,大器免成。说完就走了。
章亘问十七娘爹爹这话什么意思?十七娘满脸自豪地道:“你爹是说,聪明孩子不用教。”章亘喜道:“那不是说我比爹爹更聪明呢?”十七娘笑道:“或许吧,但聪明人往往一点就透,容易一知半解,做学问不肯深入。但你爹爹做学问,一开始或不得其法,但能持之以恒。”
“这水滴石穿,越挫越勇的性子,远远比聪明更要紧呢。”章亘听了大悟。
章亘通过与赵隆聊天中,得知了从庆州至韦州的路线。章亘当即凭着记忆连夜画出这条路线的舆图,将路线上经过城池,隘口,山丘,河流,甚至连堡寨,村庄都一一标注出。
次日给赵隆看过后,赵隆对章亘简直佩服得是惊若天人。要知道行军的舆图,除了经略使可知外,他们普通将领只知道粗略而已,绝无章亘这般详细。
接着章亘向赵隆问,若西贼知宋军有这么一支运粮队,当在哪里哪里伏击?
这个赵隆打仗非常勇猛,但于此却不是非常精细。赵隆羞愧地与章亘如实禀明。
章亘一听讶然,赵隆这般将领,居然不知道这些,难怪爹爹曾说,这世上多是草台班子,你真要学而至之没想象中那么难,但若以为这般简单便学而至之,却又看得容易了。
章亘与赵隆谈论,得出结论舆图上三处地方有危险,要么离宋军堡寨太远,要么是这里有山谷可以藏兵,要么地势开阔,西夏骑兵能一举而至。
赵隆听章亘这么总结,才记起三处地方确实宋军多次遭遇党项或附属诸部的偷袭言道:“签院所言极是,这三处确实危险。”赵隆心道,什么是生而知之,这就是了。
章亘心道,还是老爹书房里绘制舆图好用。此人不知底细,正好蒙他,收为己用。
他洒然一笑道:“没什么,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只要事事能想在前头,便是李元昊复生亲至也不怕。”当即二人议定,仔细防备这三处。
其中有一段路正在庆州至环州之间,他们探得前方果有西夏数百骑兵袭击。
队伍中的民役见此都是惊惶失措,唯独章亘见此跃马于前道:“对此早有预料,避入前方村中!”官道前方正好有一个村落。
因处于与党项交锋的前锋,村落都建得如坞堡一般。村子周围用黄土夯筑起墙垣,还有吊桥和壕沟,章亘赵隆一声令下,带着民役用骡马押着粮车在党项骑兵抵达前赶入村落。
村落里的村民半耕半军,加上护粮队的兵马和民役一时倒也不惧。党项骑兵赶到时,面对这武装完备的村子也是无可奈何,正要撤走。
哪知村口吊桥一落,赵隆居然横枪背弓带着几十步卒出来搦战。党项不愿纠缠,当即退走,赵隆冲上前射落党项数骑又返回村中,受到了所有人的欢呼迎接。
半个时辰后,烽火台上狼烟已经熄灭。一支大军抵至村外,来人不是旁人,正是环庆路经略使俞充。
他得知党项袭击粮道大惊,万一这批粮草有失,即便攻下了韦州也守不住。
故而他亲自从环州率千余甲骑来援,眼见党项退去,粮队又退入村中顿时大喜。
旋即他想到,党项骑兵竟敢深入环州,庆州骚扰,实在是猖狂至极。若出兵韦州之际,腹背受敌如何是好?
他这一番怒气要寻个地方发泄。俞充一脸凶蛮,左右亲卫见此都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将兵之人有满身杀气,这是多年积威所致。而文臣领兵,极少是儒雅风流那等,更多是不讲任何道理和情面。
武将和文官讲道理,不要命了。俞充骑马进入村子,赵隆这等面对数万西夏大军也毫不改色的将领,见到俞充已是双股颤颤。
俞充见吊桥边有两人迎候,一人是赵隆他是识得的,另一人则是不知。
他先见赵隆之态心知对方惧己便不以为意了,而另一人则是大大咧咧地站着,腰杆挺直,顿时心底之怒更添三分,心想一会该如何给他个【下马威】。
听得章亘自报姓名官职后,俞充主动从马上跳下满脸是笑道:“原是贤侄啊!”俞充与熊本,李承之都是新党大将,俞充平茂州,熊本平渝州,泸州,二人都是以军功为中书检正。
李承之是连王安石也是极器重之人。李承之,熊本反对章越改革役法,结果一走一降。
章越与王安石一般,平日你得罪他尚可,但在政柄之上反对,他用尽各种办法,也要搞到你走人为止。
自己这一次在救援鸣沙城的表现,给了章越一个大大的负分,他怎是不知。
眼见俞充改颜,他的亲随无不惊讶,连赵隆也是有些吃惊。倒是章亘未觉得如何,自他懂事起,便是这般了。
天地之风霜雨雪,人情之世态炎凉,他是半点不沾身。
“此番党项兵马来袭,贤侄从容应对,救下了几万大军的粮草,余当上表天子为贤侄请功!”俞充言道。
章亘道:“启禀经略,这都是赵子渐之功,下官不过恰好在军罢了。”赵隆闻言心底暗暗感激。
俞充微微笑道:“贤侄昨日辰从庆州启程,若无意外,今日应提前两个时辰便到了此袁家庄。”
“若我所料不错,贤侄应是担心此段路有党项兵马袭击,故提前歇息畜力,人马皆养精蓄锐后,快速通过此处,遇敌也可依袁家庄托庇。至于赵隆这等厮杀汉,一意军令,哪想得到这点。”章亘闻言佩服不已道:“经略高明至极,仿佛亲眼所见!”俞充丝毫不见得意,反是诉苦般道:“贤侄今日也见得了,非是我之前不救鸣沙,实党项兵马已出没环庆二地了。”
“这边地各州到处都有党项细作,一旦大军出韦州,党项断我后路,数万大军皆命丧旱海了。”章亘答道:“故丞相,韩知枢才令我到此了解军情。”俞充见章亘言及章越心底一凛。
……当即俞充留下兵马,护赵隆押运粮草。环庆路前锋已抵韦州境内,俞充担心党项袭击后路,本要留到今日再出发,眼见粮草遇袭便亲至救援。
俞充,章亘骑马入环州城。俞充见章亘亲卫竟是转运使赵瞻自己亲卫,心底大骂,此人之前反对救援鸣沙城,态度比自己还激烈。
结果见了章亘倒懂得拍马屁。回到行辕后,俞充坚持要章亘奏功,章亘见推不过便要将赵隆排在第一个。
俞充笑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贤侄真是赵隆的伯乐!”
“但此人昔年征过青唐,随丞相立过大功,后因跟从往王子纯被贬,贤侄可知?”面对俞充试探,章亘道:“不知,但经略也说,世先有伯乐,而后才有千里马。为国举才,何问其他呢?”俞充笑着同意了,当即款待了章亘一顿丰盛至极的酒饭。
席间俞充堂堂经略使之尊,竟亲自把盏为章亘斟酒。饭食上章亘沿路向俞充力陈朝廷解围鸣沙之意,并将所携最新的邸抄给了俞充过目。
俞充虽是经略使,但手中邸抄都是两个月前的,见章亘带来此物急欲了解朝廷现在的动向,当即大喜。
俞充心知,兵事便是极冒风险,此次出兵攻打韦州,谁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西夏大将梁永能一定会出兵攻打环庆路。
俞充面上仍作为难之色。饭后俞充赠章亘钱一千贯,说是给公使钱在当地办差。
其实行枢密院自有公使钱来路,俞充以给章亘公使钱名义,就是让他自己花。
俞充还担心章亘不收,不过对方却笑道:“长者赐不敢辞。”见章亘大大方方地收下,半点犹豫也没有,此举令俞充心底松了口气,当即坚定了出兵韦州的心思。
次日俞充率中军和辎重出塞,只留万余人守环州。他另将赵隆拨至章亘麾下,加拨了一千精兵听用。
俞充再给章亘和张恭配了两匹河西上等好马,锦鞍和伺候仆从一色齐全。
章亘见了俞充笼络人的手段,深感权力真是个好东西。而这时候俞充得报,沈括,刘昌祚,种师道,李宪,王厚率重新集结的七万熙河路,泾原路大军从葫芦川大寨出兵,已与西夏兵马交锋,连胜两战,歼敌千余。
寻即韦州也有捷报传来,环庆路钤辖种诂攻克西夏两寨,兵围韦州城。
而此时据章直入鸣沙城已过了二十二日。
一千一百零四章 最后之时
远处是黄河滔滔,近处是茫茫黄沙,还有十几万大军围困之下的鸣沙城。
即便被党项兵马围困了二十七日,但鸣沙城上书写着‘章’字的帅旗依旧飘扬。
但是鸣沙城中亦不好受。城中屯粮只有十日,守军必须省吃俭用,主将章直是以身作则,每日只怀揣两个饼子巡城驻守,到了后来饿得只能扶墙走路。
十日粮食根本不够吃,到了后面宋军只能宰杀马匹。城中还有不少战马,伤马,到了无粮之际只能宰杀。
凭着这些马肉,士卒们又勉强支撑了十余日。半饿着肚子的宋军每日还要面对夏军攻城,夜间还要袭寨。
一开始宋军袭寨还是要破围,或者袭扰西夏兵马,但后来则成了抢【粮】。
宋军每次攻入西夏寨中,都要俘了党项人或牲口抢入城中。有一次两名来不及退入城中的宋军,面对包围上来的党项兵马,自知求生无望,当着他们的面一并啃噬着一名党项士卒。
这一幕看得党项兵皆是狂呕。最后党项兵赶紧围着城挖了一道壕沟,这才将宋军夜袭挡住。
现在城中五千宋军,只余三千多人,却已是粮尽的地步。身为主帅的章直安抚士卒,他面上虽强作镇定,但看见依在墙头,虚弱得连弓也拉不开的士卒们,心中也是一点一点地绝望。
这几日章直巡城之后,都要回到帐中写遗书,遗奏。这夜章直写完之后,闻众将入内求见。
