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道路
从雷远所部出现的那个时刻起,整场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喧闹的战场几乎瞬间就安静下来,只剩下极少数的几个人还在持刀抵抗。而他们的抵抗在势若怒涛般涌入的步骑们面前,就像是浪潮尖端的泡沫那样迅速破碎。
雷远眯缝着眼睛,看着陈兰被樊宏等亲卫拖到了前方不远处,一刀枭下了首级。
与他一齐被枭首的,还有陈兰所属的部曲首领、勇士、心腹近百人,这些人无不挣扎着、哀求着、痛骂着、哭喊着,可最终也避免不了身首异处的命运。
这么多人同时被斩首,强烈的血腥气和尸体失禁的屎尿臭气混合在一起猛地扑上来。如果在数日以前,雷远一定会下意识地规避这种局面,但今天他只微微皱眉,便神色如常地从两排首级当中策马前行。
或许他仍然不是那种自如存身于尸骸之间、将死亡视若等闲的真正武人,但眼前这点场面,能算什么呢。这些狰狞可怖的首级,便如列队恭迎一般,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庐江雷氏下一任宗主的威严。
他轻轻带马,在陈兰的首级面前停步。
与其同伴相比,陈兰此刻的表情很平静了。这位灊山中的一方大豪,临终时既不挣扎,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这一路行来,所见到百姓们、部曲们互相攻杀战死的凄惨景象,曾经让雷远满怀怒气。但是陈兰的首级被砍下后,雷远便没有多少怒气了,他只是觉得觉得荒唐。
当雷远和他的部属们在前线舍死忘生的时候,当士卒们希望能用自己的死换来家人安全的时候,某些人为了攫取私利,却不惜摧毁将士们奋战的成果,不惜付出追随他们的百姓们的性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人?
他双腿一夹马腹,继续前进,走了几步,忍不住叹气道:“陈兰这人……昔日是袁公路麾下执掌方面的将帅,位高权重。当时袁公路势力横跨三州十一郡国,俨然有夺取天下的机会,而陈兰便是开国的功臣了。那时候家父只是堂兄雷薄手下甚少资历的部将,遇见陈兰是要拜见的。”
脑海深处的记忆突然出现,让雷远有些不适应。他顿了顿,继续道:“……我那时候年纪幼小,也跟着拜伏过好几次,头都不敢抬,只听到从骑上百、纵马奔腾的声音,真是威风赫赫。”
赵云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他能够感觉得出,雷远只需要有个听众罢了。
“……但是仲氏政权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土崩瓦解了。陈兰也越来越落魄,从统领万军的大将、到地方豪霸的首领、再到现在这个结果……其实他本人没有变过,他所竭力谋求的东西也从来没有变。只不过,这条路根本就不对。”
走这条路的人很多。
如曹公这样的英雄,一边毫无人性地屠杀百姓以释放自身的暴虐,一边驱使百姓像奴隶般的屯垦,在他们的身上尽情榨取;如陈兰这样的土豪,依靠百姓的劳作维持自家豪奢生活,又想用他们的性命为自己攫取更多。无论曹公这样的大人物,还是陈兰这样的小人物,他们所思所想只有自己,和百姓没多大关系。
他们或者成功,或者失败,都是这条路上的同行人,但雷远就是觉得,他们的道路不对。
雷远继续策马前行。
随着他的前进,不断有甲胄鲜明的扈从手持矛戟向前,肃然立于道路两侧;而在雷远视线所及的、被隔开的稍远处,无论是陈兰所部的将士们、雷绪本营的将士、亦或是数日之内被雷远迅速纠合到一处的将士们,都单膝跪地行礼,其势如风行草偃。
“我想,在陈兰自己看来,他只是没有运气。毕竟在这样的环境中,不争,就只会越来越落魄;争过了,还可以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成功,所以他才会贸然发动叛乱吧。可是……”
雷远看了看赵云:“如赵将军这般,虽然身在乱世,但能够遇英明之主、托腹心之重、荷万众之任。而以陈兰为首的这些人,投靠来,投靠去,却谁也靠不住;想要自己抓点实力,却又被贪欲所惑,最后一个个都身首异处……其间的不同,与运气无关。归根到底,运气不是每个人都有,而道路终究是自己选的。”
随着雷远策马向前,郭竟、贺松、邓铜、丁奉等有力的曲长自然而然地跟随在他的身后,缓缓前进。樊宏提着陈兰的脑袋,和李贞一起兴冲冲地追上来,想要向前复命,却被郭竟连连挥手示意,于是不甘不愿地退到更后面一排去了。
始终与雷远并排的只有赵云。
赵云想到自己出发时,主公与孔明先生的吩咐。按照他们的判断,能够迫使淮南群豪为我所用的,只有雷绪、雷脩父子二人,所以,一切都以拉拢或慑服这对父子为先;除非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才需考虑其他人选。所谓“其他人选”中,包括了陈兰、梅乾,甚至还有辛彬。
但赵云赶到擂鼓尖隘口的第一时间内,就听说雷远取了梅乾的性命、吞并了他的部众。一个全无根基的年轻人,没有半点迟疑地就把淮南豪右的第三号人物梅乾杀死了……这种强烈的竞争意识立即震惊了赵云。
而今天的局面,铺陈满地的、这么多的首级,更使得赵云明白,刘豫州没有其他选择。赵云不禁苦笑,即便面对刘豫州的威势,这雷远也没有畏缩,他能够争取的,竟然一点也没有退让。
想到这里,他忽然问道:“续之,你适才说起,如陈兰之流,所竭力谋求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变……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那么你呢?续之,你所谋求的究竟是什么?你想要走的道路又是什么?”
雷远微微一愣,侧身看看赵云。
赵云微笑着回望。
雷远沉默不语。
雷远想起了此身此世的幼年经历,想到了竭力自保的小心翼翼和无奈,想到了目睹黔首黎民被乱世狂狼所吞没时的愤怒和悲哀;他又想起了前身前世的复杂生活,想到了最终深陷于庸碌的人生,想到了徘徊于绝望中的一点点希望。
可是,我的道路究竟是什么呢?
来到这个世道以后,雷远想过要投靠曹公做个安稳的小文官;想过投靠刘豫州,见见自己喜爱的那些人物;甚至还想过投入吴侯麾下,找机会和卫温一同出海,然后建立一个自得其乐的新政权……可那些不过是安身立命的手段罢了,都不是最终的,自己想要走的道路。
雷远陷入了深思,而赵云也并不催促。
直到两人勒马于大帐之前,雷远才忽然惊醒。
“小郎君。”辛彬带着几名管事快步迎上前来,深深地行礼:“宗主此刻清醒,请你进去。”
宗主已经不能保持始终清醒了,这个秘密被辛彬隐瞒了四五天,最终没能瞒过别人,到现在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雷远歉意地向赵云微微颔首。赵云下得马来,伸展了一下身躯:“我在这里等候,不打扰病人。续之请便,不必介意。”
雷远掀开帐幕,进入阴暗的帐内。
帐里没有其他人在,大概是辛彬把他们都遣走了,留下父子两人说些私密言语的空间。
过去整年也见不了几面的父子,近来第三次见面。雷绪还是靠坐在厚厚的被榻里,脸色蜡黄,没有一丁点的血色。他张着嘴,把脖颈往后仰着,用力喘气;露在毡被外面的手臂,比几天前雷远见到的又瘦了一圈,松弛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的青筋,往下方悬坠着,好像没有一点弹性。
看见雷远进来,雷绪竭力伸出手。雷远略微犹豫了一下,箭步向前,把雷绪枯瘦的手掌捧在自己双手间。他看到雷绪的嘴唇已经完全干裂了,大块灰白色的唇皮鼓起来。他瞬间有些恼怒,又明白刚才战况激烈的时候,实在没有人顾得上这些。他连忙从榻边取了水盆,又取了干净的布,沾湿以后,一点一点地按着雷绪的嘴唇,让水分慢慢地渗透到雷绪的口腔中去。
他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做着,直到雷绪的嘴唇不那么干渴。
他又看见雷绪的脚跟直接搁在榻上的木板上……因为雷绪身量长大,仆从们把被褥都拥起在他的背后,脚跟就顾不上了。雷远叹了口气,起身在帐内兜了一圈,找到一块软厚的皮毛垫子,将之塞到雷绪的脚下。
“我很小的时候,你带我出门打猎玩耍。有一次兴致很高,我们就露营在外,你在篝火旁告诉我说,你睡觉的时候,特别不喜欢脚跟后头碰到坚硬的东西,一定要垫些什么,才能睡得安稳。我说,我也是啊。”
说到这里,雷远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存身于记忆中的,那些怨恨、敌对的情绪,这时候都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天性中无法泯灭的东西。究竟前世的雷远拥有了此世的记忆,还是相反?雷远说不清,或许本来就没有两世的雷远,他们是同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感情迸发自灵魂最深处潜藏着的地方,使他再度握住雷绪的手掌,低声道:“脚跟后头要垫软些,我都记得呢,我都记得呢。”
雷绪冰凉的手掌忽然动了一动,拍了拍雷远的手。
雷远把耳朵凑近雷绪的嘴,听到他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尽快安抚部曲百姓,不要散了。山中多虎豹啊……去吧!”
雷远心中一阵酸楚。他站起身来,恭敬地行礼:“是。”
雷绪自然已经知道重要的盟友陈兰作乱,试图推翻自己的地位;也知道自己的长子雷脩战死……这是对这病入膏肓之人的重大打击。但当他对自己的次子作交代时,首先想到的是部曲百姓们的安危。雷远能够感受得到雷绪的真诚,这确实是雷绪发自内心的吩咐,没有掺假,没有虚饰。
如曹公、刘豫州、吴侯这样的人,是以天下为棋盘、以无数豪杰壮士为棋子的英雄,雷绪远远比不上他们,甚至没有与之相比的资格;他的眼界和能力终究都很有限。但他没有把自己的荣华富贵建立在黎民的尸骨之上,还尽力想为百姓们做点什么,这就足够了。虽然他只是乡下土豪的首领;但在雷远看来,他比某些大人物要崇高得多。
雷远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他撩起厚重的帐幕,重新走到渐显明亮的天空下。
在这个噬人乱世中的一切挣扎,那些对人心的揣摩也好、那些按部就班的细微谋划也好、那些冷冰冰的权力游戏也好、那些残酷无情的厮杀搏斗也好,都只是手段而已,雷远想通过这些手段聚拢起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也保护身边的人。
但他想要走的道路并不仅此而已。
他想要走的道路会更宽,更长;在道路的尽头,有着更加宏伟的目标。
(第一卷完)
第九十一章 夏口
第九十一章夏口
刘豫州用来接收转运淮南豪右人丁的据点,是他在江北唯一的城池夏口。
夏口位于夏水与大江的交汇之处,是荆州江夏郡的重镇。建安四年冬,江夏太守黄祖于沙羡为东吴所破,就被迫移屯夏口,筑坚城以捍蔽荆州。黄祖败死后,荆州牧刘表又以长子刘琦领兵镇守此地,东拒孙权。赤壁战前,刘豫州和麾下大将关羽率领水师精甲万人退守夏口,与刘琦合兵。
曹公本人领兵攻陷襄阳、江陵之后,随即身率襄阳水师与北军步骑数十万,以蒙冲斗舰数千艘浮江而下,直取夏口;同时又以章陵太守赵俨为都督护军,护于禁、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招、冯楷七军自汝南至南阳一线展开,威逼夏口北面。
当是时也,曹公军威赫赫,仿佛天下无敌,区区刘备、孙权,何足道哉?遂下书于孙权曰:“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孰料孙权以周郎为将,领水军三万进驻夏口,赤壁一战,曹公水师灰飞烟灭,大军狼狈北还,又在乌林遭到刘备截击,损失惨重。
战后,吴侯以大将程普为江夏太守,治沙羡;而曹公则以南阳大族首领文聘为江夏太守,统兵占据安、随一带,治于石阳;刘豫州虽南下征服荆南四郡,仍留兵于夏口。于是,江夏郡为三方分据,三方实际的控制区域以河道、林地、丘陵冈阜和葭苇弥望的湖泊沼泽为天然分割,形成犬牙交错的态势。
淮南豪强与他们所属的百姓翻越灊山,又跋涉长途,最终接近夏口,已经是凛冬时节。
由于数万人的庞大队列绵延几十里,一时难以安置,于是暂且沿着沔口东侧的漫长江堤设营驻扎。
因为冯熙提前联系了江东的舟船,先行告辞,所以这一日清晨,雷远领着辛彬、郭竟、邓铜、贺松等人为他饯行,赵云、简雍也陪同着一起。众人一齐登临沔口以东不远处的鲁山,一来观赏胜景,二来在山间设了个小小的祖道仪式。
登上山头,只见天空层云密布,遮天蔽日;江畔霜林白茫茫的一片,好像刚下过了雪。向南方眺望,可见浩浩荡荡的大江与汉水相连,仿佛无边无涯,只能隐约看到对岸。再看江面上的波浪起伏汹涌;而水浪拍打岸边的低沉巨响入耳,一声又一声,仿佛亘古以来从未停歇。
淮南众人此前数日都沿江行军,如邓铜这等胆大好奇的,还带人下到江里沐浴,险些被水流冲走,成了鱼鳖之食。但此刻在高处观看大江全貌,其震撼与江畔所见大是不同了。诗云: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着实不是虚言。
饮得几杯水酒之后,潮湿冰凉的空气从江面上漫来,令得众人精神一振。这时雾气略散,透过晨雾蔼蔼向西面眺望,只见弥漫苍莽之中,一座外围呈弧形的城池恰与鲁山隔水相对。
“这便是夏口了!”雷远有些感叹。
简雍指划着眼前的地势,为雷远介绍道:“正是。这座城池原为黄祖修筑,因其外形迂回以顺江河之势,故而名曰却月城,又名偃月垒。古语有云:劲莫如济,曲莫如汉。说的就是汉水在郢沔之间波流回荡,潴为连绵薮泽。夏口位于这片复杂地形之中,兼有江汉山泽之险固,可谓坚城。刘豫州驻军于此,足以震慑荆豫,使得曹军匹马不敢南下。”
简雍性格开朗,过去二十多天里与雷远等人也都熟悉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拍着雷远的肩膀笑道:“续之,到了这里,你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诚如宪和先生所言,昨夜我就已经睡得很好,从来没有这般安心过。”
雷远微笑着向简雍颔首,随即又侧身向另一边的冯熙躬身感谢:“这也要感谢吴侯的关照。若非吴侯前后几次动用大军遥为声援,我们这些穷困鼠窜之人,早就被曹公碾为齑粉。”
这位庐江雷氏的代理宗主……不是厚道人啊,每次见我,都要提一句“睡得很好”吗?那几个值哨的卫士,我可再也没见过,都被你挖坑埋了吧!
冯熙眼皮连跳,略拱手回礼:“这是应有之义。”
雷远又道:“子柔先生今日去后,请务必代我们向吴侯致意。就说我们深感吴侯的恩德,永远不敢忘记;相信以吴侯的仁慈爱民,必定会得到万众拥戴,还请不要介意我们这些山野之人的选择。今后如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也请吴侯不要嫌弃我等才能鄙陋,随意吩咐便是。”
这番言语倒是情真意切,居然是当着赵云与简雍之面说的,也不避讳。
冯熙听了也有几分感动:“续之这番话,我定会带给吴侯。孙刘两家乃是一体,今后吴侯想必会有与续之见面的时候,希望那时候大家都有闲暇,可以尽情欢宴。另外,也请续之、辛先生向雷宗主转达我的问候,今后彼此往来的日子还长,希望他勉力加餐,以保身体康健!”
双方互相致以祝愿,冯熙又饮了几杯,便向雷远道别。
从者们早就收拾了行囊,冯熙驻着竹杖,沿着山麓下坡,往南面的一处港湾去。
港湾间簌簌摆动的芦苇荡里,有几艘轻舟相侯。待得冯熙和仆从、护卫等陆续登船,水手们便解缆放舟,船只在江面上顺水而下,势若奔马,顷刻间就远离了沔口。冯熙站在船尾回望,起初还可以见到雷远等人都在鲁山上挥手致意,渐渐的便看不清了。
冯熙是颍川名族之后、讨虏将军幕府中的得力僚属,素来都颇以才干自矜的,因此这样的礼遇并未让他产生特别的感受。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反复萦绕着此番在灊山中的所见所闻,这次失败的经历让他深感愧疚。他怔怔地想了半晌,叹了口气。
大江宽阔,轻舟在起伏的浪涛中前进,只觉四面浩浩渺渺。江面的大风把水雾吹得溅起,落在冯熙的身上,使他打了个激灵。身边的从者连忙捧来长袍,冯熙摇了摇头,转身往船舱中去。
这样的轻舟是东吴水师用来传递讯息的制式船舶,冯熙公务往来时乘得多了,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舱内的大概布置,可这会儿推开舱门,眼前的情形却让他猛然一怔。
舱门处有帷幄低垂,两枚雕镂精美的铜制熏球带着长长的流苏,随着波浪起伏与帷幄一起晃动着,散发出袅袅轻烟。拨开帷幄向内几步,原来轻舟还是寻常的轻舟,只是打扫的极其洁净,哪怕犄角旮旯之处也被擦得光亮如新,露出木料的本色;舱内一应琐碎的用具都被弃去,唯设一案、一几和竹席两幅,还有几枚错金席镇随意搁置着,此外别无他物。面对着冯熙的那幅坐席上,正端坐着一名宽袍博带、身披柔软大氅的俊秀年轻人。
再仔细看去,这人其实也不年轻了,眉眼鬓角颇有风霜之色;面容也有些黯淡,像是久病未愈的样子。但他背脊依旧挺拔,而眼眸里带着光,带着年轻人特有那种精力旺盛而跃跃欲试的逼人锐气,带着将一切都置于掌中的强烈自信。
这人眼看冯熙手扶着帷幄,愣愣地瞪着自己,不禁笑了起来,和气地招呼道:“子柔,许久不见你。路上辛苦了!”
冯熙连忙快步趋前,行礼如仪:“冯熙参见周都督。”
这人正是赤壁战时与程普并为左右都督的东吴肱股之将,时人以“周郎”称之的偏将军、南郡太守周瑜。
周瑜探手虚扶:“子柔不必客气,请起,请坐。”
“实在不曾想到都督亲至此处,一时吃惊过甚,失礼了。”冯熙依言落座,稍许迟疑了片刻,又道:“我此去灊山一事无成,恐怕吴侯会有责罚。都督此来,莫非是对我有什么指点?”
