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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援军

    刘豫州宽仁贤德之名布于四海,哪怕辛彬、陈兰这等山野之人都曾听说。无论是在怎样的传闻里,也无论是对待朋友、对待下属、对待百姓,甚至对待敌人,刘豫州总是一派敦厚风范。纵使面临千难万险,他都从不改变初衷。

    陈兰这种粗猛武人倒也罢了,他压根想不到这些细处。有时候辛彬却怀疑过:如今这等酷烈的时局,如果刘豫州只凭着性格讨人喜欢,究竟怎么做到纵横南北、一次又一次起兵争雄的?不应该的,这样的人在乱世中几乎瞬间就会被出卖、被背叛、被利用、被胁迫……应该根本活不下去才对。

    直到这时候见了简雍,辛彬觉得自己突然有几分明白。刘豫州自然是仁厚无双的君子,只不过在敦厚君子指明的大方向之下,有精明强干的下属为之补阙拾遗甚至推波助澜罢了。而以刘豫州为首的强大势力所能做到的,或许比自己当初想象的要多得多。

    辛彬突然觉得自己的盘膝坐姿实在失礼,他挺直了上身,工整跪坐妥当,向简雍躬身施了一礼:“宪和先生的意思,我已经领会了,必定会将之完完整整禀报给我家宗主。另外,我个人还有一些小小的疑惑之处,想要请教。”

    简雍见辛彬如此庄重,便也端容正坐……可他的腿脚似乎有些不便,一条小腿总是撇在外头,最后不得不伸手将之掰直:“辛公,请讲。”

    “如今曹军大集于淮南,我等无力与之争衡,唯有狐奔鼠窜而已。只是,曹军大将张辽率军追击而来,如今已经深入天柱山中,致数万人众危如累卵。我家小……小将军带领部曲与之鏖战数日,始终难以取胜……当此时局,刘豫州有什么办法能助我们吗?”辛彬恳切地望着简雍。

    这位宪和先生已将投靠孙刘两方的利弊谈得清楚,但如果落到实处,终究绕不过淮南豪右们如今面临的险境。如果无法击退张辽的追兵,所有人都会在天柱山中成为曹军的俘虏,后面的事情也不用再谈了。那么问题的关键就显露无疑:刘豫州有能力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吗?甚至更进一步,刘豫州有能力保证庐江雷氏的宗族安全吗?

    辛彬觉得心脏咚咚跳动,几乎要从胸中跃出,他害怕自己听到不好的消息。吴侯的援军已经溃败,如果刘豫州再无力支援,他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我道什么难题,原来是这事?”简雍原本绷紧的身躯陡然放松下来,重新化作了疲沓沓的仪态。他将身躯后仰,揉捏着自己的小腿,轻声道:“不必担心,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陈兰、辛彬一齐吃惊,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援军已经在路上了。”简雍重复了一遍。

    他加重语气道:“无论哪里的百姓,都是汉家子民,玄德公绝不会坐视他们受曹贼屠戮。只要是愿意对抗曹贼的人,都是朋友;朋友有难,玄德公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无论各位最终投效于吴侯还是玄德公,我们的援军都会及时赶到,与你们并肩作战,驱逐曹贼。”

    “那么……”辛彬的嘴唇有些哆嗦:“需不需要我们供应沿途粮秣?需不需要向导?宪和先生,这些我立刻就可以安排!另外……另外……”他看看陈兰:“不知援军现在何处?我们还可以加派兵力,以壮声势!”

    简雍看看天色:“应该不需要这些了,援军是吾主身边的精锐,又有大将统领,他们昼夜兼程赶路,行军速度快捷如风。这山里的作战,受地形限制甚多,靠的是兵强将勇、一以当十,所以不必再加派什么兵力。天柱山中的事,有他们就足够解决。至于他们现在的位置……”

    简雍有些玩味地笑笑:“两位请放心,快则今日晚间,慢则明日早晨,援军必至擂鼓尖隘口。”

    “……”辛彬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忽然感觉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庐江雷氏的力量确实衰弱了,但如果得到刘豫州的兵力直接支持,谁还能撼动它的地位呢?

    他从来没有想到,玄德公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仅仅与淮南豪右联盟简单接触了数次,就派遣部队长驱数百里,深入到绵延群山之中?他猜不透玄德公何以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更猜不透玄德公何以会有这样的信心……但这样的气魄,真不愧为天下英雄!

    在辛彬等人北方,通向擂鼓尖隘口的山道上,向导满头大汗地瘫坐在地,气喘如牛地道:“走不动了,真走不动了,太累了……”

    一名中年汉子拍拍向导的肩膀,和气地道:“辛苦了,你歇一歇。”

    他注目凝神地向北张望。在北面,隔着一些山头,估计山道上的距离大约二十里左右,应当就是自己此行的目标了,视线被群山遮蔽,看不到什么。隐约地有鼓角之声,还有喊杀声飘来,但随即混杂在山间呼啸而过的风声里面,什么都听不见了。

    “就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对吧?”

    “对,对。”向导道:“之后没有岔路了,就这条,一直……一直走下去,今天晚上就能抵达。”

    “好。”中年人返身面向自己的部属们。

    十余名军官按刀带剑,沉默无声地肃立,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擂鼓尖隘口就在前头了,加急行军。”中年人吩咐道。

    他的言辞并不激昂有力,甚至可说平淡,不像是强悍粗豪的武人作风;但是军官们立即齐声应诺,大踏步地分别回归各自的队伍,没有半点耽搁。很快,这支部队中的每个人都奔跑起来,脚步声隆隆作响,踏得山道中烟尘滚滚。

    雷远完全不知道,竟有部队从后方急速赶来。

    在这时刻,对于雷远等人来说,所谓援兵,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台地前方的战斗还在延续着,曹军的攻势如怒涛席卷,随时将会冲击到雷远所在的队列。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注视着雷远,等待他的命令。

    而雷远只定定地凝视着前方惨烈的战场。

    视线以外的台地下方,催促进攻的鼓声愈发猛烈了,还有一阵阵仿佛雷鸣般的欢呼声,正在蜿蜒的山道上此起彼伏,越来越接近。

    在台地上,邓铜和陈夏所部已经四分五裂,无法再维持有效的防御。而全员身披头戴黑色兽面兜鍪、身披黑色鱼鳞铁甲的曹军精锐部队猛冲猛杀,只又过了转眼功夫,背负钩索的甲士们在曹军精锐的掩护下,在栅栏上又打开了一处缺口!

    多了一处缺口,防御方立时左支右绌,愈发应付勉强。而曹军精锐战士们从两处缺口同时涌入第二道栅栏以内,进而向更后方的第三道栅栏冲击。

    另外有曹军战士向两道栅栏间的箭楼发起冲锋,在箭楼上的弓手们把木梯推倒,于是曹军甲士们转而呐喊着推搡支撑箭楼的木桩。箭楼本来就是极其粗劣的临时设施,十数条大汉一起用力,很快就把四根桩子推得摇摇欲坠,再过一会儿,伴随着连串木头断裂的声音,整个箭楼被掀翻在地,激起漫天的尘土。

    碎裂的木头和惨叫着的弓手们一同撞击在后方的栅栏上,将整道栅栏、连带着紧靠在栅栏后方的几名长枪手都砸倒了。

    目睹这一场景,曹兵们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像是黑色的洪水漫过堤坝那样,越过了倒塌的第三道栅栏,将防御方的阵型撕碎。

    雷远身后,排列成严密队形的预备队们一阵骚动。

    在战场上,战士对胜负变化的感受是最直观的,没有任何掩饰的余地,当他们看到三条栅栏被一一突破,看到熟悉的袍泽兄弟就在身前一个个战死,他们必然会畏惧,会动摇,进而失去对胜利的信心。如此刻这般,仅仅微微骚动,已经是精锐的表现。

    贺松严厉的视线横扫而过。作为小将军雷脩曾经的副手,贺松在部曲中自有他的威望,眼神所到之处,立刻阻止了这些人的蠢动,使将士为之肃然。

    郭竟与贺松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道:“就是这时候了!”

    “稍微等一等。”雷远道:“贺曲长,你先去骑队那边。”

    “是!”贺松一溜小跑地往更后方去,在那边,二十余匹战马已经做好了准备。

    曹军通过石梯的速度快了些,所以攻势比预想中更猛烈,三道栅栏防线溃散的时间也比预想中更快,但对于身处台地后方的雷远来说,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原本的预想便是如此,等到曹军突破三道栅栏,他们的正面将会扩张到一定的范围,然后发起反攻,就这么简单。

    雷远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容易想得多、想得复杂。所以此前被众人视为软弱,也是空穴来风,确有其因。即便就在这几日,战斗前、战斗中,他也总会反复思忖,甚至胡思乱想。

    但等到此刻,曹军就在眼前,白刃将要及身之时,他反而不再多想了。

    唯有死战而已。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依靠权谋手段得来的,绝不会是真正的成功;沉迷于权谋手段的人,最终必会自食其果。心中的刀剑再利,终究不如手中的刀剑可以用于战阵、直接杀人;只有手中的刀剑锋利,才能够赢得一切。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强有力的搏动,血液快速地奔涌,使得额角处血管有轻微的膨胀感。说来也是奇怪,越是情绪激烈的时候,他越是冷静;而越是冷静,他越能感到激情澎湃,这两种极端的情绪同一时间并行不悖,给他带来了特殊的体会。

    他用眼角余光注意到郭竟看着自己,满脸担忧的神色;丁奉在将士们跟前走来走去,略显焦躁。

    他又看到曹军迅猛的进攻已经突破第三道栅栏,因为战事发展得过于顺利,他们立即向两旁扩展队列,甚至有人直接收刀归鞘,双手攀援着栅栏翻越到后方。原本呈现出多个三角型突击队列不断切割粉碎抵抗的曹军,正面变得越来越宽大,声势变得越来越骇人,但队列本身却变得薄弱了。

    雷远看到了那支飘扬在盔檐侧面的红色尾羽,甚至还透过那些身着黑色甲胄的身影,看到在更后方张弓射箭的曹军射手和陆陆续续从石梯登上来的其他敌人。

    雷远掂了掂手中的短枪,做了几个刺击挥舞的动作,意外地很趁手。

    短枪长约七尺,枪杆以反复锻打过的精铁作脊,两面皆有数寸长的锐利锋刃,看起来寒光烁烁。这柄短枪并非雷远原有的武器,而是上次曹军的进攻被打退后,士卒们清理战场时捡拾到的。因为看它制作精良,必是曹军大将所用,士卒们未敢占为己有,而是将之献了上来。

    “是时候了。”雷远环视身边众人,大声道:“跟我来!”