章直长叹一声,当即见了众将。以游师雄,王赡二人为首十余将领纷纷道:“经略相公,此乃孤城实已守不得了,趁着城中将士们还有余力,还请经略相公率军溃围而出!”章直摇头道:“三千余残兵在十几万西贼的追袭能有几人活下?”众将皆道:“城中还有两百余匹健马,我等愿拼死护得节帅周全!”章直闻言长叹道:“我死不足惜,何敢劳诸位拼死。眼下城破在即,我知诸位之中,有熟人不肯陪我再困守此城,我也不好再勉强。”
“诸位愿意走的,站在左边,愿意留的,站在右边。”众将闻言面面相觑。
他们眼中皆有犹豫复杂的神色,然后一并道:“节帅你是万金之躯,还望三思。”章直道:“我杀了王中正,便侥幸弃城弃卒活命,也是难逃朝廷责罚。但诸位却不必如此,与我一并死在城中。”在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章直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心底话。
众将闻言知道便不再劝了,当即两三名将领站到左边,又是一员将领站到左侧,王赡心底也是一番挣扎道:“我愿与经略相公同死!”说完王赡站到了右边,大多将领见此都站在右侧。
章直还有这么多跟随自己不由感动,然后他看向场中仍举棋不定的游师雄。
游师雄当初本以为以章直身份,朝廷无论如何也会派援军来救援,哪知在城中等了二十七日,却一个援军影子也没看到。
游师雄多日在生死忧怖之间挣扎,最后心底求生之志还是战胜了求死之志。
章直见此道:“换了他人南下求援,我尚不放心,有景叔在军中,我心底便安稳许多了。”章直一句话给游师雄台阶下,还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游师雄泣道:“大帅!师雄……”章直道:“景叔,你肯陪我留在此处,我实已感激不尽,你先回去,若我还能生还一日,再见之时再把酒共饮。”说完章直让其余将领都是散去。
他回到内堂将遗书,遗表然后言道:“章某将兵无能,只知道墨守成规,不知变通,如今将自己身后事托付给景叔了。”
“还有这封遗奏,你若回京见到陛下,与他道党项兵实是骁勇善战,万万不可轻之此敌。但再艰难,朝廷也不可弃从泾原路进兵之策。诚若以此法灭夏,臣死而无恨!”说完章直遗书和遗表都放在游师雄手中。
拂晓时宋军打开城门,游师雄与百余骑在党项军‘围三阕一’的那一面突围,章直看到西夏伏路兵马虽有追击,却仍有近半宋军骑兵逃脱。
游师雄应是无恙,章直见此释然,回到城头独坐,他看着天边狼牙月,心中却是无比的平和。
章直心道,难怪人常在生死一瞬间,方能超脱,悟得大道理。正待这时,西夏军中擂起了战鼓,惊醒了正在沉睡的宋军将士。
章直猜到昨夜必有突围的宋军被虏,吐露了城中弹尽粮绝的处境,所以西夏今日必然出兵,全力攻城。
章直怀揣利刃在身,他已做好了打算,若是城破之时,他也绝不自尽,必是力战不屈而亡,为国守节,不坠家族名声。
想到这里,章直眺望向南方的天际,朝着汴京的方向,长长一拜!
“爹娘恕孩儿不孝!”……章直不知道的是,这二十几日的围城,也让西夏国主李秉常以下,见到宋军的耐战和韧性。
章直言将兵无能。可西夏君臣却不是这么看的。章直以五千兵马困守孤城,抵御了十几万大军近月的攻城,令他们束手无策。
李秉常对统帅攻城的仁多崖丁及各部族首领发了好一通火的,甚至还处斩了好几个作战不力的小部族首领。
现在从环庆路出兵的三万余宋军已是攻下了韦州,威胁着灵州,以及十几万大军粮道。
并且宋军攻下韦州之后,还分出了一路兵马朝鸣沙而来。而在正面沈括率领着七万多大军沿葫芦川一线进兵,已是连胜了数战。
李秉常苦于精兵良将都在城下,实无力分兵抵挡。现在宋军泾原路的前锋离鸣沙城已是极近了。
正当犹豫是否退兵时,众将从昨日宋军突围而俘的兵卒口中得知城中已是无力支撑得消息。
李秉常大喜,于是决定今日以全军攻城。黄帐之下,李秉常看着鸣沙城对心腹汉臣李清道:“攻下鸣沙之后,朕便立即与东朝议和!”李清道:“当是如此,陛下不可再听太后和国相的话,与东朝交兵了,趁胜议和,休养生息才是上策!”李秉常点点头,这时候党项军已推着各种新打造好的攻城器械对鸣沙城缓缓展开。
李秉常目光看向城头,这仗早已打得西夏上下生厌了。
一千零五章 编制
大殿之内,章越留身奏对。
对于一名臣子而言,没有微信,没有电话的条件下,能够留身奏对的次数越多,越见天子对其人的器重。
官家躺在御榻上道:“据何灌所奏,兰州地方川原宽平,土性甚美,当地有属羌数万以就耕锄。田美宜稼,土曰沃壤足以赡给边兵。
朝廷可人给田二顷,招募陕西健壮游民前往耕牧,以为弓箭手。
如此朝廷之屯田,可以从洮州一直趋至黄河沿岸。”
看着官家脸上的笑意,章越则道:“陛下,边地屯田多一亩,朝廷便可至少省三斗军粮的转输之费。”
“而反观鄜延路地皆荒颓,即便如此,经几十年耕植,边地已无闲田。
“环庆路也是如此,并无丝毫闲田。上一次俞充奏报有闲田,陛下甚为震惊,言若是生荒之田岂无耕种,后来查实确无闲田。”
“加之河东转运司所奏,麟府路这些年来屯垦也是得不偿失。”
“这些年西夏屡屡侵耕扰耕,这三路再以荒田招募弓手,实已不可再得。”
“反观熙河路取了兰州后,有大河环绕,西夏欲南下侵耕而不得。”
章越所言,最重要的是再度强调了熙河路的重要性。
要知道种谔虽去,但是还有郭逵等不少将领,依旧主张从鄜延路,河东路出兵,夺取横山的计划。
所以章越必须在天子面前,继续占据对夏攻伐的话语权。
面对章越的进言,官家也得承认道:“卿当初建议先取河湟,不仅断西夏右翼,而且在熙河屯田,今再拓耕兰州,养十万大军可无虑。”
章越道:“缘边各路之中,除了熙河路,唯泾原路和秦凤路屯田可观。”
“至道年前,李继迁包围灵州之前,朝廷沿泾河河谷从关中,邠州,环州,运粮至灵州。”
“因粮道艰难,朝廷便在泾原路屯田,要攻灵州,必须出泾原路。”
“无论以熙河路为主,泾原路为辅,还是以泾原路为主,熙河路为辅尚可权衡。”
“但出横山则不可。”
官家笑道:“朕还记得,卿当初屡屡反对朕攻夏,今不反对了。”
章越道:“臣之前反对对夏用兵,是因思虑未得周全,不为没有把握之事。而今大政既已定下,臣则当百折不回!”
官家闻言心底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般。
君臣之前意见相左,现在终于彻底达成了一致。
“阿溪在鸣沙城中已是一个月了吧!”
眼见官家这么说,章越顿时感慨。官家居然在他面前,称起章直的小名。
章越道:“陛下,俞充已率三万之师出韦州,行枢密使韩缜禀告令让秦凤路经略使蔡延庆率军出渭州,防备西夏大将梁永能,以策应环庆路安全。”
“而沈括,李宪也已出葫芦川大营,率大军攻下萧关等处。”
“臣告诉韩缜让他们量力而行,能救则救,不能救则以全军守地为上。”
官家道:“朕知道你在国家与私情之间为难,若非阿溪在鸣沙城下断后,泾原路数万大军几乎不得生还。”
“若他能平安无事,朕可以既往不咎。”
章越道:“臣替小侄谢过陛下恩典。臣不敢徇私。鸣沙城不足惜,但章直所部之兵,经百战余生,皆为兵胆。”
官家感慨道:“朕登基多年,对于故人难免情薄,身在此位无可奈何。”
他知道官家的用意,鸣沙城被围了那么多日,章直怕也是凶多吉少,故而也是乐意拿出来做个人情。
至于与章直的发小情谊,章越不知陛下有没有考量过。
但老百姓总是非常朴素,心怀一厢情愿的想法。
章越记得有个说法,如果你有一个发小或好朋友跨越了阶层,达到你甚至难以仰望的程度,你应该怎么办?
有个说法是这般,除了叙旧外日常不联系,逢年过节时发个消息问候一下,等到哪天你遇到棘手且非常重要事想找他帮忙了,再去找他。
而这个人情只能用一次,以后你们二人就再无相欠了。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如此,但大部分只是老百姓们美好的愿望罢了。
章直年纪轻轻便为熙河路经略使,官家对他已是不错了。
想到章直,章越心情有些烦闷,不过对于整个国家大事而言,章直与鸣沙城却又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了。
这也不是章越与天子所谈的主要内容。
章越让官家好生歇息后,自己步出大殿回到中书视厅。
蔡卞向章越道:“丞相,这是下官草拟的。”
“自熙宁元年来,朝廷据通远军屯田,此处已成为熙河路钱粮由来,经编户齐民,番汉丁口已为三十万,再以军节制不当,当升格为州,拟定名为巩州。”
“此番朝廷攻下天都山,当年李元昊在此设立七殿,作为行宫,这里水草丰富,可控制蕃部十余万之众,拟在此建州,归秦凤路节制,拟定州名为西安州。”
“另外沈括修筑平夏城,在此抵进葫芦川,拟在此设军,归泾原路节制,拟为军名怀德军。”
蔡卞说完看着章越,章越心情虽不佳仍道:“如此泾原路,秦凤路,熙河路前沿都向党项推进了几十里。”
“这一次军兴虽是大败,但得了兰州,西安州,怀德军,也算是对天下有所交代了。”
“你的意思很好!”