“子柔,且用些薄酒,去去寒气。”周瑜笑而不语,随即轻展袍袖,为冯熙倒了一盏淡酒。
酒自然是好酒,冯熙连声称谢。但他心中有事,饮酒也觉得没滋没味;连着几大口咽下,又把身躯侧向周瑜:“或者,都督对淮南的战事将有新的方略么?”
赤壁战后,东吴两处用兵,周瑜直接执掌的是荆襄一线战事;淮南方面的军政事务,近来都由吴侯亲自负责,由张昭、韩当等人为之辅弼。不过,以周瑜的身份地位,他若想要了解下其中的细节,进而提出建议,也无不可。
周瑜摇头道:“我主英武雄才,兼有宿将襄助;曹公兵力虽盛,无能为也。吾料曹公不日必将悻悻而返,这其间,并没有需要我多言的地方。此来,我只为了向子柔讨教……”他单手按着案几,俯身道:“子柔,可否说说你此在灊山中的经历?”
冯熙面色微变。
周瑜连忙宽慰:“淮南豪霸之流,皆粗鄙之人也,未有远略;纵以张仪苏秦的辩才,恐怕也难以引导,所以我绝无以此指摘子柔的意思。之所以想了解这些……”
他双手捧着酒盏,犹豫了一瞬,继续道:“唉,子柔想必知晓,我军新得江陵,固然势力大张,可是刘豫州表刘琦为荆州刺史以后,立即徇师荆南、括取四郡,其力量同样陡增。我常常担心以刘豫州的枭雄之姿,终不能屈居吴侯之下,由此也无法长久维系孙刘联盟。听说子柔此去灊山未有收获,也与刘豫州在其间插手争夺有关。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经历;此外,还想请教下,你对刘豫州的部下有什么观感……不瞒子柔,如此关注刘豫州的所行所求,实在是因为孙刘联盟维持不易,我须得好好盘算双方的立场。”
“刘豫州的所行所为,竟然使周都督都感到警惕了吗?”冯熙悚然吃惊。
周瑜立即反问:“子柔以为呢?”
第九十二章 大江
冯熙一时默然。
周瑜并未对冯熙有任何指点,但冯熙突然想通了。
自己此行的失败,究竟为何?那当然是因为刘豫州的悍然插手!否则,难道说是自己未能预料到某个无名小辈的作用,导致了局面失控?这样的解释,在吴侯面前能说得过去吗?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道:“此番前往灊山招抚淮南豪右,我本是抱着十成十的把握。虽然知道他们也联系了刘豫州,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皆因彼辈的要求很明确,而我方能给出的,也恰与他们的要求契合。这些方面,刘豫州是决然做不到的。事关数十家豪族的未来前途,也没有人会在实际利益上开玩笑。”
“确实如此。”周瑜点头。
淮南豪右们之所以多年以来周旋于各大军政集团之间,归根结底,一是不舍得掌握在手中的部曲徒附,二是不舍得他们在地方基层一手遮天的地位。而周瑜十分清楚,这两项,吴侯都愿意给,也理所应当的可以给。
昔日孙伯符平定江东,本出于袁公路的指挥。及至孙伯符在江东立住脚跟,而袁术忙于争夺徐州;孙伯符遂自行于江东部曲降众之中招募军队,并且将之分配给程普、韩当、吕范等将。某种角度来说,以兵士为私属乃是用来诱引袁氏下属将领背叛袁氏的手段。恐怕孙伯符自己也没料到,从此以后,以部曲徒附为将领私属就成了始终沿袭的习惯。
袁术死后,孙伯符领众继续平定江东,不断扩充势力范围,但因为孙伯符本人的官职只是讨虏将军、会稽太守、乌程侯,所以缺乏凌驾于各郡太守的法理支撑;同时政令所行,又受到各地豪强、宗贼的抵制。为了限制太守的力量、并近距离压制地方豪强,孙伯符又任命武将为都尉、县长、县尉等职务,并就地食其征赋。这种操作,实际上是主动制造亲近孙氏政权的豪强,以此来限制郡县长官的权利,并对抗本地豪强。
既然军制本来如此,那满足淮南豪右们的需求简直轻而易举。他们需要的一切,吴侯都可以给,甚至能给的比他们想象的更多。周瑜自己直接将兵数千,便以下隽、汉昌、刘阳、州陵四县为奉邑,这四个县分属于南郡和长沙郡,都是富裕的大县,四个县加起来,足以匹敌一郡;庐江雷氏这种淮南豪右中的强者,同样能组织数千人的部队,吴侯难道会吝啬几个县的赋税?难道会吝啬将军、刺史、校尉、太守之类的名义?所以,冯熙的自信绝无问题,此行无功而返,原因一定在于刘豫州的插手。
他又为冯熙斟了点酒:“子柔,那么刘豫州的使者究竟做了什么呢?”
“多谢都督。”冯熙抿了一口,嗓子滋润了,胸中的火气却腾升而起:“说来简直荒唐。我到了灊山打探得知,庐江雷氏的宗主雷绪重病不能理事,而其子雷脩则于曹军作战时战死,因此雷氏以下如陈兰、梅乾等有实力的宗帅俱都各怀心思。都督,这对我们来说,其实是好事。”
“我明白。”周瑜点了点头:“我们并不需要淮南豪右联盟的存在,这些豪族宗帅如果始终联系紧密,反有尾大不掉之忧,所以他们都应直接面对吴侯,并无高下之分。”
冯熙叹气道:“没错。我正是如此认为,所以彼辈内部有什么争执,我并不在乎,甚至乐见其成。谁知道刘豫州是个狠的,他竟然派赵云领精兵数百深入灊山,与雷绪的次子雷远串通发难,大肆屠杀不服从的宗帅。一夜之间,陈兰、梅乾以下十余名豪族首领、上百名有实力的人物、数百名爪牙尽皆授首,而雷远俨然成了淮南豪族联盟的新任大首领……都督你想,这雷远只是个年方二十的小儿,此前既无名位,也无出众的才能,完全依赖刘豫州的力量取得权位,他难道还能背弃刘豫州么?但凡是有些地位的都被他杀尽,还有谁能站出来为吴侯说话?”
“一夜之间?杀尽了不服从的淮南豪族上下?竟然如此凶猛?”周瑜皱眉思忖了半晌,皱眉道:“刘豫州多年来以仁厚为号召,细究其行事风格,几乎有些迂阔了。就算如今我忌惮刘豫州的实力,却也并不以为,他的部下能干出一夜之间杀人夺权的事。”
“仁厚,迂阔,那都是过去的事!都督!”冯熙忍不住高声道:“刘豫州以前是东奔西走的丧家之犬,本来一无所有,所以只能高举仁厚的旗帜为号召,现在他基业已成,知道了拥有权势的好处,便开始拿出手段来了!”
周瑜迟疑:“果然如此?”
冯熙连声叹气:“都督,你听我说啊……”
眼看周瑜只是不信,冯熙当下为周瑜仔细分剖,说到要紧处,还伸手指沾了些酒液,在案几上画出地形图样。费了诸多口舌把过去这些日子的经历细细说完,冯熙反倒更加恼怒:“这情形再明白不过了,刘豫州施展凶狠手段,毫无顾忌地损害我主的利益。日后恐怕会成为江东的大患!”
“原来如此……”周瑜将案几上的图形慢慢抹去,眉目中隐约现出忧虑:“子柔,你见事明白,说的很有道理啊。这些话,务必也要在吴侯面前分说明白。”
“自当如实禀报吴侯,不会有半点遗漏。”冯熙说的兴发,扶着案几,将身体趋前:“都督,请恕我直言。夏口固然坚固,本来不过是黄祖所筑小城,可以用兵,却不可以立足。如今刘豫州召引数万人众至此,若给他们扎下根基,日后只怕……只怕……”
周瑜笑了起来:“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坐视刘豫州久据夏口。”
冯熙吃了一惊:“都督的意思是?”
“刘豫州此前南取荆州四郡,本就是我方看在联盟破曹的情谊上作出谦让,并非他有必得的能力……当时黄公覆驻军武陵,难道是假的吗?现在他又与吴侯争夺人丁户口,以致子柔徒劳往返,简直是将我们当做了予取予求的傻子。我已经遣人去通报刘豫州了,想要安稳收拢淮南人众,便让他拿夏口城来换!他若老实听话,那还罢了,若敢再惺惺作态……”
周瑜轻轻一拍案几:“我便领三万水军横于大江,叫他知道自家的斤两!”
“都督英明!”冯熙连声称赞。他略想了想,振奋道:“拿下夏口之后,夷陵、江陵、巴丘、陆口、夏口、樊口各处就连贯一气,大江干支水道所及,都是我东吴所有了呀!”
周瑜哈哈大笑,仿佛志得意满。
两人随后便不再谈论公务,只谈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类。冯熙固然是颍川巨族子弟,家学渊博,周瑜也是文武双全风流倜傥,两人谈得愉快,彼此竟有些引为知己的意思。
周瑜一边谈论,心中却自有分较。
周瑜与冯熙此前并不亲切,然则如今他领兵在外,与吴侯的沟通到底不似往年那般频密,所以今日殷勤相待,皆因需要通过冯熙的嘴,侧面向吴侯传达些信息。而周瑜的通盘筹划,哪里是冯熙所能洞察的呢?
周瑜所要的,岂止是大江而已。在他的谋划中,吴侯当以城池为筋骨,以江河湖泽为血脉,以水军为鳞爪,北向匹敌曹公,南向压制刘备,然后挥军西进,据长江之极而有之……这才是成就南夏帝业的宏略!
在这个过程中,困锁刘豫州于荆南,又是必需的前提。此前,周瑜曾蔑视刘备的兵力,对之不以为意。然而两家合攻江陵之时,关云长以偏师绝北道,竟然接连打退了徐晃、乐进、文聘等曹军大将,最后逼得另一名曹军大将李通病死军中……这场景深深地刺激了周瑜。使他不禁想到:此等熊虎之将,真是天下罕见,能驱使此等熊虎之将的刘豫州,又是何等非凡人物?若纵使其发挥才能的话,所谓孙刘联盟,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以刘豫州为主呢?
周瑜立即已经提高了警惕,而刘备此番在灊山中如此激进大胆的作为,经冯熙通报以后,必定会使吴侯也同样提高警惕。之后,只要紧握孙刘联盟的主导,将刘备困锁于荆南荒僻之所,那这些熊虎之将,最终必会成为吴侯霸业所需的爪牙。
周瑜忽然又想到:站在大局的角度,冯熙的失败当然缘于刘豫州的手段,这是毫无疑问的,也是唯一的答案。只是,冯熙对灊山中的诸多细节描述,恐怕有些微妙的疏漏。有没有可能冯熙误判了局势,真正在灊山中起到主导作用的,并非刘豫州的部下,而是那个一日之内成为淮南豪右联盟大首领的雷远呢?
冯熙认为这雷远年方二十不足以成事,周瑜却不这么认为。孙氏父子三代和周瑜本人,都是青春年少就建立非凡功业的,他从来不觉得年龄是个问题。
想想当时局面,淮南豪右们挟裹了数万百姓,他们翻越灊山的时候,必然是兵分多路,扩散在极广大的范围。赵云根本不可能以数百人的力量,控制如此局面。所以,或许那个叫雷远的,才是关键所在?
正在神驰千里的时候,船身忽然一震。
周瑜推开舷窗向外张望了一下,原来轻舟已至沙羡。沙羡是吴侯所置江夏太守、裨将军程普的驻军之所。程普是孙氏三代之臣,江表虎将之首,与周瑜并为左右都督,所领兵力强盛。从舷窗向外看去,但见樯帆旌旗林立,楼船、艨艟、走舸之类舰只依序排开下锚,军势之盛,令人咋舌。
周瑜回身笑道:“子柔,沙羡到了。程德谋的水军一部屯驻于此,你可以在这里换乘大舟,继续向东。”
冯熙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周瑜待人总是那么客气亲热,让人如沐春风。冯熙初时有些紧张,这时候却与周瑜颇显亲密了,他苦着脸望向周瑜:“都督,你想要知道的,我可都一一说了,没有半点隐瞒。在吴侯那边,还望都督……”
周瑜大笑:“子柔何其多虑也。我必会为此致书吴侯,你放心!尽管放心!”
冯熙拜别周瑜,从舱里出来。
周瑜的声音在舱中响起:“子柔,我便不送你了,这就告辞。”
冯熙躬身施礼:“周都督请便。”
他知道周瑜虽有雅量高致之名,却唯独与程普不睦,自然不愿轻易踏足程普的军营。待得起身的时候,只见那轻舟在江上起伏的浪涛中闪现几回,慢慢便去得远了。
第九十三章 玄德
不知何时,江面上的雾气散了,站在鲁山上放眼眺望,只觉得天气极其晴朗,云层渐渐闪开,在云层背后的天空,明净得像是一整块湛蓝色的、透亮的琉璃,阳光慢慢地透过了云层,洒落在人们疲劳但是愉悦的面容上。
雷远等人并不知道东吴的首席重将适才就在鲁山脚下的轻舟里,也并不晓得刘豫州为了招揽这数万人丁户口,将要付出的代价。当碍眼的冯熙终于离开以后,每个人脑海中都想到了过去数十天的辛苦即将到头,目的地就在视野所及前方。鲁山上的每个人,无论简雍、赵云、雷远、辛彬,或是邓铜等武人,都压抑不住心中的快乐情绪。
邓铜、贺松、丁奉、郭竟、王延等人是快乐的,对他们这种在乱世中挣扎了太久的武人来说,能够从一次又一次艰难的战役中存活下来,就已经足够了;现在,或许还会迎来美好的前途,那不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吗?
辛彬是快乐的,虽然宗主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随着小郎君的崛起,庐江雷氏的未来依旧可期。在这样的世道里,辛彬已经无法要求更多了。
简雍是快乐的。他本来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这时候拿着为冯熙祖道所备的浊酒,连着喝了好几盅,喝得猛了,有点上头,于是他挥着手,开始唱起了年少时在涿郡喜爱的歌谣。他自幼与刘豫州相识,少年时就随从在刘豫州身边,周旋于各种场合,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但简雍始终还是那个简雍,从来都是那么简傲跌宕、威仪不肃。他在这种场合持盏高歌,可说是失礼之极,但是偏偏周围看着的每个人都在笑,甚至还有人兴冲冲的替他打拍子。
赵云也很快乐。这位昔日白马银枪驰骋河北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年近五旬了,为了追寻心中的仁政,他在最艰难的时候也坚定不移地陪伴着那位仁厚之主。许多人觉得,赵云就像是刘豫州的影子,他与刘豫州朝夕相处,以刘豫州之喜为喜,以刘豫州之忧为忧……老实说,过去的很多年里,忧的时候未免多了点。但就在这一两年间,压抑许久的局面突然间看到了曙光。而此次灊山之行,又必将为刘豫州的大业增添坚实的基础……赵云真的非常快乐,但他内敛惯了,只是看着简雍滑稽的动作,然后微笑。
雷远同样快乐。回望过去的短暂时日,那些曾经困扰他的犹豫、迟疑、畏惧……都已经消失了,雷远找到了来到此世的意义,也确定了事关未来的努力方向。虽然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历了诸多艰险,失去了自己血脉相连的兄长和无数亲密的伙伴,但此时此刻,他胸中涌动着对未来的强烈期待。
樊宏的叫声惊动了沉浸在喜悦中的人们:“看,夏口城那边,是刘豫州的水军!”
于是众人一起去看。
因为雾气散去,视野渐渐清晰了,可以看到夏口城对着沔口的那一面,有个规模巨大的港口。港口通过连绵的夯土墙体和望楼,与夏口城形成一整个防御体系。港口内泊着大大小小近百艘战船,其中大部分都是艨艟、走舸,还有两艘在甲板上高耸战楼、设有女墙垛口的楼船。这种楼船一艘就可以搭载数百名将士,凭借重弩、钩拒和火箭作战,是江河上当之无愧的巨无霸。楼船顶层的望塔上,高高立着“刘”字大旗,毫无疑问,那是刘豫州麾下的荆州水军。
昔日刘表治荆州时,荆州水军强盛,艨艟斗舰数以千计,能够在水上作战的将士超过十万,足以与东吴舟师相抗衡。后来曹公南下,荆州水军在赤壁大破,部众星散,许多基层将士都汇聚到刘豫州的麾下,负责带领他们的乃是关羽。
正在观瞧的时候,几艘走舸自港口里驶出,向着鲁山方向而来。
“不知来的是谁?我们去看看!”简雍笑着招呼众人,往山下赶去。
众人彼此呼唤着,一起跟上。有些人一边走,一边还忙着整理衣袍。淮南数万人丁到达,刘豫州那边,必然会派出重臣相迎。无论来的是哪一位,总之自家不可失礼。
所谓走舸,乃是棹夫甚多的快船,这种船的船身狭窄利于破浪,可以在江面上往返如飞鸥。赤壁之战时,东吴大将黄盖往曹公的水军营中纵火,就是用了这种船只作为火船。
走舸船行甚速,而夏口城到鲁山之间,只隔了一条沔水而已。所以当众人来到山下那处曲渚回湾、芦苇横生的小港时,已经可见成群的鹳鹤从水面上惊飞,在上空密密麻麻地盘旋着。那几艘走舸组成的船队,正在陆续靠岸。
水手尚未系缆,便有一名中年汉子急不可耐地从船头箭步跃到岸上。他的动作倒颇为敏捷,可是,因为岸边的地面被江水拍击得湿滑,他落脚的时候没有站稳,踉跄了几步,不得不连连挥舞双手保持平衡。
此人是谁?
雷远刚想到这里,就听身边的简雍疾步向前,大声惨叫:“主公!小心啊!”
那中年汉子听得简雍叫唤,抬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哈哈哈,宪和放心。新换的靴子不合脚,没事!没事!”
这人是简雍的主公?他就是刘备!
刘备竟然亲自来了!
雷远吃了一惊,慌忙从简雍的肩膀后向那中年汉子仔细看去。
只见这人大概五十来岁的年纪,衣着很是简朴,袍服边缘有明显的磨损和掉色。他长着一张瘦长的脸,眼眶很深,或许年轻时曾经相貌英伟;可是额头上岁月蹉跎留下的痕迹和斑白的鬓发,使得此刻的他看上去老气远过于英气;配以那对大得吓人的招风耳朵,又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在他的身上,雷远看不到任何威严气势,只有一团和气的笑容,像是个离开战场很久了的老兵。
雷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刘备?在自己前世,季汉先主、昭烈皇帝坚忍不拔而终成大业的故事早就家喻户晓;在此世,雷远又曾经听到许多人赞叹称道这位仁厚之主、认为他是能与曹公相提并论的英雄。可刘备竟然就是这个样子?