    “跟随小郎君!”郭竟振臂高呼。

    “冲!冲啊!冲啊!”丁奉纵声狂吼。

    下个瞬间,数百人的密集阵型轰然响应,仿佛深灰色的浪潮忽然从深海中央涌起,迎着对面黑色的浪潮反扑过去。

第七十六章 迎击

    雷远快步向前,与几名惊惶退却的士卒错身而过。

    身后有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他扭头看了看,只见樊宏和亲卫们率先赶了上来。

    樊丰暴躁地将退却的士卒推倒,喝骂道:“胆小鬼滚吧!我们死也要和小郎君死在一起!”

    这话语着实晦气,樊宏百忙之中飞腿踢了樊丰一脚,这一耽搁,便被数人超越到前头。

    陶威喘着气追及雷远,紧贴在雷远的左侧前进。当他阔步前进的时候,身躯略微有些上下顿挫,平端着的长矛也比别人起伏的厉害些。那是因为他很久以前膝盖中过一箭,伤了腿筋,平时看不出任何不妥,但快速奔走时,左膝就显得僵硬。

    雷远记得陶威说起过,这一箭是他幼时在彭城遭曹军所射。

    据说,陶威的家门与徐州牧陶谦沾着点远亲,凭此在彭城谋了个小吏职务,后来曹公击徐州,所过多所残戮,陶威家族倾覆,只得他自己勉强负伤逃生。在郭竟担任曲长、王延被派回联络以后,这名沉默寡言的武人在雷远的扈从队伍中就担负了更多责任,现在带领十余名部下,地位与樊宏仿佛。

    奔走在雷远另一侧的是傅恩。这名黄脸汉子经常吹嘘自己的厨艺,所以但凡雷远召集从骑们外出,在野地里忙活吃食的总是他。然则雷远并没觉得他做出的食物有多么美味,烹饪手段也无非大锅炖煮和烤炙两样。

    倒是有一桩:他和郭竟一样都曾在陈王部下效力,因此两人友善,郭竟特地赞叹傅恩刀法出众,所以切出的鱼脍很薄,想必是品尝过了。可惜雷远不爱生食,便没有这般口福。

    再疾走数步,又有更多人追了上来。

    “稳住!稳住!”郭竟呼喝的声音响起。

    雷远略微放慢些速度,以便于军官们整顿队列。由于地形和栅栏的限制,此前双方的战斗通常都以十数人至数十人的规模呈现,但这一次,雷远完整地投入了自己的所有扈从和郭竟、贺松、丁奉三个曲的力量,兵力多达六百余人,是对面曹军的三倍!

    不知从何时起,许多人的脚步汇集成了有节奏的轰鸣,这样的轰鸣声仿佛隆隆响起的战鼓,使得身在队列中的每个人都强烈感受到群体的力量。许多人原本因为敌人的凶猛突进而畏惧和迟疑,但此时此刻,当所有人聚集成紧密的大队伍前进时,他们立刻就坚定了信念:无非是作战罢了,身为主帅的小郎君本人就在前方,蝼蚁也似的士卒还怕死吗?甚至有些奔逃到半路的溃散士卒,这时候也转身回来,跟着大队前进。

    由于最前方的那座箭楼被推翻,另外还有不少弓箭手未能及时撤退,陷入到了第一第二道栅栏附近的绞杀之中,雷远等人得到的弓箭掩护明显减少了。更不消说,淮南豪右们历年来积攒起的弓矢,终究难与朝廷精兵所配备的强弓劲箭相提并论。当雷远再向前二十步的时候,他们开始遭到了曹军弓手们的抛射压制。

    昨日晚间,郭竟从台地后方的库藏中又搜罗出几副甲胄,显然都是梅乾压箱底的好东西。其中最为精良的一副,现在就穿在雷远身上。眼看箭雨当空而落,雷远及时抬起手臂。随着几声叮叮轻响,两支流箭被弹开了,手肘处微微一痛,吃了一箭,但箭簇未能深入。

    站在雷远右侧的傅恩被一支箭矢刺中了腹部,他大声咆哮着,拔出箭矢,继续前进,可是没走几步路就颓然倒地。

    站在傅恩身后的是樊宏樊丰两兄弟,樊宏持着一根长矛,而樊丰拿着刀盾,掩护自己的兄长。当傅恩倒下时,樊丰的前排一下子空了,他可以直接看到前方不远处,就是如同沸水翻滚般混乱的战场。他突然间浑身冒出了冷汗,恐惧感控制了他的身躯,让他的两条腿机械地挪动着,却不肯快步向前填补缺口。樊宏看了樊丰一眼,一言不发地奔了两步,紧靠在雷远的右侧前进。

    攒集的箭矢共有两拨,先后落入雷远等人的队列中,绽出血花点点,造成了不少死伤。惨叫声中,原本紧密的队列瞬间就缺了好几块。但这却不足以阻止他们的前进步伐,甚至许多受伤的将士也依然坚持着鼓勇向前。很快,当双方队列愈来愈接近时,弓箭就无所施其技了。

    雷远选择的反攻方向,是台地左侧紧靠着岩崖的那端。这处栅栏的后方有倒塌的箭楼为阻碍,曹军数量较少;而每两道栅栏之间,都有己方将士依托着崎岖地形继续作战,雷远顺着岩崖一路进攻,正可以与之会合,绝无三面受敌之虞。此时此刻,这个方向即是张辽所部的破绽所在,是雷远能够一击致命的要害!

    这是雷远在奔走过程中的决定,没有与任何人商议。雷远坚信,从这里击破敌军的队列,就一定能赢。这仿佛是出于本能的判断,说是天赋异禀也可,没有道理可言,他就是知道。

    他额角处的血管跳动着,皮肤上沁出了大量的汗水,那是因为心脏将血液全速泵入大脑时随之带来的热量。这种时候,他的思维远比平时更敏捷,也远比平时更加精准有效。

    此时此刻,在雷远的视线中,那些曹军士卒冲杀前进的方向是那么清晰,而他们的前进轨迹仿佛乱麻般出现在雷远的脑海里,而雷远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大团乱麻之中寥寥可数的那几处空白。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方向!雷远确定自己能够像在数日前突破曹公大军队列那样,突破眼前曹军的阵列,进而将之撕碎!

    台地虽然越往后方越开阔,但终究面积还是有限。当雷远等人的反攻队伍接近时,张辽叱喝连声,立即在全面短兵相接的战场上重新抽调聚集人手。

    在战场上,保持部队的有序组织是最难的。不要说败仗,败仗以后溃不成军乃是常事;即便在战斗过程中,保持组织也非常困难。

    因为各个基层单位都针对着眼前的敌人攻防进退,自身的队列就不可避免地混乱。有时候应当负责指挥的上级陷入了直接战斗,把下级抛在了后面;有时候下级冲杀得太远,无法接收到上级的命令;还有时候,不同基层单位交错散乱,身边的同袍彼此都不认识,更不要奢谈有序组织了。

    而张辽却偏偏能够做到这一点。虽然他部下的两百余名黑甲精锐已经沿着第三道栅栏完整铺开,以至于每一什、每一伍都面对着敌人,但当他呼喊示意的时候,立刻就有一支部队毫不犹豫地从白刃搏杀的战场抽身后退,而后退部队的两旁,其它的部队又瞬间横移弥补战线中的缺口,调动顺畅自如,简直就像是水流般毫无凝滞之感。

    张辽不愧是天下名将,这样的战场指挥能力,真是神乎其技。

    雷远发起的进攻路线所指,正是可以导致曹军溃败的破绽所在;但如果张辽本人在此……除非张辽战败,否则破绽就不会存在!

    雷远逐渐加速向前。他毫无阻隔地看见了在黑甲骑士中鹤立鸡群的那名大将,看到了点缀在兜鍪上的、那支飘扬着的红色尾羽。

    或者伏尸流血,或者摧锋挫锐,这种局面是兄长雷脩早就习惯了的,今后雷远也必须习惯!

    雷远竭尽全力地大喊:“跟我上!跟我上!”

    话音刚落,两支队伍轰然撞击到了一处。

    在最后的几步距离内,几名扈从大吼着纵身飞奔,终于赶到了雷远身前。身为雷远长久以来恩养的死士,在这时刻,他们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代替主君去死。

    而张辽轻松地提着长刀昂然而立,身边的部属们并不上来掩护,在过去无数次的战斗中,张辽既是进攻时最锐利的嗜血锋刃,也是防御时最坚固的中流砥柱。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对张辽的武勇深信不疑。

    陶威箭步前冲,挺起长矛直搠张辽的胸膛。

    张辽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挥动长刀横扫。

    身为冲锋陷阵的战将,精良的武器顶得上一条性命,张辽自然在这方面从不轻忽。虽然喜爱的短枪被丢弃了,但他这会儿携带的长刀也是罕见精品,全长约五尺,比寻常的环首刀长了一尺多,重了将近两倍,刀身映射日光,仿佛一泓秋水清池。张辽持此刀往复突击,前后已经斩下敌人首级十数,堪称所向披靡。

    刀矛相击,长矛的矛杆瞬间就断,而陶威两膀发麻,如受雷击。他大叫一声,将剩下的半截矛杆往张辽的面门一丢,合身扑了上去。

    陶威这一下飞扑,完全没有给自己考虑退路。

    这倒不是因为陶威有多么勇猛,但凡是人,大抵都有贪生怕死的本能,未必每个人都是英雄。只不过身在军阵之中,陶威不往前扑也不行了,身后无数人汹涌冲撞上来,既是鼓励,也是逼迫,反正由不得你犹豫迟疑。

    在这个瞬间,陶威只想到,张辽挥刀从上方劈断矛杆,这时候手臂便是垂下的,自己如果能扑上去抱住他持刀的手臂,后排将士只需一枪,就能杀死张辽!

