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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五章 连环(二)

    雷远所处的位置距离战场稍微远了些,饶是居高临下,也只能看到两边的士卒如蚁群往来。

    初时,梁大所领的本队人马正处在两座丘陵间的平缓坡地,包括辎重和百姓在内的后队,尚沿着丘陵间的崎岖谷地前行。忽然间前方林地间随着箭矢如雨而下,最前方的梁大本人翻身落马,他身边的部众也转眼间如芟草般被放倒。

    随即喊杀之声大作,贼寇所设伏兵数以千百计,各自挥舞刀枪,三面涌来。梁大所部仓皇后退,受伤的、落单的士卒瞬间就被潮水般的贼寇吞没,失去了踪迹。

    梁大所部早晨出发,连续攻破庄园,其间只休息过一个时辰,又急赶着回石瓦山去,此时一口气走了将近二十里路,已经疲惫不堪……甚至连前方的斥候都虚应故事,不然也不至于被弓箭手们迫近至此。相反,贼寇们以逸击劳,击其堕归,只一个冲锋就把梁大的前部打散了。

    贼寇以若干特别凶悍之人为首,继续向前冲击,而梁大带着少数亲近死士且战且退,待到将与后队汇合时,后方原本被控制着的百姓眼看厮杀,只发得一声喊,便四散奔逃。

    这样的奔逃再一次冲散了梁大的队伍,最终他们能够依托大量辎车组织防御的人数,已经不足初时的六成。好在他的部众们都很顽强,一旦决心死守,贼寇们一时倒也拿不下。

    雷远看了半晌战场局势,却不予置评,也并不下令出兵支援,转而谈起此刻身处之地:“祖明,我觉得刘君选择的这个位置,实在是很好。你以为呢?”

    “祖明”是郭竟的字。此前身在灊山中时,周围都都是粗鲁无文的土豪,郭竟也只是一个区区扈从罢了,因此雷远素来都老郭老郭地叫他。如今郭竟俨然是庐江雷氏部曲中数一数二的重将了,而且身在诸多将士之前,不能轻佻相对。

    “确实是好。”郭竟点头道。

    雷远又转向樊宏、李贞二人:“你们觉得如何?”

    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乃是高峰山中一处两山夹峙的凹陷处,自北吹来的强风在两面岩壁间转折呼啸。樊宏在此地待了两天,冻得脸颊通红,鼻涕横流,正取了块软布擦脸,没有注意雷远的问题。

    李贞应声道:“我也以为此地甚好。”

    “好在何处?”

    “乐乡县的地形西高东低,西面山势太过崎岖,难以调动兵力及时兜截;而东面地形平坦,水泽湖泊甚多,又难以埋伏,只有东西之间的丘陵区域,恰好适合用兵。刘君选择的这个位置,将石瓦山南部适合用兵的区域一览无余,无论贼寇们从哪里来,都逃不脱我们的视线。”

    “哈哈,倒也有些道理。”雷远笑了笑,转而对刘郃道:“刘君对乐乡县的地形了如指掌,对我们很有帮助,功劳非常大。能够在这里以逸待劳,这一战不用打,便已有了八成的把握。”

    刘郃始终是有些拘谨,连声道:“不敢当。”

    雷远拉着刘郃的手臂,让他站到前方视野更好的位置:“围攻梁大的敌人,数量不少。能够在两天之内布置起如此规模的伏击,怎么样也不是简单人物了,彼辈是什么来路?刘君能看得清么?”

    刘郃一手扶着身边的老树借力,另一手搭着凉棚探看片刻:“我年纪大了,眼力不比当年,着实看不清。好在,能猜个**不离十。”

    “刘君,但请讲来。”

    “梁大向自家盟友翻脸动手,就是两天前的事,宗帅的余部们再怎么恼怒,毕竟蛇无头不行。只靠他们自己,两天内绝对聚集不了这样的力量,也没有能力安排这样的伏击。所以,必定有人策动,组织。”

    这些内容,其实雷远和刘郃早就分析过,眼前的局面不过将之一一印证罢了。但刘郃知道,雷远希望他为其余众将做个讲解,于是打起精神,大声道:

    “而在乐乡县的范围内,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苏非。此人乃是刘景升治荆州时,江夏都督苏飞的同族,原在佷山驻守。曹军南下后,他聚集散兵游勇往南退入山区,此后两年里一直盘踞在佷山以南、乐乡以西的广袤区域,与荆蛮颇有往来。我听说,赤壁战后,他趁机又招揽了一批凶悍的曹军溃兵,其中包括上百名乌桓骑士。”

    “适才贼寇们以弓箭手掩至近处突然密集射击,便是乌桓人使用角弓的习惯……”听到这里,郭竟作势比划道:“角弓是骑弓,弓力稍弱,但开弓的速度甚快,所以他们惯于迫近放箭,一口气射空箭袋。”

    郭竟离开陈王刘宠麾下以后,军旅经历很是复杂;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和乌桓人交过手了,貌似很有经验的样子,于是众人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众人又都听说过,北方胡族俱是凶顽之辈,能够将他们引入麾下,这苏非很不简单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成为乐乡县里溃兵贼寇之首,声势似乎比梁大还强些。

    此时山下的战斗仍在剧烈进行。贼寇们已经尽起伏兵,压着梁大所据的辎车猛冲猛打,林地间只有零星几个首领模样的人策马出来,挥着马鞭做指挥之状。

    刘郃的眼神不行,雷澄年轻,又站在最高处,他可看得清楚。这时他掰着手指眯着眼,估算了半晌,转回头道:“小郎君,贼寇们的总数大概就是这两千不到。负责正面的,应该便是那个苏非的本部,大概五六百人,其余的都是各种零零散散的小股,有数十人一队的,有百余人一队的。这支兵力用来伏击梁大则可,我们这一千两百精锐投入战场,他们就死定了。”

    “对付此等乌合之众,何必一千两百人齐上?”雷远想了想,抬手指了雷澄、任晖两人:“这一仗交给你们两人了!立即去准备,待我鸣镝为号,就领兵出击……不必多求杀伤,我只要苏非的脑袋。”

    雷澄和任晖两人兴冲冲去了。

    跟着雷远在此的部队,即是第一批抵达乐乡的庐江雷氏部曲,共计一千二百人,步骑各半,由郭竟、贺松、雷澄、任晖等人带领。

    这支部队,在前日梁大带着财货转回石瓦山庄园的时候,就已经同时出发了。当时雷远特地派遣骑士数十人,持松明火把等物,大张旗鼓地护送梁大,其实他本人领着自家精锐部曲,以刘郃为乡导,借着星光月色,由另一条道路夤夜潜行,直至高峰山中潜伏。

    这两天来,他们都潜藏在山中各处平地,此前雷远颁下严令,要求各部人马都悄声屏息,偃旗息鼓,不许发出任何动静予外人所知,即便是外界发生厮杀战斗,也不许士卒们轻举妄动。为此,他们甚至没有起过灶,吃的都是干粮,喝的都是皮囊装的冷水。若不是习惯了山中艰苦环境的庐江雷氏部曲,其它部队断难如此。

    与此同时,蒋琬则带领着民夫们驻守乐乡城池,一方面继续修缮城池的工程,同时又分拨出青年男子,手持各种旗帜巡视于城下,伪装成部曲主力仍在的情形。或许正是这个情形为探子所侦知,才使得贼寇们放心大胆地采取了军事行动。

    雷澄、任晖两人下山整顿兵马,须臾间,山腰处一支鸣镝飞起,尖锐的破空之响透入云霄。

    在战场中厮杀之人,并没有谁注意到鸣镝的声音,但是不久之后,当雷澄、任晖两人带领得数百精锐,从战场南面出现时,正在厮杀的战场忽然静了下来。

    梁大亢奋到扭曲的声音随即响起:“哈哈哈哈,援兵来啦!这是庐江雷氏的援兵!大家坚持住,我们要赢啦!”

    种种厮杀、惨呼之声瞬间又起,回应他的,是贼寇们不管不顾的继续猛攻。

    雷氏部曲的出现固然是个极大的意外,但是战斗到了这种程度,难道还有退路可言吗?何况今日纠合如此规模的人手,本就是为了杀死梁大这个无耻之徒。那么,天塌下来,也先杀了梁大再说!

    在这种乱世间,能够聚啸一方的贼寇简直满坑满谷,其中较有实力的,多半都是以溃散的武人为骨干。比如在乐乡活跃的这些贼寇,便是以流窜的荆州军旧部为主体,后来又增加了曹军的溃卒为爪牙。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久历风霜,视生死若等闲的亡命之徒,着实有几分狠劲。

    过去两年间,这些人又依托复杂地形,横行于荆州西垂,便是此前玄德公派遣军马清缴,也未能克尽全功。由此一来,彼辈除了凶悍贪婪以外,又增加了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眼看着数百步骑从本方侧翼杀来,他们竟然并不抱团防御,反倒是兵分两路,派出近千人的部伍,在正对着来敌的方向排开宽大正面,意图堵截。

    这情形,顿时把雷澄气得乐了。

    雷澄是庐江雷氏族亲,算来与雷远乃是堂兄弟的关系。由于雷定、雷澈等亲族武人俱都战死于灊山,而雷澄便因为死守宗主大帐之功,成为仅次于郭竟、王延等五人的假司马,也就是代理司马。这是宗族部曲中必要的平衡,但雷澄本人并不愿意因为亲族身份而得到提拔。

    他是庐江雷氏族人中少有的轻剽勇猛之士,虽然年轻,却曾参加过多次与曹军的战斗……今日正好以这一仗,来显示自家无愧于假司马的职位!

第一百零六章 连环(三)

    雷氏宗族算不上人丁繁盛的大族。当年随着雷薄、雷绪兄弟二人起兵的宗族子弟历经数次惨烈战事,仆于沙场者不下数十;到了这时候,如雷澄这般能够持刀上阵搏杀的武人,已不超过两掌之数。

    在这种武风强盛的家族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自幼或少读书,却绝不会疏于习武。就连素来被视为文弱的雷远,都能够娴熟使用刀剑枪矛之属,起于行伍的雷澄更是如此。他谙熟各种马上、步下的武艺,既能骑烈马、开强弓,也敢于持刀盾突阵。

    在灊山死守大帐时,他与陈兰所部白刃相搏,手格百人将两名,其余敌人不下数十,这份功绩得来绝非轻易。按照王延的说法,雷澄即便与郭竟、贺松、邓铜这些被视为中坚力量的军官相比,除了在作战经验上略有欠缺,其余方面不遑多让。

    此前雷澄已经听到了风声:待到宗族在乐乡扎根以后,雷远有意再度重整部曲,用雷澄来担任宗主直属部曲的首领,而以任晖为副。这便是雷远代领偏将军之印以后,任命为雷澄为假司马的原因。以雷远的身份,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沉在军营之中,诸多具体事务,便要交给雷澄这个自家亲族。

    这个消息深深激励了雷澄,也让他更加渴望在接下去的战斗中建功。当雷远令雷澄与任晖两人出击以后,雷澄在山道中就已经与任晖商量好了,将两人所部合并指挥,由雷澄领骑士冲击敌方的薄弱处,冲散贼人阵型,制造混乱;而任晖领步卒继之而进,扩大战果。

    庐江雷氏虽然以灊山为本据,但其作战方式并非只是依托山险拒守。毕竟雷氏宗族的核心部曲,是由袁术仲氏政权的军队转化而成,骑兵数量甚多,士卒的战斗素质也较寻常宗族下属的剑客、死士要高超。所以每有对敌,逢上对方步卒结阵之时,往往派遣骁勇骑士驰突敌阵。比如雷脩、贺松,都是精擅此道的好手。对雷澄来说,这也是用到熟极而流的战术。

    此刻他缓缓催马,恰当地控制住马匹的奔走速度和体力消耗,同时沿着敌方的步卒队列兜了半个弧形。百名骑兵紧随在他身后,数百铁蹄轰隆隆踏地,其声势仿佛一条巨大的多足怪物,在步阵前方摆动了一下身躯。

    这个简单的试探动作却把贼兵们吓着了。在步阵中的弓箭手们早就拉弓如满月一般,因为过于心慌,很多人急急忙忙松开捏紧箭尾的手指。随着弓弦弹响,箭矢飕飕地飞向骑兵们,然后又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绵软无力地落下来。

    “那批乌桓弓手不在队列中。而眼前的这批贼人,全是废物。”雷澄立刻就作出了判断。

    他猛地向右勒马。战马的奔驰速度在这时已经完全放开了,马匹嘶鸣声中,划了道极大弧线,就如一枚脱了手的流星锤,沿着某处两队敌兵临接的缝隙处猛撞入敌阵。下个瞬间,他双手握持的沉重长矛,直直刺入一名首领模样的贼人胸膛。借助战马的冲刺速度,这一矛搠进了此人躯体,然后从背后直透出来。

    雷澄大声呼喝,两膀发力,将此人凌空挑飞,在空中洒出一道血红的轨迹,然后落地毙命。这个动作十足威猛,吓得贼寇更加动摇,而雷澄感觉手臂有些乏力,于是抛下长矛,拔出腰间的缳首刀左右劈砍。

    战马仍在奔驰,所以劈砍的动作并不需要多么用力,锋利的刀刃只要及于人身,立刻就有血雨喷薄,往往还伴随着某段肢体,或者神情狰狞的头颅。被砍断肢体的人嘶喊着满地乱滚,将自家的阵型搅得愈乱;而没有首级的身体,则颓然倒下,再也没人关注。

    雷澄部下的骑士,有原本属于庐江雷氏的老卒,也有在灊山中从各家宗族收纳来的勇猛之士,此刻紧随着雷澄呐喊鼓噪向前,铁骑冲撞,刀枪并举,血肉横飞。

    贼寇们当中,不是没有通晓战场指挥的好手。比如这个步卒阵列里,有弓箭、有刀盾、有枪矛,便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应对骑兵冲击的方阵,兵力上又是以千人对抗百骑,未必落在下风。然而贼寇们本身的战斗素质参差不齐,决定了这个阵列松散混乱,必将一触即溃。

    底层的士卒如果没有经历过千万人战场上堂堂正正的会战,怎么可能去注意两支部队间隔的防御?怎么会知道敌骑接近后不同兵种围拢包抄的顺序?怎么能把握不同部伍进退趋避时的协同?这些都是经历许多次战斗,从生死考验里总结出来的。

    庐江雷氏这样的豪武家族,以久经沙场的老卒为骨干,极限动员几乎可达壮丁万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频繁参与江淮间上千人、数千人规模的战事,这才能锤炼出较具战斗力的部曲。而贼寇呢?他们其中有很多军队出身的,但过去的数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十数人、数十人,最多百人规模的劫掠,习惯了倚强凌弱和轻而易举的胜利……已经退化的不像样子了。

    在前几列的步卒被雷澄所部突破后,贼寇们一度鼓起的勇气消散无踪,即便再怎么样的亡命之徒,终归还是要命的。较后方的那些人面对着骑在高头大马上挥刀冲来的骑兵,大部分都吓的手脚酸软,尽管有几个特别凶悍的首领人物拼命呼喝督战,却根本止不住部属们后退的脚步。