好吧,或许不一定每个英雄人物都相貌威武,可眼前这个寻常到周身上下找不出亮点的中年人,真的就是左将军、豫州牧、宜城亭侯刘备?
雷远正在惊疑的时候,赵云也快步上前,恭敬地行礼:“主公……”
刘备紧走两步,张开双臂猛地抱住了赵云,连连拍打他的后背:“子龙,辛苦你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能办成的!”
雷远与赵云同行的这些日子里,渐渐了解其人。深知赵云是恂恂如儒生的性子,平日里言行动静皆可为式,不轻易逾越规范的。但刘备就这么毫无拘束地抱着他,大声地感谢,大声的笑。
赵云用余光瞥了一眼雷远,看到雷远满脸惊讶的神情。他连忙折返几步,拉着雷远过来,向刘备介绍:“主公,这位便是庐江雷氏的小郎君,雷远雷续之。我与宪和此番所以不辱使命,实有赖于续之的深明大义,更离不开他不遗余力的支持。”
雷远深深作揖:“庐江雷远,拜见玄德公!”
雷远眼下尚非刘备的下属,所以并不以主公相称。
以刘备的官职身份,雷远这等山野草民见他,按理是该跪伏在地行大礼的,但是雷远并没有这么做。哪怕已决定要在左将军府的羽翼下吃饭,纳头便拜这种事情对雷远来说,还是太过谄媚了。何况,雷远无论如何,也是一个打算带资入股的合作方呢。
而刘备好像完全没有注意雷远的姿态,直接上前一步,握住雷远的手,搀扶着他。
与此同时,刘备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应该说些什么,最终他咧嘴笑了起来,简单地道:“多谢续之了!辛苦续之了!”
刘备的臂力非常强,而手掌很粗糙,还生着很多坚硬的茧子,确实是老兵的手。雷远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也感觉到了他握手时真诚的态度。抬起头看到刘备的眼睛,雷远忽然发觉,这种眼神与雷远此世见到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在这个年代,人与人之间是有高下之分、尊贵卑贱之分的,每个人在与他人交往的时候,都要不断的衡量,从而选择适当的威仪姿态、不逾行次。这种人与人的等级关系或许是维系统治秩序的必需,但在雷远看来,那真是一套繁琐到令人窒息的玩意儿。来到此世之后,雷远受够了这些,而又不得不习惯这些。
唯独在刘备的动作、语言和眼神里,雷远看不到这种衡量。刘备想要表达善意,于是就单纯的、不带任何附加内容的表达善意。这种简单直接的姿态,瞬间打动了雷远。
于是雷远也笑了:“能为玄德公效劳,是我的荣幸,是庐江雷氏的荣幸。不辛苦!”
第九十四章 界限
走舸里陆续又有人登岸,居然不是扈从,而是一些仆役。他们抬着案几、竹席之类,就在岸边摆开座位。
刘备向众人笑道:“不知道各位是否已经用过早饭,所以我这个作主人的稍微准备了一些。我们边吃边聊,请不要客气。”
说着,他牵着雷远的手,试图让雷远与自己并坐在首席。
实在太热情,雷远有点承受不了,连声辞谢。
刘备一再邀请,雷远只是不肯。他又让雷远坐在左席,雷远也坚持辞谢。
刘备也在观看雷远的表现。在刘备眼中,这是个高而瘦的年轻人,手臂上未愈的可怖伤势明显影响了正常动作,显然是战场厮杀造成的。他的言行都很沉稳有度,丝毫都没有掌握权力的年轻人特有的张扬。他对自己很尊重,还有一点点亲切……但又不是畏惧自己的地位。
好像他是个对自己很熟悉的人?刘备完全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刘备笑了起来,他至少可以确定,雷远是个值得往来之人。于是他不再勉强,最后令赵云、简雍在左侧前后落座。雷远坐在了右侧第一的位置,之后辛彬、邓铜等等依序入座。
仆役端来食物,众人各自享用。
食物本身算得丰盛,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高档食材,是纯粹的军队风格,以量大取胜。包括大份的麦饭、豆饭,还有菰米做的雕胡饭,配以盐菜和肉酱。
雷远注意到,除了这些仆役以外,自始至终都没有武装的扈从出现,刘备本人的腰间也没有悬着刀剑之类的武器。这位荆南四郡之主,居然就空着两只手,优哉游哉地跑到了素以桀骜不驯著称的淮南豪右部众之中。
席间,刘备和每个人都谈说几句闲话。他向雷远问候雷绪的身体,随即向雷远保证,会延请名医诊治……军府中有位医者得了张仲景的真传,很是神妙;对着辛彬,他感叹生民不易,询问淮南豪右所属民众的大概情况;对着邓铜、贺松等人,他谈起自己与曹军作战屡次败绩,赞叹将士们的勇猛顽强。
虽然他口才并不特别出众,但是那种亲切质朴的态度,天然就能打动人,加以简雍这个能说会道的从旁协助,大家谈笑的气氛很是热烈。
当然,这也和众人脱离大难后的轻松情绪相关。如邓铜这样的武人,本来就不是讲究礼数的,聊着聊着,起了性子,于是各种喧闹声都从席间发出,随着江风,汇入到江涛拍岸的阵阵轰鸣中去了。
抽得一个空暇,刘备微微向雷远所在的方向侧身,轻声道:“续之突破重重阻隔,领数万之众、越数百里之遥来荆州落脚,这是近世以来罕见的壮举,令我钦佩不已。续之对家族未来的想法,子龙也派人向我传了话。”
此前在灊山中,雷远向赵云道,愿意为刘豫州铲除不服从的豪右家族,使刘豫州能够获得大批在籍户口,但同时也请刘豫州对庐江雷氏的宗族势力稍加优容。赵云虽未正面答应,却领着所部精锐,在那场动荡中实实在在地成为了雷远的后援。此后数日间,雷远大肆诛戮十余家豪族,而数万之众无敢违抗者,这不能不说与赵云的支持相关。
那么,刘豫州对庐江雷氏,究竟会采用什么样的态度呢?
雷远情不自禁地端然正坐,摆出洗耳恭聆的架势。
这严肃姿态反倒让刘备笑了起来,他连连摆手:“续之莫要如此,只不过在席间闲聊罢了……”
他吃了口雕胡饭,继续道:“这几个月来,荆襄大族举族南下投奔的不少,因为此前战事的缘故,他们在南阳、南郡北面的损失很巨大,所以难免会想在荆南获得点补偿。于是,有的家族隐匿了户口,有的家族攻取了官属的庄园,还有试图独占商道的,诸如此类。只不过,他们从来不会当面向我提起。真的,一句都没有。唯独续之如此坦率,哈哈哈……”
刘备轻松自在地谈说着,而雷远肃然应道:“您的意思是?”
“近世以来,豪族大姓骄横跋扈、垄断地方,势力强盛者甚至胁迫州郡、架空长吏。我这半生颠沛流离,此等情形见得太多了,深知这是百年的弊政,非一朝一夕所能治理。如今,荆襄士族能够舍弃家族的世代基业而来就我,足显对汉室的忠诚,我也无法要求他们做得更多。好在虽无言辞约定,彼此却有默契,左将军府不会刻意地打击他们,而他们也须得稍加收敛,不越过左将军府划定的界限。如此,就当相忍为国了,不是很好么?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说,待到平定这乱世以后,有什么事不能谈呢?”
刘备略微郑重些,徐徐地道:“对庐江雷氏,我也是如此想法。所以,续之尽可以放心。”
刘备的话,说的很明白了。他固然不满强宗豪右的某些行径,欲要在乱世中崛起,又不得不倚仗强宗豪右,统合其力量。其间,刘备会适当维护豪强的特权,而豪强则必须体现出对汉室的忠诚;而无论对庐江雷氏,还是对荆襄的大族,他都会一视同仁。
“然则,您所划定的界限在何处?”雷远问道。
刘备用手肘支着案几,俯身向前,炯炯目光直视着雷远:“我们对抗曹贼,为的是恢复汉家盛世,为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能够安享太平,无冻馁之患,无催逼之忧,无兵戈杀戮之苦。在我看来,豪族大姓的徒附、部曲,也是汉家子民;所以,希望续之能够善待他们,莫要驱之如使牛马,吞之如食犬羊。如果庐江雷氏竟然残民以逞,我绝不会允许,必定会加以严厉的惩处。”
雷远本以为刘备会强调大族对左将军府担负的义务,比如抽调部曲从军之类,却不曾想刘备提起了这个,不禁微微一愣。
这个愣神或许使得刘备有些误会,他随即道:“世人皆知我自幼贫困,曾以织席贩履为生,所以眼光难免看到黔首黎民更多些,续之莫要不快……”
不不,这番话一点都没有让雷远不快。
雷远能够体会到,刘备这么说,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
刘备不是不可以用华丽辞藻敷衍雷远,但他不屑于为了政治目的而蒙骗。他是用真实的态度来面对下属,希望每个下属都是志同道合的同伴,而非用手段操纵下属,当下属是用过可弃的棋子。所以后世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这位蜀汉先主吧,这是一位怀抱着理想主义的英雄,无论成或败,至少都无违于他自身坚持的理想。
雷远避席而起,向着刘备郑重行礼:“淮南人众之所以来到荆州,是因为迫于曹操的残暴,又仰慕玄德公仁厚爱民的名声。既然来到荆州,我们就是玄德公治下的子民,玄德公对我们有什么样的要求,我们必定全心全意地支持,必定会恭谨奉行。”
刘备欣喜地笑了起来,随即又道:“然则数万人的安置,不是小事。如果续之愿意牵头来做,会方便很多。”
“玄德公但有所命,雷远不敢推辞。”
“好,好!”刘备站起身来,拉着雷远的胳膊,让他重新落座:“这样,姑且劳烦续之为左将军从事,全权负责此次淮南民众的转运、安顿。”
雷远想要致谢,刘备按着雷远的肩膀,不让他起身:“续之的才能,我心里十分明白,断非区区从事所能屈致,权且以此作为行事的凭证罢了,日后还会有实际的任命。眼下我们不提主从之礼,续之也千万不要因此而拘束。”
话虽如此说,雷远终究还是起身向刘备恭谨行礼,并口称“主公”。
两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定下了主从之分。间隔几席的邓铜、贺松、郭竟等人原在呼喝谈笑,这时候不由自主地注意两人,谈话的声音陡然为之一低,倒显得席间有些尴尬。雷远瞥了他们一眼,于是所有人立即恢复谈笑如常。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刘备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见识深广,自然清楚这代表了对下属何等强大的控制力。
刘备带着疑问看了看赵云。
赵云肃容点头。他是支持并参与了灊山深处那一场厮杀的人,随后又旁观了雷远对淮南豪右首领们堪称惨烈的整肃。所以,这种控制力,是通过最艰难的胜利得来的,也是通过最凶残的杀戮得来的。
雷远倒没有注意到刘豫州与赵云的眼神交换。如果说,在灊山中的数百里跋涉使雷远有什么变化,那就在于他已经习惯了下属们的令行禁止。
待刘豫州回座,雷远关心地问道:“那么,我们接着会被安置在何处?如果主公已有定见,我们也好配合做些准备。”
“具体的落脚之处,已经有了几个备选的方案。老实说,事关数万人的生活,我希望与续之仔细商议之后决定,务必要使大家都尽量满意。另外,此后安置过程中所有的事,续之都可以与诸葛军师谈;所有的事,他都可以代我决定。”
雷远微微一怔:“主公的意思是?”
刘备露出歉意的笑容:“我近期须得往京口一行,由军师留署左将军府事。军师办事十分妥帖,续之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简雍此前离开自家席位,坐在辛彬身边谈笑,这时候忽然凑了过来:“要去京口?哈哈哈,主公,那件事莫非已经定了吗?”
刘备瞪了简雍一眼,简雍却毫不在意。
刘备深感无奈,眼看雷远仍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只得解释道:“续之你不清楚,自从周郎出任南郡太守以后,依托东吴水军巡游江上,并遣兵占据荆南多处要隘,在各个方面对我们的限制都很厉害。但荆州士民百姓大都倾向于我,事实上他又限制不了,徒然滋生出诸多矛盾。”
雷远有些歉意:“我等此前在淮南时,与吴侯颇有往来,然而最后却选择投效主公,想来这也会引起周郎不快。”
“那倒无妨,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这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周郎此前为此修书于我,我已经给了他答复。”刘备摇了摇头,并没有告诉雷远他已经同意向周郎移交夏口重镇,作为接纳淮南民众的交换条件。此刻将这情况说出来,太像是市恩要挟了,刘备不愿如此。
他继续道:“周公瑾有文武筹略,自是万人之英,但他久当方面重任,自作主张惯了。我相信他的很多想法未必就是吴侯的想法,在这其中,大有周旋的余地。所以,我将去京口面见吴侯,重申双方合力抗曹的重要性。听说,吴侯此前在合肥一线作战不利,或许这也可使他明白曹孟德的威胁,由此坚定巩固两家联盟的决心,消除误会。”
他向赵云颔首示意:“此行路途遥远,为防波折,得麻烦子龙随行护卫。”
赵云肃然道:“是。”
而简雍带着满脸促狭的笑容,趴在案几上向刘备连连挥手:“主公!主公!那件事呢?那件事可有结果了?”
刘备对老朋友的放纵简直毫无办法。
他指着简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沧桑的老脸上赫然流露出几分腼腆:“你……你这厮!既然要去京口,此事自然有结果了!”
他轻咳了两声,转而向雷远解释道:“不瞒续之,此次前往京口我还有一件要事,便是迎娶吴侯之妹。这件事情,双方已经谈了甚久,前日方才最终定下。如果顺利的话,孙刘两家的关系愈加亲密,很多问题就此便可迎刃而解了。”
第九十五章 巴蛇
当天上午,刘备与雷远等人尽欢而散,到了午后,雷远又邀请刘备视察了各处营地,勉励将士,直到天色渐暗,众人陆续各回本部营地。
雷远领刘备来到大帐,首先屏退扈从们,令他们守卫大帐左右,无关人等不得靠近五十步内。待到赵云按剑立于帐前,雷远殷勤点起烛火,与刘备正式商议淮南人众的落脚之所。
这等大事,自然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定下,刘备亲自铺开一幅舆图,先向雷远解释了荆州局面的变迁、荆南各地的情况,以使雷远对整个大势有所了解。
建安十三年末,孙刘联军挟赤壁之战的声威,溯江而上,大举进攻南郡。参与此次攻势的孙刘联军一方,由周郎统军,宿将程普辅佐,指挥黄盖、吕蒙、甘宁、周泰、蒋钦、凌统等各部,总兵力接近五万人;更有玄德公与关羽、张飞领兵为声援。固守南郡的,仅是行征南将军曹仁所部。以当时的形势优劣来说,周郎理应以巨石压卵之势粉碎曹仁。然而这场战斗前后迁延了整整一年之久,曹仁才委城而走,周郎擅于用兵的名声在此受挫。
此事雷远在淮南时也曾听闻,并由此对吴侯所部的陆战攻坚能力生出诸多怀疑来。可是,难道曹仁果然如此厉害,真能以区区本部匹敌江东六郡之众么?
“绝非如此。”刘备摇头:“孙刘两家将曹仁围困于江陵之后,按照此前约定,我遣云长领偏师三千断绝江陵北道,迫退襄阳曹军的支援,另外又遣翼德领兵一千,至周郎帐下助战。当时两家协力,本打算一举攻克江陵,也确实做得到。只是……”
刘备在赤壁大战之前,尚有精兵两万;赤壁战后又受降荆州之众,部众扩张何止倍数?号称孙刘两家协力,结果总共才派出四千人马助战,玄德公的意愿,不问可知。
雷远差点笑出声,好在他性格深沉,很好地掩饰住了笑意,只问道:“莫非有了什么阻碍?”
刘备深深叹了口气:“倒也不能说是阻碍。就在江陵战事紧张之际,荆州刺史刘琦在病榻前几番相求,请我尽快为他恢复荆州领地。昔日我寓居新野时,刘景升待我甚厚,他的嗣子在病重时如此恳请,我实在不能置之不理;无奈之下,只得尽起夏口之兵,火速括取荆南四郡,使之尽快归还到荆州刺史的治下。续之,想来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当然明白。刘琦虽是刘表之子,但并不会因为这个身份就天然拥有荆州治权。他的荆州刺史职位,完全是玄德公及其部属们所推举而来,他只是个幌子罢了。
玄德公不愿意吴侯轻易染指荆州,所以才会消极对待孙刘两家合攻江陵,而积极起兵夺取荆南四郡。刘琦的嘱托,就是此举的大义所在。
毫无疑问,玄德公是从草泽之中崛起,白手起家直到能够撬动天下局势的英雄,不是迂阔的宋襄公。他固然仁德爱民,但真到需要权谋手段的时候,他有什么不会的呢?
而这样的谋划,只适合展现在玄德公和亲信们的商议场合,决不能暴露于外。出了帐幕,所有人都知道孙刘联盟牢不可摧,而玄德公即将迎娶吴侯之妹,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一点。
雷远正色道:“这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善行。主公真乃仁厚之主。”
两人眼神一触,颇觉默契,于是继续。
“我领兵南下不久,即被周郎所知,周郎不愿荆州重回刘景升之子的治下,火急调动水军装载兵力,以黄盖、周泰为将,全力进攻荆南。短短半年的时间里,两家的兵力各自扩张,最终在荆南四郡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局面。正因为这段时间里,孙刘两家的主力都在荆南,这才使得曹仁苟延残喘一年之久。如今的荆南四郡,以所领的城池、人丁来计算,自然是我更多些。但是东吴所据也不在少数。”
“续之,你看。”刘备在舆图上指点着说道:“这便是荆南四郡了。长沙郡北部俱在东吴之手,其中尤以巴丘、临湘为重要据点,而武陵郡这边……你看,东吴以黄盖为武陵太守,占据武陵郡治临沅、汉寿、益阳等地,又以周泰驻军在澧县,向北与夷陵呼应。续之,对此你可能看出什么?”