    然而张辽腰膂发力,反手一挥,用长刀末端的铁质环首狠狠地砸在陶威的胸口。这柄刀是特制的大刀,用来配重的环首与刀身一体锻造,比寻常的环首要粗大沉重,也要牢固得多。这一下撞击,登时就让陶威肋骨断裂,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几乎腾空飞出数步。

    陶威飞出去的身躯猛地撞上了樊宏,连带着樊宏也往侧方趔趄几步,两人一同滚倒在地。

第七十七章 银枪

    紧跟在樊宏身后的是樊丰。

    以亲密程度来说,樊丰和他的兄长都是雷远少时的玩伴,交情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樊丰本人很以这份情谊而自豪,他的家族也因此在庐江雷氏统领之下获得了不少好处……即便雷远不受宗主的重视,但小郎君的名头拿来吓唬吓唬不相干的外人,那已经足够了。

    在郭竟和王延离开后,雷远将护卫首领的指责交给了樊宏和陶威,樊丰因此欢欣鼓舞,在这年轻人看来,樊氏兄弟一体同心,樊宏被提拔,便等于他自己被提拔一般。

    可是,之前傅恩倒下时,樊丰一时畏怯,结果被自己的兄长抢先一步,这给他带来了剧烈的冲击,使他羞愧无地。在小郎君需要有人与他并肩前进的时候,自己居然退缩了!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樊丰从他兄长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看到了轻蔑、看到了愤怒。樊丰无法忍受这样的眼神,他感觉就像是自己身体的另一半被撕裂了那样。他痛骂自己:“人终有一死,与其贪生怕死被人耻笑,为什么不能死得像个真汉子呢?”

    此刻樊丰忘记了害怕和动摇,他纵声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挥刀乱砍。

    张辽横握长刀,樊丰的刀刃便叮叮当当的砸在刀背上,激起一连串的火星。刹那以后,横摆到侧面的长刀划了一道弧线,带着厉啸破风斩落。樊丰完全没能作出反应,他身披的皮甲也根本不足以抵挡张辽的雷霆劈斩。锐利的刀锋从樊丰的右颈斩入,从左边的肋下脱出,把樊丰整个人砍成了上下两段。花花绿绿的脏器洒落在地,汹涌的鲜血飙射到半空,溅了张辽一身。

    眨眼的功夫,雷远部下的亲近扈从们就死伤三人,而这三人死伤的代价,甚至都不能换来张辽的一声喘息。如果有人从上空往下看,可以发现两支部队接触的那一刹那,雷远所在的那个最尖端就已经被张辽挫得钝了。

    而现在,处在这个被挫钝的尖端之人,就是雷远本人!

    第三道栅栏沿线,两军舍死忘生,喊杀声震耳欲聋。

    而之前的第一、第二道栅栏两侧,仍有淮南豪右的部曲负隅顽抗。比如邓铜就纠合起了一支十余人的小队,往台地侧面的层层巉岩上方且战且退,张辽所部精锐虽然弃之往攻雷远本部,却有后继从石梯上攀登上来的曹军紧随不舍,追击而来。邓铜等人不得不躲避至某处较高耸的岩石上死战。

    当雷远向第三道栅栏发起反攻时,身在高处的邓铜一眼就看到了身处队伍前列的雷远,他揉了揉眼睛,惊怒地骂道:“是谁让小郎君冲到这么前头?该杀!该杀!”就这么短短一瞬分心,有曹兵自侧面的一处隐蔽的岩缝登上,引刀一割,划伤了邓铜的脚踝。

    邓铜大声喝骂着坐倒在地,差点没从岩石侧面的斜坡滚下去。他用左手支撑身体,右手挥舞着一根折断的长枪敲中那曹兵的头盔,使那曹兵口角溢血,缓缓倒伏。旋即这具尸体又被后方的曹兵推开。

    “过来几个人!给我堵住了!往里刺!”邓铜呼喝着,令部下刘七带着几名士卒持枪往岩缝里一阵乱刺。那岩缝固然隐蔽,却也因此狭**遏,绝无躲避的空间,几杆长枪每落下一次,岩缝里就传来一声曹军士卒的惨叫。叫了几声之后,便没声息了。

    邓铜松了口气,暴躁地向身边几名士卒大喝:“扶我起来!扶我起来!”

    还没等士卒过来,他便勉强用单脚支撑着身体,起身往第三道栅栏的方向眺望。无论如何,在那边作战的是眼下全军的指挥官,是小将军喜爱的兄弟!邓铜绝不希望看到雷远出事。然而,他看到的战斗情形却几乎粉碎了他的希望,就在短短的片刻之中,反击的队伍已经被曹军精锐削去一层,此刻雷远就在队列的最前,而他面对的……

    邓铜情不自禁地闭上眼,惨叫一声。

    樊丰方才毙命,张辽就注意到了在他身后的雷远。

    以他丰富至极的战场经验,自然可以判断出适才这些敌人前仆后继的冲击,就是为了掩护身后的这个年轻人。他不禁有些好奇:这年轻人是谁?

    看他的样子,大约二十岁上下,身量颇高,披着一身精良铠甲,但张辽感觉得到,这人不像是真正的战士。他的表情和动作,都太冷静了,没有那种从一次次出身入死中蓄积起的杀性,多半只是个书生罢了。

    张辽不禁冷笑,看来贼寇们真是无人了,竟然推出个书生首领,还让他参与战场厮杀,真是不知死活……不过,这不正是贼寇之所以是贼寇的原因吗?贼寇的行为举措,哪里来的道理可言?既然赶着送死,那便取他狗命!

    张辽向前一步,单手持刀高举。他本来身形就高大,此刻身披两层重铠,更是把体型衬托得雄伟异常,再配以黑色的兽面兜鍪,仿佛就像是钢筋铁骨的上古凶兽出柙!

    “小郎君快退!”此前,郭竟不得不让自己的位置稍微落后些,这样才能及时调整各部的进退。这时他终于发现张辽与雷远对上了,当场就嘶声大喊,惊骇如狂。

    雷远并未退缩。郭竟会这么喊,完全是关心则乱的表现;在这种白刃搏斗的场合下,贸然后退只会予敌可乘之机!郭竟的喊声尚在耳边,雷远不仅不退,反而踏前半步,扭腰发力。伴随着一声叱喝,长约七尺,两头皆有锋刃的铁脊短枪从他的身侧跃起,直取张辽!

    雷远素来被人视为文弱,其实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只不过少年时常受疾病所困,及冠以后又甚少接触行伍而已。庐江雷氏作为地方豪武家族,提供予亲族子弟的基本训练,雷远可从未懈怠过。此刻这一枪,力发于足、贯于腰,势若灵蛇吐信,称得上发挥极佳。

    可惜这速度落在张辽眼中,未免太慢了。他甚至还有空看了看刺来的短枪,只觉有几分眼熟……混蛋!张辽勃然狂怒。这短枪不就是自己惯用的那一柄吗?该死的贼寇,竟然捡回了我张文远惯用的精良武器,杀到我眼前来了!

    过去数日里屡遭欺骗的恼怒、连续几次作战未能胜利的恼怒、大批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将士埋骨于深山的恼怒、身为曹公麾下屈指可数的大将竟然难以收拾贼寇的恼怒……所有这些情绪瞬间爆发了。

    张辽大喝一声,全力挥刀猛磕在枪脊上。这一下他是用足了十二成的力气,堪称力拔千钧,想来这贼寇首领必然拿不住枪杆,双手虎口迸裂都是轻的。只待此贼长枪脱手,接下去就是挥刀反撩,必取他的狗命!

    战场上的搏杀,鲜有花哨的招法套路,是死是活,通常都决于瞬间。眼看张辽这挥刀向侧方磕砸的动作,雷远身侧,身后的几名扈从全都惊骇,这情形落在有经验的战士眼中,结局再明白不过,小郎君绝不是张辽的对手!

    自从小将军雷脩战死,此刻擂鼓尖隘口阻击战的胜负、上千人的性命,毫无疑问都维系在雷远一人身上。更不消说,这些扈从们与雷远的关系不同,雷远若有三长两短,这些人全都活不成。在这瞬间,又有数人奋身向前,全力救援雷远。

    但他们的动作再快,都不可能赶上张辽的动作。

    在许多人注意力汇聚的中心,“当”的一声响,刀枪相击,铁脊短枪高高飞起。

    雷远根本就没有握紧短枪。

    张辽的勇猛,他早就清楚,甚至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从来就没指望过自己能以任何方式与张辽抗衡。当张辽挥刀砍砸枪杆的时候,他提前瞬间松开了手,任凭短枪远远飞出。

    这样的情形完全出乎于张辽意料之外,他反倒用力过猛,刹不住身子,以至于向右侧踉跄半步。

    雷远就趁这时机踏步急进,手往腰间一抹,掌中便多了一柄锋利的短刀向前直刺!

    张辽长刀挥空,便心知不好。但他毕竟是厮杀经验丰富到无以复加的宿将,这时候竟然纯以腕力将长刀反撩,刀身旋风般一转,刀尖向雷远的臂膀挑去。

    雷远不闪不避。以他的身手,本也来不及闪避。

    锐利的刀尖从他前伸的右手手背切入,以巨大的力量经过手腕,经过小臂,再经过肘部,直达上臂,几乎瞬间就贴着骨骼带走大片皮肉,鲜红的血液就像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洒到身边数人的身上。

    剧烈的疼痛使雷远压抑不住地狂吼,但他的手臂竟然丝毫没有因此而动摇半分,依旧挺刀当胸直刺!这样近距离的当胸直刺,又是挟带着全身体重的冲击,雷远可以确信,这一刀必定能够要张辽的命!