    顷刻间,雷澄便杀透了这个步阵。这时候战马的速度已经放缓,他将手掌在马鞍上抹了抹,擦去湿滑的血液,然后向身后看看。只见两名得力部下:身形矫健、惯用长枪的苏侃,面目深邃、箭术不凡的朱昭,这两人俱都策马赶上,身后百骑居然折损甚少。

    雷澄哈哈一笑,在马上稍作观望,就已经择定了另一处突击的方向。他将缳首刀高高举起,在空中来回划圈示意,于是部属们在他身后重新集结成较紧密的队列,彼此呼喝鼓舞着,从后方再度深入敌阵。

    与此同时,任晖带领的步队赶到。

    任晖较之于雷澄年长得多,领兵的方式也稳健。在他的带领下,步队将士们并没有狂冲猛打的表现,却坚定不移地沿着雷澄杀出的缺口,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楔了进去。就像是一柄沉重而粗劣的铁锤,在一个巨人手中毫无花哨地挥动着,就这么一下一下地锤击,粉碎了敌人的反抗,粉碎了敌人的战斗意志。

    如此一来,贼寇们的崩溃,不过是屈指间事。

    高峰山上,刘郃情不自禁地拍击双掌,大声叫好。

    贺松此前正在督促将士们做好战斗准备,这时候回来,正看到刘郃的喜悦神情。他瞥了刘郃一眼,并不说话。

    从高峰山上雷远所处的角度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战场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个部分,在面对着高峰山方向的开阔平地,雷澄、任晖的数百人与贼寇们列出的步卒阵型撞在一处,雷澄引骑兵陷阵,使得敌人的阵型动摇了起来,任晖带领后继随即跟进。在烟尘滚滚之中,可以看到他们渐渐撕裂了敌军的队列。

    战况很顺利,但是雷远摇了摇头。

    雷澄的顺利突进,一则依赖于他本人的勇悍,另则依赖于雷氏部曲的精锐超过敌人。这确是庐江雷氏在淮南作战时常用的战术,但雷远觉得,并不能长久应用于其它地方。毕竟天下之大,勇猛绝伦之将、训练有素之兵如过江之鲫,在所多有。此前小将军雷脩试图以此等战术与曹军的强兵相抗,结果何其惨淡,不可不引以为戒。雷澄的少年锐气,还需磨炼。

    战场的另一个部分,则在梁大所部的辎车防线周围。虽然用来抵敌雷氏援兵的步阵已经行将溃散,可是围杀梁大的那千把人,竟然视若未见。在若干首领嚎叫督战之下,彼辈依旧猛攻梁大所部不止,竟有些不死不休的意思。

    “哈!”雷远笑了起来:“这局面,有点奇怪了。”

    自从战事一起,雷远就有些疑惑:贼寇们为什么聚集行动如此之快?纠合的部众规模如此之大?而此时此刻,更令他看不懂的是:他们的战斗意志何以如此之强?

    雷远的确希望以梁大为饵,钓起居心叵测的大鱼。但是现在上钩的鱼,比预想的大了点,也凶猛了一点。

    按照雷远最初的估算:消息传递、作战计划的制定,都需要时间,贼寇们能够在五日左右聚集,这是时间上的极限;聚集的人马包括苏非的本部,再加上三五家胆大妄为的宗帅余部,约莫千把人,这是彼辈组织能力上的极限。但现在的情况,显然在各方面都超过了雷远的估算。

    在雷远看来,乐乡的这些贼寇、宗帅们,其实和淮南豪右没啥不同。雷远在灊山中大肆清除异己,一夜之间杀得各家宗族人头滚滚,有多少人随后跳出来反抗的呢?没多少,充其量两次暴动,还有一次刺杀;雷远为此穷究责任,再砍了一批脑袋,然后就太平无事了。

    淮南豪右们彼此身为多年盟友,其实各家都有私心,不过做到这个程度。乐乡的贼寇和宗帅们趁着曹军南下的机会起势,至今才两年时间,彼此哪有多少交情可言。他们何至于就道德高尚到了这种地步,为了宗帅首领的死倾巢而出。真要有这样的道德,还会做贼吗?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究竟为何如此?是什么,促使这帮人拿出了超乎预料的表现呢?

    郭竟一直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战场。这时候忽然道:“小郎君,你来看。”

第一百零七章 连环(四)

    郭竟抬手比划着,让雷远看清他指示的方向:“就在那里,树林的位置。”

    众人一齐顺着方向探看。只见在战场的西北到西南面,有成片连绵的树林呈半包围状,绵延不绝十余里,与西面的起伏山峦浑然一体。

    “战场和林地之间,始终有人往返。”郭竟道:“看到了吗?一个又一个。您看,又奔过去一个,这厮还很急,路上摔了一跤再爬起来。”

    林中的树木高大遒劲,遮天蔽日,此前贼寇们的伏兵就是潜藏于其中。这时候,伏兵已经尽数出动了,将近两千人,有如蚁群般在一片南北长而东西略窄的平坦荒坡上分成两个区域各自作战。树林里应该是空的,却依然有零星的身影往来于战场和树林之间。

    当然,贼寇们的兵力调动很粗糙,伏兵出击以后足足半刻,还有一队队人从林子里陆续出来。但这时候,战斗即将收尾了,贼寇们能够调动的兵力,早就都已投入厮杀……那些往来两地的人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是有人在林地里指挥?”李贞问道。

    “不可能。如果在这样的距离上指挥,离不开金鼓旗号。靠奔走往返,必然贻误战机。”郭竟摇头。

    “应该是在催促吧。”雷远想明白了,他笑了起来:“那里应该有某些人,或者另有一支兵力,是贼寇们的倚仗,是贼寇们斗志如此旺盛的原因。可惜,这个倚仗没有及时出现,所以贼寇首领反复派人催促……”

    “另有一支兵力?难道……”贺松紧皱双眉,情不自禁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难道贼寇们还有后继的安排?”

    “不可能。贼寇们的力量差不多就到这程度,他们榨不出更多兵力了。”刘郃说到这里,神情忽显肃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想了又想,这才沉声道:“县君,有没有可能……树林中是吴侯的下属?”

    雷远微微点头。刘郃对乐乡县的各家势力都很熟悉,他的判断,应是准确。

    正如此前雷远和刘郃商量的,乐乡县范围内的势力,不过贼寇、宗帅、东吴势力和荆蛮这四家,前两者在内而弱,后两者在外而强。如今前两者合流作乱,能够给他们撑腰的,必定就是后两者。但又不会是荆蛮,因为荆蛮粗野凶悍,做不出这种背后串联、遥控指挥的勾当;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南方的东吴势力了。而此刻贼寇们的斗志如此高昂,想来林中不仅有吴侯使者,或许还有兵力若干以示撑腰。

    “没错。”雷远慢慢地道:“十有**,是吴侯的下属在此。”

    “吴侯下属?”众人都吃了一惊。

    淮南豪右们原本与吴侯往来密切,多次遵照东吴的号令行事,但最终落得了惨痛下场,所有人被迫背井离乡。如今庐江雷氏的将士们,对吴侯所属着实没什么好感。

    如郭竟、贺松这等地位较高之人,旋即又想到,那位东吴使者在灊山乱局中可是起了许多推波助澜的作用。这立即使他们恼怒起来。已经千里迢迢远离本据了,难道身在玄德公羽翼之下,吴侯还敢探手过来搅风搅雨吗?

    “并非刻意冲着我们,而是孙刘两家的矛盾所致。”雷远随口解释了一句,便从山崖边缘折返回来,大声道:“各位都做准备吧,我们要出发了!”

    “小郎君,要去战场吗?”郭竟警惕地问道。

    “不必。”雷远提起铁铠披在身上,小心地抬起右臂,从肩甲下方探出去。虽然距离灊山之战已经有些日子了,可他的伤势仍然未能好转,右臂的动作很不灵活。其实身边众将士多半身上都带着未愈的伤势,身为武人,对此已经习惯了。

    樊宏急忙奔来,替雷远抬起肩甲,然后依序束紧甲胄各个部位的皮绦,随后奉上随身的弓刀之属。

    冰凉的甲胄套在身上,令雷远精神一振,他继续道:“既然雷澄、任晖他们已经投入战场,贼寇们所谓的倚仗,就不再是倚仗了。毕竟孙刘两家是盟友,吴人不会当真因为一群贼寇,而与玄德公所属的部队在战场相逢的。我估计,等到我方的优势不可逆转,树林里的人们,就会撤退。然而……”

    雷远环视身边众人,微笑道:“既然邻居来访,我这个乐乡长于情于理都该相送一程。”

    郭竟重重点头:“我们新来乐乡,正好向邻里打个招呼,免得别人以为我们软弱可欺!”

    雷远拍了拍郭竟的肩膀,转向刘郃问道:“刘君,我听你说过,从此处战场往南方的岑坪方向,大约五十余里?我们现在出发,能够拦截住吴人么?”

    刘郃连忙道:“往南有个名为三河口的地方,南下的道路都汇聚于此。越过三河口,就是岑水附近荻芦蔽岸,支港四通的湖沼,如果吴军往湖沼中登船而走,我们就赶不上了。”

    雷远颔首:“我们现在出发,多久能够赶到三河口?”

    “现在出发,只要小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吴人需要绕过战场,所以会在林地里行动一程,他们的速度不会比我们更快。”雷远迈步出发,愉快地道:“我们就往三河口去,在那里送一送客人!”

    高峰山下的战斗仍在延续,但已经不值得关注了。

    对乐乡周边的形势,雷远曾和蒋琬仔细推演盘算过。雷远希望尽快清除内部的不稳定因素,避免外界因素的干扰,但是某种角度来说,外界因素的干扰又是不可避免的。

    赤壁以后,孙刘两家挥军重返荆襄,联兵以攻江陵,但没过多久,两军就各自分遣兵马南下括取荆南郡县,对江陵的围攻,反倒成了干打雷不下雨。

    在分取荆南的过程中,吴军凭借水军调动的优势,先后夺取了益阳、汉寿、临沅等军事要地。吴侯随即任命武锋中郎将黄盖为武陵太守,领偏师驻守此地。黄盖是追随孙氏三代的宿将,手段老练,他又是荆南出身,对武陵的形势颇为熟悉,遂以较少的兵力压服寇乱、击败前来滋扰的蛮夷,以致诸幽邃巴、醴、由、诞邑侯君长,皆改操易节,奉礼请见。

    然而随着玄德公在长沙、桂阳、零陵等地的迅速进展,黄盖所部渐觉压力沉重。由于荆州本地士人大都亲附刘氏而排斥孙氏,玄德公甚至能够越过汉寿和临沅这两个重镇,将政令通达于零陵西部山区的充县、零阳、酉阳、沅陵等地,事实上对武陵的黄盖形成了包围态势。

    为此,江陵战事方才结束,周瑜立即调兵遣将,令周泰领兵进驻位于武陵北部边境的岑坪。通过控制岑坪,既可以加强对澧水、涔水河道交通的控扼,截断玄德公对武陵西部诸城的联系渠道;又可以逐步向北方扩展影响,最终把控制区域推进至大江,与江北的江陵城形成呼应,三面压迫公安城。

    周泰受命以后,即在岑坪修筑军寨、开展屯田,做足了准备。

    而玄德公对此也有应对的策略。岑坪往北,正是乐乡。庐江雷氏宗族的两万余人丁,即将扎扎实实地落在这个地方。

    双方各自都有必须达成的目的,那么,双方的矛盾就很难缓和。在玄德公和吴侯的层面,当然可以说孙刘联盟抗曹是大势、是大局,但落到具体的郡县,落到孙刘两家势力相抵角的地方,只怕会有很多麻烦事发生。

    应付这些麻烦,就是雷远的任务,而雷远一点都不害怕这些麻烦。

    雷澄、任晖所部已经进入战场,留在高峰山中的,是雷远本部扈从和郭竟、贺松两人所领的部分人马,合计大约七百余人。这些将士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雷远号令既出,他们很快就从背对战场的另一侧山道下来,列队待命。

    雷远扬鞭策马,也不多说,只道:“加急行军。”

    号令一出,传令兵骑马飞奔,各级军官呼喝号令,骑兵们加速向前,而步卒们把矛戟扛在肩上,开始举步奔跑。

第一百零八章 连环(五)

    与中原地区各郡县之间清晰的乡里划分不同,荆南地域开阔,有大量土地未经开发,因此郡县间往往直接以天然地形作为分隔。比如三河口的南方有一处广袤的湖沼地带,就是武陵郡零阳县和南郡乐乡县的分界。

    这片湖沼是洈水、油水、岑水等大小河流千百年来反复改道、泛滥、冲击的结果。夏季水量丰沛的时候,湖沼就扩张绵延至十余里方圆,向东与七里湖联为一体;冬季河流枯水,则暴露出大片的碎石河滩,期间犬牙交错着漫无边际的苇塘和沼泽。河滩的边缘,有一处数百年前修建的码头,因为近水处的基底被水掏空,多处都已倾颓了。

    因为湖沼间的地形异常复杂,所以通行于两地之间的行旅,习惯了以三河口码头和零阳县方向的另一处码头为.asxs.和终点。而由乐乡各处通往南方武陵的道路,都会汇集到此处。

    雷远在灊山时,就很重视为将者对地理形势的了解。如今抵达千里之外的荆州,虽然自身一时难以熟悉掌握周边地势,好在草莽之中自有人才。在这方面,刘郃实在帮了大忙。这位新任乐乡县门下游徼在过去的数年间,似乎也不只是区区驿站小吏这么简单,能够对方圆百里的地形如此精熟掌握,其间大概还有很多故事。

    雷远与部属们赶到三河口的时候,大约申时四刻。

    冬天的下午很短,这时候夕阳渐与暮色相合,在西方山峦的边缘散射出金色或红色的微芒。从北方吹来的寒风倒是再度猛烈,这里距离大江已经很远,于是风也褪去了湿气,带上了阵阵土腥味。

    码头周边的道路没有行人走动的痕迹,显然吴人尚未来此。因为经过半个时辰的奔走,将士们都有些疲累;于是雷远让他们分散到码头两侧能够避风的洼地,让所有人稍许休息。

    雷远满意地发现,即便在休息的时候,将士们依旧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他们穿着甲胄,把刀枪抱在怀里,以什伍为单位分别聚集,同时每个屯都有一个伍的士卒负责警戒,他们的屯长则始终站在高处,让自己的视线能够覆盖自己所管辖的屯,同时也能注意到周边环境。

    这样的举动,是在灊山中行军时,雷远和部曲们不断总结的结果。如今已经无需额外吩咐,所有人自然如此了。那种随时将有敌人逼近的情况,会迫使人近乎狂乱地总结经验,并且立即将之应用到实际中;只有那样,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赢得生存下去的机会。

    大约再过了两刻有余,西北面的一处灌木林中,有人举起环首刀,以刀身反射阳光,向码头反向晃动了三下。稍许隔了一会儿,再度晃动了三下。在森暗的苍莽林地中,这样的光芒太过耀目了,立即引起了将士们的注意。