刘备这么问,便有些考较的意思了。
雷远抖擞精神,反复端详着地图。这样的舆图,对他来说可谓是粗劣至极,好在他前世颇曾往来于湖南湖北,这时凝神细思,前世的所经所见便渐渐浮现出来,虽然时隔千余载,那些城市早已不同,但整个的山川走势、河道流向大体还维持着昔日的格局,足够作为雷远的参照。
半晌之后,他慢慢地道:“主公,我不熟悉荆州地理,只能以此舆图为据,姑且说来。”
“续之请讲。”
“荆州广阔而多水,故而各城、各地之间的联络,都仰赖于水道。自北向南的四条重要水道,分别是澧水、沅水、资水、湘水。东吴凭借水军强盛,恰恰夺取了这些水道上的据点。”他踏前一步,依序指点解说道:“主公请看,澧县扼住了澧水,临沅扼住了沅水,益阳扼资水,而临湘扼湘水。在这四条水道之上,又有巴丘为东吴水军驻地。由巴丘出发,巡行四水,万一有事,进退攻守无不如意。”
他用双手覆盖在舆图上,作势攥紧:“与之相比,主公所领土地虽广,城池虽多,人民虽众……然似巴山之蛇,一旦七寸予人掌控,纵有食象之能,无能为也。”
想到这处处受制的局面,刘备再度叹气。可他看着雷远,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续之,你还敢说自己不熟悉荆州地理?”
这样的判断力,在左将军府中,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既然雷续之明锐如此,那后继的安排,就会很好说了。
这时暮色已然苍茫,刘备起身亲自取来一盏铜灯,摆在舆图边缘照亮。
局势如此被动,为什么自己还要动用赵云这样的重将,动用视若珍宝的白毦精兵数百投入茫茫灊山?那是因为自己需要一支新的力量,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秤砣,重重地砸进荆南!
“我要打破这个局面!”刘备大声道:“续之,你再看!”
这名两鬓染霜的老军人探手指划舆图:“孙刘联盟抗曹的主旨,绝不可动摇,但这不代表我们不能有所作为。我意欲将淮南人众投入到两处,以制约东吴。续之,你和庐江雷氏的部曲子弟,可自行选择一处落脚,另一处,则交给归属左将军府的编户齐民。”
刘备指出的两处,一个是零陵郡北部的昭陵县;另一个,是在公安以西、夷道以东,以南郡孱陵县西部为主,再并入周边各地而新设立的县,名叫乐乡。
雷远仔细观看舆图,揣摩玄德公的用意。
既然能被左将军府择为数万人立足之所,自然都是原川旷远、田土膏良之地,这方面不用担心。
昭陵是零陵郡北部的军事重镇。此地东距洞庭,西连五岭,接九疑之形势,控三湘之上游,与长沙并为唇齿。如果以军民万人屯驻以此,足可以阻止东吴的力量南向渗透,确保零陵、桂阳两郡。
而乐乡……雷远只知道此地西接峡江陆道,北与江中沙碛相连,是江津间的要隘。至于其它的……雷远久久凝视地图,渐渐明白,凭借此地切断东吴势力向北发展的通道,可以保障左将军府驻地公安城的侧翼安全;同时,以乐乡为基地往西南发展,能够深入五溪、弹压荆蛮,往西北,则能够直入三峡,打通“跨有荆益”的唯一通道!
这两处,都是压制东吴势力扩展的关键之处,在这两处分别投入两万余的人众,就像是在东吴势力范围的边缘凭空筑起高墙巨坝。东吴以水道优势切割荆南领地,而玄德公则凭借陆地上的城池据点,反将彼辈限制在水道的狭窄范围,再也动弹不得。如此一来,左将军府的力量反倒可以自如抽调,从而夺取主动。
这是针对东吴的一面。而玄德公的这个安排,又有因应雷远在灊山中要求的一面:通过将淮南人众当中,属于左将军府的那部分编户齐民,与属于庐江雷氏的部曲子弟分成两处安置,从而确保左将军府能够切实收编民众,也阻断了庐江雷氏利用其影响力,继续控制淮南人众的一切可能。
这不是阴谋,而是再坦然不过的治理手段;一切都摆在台面上,摊开了利弊,有得必有失,任君选择。
刘备沉声道:“续之,此前我已在左将军府中颁令,以令尊功绩,擢为偏将军,印绶官服等一应封赠,克日即到,眼下令尊病体未愈,由你代领即可。而对你本人的任命,须得看庐江雷氏意欲立足何处。如在昭陵,我将重设零陵北部都尉一职;如在乐乡的话,续之暂为乐乡长,日后,则可出任荆州护南蛮校尉。”
他以手撑地,起身伸展了下腰身:“当然,这决定如此重大,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三日、五日,想来还能等得起。”
话音未落,雷远探出手臂,在代表乐乡的小圈上点了点:“何须迟疑?主公,我愿出任乐乡长。”
刘备回身看看雷远神情,奇道:“这两处的地理环境或有优劣、所关联的职务也有高低。续之竟不需要商量商量,仔细权衡的吗?”
雷远连连摇头:“都是为主公效力,何须计较官职?我只想到,庐江雷氏本是山野间的土豪。既然来到荆州,便希望距离中枢近些,最好能常在主公眼前,这样才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若去昭陵,离公安城太远了,那就依旧是山野间的土豪,我岂不白忙了一场?”
刘备大笑。
与雷远之间的正事既然谈得顺利,刘备觉得十分愉快。眼看夜色已深,他索性便不返回夏口,提出就在大帐与雷远同榻而眠,抵足夜谈。以当代的风俗,男子同榻而眠,更显交情深厚。
雷远虽不习惯,但玄德公盛意拳拳,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推辞,无奈之下,只得从了。
当夜两人又谈说他事,或谈民生疾苦,或谈山川地理的形势,偶尔又提起秦汉以来兴亡的事迹。刘备经历丰富、见闻广博之极;而雷远凭着前世的记忆,纵然注意藏拙,也时有独到的见解。
两人直谈到天色放亮才歇。
次日才知,赵云整夜未眠,侍从在外。雷远连连向赵云告罪。
第九十六章 乐乡(一)
建安十四年,十二月中。
刘备公务繁忙,并未在夏口多待,很快就折返公安去了。他得认真准备即将到来的京口之行。淮南豪右的大队人马在夏口等了两天,随后按照刘备与雷远商议的结果,拆分成了雷氏宗族徒附和其余百姓两部。
因为荆州水军的运载能力有限,雷氏徒附又拆分为三队。第一队由雷远亲自带领,携带大部分的辎重,率先搭载船只前往乐乡。
为了装运这数千人的庐江雷氏徒附,荆州水军除了必须保持战备的船只以外,几乎将所有的家底都拿了出来,合计大小船只二百余艘,其中包括了两艘巨大的楼船,另外,还征用了一些渔船。船队云集夏口之时白帆蔽日,气势甚是宏大。
临时调度大规模的船运,绝非易事。主要的难点在于,船只的载重量大小不同,而雷氏徒附各部、各队的人数、辎重规模也不同。如何将之妥善安置到每一艘船上,既使得各部的编制不至于太过散乱,又保证每艘船只的运输能力得到较充足的使用,辛彬、周虎等管事们已经反复计算衡量,费了不少心力。可到了实际登船的时候,总会生出各种新的矛盾或麻烦来。
好在雷远此前在灊山中长途跋涉的过程中,已经将原本分散在各家宗族的部曲大致统合,合计三千余人,这些部曲全都归属在庐江雷氏下属,受郭竟、王延等曲长的统领。此刻这三千多的部曲发挥出了作用,至少确保了登船现场的秩序井然,各种矛盾都得到顺利的解决。
荆州水军方面,倒不至于由关云长亲自负责这次运输任务。出面的将领,乃是关羽之子,担任荆州水军督将的关平。关平的性格极其细密谨慎,谈吐也很客气,简直不像通常所见的武人。他与雷远的协调配合也很顺畅。
所部全体登船以后,船队编组,放舟起行。因为冬季水浅,所以没有选择穿行汉水、夏水再至江津的路线,而是直接沿大江上溯,先向西南经赤壁、陆口,经过洞庭以后,再转向西北方向,最终抵达油口以西的乐乡。
这段路程说短不短,逆流而上,也急不得。
半路上,另有左将军府的一名年轻属员蒋琬受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之命登船,随身携来相关的文书,为雷远介绍有关乐乡县的具体情况。
乐乡县的范围,大概是孱陵的西部,以前汉时的高成县为主体,再加上夷道县的一部分和佷山县的一部分。高成县在建武六年时被省并,数百年来,原有的县城旧址之上陆续兴起过几个聚落,也曾经作为乡邑的中心。县城周边有几处水量丰沛的溪流,汇入到更南方的洈水和油水,可以通行小型的船舶。
因为去年以来,有一批从江北鄀县迁移过来的流民屯聚在县城旧址居住,而鄀县古名乐乡关的缘故,左将军府筹划在彼处新设一个名为乐乡的县。如今以乐乡县作为淮南人众的重新扎根之所,也体现了良好的祝愿。
只不过,因为过去数年的兵荒马乱,左将军府忙于处置军务,政令尚未直接及于此地。当地的流民也好,荆蛮部落也好,甚至可能还有逃散的败兵,都得雷远抵达以后自行应对。
这倒也在雷远的预料之中。随他第一批前往乐乡的,包括两千名敢战的部曲,和相关的武备,以此为凭,足以慑服一县了。更不消说还有蒋琬的协助。
蒋琬是零陵人,少有令名,刘备在公安立足以后,召他为书佐,作为左将军主簿殷观的下属。殷观年迈体弱,诸多事务都由蒋琬代理,而蒋琬处置得井井有条。许多人由此认为,蒋琬的高升不过指日间事。果然,当玄德公新设乐乡县的时候,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便推荐蒋琬担任县丞。
任谁都知道,这个乐乡县丞,可不仅仅是普通的县长佐贰之吏,同时也担负这左将军府与庐江雷氏这有力豪族间的沟通协调职责,这是左将军对蒋琬的信任,也是对他的考验。
数日之后,船只抵达乐乡境内的港湾。
港湾规模甚小,因为年久失修,可以停船的码头也不够,船只不得不轮流停靠。还有许多人只能涉水上陆。
蒋琬带了若干吏员先期下船,负责现场的指挥。他对港湾附近的地形很是熟悉,显然事先做过功课。
根据蒋琬的安排,首先尽量腾出可供下船的空间,然后将附近的平地分成三个区域。
如果某艘船只搭载的是建制完整的部曲,就让他们直接去设定为营地的区域,由王延在那里接应人手,并立即将之分派去搭建晚间住宿的营寨;如果船只搭载的是携家带口的普通百姓,则让他们在另一区域暂时等候,由周虎负责安抚之,待到营寨修建完毕以后再行入驻;如果是雷远本部的甲士或者骑队,则进入第三处区域,经过郭竟的整编以后,由军官带领折返现场,参与维持秩序。
这样的安排,可谓十分妥当。
饶是如此,毕竟也有数千人快速地下船,现场难免纷乱。有下船后找不到本部同伴的;有在船上晕船体弱,急需诊治的;有因为足踏实地而太过高兴,肆意奔走呼号结果遭到军官责打的;还有哭闹说找不到关系身家性命的行李的。一时间整个港口人喊马嘶,喧闹的有如集市。
雷远倒是难得清闲。他停留在楼船上,与关平聊着天,待到大部人马都登岸以后,才向关平告别,领着自家亲卫扈从登岸。
蒋琬还在忙碌,周虎带着几个地位较低的管事,匆匆赶来迎接。
雷远向周虎摆了摆手:“你自与蒋公琰协作,尽快安置部伍。我先往乐乡县城去看看。”
相比于北方,长江以南虽经多年以上的开发,总体来说仍属偏远,因此郡县的分布较少,每个郡县的辖区都非常之大。乐乡县是从夷道、孱陵、佷山三县各划了一块区域出来,但是南北东西的县境,也各有将近百里的距离,面积几乎及得上中原地区的一个小郡。县城的位置又偏西,与港湾有些距离。按照大队人马行进的速度,恐怕两天以后才能抵达。
所以,雷远打算带领少量随从,先行前往探看。
这都是早已安排定的,周虎连声称是。
刚转身走了几步,雷远又将他唤回来:“记得向各处营地重申军令。江南瘴疠之地,恐生疾病,又或有水土不服之事。各部人丁,如需喝水,务必煮沸之后饮用。此事重大,违者必予重责。”
“遵命!遵命!”
雷远看了看身边,樊宏、李贞两人俱在,还有名唤**、李齐的两人,也是最初那二十余名扈从中的幸存者。他另外再点了一支骑队,从容策马而去。
走了不过数里,便觉周边环境与港湾处的热闹相比,恰成鲜明的对比。
雷远在一处十字道口勒马观看,唯见林木茂盛,大概是因为地气湿润的缘故,即使在冬季也不显凋零,成片林地蔓延至西边远处,隐约与横亘群山相接,愈显苍莽。然而实在殊少人迹。
按照向导所说,此刻所处的东西向道路乃是峡江水陆道的东段延伸部分,属于前汉时修建的官道。路基高出两侧地面,路面宽阔,两边还有行道树……可即便雷远站在这官道上许久,也不见半个人影。
荆州之凋敝,由此可见一斑。
李贞跟着雷远张望片刻,不禁叹道:“我曾见书籍上写,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食物常足,不忧冻饿……想不到真的来此以后,所见唯有荒僻山野,比淮南还要不如。”
雷远点了点头:“所谓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本非虚言。我们所处的南郡,曾有七十余万口,无论农、商、冶炼、手工,都很繁荣。中平以来,天下大乱,唯有荆州年谷独登、兵人差全。如今这景象,乃是建安年间战争和瘟疫双重作用的结果。含章,你可以请向导来,问问他,这些年荆州发生了什么。”
此刻随同雷远的,或者是最初时一同出生入死的扈从,或者是近期捡拔于部伍中、具备忠勇表现的良士,雷远常常带领他们展开些讨论,以促使他们的眼界逐渐开阔,获得进步。
这位向导乃是蒋琬的远支亲族,本身在孱陵县担任小吏,约莫四十岁上下,衣衫简朴,谈吐却颇显见识。听得李贞询问,他便将相关的情况一一道来。
这些年来,中原多事,荆州虽然起初俨然乐土,可最终仍被卷入到了乱世的浊流滔滔之中,尤以建安以来,跌宕尤甚。
首先是大疫。建安初年,原本流行于北方的疫病传入荆州,不到十年间,纵使生活条件优越的大族,丧于疫病者也往往超过半数。普通百姓的死伤更加惨烈,某些通都大邑里,十室九空、家家戴孝,绝非虚言。
次之又有连绵不断的战争。有长沙太守张羡联合零陵桂阳两郡,与荆州牧刘表旷日持久的对抗;再有交州刺史张津屡次北上犯边;与此同时,在襄阳宛城一线,又有刘表、张绣联军与曹军的多次作战。到了建安十三年,数十万如狼似虎的曹军南下,随后又是孙刘联军反攻,战乱波及荆州全境。战火熊熊,数载不熄,杀戮之众,无以计算。
战争和瘟疫导致原有的社会秩序崩溃,而社会秩序一旦崩溃,又诱发了社会伦理与道德的土崩瓦解,数年之间,整个荆州就崩乱到了所有人想象不到的地步。豪族起兵交相攻击,流寇四处劫掠、戕贼百姓,而黔首黎民任人践踏宰割,死伤相枕……人性之恶至此如洪水漫溢,难以收拾。
玄德公从曹操手里夺取的荆南四郡,大致都是这样的情形;东吴所控制的南郡和江夏、曹操所控制的南阳,莫不如此。而庐江雷氏即将落脚的乐乡县,同样也是如此。
谈说间,已行了二十余里,眼看暮色将至。负责探路的樊宏兴冲冲赶来:“小郎君,前头有个驿置,正好借宿。”
第九十七章 乐乡(二)
据乡里宿老们说,这几年的气候,与往年大不一样。叱李宁塔也这么觉得。往年这时候,虽然也是冬季,但在山林里地气温暖的低洼处,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找到结着果子的果树,能管一顿饱。
可是这几年的冬天真冷。去年下过两场暴雪,压塌了许许多多的房屋,死了很多人;今年这时候,有些地方的溪水都冻住了,那风更是冷得啊,就像是带着许多把看不见的小刀子,慢慢地割着你的皮肤,让你痛,让你僵硬。
叱李宁塔坐在一堵矮墙后头,把单薄的衣服裹紧些,然后每隔一会儿伸头出来张望下。
他所在的位置是在荆州南部,公安和夷道之间的官道。这段官道是蜀地来客前往荆南各郡的必经之路,听说很久以前很热闹。然而这两年来,官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传说中有很多车马的商队,更是从不曾见。据说,是因为北面和南面的两个汉人大渠帅打了起来,死了许许多多的人,所以一时间没人做生意。
这倒是很好理解。叱李宁塔的寨子以前也和汉人做生意,用兽皮、兽角、药材、生漆之类,换取铁器、粮食和盐。后来寨子被敌人打破,寨子里的人都死了,于是也就没有生意了。
叱李宁塔是个流亡的五溪蛮人,他的名字与沅水深处一棵大树相同。据说那棵大树足有九千岁,是蛮人始祖盘瓠亲手种植的神树。然而某天这棵神树被雷电所击,轰然倒塌,大树倒塌的那一天,寨子里出生的孩子,就继承了叱李宁塔这名字。
那大概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叱李宁塔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幼年的时候,某个夜里敌人来袭,他躲进山里不停的走,最后到了汉人的地方。
这些年里,他有时候以打猎为生,有时候为某些庄园做短佣,换些吃食。可惜怎么也吃不饱,叱李宁塔能顶五个人的力气,却要吃十个人的饭,好像汉人不喜欢这样的,所以常常会打起来,叱李宁塔就把打他的人一个个地锤死,然后逃走。
这种事发生了好几次,最后愿意收容他的只剩下这个驿置。
现在,驿置里的汉人都躲在暖和的屋子里烤火,只有他被勒令待在外头,注意是否有行旅前来。
叱李宁塔沮丧地叹气。风呼呼地吹过来,真的有点冷,他把身体往矮墙后缩得紧些,决定偷一会儿懒。
这所邮驿,是很久以前汉人大渠帅修建给过路人休息的地方。现在有一个叫刘郃的小吏带着十几人住着。大概半年前,他们都被一个叫玄德公的大渠帅任命为驿人,还分了地下来。叱李宁塔平时就帮他们种地。
这时候,驿人们正在聊天。叱李宁塔的耳朵很灵,就在外头听着。
此前驿人们曾谈起,玄德公有意在这里新设一个县,并且派遣官吏来管理。昨天,他们似乎知道的更多了,据说,之所以要设立这个县,是为了安置一批从北方逃亡过来的大宗族。这情况不禁使得驿人们十分担心,不知道那些宗族是不是好相处,害怕自己的利益会受到侵害。
到了今天,有个要往夷道去的信使知道了更加明确的消息,正在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转述。
“几个月前,吴侯带着几十万的大兵,在那里和曹操厮杀一场,结果么……没有玄德公帮忙,吴侯到底不是曹操对手。吴侯撤退的时候,令了当地的大豪族庐江雷氏,负责断后。庐江雷氏尽起本族部曲万人,与曹军连番血战,厮杀得那叫一个惨烈!”