    狗贼狡诈!混蛋!无耻!刹那间,张辽在心中怒骂了不下百十遍。

    “当”地一声轻响,短刀正中他的左胸。

    张辽身上披着两层重铠,绵密如鱼鳞的甲片足以抵御刀砍斧劈,此刻,这两层重铠左胸位置上的甲片齐齐迸裂。

    雷远短刀脱手。

    没力气了。

    雷远忍不住苦笑。手臂处的伤势终究影响了手掌握持短刀的力量,这根本不是用意志力所能克服的。

    怕是要输。

    而张辽纵声大喝,横向挥刀……四尺余的长刀在他强大膂力驱动下狂猛摆动,仿佛一道色泽暗沉的光圈轰然炸开,在平地卷起一阵恶风。

    这一刀,必定会杀死眼前这个叫人讨厌的年轻人!

    可是……

    刀锋行经的路线上,忽然多了一杆长枪。

    刀刃和枪杆交击。枪杆上蕴含的力量并不大,却似乎有一股特殊的韧劲,把长刀高高地弹起。

    张辽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半步,他甚至没有看清眼前持枪之人的身形相貌,只听到利刃划破空气的锐利呼啸声响。

    下个瞬间,一点银芒如流萤飞舞,纵横往复的杀来。那点银芒,正是长枪的枪尖!

    张辽厉声叱喝,将长刀盘旋如车轮一般,想要将敌人迫开。可他全没有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把长枪使得如此之快。在极短时间内,那一点银芒就连环刺击,迫得张辽闪转腾挪,站不住脚!

    长刀和长枪闪动着寒光,如同一道黑蟒和一道银线在空中飞舞追逐。兵器相碰之声铿锵急响,密如急雨。张辽的额头冒出了汗水,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迅速下降,而注意力快要赶不上长枪刺击而来的速度。他恼怒而不甘地发出连声大喝,脚步却不得不后退,一退再退!

    双方的队列正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除了第一排白刃搏斗以外,后排都只能把武器越过前排的肩膀去刺击。张辽这一后退,既事发猝然,又用力过猛,竟将身后的部属们撞翻好几个,眼看着整条队列都因此扰乱了。

    而那持枪之人随之进击,硬生生顶着张辽,不断深入了曹军的阵列之中。曹军将士们惊恐地喊叫着,从两翼挥刀挥剑,试图挟击这持枪之人。但那人只轻描淡写地挥枪,就将两侧的攻击完全格挡;他向前推进的脚步丝毫没有放缓,给予张辽的压力丝毫没有减少!

    而张辽还在后退!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张辽在心中疯狂的怒吼。他竭尽全力地作战了,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可是依然无法扳回局势,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背后生痛,那是一个个己方将士都被自己撞翻的结果。

    混蛋!本想为身后的将士们打开前进的通道,可现在,自己被迫后退,整条阵列都快要崩了……那持枪的战士只身一人,竟然压制着自己,还把数十人的精锐部队撕扯成了两半!

    这是何等荒唐!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更远处的曹军将士们没有想到张辽竟然会后退,一时间气势大沮。

    而紧随在雷远身边的战士们欣喜如狂。在这个瞬间,许多人不由自主地飞扑向前,就从持枪战士打开的这个缺口猛扑了进去!

    试图合拢缺口的曹军刀矛齐下,瞬间就将最先冲击的数人杀死。但雷远发起的这次进攻本就是孤注一掷,更多的将士舍生忘死地继续猛攻,将这个缺口撕开了!打穿了!

    郭竟将这情形看得明白,他刹那间福至心灵,立即纵声高喊:“张辽死了!张辽被杀死了!”

    台地后方,贺松和骑士们开始催马向前!

第七十八章 赵云

    擂鼓尖隘口。

    不知何时,天上稀稀落落地飘起了小雨。

    而呼啸的北风依旧,那是席卷了广袤幽燕、河北与中原的肃杀之风,吹动着雨滴,透过甲胄落在身上,冷得像是冰碴子那样。

    剧烈的疲惫和失血使雷远有些眩晕,眼前阵阵发黑。他与几名扈从背靠背地坐在地上,完全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恍恍惚惚地仰面朝天,感觉到汗水混合着血水和雨水,从自己的面颊流淌到嘴角,有腥气,苦而且咸。

    在来到这个乱世之前,雷远也曾经对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抱有浪漫的想象,仿佛每一场战斗都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现在他确认了,那是和平年间的幻梦罢了。或者刘豫州、吴侯和周郎这样的大人物,能够在战争中体会到浪漫吧。而行伍中的将士们,接触到的只有肮脏的污血、断裂的肢体、野兽般的嘶吼、出于本能而非理智的判断、还有行走在生死边缘的恐慌。

    身边传来喃喃的低语,翻来覆去好像只有一句话。转头去看,那是一名有着沧桑相貌的中年士卒,他的腰侧有个大而且深的伤口,活不了多久了。雷远慢慢听清,他口中正在轻声念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雷远情不自禁地苦笑。这应该是一名出身于黄巾的士卒,黄巾兴盛的时候,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没人再相信大贤良师的那套妖言。这名士卒或许临终前神志模糊了,才会念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口号吧。苍天真的快死了,可黄天立了吗?无论苍天还是黄天之下,如蝼蚁般挣扎的小民都一批一批的死,那么苍天还是黄天,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雷远周身上下的多处伤势都在剧烈疼痛,这种疼痛扰乱了他的神经,而潮水般的疲惫感一波一波地冲刷着他,让他陷入到了近乎昏迷的状态。他渐渐透不过气来,他太累了,累得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忽然,有人用力摇动他的身体。好几个声音兴奋地告诉他:“小郎君,曹兵大溃啊!他们输了!”

    雷远勉强四望,因为雨水的关系,台地上像是弥漫着一层烟雾,各处都不再有兵刃交击和战士嘶吼的声音。以雷远为中心,自然而然就有很多将士陆续围绕着他坐下。将士们都已经透支了体力,每个人的身形都摇摇晃晃的。有些人坐着坐着,就仰天倒地,不知道是晕倒还是睡着了;还有些人坐了没多久又踉跄起身,缓缓地往台地后方去搜罗吃的和喝的。

    不远处传来郭竟的喊声:“各曲士卒各自整队!各自整队!”

    郭竟的治军很有些一板一眼的样子,可是现在没有人理会他。很多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都太累了。雷远甚至看到就在不远处,一名己方的士卒和一名曹军伤员靠坐在一起,偶尔用凶狠的眼神互相打量下,但是没有精力继续战斗了。那伤员慢慢地举起一把短刀,想了想,又把它扔了出去,就这么坐着,安心等死。

    雨势渐渐变得大了,雨点打在雷远的兜鍪上,发出清浊不一的响声。雨水驱散了雾气,让雷远能够看清整个台地。原本的三道栅栏已经东倒西歪,箭楼也倒了两座。栅栏前的壕沟里填满了尸体,栅栏与栅栏之间也到处是尸体,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狼藉满地的尸体蜿蜒流淌,将凝固成黑色的大团血污和死者的屎尿都慢慢冲走。

    曹兵退走了,而且留下了数百具尸体,这是一场大胜。

    当然,这胜利带着强烈的运气成分。

    如果雷远本人没有逃过张辽的挥斩,如果没有那位突然出现的豪杰硬生生逼退张辽,如果张辽的后退没有撞乱曹军的队列,如果郭竟没能及时喊出那一声震惊全场的“张辽死了”……每一个环节都有运气成分。如果重来一次,未必会再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即便有着这样的运气,曹军给己方带来的死伤还是远远超过了雷远的预计。

    雷远的扈从之中,傅恩和樊丰先后战死,因为聚众赌戏而被降职的何忠也战死了。四个曲长的部下也死伤泰半,能够持刀枪参与下次作战的,大概不会超过八百人。

    陶威被张辽以环首砸碎了胸骨,眼看着呼吸越来越困难,脸色也变得青紫。陶威在雷远的扈从中有些人望,此刻好几个人围绕着他,却束手无策。

    雷远叹了口气,扭头看看另一个方向。但眼前依旧是同样的场景。昨日晚间第一个响应雷远,站出来夸耀自己战绩的士卒邓乐已经濒临死亡了。雷远不知道他今天又经历了怎样的厮杀,也不知道他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所见之处,还有更多的惨状,随着曹兵渐渐远去,士卒们的紧张情绪稍许缓解,于是,雷远听到士卒们的哀嚎之声此起彼伏,压过了渐渐停歇的沥沥雨声。

    又过了会儿,有脚步声从远至近,那是樊宏和李贞二人。樊宏捧着一罐清水,李贞拿着半卷不知从哪里搜罗到的粗布。这两人倒是有些福气,樊宏背上遭了一记枪刺,好在只划破了浅浅一层皮肉;而李贞全程持弓箭与敌人对射,竟然分毫未损。

    “小郎君,你伤的不轻,须得赶紧包扎。”樊宏轻声唤道。

    雷远突然惊觉,自己以为清醒着,其实竟然恍惚了片刻,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勉力把酸痛的身体往左侧偏了偏,想抬起右臂,但失败了,整条右臂都不听使唤,软软的垂着。他可以看到一条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从右臂肘部一直延伸到手背,伤口处血肉模糊,往外渗着血和透明的体液,却感觉不到特别疼痛。

    樊宏抢前半步,伸手把雷远的右臂抬起,这个缓慢的动作反而让雷远大叫了一声。

    “没事,没事。”雷远连忙道,话音刚落,他又惨叫了一声,不禁暴了句粗口:“奶奶的,真是太疼了。”

    虽然疼,但伤处还是得及时处置。雷远咬着牙,总算等到各个伤处清洗包裹完毕,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焦渴难耐,发现樊宏取来的凉水还剩下小半罐,于是用左手勾着罐沿提起,一口气喝光了。

    身边不远处,似乎有个人影晃动。

    雷远下意识地手按刀柄。

    接近自己的人,是个中年的士卒,腰间佩着短刀,作什长的打扮。他身上染着血,拄着根长矛,慢慢地走过来。

    什长与雷远的视线接触,随即露出明显的敬畏神情,过了一会儿,才勉力笑了笑,向雷远躬身行礼。

    “小郎君,我们能赢的吧?”他充满期待地问道。

    “当然!”雷远立即大声道:“我们已经连续赢了两场,曹军已然丧胆……为什么不能继续赢下去呢?”