    雷远双掌拍击发声:“吴人快要来了。准备吧。”

    郭竟站在码头边缘沉声喝令,正在休息的士卒们立刻集结。

    贺松向雷远颔首示意,随即领着骑兵和弩手们绕行到码头右侧的一处林木茂盛的坡地之后。雷远注意着他们的行动,直到坡地上方有一面三角型的小旗左右晃动两下,再上下晃动两下。这是约定的按号,表示骑兵和弓弩手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可以出战。

    而步卒们同时也整备完毕。在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中,他们重新登上河岸,在雷远身后列队而立。使用枪矛的士卒们各自就位以后,把枪矛竖立起来,枪纂轻轻顿入地面的声音连成了绵延不断的闷响。

    与此同时,在西北面的灌木林边缘,影影绰绰出现了吴人的队列。他们的数量并不多,充其量三五百人的样子,队伍非常整齐,但前后距离拉得甚长,绝大部分人没有着甲,显然没有做任何战斗准备。

    在雷远看到他们的同时,吴人也看到了雷远所部,但他们并没有慌乱。雷远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这三五百人前进的步调丝毫都没有动摇,节奏也没有一点变化。

    在这种整齐的队列中,只要有一个人的步伐稍有不同,就能够被清晰的分辨出来。其余各人的动作越整齐划一,那个与他人不同的脚步就越明显。但是没有不同,一个人都没有。这绝不可能是强自伪装出的表现,而是这数百之中人,真的没有人慌乱。

    这不是什么东吴使者及其随员,而是一支轻佻而剽悍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别说没有着甲,就算赤手空拳,也不能轻视。

    吴军继续前进,不疾不徐。

    而雷远有些感慨:“灊山那回以后,吴侯似是长见识了,知道刀剑比口舌更能说服人。”

    “小郎君!”郭竟上前半步,想要说什么。

    雷远摇了摇头:“无妨的,不必紧张。”

    “是。”郭竟退回原处,趁着雷远不注意,向樊宏使了个严厉的眼色。

    樊宏很是乖觉,转向李贞、**、李齐等人做了手势。

    这四人目前是雷远的扈从首领,各自领着十余名甲士随侍左右,除了偶尔传令以外,最重要的职责便是保护雷远的安全。此刻几人心意相通,不动声色地指挥部下,顷刻间,甲士们收紧了队列,隐约将雷远簇拥在中央。

    雷远注意到了扈从们的表现,却没有阻止。身为武人,指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然是痴心妄想,但也不必刻意以身犯险。他觉得自己是个惜命的人,所以,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至于雷远本人的姿态,始终很放松。他面带微笑,丝毫都没有将步步迫近的那支军队放在心上。于是扈从们渐渐放松下来。

    随着双方的距离接近到一定程度,雷远看到了吴军的带兵将领。

    此人太显眼了。

    他大步走在整个队列的最前方,身着戎服,腰带长刀。其身材虎背熊腰,与邓铜、任晖差相仿佛,但他给人的压迫感却远远超过邓铜和任晖。

    关键在于此人的面容。在他的脸上,纵横交错着好几道可怖的伤疤,简直令人触目惊心。他的左侧面部有条自上而下的长疤,从额头开始,直到下颌,眉毛被截断了,上下眼睑也歪扭着;脸颊处是裂开的,几乎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而右侧的额头处,则有一条横疤,越过半个额头,将右侧的鬓角整个削去,还带走了一块耳廓。

    这样的伤势,任何一处都是只差毫厘要人性命的。而此人,仅仅在脸上就带着数处重创;身躯上又是何等情形,简直难以揣度。无论如何,此人必定经历过超乎想象的惨烈战斗,是在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厉害人物。

    此人一直向前,直到距离雷远所部不过数丈,这才堪堪止步。

    当他停下脚步,身后数百人几乎同时止步。

    两支队伍各自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对方,却又彼此均知,对方并无厮杀的意思。于是这情形不怎么肃穆,反倒有些古怪。

    半晌之后,雷远徐徐道:“我是左将军从事、乐乡长,庐江雷远。来者,可是九江周幼平?”

    那人双手叉腰,看看庐江雷氏的部曲,又转回头看看自家部属,随即沉声答道:“正是!”

    雷远微微颔首:“久闻阁下乃是江表虎臣,今日有幸相会。”

第一百零九章 连环(六)

    周泰点了点头,盯着雷远,并无回应。

    特地赶了数十里的路,到别人家里煽风点火,结果被主人堵在了家门口,这未免有些尴尬。而庐江雷氏全副武装的姿态,又证明了这一关恐怕不太好过。

    然而周泰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或许是伤势影响了他的面部肌肉,让他没有办法自如的表达。这人给雷远的感觉,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根铁桩。

    沉默了片刻,雷远继续道:“此前我只听闻,周将军有披荆斩棘、克定江东的功绩。然而抵达乐乡后又听说,去岁以来,周将军修建拦河土堰、提升岑水的水位,从而在南岸引水灌田。得益于此举的田地,多达千顷,得益于此举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此举,堪称地方官员的楷模了。”

    周泰兴修水利的事迹,是蒋琬说的。此前吴军在武陵的军事存在,非常依赖于沿澧水、沅水的粮秣物资运输线,可是自从周泰在岑坪屯田灌溉后,包括临沅、汉寿、益阳等地的东吴驻军已经能够自给自足,甚至还惠及当地黎民。这样的举措,当然被左将军幕府所警惕,视为江东在荆南立足渐渐稳固的象征。换个角度,这也确实足见周泰的才能。所以雷远以楷模相称。

    “楷模”在此时来说,乃是极大的褒扬。此前曹操经涿郡,就曾褒扬故北中郎将卢植为“士之楷模”,雷远将之用在周泰身上,显得非常尊重客气。

    周泰微有动容。

    他是寒素起家,少年时曾做过水贼,出身与江东的诸多豪门文武颇有差距。自从出仕江东以来,他历任文武各职,多有功绩,在担任春谷长、宜春长时不仅食其征赋,也有实际的治理成果,然而众人却只将他当做雄武敢战的猛士。说的难听点,视之为披坚持锐的一名匹夫尔。

    很少有人像雷远这样,一见面就提起周泰在农田开垦、兴修水利方面的功绩。

    周泰的性格刚毅严肃,除了对吴侯孙权以外,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但雷远如此夸赞,他便实在不好意思拒人千里。

    周泰咧了一下嘴唇,似乎是笑了笑,拱手示意:“不敢当,这是我的本分而已。”

    “孙刘两家既属联盟,那我们这些做地方官的,想必能够友好往来。续也不才,希当大任,或能与足下交流治理地方的经验,请教安抚黎民的策略。可惜,今日相见,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有些话,我实在不得不问。”

    雷远叹了口气,肃然问道:“周将军为什么会带着数百人擅自进入乐乡县的境内,难道不应该给我一个交代吗?以将军的身份,来行此等煽动策反之事,不觉得有失颜面、有碍于孙刘联盟吗?”

    “不过是为玄德公翻出了几茎杂草。芟之可也,莫要介意。至于什么境内,境外……”周泰又咧了下嘴唇:“我主与玄德公之间,何分彼此?”

    “我倒不知,周将军原来还是个舌辩之士。”雷远摇头:“可是,这样的解释,我不满意。如果周将军只是这样应付我,今日之事没法善了。”

    吴人如此肆无忌惮地插手到乐乡,这不是小事。孙刘两家份属盟友没错,但雷远绝不会因为这个盟友的名分而自缚手脚;什么江左虎臣、什么东吴精兵,雷远也并不畏惧。既然领兵在此,他就有十成十的信心,压服东吴方面的力量……这就是玄德公希望看到的。

    周泰看看雷远,低头想了想。

    他能够感觉到雷远强烈的、不会轻易动摇的决心。

    而此时双方的将士之间,气氛陡然沉凝。各自都有将士在慢慢调整位置,于是纯以威慑对方为主的队列,渐渐变得有些像是作战所需。

    周泰的视线扫过周边。雷远身侧那些披甲士卒们,巍然站立的身姿并无变化。但周泰通过那些士卒们重心的调整、肩膀的位置、手掌下意识握紧武器的动作,就可以判断得出,庐江雷氏的部曲都是善战的老卒,不好对付。

    何况,地面上还有密集的马蹄践踏痕迹,那说明有一支规模不小的骑队在附近隐藏。

    江东缺马,因此再怎么样的精锐,都难免在陆战的时候遭受骑兵的冲击践踏。此前都督周瑜以数万之众围攻敌将牛金,却被曹仁以麾下壮士数十骑破围出入,拔出牛金部众。这是步骑之间天然的劣势,根本没办法弥补。今日的局势也是如此,一旦双方谈崩,那接下去的情形可能会是羞辱性的。

    周泰很清楚,今天自己的行动已经失败了。败在低估了庐江雷氏部曲规模和武备,低估了他们的善战程度,低估了他们的反应速度、低估了他们对乐乡周边形势的掌握。周泰有强烈的预感,眼前这个沉静的青年,日后必定会成为东吴的大患。

    好在无论如何,这只是一次试探罢了。一次小小的试探没有理由转化为恶劣局面,而周泰也保留了脱身的办法。

    于是,就在所有人以为周泰正在组织言辞的时候,他突然动了。

    雷远与周泰的距离原本约有四五丈,此前两人对答,周泰有意无意地向前几步,到这时已经不足三丈。两人之间,只隔着几名扈从甲士。

    眼看周泰扑来,扈从甲士们纵声大喝,挥动长戟猛地向下啄击。

    戟身带起呜呜的怪风,狠狠落下,而周泰脚尖点地猛然止步,两柄长戟先后劈在地面,砸得土石纷飞,发出铿然大响。下个瞬间,周泰继续向前,他强健壮硕的躯体动如脱兔,又仿佛灵巧如猫,瞬间就切入到了内圈。

    在雷远身边护卫的,是樊宏、李贞、**、李齐四人。眼看着如周泰这样的一方大将竟然在两军阵前突施偷袭,四人又惊又怒,一齐拔刀扑来。

    四柄缳首刀几乎同时落下,刀光如雪耀目。

    而周泰横刀格挡。当他探臂挥刀的时候,肩膀和手臂处的肌肉猛烈鼓胀,仿佛大块岩石从地下隆起,而强猛膂力作用之下,沉闷撞击之声连响,四名扈从首领俱都无功而退。

    这个时候,雷远忽然喝了一声:“且住!”

    樊宏等人瞬间停步。

    待要向垓心处围拢,将周泰细细切做臊子的扈从甲士们也止步不动。

    周泰的暴起发难实在太过突然,双方军阵中的将士们这时才反应过来。两边将士鼓噪着前冲,直到刀枪可及、彼此武器碰撞交抵的距离,才勉强克制住厮杀的冲动。

    雷远的额头沁出些许汗水,适才事发仓猝,他只来得及退后半步;因为右臂的伤势,甚至没来得及拔刀。他早就听说周泰凶悍,但真没想到此人凶悍到这种程度。甚至可以说,这已经不是凶悍了,而是轻剽大胆,根本没有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雷远深深吸了口气,笑道:“周将军不以卫、霍为范,反而要在军阵之前,效法荆卿的壮举吗?”

    周泰摇了摇头,举起手中长刀示意。

    长刀并未出鞘。

    “只是一时技痒罢了。想靠得近些,说话方便。”他沉声道:“天色已晚,我们就此作罢,各自收兵吧。”

    “周将军,你若不能给我一个交代,谈什么收兵?”雷远反问。

    “交代是断然没有的。”周泰把连鞘长刀重新挂回腰间:“但是可以给你一个消息。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你就会收兵了。”

    “什么消息?”

    “就在此时,有荆蛮渠帅若干率领部众大举出山,将要攻打乐乡县城。”

第一百一十章 连环(七)

    荆蛮居然也有动作?

    雷远面色不变,心脏却大跳了几下。

    周泰的话语声并不高,他遍布疤痕的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但雷远非常清楚,荆蛮的突然行动,与周泰脱不了干系。而周泰选择此刻将之道出,是**裸的威胁,也是挑衅。

    此刻庐江雷氏部曲的主力身处乐乡南部的三河口,如果荆蛮异动,那么乐乡县城就有危险。在此情况下,继续在三河口纠缠没有任何意义,雷远最妥当的选择就是放弃拦截,收兵救援本据。

    以雷远在此世所见,由于信息传递和收集不畅的原因,两方博弈争竞,往往都是错进错出,没有谁能真的算无遗策。

    虽然此前失策,导致本部全在庐江雷氏部曲的威逼之下,可周泰仍然有自保的策略,有掌握主动的可能。这已足见这位东吴宿将名不虚传。

    而在雷远这边,之前他与蒋琬商议时,曾表示希望速战速决,在荆蛮和吴军作出反应之前,就扫平宗帅和贼寇们的力量。所以才利用梁大为诱饵,将宗帅、贼寇之中意图反抗者,尽数钓到高峰山下的战场。

    但雷远的设想也同样出现了偏差。由于周泰迅速插手乐乡的局势,若非雷氏部曲善战,梁大这诱饵早就被贼寇吃干抹净。现在周泰又说,荆蛮将会有所行动……这至少说明,东吴对南郡江南地的渗透程度,比左将军府所了解的更深。

    当雷远敛眉思忖的时候,周泰举动自若地站在雷氏部曲包围之中,似乎一点也不急躁,甚至还向己方士卒挥了挥手,让他们也耐心等待。

    雷远忽然问道:“那些前往乐乡县城的荆蛮,便是这几日里,足下以金帛物资诱引的结果吧?”

    周泰面色不变:“没错。原本希望他们能够与苏非等贼寇合兵,共同破梁大所部,怎奈他们集合部众的速度慢了些,只好安排他们进攻乐乡县城,以牵制你们的力量。计算时间……这时候,快要到了。”

    因为双方的态度都很明朗,所以周泰的言语异常坦然,并不遮掩。

    雷远轻笑了几声:“原来如此。”

    确定要带领宗族到乐乡落脚以后,雷远做的功课着实不少。针对荆蛮这个庞然大物,他更是颇下了一番工夫去了解。

    荆蛮生活的区域既广大,实力也很雄厚。群山中的各种渠帅、头目多如牛毛。彼辈各自拒守山寨,不服王化,前汉以降多次攻劫州郡,以至于刺史、太守之类的高官都弃城而逃。至于汉、蛮之间零星的冲突厮杀,简直是无休无止。近代朝廷衰微,荆州地方通常都徒以怀柔,举凡牵扯到蛮夷的事务,避之唯恐不及。

    站在荆州汉人的角度,将未接受汉化的蛮夷,一律称之为荆蛮。其实荆蛮之中,也有种落不同。比如活跃在荆州西南边陲溇中、澧中和五溪一带的,是自称为槃瓠之后的南蛮;而主要活动在荆州西北部和益州东部的,则是巴郡、南郡蛮。南郡蛮的种落大姓有五,传说皆出于武落钟离山中的赤黑二穴,而所谓武落,便是南郡西部,与乐乡毗邻的佷山。

    南蛮和南郡蛮,彼此并无密切往来,甚至部族之间尚有仇怨。即便身为武陵太守的黄盖已经制服溇中、充县一带蛮夷渠帅,但想要籍此进一步扩张影响,甚至越过千山万壑,进而将佷山南郡的蛮夷种落制服,几乎没有可能。

    那么周泰想要招引彼辈作战,就非得投入实际的利益才行。然而,即便周泰听闻新任乐乡长就任以后火速北来,前后不过两天时间,哪怕他洒出去金山银海般的好处,究竟能够召集多少荆蛮部落?那些蛮夷之辈,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乐乡城中,现在有蒋琬坐镇,配以善战的部曲两百余人,民伕壮丁千人,再加上随同的家属两千余。这样的力量,用来进取或者不足,但要拒守城池……

    周泰以为,雷远为因为荆蛮的到来而急于回援,但雷远偏偏信得过他的部属们。雷远愿意赌一把,赌他们绝不会被一群蛮夷所趁!