正在讲解的信使非常满足于自己被大家簇拥着的情况,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那场大战。
在他口中,曹军与庐江雷氏的战斗,真是波澜壮阔**迭起。口沫横飞了半晌,他才回到正题:“既然杀退了曹兵,那庐江雷氏也不恋战,便带领宗族数万口,投玄德公这边来,玄德公这才要将他们安置在此!”
前面那些,叱李宁塔根本没听懂。这几句他明白了,然而如果杀退曹兵,那不是应该回到自家寨子继续过日子么?逃什么?只有打输了的才会逃吧?
叱李宁塔抬起头,透过窗棂,看看屋子里。
屋子里,有个身披葛布单衣,手脚都很粗糙的农夫忧虑地问道:“这么说,那可是非常强横的大族了。也不知道他们讲不讲道理,会不会侵夺我们新开的田啊?”
这些年里,所谓强宗大族的做派,其实和贼寇也没差许多,掠夺乡里的事都是寻常。更不要说来的是江北的豪武家族,农夫们难免担心。
另一名农夫抱着膀子,梗着脑袋道:“谁敢乱来,我们就和他们闹一场!”
信使毕竟是吃公家饭的,眼看这农夫竟敢在自己面前说什么“闹一场”,显然无视了自己的身份,于是有些生气了。他大声道:“你可知道,庐江雷氏的小郎君,马上就要来了!这位雷家小郎君手持一根长矛,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
信使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长枪模样,向那农夫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
农夫刚说了句硬话,忽见信使瞪着眼,对准自己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再说,转身走出屋子去了。
信使吓退了这人,这才志得意满地兜转回来落座。
屋子最外侧,靠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个榻子。榻上一名中年吏员腿上盖着毯子,呲溜呲溜喝着热水,瞥了一眼信使,大声安慰众人:“大家都是寻常的驿人、农夫,操这份心作甚?乐乡县的范围里,又是溃兵,又是宗贼豪帅,又是五溪蛮,南面还有东吴的驻军,这些都是大患,谁见了不头痛?就算庐江雷氏来了,不得先应付那些货色?那些就足够让他们焦头烂额了,到时候,哪有精神与我们这些蚁民为难……”
雷远踏进驿置正门时,正听见厅堂里传来这番话。
樊宏哈哈冷笑一声,李贞连连摇头。
驿人们此前谈得起兴,全不曾注意外界官道上的动向,偏偏负责观察的叱李宁塔还走了神,于是竟然被雷远等人直闯进驿置内部。这时候有人在前院冷笑,他们如何听不清?
有人从对着前院的窗棂间探看,只见雷远等数人骑策良驹、挟弓带刀,个个气势不凡。正门以外,还有披甲的武人陆续近来,如何不知是有贵人来到?顿时慌了神。
只听到厅堂里一阵轰隆乱响,大概是驿人们慌忙整理房中摆设,顷刻后,一名吏员模样的中年人,从厅里出来迎接。这中年人个子甚矮,额头上有一处刀疤,体格十分粗壮;虽然一边收拾衣服、整理冠带,但脚步不乱,神色倒还镇定。
他向雷远行礼问候,又自称乃是暂时负责此处驿置的小吏,名唤刘郃。他的嗓音有些嘶哑,雷远一听便知,正是适才叙说溃兵、宗贼豪帅云云之人。
雷远也不急着报名,只道:“我们要去乐乡访友,欲在此地借宿。如驿中尚有空闲的房屋,还请足下安排。”
“是。”刘郃道:“请随我来。”
刘郃领着众人转到后院,那里有空闲的房舍,还有一处单独的马厩。
刘郃抱歉地道:“可惜房舍破败,我们尚未来得及维修……只好委屈贵人。”
确实是破败不堪。这驿置原本的规模不小,但是好些房舍都已坍塌,其上荆棘灌木横生,有几处墙体也摇摇欲坠,临时用木桩子支撑着。后院里能够住人的,只剩下了正面的这间大屋。自从丧乱以来,各地的邮驿大多如此,雷远在汝南时,甚至见到过驿置被猛兽据为巢穴的。
雷远往大屋里踏了一步,只见打扫得甚是清洁,于是微笑道:“无妨。刘君在此处维持不易,辛苦了。”
此时樊宏等人开始安置行礼马匹,又在偏房铺开被褥之类,动作格外麻利。在江面上吹了几天彻骨寒风,众人都已难耐,这驿置虽然破败些,但也足够让人好好睡一觉了。
李贞带了几人,往正房里摆放了席垫等用具,又有其他驿人端了火盆奔来。
“不瞒刘君。我姓雷,名远,字续之,乃是庐江雷氏之人;你们适才所说的雷家小郎君,便是我了。”
刘郃微微吃了一惊,苦笑着再度行礼:“见过小郎君。”
雷远伸手虚扶:“不必多礼,我有事想要请教,能否进来稍坐?”
“不敢当,贵人尽管问来。”刘郃连忙进来,恭谨落座。
两人先随意闲聊几句。
雷远这才知晓,原来刘郃本是荆州军中吏员。曹军南下时,荆州军各部多有溃散,他也脱离所属军队,转而携了乡里数十人渡江避难。当时此处驿置已经完全荒废,所以便被乡人们占据下来,聊以存身,过程中的筚路蓝缕也不必多谈了。
后来玄德公渐渐安定荆南,就在数月前,派遣督邮巡行各地,因为刘郃应对得当,便被任命为驿置的小吏,暂且负责运营。他的乡里若干则成了驿人,开垦出的田地被划为驿田,算是得到官方承认了。
区区一名逃亡的军吏,能在乱世里竭力保全自身、庇护乡人,着实不易。雷远赞叹几声,又诚恳问道:“适才我听刘君说到,乐乡县中,有溃兵,有宗贼豪帅,有五溪蛮,南面还有东吴的驻军,都是大患……不知能否为我细细讲来?”
第九十八章 乐乡(三)
过去这段日子,荆州各地风云变幻,刘景升之后是曹操,曹操之后是孙权,每一次的变动都伴随着腥风血雨、生灵涂炭。直到玄德公在油口立营,各地才渐渐看到了安定的曙光。
刘郃的地位虽然不高,但凭借数十年来的见识积累,判断力可不差;他能够感觉到,有些人只是荆州的匆匆过客,而新的主人已经来临。
他更明白,玄德公既然以乐乡县来安置庐江雷氏的人众,那么今后雷氏必定就是此地说了算的大豪。这种豪族一旦落脚,日后庄园阡陌横跨数乡或数十个亭,部曲徒附无数,兼具强大的武力、财力和影响力;整个乐乡县都会匍匐在庐江雷氏的羽翼之下。能够提前和庐江雷氏的小郎君结下一点小小的情分,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刘郃是个有经验的老吏,却不是擅长周旋应对的书生。他与雷远对坐相谈,本就有些拘谨,雷远如此问来,像是上官考较下级,仿佛要他组织出一篇大文章来,这便叫人为难了。他愣了半晌,眼看着额头上急出一层汗滴,又慢慢地随着刀疤往下淌。
雷远见状,知道是自己问得不妥。
最近几日在船只上,与蒋琬谈论得多些,不知不觉间,言辞也显得正式、持重。然而与士子书生相处的方式,却不能用到田间地垄中,更不能施加于草野中人的身上。
他立即示意刘郃放松些:“刘君,你既然担任本地驿置的吏员,一定很熟悉乐乡的情况;适才你对同伴们说的,想来也出自于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以,不必紧张,我只想听听你的所见所闻,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可好?”
说着,他换了个略微惬意的坐姿。
这种手肘支着案几,侧身盘腿的姿势,放在士子眼中恐怕会被当做侮辱。
但刘郃见了,果然就放松了很多。他摸了摸身下的席子,发现那席子是用牛皮做的,连忙把腿伸出来,撇到地面上,然后低声出了口气:“要说所见所闻……确有不少可说的。小郎君如果不嫌我啰嗦,那我就零零碎碎地说些。”
雷远笑道:“不嫌,不嫌。今夜投宿在此,正愁无法消磨时间呢。或者……驿置中可有吃食?我们边吃边谈。”
驿置本有提供食物的职责,这却是刘郃忘了。他连声致歉,亲自出外,唤同伴们为众人取了晚餐来分发。食物简陋,每人唯有腌菜一盏、麦饼两个,豆粥一勺。樊宏只觉食不下咽,拿了些肉干出来佐餐。
豆粥煮得不透,豆子在嘴里骨碌碌滚来滚去。雷远费劲地将之一一嚼碎,重新提起原来的话题:“我听刘君说起那些‘大患’,语气中颇显愤懑……想来是吃过亏的?”
“岂止吃过亏……还死过人,死过很多人!”刘郃长叹一声,把手里半块麦饼放下:“小将军你不知道,此前曹军南下的时候,襄阳至江陵各处的军队,或者投降,或者逃散。因为曹军凶暴之名,逃散的更多些,其中大部分,都劫夺船只渡江,在江南各地陆续驻足。像我们这些人,骨子里还是想过安稳日子,只要抵达曹军威力不及之处,就慢慢收拢百姓,开荒种地;有些性子凶悍的,纠合部众聚啸于险阻之处,隔三差五向各处村庄聚落征集物资……他们总还讲些规矩,不至于刻意残害百姓。”
雷远点头。刘郃说的后一种,分明与灊山中的淮南豪霸们等同。都是以败兵、溃兵为部伍核心,逐步聚集亡命之徒,最后形成具有一定规模的军组织。只不过淮南豪霸们身处曹孙两家之间,在相当时期内左右逢源,因此规模发展到了极其庞大的地步,而乐乡县的这些……随着玄德公渐渐整顿荆南各地的治理,他们的末路就快到了。
“刘君说的这些,就是所谓宗贼豪帅吗?”雷远问道。
“没错,但宗贼豪帅们可不止这些,还有其他的……小郎君,我们先讲溃兵。”刘郃三两口咽下肉干。
“好,好。”
“……但是还有些溃兵,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正常的营生,他们一味以杀戮劫掠为能事,已经习惯于肆无忌惮地为恶了。他们……他们已经不是人了,是贼,是畜生。”刘郃说到这里,嘴唇有些哆嗦:“那些人,都是疯的!”
他拨开乱发,露出额头斜长的伤疤给雷远看:“小郎君你看,这就是那些人砍的。当年和我一起渡江南来,聚集在这个驿置的,最初有十几个军中的老兄弟,后来才陆陆续续聚拢了周边百姓们,等到收粮的时候,那些溃兵就来了,他们连种子粮都不给留,还要抢夺女眷!我们只好联合了周边几个村社和他们厮杀。虽说溃兵们来的只是小股,可前后斗了几次,军中的老兄弟死得只剩三个,周边无辜百姓也折损甚多。要不是后来机缘巧合招了些荆蛮护卫,只怕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那应该是去年的事?还是今年?”雷远看着刘郃额头处皮肉翻卷的刀疤,像是有些日子了:“应该是去年吧?”
“去年的事。”刘郃道:“今年以来,周边原本还有的几个聚落,或者被杀尽,或者投靠宗帅去了。那些溃兵们渐渐抢不到什么东西,很多都退入蛮部去了,但每隔些时日,还会出山劫掠粮谷、财货之类。”
“这些便是溃兵之患了……然则,玄德公既治荆州,未曾试图剿除彼等吗?”
“玄德公自然想过办法。两个月前,刘封将军曾经带领部众人巡行此地,攻破了一处溃兵们聚集的山寨,斩杀百余,又收编了余部……然而玄德公有荆州各地要管,军马也不能长驻在此,所以刘封将军一走,溃兵依然肆意妄为。”
“原来如此……”雷远笑道:“不妨事的,今后我会想办法解决。”
经历了灊山中那场厮杀之后,雷远从外表看来与此前并不不同,还是一副客气有礼的姿态,可实际上,亲身参与残酷搏杀带给他带来了勇略、统领数万人丁的经历培养出了他的自信,身为曾经和张辽正面对敌过的人,怎么会把散兵游勇们看在眼里?
从雷远轻描淡写的言辞中,刘郃感觉到他的强烈信心,于是有些诧异地抬眼看看雷远。
“刘君,接着说宗贼豪帅。”雷远提醒他。
“是,是。”刘郃连声道。
对于刘郃来说,那些名为溃兵,实为贼寇之辈,是给他带来惨痛记忆、难以抵挡的的恶人。但对雷远来说,这些人徒然依仗武力,却没有地方的根基,很容易应对。因为庐江雷氏最不缺的就是武力。反倒是其他的,宗贼豪帅、五溪蛮乃至武陵的东吴势力,说不定要难对付些。
“至于那些宗帅们……”刘郃想了想:“此前提起,有些是荆州溃兵转变来的,但大部分,还是襄阳等地南下的豪族,比如梁氏、黄氏、杜氏、程氏等。这几家都是规模较大的,其他还有十余家。他们都能够动用上百名、数百名徒附宾客,兴修坞壁,占据地利,彼此呼应。虽然打着庇佑一方的旗号,其实形同割据,也有纵横劫掠的斑斑劣迹。”
雷远问道:“本朝以来,地方上豪族大姓的势力就很猖獗。然而,这些宗帅的势力再怎么强盛,不过是一偏僻小县中的乡间恶霸而已,若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但付县中一狱吏足矣,何至于成为刘君口中的大患呢?”
刘郃连连摇头:“对于孱陵、夷道、佷山等县来说,乐乡所处的位置,诚属偏僻。然而现在不是有了乐乡县吗?乐乡县的膏腴之地,可几乎全在这些宗帅们的掌控之下,甚至……”
“甚至就连乐乡县的县城,如今都在一名叫梁大的有力豪帅掌握之中。”刘郃咳了两声,俯身向前:“小郎君,他们可不是暂居县城栖身。梁大的下属宗族、宾客、徒附合计数千余人,已经将整个县城当做了自家庄园。我曾听说,因为梁氏是从江北鄀县迁移过来的,而鄀县古名乐乡关,所以玄德公才会给新设立的县起名叫乐乡。嘿嘿,老实说,之前我们都以为,那梁大可能出任乐乡长的……”
有些尴尬,有些尴尬了。雷远此前曾听蒋琬提起,有鄀县流民屯驻于县城,却没有想到是这等情况。原来预定担任乐乡长的自己,竟然连县城都提前落在别人手里了。
这当然不会是操作失误,想来左将军府上下对此情形早就明了。
数月前,玄德公立营油口,将之改名公安,随即自周郎手中获得南郡南部诸县的管制权。但因为这数县原有的地方治理体系已经分崩离析,不复存在,所以至今为止,能够扎实掌控的只是公安、孱陵、佷山、夷道这几座城池罢了。在城池之间的广阔区域,绝大部分都尚未得到有效管理。
这种局面绝不可能延续下去,而各县令、长们的职责,就是尽快统合破碎的基层政权,重新建立郡府、州府的威严。在此过程中,对于宗贼豪帅之流,或者铲除、或者降服、或者收编,各自想各自的办法。
雷远哈哈一笑。或许左将军府正等着看呢:本身就是强大豪族首领的雷续之,会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问题?这其中的意蕴,可就很深了。
然而没什么好犹豫的,雷远很快就做了决定。他转而向刘郃询问另外两项“大患”。
夜色渐渐深沉,两人仍在谈话。
第九十九章 乐乡(四)
就在雷远在驿置中与刘郃谈话时,一名骑士从距离码头不远处的隐蔽树林中奔出,借助着月色,向西面疾驰。
这一骑不走官道,而是沿着江畔的起伏缓坡行进,奔行数十里之后,在驿置附近稍作停留。又有一人,悄悄牵马从驿置后方绕了出来,与之汇合。
两名骑士都带着从马,马术也颇高明,沿途换马奔驰,速度极快。不过大半个时辰,就奔到一处城池,在城门下高声呼喊。
城门开启,有人迎出来。为首骑士从马上俯身下来急问:“宗主在不在?”
“所有人都在,就等你们的消息。”
两名骑士扬鞭催马,急奔进城。
城池规模不大,只是借着地势,外有夯土包砖的墙体,显得十分规整坚固。而进到城内,反觉狭促,各种形制、各种朝向的屋宇和窝棚密集排列,毫无规划可言,把道路都快堵死了;高低不等的墙体又互相挤压堆叠着,感觉不像是房舍,倒像是某处树荫底下猛长出的一簇又一簇毒蘑菇。
两名骑士继续深入,直到城池的西北角。
那里有一片稍许开阔的场地,原先大概是校场,如今四周也是矮棘高树横生,本来平坦的夯土地面坑坑洼洼,还有条因天气盛寒而冻结了的溪流,从中间蜿蜒经过。
两人至此不得不下马,沿着冰面向前,抵达校场西面的一处大棚。
棚屋用巨大的原木搭建,四面开口,底下可容纳上百人会谈。此时棚屋内外,聚集了不少人。这些人年齿、形貌各异,有的披着甲胄,有人裹着皮裘,还有的穿锦缎衣服,颇显华丽,但每个人都身佩武器,举止颇具凶猛气概。他们正是刘郃所说,乐乡县境内的各家宗贼豪帅首领。
见两名骑士快步走来,这些首领们纷纷询问:“怎么样?怎么样?”
众人身后有一个沉重有力的声音道:“都进来说话,七嘴八舌,问不出名堂来。”
众人连忙拥进棚屋里,各自找了位置或坐或站,还有人干脆躺下。
棚屋里插了几根火把,黯淡摇曳的火光映照出正中位置有一领席位、一个案几。席上踞坐一条壮汉,便是他喝令众人都进来说话。
这壮汉年约三十许,形貌威梧,须髯丰盛。虽然天气寒冷,他却只披着一件短衫,将筋肉虬结的双臂暴露在外。随着话声,大股的白气从他嘴里喷出,慢慢缭绕消散。这人便是乐乡各处宗贼豪帅中较有实力者,原本有可能被任命为乐乡长的梁大。
梁大问道:“情况如何?”