章越说完却并无喜色。
蔡卞闻此低下头道:“丞相,鸣沙城已是尽了全力,下面便看天命了。”
章越闻言苦笑,又想到。
蔡卞确实有才干。
通远军从军升格为州,地位也提升了,调度的资源也更多了。
官员封赏也有来处。
对于西安州,怀德军也是这般。
别看一个州,一个军不起眼,但这下面都是‘编制’。
有了编制,有功的官员便可得到妥善奖赏。对于一路长官而言,手中的资源也就更多了。
章越当年攻下熙河路,多少跟随的官员升了官发了财。
这可是实缺,而不是给升本官俸禄,不给差遣的空编。
通远军升格为州,加上一个兰州,跟随李宪,章直的熙河路将士嘴里都要乐开了花。
当然秦凤路,多年运粮转输有功,便给了一个西安州。沈括的泾原路也是有功的,虽过也不小,就拿个怀德军补偿下。
有了地盘就有了兵源,财源,人事权。说到底‘编制’依附在资源之上的。
章越对蔡卞道:“以后兰州,西安州,德怀军的官员人选,一律听置制使,经略使举荐保奏,朝廷若无另外安排,不从别处调官选任。”
官员任命的权力还是收归朝廷,但任命的是谁,置制使,经略使自己来决定。
有‘编制’有动力。
你不给人升官,谁给你卖命干活。
当然这无疑又会形成皇帝担心的‘藩镇化’,上位者多猜忌是一种本能,但用人之际必须敢于放权。似崇祯不明细故,国家都要灭亡了,权力依旧牢牢抓在手中。
此刻章越心底如压了一块石头,为宰执以来从未有如此。
他对蔡卞道:“元度,陪我微服出行!”
……
章越,蔡卞便到了马行街的茶寮喝茶。
这里的茶博士烧了一手好茶,兼之读书人比较多,也常常议论时政。
章越便常到此茶肆歇息,兼听一听民情。故而常年包下这茶寮的雅间,自己疲乏时便到这茶寮喝茶。
不过读书人‘慷慨激昂’的陈词倒是极多。
有人言如今宋军在西北战败,全是因为任性使用蕃军的缘故,保家卫国不用汉军,而将平夏的希望都寄托在蕃军身上,此举好比是儿子考科举考不上,父亲请枪手冒名替考一般,
实在是可笑。
章越听得不由笑出声来,对蔡卞道:“打探一下,此人是谁?”
蔡卞听了吩咐打探之后便从雅间返回禀告章越道:“此人乃丞相半个同乡,延平人士,姓黄名裳。”
章越听到这名字,笑着摇了摇头。
蔡卞问道:“丞相听过此人名字吗?”
章越道:“略有所闻吧,听说此人熟读道藏。”
蔡卞听了会意,片刻后请了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入内。
京城之中的权贵多如牛毛,黄裳进入雅间,知道此人物必然不凡,倒也是不惊不惧。
章越打量对方,却见他衣裳上打了几个补丁笑了笑道:“方才听君一席话,颇有领悟之处。”
黄裳道:“不敢当,不知大官人请黄裳至此有何见教?”
章越道:“见教不敢当,听君谈吐不俗,不如同坐聊了聊。”
黄裳是个大方的人,当即道:“恭敬不如从命!”
当下三人坐下聊天,倒也是相谈甚欢。
谈了一个时辰,黄裳起身告辞,章越笑道:“也好,晟仲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当即,章越,蔡卞用车马送黄裳回住处。
黄裳住处颇为寒碜,他对章越道:“告辞!”
章越道:“慢着!”
说完章越让彭经义拿出十数颗金珠赠予黄裳道:“晟仲,京城居大不易,吃穿住行都要用钱,一点薄礼还望笑纳。”
黄裳见此道:“在下一介寒士,不知有什么值得章官人看重的地方。如此厚礼实不敢纳之。”
章越,蔡卞相视一笑。
章越笑道:“晟仲多虑,你我既是同乡,又有今日相逢之谊,不必见外。”
“何况这些金珠对我今日而言,实不值一提,却能帮得你大忙,何乐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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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零六章 将欲取之
送走了黄裳后,章越与蔡卞回府。
此刻天色已暗,马车行于汴京的街道,虽说是满目的繁华,车水马龙的景色,却令章越感到愈发萧瑟。
章越下了马车,但见府上聚了许多人,其中一位正是石得一。
章越见到石得一当场色变,石得一垂头道:“丞相,陛下急召入宫。”
章越道:“是否西陲有讯?”
石得一默然片刻道:“丞相,是沈括金牌疾奏!”
章越道:“我晓得了。”
当下章越欲随石得一入宫,旋即停下脚步对彭经义道:“你告诉夫人,就说我今夜在中书值宿,让她照看好哥哥嫂嫂。”
彭经义道:“是。”
天色愈发昏暗。
时已过了重阳,以往这时候百姓们赏菊而归,各种欢喜,孩童们雀跃地跟在大人身后,嬉笑打闹。
章越看着都下百姓们安居乐业,心下稍松。
几千年来,对于百姓而言,这份太平盛世的光景并不多。
谁又能料到另一个时空几十年后,汴京这份太平繁华的景象,只能存在于遗老们的记忆中,为后人所唏嘘。
而经历熙宁几十年辛苦,百战而得的疆土,也被西夏一波反攻,全部沦丧。
章越坐在马车中凝想。
马车直入宫阙,宫中宿卫不敢阻拦。
当初王安石入宫,被张茂则指使宿卫殴马,谁都知道他是奉了两宫太后的意思。
但如今章越的马车却直入宫阙。
能得到官家和两宫太后一致认同的宰相可不多。
章越入宫之后面见了官家。
却见官家赤红着眼,光着脚站在殿中。
章越道:“陛下……”
官家道:“卿……沈括来疏,鸣沙城破了!”
虽早有预料,但章越听闻消息,心中仍生措不及防之感。
官家道:“沈括在疏中言,章直以不到五千兵马,掩护泾原路数万大军无恙,并在城下杀伤西贼万余。”
“今西夏国主李秉常遣使请和,并愿交还阵亡兵马遗骸。”
“这刚到的韩缜,李宪,沈括,俞充,王厚,种师道,刘昌祚的请罪奏疏,卿且看看吧!”
内侍搬来座椅,石得一手捧着一叠奏疏递来,章越用了片刻工夫定了定神,然后一封一封奏疏地看过。
这些人疏中无一不狠狠地自责了一番,同时暗戳戳地甩锅给别人。
俞充甩锅给沈括,沈括甩锅给俞充,韩缜刷锅给沈括,俞充。
李宪则甩锅给自己,言自己增援得太迟了。
王厚则自承攻打兰州用了太多功夫。
刘昌祚,种师道无从甩锅,只能背锅。
官家道:“卿且看是何人未曾尽力,贻误战机,以至于鸣沙城破。”
章越听官家的话回过神来,想了想道:“陛下,诸臣工都尽了力,若有责任,也是臣在中书调度无力,不能救下鸣沙城,还请陛下治臣之罪。”
官家道:“鸣沙城被围是卿任集贤相之前的事,与卿无关。朕问的是其他人?”
章越没有出言。
官家怒道:“卿不用替他们掩饰,朕非要办了数人不可,鄜延路败,鸣沙城破,朕难道连一个人都问罪不得吗?”
章越道:“陛下,据韩缜所奏,环庆路经略使俞充有贻误战机,违陛下圣旨不出,坐观友军成败;沈括心存幻想,私下与西夏议和,欲以兰会二州换鸣沙城。”
“种师道,刘昌祚节制兵马无方,令泾原路兵马丢弃了几乎所有甲仗兵器辎重。”
“李宪,王厚攻打兰州迟缓。”
官家闻言点了点头道:“卿以为如何议处?”
章越道:“臣以为,当革去俞充泾原路经略之职,于别州监管,再由御史台进一步论罪!”
“沈括有建平夏城之功,本官连降三级,仍为泾原路经略使听用。”
“至于种师道,刘昌祚之前皆有击败西夏兵马之功,功过相抵,本官各降一级听用。”
“李宪,王厚有攻陷兰州之功,不赏不罚。”
“之前议处鄜延路官吏,计斩二人,处流放三十九人,夺职贬官八十二人,也由陛下一并御准!”
官家点点头道:“便依卿所奏。西夏遣使议和,如何答之?”
章越道:“既是西夏人打算议和,不论是否真心,臣以为亦当遣使议和!”
官家问道:“爱卿,为何作此意?”
章越道:“陛下,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要成事目的与手段可以是相反的,这也是反者道之动的意思。”
“欲取西夏非一朝一夕之事,进两步退一步。我们不是要虚谈,甚至可以将鄜延路一些边地还给西夏,但于兰会熙河路,泾原路,环庆路之要害则不可动。”
“只要兰会在手,再寻机攻破甘凉,进守天都山,鸣沙一线,则西夏必亡。”
官家徐徐点头道:“不过西夏不是没有有识之士,若看到我们非真心议和,岂可瞒他。”
章越道:“天下唯独上智和下愚不移,议和是给大多数人看的,而非聪明人和笨人。甚至只要给西夏国内主和派一个借口便是。”
“只要能动摇这些人,让他们以为本朝这么因兵败之故,无意于再举西伐,不再一意灭夏即是。”
“再说了西夏上下未必没有用议和来麻痹我们的打算,陛下,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以人!”
官家凝思,章越这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的话,及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以人的话。
都是出自道德经三十六章。
最要紧是最后一句,国之利器不可示予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战略模糊。国家的战略,不可示人。否则就像鱼离了水一般。
战略你自己心底清楚就行,但对外永远是模糊不清的。
有个段子,农夫给鸡喂食后,告诉他明日就宰了它吃肉。
第二天农夫发现鸡吃老鼠药自杀,留下遗言是,想吃肉做梦去吧,老子也不是好惹的。
为啥?