    “天色不早了,两军各自扎营吧。”雷远忽然道。

    等待他发出收兵号令的周泰一时愕然:“什么?”

    “我需要一个交代,而周将军不愿给我交代。那么,不妨就在此地扎营吧。”雷远平静地道:“等到县城那边后继的消息传来,我们再作后一步的商量。”

    这雷远,竟然拼着不理会乐乡县城的安危,也要把自己扣留在此?这帮淮南贼徒行事如此激烈,动辄就要做到不顾一切的程度吗?

    周泰眼中厉芒一闪。

    在他身侧不远处的雷氏扈从们立刻踏前半步,数十人甲胄轰响,锵然生威。

    周泰格格咬牙,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现,到底将心头的怒意硬生生压下。他猛地回身,往自家部属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雷氏部曲们倒也不拦,队列左右一分,任凭他离开。

    一旦回到自家队列,周泰的几名亲近部属立刻围拢上来:“将军,怎么样?”

    周泰冷哼一声,返身再看看拦在道路尽处的那支部队。

    换了其它场合,这位轻剽凶悍的猛将早就已经挥刀大砍大杀,率部闯出一条血路离开。但眼下真的不行,玄德公毕竟是吴侯的盟友,此处到底是在玄德公的势力范围内,煽动贼寇之类的事情做做到也罢了,如果引发两军大规模的冲突,无论如何都是吴侯丢了脸面。

    眼下……眼下只能暂时扎营了。周泰脸色铁青地下令。

    他恼怒地想着:等到荆蛮们攻破乐乡县城,看你们还能不能继续张狂!

    如果周泰能够随时了解荆蛮的动向,这时候或许会满意得很。因为就在雷远勒令两军扎营的同时,荆蛮真的已经抵达了乐乡县城。

    过去数月间,驻扎在江陵的周瑜颇曾由江陵派遣人手渡江南下,招引荆南各处的地方势力。所以乐乡西部的荆蛮,早就与东吴有所关联。待到周泰以厚币诱引,立刻打动了乐乡县城近处的好几个部族渠帅。

    通常来说,荆蛮们以三五十户为一寨,数寨乃至数十寨立一渠帅,号曰“精夫”。这几个“精夫”手下各有数个寨子依附,都能动员起三百至四百人的壮丁。

    但因为精夫们没有共同的首领,谈到各自动员多少、劫掠获利应该如何分配的实际问题,难免吵吵嚷嚷,莫衷一是。另一方面,精夫们对下属山寨的控制也不是很严密,各家山寨的积极性又不相同。所以他们花在口舌讨论上的时间,足足有两天,待到所有人达成一致,开始集合部众的时候,周泰已经催促着贼寇们先行下手了。

    最终这几名精夫合力,一共动员了千多人,当天午时出发下山。

    县城的位置本来就靠近深山,山间还有溪流可浮竹筏,因此他们的行军速度很快,疾行三十余里后,申时尚未过半,就看到了乐乡县城。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连环(八)

    周泰并非粗鲁无谋之将,多年来的战场厮杀经历,使他具备了充分的判断力,足以在乐乡这个小小的区域施展。比如对荆蛮的调动,就是周泰有意为之,如果雷氏部曲屯聚县城不动,这支荆蛮人马可对彼等形成牵制;如果雷氏部曲已经出城救援梁大,则荆蛮的到来,将会迫使他们不得不折返。

    但是问题依旧是原来那个:由于双方在短时间内接触,彼此对对方的信息了解都不充足。雷远依靠蒋琬和刘郃的支持,至少在各方立场和实力的大方向上没有错误。周泰对庐江雷氏的了解,却太少太少了。

    此前周泰完全没有料到庐江雷氏第一批抵达乐乡的人手如此之多、兵力如此之强,所以导致贼寇们一战而败,他本人所部,都在三河口遭到雷远领兵堵截。此刻周泰也没有料到,受玄德公之命担任乐乡县丞的蒋琬,是一个具备罕见治政能力的干才。

    仅仅三五天里,乐乡县城已经与此前的繁乱情形大不相同了。许多坍塌损毁的建筑都被拆除,而原本东倒西歪的城墙,则得到了初步修缮,在城墙内外,竖立起了高低错落的哨台和箭楼,城墙的破损处,也有整齐的木栅作为填补。各处城门的位置,都有哨兵往来巡逻守卫,时不时挥动旗帜,与高处的哨台通报讯息。

    这景象使得蛮人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走在最前方的首领率先止步,却忘了通报后方。后方绵延的队伍继续向前,逐渐与前头的人们挤撞在一起,互相抱怨着,谩骂着,直到所有人都透过林木间的缝隙,看到了那座焕然一新的城池。

    于是所有人就在距离城池不远处的山林里呆然,几个首领互相看看,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更没有人提出攻城。

    数百年来,蛮人与汉家朝廷的争执非止一端,闹到大规模战争的情况也不少见,所以只要稍许有些见识的蛮人就明白,这种设施完备的城池,想要靠千把人拿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有人忽然觉得燥热,于是脱下獭皮所制的冠帽,拿在手里扇扇风。

    几名费了极大力气搬运鼓号等物来到此地的巫者也露出丧气的神色。按照荆蛮风俗,每逢争战,战前需要点燃火堆,由巫者带领全体参战之人围绕火堆叩鼓吹号,以此仪式来祭祀神祗、祈愿胜利。然而现在这样子,巫者们似乎是白忙了。

    身后的林间,隐约传来嗡嗡的说话声,仔细听来,是有部众开始小声抱怨。有人略微提高了嗓门说: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本以为能够到城池里抢掠些物资,现在看来,竟是白跑了一趟。头人和寨主们据说提前拿到很多布匹绢帛,这可太不公平了。

    这样的言语顿时令得首领们不快,一名精夫带领几个手下怒气冲冲地过去,挥着木棍左右痛打,勒令人们全都安静;又揪出那个大声抱怨的,不由分说一刀割了脑袋,把身首异处的尸体随便扔进了林地深处。

    这样的操作堪称暴虐,但蛮夷们已经习以为常。生活在深山里的蛮人不知法度,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道德规范,头人、首领们心情好或者不好,都能杀几个人,便如杀鸡一般,算不得什么。此刻众人肃静异常,一个个跪伏在地,他们灰黑色而肮脏的身影,看上去与趴伏着的牛马一般无二。

    精夫们重新聚集在一处商议。这样的局面,肯定不能直接攻城,但如果什么都不做,更是不妥。他们都听说了,这次厚赐财货,要求出兵的乃是一位汉人中地位极高的大渠帅,这位大渠帅已经把南方溇中、澧中等地的蛮人打得服帖,如果惹怒了他,恐怕以后会有大麻烦。

    所以,或多或少,总得试试。

    在他们商议的过程中,天色渐渐黯淡。

    暮色将至,乐乡城门关闭的时候也快要到了。城门上方放哨的士卒吹起号角,发出高亢的声响示意,正在城外劳作的民伕们便纷纷回城。

    因为城门的位置正在修缮,能够通行的只有半边。这时候折回的一队民伕是负责取土加宽道路的,随行的大车和畜力甚多,一时间把城门口的道路给拥堵住了。

    蒋琬和周虎带着若干吏员,正在附近整理仓储,听得外界喧闹,连忙赶到城门。他们分派人手将拥堵的人群分开,各自遣回城里划归居住的区域。

    周虎有些汗颜:“此前在灊山中,小郎君以军法部勒人众,从来都不会出这样的事。这几日,我们还是松散了点。”

    蒋琬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在他看来,以军法治理民众绝不是常态,只不过是数万人迁徙过程中应急的策略而已,终究还是会回到正常的管制水平。像现在这样的短时混乱,并不需要苛责。

    人群很快就散开,而闭城的时间也到了。蒋琬和周虎站在城门后方,看着城门尉指挥着士卒们关门落锁。

    负责锁门的郑晋,是雷远最初的扈从之一。在投入灊山之前,他曾经是扬州刺史郑泰的家仆,大概因为耳濡目染的关系,颇明律法,因此雷远后来令他带领执法队,这几日里也兼任着城门尉。这个膀阔腰圆的大胖子拍了拍粗大的抵门杠子,又确认了今晚值守的人员,这才骑着匹瘦弱的老马,两条粗腿拖在地面,摇摇晃晃地往南面城门去检查。

    厚重的城门关闭之后,门洞里忽然暗了下来,显得格外深邃。

    周虎站在门洞里四面看看,叹了口气,又走出外头看看门洞边缘古旧的包砖:“这是座城池啊,真是一座好城池!”

    虽然来此已经几天了,他仍然觉得这一切美好得令人难以想象。

    蒋琬微笑着站在一边,耐心等待着,没有打扰周虎的感慨。这几日里,他已经深深感受到了这些淮南人士们对安定家园的渴望;或许正因为他们经历过太多的颠沛流离,所以对安定的追求才愈发超常吧。

    过了半晌,周虎才从深深的情绪沉浸里惊醒过来,他小跑过来,向蒋琬连连告罪。

    蒋琬笑道:“左右无事,我们走回县衙吧?”

    周虎连连点头:“甚好,甚好!”

    城墙下方本来搭建着很多棚子,刚被统一拆除,恢复成宽阔的道路。一行人便沿着城墙往县衙去,天色渐渐黯淡,有随员点起了松明火把照亮。

    与他们一个方向的,有些是带领民伕的小头目,认识蒋琬,也认识周虎。他们对蒋琬比较敬畏,但对周虎很亲切,于是经过的时候就和他打个招呼,说上几句。

    周虎一个个应付着,还抽空向蒋琬解释:“很多这样的小头目,都是因为受伤才退役的老卒。小郎君说了,他们都是有功之人,不能慢待了,以后可以让他们担任里吏甚至乡吏。”

    正谈说间,远处陶威带着一行人匆匆过来。

    陶威也是雷远的扈从出身。此前在灊山中,他在张辽手下受了重伤,直到这时候才渐渐恢复。抵达乐乡以后,雷远要求他尽快勘测乐乡县城周边的环境,开始筹划建设必备的哨卡和隘口。陶威以前家在彭城,几代都是吏员,心思素来比他人细密些,因而做这些庶务,倒很是得心应手。

    陶威向蒋琬躬身行礼,又和周虎闲聊几句。

    陶威的队伍停在对街稍远处,周虎见到其中有个高大的人影,忍不住问:“这就是樊宏托你照顾的那个蛮子?叫什么叱李宁塔的?”

    “正是此人。”陶威叫得一声苦也:“这厮的力气倒是大,比牛马还能干活。但是太能吃了啊,每顿都如虎狼也似,恨不得把锅底舔个罄尽……有他一个在,整队的人都吃不饱饭,这该如何是好?”

    周虎大笑,蒋琬也忍俊不禁。

    正在这时,忽见叱李宁塔叫喊着什么,从道路的对侧跑了过来,挥手连连比划着。

    “这厮怎么了?发疯了吗?”陶威笑道,正待喝令叱李宁塔老实些,却见这蛮人大汉还满脸紧张神色地指着城墙的方向,像是在示意。

    陶威猛然回头。

    在他们身后的位置,正好是破旧城墙坍塌的一处。这段墙体整个崩解了,留下了大概两丈多宽的缺口。过去梁大的下属们干脆将这里当城门使用,蒋琬昨日才令人抬了两排木栅栏过来,将之勉强封堵着。

    这时候,透过栅栏间的空隙,陶威看到城墙外侧的灌木枯草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戒备!戒备!”陶威猛冲几步,把蒋琬和周虎推倒。

    夜色之中,有轻微的飕飕破空之响,一掠而过,他觉得腰侧、肩膀几处疼痛。

    中箭了。谁也没想过会在自家城池里遭到箭矢袭击,因此陶威没有披甲,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一阵箭矢洒落,他身边顿时伤了几个人;还有匹战马被惊吓了,疯狂地跳跃嘶鸣起来。

    陶威反手拔出刺在肩膀的箭矢,只见箭杆歪斜;箭头刺入不过寸许,是一片磨尖的骨片:“是蛮夷!蛮夷来袭!”

    袭击发生在傍晚的城池之中,实在突然,路人猝然受惊,有些人根本没反应过来,而大部分人立即喧闹着四散奔逃,乱做一团。

    “都没事吧?”陶威提气高声问道。

    “没事!没事!”周虎已经贴着地面爬到了很远,正竭力把一名小腿中箭的同伴拖到马厩后面:“伤了一个,不过死不了!”

    蒋琬侧身避在一辆辎车后头,冷静地道:“我没事。望台上已经在示警了,援兵马上就到,放心。”

    果然,在城墙缺口附近的一处望台上,哨兵注意到了这个情形,立即开始疯狂地敲打刁斗,尖锐的警报声传遍了全城。

    这座小小县城的防御很严密,有两百名身经百战的部曲为骨干,还有几百名能够手持武器作战的壮丁为后备,只要警报一响,他们都会动员起来,所以陶威并不担心之后的事情。

    问题在于眼前,就在刁斗响起的这个瞬间,陶威看见木栅后方的阴暗处,忽然跃出了数十个灰褐色的、像是大猴子一样的蛮人。

    在他们的身上裹着大蓬的枯枝败叶作为掩护,又沿途选择了在沟壑中匍匐前进,所以望台上的士卒此前未曾发现;现在,他们发出嗷嗷的怪叫声,挥舞着手里奇形怪状的兵器,用极其敏捷的动作翻越木栅,杀了进来。

    陶威锵然拔刀,他的部属们立即向他靠拢。

    这个简单的拔刀动作让陶威气息一滞,之前断裂的肋骨一齐剧痛;他的伤势并没有彻底痊愈,有可能再也无法痊愈了……至少此时此刻,他并没有与人搏斗的能力。

    陶威很清楚,小郎君有意使他转为文职管事,去负责一些需要可靠之人处置的机密;这代表着他将有机会更进一步,成为参予庐江雷氏核心事务的人员。但陶威不会因此而逃避眼前的责任。

    “跟我来!”陶威把缳首刀高高举起,向城墙的缺口猛扑过去。

    这时候穿过缺口进来的蛮人大概有十几个,有个身配五彩链子、手持利刃的首领指着陶威所处的方向,用听不懂的语言哇哇大叫了几声,像是在指挥作战。然后蛮人们便紧随着他,向着陶威等人猛冲。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双方的距离迅速接近,陶威深深吸气,准备迎接注定的结果。然而就在这时候,两队人齐声惊呼。

    就在两队人即将碰撞的那个位置,在蛮人首领的身前,忽然多了一个巨大的身影。那是叱李宁塔,他最早发现了敌情,从道路的对侧一路跑来,这时候终于斜刺里冲进了战场。

    蛮人尚武,其首领自然是颇具雄健之风的,身量怎么也有七尺上下。但与叱李宁塔相较,简直就像是幼童与巨汉般不成比例。

    这人是谁?他是什么时候突然冲到眼前的?