    “是啊!”雷远的答复明显让什长高兴了起来。

    “能赢就好!”他快活地道:“只要能打退曹军,我家那几口人就安全啦。”

    雷远点了点头,加重语气道:“我们赢定了,你放心,你和你的家人都会安全!”

    “好啊!好啊!”什长笑了,他向雷远弯了弯腰,慢慢地退走。在稍微远处,数名士卒聚在一起看着什长,等待他带来的好消息。

    雷远轻轻地叹了口气。

    能赢的,这场惨败对曹军来说,已经是无法承受的了。数百名精锐战死,那就代表着数千人的军队被打断了脊梁,曹军应该没有力量再进攻了……但是,万一呢?万一他们疯了,还想再试试?

    雷远忽然想到了那名手持长枪逼退张辽的战士。胜利的关键是那个人!只要那个人在,就可以再赢一次!可那个人是谁?他现在哪里?

    昏头了,昏头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现在才想起来。雷远对自己说。或许因为身体上的虚弱加剧了精神上的动摇,他觉得自己的思维越来越发散,以至于收束不住。

    雷远猛地站起。

    忽听得台地后方有不少人大呼小叫起来:“好了!好了!透过气了!哈哈,活过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他扭头去看。

    却见原本围在陶威身边的几名士卒大喜过望地呐喊着,而在他们的簇拥之下,一名中年人正托着陶威的后背,使唤着那几名士卒:“都过来!把他的身体垫高些……对对,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头颈不要动!然后是脚,也垫高……停,就这样。劳烦哪位去找些毡子替他盖上,莫要受寒。短期内也莫再移动了,稍一移动,断裂的骨骼压迫肺脏,我就没有办法!”

    士卒们连连点头:“好!好!多谢先生!”

    早有人往后面奔去搜罗毡布。

    那中年人缓缓将双手从陶威的后背抽出,待到确认陶威倚靠得安稳了,才站起身来。雷远看得清楚,此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鼻直口阔,面庞方正,双眼极具神采,颌下微有须髯。他的身材并不甚高,体魄也不甚壮,举动间的沉静气度,却令人一见就感觉绝非常人。

    他就是适才持枪逼退张辽之人!

    雷远记得清楚,适才的战斗中,这人冲杀在前,不仅逐走张辽,更几乎以一己之力迫退曹军数次反击。然而此时来看,他的身上竟然半点伤势也无,衣袍上都没沾多少血。

    天下间竟然有这等神勇之士吗?

    此人是谁?此人是谁?

    雷远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起来。他勉力加快脚步,向那中年人紧走几步:“我是庐江雷远,雷续之。适才多蒙相救,感激不尽。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原来是雷家的小郎君?”中年人看了看雷远,微微颔首示意:“我是刘豫州的部下,常山赵云。”

第七十九章 兵退

    赵云脚步不停,继续走向下一个伤兵。

    这伤兵在右侧大腿上中了颇深的一刀,血流不止,眼看着神志都渐渐模糊。赵云疾步来到他身边,伸手按压住伤口上方的某个位置,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伤口的流血便肉眼可见地止住了。

    “身边有没有绳索?没有绳索的话,弓弦也行。”赵云头也不回地问道。

    “去找!”雷远喝令。

    随即有数人奔出去一阵翻找,有个比较机灵的气喘吁吁先回来了:“小郎君,这是之前用来捆扎栅栏的皮索,想来一样能用。”

    雷远接过来,递给赵云。赵云一手按着伤口上方的那个位置,另一手接过皮索,极其灵巧地绕着大腿打了个结,恰好捆在他另一手按压的位置:“取清水来洗干净伤口,然后以裹帘紧紧包扎。这根皮索可以暂时起到止血的效果,但是半个时辰之内务必记得解开,否则立有性命之虞,决不能忘了。”

    “是是是……”几名士卒一迭连声地答应。

    赵云起身往四面看了看,又往另一名伤员走去。

    雷远跟在他身旁,轻咳一声,搭讪道:“真没想到……赵将军竟然还精通医术?”

    赵云手上动作不停,摇了摇头:“算不得什么医术,只不过打了许多年仗,积攒了一些沙场上急救的心得罢了。”

    “这些心得都是无价之宝!”雷远忍不住道:“今日幸得赵将军来到,否则……唉,可惜良医难寻,如果能在每支部队都安排足够的医官,想必可以救回许多将士。”

    他虽然竭力提起精神,思维还是有些迟钝,说了没一两句便跑偏了。

    赵云扭头看了看雷远,叹了口气:“这想法实行起来很难。一来良医难寻;二来,身在军中,各种药物也难以凑齐。到最后,只能靠这几手粗浅技艺,能帮到将士们一点就帮一点……”

    正待继续说下去,他的身体忽然凝滞,半晌之后才收回双手,眉眼微微下垂:“……抬走吧,抬走吧。”

    一名士卒终究是救不过来,就在赵云的眼前咽了气。

    两人一时间都没了说话的意愿。

    雷远虽不懂医术,但是大抵有些现代医学常识,知道失血和感染是两个绕不过去的大难题。此等争战搏杀导致的重伤员,绝大多数都是救不回来的。赵云能做的,也确实只是些简单的急救处置而已,对许多人来说,其实安慰或激励作用更多些。

    半晌以后,雷远慢慢道:“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能救回一人,便有一家人的顶梁柱不至于倒塌。这份情谊,将士们不会忘记,雷远也绝不会忘记。”

    “情谊什么的,倒也不必在意……”赵云叹了口气:“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

    他扭头看了看雷远:“你是雷家的小郎君?不知令兄雷行之何在?”

    雷远默然半晌:“家兄……已经战死了。”

    赵云微微一愣。

    这时又有人抬了伤员过来,于是他低下头,继续救治。他的这双手也真是了得,需要发力的时候极其有力,而需要精细动作的时候又极其精细。起初雷远还想着要帮一把,可惜只有一条胳臂可用,试了几次,反而添乱,只得罢了。

    台地后方忽然传来几声喧闹。赵云探看了一眼,向雷远道:“小郎君,我的部下们来了,麻烦你派人引路。”

    与此同时,张辽在隘口下方被岩崖遮挡的山道上,长长叹气。

    他向山道外侧踏出一步,想要眺望高处的台地。可惜山势绵延耸拔,遮掩了他的视线。而雨水虽过,天色却越发昏暗,乍一看,只觉得无分远近,俱都险绝,就连蜿蜒向上的山道也被山石灌木遮掩,分辨不清了。

    谁能想到,这天柱山中竟有这样的险峻隘口;谁能想到雄兵千万,竟然在此遭一泥丸而封;谁又能想到,纵横南北身经百战的自己,竟然受阻于一个从未领兵作战的公子哥儿?

    这一次退下隘口的时候,曹军擒捉了好几名俘虏回来。经过审问,张辽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当然,知道与不知道也没什么区别,这一场,反正又已经败了。

    不仅败了,而且是惨败。超过五百人的死伤,超过张辽所能承受的极限。那都是辛辛苦苦招募而来,再经过许多次战斗慢慢培养出的精锐!就连许多有经验的军官都战死了,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张辽的左右手,勇悍而忠诚的年轻人杨肃。

    想到这里,张辽的脸色微微一白;所幸天色黯淡,又有兜鍪遮挡面容,谁都未曾注意。他的伤势非常严重了,比所有人以为的更严重。自从在台地上全力挥起那扇木栅以后,他的肌肉、骨骼甚至肺脏,都似乎出了问题,使他变得虚弱了。更不消说身上还有十余处挫伤、割伤、刺伤,否则……否则绝不至于被那个持枪之人占了上风!

    身为武人不服输的本能,使得张辽愤恨不平,他反反复复地思忖,那个人究竟是谁?如果不是那个持枪之人突然出现,刚才本该能够斩杀雷远,本该能够歼灭这股叫人头痛的贼寇!可是没有头绪……谁知道贼寇当中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物足以横行天下,又怎么会成为贼寇?简直荒唐!简直不可思议!

    张辽觉得有一点头痛,甚至还有一点沮丧。

    身边有囊囊的脚步声起,那是预定要参与第三次进攻的部队。因为山道狭窄,部队调动不易,先得等前队撤离,后队才能填充进前队腾出的空间;所以这一队人马来得比预想中晚些。

    这支部队与此前两支相比,甲士的比例要低的多,配备的武器也不那么精良,但张辽仍然将之列入作战的序列。皆因这支部队原本隶属于平北将军张燕,乃是依托深山岩阻、与朝廷对抗二十年之久的黑山军余部,最擅山地作战。

    这支兵力的军司马名唤王当。其部下中,有两百余人是在深山巨壑中做惯了贼寇的,全都使用短戈、短戟之类兵器,能够赤足在巉岩间纵跃攀援,精擅狭小空间内的混战、恶战。

    但是,到了现在,还有必要再进攻么?台地上的贼寇如此坚韧,还有一个身手高明到极点的豪杰之士在内。再攻一次,能赢么?

    张辽正在犹豫,王当已来到他面前躬身下拜。

    张辽眯着眼,看了王当半晌:“你跟我来。”

    两人沿着山道向前,绕过岩壁,来到能够看清擂鼓尖隘口的位置。这时雨势渐渐停歇,而山风渐渐变强,沿着直立如壁的陡崖盘旋呼啸着,将张辽的甲衣吹得飒飒抖动。张辽以手指划,自下方地形开始为王当解说:

    “此番进攻,依旧会遭贼寇的箭矢和飞石袭击,所以动作要快,莫要在台地前方耽搁……”

    王当忽然打断了张辽的话:“将军,你看上面!”