一旦对手知道你的决定后,他就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定,甚至同归于尽也不惜。
比如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现在能够得着,何必兜一个圈子呢?直接拿就是。立即能办的事,就不要等。
农夫当天杀鸡就没事了。
一时够不着的,才要迂回一下。
官家道:“若是朝廷议和,不会让朝廷上下生出犹豫之心吗?”
章越道:“陛下,恰恰相反,我们不议和,朝廷上就不会有人不想议和吗?反而我们议和谈崩,日后可将过错都推到西夏人的身上。如此对朝堂上主和派也有‘交代’。”
官家听了一愣,反复看了章越数眼。
章越正色道:“臣侄陷鸣沙城中,十有八九生不测,臣何尝心底不愿复此大仇。”
“然用兵之道,存乎一心。何为一心,一心便是无为。有为便是目的里,多了一个‘努力’或‘患得患失’的心思。正是因道贵唯一,所以才术贵多变。”
章越说到这里顿了顿道。
“陛下,为了进攻而防御,为了前进而后退,为了向正面而向侧面,为了走直路而走弯路。”
“天下之事,不以意志为转移。越想这样,偏一下子办不到,等转一圈回来,事情恰又办成了。”
“此乃臣肺腑之言。”
章越最后向天子进言这段话,就是四渡赤水后的经典名言。与‘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反者道之动’相互印证。
官家悟性还是差了些,想了半天方才道:“章卿的意思,比如朕心底很想要这东西,但口头上需说毫不在意。”
章越道:“陛下,此乃口是心非。骗了别人,也把自己骗了。陛下只要明白,口上说不要是不遭人嫉,心底还是要得到的才行。也不怕别人看穿你的心思,这便是无过了。”
官家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朕便同意与西夏议和,此事卿全权谋划。”
“不知卿打算议和人选是谁?”
议和的人选当然很多,章越甚至想到了西京的司马光,文彦博,富弼等等。
不过到了最后,章越却知道这些人都不合适道:“陛下,人选臣还未想到,但既是议和,便要煞有介事。必须从当今主和的官员之中挑选一人,同时也要能知大体,忍辱负重,以邦国为重!”
官家沉思片刻道:“朕想到一人,吕公着如何?”
章越闻言脸色一黯,旋即道:“吕公着确实是人选,之前他便反对过陛下西征之事,但是因女婿之故……臣不知他能否答应。”
官家点点头道:“也好。”
顿了顿官家道:“章卿,阿溪无论是生是死,朕都让他回到大宋。”
章越有些不可置信,以天子的角度而言,官家这话还是非常有人情味的。
官家道:“朕不是虚言,章卿,朕这一刻真想阿溪还活着。”
章越看着官家道:“陛下,马革裹尸,虽是男儿本色,但臣……臣谢过陛下。”
“臣告退。”
章越走出大殿,望着紫禁城。
但见暮色之中,西方半天霞光透着血色,好似无数鲜血倒下,而近处则是黑云压城这等沉闷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章越定了定神,拾阶而下返回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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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百零七章 放权
韦州乃西夏静塞军监司所在。
不过西夏韦州军监被刘昌祚被大破之,如今被俞充所率环庆路兵马攻破,俘得人口三千余。
但俞充攻破韦州没两日,便得知鸣沙城陷落的消息。
俞充站在韦州城上,望着鸣沙城的方向凝望了许久,自言自语地道:“章子正多半是殉国了。”
说完俞充一口气堵在心头,在左右的疾呼下,几乎栽倒在韦州城头。
左右纷纷扶住俞充连忙道:“大帅,鸣沙虽陷落,但章子正未得消息,只要他没事,或还有一丝转机。”
俞充摇头道:“你们不知道,章子正此战十分得力,宁可自己亲自断后,救下了整个泾原路大军。此人真乃国之栋梁,世之英杰。”
“他若有闪失,朝廷如何谅得我。”
一旁幕僚道:“不如与章丞相解释则个。”
俞充摇头道:“我平素与章丞相几无深交,突然送上门去岂非令官场耻笑。”
正在俞充言语之时,一名斥候来报道:“经略,鸣沙城的党项兵马正往韦州而动。”
俞充懊恼地道:“我便知道。”
幕僚道:“大帅,党项兵马攻下鸣沙,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如今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俞充道:“我如何不知。只是担忧梁永能袭我后路罢了。”
幕僚道:“西贼向来不过抢一次便走,并无图谋州县之心。如今之策,只要弃了韦州便是。”
俞充稍稍定神心道,我因鸣沙攻破居然慌极而乱,此乃不祥之兆。
俞充道:“章签院人在何处?”
俞充问得后,当即见过章亘。
章亘得知鸣沙城陷落后,倒是一脸镇定道:“爹爹事先交代,鸣沙能救则救,不能救则以全军为上。”
“在下可以与行院里作证,经略实已尽了全力,怨不得别人。”
俞充将信将疑,面上却作大喜之色道:“签院真是深明大义。”
“
章亘道:“不敢当,大帅,以下官愚见,当策应后路安全,再迁所有韦州百姓南归,再放火烧去城池,不给西贼留一砖一瓦。”
俞充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我调三队亲兵给签院,先回环州。余率军殿后,徐徐后退!”
章亘知对方是在向自己示好,当即欣然答允。
章亘率张恭和赵隆率数千兵马返回了环州。
得知鸣沙城破,环州如今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不说原先半顺从于宋朝的蕃部,这时候都有些蠢蠢欲动,连城中也是透着紧张的气氛。
城中有人散播谣言,宋军要放弃环州,甚至庆州,让百姓赶紧离开环州。
章亘到了城中得知此事,寻了城中通判,签判商量后,决定全城戒严。他亲自带着赵隆,张恭巡城,士卒挨家挨户地盘查人口,任何身份不明之人,一律带走监押。
连夜抓了一百余人。
后查实有西夏奸细十余人混入城中要偷袭军械库。
在章亘的坐镇下,环州城迅速安定下来。
数日之后等到俞充率军从前线返回时,见环州城井井有条,问是何人所为?得知是章亘后点了点头。
俞充看见章亘,当即请对方至经略司行辕说话。
得知俞充相请,章亘犹豫是否前往,但旋即又心道,这里是环州,虽是边地,也是大宋疆土,量俞充也不敢奈何自己。
于是章亘让张恭留下,自己一人前往行辕。
章亘见行辕戒备森严,随处都有甲士拱卫,来到一堂中,但见上书‘节堂所在,擅入者斩’。
章亘在随吏的引路下,走到堂中。
见到了穿着一身便服的俞充,正在堂中自斟自饮。
俞充看了章亘一眼笑道:“贤侄坐!”
章亘心底有两分忐忑,还是坐下。
俞充笑道:“贤侄今日孤身见我,足见胆气,俞某佩服。”
章亘道:“我有何不能见节帅?”
俞充笑了笑给章亘斟了一杯酒然后道:“贤侄,你之前全然在敷衍余,以为余看不出吗?”
章亘暗暗色变,立即道:“大帅何出此言?”
俞充笑道:“你要弹劾老夫,老夫本只猜到三分,现在当面一试,则断言是十分。”
“哈哈!”
章亘暗道,自己果真太浅薄了,还是被俞充试出了。
章亘仍道:“节帅哪里的话,章某怎会有此意。”
俞充轻蔑地一笑道:“贤侄,老夫若真给你耍得团团转,也妄自为官那么多年了。你可将老夫所赠金银暗暗散给兵卒?”
“你也莫惊,再给老夫十个胆子,也不敢奈何你!喝酒!”
章亘心底微松,大方地一杯酒饮尽。
却见俞充道:“成王败寇,你不弹劾老夫,章丞相也不会放过我,俞某还是有自知之明。”
俞充说到这里,镇定自若。
章亘也佩服对方的气度。
俞充道:“贤侄,平心而论,这些日子俞某对你不薄吧。”
章亘道:“节帅对章某礼遇有加。”
俞充道:“钱财之物,我知你也看不上,但这几日我与贤侄所谈临兵战阵之策,以及御兵御将之道,有所获益吧!”
章亘点点头。
“那便好了。贤侄可以走了。”俞充说完又自斟自饮。
章亘起身告辞。
……
次日,城外来一使者持圣旨直入行辕,当着环州城内文武官员的面,宣读诏书,当面罢去俞充泾原路经略使之职。
章亘听了诏书心道,这也太大胆了。
若换了一百年前,唐朝藩镇的节度使接到这样的诏书,这还不得当场杀了使者,起兵造反。
至于也要编个由头,让俞充去城外参见,再当场拿下,这才是万全之策吧。
需知如今环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之前都是听命于俞充。
不过使者宣读完圣旨后,俞充二话不说,当场交出了印信,左右文武官员这一刻仿佛突然都不认识了俞充一般,无人出言一句。
俞充也是非常理所当然地配合。看到俞充被带走,文武官员们都是装着没有看见,甚至没有半点目光上的对视。
随后俞充跟着这名使者如同牵羊般,离开行辕,在城中寻一地看管。
次日同知枢密使,六路行枢密使韩缜,以及秦凤路经略使蔡延庆率军入城,同时接管环州城中的数万大军。
韩缜处置军务自是繁忙,城中文武官员见了韩缜皆战战兢兢。
此人凶名在外,是比俞充更难伺候的主。
章亘进入行辕拜见韩缜,蔡延庆,想到昨日坐在这里的还是俞充。而昨日那些冷漠兵将文官们,个个都是屏息静气地坐在廊下,手拿历子等候庭参。
每一个被叫到名字的官员前往拜见韩缜时,都是满脸紧张。
也有人被带出节堂后,整个人都如同虚脱了一般。
章亘本是行枢密院属官,直入堂中拜见。
韩缜见了章亘对下首之人道:“这位郎君你可知是谁?”