    首领脑海中刚刚闪过两个念头,一把用来伐木的沉重阔背大斧就劈头盖脸地直劈下来。根本来不及挡,也根本挡不住。那斧子挟带的力量简直沛莫能御,斧刃瞬间劈碎了首领的头颅、劈开了颈骨、一路破开胸骨,直到左肋处,干脆利落地脱出。首领的脑袋连着半边身体往旁边坠落下去,躯体的破口处炸开硕大的血花,把方圆丈许都染了通透。

    在那首领身边,三名蛮人勇士下意识地狂喊着,飞扑上前。就在他们所持的锋刃即将及身的瞬间,叱李宁塔单手擎着斧柄,漫不经心地转了个身。于是,有人身首异处,有人被腰斩,三个人变成了六截没有生命的东西,散落在地。而鲜血像是雨水一样,飘飘荡荡地洒落。

    这情形对其余的蛮人来说实在太过震撼了。毕竟他们并不是法度森严、进退有序的军队,只是惯于跟随着首领厮杀罢了;可是首领刹那间就死亡了,死得还那么惨烈……这样的死亡粉碎了他们的勇气。

    于是,其余十数名蛮人忽然间就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兔子,转身就跑。他们就像来时一样敏捷地翻过木栅,没入到城池以外的黯淡中去了。

    这时候,一批弓箭手登上了缺口南面的箭楼,向外界泼洒箭雨。惨呼声之中,潜伏在野地里的蛮人纷纷中箭,有些人跳起来逃跑,又被弓箭手像是割草一样地射翻在地。而郑晋骑着他不堪重负的老马奔来,沿途狂怒地呼喊着,开始组织甲士出城邀击。

    陶威的心里猛然放松,既然将士们都作出了反应,区区蛮夷,不可能赢的。他这么想着,一时刹不住脚,一溜碎步地来到叱李宁塔身边。

    仰头看看这条周身染血的巨汉,没错,确实是叱李宁塔本人,这把斧子还是今天刚给他的呢。

    叱李宁塔举起斧子,陶威吓得一个仰身,胸前再度传来剧痛。

    只听这蛮子憨厚地道:“干活,吃饭!”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连环(完)

    一觉醒来,薄雾渐渐散去。早晨的太阳,从三河口东面绵延交错的沼泽地带里,慢慢浮现出来了。

    光芒逼退了夜色,又从帐幕的缝隙间射入,在帐篷里投出一道狭长的光带,好像一把烁烁生辉的直刃刀,挑开了低垂的幄布,让外界凛冽的寒风吹及人身。周泰感觉到了侵体的寒气,他睁开眼,凝视着眼前这道光芒,发了一会儿呆。

    昨夜他没有睡好,醒了好几次,前前后后做了不下五六个梦,有一个最清晰的,是梦见自己正在宣城遮护着吴侯,与祖郎所部拼死对抗;还有几个,都是转战各地的情形;那些战斗有胜有败,于是梦境也翻来覆去的,有时候是噩梦,有时候又挺让人高兴。

    外间传来零星往来的脚步声,还有守把大帐的士卒伸了个懒腰,身上细密甲片碰撞的声音。这细微的声音把周泰完全惊动了,那些梦境忽然从脑海中消失。

    周泰猛地起身,一边活动着因为寒冷而僵硬的手脚,一边掀开帐幕出外。

    昨日晚间两军约定,距离一箭之地,各自落脚。雷氏部曲们继续扼守三河口,而周泰所部向东北移动,选择了一处高地扎营。因为双方都是轻装行军,并未携带大量辎重,所以营地都很简陋。

    但这种简陋的营地落在行家眼中,依然能看出门道来。此刻雷氏部曲的营地分左中右三处,互为犄角,步卒为两翼,骑兵和甲士居中,每处营地都以绳索和枪矛搭建成围栏,更外侧则有拒马和简单的壕沟作为掩护。与正规的军营相比,在设施上面固然欠缺,但用于作战的准备显然一丝不苟,没有任何疏忽。

    有名军校发现周泰注意到对面的营地,于是道:“营寨扎得有点样子,可惜未必能打!若是让我带人冲一冲,准能让他们鸡飞狗跳。”

    周泰冷冷地睨视了他一眼,立即就让那军校汗出如浆,讪讪而退。

    他的这些左右亲近部下们,都是在孙讨逆征伐江东时就追随的老资格武人,打的胜仗很多,心气也很高;赤壁大战的胜利之后,更是眼高于顶。但这样的习气延续下去,迟早要吃大亏。眼前这支部队如果容易对付,周泰昨天就一冲而过了,何至于要在此地驻营。

    眼下这样的尴尬局面,是双方彼此忌惮、却都不甘心的结果,但双方又势必要争个高下。那么,能够解开这个局面的,只有乐乡的战事本身。

    可是……周泰忽然觉得有些烦闷。

    他折返回自家帐内,一边嚼着干硬的面饼,一边招来昨晚值夜的部属询问道:“北面可有消息?”

    高峰山和乐乡县城两处,都是周泰提前安排的战场,昨日眼看贼寇即将大溃,周泰不欲为这帮贼寇挡刀,遂领兵先行撤退。但撤退前,他在贼寇的部伍中、在高峰山的战场周边、甚至在乐乡县城附近,都留下了用来侦查探听的人手。他们一旦掌握到最新的局势发展,就应该连夜动身南下,将消息传往岑坪……这是之前的吩咐,考虑到周泰此刻并未抵达岑坪,而是身处两县之间的交通要隘三河口,消息传递应当更加快捷才是。可是从昨夜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此刻周泰再度查问,而部下只是摇头。

    周泰心中微微一紧,忽然觉得手里的面饼难以下咽。

    情报的缺失,对一名将领来说,就像是眼瞎耳聋般无法忍受。而己方情报缺失,又往往代表了对手遮蔽周边区域,将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主动。近数月来,周泰以少量劲兵往来于岑坪与大江之间非只一次,从未想过会出现如此狼狈之状。

    他想了想,向那部下低声令道:“你立刻挑选精干的同伴,悄悄潜往北面,务必要打探清楚情况。我会调一些人,作打水的样子掩护你们。”

    那部下也隐约觉出局面有些古怪,连声答应去办。

    周泰又指了一名屯长,正待令他出营“打水”,忽然营门出的小校大声禀道:“报将军,乐乡长雷远求见!”

    周泰微微一怔。

    这雷续之为何突然前来?有何意图?有什么他知道而我不知道的情况发生?我能有什么应对的手段?多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一时间使得他有些出神。

    那禀报的小校等候了半晌,看周泰依旧沉吟不语,小心翼翼地催促:“将军?”

    周泰猛抬头,看了看这小校,正色道:“那就请他进来吧。”

    小校连忙折返出去迎接雷远。

    而周泰取来缳首刀悬挂腰间,重新正襟危坐。当他坐定之时,一切患得患失都从他的面容上消失了,他依然是那个被厮杀战斗锤炼成钢的武人。

    雷远迈步进帐的时候,周泰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这青年。两人昨天就见过。可周泰觉得,有必要再看看,牢牢记住此人的相貌。

    昨日阵前相见,雷远顶盔贯甲,如临大敌;今日却只着一身浅灰色的戎服,带着十名手捧木匣的随从,举动悠然。

    雷远的个头比周泰矮了寸许,体型很瘦削,举步之间,右侧肩臂的摆动有些不协调,或者有旧伤未愈。此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肩膀和指掌都有练武的痕迹,但是从脚步判断,武艺不算精强。周泰自问,如这样身手之辈,自己以一敌五绝无问题,如果在会谈间猝然发难,只需一刀尔。

    可惜并不能够如此。雷远乃是正经八百的荆州地方官员,又执掌数万人规模的大豪族,若自家逞一时之快,吴侯本人倒也罢了,那位新鲜出炉的吴侯妹婿只怕会生出事端。何况周泰隐约有种感觉,此人的炯炯眼神之中,蕴含着强烈的自信,仿佛早就把大势都掌握在手,没有任何艰危险阻能真正难倒他。

    “周将军,我将领兵折返,特来告辞。”雷远的言语却很客气,也绝不提起昨日所说的“交代”云云,仿佛此前两家剑拔弩张的冲突并不存在:“你我两家为邻,还望莫要隔阂,日后或有把酒言欢的机会。”

    此人竟然要收兵了?莫非……

    周泰心中一喜,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只随口应道:“日后,往来的机会想必很多。”

    而雷远微笑道:“其实,周将军的威名,我素来久仰的。临去时无以为敬,略备薄礼若干,还请将军笑纳。”

    周泰看了看身边的部下们,沉声道:“各自收兵即可,何必多事?乐乡长的礼物,周泰愧不敢当。”

    “这是专为足下准备的礼物,先看一看,想也无妨。”雷远坚持地道。

    周泰微微眯起双眼,眼神锐利如电芒,聚焦在雷远身上。

    “既然乐乡长盛意如此,那就看一看。”

    “端进来吧。”雷远挥了挥手。

    扈从们鱼贯而入,将手中尺许高下的木匣并排呈放在周泰面前,随即恭谨退出。

    木匣形制不一。有的粗劣,有的精美,有的以原木所制,有的是绘彩的漆器。当这十个匣子一齐摆放的时候,便有一股武人们极其熟悉的浓烈腥臭气味,在帐幕中沉沉弥漫开来,就连扑入帐幕的北风都吹之不散。

    周泰身边的几名军校一齐色变。

    “夜间搜罗适合的盛器不易,所以规格不一,周将军莫要见笑。”

    “周将军,还有各位,请看。”雷远向前半步,仔仔细细地将木匣一一打开:“这五个,乃是昨日围攻乐乡县尉的贼寇头目、宗族豪帅之首级,自左至右,分别是苏非、苏硕、黄嘉、马错、胡仙。”

    五个鲜血满面、神情狰狞的头颅出现在周泰面前。

    “除了这五人之外,当日参与反乱、并且顽抗到底的溃兵、贼寇、强宗宾客之流,合计二百一十二人,俱已斩首示众。周将军如果喜欢,我也可将之装殓了运来。”

    他走到另一侧,继续开启木匣:“这边的五个,乃是昨日傍晚试图突袭乐乡县城的荆蛮精夫之首级,彼辈粗鄙无文,故而姓名实不可考,经询问其部众,只知有巴氏二人,瞫氏一人,相氏二人。呃……其中有一人头颅碎裂,拼接起来费了不少功夫,所以各位怕是认不出面容,不过,确是此人,不会错的。荆蛮死者共计一百三十九人,也都已经斩首示众。”

    有人顺着雷远的指示往匣里观看,那团东西哪里还是脑袋,唯有深深浅浅的血、肉、骨骼和各色组织混在一起,分明是切碎了再松垮捏合起来的硕大丸子。

    十个木匣齐齐开启,十个首级显露人前。这些人当中,倒有大半是曾经拜会过周泰的,与在场军校们也有往来。一夜之间,就已如此,饶是周泰所部凶悍,这时也不禁脸上发白。

    雷远微微躬身示意:“昨日周将军说起,此行乃为我主玄德公翻出几茎杂草,令我芟之可也……这些,便是杂草了,总算及时芟除,没有辜负周将军的期待。”

    “哦对了。”在打开木匣的过程中,雷远的手指上沾到了些浓稠血液,他毫不介意地搓了搓手,继续道:“另外我还备了礼单一份。也请周将军一观。”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绢帛,双手捧给周泰。

    周泰默然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将之狠狠拍在案几上,惊怒交加地厉声道:“雷远,你敢如此?!”

    帐中军校有眼利的,已看到那绢帛上书写了十数个人名,正是陆续受周泰所命,前往侦查探听的东吴人手。这些人手都是帐中军校的同袍、部下,这时显然俱都落入雷远之手,帐中各人无不骇然。

    而雷远立时道:“今日早晨才得到通报说,这些人,都自称是周将军的下属。我已下令不得有丝毫慢待,近几日里就会将他们礼送至岑坪。”

    周泰一时语塞。

    他怒视着雷远,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前这个并无出众身手的青年,忽然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眼前面对的,是一头盘踞在苍莽山林、轻易就可噬人的猛兽。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家事(一)

    周泰最终只拿了礼单在手,而坚决拒绝了雷远连夜准备的礼物。

    雷远也不勉强。既然周泰明白了庐江雷氏的实力,他便不再多做耽搁;于是客客气气地道别,直接拔营离开。临走前,把十匣子“礼物”往前晚挖掘的壕沟里一扔,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千余人马当天折返乐乡县城,将士们各归本营稍许休息,而雷远继续投入繁忙的工作。

    想要真正掌控乐乡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收拢原本掌控在宗帅、贼寇手中的人口和财货。

    高峰山下的胜利以后,有实力、也有胆量与新任乐乡长对抗的地方势力,可以说彻彻底底都被摧毁了,因此雷远折返县城以后,立即分派兵力,挨个接收县境内星罗棋布的庄园、坞壁,由部曲中可靠的军官接替原有的宗帅势力进行驻防。同时,从周虎手下的宗族管事当中分出一批能够暂时管理地方的人手,迅速掌握地方行政。

    而周虎亲自领十名部下文员一早出发,巡行各处,搜集原本掌握在宗帅手中的账册记录,同时检查粮仓、军械库、畜厩,前后用了两天时间,将之盘点清晰,重新造册登记。

    这种工作,换了一般的县衙,万不能办得如此利索,全赖庐江雷氏本身自带着宗族管理的完整体系,在从灊山南下的过程中又额外挟裹了一些读书人为办事的骨干。

    次日晚间周虎折返,立即向雷远汇报。

    因为雷绪仍是庐江雷氏宗主,因此雷远给自己选择的住处并不在紧靠县衙的雷氏大宅,而在城池东北角的一处军事设施中。那片地方在百年前应是县中大户的庭园,紧靠东北角的城墙,有几座规模不小的大屋,用巨木和夯土构建,至今仍很坚固。雷远将之辟为军械库和军营,由他本人带着自家直属部曲驻扎,另外还安置了少量仆婢。

    雷远所住的宅院直接位于军营中,内外两重,房舍尚未修缮完毕,有些灰扑扑的感觉,房间里的陈设也很普通。这时候夜已深了,屋子里点起灯火照亮,正中放了个铁暖炉,几根木柴在其中烧得噼啪作响。此外并无旁人伺候。

    周虎将数十份版牍列开,为雷远仔细分剖。

    首先是人口。此番遭到剪除的各家宗贼豪帅,以黄氏、杜氏、程氏等北来强宗为主,另外还有二十家左右的附从小族,被他们掌握的人口,包括其家族下属的徒附宾客之类,共计二千八百户,男女丁口一万三千六百余……原本的数量会更多些,因为过去几天里的作战,死了一些、逃散了一些,需要以后再慢慢处置。

    这个数字着实不少了。

    玄德公费了偌大的心力,从淮南接应来了庐江雷氏五万人丁,其中能归属军府直辖的不过半数。然而就在距离公安城不远的乐乡,就在左将军的眼皮底下,那么多豪族宗帅坐拥实力,自行其是,左将军一时间还拿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其中的具体原因,怕是牵扯到荆州士族凭借在本地的势力和影响力,与左将军府之间的进退折冲。雷远毕竟是外人,一时没法体会其中奥妙。

    但雷远非常清楚自己在乐乡的任务。玄德公需要一个稳固的乐乡县来压制东吴势力的北上渗透,雷远就必须全力营造一个稳固的乐乡县。在此过程中,那些宗帅们的覆亡自然归咎于东吴势力的诱引,归咎于彼等自不量力的反乱,此后对宗帅所属户口和物资的重新分配……那都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谁也说不出反对的道理。

    雷远简单翻动着记录人丁数字的版牍,随口问道:“这些荫户人丁当中,可有什么特殊技艺傍身的?比如擅长农作、植桑、冶炼、匠作之类?”