“庐江雷氏的大队人马在渡口扎营,人、马、辎重的数量都非常多。另有一支骑队,前出到了刘郃的驿置里,不知道做什么。”
“你们只有两人回来吗?”梁大又问。
骑士颔首道:“老傅探查营地时靠得太近,遭到对方哨骑的追击,被射死了。”
数人惊呼出声。
那个唤做“老傅”的,乃是以骑术出名之人,兼又机警,谁知道就这么死了?
“只因接近窥探,就被杀死……这帮淮南人如此霸道的吗?”有人惊怒。
那便是军法,真没啥好说的。
“射死老傅的是什么人?”又有一名与老傅交好的宗帅急问。
“不知是什么人,看样子就是寻常斥候骑兵而已。”骑士叹道:“这次随船队前来的,至少有两千名精锐可战之士,其中骑兵大约三至五百,个个都弓马娴熟,骑乘的又都是北地高头大马,比我们骑着的那些驴子强多了。”
“驴子”云云,略微过了,那骑士的同伴身死,所以说些气话。荆扬等地素来缺马,宗帅们所用的马很多都是向西南的蛮夷部落交易来的;虽然体格粗壮擅于长途奔走,可是短距离内的驰骋追逐,确实不能与北方雄骏良驹相比。
宗帅们关注的不只是马匹。
有人颤声惊问道:“两千余名可战之士?你们没看错?”
这些宗帅也都各拥实力,但每人拿出三五十条精壮汉子,就算不错了,如梁大这样的豪帅,倾囊而出大概能有数百人。两千人的话,实在有些超乎想象。
那骑士叹气道:“两千人只不过是部曲,还有数千的徒附民众,据说之后还有第二批,第三批,数量比第一批更多……这第一批人手如今砍伐林木扩建港口,已经直接在港口边造出座老大的营寨来。”
宗帅们齐声叹气。
他们都是借着乱世,在政权威令不及之处横行之人,原本舒舒服服过着小日子,在自家深山险壑里的一亩三分地里称王称霸,将州郡视若无物。这样的舒坦日子过得惯了,谁愿意头上凭空来一个朝廷令长发号施令……偏偏这位朝廷令长还自带宗族为凭,乃是一条真正的过江猛龙?
有人弱声道:“朝廷不是有三互法么?这么做,怕是违背了朝廷法度?”
没人理会。在场宗帅们个个都是无视朝廷法度的,这时候拿法度说是,惹人笑话。
又有人狠狠道:“两千多人又如何?我们这里数十名宗帅,掌控的人丁加起来,可比他们强得多!这庐江雷氏若是乱来,我们难道会怕吗?”
其实不少人真是怕的,也有人居然真的不怕。宗帅们顿时一阵喧闹,有人自夸实力给自家打气,有人连声劝阻莫要狂妄,一时间,棚屋内人声鼎沸。
这时候梁大反倒面沉如铁,不发一语。
这些宗帅们,不过是觉得今后要受人管辖,说不定还要被征税征赋,所以心中不满。梁大的恼怒,比他们多得多,皆因他才是利益受损最厉害的一个。
按照此前与左将军府中吏员往来的听到的风声,此地将要新设一乐乡县,然后以实力最强的梁大为县长。然而梁大这人,看似粗豪,其实粗中有细,想事很是周全。他当时就觉得,没那么简单。
玄德公何以如此?把一群宗贼豪帅盘踞之地单独列出,再让豪帅们一个个为官为吏?这样的县,设了有什么用处?如果这般执行了,那么州郡的根基在哪里?赋税兵役所出的编户齐民又在哪里?
果然,不久之后,左将军府那边就有大吏传递书信来此,信中谆谆言道:梁大你想当这个乐乡长,就得表现出对玄德公的忠诚,就得为玄德公铲除那些不服管治之徒……否则要你何用?
于是梁大犹豫了。何谓不服管治之徒,梁大当然明白,可不就是自己身前这群同伴们吗?近年来,说起违反律令、骄纵横行、对抗县衙的事情,大家都没少干。然而这两年来大家抱团求存,不说同气连枝,确实彼此也扶助不少。为了玄德公的承诺,就下手吗?
该向谁下手?谁应该倒霉?他实在没法决定,前后犹豫了两个月,不能作出回复。左将军府那边,也并不催促,仿佛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这两天梁大才知晓,左将军另外派来了一位乐乡长;而且随同乐乡长同来的,还有他规模极其庞大、实力极其强横的宗族徒附部曲。很显然,左将军已经对梁大没有期待了。
可是问题还是原来的那个:这位庐江雷氏的宗主来此担任乐乡长,县中岂不更加充斥着宗族豪帅?那么州郡的根基在哪里?赋税兵役所出的编户齐民又在哪里?左将军府对乐乡长的要求,又是否一如过往呢?
梁大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哪怕身前不远处就是火盆,还是冷。
他猛打寒颤,起身抓了几件衣服,匆匆忙忙地往身上套着。
这样的强宗大族涌入乐乡,必定导致原有的局面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样的变化是自己愿意看到的吗?如何才能在这变化的局势中,维护自家的利益?梁大裹着层层衣物,反复思忖,不知不觉间,两眼凶光暴现。
忽然有人连声唤他,将梁大惊动。
“怎么讲?”他稳住心神,正色问道。
“我们再怎么争执下去,也拿不出像样的主意。可计算时日,一两天内庐江雷氏部曲们就要抵达此处。梁宗主,乐乡县城如今是你占着;你这东道,须得出个章程啊?”
一时间,所有人的眼神都对着梁大,对着这个在过去数年间带领各家宗帅于山野间开辟出一番局面之人。
梁大沉吟不语。
第一百章 乐乡(五)
雷远与刘郃没有聊到太晚,当晚他就宿在驿置里,但睡得并不好。
大概是因为这些日子饱受江畔寒气的侵蚀,从数日前开始,雷远觉得右臂的伤处有些恶化。那个伤处是在擂鼓尖最后与张辽直接对抗时,被张辽的长刀所伤;当时伤口从手背绵延到手肘侧面,长长一条皮肉都被掀飞了,甚至有一处隐约能看到骨骼。虽经救治,可近来右臂手腕渐觉难以屈伸,一旦夜晚遇冷,更加疼痛难忍。
当天晚上就冷得很。而驿置里的房子,又实在是老旧得厉害,深夜时,能够听见寒风呜呜地叫唤着,从破碎的窗纸、从墙角处的缝隙穿进室内。于是雷远每次睡着,很快又因为疼痛醒来,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夜,待到第二天凌晨时疼痛稍去,雷远居然睡过头了,直至日上三竿才醒。
雷远不禁有些尴尬。他连忙披衣起身,只听驿置以外,樊宏在大声呼喝示意。
雷远迅速将自己拾掇停当,出门探看。
只见从道路东面,一支千余人的队伍缓缓而来。
打头的是负弓带箭的轻骑,两骑或三骑一列,并辔前进,大概有百余骑;然后是一批着轻甲、持矛戈之类长兵的骑士,又是百余骑;更后方,是顺着道路绵延如长蛇的步卒队伍,或持刀盾,或举枪戟,或背负弓弩;又有数十面各色旗帜和重载的车辆夹杂其间。因为长时间的行军,步卒们有些风尘仆仆的感觉,但他们的行动依旧整齐划一,脚步踏地,发出整齐的声响,毫无疑问乃是久经沙场的精锐。
看到雷远出外,骑士们往左右一分,露出在队列中央行进的郭竟和贺松。
这两人大概正在讨论着什么。
较之于原先在雷远身边担任扈从首领时谨慎收敛的姿态,郭竟这些日子开朗了许多,居然和贺松这般性格冷硬之人也能聊得下去。
这名身怀将略的勇猛战士在历经许多年的磨难之后,已经回到了他应该身处的位置。虽然因为军务辛苦,郭竟消瘦了不少,脸上粗硬的须髯横生,皮肤也因为日晒雨淋变得粗糙了许多,但当他用简明的手势指挥军队前行时,那种不加掩饰的果断和自信,却为他增加了十足的武人威严。
当日在灊山中完整掌控了淮南人众之后,许多具体的事务,就不是雷远所能够一手操办的了,他终究不是行伍出身,有些细务,确实不甚了解。
原本按照宗族划分的建制需要重新整顿,新建的部曲队伍里上下级必须要熟悉认识,人员、军械、马匹、车辆都得登记造册、屯长、都伯以上的军官要拜见小郎君,重新领受腰牌印信,还有全面收集粮秣、财货等物资、严厉申明军法、制止混乱蔓延等等等事务不一而足。这些事务,雷远将之坦然托付给了郭竟和王延,而郭竟王延二人丰富的军务经验、软硬兼施的治军手段,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如今这两人已经是庐江雷氏部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地位凌驾于邓铜、贺松、丁奉等人之上。此番雷远调动两千精锐部曲先期抵达乐乡,除了本部扈从以外,负责率领其余兵马的便是郭竟,而贺松为其副手。
与郭竟的精神焕发相比,贺松显得有些见老。或许是因为小将军雷脩的死,对这位雷脩扈从首领出身之人打击太大,他明明年纪还不到四十,鬓发却有些花白。好在眼神依旧凌厉凶悍,骑在马上时,腰背依旧挺直得如同铁板。
两人见到雷远,连忙下马迎前。
雷远道:“此地距离乐乡县城尚有二十余里,让将士们休整半个时辰再行开拔,下午到达即可。”
顿了顿,他加重语气道:“抵达时,须得做好一切准备。”
郭竟重重点头:“我们明白。”
步骑以驿置为中心,扎下阵脚,稍许休息。
趁这时候,雷远催促樊宏、李贞等扈从收拾马匹行李,他本身则在衣袍内披挂了铁甲,又仔细检查了随身的刀剑武器。
刘郃为将士们安排休息的场地、准备饮水、草料等等,往来奔忙不歇,不久之后,他又与数名驿夫恭送雷远。
他望着雷氏部曲的队伍,有些艳羡地道:“这些都是虎狼般的将士啊,小郎君此去,必定能够扫平祸乱之人,使得乐乡县的百姓人民得享安定。”
雷远不禁哈哈一笑。昨夜刘郃对乐乡县的诸多“大患”颇为担心,虽然雷远信心十足,却不能改变他的忧虑情绪。直到方才,亲眼看到跟从雷远前来的大批精兵强将,于是他瞬间就变得充满正能量起来……这是乱世中属于武人的眼光,深知解决问题的一切办法都出自于实力。
雷远昨日与刘郃谈话,觉得此人颇有些见识,又深具处理实际问题的经验,再加上曾经在荆州军中为吏,倒是个可用之才。于是雷远笑道:“虎狼虽众,深处他乡,却需要识途老马为之引路。以刘君的见识,若只在这驿置中为一小吏,实在是委屈了。如蒙足下不弃,或可以暂任本县门下游徼,与我携手平定此地?”
刘郃大喜。他虽不是胸怀远志的人物,但一县之主特意延揽代表了什么,还是很清楚的。何况门下游徼担负巡察缉捕的职责,纵秩不足百石,也是县中的大吏,比坐守区区一个驿置,强的太多了。
他当即就在驿置前拜倒:“我乃庸碌之人也,蒙县君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今后必有仰赖之处。”雷远将他扶起。
这时候,雷氏部曲的骑兵、步兵、辎重,一队队地起身出发。
刘郃也不收拾什物,只与驿置中几名亲近人告别,便跟在雷远的扈从之中。
有人问他:“可懂得骑马?”
“懂得,懂得。”
便有人牵了备用的从马来。刘郃翻身上马,动作很利索,显然是练过的。
正在这时,驿置后头忽然有人腾身而起,向着队伍的方向跑来。
这人身材极其高大,比常人高出一个头甚至更多;一步踏出,步幅如常人两步那么大,向着队伍奔跑时的气势,简直像是一头巨熊或者山魈之类的恶兽,向着食物发起凶猛的冲刺。
“什么人?”前方扈从们纷纷抽刀搭箭。
“是叱李宁塔!”刘郃认出了这身影,一时间反倒惊呆了。这蛮子,疯了?还是想寻死?竟敢冲击庐江雷氏的部曲?
策骑走在队伍前方的是樊宏和李贞,两人都被这猛冲出来的怪人吓了一跳。李贞瞬间就张弓搭箭,瞄准了此人胸膛,樊宏也手握刀柄。
李贞待要放箭,却听此人一边跑着,一边大吼大叫:“干活!吃饭!”
叱李宁塔可没有想死。
此前他一直在驿置后头瞌睡,而刘郃跟随雷远的行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突然间想到:眼前这个队伍,显然就是传说中汉人大渠帅的队伍了。这么大的队伍里,一定有很多力气活儿要干;应该也有足够的吃的,能让人吃饱……否则刘郃为什么摆出恭敬的样子,还跟到队伍里?一定是的,在那里能让人吃饱!
那还等什么?叱李宁塔大吼大叫着跑了出来。
他的嗓门太大了,吼声响得像是炸雷在耳边轰鸣。李贞下意识地顿了顿,去看樊宏:“他在说什么?”
“干活?吃饭?”樊宏想了想:“这厮是来干活吃饭的?”
两人看看眼前这人的长相。只见他的身材魁梧得吓人,手里没有武器,身上披着的衣服就像是破布,满头长乱发用一根肮脏的皮索捆在头顶。脸上很脏,但是没有胡须,看起来还是少年;咧嘴笑着的样子,像是个傻子。
李贞把弓箭放下,失笑道:“荆州这地方,还真怪啊。”
身后传来刘郃的怒吼:“叱李宁塔你住嘴!站住不要乱跑!”
又听得他竭力向扈从们解释:“这是在驿置里干活的蛮子,有点憨傻,不是敌人!他……他应该是饿了,想干活,换点吃的。”
“这人一看就是有力气的,不是要干活吃饭吗?那就让他过来干活。”樊宏做了决定。
“好。”李贞策马向前,大声道:“你来吧,先干活!然后才有饭吃!”
没有问题,一点都没有问题。于是叱李宁塔乐呵呵地扛着两个极大的包裹,跟着队伍向前了。那两个包裹是樊宏和李贞的随身行李,本来由从马背负着。两人心疼马匹,就让叱李宁塔来做这个苦力。
第一百零一章 乐乡(完)
队伍沿着官道继续向前,行军速度很快。大约申时前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雷远举目眺望,可见到乐乡县城的全貌。
县城的西面有连绵起伏的山脉,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仿佛与那些雄峙荆益之间、绝壁峭耸的大山相连;山脉在靠近寨子的地方分成间隔数里的南北两股,向东渐渐没入纵横沟壑间,仿佛一个庞大无比的巨人,张开双臂,拢出一片平缓的坡地。
坡地西面是崇山峻岭,东面有漫淌的河流和连绵的湖泽;正值深冬时分,黄梗衰草覆盖了整个坡地,其间零散有开垦的痕迹。
雷远估算坡地的规模,东西约有六七里,南北略窄些,差不太多。扣除城池、道路、关隘和必要的空地,这里大概能开辟出百余顷的田地,如果增加一些基本的水利建设,仅仅这些田地,就足够支撑一支小规模军队了。
城池的位置在坡地的西北角,恰好俯瞰整个坡地。城池本身规模不大,夯土包砖的墙体已经陈旧得不像样子,许多地方横七竖八地倒塌下来,缺口处用木栅封闭着。透过木栅,可以看到里面重重叠叠的屋宇。
“看来当地人不太欢迎我们,队伍已经接近了,居然一个迎接的都没有。”雷远看了看城墙后方晃动的身影,笑着对刘郃道。
……
在远方平缓丘陵的尽头,渐渐看到飘扬的旗帜出现,奔走如龙的战马和骑士出现,密举如林的矛戟出现,无数顶铁兜鍪出现。那些士卒们就像深灰色的潮水涌来,行动间却蕴含着独特的韵律,他们手持的武器、身披的铠甲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目,愈发森寒。
一名宗帅探出头去看了看,不知为何,脚下有些发软。他犹豫问道:“要不,我们去迎接下?”
另一名素以勇猛自矜的宗帅大怒:“昨天不是说好了,在城下摆开队列,让庐江雷氏也看看我们的实力吗?怎么就变成迎接了?你的脸面呢?”
他大步走到通往城楼下方的坡道口:“现在开启城门,我们出去列队啊!”
没人响应他,甚至昨夜另几名对抗情绪强烈的首领也不说话。亲眼目睹了庐江雷氏部曲之后,大家都明白,在这种真正经历过战争磨炼而成的军队面前,自家零散的部属们就算聚合成大队,又能算得了什么?猛兽与豺狗之间的差距,到时候一望而知,反而惹人笑话。
城墙上寂静了片刻。
另一人恼怒地道:“我不去了!我要走了,回自家寨子里去,随便你们怎么样!”
“是啊是啊,要不,散了吧……”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道:“先散了,看看风色再说,毕竟我们这么多家,几十个庄园、寨子呢,难道庐江雷氏还能把我们吃了?”
唯独梁大用双手支撑着垛口,凝视不动。
他感觉越来越冷了。就好像有人用冰水从头顶上浇灌,顺着身体流淌下来,带走了身上所有的热气。太冷了,以至于他的双手在发抖,为了遏制住抖动,他不得不用尽全力按着垛口,直到手掌在粗糙的夯土上磨得生痛。
他也越来越害怕了。他害怕那些步步迫近的庐江雷氏部曲,那是一支真正能打硬仗的队伍,绝不可力敌。
他又害怕自己身后的这些同伴们的愚蠢,这些人始终不明白,庐江雷氏此来,必定会贯彻左将军、玄德公的意志,必定会清扫宗贼豪帅们,任何妥协、逃避,都没有意义。过去那些年,所有横行不法、跋扈一方、鱼肉乡里的所作所为,都会被拿出来一一清算,让他们死得臭不可闻。而在他们的尸骨上,庐江雷氏将会建立起属于左将军的乐乡县。
梁大想过,可以趁着庐江雷氏立足不稳,施展奋死一搏,然后整合所有宗帅的力量,再试图获得玄德公的谅解。
但这可能吗?就凭身后这一盘散沙?
当然不可能,我又不傻……那怎么办?
庐江雷氏,就要来了!
梁大苦笑了几声,他转身面对一众豪帅,沉声道:“诸位莫慌,我另有一策。”
宗帅们继续喧闹着,有人对梁大喊道:“梁宗主,让人把北门打开,兄弟家中有事,先走一步!”
“那可不行!”梁大恼怒地喝道。
他向前几步,略微放缓语气:“各位,庐江雷氏虽然来势汹汹,他们的意图究竟如何,打算对我们怎么样,现在还不知道。如果就此散了,徒然使人各个击破,反而不妙。”
“那怎么办?昨晚倒是说好了要列队示威,可有人不敢哪!”