下首的男子见了章亘,笑道:“莫非是章丞相的郎君,老夫第一次便见得便如此亲切。”
“当年老夫身为转运使跟随章丞相平青唐,收取熙河时,可谓是鞍前马后啊。”
章亘不用猜也知此人是秦凤路经略使蔡延庆。
他道:“原来是蔡漕帅,家父也多次说过,得漕帅率先在熙河路改革将兵法,之后又是力排众议出兵救援河州城,挽回了战局。”
蔡延庆闻言大笑道:“这是老夫生平最快意的事。”
韩缜笑道:“人家是虎父无犬子,章签院可比你的几个儿郎强多了。”
“正是,正是。”
方才庭参的官员都是一副汗出如浆的样子,若他们耳听韩缜,蔡延庆你一言我一语地捧章亘的话,那不知如何羡慕才是。
官场和投胎一样,有的人一开始便是地狱难度,而有的人则是简单模式。
韩缜对章亘道:“俞公达被罢职,被押回京师受审,官家让老夫暂代环庆路经略使一职!”
章亘心道,这权力着实了得啊,他起身道:“恭贺知枢!”
韩缜忍不住得意地道:“这是令尊对老夫的器重。”
韩缜猜对了,这破格之举,正是出自章越手笔。
是他在天子面前大力建议的。
领兵将领,若没有地方实权,则处处受制,根本无处施展。所以经略使都要兼任该路首州的知州,然后才是兵马都总管之职。
而环庆路经略使俞充被罢后,章越直接让韩缜兼领环庆路经略使,这也是突破常规之举。
原来韩缜要通过六路经略使来节制各路兵马,现在他自己率领一路,同时还节制其他五路兵马。
换了以往,皇帝都要睡不着了。
但章越为何敢如此放权呢?
其实这也违背了他的初衷,但他突然想到历史证明,文臣领兵虽经常不太靠谱,但正应了那句话,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他还真没见过几个纯文臣领兵,会造反的。
章越遍数史书,好像还没有一例。
最接近也就是曾国藩了吧,但人家最后也没敢反。
中央集权的目的是收权,然而收权的目的,也是为了更好地放权。
既是如此,我何不逆向思维,大胆放手放权给前方帅臣呢?不过章越却没有将庆州知州之职给韩缜。
蔡延庆道:“不过西夏遣使与本朝议和怎么办?”
但见韩缜蛮横无理地道:“朝廷议朝廷的,咱们打咱们的。”
蔡延庆道:“章丞相的意思,莫非是边打边议和,边议和边打不成?”
二人同时看向了章亘。
而章亘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一千零八章 宰相难断家务事
京城甜水巷的一处宅院中。
天下着小雪。
宅院里坐着一个姿色普通的妇人。
妇人衣裳朴素,好似普通的民间女子,但眉目间却有一股倔强之气。她小腹隆起,显是身怀六甲。
这时户外敲了敲门。
妇人眉头一皱,服侍她的两名女使,一人安抚她坐下,另一人则是把上了门。
户外的大门吱的一声响起。
外头有人道:“孙大夫!”
听得声音,女使立即将屋门开启。
寻即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步入庭院,走进屋内。
那叫孙大夫恭恭敬敬地向坐在榻上的女子行礼,然后给对方搭脉。
这孙大夫也非常的识趣,除了病情之外,什么话也不问,什么话也不说。他看得出来,这里虽是小门小户的,一路却有数名陌生人守护戒备。
这女子身后两名女使看似仆从,其实也是监视。
不过孙大夫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拿得诊金到手就好。对方出手非常阔绰,一次出诊便给三贯诊金。
并且什么药材都用最好的。
孙大夫身为知趣人,等诊脉之后便道:“娘子脉象平稳,生产便在这几日了。”
“听闻孙大夫是岐黄圣手,可知我腹中是男是女?”
孙大夫笑道:“你这算问对人,能由诊脉知男女,京城中不超过三人。小老儿恰好是其中之一,若我看得不错,应是个男丁。”
孙大夫说完看着女子神色,但见她脸上一副又喜又悲的表情。
孙大夫心底好奇,但不好出言相问,还是起身告辞。
孙大夫走到大门处,一旁上来一名男子笑嘻嘻地将诊金放在他手中言道:“大夫,有劳你了。”
孙大夫摸了摸诊金讶道:“这是两份?”
对方拱手道:“还请孙先生代为守密。”
孙大夫笑道:“官人放心,小老儿一贯小心说话,吃了一辈子米,还从没磕掉一颗牙。”
对方笑了笑,待这孙大夫走后,却见一辆马车恰好停在屋门前。
那男子看见马车上下来的章越后松了口气。
“见过丞相。”
章越道:“黄四,莫在此行礼,给人瞧见。”
黄好义称是。
章越问道:“那女子如何?”
黄好义道:“正在屋里用饭。”
“什么膳食?”
“宰了一腔大羊。”
章越点点头。
章越走到屋门前,看向坐在饭桌旁那身怀六甲的女子。
但见女使捧来一个米饭盛得冒尖的大碗,那女子捧过碗来,将桌上的菜盖在米饭上,当下用力扒了起来。
章越看得出奇,章直居然会看上这样的女子。
不是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吗?
章越对黄好义问道:“平日也是如此?”
黄好义道:“自知道阿溪被围鸣沙城后,先是整日以泪洗面,然后便是大吃大喝。”
章越点点头心道,原来她是不愿亏待了肚里的孩儿。
章越看向这女子见她将饭菜咀嚼一番,再强塞入口中。
章越摇了摇头步入屋内。
那女子见了来人也不问询,只是一意埋头吃饭。
黄好义欲提醒她,章越却示意对方不要发问,坐在椅上看着对方将饭食全部吃完。
对方吃完后,方才抬起头来看了章越一眼,以及他身后毕恭毕敬的黄好义。然后她询问道:“你能不能将我的大儿还给我?”
章越一愣,然后看向黄好义。
黄好义道:“前日有咳疾,孙大夫说好生养着,便在别屋安置。”
章越皱眉道:“哪有不将孩儿放在娘的身边的。带来此处。”
黄好义闻言当即出门抱着一名不到两岁孩童进屋,对方一见女子当即扑上。
母子二人相对而泣。
章越看着这孩童眉目间有两分与章直相似,不由觉得喜爱。
他的笑容一闪而过,肃容向这女子问道:“你是如何识得阿溪的?”
那女子擦了泪,将孩童从身上放下。
“民妇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子,但后因得罪了奢遮之人,爹爹兄长被刺面流放熙州,而我们女眷则跟随他们也到了此处,因民妇手脚还算利索,便入了经略司府里打扫,识得了阿溪……”
章越道:“你说你家里是得罪了奢遮人物,是什么人物,又是如何进得经略司府上,你仔细说来。”
“是。”
这女子一一说来。
章越又盘问了几处关键的地方,与印象之中这女子的资料一一核实,确认了这女子说的话基本属实。
他本担心章直是受了此女子蛊惑,攀上对方图谋为她父兄翻身。
但仔细一看这女子只能说是普通姿色,从谈吐而言也是个实诚人。章越心底感叹章直着实是眼光独特。
不过章越知道,章直与吕氏之婚姻并不和谐。
吕氏绵里藏针,性子竟比十七娘还强上三分。因高门娶媳的缘故,章实和于氏对吕氏都格外尊重客气,不仅丝毫没有摆公婆的架子,反而在大事小事上事事听从吕氏的意见。
如此吕氏作为长孙媳,更是说一不二。
对此章直当然有些不满,不过这些都是次要原因。
吕氏一直在身边,章直自是不敢如何。
但这一次章直先去代州,后又去了熙河路将兵,难免身边寂寞,最后没有禀明父母,其实也怕吕氏知道,便将这位苗氏私自纳在身边。
苗氏向章越问道:“如今有阿溪下落了吗?”
章越摇头道:“不清楚。若是有消息,西贼定是大肆宣扬,但本朝的细作所禀却没有任何消息。”
苗氏点点头道:“那还有希望。”
章越道:“是。”
“那你们打算如何安置民妇的孩儿们。”
章越道:“你的孩儿也是我章家的血脉,自是要归宗的,此不容置疑的。”
苗氏点点头道:“那便太好了。民妇呢?”
章越道:“这……这我做不了主,所以我想请你见见我的哥哥嫂嫂,由他们来定夺。”
“哥哥嫂嫂?”
章越道:“便是阿溪的父母。”
对方闻言道:“阿溪的父母……原来你便是章相公,民妇失敬了。”
章越道:“相公那是外人的称呼,家里人不讲这些。”
“我虽是朝堂上的宰相断天下事,却不断家务事。你入不入我章家门的事,我说了不算,还是要听我哥哥嫂嫂的意思。”
“我也知你担心什么,说实话二十年前,我章家也还是寒门,如今世人看起来高高在上,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阿溪的正妻是出自东莱吕氏,她的爹爹又乃当朝翰林学士。你能不能入门需问得她。”
那女子言道:“多谢章相公,有你这句话便够了。民妇不求身份,能在章家为奴为婢皆可,只要能让我见到孩儿们。”
一千零九章 吕公著
吕氏嫁入章家已近十年,她心底一直不满足。
吕氏出自东莱吕氏,作为吕夷简之孙女,吕公著之女吕氏自幼承庭训,是个能相夫教子的好女子。
不过人无完人,吕氏性子偏偏有些好强好胜。
她在府中素与十七娘不睦,主要一家之中谁来当家之事。吕氏认为她是长孙媳,章家自是她来主张,可十七娘也是毫不相让的性子。
后来两房各居府里一边,矛盾方少了许多。
她虽与十七娘正面的矛盾少了,但心下却比较起夫君来。
天下有哪个女子不望夫成龙。
吕氏也不例外。
虽说章越一直对章直有提携,但她却认为章直日后未必会在章越之下,甚至过之。
自己好歹也是嫡女,他吕家对章直的助之,怎么会少于吴家对章越的助力呢。
后来章越一路位列宰执,最后官至宰相,她在欢喜之余,心底总有些不是滋味。其实章直也一路官位升迁,最后官拜熙河路经略使,龙图阁直学士。
但是人嘛,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高了还要更高,更高了还要再高。
经略使绝不是章直仕途终点,至少要执政,甚至宰相,方能如了她之意。
吕氏的祖父吕夷简是宰相,他的太叔祖吕蒙正也是宰相。
吕蒙正只用了十二年便官至宰相。
她的叔父吕公弼官至枢密使。
连宰相王珪也道,天下论衣冠之盛,必以吕家为世家。
如此她的夫君怎能不为宰相呢?