    “有,有。”周虎返身取了片版牍,放在灯光之下,再将具体数字一一报给雷远。

    按照周虎的统计,现在确实纳入管理的匠户共有七十户,丁口三百出头。其中包括土木工匠、铁匠等等,比较少见的是两户制作漆器的,一户世代精于阉畜的兽医,另外还有一户人家擅长种植橘树,据说懂得扦插育苗之法。

    这种拥有家传技艺的荫户,是维持坞壁、庄园正常经济运行的根本,在各个宗族里都是非常重要的资产。他们通常都有专门管理,身份与单纯务农的、或者兼有武力保障功能的部曲徒附并不相同。周虎是个精细之人,自然也已将他们单独列入簿册。

    “这些人,都归入到我们自家的徒附之中。暂时由你负责安置,等到辛公来此,再全部移交给他。”雷远想了想,又道:“至于其他的丁口和庄园,明日全都移交给蒋公琰吧。有这些人丁户口在手,乐乡县衙就不再是个空架子了。”

    周虎一愣:“小郎君,所有的人丁庄园,都移交出去?这可是上万人,数十个庄园!”

    雷远随意地摆了摆手:“全都给蒋公琰。”

    他并不是不看重这些。但他明白:来到荆州、来到玄德公治下以后,庐江雷氏的行事方法,绝不能再和从前一样。

    雷远虽然身为乐乡长,却不可以凭借这身份扩张庐江雷氏的荫户部曲。他早就和蒋琬说定了,会将宗帅所属完整移交给县衙,由县衙将之登籍造册,纳入荆州刺史的管辖之下。以蒋琬的才能,凭借这万余口男女,想来很快就能够恢复正常的朝廷管治,并向上输送赋税。

    这对玄德公来说,非常重要。

    玄德公如今控制的地盘,主要是零陵、桂阳两郡的全部,长沙郡的南部和武陵郡的西部,再加上南郡江南部分的五个县。在汉朝极盛时期,这块区域不仅物产丰富,户口也很繁盛,比如长沙、零陵都是户数超过二十万、口数在百万以上的大郡,桂阳、武陵也都各有数万十数万户、数十万口。

    然而自从桓、灵以后,连绵数十年不休的瘟疫、饥荒、水灾和兵灾,对荆南四郡的摧残超乎想象。仅仅建安元年以来的四次大瘟疫,就直接抹除了整个荆州三分之二的人口;而随之而来的各种灾难,又使剩余的户口纷纷脱离政权掌控,主动或者被迫地转移到各地豪族大姓的庇荫之下。

    如今玄左将军府名义上控制四郡,真正控制在手的户口,甚至不到汉时四郡户口数量的十分之一,实际调用的财赋,也甚是薄弱。这当然不是玄德公愿意见到的情形。雷远可以确定,随着荆州军府的管治渐渐稳定,各地的强宗豪族迟早为成为限制分化的对象。

    庐江雷氏也是强宗豪族,甚至是在玄德公面前挂了号的大豪族。玄德公将雷氏挟裹的百姓与雷氏宗族拆分开来,分别于乐乡、零陵北部两处安置,便已经明确了他的态度。对此,雷远自然心知肚明,他在乐乡县内的动作,也必须把握好分寸。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家事(二)

    “上万人啊,还有那些庄园……嘶……”周虎撮着牙,痛惜地将几份版牍收起。

    竹片削成的版牍上,有字,也有简单的图画。此前周虎提过,那是他在路上时草拟的几处庄园开拓规划,已经连具体的工程量和所需物资都初步估算出来。既然雷远无意于此,那这些规划也就无用。

    雷远看他这个样子,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雷远在灊山中得到父亲允许,得以管理一队部民的时候,辛彬将周虎推荐给自己担任管事。雷氏宗族中如此等有实际职司的管事不下五六十人,周虎在其中泯然众人,并无特出的地方;虽然自称读书人出身,其实既不明经、也不明法,因为不善言辞,还常常遭到排挤。

    谁知到了雷远的属下,这个有些呆气的落魄书生却获得了大放光彩的机会。他的天赋只在与实际庶务关联的各种数字上头,完全不考虑其它,恰恰与雷远不尚虚饰、讲求实际的习惯相符。

    雷远记得,此前在灊山的时候,因为大举吞并陈氏、梅氏等豪族的部曲,使得在册的徒附数量暴增,于是周虎大喜过望,连夜清点核算数目,以至于抱着版牍入睡。等到次日,发现因此而导致粮秣物资的开销大增,他瞬间又心疼得脸色惨白,当晚辗转难以入眠。对周虎来说,存在于版牍上的这些数字不仅仅是数字,简直一个个都是他心头的血、心头的肉。

    或许此人的眼界尚有值得提高的地方,但如此表现足见忠诚,能力也足够支撑雷氏宗族的庶务运转了。

    雷远趋前一些,帮着周虎把几片废弃的版牍收起,又把记录各处坞壁户口数据的版牍整齐堆叠成一摞,竖着在地面啪啪敲击几下,以使边缘整齐。

    办完这些,他拍了拍周虎的肩膀:“庐江雷氏的未来,诸君的自身前途,终究不在这些隐匿户口的小动作上。放心,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有很好的安排,必不使足下长久囿于家族琐事。”

    对文人士子来说,终究为官为吏才是正途,会厕身于地方土豪家中甘受驱使的,或多或少为权宜。雷远这般说来,几乎便是明确承诺,必定给予周虎出仕的机会。

    此时雷氏族中得到官职的,除了雷绪、雷远父子以外,唯有郭竟等几个掌握兵力的曲长,此外连辛彬都未得授官。当然,这主要出于辛彬在灊山中举措失当,隐约为雷远不喜。雷远唯独对周虎如此信重、厚待,换了其他人,怕不得当做天籁之音,当场跪倒感谢。

    然而周虎好像完全没注意雷远的承诺。他只皱着眉头,定定地看看铺在地面的版牍;思忖了半晌,他取出另外几份向雷远示意:“小郎君,接着是各处粮秣积存的数字。”

    雷远不禁失笑:“好,我们继续。”

    其实以雷远的原意,应当先谈粮秣积存的。户口人丁固然是大事,物资粮秣的供给,重要性只会更高。以庐江雷氏现在的状况来说,缺的不是人,而是粮食。

    淮南豪右们发动百姓南逃的时候,各项粮秣物资就不充足。主要原因有二:

    一来,淮南各地久经战乱,田地泰半荒残,各处村社稍许有些存粮,往往就被往来的军队征走。那种饿殍满道、伏尸遍野的情形,雷远是亲眼看到过的。待得百姓们逃难奔走之际,就连山道沿途的浆果或者植物根茎之属都被罗掘一空,到此时此刻,真的已经囊空如洗,支撑不了多久。

    二来,百姓们手中的粮食匮乏,掌握在雷氏宗族手中的粮食稍多些,却消耗得太快,主要源于供养宗族所属步骑军队的支出太过庞大。按照汉家制度,一名步卒每月需要两石的粮,如今乱世,往往给不了这许多,但也不能太少,否则无以激励作战。庐江雷氏如今掌握的部曲三千余人,把各级军官计算在内,每月的基本消耗就有万石。步卒如此,马匹的消耗也是惊人。古人有云:“一马伏枥,当中家六口之食”,不提刍稾也就是干草的消耗,一匹战马所用的口粮,每月只怕就要将近十石,而庐江雷氏所拥有的战马,合计不下六百余匹,那又是每月六千余石的消耗!

    此前庐江雷氏的人丁停留在沔口时,左将军府曾从长沙、零陵、桂阳三地紧急调运十余万石的粮秣,囤积在孱陵的专用库藏,指定用于安置人丁的消耗。后来雷氏宗族与附从百姓分为两股,所领用的粮秣也按需做了分配,确定由雷氏宗族使用较大部分。

    玄德公后来又向雷远保证,若有不足,可以从军府积储中调配一些以充余量。然而,军府中的积储是用于军事行动的准备,能不动用,最好就不动用。

    既然如此,就只能从乐乡当地的宗帅手里获得粮秣物资了。这样的事,玄德公是不方便做的,他素有仁厚之名,又非常依赖荆襄士人的拥戴,绝不能轻易采用激烈手段。但雷远不同,庐江雷氏本身就是大豪族,大豪族与治下小豪族的冲突,那可算不得什么。弱肉强食、彼此侵吞,本就是宗族间的常事。

    当然,这是雷远与玄德公当面达成的默契,不能提起,也不能问。说到底,玄德公与地方的强宗豪帅们之间,纯是利益之争,并不能一定就说谁是正义,谁又是邪恶。

    此等宗帅素日里纠合地方势力、肆意聚敛,其实都是为他人辛劳,一旦头顶上的庞然大物有所需要,最终免不了身死族灭,着实有些可悲。而扫清各家宗帅的庐江雷氏,在玄德公眼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形象,谁又能知道呢?

    雷远明白,自己想的有些多了。

    他将注意力转回眼前,周虎此刻谈到物资的收获,正眉飞色舞地总结:

    “三十多处坞壁、庄园,所储藏的粟黍稻麦之属,合计不下十万石!”

    “差不多是该有这个数。”雷远颔首:“这些宗帅们手底下养了那么多的部曲徒附。没有这些粮食,他们就养不起这些人,没办法在本地立足。”

    “小郎君,有这十万石,就足够了。省着点用,足够支撑到秋收啊!”周虎喜笑颜开。

    “是不是应该再留些余量?”雷远心算了片刻:“我们这些淮南人,不熟悉荆南的气候。这里的土壤和水量,我看和灊山周边也大不相同,明年的农垦种植未必有多顺利。万一……我是说万一……”

    “有理,有理!”周虎眉头一皱,扯了片空白的竹牍来,想要取笔墨现场计算。

    “不急在一时,明日再算吧。然则,这部分的粮秣里,也要留出归属县中仓库的,莫要忘了。”雷远叮嘱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家事(三)

    “这也要给出去?”周虎吃惊道。

    他转身往后翻捡好几块版牍,将之尽数放在雷远面前:“小郎君,还有其它的呢?那些宗帅和贼寇的家底,厚实得很!除了粮食,我们还清点了其它的,那些金银珍玩、绢帛布匹、各种军械、牛马畜力……难道全都要划出一块,留给县里?”

    雷远一而再,再而三的慷慨举动,终于逼急了这位大管家。

    庐江雷氏本非家訾豪阔的宗族,经历了之前那场数万人的转移以后,可以说家底倾净。包括辛彬、周虎在内的管事们竭力维持着庞大组织的每月开支,早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在最困难的时候,雷远甚至不得不动用兵力,在皖城以西连续攻破坞壁劫掠物资……这是雷远极度厌恶的盗匪操作,但当时来说,不如此,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

    正因为深知每月维持不易,所以此番能够有所收获,周虎打心眼里高兴,他从中看到了宗族逐渐恢复正常状态,看到了宗族势力扩张的希望。可是……小郎君为什么要将这些收获推出去呢?

    “小郎君,机会只此一次,一旦乐乡局势安定,宗族想要一次获得如此规模的人力、财力和物力,只怕就遥遥无期!”周虎情不自禁地前趋身子,想再度向雷远作个确认:“何况,小郎君岂不闻,天予不取,反为之灾?玄德公既然任命您为乐乡长,我看,便是默认了我们在此地的发展。在这乐乡县,难道不该由我们做主吗?”

    这句话一出,雷远不禁悚然吃惊。

    他撩衣起身,到门边看了看。内院门口有两名扈从持戟守把,这时候已经深夜,他们都靠着墙瞌睡了。

    雷远折返回来,将房门掩上,这才沉声问道:“彦威,适才所说,是你一人的想法,还是众人一致的想法?”

    此前他与周虎并坐攀谈,显得十分随和,丝毫都没有架子;但起身再回来的短短工夫,脸色忽然就阴沉下来,自有凌然威严生出。

    瞬间转变的气氛,将周虎吓得发抖。周虎是亲眼目睹雷远起家过程的,对这位小郎君极其敬畏。他慌忙抛开了手里的版牍,跪伏在地颤声道:“是我一人的想法!是我一人的想法!”

    “是吗?你确定?”

    雷远冷笑一声,反问道。他不太相信周虎的话,周虎是埋首于实务之人,没人逼迫,都不会抬眼往四周看,这样的人,哪里能懂得揣摩玄德公的意图?周虎能说出那样的话,十有**,是因为身边诸人都是这般想。

    周虎挣扎了半晌,慢慢道:“实在是我一人的想法。不过,身边的同伴们,或者……或者也有与我不谋而合的……”

    雷远深深叹气。

    在他的考虑中,习惯性地将这些追随庐江雷氏背井离乡的淮南人当做可怜人。因为雷远所面对的是种种庞然大物,他又不由自主地把淮南人众摆到弱势群体的范畴。其实,并非如此。

    当年的淮南豪右联盟,名为地方土豪,实为割据一方的凶悍贼寇,自上而下都桀骜不驯惯了;大部分人的眼睛里,都只有利益而无约束。在撤离灊山的时候,他们慑于曹操大军的声势,或多或少地有所收敛,可是一旦抵达乐乡,许多人就故态复萌。他们不会忘记淮南豪右们在灊山中呼风唤雨的作派,于是一个个都情不自禁地把庐江雷氏宗族当成了乐乡的草头王,仿佛行事可以无所顾忌。

    毕竟数百年来,豪强之家都是如此,一方面依靠势力攫取特权,另一方面依靠特权支撑势力,如此周旋往复,不断膨胀,不断扩张,永不停歇,遂有“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的谚语。治理一郡的二千石官员尚且不在话下,区区一个县,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雷远本人就是乐乡县的县长!