梁大连连摇头:“庐江雷氏的军势如此,我们示个鸡毛的威风?”
“那你待如何?没有好办法就快开城门,我们要走了!”有人怒喝,眼看雷氏部曲逼近,这些宗帅都急躁起来,说话也越来越不客气。
“诸位不必急着走。”梁大叹气:“一会儿,我会出面迎接雷氏来人,诸位不妨就在这里稍候,如果我能谈得妥当,便请各位一同相见,展示下本乡豪帅的气概;如果雷氏居心叵测,我也会遣人引路,使各位安然脱身,再图后举,如何?”
“你去迎接?我们在此等待即可?”一名宗帅问道。
“没错。”梁大拍了拍胸膛:“这乐乡县城如今是我占据着,身为东道,自然由我出面。”
宗帅们迅速交换了眼光,随即陆续道:“也好,也好。辛苦梁宗主。梁宗主千万小心应付!”
梁大向他们颔首示意,快步走下城楼。
城楼下,昨夜那名探查雷氏部曲动向的骑士正在左右踱步。他披了一身皮甲,腰间挎刀,看起来甚是威武。此人乃是梁大的族弟,负责带领下属家兵的梁喜。此刻梁喜已经将所有部属全都集中起来,配备了精良武器,聚集在城楼以下应变。
发现梁大从步道下来,梁喜扶刀向前,躬身道:“兄长,有何吩咐?”
梁大的眼神凶恶,低声道:“其它的都有我应付。你自己把握时机,一旦动手,就要够狠!”
“是!”
……
这时一行人已经非常接近县城了。
向导抬手指划,为雷远解说:“眼下驻扎在这个城里的,是江北鄀县来的流民首领,叫梁大。前日里,军府已经行文通知,令他做好迎接的准备。县君,我们过去看看?”
“好。”
通向县城的道路蜿蜒曲折,有的地方铺着石板,有的地方又是土路。将士们于是踏入荒地里,铺开正面徐徐行去,也并不着急。
此前军队出现在山坳处的时候,坡地上有些百姓扔下农具,疯狂向城池方向里逃窜,有的一边跑还一边哭喊着,大概是以前遭受过兵灾,被吓出了心理阴影。城池里人影幢幢地往来走动,似乎也惊扰了一阵,随即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大约数人从寨门出来,沿着道路赶来,像是要迎接。当樊宏李贞所部全副武装的轻骑迫近时,他们被骑兵的威风所慑,几乎不约而同地闪到道路两旁,跪了下来。
而雷远根本没有理会他们,继续策骑前进。
如果他们不及时开城,那雷远就攻城,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千余人的队伍,数百匹的战马,矛戟如林,旗帜飘扬,脚步踏地之声如雷,激起滚滚烟尘。
依照汉家制度,县长乃是黑绶铜印、六百石的官员。出行的时候,可以有骑吏两人,随从若干同行。雷远这个乐乡长,此行绝对是逾制了,但这本来就是雷远的目的,他正是要用这上千人的精锐部队,震骇所有人。
乱世之中,百姓所遭受的苦难超乎想象。此前曹军南下时,以“因粮于敌”为重要的方针,因而所经之处,百姓的积储全都被一扫而空。于是他们不得不聚集在所谓宗帅的身旁,抱团求生、南下逃亡,过程中时有抢掠、火并的行为。而这些豪强宗帅们,则利用百姓、驱使百姓,压榨百姓,他们几乎个个都是手上沾满鲜血的民贼。随着时间推移,社会秩序迟迟不能恢复,而宗帅们就更加桀骜,更加大胆。
雷远不会纵放他们,所有这些豪强宗帅,都要被铲除;整个乐乡县的境内,有一家豪族就够了。
距离城门尚有百数十步,轻骑们慢慢策马向前。
他们将会迅速占据城门和两侧的箭楼,驱散聚集在附近的所有人丁;随即更多骑兵就深入寨子内部,沿着每一处十字路口分兵,迅速控制所有的道路。最后步卒们半数控制城外的高地,半数进入城池,封锁粮仓、武库、马厩等要地。
淮南人众越过灊山之后,继续挟数万之众南下,沿途颇曾攻破城池,夺取必要的粮秣物资。所以这都是很熟练的操作了,根本不需要雷远再行吩咐。
然而就在这时候,正对着部曲们的城门楼上,忽然传来剧烈的砍杀呼喊之声。
自家部曲尚未入城,城里发生了什么?
雷远微微吃惊,勒马停步。
他随即看到了,在城楼上发生的并非厮杀,而更像是一场屠杀。有全副武装的士卒从城门两头的步道蜂拥而上,肆意砍杀着聚集在城楼附近的每个人。鲜红的血花,在城楼上绽起,喷洒在空中,溅落到城门下的道路上。
“梁大!我操你……”骂声戛然而止。
“梁大!我操你姥姥!操你祖宗……”又一人的骂声戛然而止。
城门上方喧嚷的同时,城池内部也有多处爆发出了呼喊拼杀的声音,一时间,整座城池都纷乱了起来,有强烈的血腥气随风飘散,使得雷远的坐骑不快地喷了个响鼻。
士卒们将之前奔出来迎接的数人拖到雷远的马前,让他们跪下。
雷远看看他们:“谁替我解释下,这是什么情况?”
一名壮硕汉子深深拜伏,几乎把半张脸压进了地面:“我是梁大,是此地的宗族首领。城门上那些,都是意图与玄德公、与本县官府对抗的宗贼。他们今日群集于此,是要聚众威胁,意图不轨!我……小人的部属们都是忠于玄德公的,他们激于义愤,这才与之拼斗起来!”
雷远微微点头。
刘郃瞪着梁大,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乱世之中鼠目寸光的蠢货固然很多,聪明人也不少。
第一百零二章 经营
雷氏部曲军威所及,乐乡县城中的短暂混乱状态立刻就结束了。
原本占据此地的梁大所部,表现出了极度恭顺配合的态度,他们小心封存了府库,有序退出了原本胡乱占据的各种建筑,将据点转移到了乐乡县城以南二十里外的一处庄园。而郭竟、贺松两人带领的部曲随即入驻;此后一天,蒋琬也带领大批徒附民众进入县城。
扬子云有言曰:经营然后知干桢之克立也。此言着实不虚。蒋琬一旦抵达,就展现了左将军府干吏的本色,当天他就调动人力,对县城各处有坍塌危险的城墙或屋宇进行了紧急的修缮,拆除了历年来层层堆叠在城内各处的窝棚之类杂乱建筑,整座城池顿时显得整洁了许多。
他又用拆除出来的木石材料,迅速修葺了城池西北侧、县衙前方的广场。横生的荆棘被清理了,起伏不平的地面重新垫平,那条贯穿广场的冻结溪流用木板临时覆盖,原本仿佛荒野废墟的广场经过整理,配上匆匆往来的人群,便隐约透出了生气。
这天下午,雷远召集了身在乐乡的重要部属们,在广场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就任仪式。
雷远着深衣,戴冠,佩剑,自左将军府佐吏蒋琬手中领受了名义上由荆州刺史刘琦,实则为左将军刘备赐予的乐乡长铜印。此前玄德公曾临时任命雷远为左将军从事,此次也一并将印绶赐下。这两者都是六百石的中级官员,铜印系以黑色绶带,置于虎头锦囊之内。
随后,蒋琬继续代表左将军,向雷绪赐予偏将军之印。偏将军是秩二千石的大员,印章为银制,龟纽方形,上有篆刻印文“偏将军印章”五字三行。雷绪病情沉重,此刻尚在宗族中许多人的照料之下沿途缓缓而行,因而各人均有默契,此印、此职务由雷远代领、代行。
以这三方印绶所代表的职权而论,其一为左将军府的中枢参议,其二为掌握地方实权的令长,其三为领兵的将军。此前淮南豪右们羡慕吴侯下属武将能直接领县,如今雷远在玄德公麾下,赫然也获得了近似的待遇,虽不知这样的待遇能维持多久,但已经足见玄德公的善意。
雷远将这三方印绶俱都佩戴在身,昂然而立,部属们一齐拜倒行礼。
这个时候,雷远隐约感觉到,身边所有人对自己的态度,又有所不同了。早前诸人对待自己,更多的是“敬畏”;但现在,这种“敬畏”更多地转化为了“敬重”。
两者虽只一字之差,意义却大有不同。前者,源于雷远在灊山中血腥清洗各家豪族的手腕、源于他掌控庐江雷氏部曲以后,使人不得不心生畏惧;而后者,则代表雷远获得了政治体制的认可,代表着时隔多年以后,庐江雷氏的宗主重新回到了政治秩序之中。甚至更进一步:这一次参与其中的,不再是沐猴而冠的仲氏政权,而是四百年赫赫汉室朝廷!
这对于雷远本人,乃至庐江雷氏宗族,都是大事。
庐江雷氏是一两代人中崛起的豪武家族,又有攀附逆贼袁公路的污点,故而身处灊山时,只能以保境安民为号召,却不敢也无法亮出政治上的旗号。诚如此前张辽在灊山中的狠话,说到底,庐江雷氏上下都是贼。这种局面到今天终于结束了。此时此刻,雷远身配的印绶,便证明了以玄德公为代表的权力秩序对庐江雷氏的认可。
天气虽在盛寒,部属们的心却火热。甚至有几名较年长的宗族管事当场就涕泪交流,不能自已。
雷远正式接下印绶之后,随即宣布了几项简单任命,在军事主官方面,以郭竟、王延、邓铜、贺松、丁奉五人为偏将军下属的营司马,以雷澄为假司马;另外,以蒋琬为乐乡县丞。除了这些早就确定、只等正式宣布的任命以外,又额外举县尉一人,正是梁大。
待到仪式结束,新任的乐乡长雷远便邀请蒋琬前往县衙踏看,又请梁大同来。
这处县衙本来乃是梁大的居所,因为是宗族的核心据点,所以梁大颇曾动用相当人手大兴土木,加之整修扩建;没想到因为遭到雷氏的逼迫,一语之下,竟不得不拱手让出。虽说雷远也客客气气地给了个县尉的职务,说到底,总是有些屈辱的,但梁大这人倒也忍得住,居然就殷勤陪同着,一起往县衙的里面去。
县衙坐北朝南,分为三进,每一进的规模都颇显宏大,有重楼叠阁、高墙深院。此前梁大耗费了许多资财,在院落中添加了诸多珍玩,甚至有几件锦缎屏障和缀有砗磲玉石的垂帘。这时候它们全都被撤下了,甚至包括许多精美华丽的家具陈设也都不在,院落屋宇内空空荡荡,反倒显得庄重肃然。
看到这情形,梁大微微一愣,隐约露出痛惜的表情。
“梁君,那些珍玩之属,我已令人妥善储藏了,请你随我的部下同去确认,然后尽快遣人将之运走。”蒋琬唤来一名小吏,微笑道。
“好,好!”梁大连忙跟着那小吏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处高墙之后,雷远和蒋琬两人继续踏看。
县衙第三进的地面,较之于前两进陡然抬升,比周边地势高出丈许,像是一座极其古老的型四方巨大土垒。由于年久失修,土垒的四角都坍塌了,露出夯土下方层层叠叠的残垣和厚砖,坍塌得特别厉害的东南角,夯土层完全流失,形成一片扇形的缓坡。弯曲盘绕的藤蔓在缓坡上生长着,在藤蔓间,可以看到深嵌在土层间的石器和碎瓷片。
蒋琬小心翼翼地在缓坡上来回走了两遍。
雷远奇道:“公琰莫非有什么发现?”
“续之,我们脚踏的这座城池,最早在春秋时就曾记入史籍,昔日伍子胥攻破楚国郢都,昭王弃城西逃,涉睢济江,入于云中。这处台地,想必便是昭王曾经落脚的云中故垒了。只可惜后来又经数百年的重重兴建修缮,将整座故垒压在了高台之下。”
此前雷远主张了多次,两人闲聊之时,蒋琬不称县君,彼此以朋友相待。
“原来如此,公琰博学广识,着实叫人佩服。”雷远也不禁有些感慨,忍不住俯身下去,摸了摸土层间被压得密实的碎片。
他信步登上夯土台基,只见那里或许曾修建过许多建筑,但如今全都没了,遍地残垣断壁,还有木制构件的碎块。碎块都已经朽烂不堪了,拿在手里一捏,就簌簌碎裂。
大概是因为此地太过荒废,梁大丝毫都没有修整过,就任凭保留着破败粗粝的状态。但雷远倒是很喜欢这里,他站在台地上向西面远眺,只见群山连绵,没有尽头。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密密排列,就像深海中无穷无尽的大浪,将要向岸边推挤过来。而视线转向东南,则是平缓的大片田地、草甸和疏林,一层层地势渐低,像是阔大的阶梯一样,阶梯的边缘或者有灰色的岩层,或者有青黑色的灌木丛,勾勒出无规律但优美的弧线。
雷远又转头看看西面,感叹道:“身在此地,忽然觉得与灊山中的风物并无不同。”
蒋琬问道:“我曾听乡人说起,此地乃是六山一水三分田。想必灊山也是如此?”
“只是景色近似罢了。灊山大营的位置更加深险,根本没有这样适合农耕的膏腴之地,大营所在也只是破碎割裂的山间台地,哪像这边……”雷远想了想,叹了口气:“都说淮南豪右好武习战,部曲士卒又惯会升山赴险,抵突丛棘。其实都是胡扯,要不是被逼得没有办法,谁愿意在山里混日子。此地实在比灊山强多了,真是一块宝地,不愧乐乡之名!”
蒋琬笑了起来:“能用来安置庐江雷氏的地点,自然不是随便选的,左将军府的幕僚们为此在数天里翻阅大量版籍,这才择出适合之处。续之感到满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雷远顿足踏地,踌躇满志:“以三千精锐部曲驻扎在此,向东拱卫公安;向北控扼大江;向西溯峡江水陆道而上,可以渗透天府;向南,则压服荆蛮和东吴之兵……这真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好地方!”
说到这里,雷远见到蒋琬只是微笑,于是问道:“公琰,难道觉得我在大言欺人么?”
“以续之的才能,这些都迟早能做到的。我既为乐乡县丞,自然愿意襄助续之,实现……”
蒋琬方说了半句,前一进的院落里传来车马粼粼之声,原来是梁大带着部属们,将他心爱的珍玩什物装载上车,转运出去。
雷远凝视着梁大忙忙碌碌的身影,忽然问道:“公琰以为,这位县尉如何?”
这个问题,此前梁大离开时,雷远就想询问蒋琬了。雷远对蒋琬的判断力很有信心。两人往来的时间虽短,但“蜀汉四相”的名头,难道雷远还不知道么?
蒋琬默然片刻,缓缓道:“若说他临阵尽诛同伴的表现,其实无关个人道德。身处此等乱世,这样的作为归根到底也是为了自保。只有尽数夷灭强宗豪帅之功,梁氏宗族才能在庐江雷氏的鼻息下苟延残喘吧?续之以他为县尉,固然是授以高职,却并无任何实权可言,便是既酬功,又防备了。”
县尉与县丞同为县令佐官,掌治安捕盗之事。雷远以梁大为县尉,等于将其地位拔擢到了与蒋琬等同的程度。蒋琬可是左将军府中书佐出身,正经的零陵名士!从地位上说,这绝对是厚待了。但从职权来讲,庐江雷氏的部曲屯驻之所,哪会有半点治安捕盗的事情需要麻烦县尉呢?这又是雷远对梁大的防备之处。
雷远点头:“公琰说的极是,然而……”
“然而我觉得有些奇怪……”蒋琬皱眉道:“不是梁大奇怪,而是你。我忽然觉得,续之你的作为,令人奇怪。”
蒋琬忽然转移话题,雷远反倒精神一振:“公琰,请继续说来。”
“梁大行事如此激烈,其实可以说,完全是续之你逼迫出来的。他的决心、举措,全都是续之推动的结果。我适才想到,如果续之行军稍许缓慢,岂不是可以留出时间给他慢慢周旋?又或者,抵达乐乡前遣一使者与梁大谈谈,岂不是能避免此等景象?梁大毕竟名义上尊奉玄德公的号令,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他迟早会向我们靠拢,利用他来徐徐图谋其它宗帅,并不烦难。”
“确实如此。”
“可是续之你一旦抵达乐乡,就催促进兵,向宗帅们施以巨大的威慑……彼辈不过乌合之众,大军越是逼近,他们越是穷迫畏惧,最终必会分崩离析,彼此杀戮……哪怕没有梁大动手,也会有张三李四。”
蒋琬慢慢踱步,慢慢思忖:“梁大如此作为,固然将宗贼豪帅们一举痛快斩杀,但却造成了他们分散在各处田庄、要隘的部属们人人自危,只怕三五日内,乐乡各地都不会消停。另外,那些潜伏在深山大壑中的溃兵、贼寇们,也由此会生出与我们对抗到底的心思。依我看,只怕你的部曲子弟们有得厮杀了……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他停下脚步,端视着雷远:“续之,这样的形势,你难道会不曾想到?或者说,你为何要推动这样的形势出现呢?”
第一百零三章 诱饵
为何要推动这样的形势出现呢?
雷远想了想。
归根到底,因为雷远内心深处总有着强烈的焦虑。
这种焦虑,从雷远决意投向荆州时产生,随着他渐渐适应了自己作为玄德公下属的身份,而愈演愈烈。
就在此时此刻,雷远所见左将军府中每一人,都对玄德公掌握荆州信心十足。刘备身为天下英雄的威望,宽仁爱士的作风,与吴侯之间密切无间的盟约,包括左将军麾下强悍的军力,全都在告诉所有人,荆州必将永远是玄德公的荆州,必将是玄德公兴复汉室的大业之始。
然而雷远知道,历史的发展并未如众人所料。玄德公对荆州的掌控,从建安十四年开始,前后合计不过十年。
前世的雷远不算是历史爱好者,但赫赫有名的《三国志》总翻阅过几页。他很清楚,此刻这建安十四年,便是刘备获得荆州基业,终于潜龙腾跃、鳞爪飞扬之时。然而,成也荆州,败也荆州;随着东吴背盟,奇袭江陵,季汉政权从此被困锁于益州的千山万壑之中,纵然诸葛亮呕心沥血地努力,也无法扭转局势,某种程度上说,荆州的得失,就决定了季汉的未来。
雷远曾经考虑过:诸葛亮为玄德公所谋划的跨有荆益之策,无疑展现了这位政治家惊人的洞察力,但落到军事层面,荆、益两州山水相隔,导致刘备集团的军事力量不能迅速调遣,于是造成两州各自为战的局势;而有限的力量又因为迅速扩张而被不断稀释……在这样的局面下,一旦东吴背盟,荆州必然岌岌可危。
那么,怎么办?