    张辽猛抬头。

    那个持枪逼退自己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石梯的尽处,正淡然注视着下方,又有更多士卒从台地后方默然现身。这些士卒全都是身着甲胄的精锐,手持矛戈刀盾等武器,并肩肃立。山风呼啸而过,他们兜鍪侧面统一悬垂的白色缨毦随风摆动,仿佛起伏的波涛中激起朵朵白色的浪花。

    一名身材高大的士卒从更后方走来,双手将一根粗重的旗杆立起,顶端的旗帜被山风鼓动,噼啪声中猛地展开。赤红色的旗面上,只有一个黑色的赵字。

    赵?

    张辽心念电转。

    这人……原来是刘豫州的部下,偏将军赵云。

    昔日张辽在飞将吕布属下,曾经与时任徐州牧的刘备或敌或友。后来刘备寓居许都,张辽又与关羽、张飞二人往来过数次。在张辽看来,关、张俱为当世熊虎之将。刘豫州虽然气魄恢弘远不如曹公,但也宽厚弘毅、能得人心,堪称当世的英雄,故而才能使得这样的虎臣忠诚不二。

    至于赵云,张辽此前不曾见过。只听说刘豫州在当阳长坂溃败、弃妻子而走时,是此人怀抱弱子于万军之中杀出血路脱身。直到今日交手,张辽才赫然发现,此人竟是足与关羽、张飞相提并论的“万人敌”!

    张辽将心中的恼怒与不服压了回去。他对自己说,赵云确实是万人之敌,但我也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骁勇之士,如果身心状态极盛时,未必就不能匹敌赵云。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

    眼看张辽凝立不动,曹军将士们反倒有几分不知所措。王当有些按捺不住,他来到张辽身旁低声道:“将军,我看他们的人数也不是很多。咱们不妨再试一试!”

    张辽瞥了王当一眼,抬眼凝视着赵云身后那些将士们,凝视着那些悬垂于兜鍪侧面、在风中飘荡的白色缨毦。听说刘备客居新野时,因为穷极无聊,所以用白色的牦牛尾编织缨毦以作消遣。后来他的兵力大张,便将白色缨毦分赐给追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亲卫锐士,以示荣宠。这些佩戴白色缨毦的士兵遂自号为“白毦兵”,是足以与天下任何一队雄兵猛将抗衡的强兵。

    赵云在此,白毦兵也在此。

    刘豫州竟然插手淮南的战事。

    张辽很清楚曹公对刘豫州是多么重视。此君虽然屡战屡败、崎岖百折,却总能在颠沛险难之时彰显信义、愈发得人拥戴,如今雄踞荆南四郡,虎视大江,诚为劲敌。

    此刻刘豫州所部应该正与周郎协作,围攻征南将军曹仁所据守的江陵城;而其麾下重将关羽,正忙于断绝江陵北道,与徐晃、乐进、文聘、李通等人厮杀的有来有去。如今整个荆州西北都打成了一锅粥,刘豫州又怎么会有余裕插手淮南的战事?难道……张辽心中忽然戒惧:莫非江陵已然有失,而孙刘两家将在淮徐一带携手大举?

    这种可怕的场景,让张辽浑身发冷,让他一时透不过气来。果真如此的话,甚至连曹公本队,都势必全面收缩以待大战,自己为何要在这崇山峻岭间消耗下去?非要打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必要了。”张辽面无表情地道:“传令,尽快退兵。”

第八十章 决定

    雷远站在赵云身后,看着曹军传令兵沿着山道边缘的狭窄空间向后奔走,身影很快就消逝在了岩崖后面。

    片刻以后,长短相间的悠扬号角声在迥匝群山之中响起。伴随着号角声,各支队伍的旗帜自后至前依序晃动,表示收到了讯息。紧接着,号角声就被千百人的轰然脚步声所掩盖,那是后方的曹军率先撤退了。过了半晌,弓弩手、枪矛手和刀盾手们收起武器,慢慢返入岩崖以后。接下再轮到王当所部。最后,张辽本队的精锐甲士启程。即使是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他们依然严格遵循着各队抽叠的次序,部伍丝毫不乱。

    雷远站在赵云身旁,看着那支红色的尾羽伴随着黑色潮水一同退去。他知道敌人这一退,便不会再来了。

    他终于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觉得双腿有些发软,想要瘫倒在地。

    在雷远身后的台地上,同样目睹曹军撤离的将士们沉默了片刻。他们忽然醒悟到,过去几天笼罩在头顶上的恐怖的阴云完全消散了,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家人,都有了活路。于是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大声欢呼或哭喊起来,肆意地释放着过去几天里无处宣泄的压力。

    丁奉甚至跳起了舞,他跳着跳着,猛冲到雷远跟前,向他大声叫嚷:“小郎君,曹军走了!我们真的赢了!哈哈哈哈!”

    丁奉牢牢记得自己族兄的话,所以他比其他人更了解雷远的艰难,深知过去的几天里,雷远所经过的每一刻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现在,他居然胜利了,他真的胜利了。

    这场胜利是运气?是天意?

    丁奉不知道,他也懒得想。为了这场胜利,丁奉同样失去了许多。然而既已胜利了,就该尽情庆祝。

    在丁奉的带领下,更多的将士冲了上来。

    将士们并不了解整个作战的过程;他们只记得雷远要求他们坚持,在逆境中带领他们迎击,最后迎来了胜利。他们簇拥在雷远身边,语无伦次地欢庆着,嚷嚷着,随后又到别处去,与其他将士互相拥抱,哭号流涕。

    居然胜利了。

    较之出征之时,能够看到胜利的人有多少?那些葬身于沙场、看不到胜利的人又有多少呢?

    “辛苦各位!”雷远打起精神,一一抚慰着将士们。

    看着将士们因为激动而失态的情状,雷远心中感叹。他也同样因为胜利而欣喜,但除了欣喜以外,还有更多的感受。想到过去几天的经历,他感到后怕,感到庆幸;想到那些战死了的亲人和战友,他又感到黯然神伤;想到此刻站在身旁的,竟然就是这段历史中的风云人物,他又觉得有几分激动和忐忑。

    种种情绪在他渐渐放松下来的脑海中肆意往来此起彼伏,让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百感交集。

    雷远看看赵云。

    赵云一件件解下甲胄和武器,递给身旁的亲卫,又顺手在衣袍上抹了抹掌心的汗水。两番逼退曹军屈指可数的大将,并没有使他表现出特别的激动,依然是那幅坦诚朴实的样子:“张辽不是易于之辈啊,真要厮杀一场,双方都难免惨重死伤。能够使之不战而走,那是最好了。”

    雷远后退半步,向赵云庄重地长揖行礼:“若非将军,隘口这里的千余将士,不知还有几人能够活命;天柱山中的数万百姓,也将落入曹贼的魔掌。雷远在此,代所有的将士们,代所有的百姓们,拜谢将军的恩德。”

    眼看雷远长揖,距离较近的淮南豪族所属将士们连忙跟着躬身,距离较远的将士们注意到了这个情形,也陆续止住了狂欢,只要是能动的,全都向赵云躬身行礼:“感谢将军恩德!”

    赵云略微让开半步,以示不敢接受众人之礼。

    来此之前,他曾主公和军师反复确认淮南豪族中重要的领袖人物。这其中,包括了雷绪、陈兰、梅乾、辛彬等,也包括雷脩这样年轻的首领,连邓铜、丁立、贺松等有实力的部曲将都提起了。却唯独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位雷远雷续之。现在看来,主公和军师,恐怕都失算了。

    此番赶到擂鼓尖救援,赵云本就存了结好淮南豪族有力人物的意思,甚至做好了支持其中一人或数人的准备。没想到,梅乾、雷脩、丁立都已经死了,而包括邓铜、贺松在内的这批淮南精锐,已经完全服膺于雷家小郎君的指挥。

    赵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但是身为戎马半生之将,他看得出来:这种服膺是真挚的,毫不掺假的;这种服膺,一定是能够带领所有人攫取胜利的将领才能获得。

    这位雷家小郎君以临时纠合的部众抗击张辽数日,并能得到将士们的如此拥戴,可不是寻常之人。而他此时此刻这个大礼,“代”了千余将士,还要“代”天柱山中的数万百姓吗?

    看来雷绪确实病重,而雷脩也真的死了,故而,雷家小郎君的心意不问可知。

    赵云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位小郎君对自己怀着一种特殊的亲切感,甚至……甚至有些像是普通人对传说中英雄人物的崇敬。但是,能够在如此困难局面下纠合人心,以图未来,他又绝不会轻易受人左右,他必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有强烈的取舍判断,哪怕力量是如此微弱,也并不掩饰自己的目标。

    赵云眼神炯炯地注视着雷远,半晌之后才恳切地道:“厮杀搏斗这些,乃是我的份内事,小郎君和各位不必这样客气,更无须感谢我的恩德。我奉玄德公之命前来相助,如果一定要感谢的话……今后,小郎君不妨当面向玄德公致谢?”

    雷远明白了赵云的意思。

    他微微沉吟。

    自赤壁之战以后,豪杰并起、各据州郡混战的局面就已经走到了尽头。不少有识之士都看出,真正能够左右天下局势的英雄,唯有曹公、吴侯和刘豫州三人而已。而雷远比这些有识之士更多了一重优势:他人穷尽可能推测判断的结果,对雷远来说,却是记录在青史之上的、不可动摇的史实。

    所以雷远很早就清楚,真正的强权即将崛起,这天下再没有供人首鼠两端、依违取利的空间了。淮南豪右们无法无天的自在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无论庐江雷氏宗族还是自己,都需要择主而从,融入某个体系之中。

    问题是,择哪一位而从?三位英雄当中,唯独曹操不用考虑了。雷氏宗族已经站在了曹操的对立面,而雷远也不想和杀人狂为伍。那么吴侯和刘豫州之间,又该如何评判其高下之分?