    可雷远本人深知,局面绝非他们想象的那般,而玄德公给自己划下的界限非常明确。刘备确实是仁厚之主,同时也是一方雄主,能够开基建国的人物,难道眼睛里能掺沙子?

    身在荆南,庐江雷氏宗族中的所有人,都必须要有为人下属的自觉,只有雷远自己一人谨慎小心,决然是不够的。

    可是,如果周虎的同伴中有人秉承着狂妄想法,其他管事也会这样想,而他们想法,又会扩散到周边的人。甚至各级军官、武人之中,如此自大的也不在少数。如果放任他们这样下去,迟早会招惹出事端来。

    雷远慢慢又把心中的恼怒情绪压下去。

    他不愿因此而指摘谁。在小小的灊山中称王称霸了太久,很多人看得不够远,想的不够明白,那不是罪过。毕竟他们只是为宗族效力的普通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圣人,不可能天然具备足够的眼光。雷远自己如果不是凭了前世的记忆,也未必能够把握好其中的分寸,何况他们?

    归根到底,这是因为雷远在灊山中的崛起太过迅速。雷远的部下们遵循他的命令行事,却并不了解他的意图究竟为何;而雷远本人的精力全在军事行动,也完全没有注意到对家族中各层骨干人员的思想工作。用前世的话来说,雷远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空降干部”。他的部属们并不真正了解雷远想往什么方向努力,他们与雷远之间,也还没有起建立共同的愿景。

    这个问题必须尽快解决。不能拖,拖得久了,小问题就会成为大问题。

    雷远在厅堂里来回走了两圈,转头看见周虎还在伏地请罪,忍不住轻笑一声。

    “起来吧!我没有怪罪谁的意思,你这么紧张作甚。”

    周虎讪讪地起身。

    雷远想了想,正色道:“庐江雷氏不会成为与郡县相抗的豪霸,我们是左将军的忠诚部属,而非执着庭门私利的短视之辈。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所以,不该侵吞的东西,我们绝不要动。此番收获的物资,留下必需的数量即可,其余全部归予县中。你照此去办,不要有任何疏忽。”

    周虎将版牍抱在怀里,连连点头:“是,是。”

    “另外还有一事。”雷远沉思片刻:“目前宗族的日常事务,大体都是辛公和你在负责,你们下属的管事,现在约莫有多少人?”

    “宗族旧人原有七十六个,其中雷氏亲族半数。因为陈兰作反,当夜有十五人死于乱军。后来沿途搜罗提拔了一些穷迫投靠的读书人来充实,现在共有一百零五名管事;其中四十二人随我第一批抵达乐乡。昨日暂时遣出担任各处坞壁田庄管事的有二十五人,如果蒋公琰那边接手,二十五人很快就可回来。”一旦谈到数字,周虎的口舌总是那么顺溜。

    雷远微微点头,露出思忖的神色。

    过了半晌,他才道:“我们在乐乡落脚之后,宗族的事务总会越来越繁杂,所以若有才能可用之人,你和辛公尽量加以提拔,日后还要专门择地设置办公场所,一如灊山中的成例。另外,从管事当中,每旬抽调出十个人来,随同我的扈从们一起行动。我会让他们做些事,给他们些考验。”

    “小郎君的意思是?”

    “百来个管事,不要重复,百日里可以轮转一遍。百日之后从头再来,照旧每旬十人,形成长期制度。此事,就从明天开始,不要耽搁。”雷远轻拍周虎的肩膀:“彦威不必多想,终究我需要熟悉这些管事们,也得给他们熟悉我的机会。”

    周虎确实是个不多想的,只深深俯首道:“遵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家事(四)

    次日一早,周虎便径往拜见县丞蒋琬。

    蒋琬全不曾想到周虎竟会提出向县衙移交人丁物资,听他说完,先是一愣,继而有些迟疑:“周君,这一安排,乐乡长可知晓么?”

    “县丞放心,正是小郎君所命。”

    任凭蒋琬再怎么性子沉静,凭空落得如此巨大的好处,也不禁大喜。他拿着版牍看了一遍,抬眼看看周虎,再看看版牍,仿佛连颌下的短须都飘了起来。

    一万三千六百多人不是小数目。玄德公立营公安以来,整整半年里,从南郡接应而来的士子百姓,统共也不过万余人罢了。更不消说与这万余人一同归属到县衙治下的,还有诸多庄园、坞壁和开垦后的熟地。蒋琬只需要分拨官吏加以管理,立刻就能形成完整体系……这真是从天而降的好处。

    他起身在房里走了两个来回,一把攥着周虎的手,大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要当面拜谢续之,周君,你可与我同往。”

    “好,好。”

    因为雷远通常都驻在军营,所以蒋琬在县衙大堂的侧面独占了一个厢房,负责日常运营。这时候蒋琬也顾不上那些吵吵嚷嚷的琐碎细务了,直接唤了几名随从,带着周虎奔出县衙往东。

    一行人经过几个正在平整土地的工地,绕过堆积如山的木料和瓦片,不远就到城池东北面的军营。

    蒋琬来时,雷远正在堂上处理公务。想是有什么委决不下之处,于是在堂中铺开了一幅舆图,雷远亲自执了炭笔,踏在舆图上点划勾勒,频频挥手示意,而站在舆图旁的郭竟眉头紧皱,时不时解释几句。

    众人皆知,郭竟的身份较之诸将更高些,与雷远的关系也更亲密,因而雷远如有什么决定,常常召他商议。但这时候,参与商议的不只是郭竟。

    围绕着舆图的周围,分散站立了有十余名文武。武人们俱都虎背熊腰,面色肃然有威,周虎看形貌,认得都是郭竟等各部下属的勇敢善战之士。另有文士若干,见到周虎来到,纷纷颔首示意……那些便是周虎抽调出来的管事,数了数在场的只有六人,看来其余四人另有事务,已经被派出去。

    这些参与讨论的文武,便是昨夜雷远下定决心,今早立即从各部抽调的,合计三十人。

    其中,二十人是从各部、各营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久经沙场、立有功勋的基层军官或老卒。这些人的编制归属在扈从之列,由**和李齐二人分领,一方面充实雷远出入时的警戒护卫力量;另一方面,也参与军事相关的讨论、分析,可以依靠他们的行伍经验,为雷远提供适当咨询。

    另外十人,则是由周虎部下管事中抽调来的文吏,暂时全都担任书佐。这些人的职能,是记录、撰抄各类文件,进而代雷远草拟命令,同时也在宗族日常事务的相关方面提供建议。

    雷远希望,通过将这些基层的骨干不断抽调到身边培训,能够使自己与他们建立起比较全面的相互了解,达成情感上的亲切关系;同时,通过自己的耳濡目染,使这些文武干员能够开拓思路、提升眼界,进而在思想上渐趋步调一致。如果能通过这个办法挖掘出才能出众的部属,那更是意外之喜了。

    目前来看,且不说这个办法能否达到上述目的,仅在实际军政事务的讨论上,就能够形成很多有趣的意见。毕竟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这些扈从和书佐们的想法,确实对雷远作出了帮助。

    这使得雷远甚至考虑,是否能够将此方法再扩展些。比如梁大这种附从于庐江雷氏的宗帅,就可以让他遣人进入扈从或书佐的行列,这也是对梁氏宗族的拉拢手段。

    当然,这事不必着急。毕竟此前高峰山下那一战里,梁氏宗族的部曲子弟损失惨重,雷远已允许他们且回自家庄园中休整数日,再商议下一步的安排。

    眼下雷远的主要精力完全投注于这幅舆图。

    乐乡县城周边的水陆山川地势,几乎已经完整体现在舆图之上。此刻众人讨论的焦点,在乐乡城正北的一条山谷。前日上千荆蛮试图偷袭乐乡县城,他们的部众便是由此接近。

    昨日雷远遣人深入其中探查,只知道岩壁高耸,林木交错绵延,历年来的落叶堆积如山,覆盖在山谷深处崎岖蜿蜒的地形上,透出令人窒息的腐烂气味。

    这条山谷究竟通向何处,就连刘郃都说不出所以然。

    毫无疑问,此地是军事上必须加以设防的要地,郭竟便提出,应当在谷口处设立关隘,并尽快将之扩建为永久性的军事设施。而雷远的想法比郭竟更加激进,他希望将谷口处的关隘扩大为关城的规模,而以城墙与县城直接连接。

    郭竟就问,关城如此庞大,用来做什么。雷远则回到,若能与荆蛮达成往来,或可在关城中设置一处大市。这想的未免太远,郭竟直接就表示,以现有的役夫数量,根本不可能开始如此庞大的土建,雷远立即招来书佐核算工程量,而扈从们则多半支持郭竟,开始推定关隘的位置。

    双方讨论了许久,迟迟未能作出决定,都有些焦躁。

    恰好周虎领着蒋琬过来,有个书佐机灵,连忙禀道:“县丞来访,小郎君,郭司马,不妨稍许歇一歇再议?”

    “午后再议吧。不过,今天务必要有个结果,耽搁不得。”

    雷远一抬头,果然看到蒋琬匆匆赶来。他对这位县丞很是尊重,便将炭笔一掷,下堂迎接。

    蒋琬抢前几步,在院中拜谢道:“县君公而忘私的风范,实在令人佩服。”

    雷远瞥了眼周虎,便知道蒋琬是因为人丁和田庄之事。以当代的风气来说,地方豪族们莫不热衷于鲸吞豪夺。站在雷远自己的角度,当然知道自己心怀远志,所求的不是眼前小利;但以蒋琬看来,雷远毫不贪恋地将一万多人丁和数十座田庄拱手奉入县府,着实堪称高风亮节,不能不为之感动。

    他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锦囊:“公琰莫非忘了,我乃是乐乡长啊。身为本地长吏,为本县簿册记载下的户口、田亩尽些心力,不是理所应当么?待到核算功劳阀阅的时候,这可是要大书特书的,我决不能放过。”

    汉家制度,对地方官员的升黜依据,无非户口、垦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这四项,如乐乡县这样,户口从无到有增加万人以上的,那确实是赫赫大功了。但以雷远兼资文武之才,地位升迁哪里需要看什么功劳阀阅?他这话自然是玩笑。

    当下三人升堂坐谈。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家事(五)

    蒋琬开门见山,直接就道:“这些人丁原本归属于宗帅或贼寇,许多人的亲属、宾友都遭到了屠戮,正在人心惶惶、各有盘算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大规模的逃亡……这种局面下,县衙没有办法立即接手,庐江雷氏须得助我一臂之力。”

    蒋琬说的一点没错。

    这一万多人,可不是抛家舍业追随玄德公的荆襄百姓,而是习惯了宗帅、贼寇的控制,甚至与之保有千丝万缕联系之人。哪怕宗帅贼寇的下属中,那些格外桀骜不驯的大都已经授首,剩下的也押入牢狱,发为奴工使用;可其余的人尚在,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机器,每个人都有情绪,有安危的判断,有爱恨的选择。

    前日里,雷远分派各路人马接收庄园坞壁的时候,各处就曾出现过试图武力对抗的场景。甚至在前日晚间,站在乐乡城的城楼上,还能看到某几个方向的远处,传出声嘶力竭的呼叫之声。耳力好的,甚至还隐约听到兵器交击声、大队战马奔驰之声。待到清晨时,这些声响俱都停歇,只有几股淡淡黑烟,分在各处冒起,随即被呼啸寒风吹散。

    想要真正将这些人制服,需要长时间软恩威并施的管理,有许许多多的实际工作要做,蒋琬自然不会以为靠着身边十几个吏员,就能轻易维持这么大的局面。

    雷远反问道:“公琰,你准备怎么做?”

    “这些人分散在各处庄园坞壁,每一处的人丁彼此关联交织,形成一个个独立的圈子……这必定会对县寺的管理形成阻碍,我打算趁着冬季农歇时节,将他们全部拆散、再更换地方重新安置,彻底打碎彼此之间的勾连。”

    “好!”雷远颔首赞道:“公琰,你这主意,确是长治久安的办法。”

    以此时的道路、通讯条件,原有的邻里、亲属一旦被拆分到相当距离以外,就很难保持正常的沟通联系;原有的尊亲、长者之类,也无从发挥影响力。到那时候,虽然人丁依然是那些人丁,但是组织结构已经根本不同,县衙的管制也就不会受到阻碍。

    “那么,需要我做什么呢?”

    蒋琬笑了起来:“我身边只有小吏十余人,哪里能办下这么大的事情?刚才所说的,自然俱都请续之去做。续之别忘了,你可是乐乡长啊?”

    雷远凝思片刻。

    上万人的安置、管理,在纸面上当然很简单,笔画轻轻勾勒,蒋琬这里加个数字,周虎那里减个数字,完成了。但实际上呢?县衙缺乏基本的投入能力,想要绕过庐江雷氏完成此项任务,根本是不可能的。越是急于控制这些人丁百姓,蒋琬越需要雷远的支持;而越是仰赖雷远的支持,庐江雷氏对乐乡县的控制就越深。这是可以拿到台面上、坦荡说起的事实,任谁都无法指摘。

    这方面的问题周虎完全想不到,所以才会在昨晚为此焦心,但蒋琬却当即想到了。两人在政治利益上的敏感程度,实在是天差地别。当然,未必是周虎无能,更可能蒋琬在这方面的禀赋确实超群。

    “这件事情,还是由公琰出面吧。”雷远徐徐道:“我大概想了想,庐江雷氏可以做两件事情,作为对县寺的支持。”

    蒋琬微微躬身:“便请县君讲来。”

    “其一,迁徙民众难免引发骚动,须有强力弹压的准备。在公琰行事期间,我会调动步骑随行以壮声威,同时在庄园、道路、哨卡、高地等处也预留足够的兵马,随时维护治安。”

    “如此甚好。”蒋琬点头:“或可指定某一名将校负责此事,以使双方协作默契。”

    “可以。”这是小事,雷远直接答应了。他继续道:

    “其二,这些百姓抵达新的驻地时,原有的组织体系便已经失效。须得提前部属吏员进驻,从一开始就发挥作用。考虑到百姓人心浮动,只靠原来的乡佐、三老、有秩、啬夫之类,绝对是不够的。我以为,不妨在乡、里之下,增加一个层级,或可名之为社。大致按照十户一社,十社一里,十里一乡的规则架设;彼辈总共两千八百户,大约三百个社,三十个里,三个乡。乡吏由公琰自行派遣,而在社、里这两个层级,我调用年老或者受伤退役的士卒来担任社吏和里吏。这些退役老卒的家庭,全都划入县中着籍;当然,公琰须得另外划出同等数量户口予我,作为补偿。”

    蒋琬想了想就明白,所谓社吏,其实便是城邑中什主或伍人的改称,只不过雷远将之纳入吏员范畴,身份大有提高。凭空多出许多吏员来,这当然不合汉家法度,但是玄德公在公安城设立左将军府以来,对官制职权多所创设,也同样不囿于成例,所以蒋琬倒不计较这个。

    何况,以三百名退役老卒及其家庭,带领每社中其余九户,足以支撑起县衙对两千多户百姓的管理。老卒们通常勇敢善斗,而又习惯于服膺上级命令,以这个比例计算,毫无疑问可以稳定住基层了。只是……

    “续之,这三百多名老卒既然获得吏员身份,其秩次如何?”