吕氏对章直升迁都有规划,哪一步到哪一个位子,需家里何人何人或哪个门生故吏的协助,她都有安排。
不似吴家对章越几乎撒手不管,只是在关键节点才帮忙一二。
章越举荐章直出任熙河路经略使时,曾咨询过吕氏的意思。当然章直不为经略使,也调回京师,出任三司副使或入司农院。
不过吕氏觉得这般升迁太慢了,朝廷正是拓西边,重军功的时候。
章越从熙河路经略使回来,直接官拜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
而章楶更了得,直接跳过了四入头,官拜签署枢密院事,几乎比肩执政。
这熙河路是出将入相之处,以章直之背景,还是天子发小,从熙河路回来还不得执政一步到位。
如此与章越平起平坐,甚至胜过了她父亲。
哪知章直却被围鸣沙城,得知此事吕氏面上强自镇定,但心底却是慌作一团,六神无主。
一直到几日前传来了鸣沙城陷落,章直下落不明的消息。
知章直凶多吉少,吕氏闻之后抱着章直的独女痛哭流涕了一夜。
至于章直在熙州居然养了外室,早有耳目禀告给了她。吕氏知道此事时,鞭长莫及,也是无可奈何,到了后来章直身陷鸣沙城了。
她决定将外室接回汴京,全部由自己安排,没料到却被章越的人先到,给对方抢了先接回京师。
这令吕氏陷入了被动。
吕氏也不是吃素的,她当机立断以母亲身体不适为由,带了女儿直接回了娘家小住。
以此表示对章越的不满。
现在吕氏心神不定。
吕氏的兄嫂,如吕希绩之妻本是吴充之女,本与吕氏交好,但数年前却是病故,这让吕章两家少了一个能传话的。
现在几个嬷嬷,兄嫂都替吕氏说话。
一人道:“瞧那个苗氏也是犯官之女,为了迎合姑爷,不知道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这样的女子,如何能让她进家门呢?”
另一人道:“是啊,我吕家何等门风,家规如何森严,便是纳妾,也要是正儿八经,书香门第家的女子。”
“又何况是外室,身份还是罪官之女,如此如何能同处一个屋檐之下呢?共同服侍公婆呢?这不是自降身份,还不说她还有两个孩子傍身。如此久了,不是奴大欺主?”
最后一人道:“我看留子去母便是,拿一笔钱打发她走了,从此不再见面。”
一旁坐着是吕希哲之妻,她乃张昷之之女。
张氏见此沉着脸道:“越说越不像话了。”
作为长媳张氏言语权颇重,几个嬷嬷听了立即下去了。
张氏对吕氏道:“你怎么看得?与我说说。”
吕氏道:“嫂嫂,我心底没有半分主意,回来便是听爹娘的意思。”
张氏道:“你如今也是嫁入章府,出嫁便是为人妇,为人媳,岂可事事再指望家里主张呢?”
“此事成与不成,你当由一念。”
吕氏道:“我不知道,我尚未见过此女子,不知她是如何样人物,居然迷得了阿溪,还给他生了儿郎。”
“如今我只是心底只是恨。阿溪办事很有分寸,极讲条理,大小事从不瞒我,不违背我的意思。但偏偏只是在这件事上,他自己做主了。”
“我不知我有哪里不好,在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还为他仕途谋划,阿溪到底要这女子什么。”
张氏道:“这女子求什么?我不知道,但这女子已为章家诞下一男丁,且肚子里又怀了一个。”
“我知你在想什么,但先朝章献太后虽没告诉仁庙身世,却也善待了其生母李宸妃。”
……
这日吕公著在朝堂上辞了前往西夏议和的差事,上疏言自古有为的君主,未有失人心而能图治;亦没有能用威胁、强辩而得人心者。应修德以安民。
此疏弄得天子实在下不了台。
吕公著下朝之后正遇到章越。
章越向吕公著道:“内制有无空暇一叙。”
吕公著答允了。
二人便至宫外茶室歇坐,这里一眼便看到宣德门外车水马龙的景色。
吕公著不仅是当朝翰林,也是文章大家,儒学宗师。
章越要劝吕公著接受与西夏议和的差事,但方才对方刚在朝堂上与天子面辞了,还数落天子不修道德而好强辩,实则无用。
自己不好当面直接再劝。
章越想了想看了一眼,室外侍立的少年笑问道:“这位可是内制弟子,有神童之称的邢居实?”
吕公著点头道:“正是,他乃邢和叔之子,自小以文章闻名。”
章越点点头道:“我记得此子诗词里有一句‘安得壮士霍嫖姚,缚取呼韩作编户’,甚有气魄,今为都人所传。”
“吕公真是收了一位好弟子啊。”
吕公著不同于一般官员,普通官员收门生弟子收同乡故旧,打着提携的名义为了日后私党互结而用。
吕公著本身是儒学宗匠,以儒家道德之学问教导和约束门下幕僚,颇有开宗的气度,仅从这一点格局眼光都要胜过其他官僚。
吕公著问道:“教导门下,不过为了传授些学问,当今官场结党营私甚多。向朝廷推荐官员不看心性道德,只看日后会不会回报家族。不问是否能善待苍生百姓,只问能否善于投机取巧。这是朝廷官场风气一日一日败坏的缘故。”
“吕某无能,只好厚养门下道德,等到他们能明白天下之事以‘治心养性’为本的道理,再推举他们出府为官办事。”
有等拒绝都是把话说在前面,章越道:“吕公之言,余受教了。”
吕公著道:“不敢当。在下作学问上还是要多向丞相请教,不知丞相有什么赐教的?”
章越道:“做学问便是明体达用之道。我近来读书用苏子瞻的八面受敌法,颇有用处。”
吕公著道:“我听说过,苏子瞻说他读汉书,史书浩瀚如海,百货都有,人不可兼求,故他每次只取一例读之,列出治道、人物、地理、官制、兵法等若干,每次存一意读之,勿生他念。”
章越道:“然也,我年少读书,漫无目的地读,一遍读后往往毫无收获。圣人曰,学而不思则罔,确是作学问之宗旨。但学而不思,如何思?圣人没有教之。”
“但有了八面受敌之法,我有所领悟,捧一目的而学,方有所成,天下事又何尝不是如此。为天下之事,不可有道无术,亦不可有术无道。”
吕公著道:“丞相所言极是,然而治天下之事,有道无术,术尚可求,而有术无道,则止于术。”
“要治理好天下,首在于人主之仁德,次在于用人,再次在于制度,这些关乎人心向背,天命所归,乃道之所在,至于其他皆为术也。”
章越摇头道:“吕公,余并不这么看。”
“重道轻术,乃当今儒学之病也。论治国理政,天子不去问宰相;论经济平准,宰相不去问商人;论军事打仗,经略使不去问武将。”
“身在其位者,不问事实,却好生臆断,一切出自己意,政由自己。熙宁时,舒国公变法之弊不在于此吗?”
吕公著闻言呷了一口茶。
中国的哲学有一个问题,在方法论上,过于重视演绎法,而不重视归纳法。
如天下万事万物,都拿一个固定的公式往里面套,就比如阴阳五行。
我们都没想万一道理是错的怎么办?那么你所有的研究不是都掉到坑里了吗?
王安石见识极高,但也有此毛病。
变法上认为是执行有问题,不是自己方法有问题。而他所编的字说与变法问题一模一样,他强行认为有‘一字一义’的道理,故而就有了‘波为水之皮,滑为水之骨’‘以竹鞭马为‘笃’,以竹鞭犬,有何可笑?’的笑话。
虽说此书确有新意,但孜孜不倦于穿凿附会,见识也就停留在这里了。
这就是只重视演绎法,不重视归纳法的弊病。归纳法就是从事物的异同中,总结出道理来。
吕公著听了章越所言归纳法和演绎法不由觉得耳目一新道:“丞相,恐怕又要提‘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了吧。”
章越道:“以演绎法用于术,再以归纳法用于道,这才是明体达用。”
“其实我们过于讲究于道,却不知勤于术也是道。就比如天资极高的人,却看不起努力用功的人,殊不知努力用功同样也是‘天资’。”
吕公著道:“丞相所言确合乎道理,但陛下与丞相,都无真正与西夏议和之决心,那么让吕某为之,又有何意呢?”
“这等明知不能成功的事,吕某何必去下这步废棋呢?”
章越道:“吕公,方才一进门章某不已经说了吗?安得猛士霍剽姚,缚取呼韩作编户。”
“如今没有霍剽姚,伐夏之事确是力有未逮,但借着议和能换得秦晋百姓休养生息数年再做打算,这也不是合乎吕公的初衷吗?”
吕公著在鄜延路大败鸣沙城陷落后上疏,伐夏使陕西,河东两路民力困乏,不建议再行伐夏之事。
章越所言正合乎他的心意。
章越道:“吕公,官家灭夏之心不变,然我以为天下事用弱不用强。怎可强而为之?”
“再说两国相争,虚虚实实,不是每一步都有用,真正能分出胜负的就是一两手而已。但下每一步,都当全力以赴。这天下能与西夏议和之人虽多,但唯独吕公便是章某心底最胜任的人选。”
吕公著若有所思道:“若吕某真谈成了如何?”
章越道:“谈成了便谈成了。”
吕公著熟视章越道:“谈成了便谈成了?”