    雷远本来觉得,这不是可以立即决定的。

    雷脩战死以后,雷远在最短时间内掌控了淮南豪右们拼凑出的断后队伍;此刻张辽撤退,雷远有意凭借这支武力掌控庐江雷氏,进而取得在淮南豪右联盟中的主导权。既然如此,战友们的利益,雷氏宗族的利益、数万依附百姓的利益,甚至他们今后数十年的未来,都会与雷远的决定息息相关。这其中有太多的现实因素,需要雷远综合考虑,不宜轻率。

    但是,刘豫州既然派遣精锐直抵这深山之中,他的招揽之意也就再明显不过。刘豫州的地盘在荆南四郡和江夏郡的夏口,距离灊山远隔数百里,能够间隔如此遥远的距离投入力量,他的决心和诚意,在其中展露无疑。

    换一个角度考虑:这不仅需要对淮南战局变化的准确把握,落到具体的执行层面,又需要对主君绝对信赖的、真正的雄兵猛将。

    与之相比,吴侯动用兵力辄以万计,却不能实际为淮南群豪抵御一兵一卒;辄以刺史、将军封官许愿,却实实在在地让淮南数万民众都成了丧家之犬。唯一的优势大概就只有部曲家族世袭的兵制了,但雷远并不在乎这个,他重视宗族的力量,却不会让自己被宗族所囿。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在战场上实打实的救命恩情,还有近在眼前的合作可能……难道不比吴侯那些口头许诺要靠谱?

    雷远笑了起来,一旦下定了决心,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想到自己或有机会见到刘豫州这样的英雄,一时间竟然惊喜得呆了,将军莫要怪我失态。”他诚恳地道:“刘豫州帝室贵胄,仁义广布于四海,雷远早就久仰高名。只恨山水相隔,身份又有云泥之别,无缘拜见。如果将军不嫌麻烦,我愿随将军一同启程,向刘豫州当面致谢。”

    顿了顿,他再次向赵云拱手:“另外……雷远虽然年少无知、才具庸碌,却也常思报效国家。此时此刻,如果能有什么为刘豫州效劳的地方,请将军尽管言来。”

第八十一章 朝夕

    赵云与雷远二人,并肩往台地后方走去。

    或者他们只是无意识地闲走,而其他人则有意识地避开,为他们让出了商议大事的空间。大多数士卒当然还是懵懂的,但如贺松、邓铜之类的曲长,已经明白,这时候的谈话,将会决定许多人的命运。

    赵云看了看雷远。

    这年轻人穿着一件沾满泥水的戎服,戎服下的甲胄被污血染成了深色,腰带上挂着刀鞘,却不见刀子,大概已经在战斗中被丢弃了。他的右臂被一条布带紧紧缠着,左腿也有包扎,但是伤口撕裂了,渗出的血淌到了小腿;或许因为失血虚弱,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是死人,甚至走路也有些摇摇晃晃。

    只看他的样子,完全就是个出生入死的底层武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便是庐江雷氏的小郎君。

    站在刘豫州这一方看来,淮南这些豪武家族,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数百年来,这些豪族依仗着在地方上的强大势力,以武断于乡曲,其力足以与地方官员相抗衡,所谓“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是也。近世以来,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豪强们的势力进一步增强,种种骄奢不法的行为难以计数。

    到黄巾乱起以后,彼辈轻易就能聚集起数千人的部曲徒附,或者据地自守、或者阴为寇盗之举。至于淮南豪族的首领们,绝大多数都是与朝廷秩序对抗的桀骜不逊之辈,纵非贼寇,亦不远矣。

    因此,刘豫州虽然重视淮南豪霸们所拥有的庞大人丁户口,却对这些豪族本身怀有戒备。

    所以遣赵云来此,一方面是想依靠他的神勇击退曹军追兵;另一方面,也是想在必要时动用强力手段、一举慑服那个实际掌控淮南兵力之人。

    这其中的细微分寸,唯有赵子龙这般智勇兼备之将才能把握。

    可无论刘豫州还是军师都没能料到,此时此刻,掌控淮南豪右联盟所属精锐部队的,会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

    这个雷远雷续之果然可用吗?值得扶助吗?赵云并没有把握。但他明白,眼下这局面,已没有其它的选择。

    赵云慢慢止步,郑重地道:“小郎君能有这份心意,我一定将之转告给玄德公,相信我主一定会十分高兴。只是……”

    “莫非有什么碍难之处?”雷远立即问道。

    赵云坦然注视雷远:“只是,此刻在山中尚有众多豪族。据我所知,庐江雷氏与彼等并无主从之分,而是盟友关系。我想,诸多的豪族首领们,未必都如小郎君这般深明大义?”

    雷远断然道:“赵将军,唤我续之即可……请放心,这些豪族首领们,自然应当由我去一一说服。”

    “若他们不愿听从呢?”赵云步步紧逼。

    雷远微笑道:“怎么会,这世上没有讲不通的道理,没有说不服的人。赵将军但请放心。”

    赵云又道:“我在赶往擂鼓尖之前,曾听人说起,雷宗主明日将在大营中集会诸位首领,并会见我主与吴侯使者,决断此后的投向。如果首领们决议要往柴桑去,那续之再想说服彼等,恐怕不那么容易?”

    雷远暗吃一惊:“明日?”

    以父亲雷绪的身体状况,还能够主持集会?应该很难,前次雷远领兵救援的军议上,他就已经完全坚持不住了。而他的健康状况是在不断恶化的,昏沉的时间越来越多。雷远几乎可以确定,这个集会不可能正常进行。

    雷远忽然想起丁立在死前说的那些话。淮南豪右之中,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了,在这个时间点上,几乎必然会有异常发生。这个场合,雷远绝不会允许自己缺席。

    他反问赵云:“不知赵将军接下去有什么安排?”

    赵云道:“刘豫州派来与雷宗主接洽的使者乃是简雍。此间既然事了,我今晚就往回赶,明日与他汇合。其后的安排,待雷宗主和诸位首领作出决定以后再说。”

    “那么,我可否与将军一同前往呢?”雷远立即道:“不瞒将军,家父数月来病体沉重,事关重大决策,想来他应付起来会很辛苦。身为人子,我当为父亲分忧,代为周旋一二。”

    赵云看看雷远的脸色:“续之有这样的想法,当然甚好。然而你现在显然疲惫不堪,身上也有伤势,能坚持吗?”

    就在与赵云对答的时候,雷远确实感觉到极度虚弱。被意志力强压着的、疲惫和伤势带来的痛楚就像海潮般汹涌冲刷着堤坝,潮头愈来愈高,愈来愈难以抵挡。但他决定坚持下去。

    他咬住舌尖,让疼痛刺激自己的精神,随即断然道:“这是关系到整个宗族和数万百姓未来的场合,我应该到场。那些应该由我担负的责任,绝不能假于他人之手。”

    “真不用休息?”赵云看他脸色不好,总有些难以放心。

    “不必。”雷远指了指身后一名扈从:“你立即去找郭竟、邓铜、贺松、丁奉四人来。就说我有急事吩咐。”

    扈从飞奔而去。

    雷远转向赵云道:“赵将军,多年前我曾听过一首歌谣,此刻突然忆起,那辞句倒是很适合现在的状态。”

    “哦?不知是什么样的辞句?”赵云问道。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

    与此同时,雷氏宗族本部的营地深处,某座牛皮帐内帷幄重重,密不透风。拥着厚被的雷绪已经睁不开眼了,他的面色土黄、两颊凹陷;似乎在看辛彬,又似乎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没有任何声响。

    辛彬握着雷绪的手,将之轻轻放回厚被之下。他感觉到那曾经宽大强健的厚重手掌,如今就像是几根枯骨外裹着松松垂坠的皮肤,越来越没有力气。

    营帐里放了几个火盆,盛满的木炭劈劈啪啪燃烧着,空气有些闷热。辛彬擦了擦汗,转身对着谢沐、刘灵、雷澈、雷定四人。

    “陈兰那边,没有什么异动吧?”他先问刘灵。

    在这四名曲长之中,刘灵与陈兰打的交道比较多,也比较熟悉陈兰的部下们。因此这几日里,辛彬要求刘灵派出得力人手,沿途监控陈兰的动向。这也是为了先发制人而坐的准备。

    刘灵应声道:“陈兰与辛公你共同会见孙刘两家使者之后,就折返本队,找了个由头落帐休息。那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之后没见他有任何行动。他本人和他的部属们……一切正常。”

    “好。”辛彬点了点头。

    此前数日里,陈兰四处勾连各家宗族,行迹可疑的很。这样的行动,使得辛彬感到强烈的威胁,所以他认为:绝对不能给陈兰机会,要将祸害捏死在胎中。却没想到,孙刘两家使者到来以后,陈兰反倒老实了。

    “既然刘豫州麾下的大将赵云,已经亲自带领精锐赶往擂鼓尖,想必前线战局将有转机。如果小郎君立下击退曹军的功劳,自然就有拥有相当威望,足以继承宗主的事业,维持庐江雷氏的声威不堕。或许陈兰看明白了这一点?”谢沐思忖着道。

    “那么……再等一等?”辛彬犹豫道:“毕竟淮南豪右联盟乃是一体,真要在使者们眼前杀到血流成河,其实也不好看。”

    “等一等吧,等一等。”雷定点头道。雷定是雷绪的族亲,因为这个身份才成为领兵的曲长,虽然体格壮硕,但本身并非勇猛善战之人。此前辛彬说要突袭陈兰营地,杀死陈兰,雷定其实颇有些惊惧。他根本不觉得此刻在场的四个曲长之中,有谁会是陈兰的对手。

    辛彬沉吟不语。

    就在今日午前,他还杀气腾腾地说要先发制人,用陈兰的首级震慑各家豪族,可事到临头,他又犹豫了。他提出的理由是,赵云领兵往前线增援,这个情况是事先没有想到的,所以应当再看看局面的发展。

    其实辛彬知道,自己只是害怕了。

    终究自己只是书生罢了,本是个处置寻常琐事的家宰,现在却被逼得成天与人勾心斗角,还要盘算厮杀火并,究竟那种选择是正确的,谁又知道呢?