    县府的仓储之中,如今空得连老鼠都会饿死,三百名吏员的秩禄,蒋琬实在是负担不起。

    雷远轻描淡写道:“县寺宽裕之前,仍由宗族中支撑即可;这是小事,公琰不必多虑。”

    “如此甚好,那便多谢续之了。”蒋琬拱手为礼。他想了想,继续道:“这样的话,今日我去实地踏勘各处庄园坞壁,再了解下道路通行的情况,如果条件允许,明日我就着手此事。”

    “至于粮秣、军械、财物、绢帛布匹之类……”他翻了翻其余几片版牍,大致了解了数目,便将之全部收起。宗帅贼寇们历年的积蓄,着实丰厚之极,但蒋琬现在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暂且请彦威统一管理吧。雷氏与县衙之间具体的分配比例,全由县君决定,待到百姓安置以后,知会我一声就可以了。”

    庐江雷氏把一万多的百姓户口、数十处庄园坞壁都拱手奉上,蒋琬实在不好意思去纠结其余,以蒋琬对雷远的了解,想来这位小郎君也不会生吞活剥,搞得双方面上难看。

    归根到底,自从丧乱以来,原本的乡邑秩序,终究是不会回到当年了。朝廷郡县对基层的掌控力度一旦衰弱,就很难重新恢复,而地方上的豪族自然而然地会将影响力扩张出外,填补缺失。在这个过程中,豪族的家事,几乎已经与国事紧密相关,无法彻底切割。本身即是零陵豪族出身的蒋琬自然能看得明白,他所要做的,只是尽力平衡两端,使之有益于玄德公的大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家事(六)

    这个时候,正是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之际,蒋琬每天一溜小跑往返于县衙与各处现场之间,忙得不可开交。既然与雷远大致约定了操作方式,其它的细务自有小吏们具体对接。于是蒋琬并不耽搁,告辞而去。

    周虎随即离开。他是负责宗族事务的大管事,比蒋琬更加繁忙,昨夜与雷远商议以后,立刻就有诸多事务要安排下去,当务之急的,便是修缮粮仓。

    乐乡县城大体呈四方形,西北角是偏将军和县长合署办公之所,现在是蒋琬用着,东北角原是个大宅,即将被改建为颇具规模的军事堡垒,雷远的起居办公一般都在这里。按照此前的规划,堡垒当中除了有驻军的营房,还有军械库、粮库和马厩等附属设施。

    粮仓有两个,距离雷远所处的正堂不远,都建筑在垫高的土石台基上。其一为囷,其二为仓,百年前应当分别用来存储大豆和粟米。粮仓的墙体甚厚,其上仅开设小孔通气。因为仓顶和外侧楼阁早已坍塌,后来占据粮仓之人在里头铺设木板,把透气孔当做弓矢的射孔,将之作为碉楼使用,倒也有模有样。

    今天凌晨起,周虎调集民伕三百余和辎兵百余人,开始修缮粮仓。因为同时拆毁周边废弃的房舍以获取建筑材料,预计只需两天,就可在仓底重新敷设木板和干草席,并新建四面出檐的悬山顶。与雷氏部曲们同来乐乡的第一批徒附宾客中,有几位颇擅土木建设的老手。此刻,他们正在负责指挥修缮。而周虎是个临事细密的,总觉得到现场看看才能放心。

    雷远并不留他。

    这几日大家都很忙碌,应对周旋的繁文缛节能免则免,有那时间,还是多做些实事。

    周虎从正堂里转出来,沿途只见营垒中各处施工场所铺开了许多。几条连通到营房位置的土路也被夯实平整,路边上的空地上堆积了木石等材料。负责出力的民夫搬石掘土,络绎往来;而手持墨斗、尺矩等物的匠人呼喝指挥着,叮叮当当的敲凿之声不绝于耳。不时从某处腾起一阵灰尘,呛得人灰头土脸。

    负责修缮粮仓的工匠首领徐简年约四十余岁,皮肤黝黑、满面沧桑,双手皲裂得非常厉害。他是雷氏宗族庇荫下的旧人了,两个族弟、三个儿子,也都是工匠。庐江雷氏在灊山中的营垒要塞,很多就是由徐简带领家人负责兴造;据他们自己吹嘘说,十年前,他的族人们还曾参与过营造仲氏政权在寿春的宫殿。

    周虎本身并不了解土木建设,有关事务完全放手给徐简施为,他本人只对相关的物资消耗予以核实,所以两人合作的很是顺利。

    眼看周虎来到,徐简连忙前来招呼。他二人早就相识,徐简身为工匠首领,当然知道周虎自从傍上小郎君的粗腿,已成了地位甚高的贵人,于是不仅言语格外客气,还不知从哪里找了块漆黑的布巾,打算替周虎擦擦灰尘。

    周虎哈哈大笑着拒绝,两人轻松闲聊几句。

    正要与徐简一起进入粮仓内部看看,忽有一名扈从脚步匆匆赶来:“周管事,小郎君急召。”

    周虎吃了一惊,刚离开不久,如何又有急事?看那扈从面上,倒没有什么端倪。他连忙向徐简告罪一声,快步往正堂赶去,路上试探问道:“可有什么情况发生?”

    那扈从摇摇头:“适才有急报传入,小郎君立即召集各位营司马和管事,具体发生了什么,实在不知。”

    “好,好。”

    周虎抵达正堂,郭竟已经先到,雷远也不多说,只让二人稍等。不多时,正在城外军营的贺松、雷澄先后赶到。这四人,便是此刻庐江雷氏在乐乡城中地位最高的四个实权人物了。

    四人都是毫无征兆地被雷远急召而来,再看堂中,一个扈从、书佐也无。四人彼此眼神询问,俱都不解。

    雷远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于是伸出手去,试图拿起案几上的一封书简。手伸到一半,他转而将手掌覆在书简上,半晌之后才徐徐道:

    “适才王延遣人来报,家父和庐江雷氏宗族的成员们,已经抵达乐乡。现在,他们正在码头处停驻,预计今晚抵达县城。”

    厅堂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压抑。

    周虎忍不住缩了缩头。庐江雷氏的宗主和宗亲们即将到达,作为为宗族效力之人,按说应该表达欢悦才是。但他……他实在欢悦不起来。

    周虎感觉自己的情绪很复杂,有些紧张,还有些惶恐。

    庐江雷氏是雄踞淮南的豪武家族,但其拥有的并不只是勇敢善斗的部曲私兵,还有规模巨大的依附民众。而依附民众的规模之所以庞大,离不开雷氏数十年深植于民众之中的宗族号召力。

    拥有此等号召力的,是庐江雷氏的宗族长者们,并非雷远,或者跟随着雷远的堂上数人。

    堂上这些,都是通过灊山中的变乱而夺取权力的人。在那场变乱之前,雷远是不受重视、毫无声望的次子,郭竟是个护卫头目,周虎是个没人缘的管事,贺松、雷澄的日子好过点,但也不过是战场厮杀的匹夫,远没有如今执掌一营的地位。

    雷远通过厮杀和战斗掌握了部曲,又籍着曹军追击的危险境地,以武力压服、掌控了整个庐江雷氏宗族。但这掌控是完全立足于军事的,一旦到了和平的环境中,情况就难免有所变动。

    与那些宗族中的宿老相比,与宗族礼法赋予他们的地位相比,雷远本人倒还罢了,他的伙伴们,几乎可以说是无根浮萍。

    在场众人都明白,雷远本人率先前往乐乡的时候,将后继总揽事务的权力委托给了辛彬和王延。当时已经明确了,两人应当在沔口扶持雷绪安然养病,并保护雷氏宗亲们,让各部百姓先期出发;待到乐乡各处安顿妥当,再跟随最后一批船队前来。

    然而辛彬和王延没有做到雷远要求的。

    现在,庐江雷氏的宗主雷绪提前来到乐乡了,与之一起的是谁?簇拥在他身边的是雷氏宗族的长者和宿老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使得辛彬和王延无法控制雷氏宗族中人的动向?

    周虎想不明白。

    雷远将书简打开,再看了几眼,重新合上。

    他环视众人,微笑道:“永明在书简上说,家父的健康状况略有好转,每天清醒的时间据说有一个时辰,最近连续接见了宗族中的宿老。另外,辛公也在其间帮扶出力,为我父亲做了很多事。”

    顿了顿,他继续微笑着,十分欢悦地道:“家父的身体竞能渐渐康复,真是太好了。”

    郭竟的眉头略微一跳,很快就恢复原样。

    贺松面沉如水,看不出半点表情。

    而周虎把身体整个往后缩了缩。

    唯独雷澄不明所以地赞同:“真是太好了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家事(七)

    在灊山大营的时候,雷绪的病况已经逐渐危重,此后虽然稍显平缓,但因为长途跋涉辛苦,总体来说一日不如一日。部众翻越天柱山的时候,雷绪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没法乘坐车驾,全靠数十人轮流抬着肩舆,小心翼翼护持着赶路。而他初时每天还有片刻清醒,会询问左右,队伍到了哪里,周边是否安定;待到雷远压服陈兰叛乱以后,他就长期陷于昏沉了。

    这或许是出于对雷远的放心,又或者是长子雷脩的死讯对他打击太大,谁知道呢。他整日昏睡不醒,每天能吃的东西,只剩下酪浆、甜粥、蜜水之类的流食,偶尔醒来,则满嘴胡言乱语,几乎没有谁听得清楚。

    当时负责照顾雷绪的,依旧是他中年以后新纳的小妻吴氏和亲近的仆婢们;此外庐江雷氏的宗亲族老们,也都涌来看顾。而雷远实在事务繁忙,无暇整日随侍,所以只能委托辛彬依旧统管本营事务,另外由王延领部曲若干监护左右,负责安全。

    直到庐江雷氏大队人马抵达沔口立营的时候,玄德公亲自前来欢迎,当时在宴会上承诺,会请左将军府中名医来为雷绪调理。

    这可不是玄德公胡乱吹嘘,左将军府中确有名医在。当世天下名医,莫过于华佗和张羡张仲景。华佗的足迹只在中原,而张羡曾经担任长沙太守与刘表攻战不休。虽然此公已经病逝多年,却有不少医道弟子传承其术,依旧活跃在荆南各地,玄德公便以重金延请了其中一位名唤何俨的医者。

    玄德公离开的次日,何俨就乘坐轻舟赶到沔口。为雷绪诊断后,何俨当晚向雷远禀报过了,病势沉重到这个地步,药石的作用已然有限,支撑着雷绪性命的,只是他体内的强悍生命力而已。这也是众人预料中事,因此雷远特意慰勉何俨,请他尽力就好。

    可雷远实在没想到,何俨的医术,竟然到了如此程度,调理数日以后,竟然使得雷绪恢复过来了?

    要说雷绪与雷远父子二人,原本因为刘氏夫人的缘故彼此疏远,后来雷远前世的意识清醒过来,更不在意此世的血缘关系。但无论如何,血脉相连的事实存在,父子天性不言而动,雷远终究不可能无视自己此世的父亲。

    所以,对这个消息,雷远确实很高兴。他的高兴神情,并非假装得来。他甚至有些期待自己与雷绪的相逢,进而期盼着,或许还能有更长时间相处的机会。

    只是……高兴之外,他也额外想到了很多。

    雷远素来重视自己宗族首领的身份,他与玄德公讨论未来时,在乐乡县打击宗贼时,莫不依托庐江雷氏宗族的力量。而雷远又并不被宗族所限,他眼中的宗族,是一艘牢固而巨大的船舶;凭借这艘船舶,雷远得以左将军府之下,公开坦然地保留相当程度的自主权。

    在这艘大船里,有郭竟、贺松、周虎、雷澄这些堂上之人,还有其他很多人的位置,每个有志于和雷远共同创造事业的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属于他的位置,并获得他应当获得的回报。

    可现在,雷绪和他身边的人们,摆脱了雷远的控制,如此急不可耐地赶到乐乡……他们想对这艘大船做些什么?雷远清晰地记得,雷绪在灊山中将一切托付给自己的场景。他不觉得自己的父亲会出尔反尔。那么,是谁影响了雷绪,又是谁试图借着雷绪在搅风搅雨?谁想接着这风雨谋取利益?何况辛彬居然也在里头参与动作……这老儿,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雷远又隐约想到了几个宗族长者的形象,他猛然觉得厌烦。这艘大船的舵手必须是雷远,雷远不会容忍其他人对这艘船只的航向指手画脚,哪怕是雷氏宗族中的宿老,甚至雷绪本人。

    雷远更不会把已经握在手里的权柄拱手相让,他的脑海中甚至冒出了极其暴躁的念头,而他轻轻摇头,暂时驱除了这样的念头。这又让他不免自嘲:在权位面前,亲情真的不算什么,而人心的冷酷也表露无遗。

    五人身处营垒中的正堂,原本堂外有士卒往来的身影,有役夫工作时齐声呼喝的号子,嘈杂却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气氛。但这时候,雷远想到的,也陆陆续续被其他人想到,于是正堂上的气氛越来越沉重严肃,令人觉得压抑难当。

    半晌之后,雷远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他把手掌压在书简上,身体略微前倾,若无其事地道:“既然家父和他身边的宗族宿老们将至,城里面的营建工程就停一停,不要乱哄哄的。目前驻扎在城里的民伕和将士们,也调出去一批,腾空房舍,再尽快组织人手打扫,以供大队入住。”

    这是周虎的份内事。

    周虎连忙起身领命。

    “至于具体怎么安排宿处……”雷远微微沉吟,转向郭竟道:“老郭,你觉得呢?”

    按照常理来说,这些迎来送往安排接待,依然是我的事,为什么要问郭竟?周虎心头一跳。

    而郭竟大声回答,言简意赅:“其他人或驻城内,或驻城外,皆可。宗主和身边的宗亲、家眷们,自然是全部安置在此地。由我亲自领兵卫护,必不致有失。”

    “县衙的房舍更好些,为何不放在县衙?”雷远追问。

    郭竟的话语微微一滞,却依旧大声回答,并无明显迟疑:“县丞和诸多县吏都在彼处办公,我们若有什么举措,恐生惊扰。”

    雷远深深注视了郭竟一眼:“……很好,那就由你来准备。”

    郭竟肃然起身受命。

    之前雷澄已经预定担任雷远直属部曲的首领,这两日更开始与樊宏李贞等衔接,接手此处营垒外围的管理。但这时候,雷远和郭竟轻飘飘地就重新拿回了营垒的掌控,将雷澄排除在外。

    贺松的身姿如松不动,眼珠一转,偷偷瞥了雷澄一眼。见他仍然一脸的懵懂样子,不禁心中喟叹,更不禁庆幸自己见事明白,早早地选择了正确的主君。

    正在感慨的当口,却听雷远忽然问道:“贺司马对此可有什么补充?”

    贺松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俯身垂首,特别恭谨地道:“我是个粗卤武人,想不到那么多,没有要补充的地方。我只知道,随时遵循小郎君的命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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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介绍:
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