雷远投入玄德公的麾下,不是来做失败者的。
他已经想过无数次了,道路只有一条:先凭借宗族势力深耕基础,随后渐图力量增长,成为玄德公幕府中举足轻重的一员,并获取足够的军事实力;当孙刘两家最终撕破脸面、荆州乾坤动摇的时候,由我雷续之来做那个扭转乾坤之人,进而以此为.asxs.,踏上通向更远的道路。
所以,要抓紧时间啊,只有十年而已。
这十年里,有太多太多的准备要做了。雷远不能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他必须尽快稳定乐乡的局面,进而向下一个目标努力。
当然,这些想法,不能对蒋琬明言。
蒋琬是乐乡县丞,眼下他只需要考虑乐乡就可以了。
雷远捋了捋自己颌下的短髭。他在掌控庐江雷氏之后,就开始蓄须,以使自己看起来较显成熟,月余以来倒是养成了拈须思忖的习惯。
“公琰,此前我们在大江行船时就曾讨论过,会对我们掌控乐乡造成影响的,无非溃兵贼寇、宗族豪帅、盘踞武陵的东吴势力和五溪蛮这四项。昨日我在驿置歇宿时,遇见一人,此人对这四方势力的陈述,竟与公琰一般无二。”
蒋琬笑道:“莫非便是那位将任门下游徼的刘郃?”
“正是。”雷远点头:“此人对乐乡本地的见识颇深,对这四方势力,也有个有趣的分析。他说,这四方势力的区别,在于前两者在内而弱,后两者在外而强。”
“前两者在内而弱,后两者在外而强?”蒋琬若有所思地重复。他在上任之前,自然也做过诸多功课,以深切了解此地,但那些了解,终究来自于卷宗案牍,胜在高屋建瓴,却不能如刘郃这样,从亲身经历中提炼出更加直达本质的东西。
“公琰你想,溃兵贼寇和宗族豪帅都活动于乐乡县的境内,其实力终究有限,是我们能够尽快解决的,而东吴势力和荆蛮,身处境外虎视眈眈,哪怕我们明知彼辈将会兴风作浪,暂时也只能摈除其影响、迫退其部众,却不可能压服或消灭。”
雷远双手比划以加重语气,向蒋琬解释道:“问题在于,只要我们动作略微慢些,就会给溃兵贼寇和宗族豪帅们反应的机会,他们之中,迟早有人会往乐乡引入东吴或者荆蛮的力量。到那时候,强者入于境内,而弱者化为强……随着时间推移,局势只会越来越复杂,我们稍有应对不慎,就会引起绝大的动荡。”
“不瞒公琰说,庐江雷氏初到荆州,寸功未立而得主公的厚待,我自己心中常觉惕惕,深恐自己不能达到主公的要求,有伤主公识人之明。”雷远站到蒋琬身前,恳切地道:“所以,我确实是在刻意推动激烈的局势出现,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一鼓作气地推平境内全部宗族势力,在荆蛮和吴军作出反应之前,就彻彻底底地控制住乐乡县。
蒋琬接道:“待到稳住了乐乡境内,对于荆蛮和吴军,就可以徐徐图之,不必急躁了。”
雷远颔首:“确实如此。只是,我没有想到会出现梁大这样的狠人,以至于眼前的局面略有些尴尬。”
“续之以为,此人出卖自家盟友,未免卖得太干脆了?”
“对。我本以为,他会更有勇气些。凭借他的地位,如果纠合宗帅们的力量进行反抗,我便有聚而歼之的机会。如现在这般,各部宗帅的首脑和骨干们虽然毙命,却尚有诸多党羽散在乡野,反倒让我多费些手脚。老实说,此非我所愿也。”
蒋琬哈哈一笑:“续之,你有没有想过,这是梁大有意造成的局面?”
雷远一愣:“什么?”
“因为宗帅们尽数毙命,他们散布在各处庄园的党羽知晓这个消息之后,必定惊恐失措,而我们则必须尽快将他们收编、控制起来。然而我们毕竟初来乍到,谁能够为雷氏部曲带路?谁能够谙熟各家宗帅的实力?谁能够分辨那些庄园坞壁的底细?”
蒋琬说着说着,语气中几乎带上了几分赞叹:“自然只有梁大,只有他是最好的,也是最合适的人选。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在这乐乡县城中放弃的东西,说不定可以数倍地收回?”
“哈哈……”雷远笑了起来,笑完以后,又不禁沉思半晌。梁大这种乡野宗帅如果真的想到这些,那简直是其心可诛。雷远倒不认为他果有此等心机,但是蒋琬的话确也提醒了雷远,想要尽快控制乐乡,必须要用好梁大这样的人,必须将其作用发挥在更加适合的地方。
他有了一个新想法,于是迈步向土垒边缘紧走几步。
樊宏带了几名扈从,正站在土垒下方四处张望。
雷远向他挥手示意:“去把县尉请来,立刻!”
樊宏急忙奔出去了。
“续之可有什么妙策么?”蒋琬饶有兴趣地问。
“谈不上妙策,不过突然想到一事。”雷远沉吟道:“如此处心积虑伏杀盟友,并且凭此得到官吏身份之人,是不是各家宗帅余部、乃至溃兵贼寇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如公琰所想,梁大为了在乐乡县中立足,又会特别积极地参予对各地宗帅余部和溃兵的镇压、追剿?”
“当然。”
“那么,我们先把这乐乡县城拾掇妥当。其他的事,不妨就让梁大去办。”雷远略微压低嗓音:“我会让他成为很好的诱饵,帮助我们尽快钓出更多的鱼。嗯……具体该怎么做,还请公琰与我一同参详。”
樊宏传令相召的时候,梁大带领着自家部下和数十辆大车,刚刚步出乐乡城门。这些大车中的每一辆车,都是满载的,由上百头牲畜牵拉,车轮重重碾入地面,留下一道道前后相继的、深深的车辙。在经过稍有坡度的上行道路时,仅靠畜力不够,还需要十余名部曲一起推动,才能够顺利通行。
这些车辆里,装载的是梁大数年来苦心收拢的珍玩财货。明明只是横行一县之地,却能够聚敛起如许规模的家当,放在数十年前,简直会被视为奇迹。或许因为乱世中的强取豪夺、搜刮聚敛,其效率十倍百倍于平时吧;每件财物,或多或少都沾着血。所谓宗贼豪帅,本就是介于豪强和贼寇之间的存在,没有谁会干净些。
能够重新收回这些财物,让梁大很是愉快。看看,前后这才几天工夫?从面临军势瑟瑟发抖的可悲人物,到乐乡县的县尉,甚至自家的物资财货也没有损失……这样的变化,完全有赖于自己的当机立断啊。
唯独让出乐乡县城这件事,还是有点心痛的。毕竟是苦心经营许久的据点,不知道投了多少人力物力下去。不过,既然自己已经站在了强者的身边,那依靠着庐江雷氏的赫赫威风,焉知没有机会弥补回来呢?
正想到这里,有人在后方唤道:“尉君,请留步!”
梁大回头就见到了樊宏。他知道这是乐乡长身边的亲近扈从,连忙下马,迎上前几步:“可是县君有命?”
樊宏笑道:“正是。尉君请随我来。”
梁大令部属们稍待,跟着樊宏匆匆折返。
雷远在正堂中见他,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道:“适才与县丞商议过,这几日,须得集中精力整修城池,无暇顾及周边。那么,乐乡境内各家宗帅庄园、余部的处置,能否完全托付给足下呢?如果足下愿当此任,还请尽快行事,莫要纵容彼辈。”
第一百零四章 连环(一)
既然乐乡长有命,县尉自无不从之理,梁大当下拍着胸脯表示,尽可以将这些都托付给他。雷远对他的积极大表赞赏,随即遣了骑士数十人,沿途点起松明火把,将梁大和携带的财货物资护送出城,直送到二十里外方回。
当天深夜,梁大与一行车马抵达自家的另一处庄园。
这座庄园的位置颇为偏僻,距离县城约三十余里,在一座名叫石瓦山的山脚下。庄园依托着山形麟次如瓦的石瓦山南麓,又有山间崎岖小道,通往更西侧的明月山和九冈山。
庄园的规模甚大,足够容纳过去两天从乐乡县城中撤出来的上千人丁。只是部众们被迫搬离县城,总难免有些盆盆罐罐的损失,或者对新居处的种种不满。所以直到梁大迈入庄园正门,各处房舍里还有喧闹不已。
梁大冷哼了一声,对随时身旁的梁喜道:“你领人去弹压各处,让他们都安静歇息!”
梁喜领着几个手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庄园各处便安静下来。梁喜转回正堂,只见梁大岔开两腿,踞坐在此番运回的各种箱笼之间,脸色阴沉得吓人,与此前在乐乡城中的满面春风大相径庭。梁喜奇道:“兄长何以如此?莫非清点过了,少了哪样珍贵的物件?”
“放屁!”梁大恼怒地喝了一声。
梁喜吃了一惊,慌忙肃立。他对这位兄长,实在是敬畏的很。
梁大骂了一句,就不再多说。
而梁喜不敢乱说乱动,遂安静不言,两个人沉寂相对,足足过了小半刻钟。
“来,有事对你说!”
梁喜小心翼翼地靠近几步。
梁大长长叹气,涩声道:“你觉得昨日……我们行事如何?”
梁喜看了看梁大的神色,沉声道:“兄长前日晚间和我说过,那雷远此来,必然要铲除我等宗帅,绝无侥幸。所以兄长此举,是死中求活之举,是被逼无奈,虽然有些……有些突然,实在也顾不得那许多。对于雷远来说,这也算是毫无保留的投靠了吧?”
“你倒是有点长进。”梁大再次深深叹气,随着叹气,原本壮硕的身形仿佛缩了一整圈:“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本来心情愉快。可是刚才来此的路上,我突然想明白了……对那雷续之来说,我们做的这些,还远远不能让他满意啊。”
“不满意?”梁喜失声道:“我们把同伴和盟友都卖了,狗日的,脸皮和名声都不要了,还不满意?”
这声“狗日的”是在骂谁?梁大怎么听,怎么觉得难受。他翻着眼,瞪了梁喜一眼,想要呵斥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即便我们不动手,凭借宗帅们的力量,就能与庐江雷氏部曲对抗吗?我们做的这些,对雷续之并无实质帮助,只不过强行给我们自己挣了条活路罢了;雷续之为了显示自己有功必赏,还不得不舍出个县尉之位……他会满意?”
梁喜怔住了。过了半晌才苦笑道:“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总有些什么,做了能让他满意的吧?”
“自然是有的。”梁大咬了咬牙:“我们杀了那些宗帅,又杀了他们的亲近部下们,如今已然成了各地宗帅余部的仇敌。然而,雷远让我们回到这偏僻庄园,又让我们尽快处置各家宗帅的余部……嘿嘿,庐江雷氏精锐部曲在此,为什么不动?这是刻意要让我们站在风口浪尖上,把敌人逼出来!”
“敌人?”
梁大点头:“这几日内,敌人们就该彼此串联,将会有所动作了。就算对付不了庐江雷氏,难道不能试着给我们来一下狠的吗?如果那些人纠合在一处……你想想,宗帅余部中想报仇雪恨的那些;贼寇中特别胆大妄为、想抵抗的那些;五溪蛮人当中,被财货所诱,意图抢掠的那些;甚至还有……”
梁大话未说完,梁喜惊怒交加地叫了起来:“这如何抵敌得住?雷续之这是要我们死!”
“胡说什么?你住嘴!”梁大叱骂道。
他顿了顿,耐着性子道:“徒然使得新任的县尉送死,乐乡长会觉得很有脸面吗?对左将军府那边,怎么交代?雷续之需要我们如此,因为他自居为猎手,自信凭借武力,可以一举聚歼彼辈。只要我们坚持到猎物们完蛋,就能活命;归根到底,我们要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
梁喜露出有些迷茫的神色。
梁大看似粗豪,其实却是个心计缜密的厉害角色;而梁喜看似精明强干,毕竟还年轻,持刀厮杀则可,论想法诡诈,较之于兄长差得远了。
梁大看着他的表情,郑重道:“想不明白就算了!总之,明日起,我们就按照雷续之的要求,动员部下们四处压服宗帅们的庄园。你带领一队精干子弟全程随行,但不要参与……你们只负责应对突发状况。另外,你和所有人说,数日以后,我会颁下厚赏!”
梁喜躬身施礼:“是!那么,我去安排。”
梁大挥手道:“去吧去吧。明日开始,便有得忙了!”
待到梁喜的身影消失在院落以后,梁大继续在堂前坐着。
昨日还以为这一关已经过去了,所以有些得意忘形,好在已经明白了过来。还好,还好,雷续之吩咐的时候,自己答应得很快,没有半点迟疑,这样的表现应当还可以。
他下意识地往堂前一瞥,忽然想起,过去几年里,当自己这么凝神思忖的时候,下方经常有其他的宗帅静静等待。因为他所料多中,于是信服他的宗帅渐渐增多,从一开始的三五人,到后来的三五十人。然而此时此刻,那些宗帅们都死了。
是他们所信服的梁大遣人突下杀手。
梁大并不觉得后悔,也没有亏欠谁的意思。
面临着非此即彼的选择,还能怎么办?
宗贼豪帅们纠合徒附,欺压百姓,仿佛能够一手遮天。而庐江雷氏这样的大豪族一到,什么都没做呢,就迫得自己匍匐发抖,先向其他宗帅们举起屠刀,猛砍他们的脑袋。其实,庐江雷氏又算是什么大势力了?他们之所以来到乐乡,还不是因为被曹军杀得屁滚尿流,不得不背井离乡?
所有的人,所有的势力,都是这么层层堆叠、层层欺压下去;每一场成功或失败,其下都垫着无数尸骨。既然身在乱世,就要做好被垫在尸堆里的准备。
这世道本来如此,而我还不想死,我要表现出足够的价值。
梁大拍了拍身边的厚重箱笼,这里面的种种珍玩、财货,都是好东西。他记得这箱子里,有一枚极其精美的玉玦,上有缠尾双龙纹饰,玉质细腻光润,上带一抹艳红,是罕见的精品。当时梁大带人假扮盗贼,在麻山马鬃岭上截杀了一队意图投往南方的行旅,其中有一名气度非凡的书生竟敢当面怒斥,于是梁大毫不迟疑地挥刀斩其首级,从他的腰带上取了这枚玉玦。或者,那艳红色就是书生的血液凝结在内?
梁大喟然摇头。
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傍身,如果在太平年代,在任何一处通都大邑里都足以过上快活的日子。在乱世杀戮劫掠,在治世安享富贵,华灯煌煌,欢乐未央,岂不美哉?可太平的治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次日,梁氏部曲数百人,由梁大、梁喜带领,向乐乡东南部的平坦地区挺进,沿途连破数座庄园,迫令庄园上下降服后,抽取人质若干,再退回石瓦山。
当日无事。
第二日,梁氏部曲再度行动。这次的目的转向西南,深入丘陵和山区,再度威逼数座庄园。这次他们不再只是迫使降服而已,而是挟裹着百姓子女、粮秣物资、畜力牛马,排列成长长的队伍,缓缓而归。
因为挟裹的人和财物实在太多了,为了方便管理,梁大将下属的一个百人将派驻到队伍后方,另外分配了将近两百人沿途督促行走,维持秩序。他本人则带领精锐之士走在队列最前方。
午后,队伍距离北方的石瓦山不过十里。
梁大回头观看,只见庞大的队伍在丘陵间忽隐忽现,不禁想起昔年在刘景升部下担任督将的情形。那时候他几次随同刘景升的从子刘磐率部南下,旌旗猎猎,军势威武,与此刻的情形倒有些相似。谁能想到之后数年天翻地覆的变化呢。谁能想到曹军南下,而荆州的霸权就此破碎呢。
正在梁大沉溺于回忆的时候,座下战马忽然猛地一顿,驻足不再向前,只是机警地望着前面。前面是起伏连绵的丘陵,山上莽林郁郁,横亘十数里。
梁大眯起眼睛,仔细张望。
深山中,忽然有群鸟惊起,仿佛什么东西穿行于林间,迅速接近!
梁大猛地抬手,示意所有人止步。
就在这时候,一种尖锐的声音就钻入他的耳膜。那是箭簇割裂空气之声,是长箭的箭杆,在飞行过程中剧烈震颤发出的崩响!
梁大寒毛直竖,他想到了这声音是什么!
他猛一个后仰,用超乎极限的敏捷从马上滚倒地面,随即纵声狂喊:“是乌桓的箭手!娘的,苏非这老小子来了!”
对乐乡境内的各股势力,梁大实在太熟悉了。他立刻就知道,现在杀来的,乃是盘踞在梅平峒的巨寇苏非所部,苏非曾在去年曹军溃败的时候,从江北接引了一支百余人的乌桓射手队伍。眼下放箭的就是他们!
“隐蔽!隐蔽!”梁大继续狂喊。
然而此时此刻,从队列左侧、右侧和前方,全都传来利箭破空的响声,而人员的惨呼、马匹的惊惶嘶鸣随即响起,将他的喊声湮没其中,没有谁能听得清楚。
梁大的反应是最快的,他也立刻就下马隐藏了。但因为最初射出的箭矢,有好几支直冲着他来,有一支长箭穿透甲胄,正中他的肩窝。梁大恶声怒骂,拔刀将露在外面的箭杆砍断,而他的身侧,依旧有箭矢在不停落下。
适才翻滚下马时后背猛磕在地面,巨大的疼痛几乎让他晕眩,他猛地摇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这时梁喜顶着一面盾牌过来:“兄长,兄长!怎么办!”
说话间,“噗噗”几声轻响,盾牌上方钉了几支箭。
梁大叫喊着:“退回去!集合车马结阵死守,守到庐江雷氏的部曲赶来,就赢了!”
不得不说,梁大绝对是个聪明人。
就在此时此刻,雷远正勒马立于距离战场数里的山间,眺望战场。此山名曰高峰山,名实相符,乃是乐乡县内最高耸的山峰之一,山巅常有云雾缭绕,山间有从不干涸的水池两座,又有被悬崖峭石遮蔽的平地,可以驻军数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