章越道:“吕公,朝廷会给予西夏优厚的条件,恢复市易,岁赐都无妨,甚至米脂寨也可归还西夏。但西夏必须交还此番被俘之人。”
吕公著目光一凝道:“此议确实令党项上下心动。据吕某所知,西夏国主李秉常始终持议和之愿的,他有心钦慕宋朝,数次遣使表达其心,以求摆脱其母梁氏兄妹的操纵。之前伐夏,甚至打算割让定难五州为议和之凭。”
“其实此番伐夏,我军虽败,但西夏亦损失不小,国中匮乏,士心厌战,民不聊生。若能扶持李秉常为国主,清除梁氏兄妹,两国从此息兵,如宋辽之事亦不在话下。”
章越心下感叹,很多人便是这么一厢情愿,这么天真。吕公著真以为李秉常摆脱了梁氏兄妹的控制以后,西夏就能够与宋朝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章越道:“吕公所言极是,陛下对此番伐夏也甚有悔意,否则不会动此议和之念。章某办事素不会亏待人,若议和成功,以后两府缺位,章某必全力支持吕公。”
“章某就将此事拜托吕公了。”
吕公著点点头道:“丞相言重了,容我回去再考虑考虑。”
一千一十章 相认
章越与吕公著一并起身离开了茶寮。
吕公著道:“小女不明事理,给丞相添麻烦了。”
吕公著章越谈事,先公而后私。
国家大事要放在第一位,其次才是个人和家里的私事。
章越道:“吕公言重了,此乃兄嫂与吕公家事。章某相信吕公,会妥善处置此事的。”
二人说到了这里,便不多说了,否则有章越教吕公著处理家事之嫌了。
临别之际,章越道:“吕公,这里有一物,请你回府后过目。”
吕公著点点头。
吕公著返回府上,将章越所给之物看过一遍后,神色凝重当即与其妻鲁氏商量。
吕公著之妻鲁氏,乃鲁宗道之女,鲁宗道乃真宗时的名相,有‘鱼头参政’之称。吕夷简与鲁宗道这联姻,称得上是门当户对,而夫妻二人也是相善。
鲁宗道被称作鱼头参政,一是因鲁字之头乃是一个鱼字,也是因为他耿直强硬,好似鱼头一般。
吕妻鲁氏则如他父亲一般,是一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看似说话比较鲁直,却不是一个好糊弄处事刚硬的人。
吕公著回府,鲁氏便携吕氏上来问道:“听闻你今日与章丞相在茶肆闲聊,可是言语二娘之事?”
吕公著摇头道:“章丞相何等人,眼底只有天下家国的大事,哪会提这等小事。”
“倒是我愧疚提了一句。”
鲁氏道:“此事你有何错之有,再说此事关章吕两家,怎称得上小事。我也是一个意思。章家要让这外室进门,我便让二娘在吕家爱住多久,便住多久。”
吕氏闻言泫然欲泣,坐在一旁。
“那章家让此女进门了吗?”吕公著向吕氏问道。
“尚未,被三叔……被章丞相安置在甜水巷,里里外外有近百人守着。吃得是山珍海味,请的是京城最好的名医看护着。”
鲁氏道:“官人,你看到没有,章家这显然是在逼宫,也不愿任何人接触这女子。说不准,亲家父母早就私下见过这女子孩子,已是相认了。”
吕公著没与鲁氏说话,而是看向吕氏问道:“二娘,你是怎么看?”
吕氏道:“女儿没有主意,一切听爹娘安排。若是阿溪真有什么不测,女儿便出家为尼。”
吕公著听吕氏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对吕氏道:“二娘你乃家中次女,为人父母总是对长女用心最多,又对么女疼爱有加,而对于你疏了管教。”
“妄自我教你读了那么多书。”
吕氏听了默默垂泪。
而鲁氏护女心切急道:“官人,此事怎怪二娘,说来是阿溪过失在先,不禀家中便置了外室了。”
吕公著道:“他说了,家里便肯吗?”
鲁氏语塞,说来也是,吕氏在家中事事做主,说一不二,以她的性子绝不肯这女子进门。
吕公著道:“眼下之事很明白了,若阿溪此役不能归来,那么外室所出之男丁,便是章家长子长孙。若阿溪能平安归来,那当话作两头说。”
其实夫妻二人都明白章直这一次是凶多吉少。
鲁氏听到这里,看了吕氏一眼心道,都怪你肚子不争气,没给章家诞下男丁来,否则哪闹出这事来。
而听得吕公著的言下之意,吕氏闻言心底更是苦楚,没有为章家诞下嫡子,本就是她心底一直不如意的地方。
此刻她反是倔强拭去眼泪道:“爹爹,若是阿溪不测,我愿亲自抚养这两个孩子,定是视如己出。但这外来女子……女儿决不容他。”
吕公著摇头道:“你这性子还是这般,既这般言语了,还回了娘家,说视如己出便视如己出,他章家便答允吗?”
“作章家大妇这么多年,还如闺阁女子一般没有见识。”
鲁氏道:“那还能如何,二娘可是章家的嫡妻,长孙媳妇。而那外室是罪官之女!”
“让她进门,我吕家的脸还要不要了?哼,章家近年来是得了势,出了个宰相,便不得了了。但我们吕家也是出过两个宰相,一个枢密使的,不成的话,还有我们鲁家。娘定给你撑这个腰。”
吕公著拍案怒道:“还有没有道理了?天下再大都大不过一个理,什么章家,吕家出了几个宰相?要没道理,宰相也抬不起头来。”
“再说你担心人家章丞相早想到了。”
吕公著取了一物递给鲁氏,吕氏道:“这是那女子之父犯案的卷宗。”
“章丞相,已是派人私下察过了,此女的父亲因揭发当地一奢遮营田之事,而被对方陷害,以至于父兄下狱。当初断此案的官员,因为卷入鄜延路军械贪墨之案,而被朝廷流放。”
“若是章丞相派人去地方重审此案,还对方一个清白,如此便能洗刷其父罪名,反而能得到朝廷奖赏。”
鲁氏看了卷宗大怒道:“什么还一个清白,天下冤假错案那么多,谁有力气会给你伸张,甚至翻案一事会得罪经办此事的官员。”
“堂堂集贤相要翻一个铁案,有什么难处,这分明是为那女子开脱。”
吕公著斥道:“妇人之见。铁案哪里有那么翻,朝堂上下多少人看着,即便是宰相,也需讲真凭实据的。章丞相敢派人察这个案子,说明已是十拿九稳了。”
“最要紧是章丞相亲手将此卷宗递给老夫!他是要将这人情落在咱们吕家身上。”
“只要有这桩恩情在,二娘便永远是章家的大妇,也可以成全了你的贤名!”
听了此话,一直盛气的鲁氏便偃旗息鼓了,吕氏坐在椅上眉头紧锁,她一直争来争去,不就是担心这外室日后母以子贵,与她翻脸吗?
鲁氏道:“官人,谁知道这些,天下忘恩负义的人多了。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
吕公著道:“小门小户可比大户人家知忠义,感恩德的多。”
鲁氏想了想道:“也好。这外室要入章家也成,但在孩儿面前只能降居自称是乳母,而且必须由二娘来亲自教养读书,此外室……此乳母不得插手。”
“二娘你看如何?”
吕氏想了想便不说话了。
……
黄昏之下。
一辆马车缓缓驶至章府侧门。
一位身怀六甲的女子在两名女使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她牵着一名孩童的手缓缓步入章府。
这女子便是苗氏,她生平从未想过有这么大的府第,这么多庭院,这么多林木花草,若非有人带着路,她早已迷了路。
一路上所遇的下人女使对她都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
苗氏摸着肚子默默地道:“孩儿莫慌,这是你爹爹以往住的地方。”
一旁的女使道:“娘子,此处宅第。当年丞相带兵平了熙河,官家赐给章家的。”
“原来如此。”
“大娘子和太公太夫人都是在里面等着。太公太夫人都是忠厚人,而大娘子出自高门,规矩很多。”
“要紧的规矩之前都教过你了,其他慢慢再说,以后这便是你的家了。”
“我的家了。”苗氏怔怔地言道。
……
堂内章实于氏夫妇都坐立不安,而吕氏昨日便是回了章府,此刻神情无比清冷地坐着。
章越和十七娘则在侧室中听着消息。
不久两名女使搀扶着挺着肚子的苗氏带着一个孩童进了门,看到这一幕吕氏嘴唇一动,而章实欲站起身来看个清楚,却被于氏一把拉住坐下。
苗氏缓缓进了屋子,没朝着章实于氏,反而是对着坐在一旁的吕氏携子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奴婢苗六娘见过大娘子。奴婢代全家谢过大娘子救命之恩。”
吕氏本是绷着脸,听到了这一句‘奴婢’,脸色稍缓道:“起身吧。”
吕氏打量苗氏见一脸朴素,知是良善女子,心底偏见少了三分。
旋即苗氏又对着章实夫妇要磕头,于氏起身忙道:“你挺着肚子,规矩以后再补。”
“是。”
左右立即给苗氏搬来椅子。
此刻章实已是忍不住对苗氏一旁的孩童道:“孩子,让我看看你。”
苗氏对一旁的孩童点点头道:“过去吧!”
那孩童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走向了章实于氏。
章实盯着看着了好一阵方道:“真像,真像!”
于氏也是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掩面大哭,经于氏这么一哭,章实也是不住大把大把地落泪。
一旁的吕氏也是摇头,默默垂泪。
苗氏也是泪盈于睫。
隔壁屋子的听消息的章越也是说不出话来,十七娘对章越道:“官人,你已是尽力了。”
章越点了点头。
……
重阳过后。
鄜延路大败,鸣沙城破的消息已是传开。
百姓皆知伐夏两路兵马大败而归的消息。
从高遵裕一路的鄜延府的将士,有五万京营人马,此役近半没于西北。
当高遵裕平安无事地返回遭到了汴京百姓拦道大骂。
高遵裕遭到了百姓丢掷的瓜果鸡蛋的问候,羞愧得无地自容。
天子读了章直【遗表】后大恸,下诏自责。
事后汴京城中各大寺庙,大作法会,皆焚钱山,并设下道场。
由各大僧众告慰亡魂。官庶皆往各处道场献菊,以托哀思。
从汴京,永兴军,至陕西各路到处都有人设下白幡,而阵亡将士的家属拿着旧衣,为西军阵亡将士招魂。
王珪,章越二人率众宰执主持祭祀典礼,一时汴京百姓皆有哭声。
而在章府中人人惦念着章直生死时,终于有了章直的消息。
一千一百一十章 福将
就在官家下罪己诏二十日之前。
据鸣沙城不到十里处。
泾原路下将领彭孙带着千余骑攻到了此处。
彭孙方才在马上挥舞着大刀,与党项骑兵拼杀过。
党项为了阻击泾原路方向杀来的宋军布下数道防线。宋军要是冒险深入行得快了,便被党项骑兵伏击,若是行得慢了,则对于救援鸣沙城于事无补。
熙河路置制使李宪,泾原路经略沈括便将兵马分作数路,无论如何要抢入城中,救下鸣沙城。
一路之上历经数次血战。
比起俞充环庆路兵马之前的迟疑,李宪沈括可谓是不惜伤亡也要救下鸣沙城。
与各路相比,彭孙无疑是速度最快的。彭孙不愧是多年盗贼出身,凭多年来的生死搏杀与官军周旋经验,嗅觉极端灵敏,识破了党项兵马数度伏击。
最后彭孙抵近至鸣沙城十里之处,而于此同时其他各路救援兵马还在二十里处,而沈括李宪的大军还在三十里外。
彭孙下马伏于一疏乱的草丛之后,这里有沙丘和疏落的植被遮掩,勉强伏的近千人马。
一旁副将郭振言道:“彭爷,实在进不得了,再下去,咱们这点兵马都要交待了。”
彭孙对郭振道:“糊涂,你忘了上一次咱们带兵押粮,结果遇袭遭西贼抄没之事了。若非当年一些微功,早被沈经略作贬了。”
郭振以袖拭汗道:“作贬了,便作贬了,总比命丧在此强。”
“强?老子做贼时千里求财,如今万里求官,不然到泾原路啃沙子做啥。老子这辈子只知道一句话,富贵险中求!”
郭振闻言暗暗叫苦。
彭孙看了一眼郭振的脸色斥道:“你怕啥,算命先生都说了,我老子天生命大。上了战场,千军万马都避着咱们!”
“若不是命大,这颗头怎么至今还在项上呢?你看好了,此地几十万兵马搏杀,西贼兵马防着这里,防不住那里,盯得住这里,盯不住那里,他们连鸣沙城都盯不住,都给跑出上百人来,哪顾咱们这点兵马。”
“再说了,咱这一次出使,虽说没得寸功,但好歹将这里的路径,都探了个清清楚楚。你安一百个心,就算遇上西贼,咱也知道往哪跑。”
郭振知道彭孙办事极细致,借着出使西夏不仅将途径都探了个明白,还收买了十几个党项部兵。
要知道党项兵大多也是部落兵。
在横山,泾原方向不少蕃部都是墙头草,属于有奶便是娘。去年被党项征募来攻宋,今年就被宋朝征作弓手打党项。
彭孙善于使钱,借着出使西夏军营的机会,还收买一名西夏首领。
一路之上,这十几个党项兵还充作彭孙的斥候,还帮他们骗过党项的兵马。
彭孙与郭振言语之际,数名斥候跌跌撞撞地抵此禀道:“将军,鸣沙城破了!”
彭孙,郭振闻言都是大惊失色。
数人欲起身张望,立即便被旁人扑到,以免暴露行踪。
西贼兵马在外围宋军十几万大军围攻之中,居然还硬生生拔掉了鸣沙城,虽说城中已是缺粮,但党项兵马真是堪称善战。
“难怪种总管和张副总管都没在军中,真是不冤,”郭振看向彭孙道,“彭爷,咱们还是退兵吧。”
彭孙闻言反而是盘腿坐下,折下了数根草叼在唇边。
郭振见此急着摇着彭孙的腿道:“彭爷!彭爷!”
“鸣沙城破,各路兵马定是退兵,西贼说不定会趁机反过头来追击环庆路和咱们泾原路,熙河路。李制置和沈经略定是且战且退了,咱们再不退,便来不及了。”
彭孙摇头道:“咱不急。”
“彭爷!”
彭孙道:“你说咱们都到鸣沙城眼皮子底下了,不进城一趟便走,岂不是太可惜了。”
郭振觉得彭孙是不是疯了。
彭孙道:“咱们当然不是大摇大摆进去,等到一个时辰后天黑了,咱们便率兵突入城边,再如何也会有败军残兵退出城。如此咱们接应点人回去,这一趟也是有了交代。”
“至于吗?彭爷,咱们小命不要了?”郭振问道。
彭孙道:“糊涂,你想啊!”
“城中的章经略是谁,那是当朝丞相的侄儿,咱们能救下,就算背着他尸首回去,章丞相这辈子都念着咱们的好。”
“可是这点兵马,西贼一旦察觉,一口就能吞了咱们。就为了救章经略,将咱们上千弟兄命搭进去值得吗?彭爷,听咱一句劝,这功劳咱不要了。”
彭孙摇头道:“你别说了,说咱老彭贪功也未必是全然。你看啊,章经略带着熙河路上万汉子,守鸣沙城,周全了咱们泾原路几万人将士性命。”
“咱们不能说咱们泾原路的人各个都没有义气啊,都到了这里,却见死不救。咱们当山贼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啊。”
彭孙一番话下来,郭振与其他几名将领都不说话。
但见数人道:“彭爷,咱们干了。咱们泾原军不能让人说咱们不讲义气!”
“就是!就是!”
“干了!干了!”
彭孙点点头对郭振道:“你带一半人马继续伏在此处,我带另一半突到城下,若天亮之前等不到我就别等了,赶紧回去。我在福建老家的家小就托你照看了。”
郭振咬着牙道:“彭爷,还是我去吧。你好一大家子人呢,我怕看不过来!”
“都这时候,别婆婆妈妈的。”
……
等到了入夜了,依旧似有喊杀声随风飘来。
彭孙见此当即带着数百骑望着鸣沙城朦胧的方向而去。
一路遭遇了好些西夏兵马,一看马上都挂着不少人头,在那谈笑风生。虽知道城中宋军凶多吉少,彭孙依旧咬牙前进。靠着党项降卒的周旋,以及黑暗之中不能辨物,彭孙这一行也抵至鸣沙城下。
正好碰到了十余骑党项骑兵押几十名宋军俘虏,彭孙大喜当下招呼左右借着上前套近乎的功夫,一下子解决掉这十余骑。
救下这几十名宋军俘虏,彭孙当即询问。
对方得知是泾原路兵马都是喜出望外,待彭孙询问章直下落时。
这些人都说不清楚,唯有一人道:“我方才看见王将军护着章经略突出城去。章经略似受了重伤,王将军背着他带着背嵬军一路杀出城去!”
“他们在哪?”
“不清楚。”
彭孙闻言不由急得满头是汗,但此时此刻也唯有道:“退兵。”
“不寻章经略了?”
“不寻了,或是章经略逃出去了,”彭孙斩钉截铁道:“咱们慢些走,别遇上西夏的伏路,不然就交待在此处。还有埋好尸首,别给人看出蹊跷来。”
彭孙当即收容了这几十人率军返回,虽说有夜色掩盖,但遇到拿着明晃晃火把的党项骑兵,仍是心底惊惧。
不过西夏刚打下了鸣沙城,全军上下也是兴奋疲惫至极。彭孙有惊无险地行了数里,正在这时前面正有拼杀。
却见数百名党项骑兵从东而西追着十余骑,口中唧唧呱呱地大叫。
彭孙抓来党项降兵问道:“他们说什么话?”
对方道:“他们说有汉人大官!要抓住他。”
彭孙闻言大喜,当即道:“弟兄们随我来!”
当即彭孙带士卒全部上马,看似配合对方追击宋军,其实暗暗接近。为了迷惑党项人,还让党项降兵口吐党项话。
待兵马接近时,彭孙下令一行人突然在马上张弓搭箭,对着追击的党项骑兵放了一通箭雨。
顿时几十骑被射落下马。
“射错了!”
“射错了!”
其余党项骑兵纷纷散开大叫。
彭孙哈哈大笑以汉话答道:“老子射得就是你们。”
“是汉人!”
党项骑兵幡然醒悟,这时候彭孙已追上前面十数骑。
彭孙大喊道:“俺是泾原路先锋将彭孙?章经略何在?”
对方十余骑兵闻言放慢速度,一人道:“俺是王赡,俺听过你的名字。章经略俺背着呢!”
彭孙大喜抵进一看,但见王赡一骑双人,他正背负着一个男子。
王赡道:“城破之时,章经略中箭从城头上摔下是俺救下的。”
彭孙大笑道:“好好!难怪算命先生说过,老子有绝世运道,十几万西夏大军之中都叫老子找到了章经略。”
说完彭孙又是一阵狂笑:“章经略杀王中正那日,你王赡看不起咱们泾原路的兵马,今日怎样!还不是要靠咱们。”
王赡心底大骂此人倒是会记仇,当下默不作声。
彭孙却是扬眉吐气,十分猖狂。
这是眼见党项兵马从四面追上,彭孙当即带着王赡和章直且战且退,然后引至郭振藏着兵马处。
郭振眼见彭孙抵达大喜,当即率兵马杀出接应。党项追兵没料到此处还有宋军伏兵,当下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狼狈而退。
随后彭孙,郭振两路并作一路急退。
中途又被党项兵马碾上。彭孙带着一行人兜兜转转,又兼恶战数场,折了一些兵马,最终被种师道率领的兵马接应到。
最后彭孙方退至了新设的怀德军境内的平夏城与退至此的大军会和。
章直入城时已奄奄一息,沈括不敢奏报,以免这边没救下来,那边报生还,如此还不如直接报殉国。
等到了章直稍好了一些,沈括觉得不能拖延下去了,这才飞奏入京。
章越看到沈括的奏报大喜之余,将王赡,彭孙二人名字念了一遍记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