    “刘灵,你继续盯着陈兰,保持戒备。”辛彬终于道:“如果陈兰别无异动,那我们就先等一等。”

    刘灵愣了愣,连声称是。

    或许因为帐幕中实在太热了,他满头大汗。

    ……

    然而陈兰并不在营地里。

    他也并没有被任何人盯着。

    此刻他端坐在冯熙面前,翻手拔出一柄短刀,自刺己臂出血。

    鲜血沿着粗壮而多毛的臂膊一滴滴流淌下来,有的滴落杯盏之中,有的滴在案几上,慢慢地洇成一个个深色的小团。

    锵然声中短刀归鞘:“子柔先生,我们共饮一杯?”

    冯熙眼皮微跳。

    “这就不必了。放心,只要陈将军能够控制局面。我答应的,自然都会做到。吴侯也绝不会亏待朋友!”

    “好!好!”陈兰哈哈大笑,举起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第八十二章 先发制人

    陈兰大摇大摆地踏出藤萝灌木茂密如缠的山谷。

    他部下的数十名扈从甲士立即簇拥上来。

    而原本守卫在谷口的持戟哨兵们竟然站在原处,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陈兰嘿嘿一笑,毫无顾忌地向哨兵们吩咐道:“我留了陈朗在内,他若有事进出,诸位不要拦阻。”

    陈朗是陈兰的亲信下属,常常代表陈兰往来联络豪族,这些哨兵们也都认识的。

    一名哨兵首领微微颔首,却不答话。

    陈兰呼喝着扈从们,策马奔出。

    凉风吹拂在陈兰的面庞上,却让他更加觉得热血如沸,吐息如火。

    他忽然觉得,辛彬真是愚蠢。

    淮南豪右联盟的核心,是陈氏、雷氏两个豪武家族。这两个家族中,都有多人参与地方割据政权的军事行动,素来以家风刚勇自矜。而陈兰曾与雷绪的堂兄雷薄同为仲氏天子袁术的麾下大将,又多年活跃在淮南各处战场,其雄武的声望在基层将士中极具号召力。

    这种号召力,源于乱世中士卒们对勇猛好斗之人本能的敬仰,士卒们下意识地遵从他们看得到的强者,服从曾经在战场上与他们并肩厮杀的人。这根本不是辛彬之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所能想象。

    辛彬高踞于雷绪身侧,自以为在大帐之中即可操纵数万人众,其实完全错了。他能操纵得了谁?又能蒙骗得了谁呢?

    但是这挺好的,辛彬的错误,恰恰是我陈兰的机会。

    在约定与辛彬一同会见孙刘两家使者的时候,陈兰就撤回了往前方去踏勘道路的人手,转而将部众集中在了一处距离使者不远的山坳中,并且遣人召集与自己亲善的各家宗族首领。

    此时他再度发出号令,紧急召集散布在各处的有力部下们。

    半个时辰以后,众人匆匆聚齐。

    陈兰的大帐以外,部曲往来巡逻,严密守备。陈兰高踞大帐中的主位,座下两侧,排开交好的宗族首领五六人,曲长、都伯等**名,座前则是着意恩养的骁勇之士二十余人。这些人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帐篷,俱都全副武装,神色肃穆……皆因陈兰突然召集,谁都知道,必定有大事发生。

    眼看众人到齐,陈兰挥手:“进来罢。”

    帐后转入一个士卒模样,满脸疲惫神色的人。

    “此人乃是于建手下的伍长,名叫刘四五,原本跟着于建一起前往六安,与曹军作战的。”陈兰扫视众人:“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追赶到我所在的营地,说他连夜从擂鼓尖逃来,告诉了我几件事。”

    于建乃是陈兰麾下一名曲长,初时雷绪命令各家豪族聚集精锐,前出至六安震慑寿春曹军,陈兰便命令于建领了两百人,归入雷脩的指挥。这个刘四五,也是于建的老部下了,帐幕中的人,倒有好几个认得他。

    陈兰吩咐:“你将对我说的话,在这里再讲一遍。”

    刘四五俯首道:“是。”

    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四天前,于建曲长在六安战死,当天雷脩吞并了我们这些下属部曲,撤离六安,我便跟着雷脩且战且退。前日晚间,雷脩被曹军大将张辽追击,退至擂鼓尖隘口之前,方与赶来支援的雷远汇合。次日早晨,他们再次与张辽作战,起初还能抗衡,但后来雷脩中了流矢而死……”

    帐幕中瞬间一片嘈杂,有人厉声喝问:“什么?雷行之战死了?”

    “都给我住嘴!听他说完!”陈兰低沉粗砺的嗓音响起。

    刘四五继续道:“是,雷脩中流矢而死,部众大溃。雷远继续指挥作战,且战且退。当他退到擂鼓尖隘口的时候,突然挟持了梅乾,然后怪罪他不用心作战,煽动将士们将之殴杀,又吞并了梅乾的部众。我看他们行事实在凶恶,所以趁他们整顿部众的时候找了个机会脱身,连夜赶来禀报给陈将军。”

    他停下了叙说,看看身前满帐篷的人。

    这时候反倒没人再问他,一时间,每个人都被这连串匪夷所思的消息震住了。

    半晌之后,才有人轻声道:“等等,让我先想一想……你是说,雷脩先死了,现在是雷远那个小娃娃在领兵打仗。然后,雷远还火并了梅乾,把梅乾杀了?”

    刘四五点头如捣葱:“正是。”

    之前说话之人猛地拍打着地面,忽然大声吼道:“可是这谁信啊?啊?你疯了吗?还是耍我们呢?”

    是啊,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觉得是说话之人疯了。以小将军雷脩的英勇善战,是那么容易战死的吗?雷远雷续之只是个文弱之人,又哪里来的本事统领部众?至于梅乾……这老狐狸怎么可能被雷远所杀?刘四五这厮,原本是个挺可靠的人,为什么现在满嘴都是胡话?有人连连摇头,也有人发出不屑的嗤笑,可是他们渐渐又反应过来:如果这些话是真的呢?

    “不用怀疑了。”最终陈兰一锤定音:“他说的都是真的。”

    陈兰得到刘四五的急报时,原本也觉得荒唐无稽。但他身为乱世中纵横多年不倒的一方豪强,除了凶悍粗猛以外,也不缺乏极其敏锐的嗅觉,更有狡诈机变的手腕。

    他立即派遣若干亲信,潜往雷绪等人所在的大营中探听,因为一名老朋友相助,很快被他摸清了庐江雷氏的一切底细:庐江雷氏的宗主、淮南群豪的盟主雷绪,已经病入膏肓,命在顷刻之间。雷绪如果病死,本该是雷脩继任,可惜雷脩也死了。如今孙刘两家使者俱至,雷氏却没了能够压服淮南雄豪们的人物。

    没有足够分量的人物,便无以维持盟主的地位;无法维持盟主的地位,便会失去与孙刘两家讨价还价的筹码。辛彬之流故而惊惶失措。于是,便有了雷远先下手为强,火并梅乾之举。而雷氏宗族下一个目标,显然就是地位与实力仅次于雷绪的陈兰本人。

    多年共同进退的盟友,终于到了彻底撕破脸面的时候,哪怕是长期以来都不怎么服膺雷绪的陈兰,也觉得有些感慨。

    过去数月间,随着雷绪肉眼可见的病重,陈兰本来就几次试图攫取淮南群豪联盟中更高的地位;但他再怎么野心勃勃,行动却止于口头上的试探。实在没有想到庐江雷氏自身一旦陷入危机,其反应居然会如此凶狠暴烈!

    好歹彼此守望相助多年,如果你们真的陷入了困境,服个软不行吗?大家都是老交情了,我陈兰最多瓜分些钱财粮秣、部曲徒附,难道还会要你们的命去?何至于一动手就杀人夺兵,搞出这种不死不休的做派?

    可怜梅乾这厮,算计了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哪里多抠出一片田亩,哪里赚到了几个部曲。年初时吴侯煽动起兵,也是他跳得最欢、响应得最激烈。然而又如何呢?雷家的小儿辈蛮不讲理,直接就煽动起士卒,将梅乾乱拳打死了!

    雷远已经动手了,辛彬呢?辛彬也不是个善茬。想到这厮午时还与自己谈笑,心里却盘算着恶毒的主意,陈兰只觉得背脊发凉。说到底,庐江雷氏余威尚在,令他不得不戒惧。但是,他骨子里那种凶狠蛮勇的劲头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他告诉自己:你不仁,我不义,既然庐江雷氏先向梅乾动了手,那就别怪我陈兰以牙还牙、十倍奉还!

    陈兰缓缓起身,站到部属们中间。

    天色越来越黯淡,摇动的烛火拉长了所有人的身影,将之投射在帐幕上,显得有几分诡怪可怖:“各位觉得刘四五的言语难以置信,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雷绪快死了……此事我本也不想说的。可是现在,雷绪将死,雷脩已死,于是剩下的犬彘们惊惶失措,意图肆意杀戮盟友,以维持他们的权位。先是梅乾,然后呢?我已得到确定无疑的密报,接着就是我们!时间就在今晚!”

    所有人大惊失色的当口,陈兰锵然拔刀,将刀锋重重扎入案几,淡黄色的眼瞳凶光暴现:“此刻在这帐中的,都是我信得过的兄弟手足。我欲与诸位共同进退,铲除恶贼,共谋富贵,如何?”

    数十名曲长、都伯、勇士等一齐起身拔刀:“铲除恶贼,共谋富贵!”

    雪亮的刀光掩映下,陈兰睨视几名宗族首领:“各位,你们又有什么想法呢?”

    蔡沣迟疑片刻:“所谓确定无疑的密报,究竟从何而来?如果只有陈宗主你一个人说的话……”

    “是刘灵。”陈兰打断了蔡沣的话:“十日之前,我与刘灵已经歃血为盟,约为兄弟,同进共退。”

    刘灵?便是雷绪的亲卫扈从首领,掌握二百精兵的刘灵吗?这等人本该是庐江雷氏的死忠,为什么会背叛庐江雷氏,另投新主?除非……

    整个帐幕中瞬间寂静。

    半晌之后,俞宣起身:“咳咳……既然庐江雷氏胡作非为在先,铲除恶贼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然则,另外还需请教,富贵何来?”

    真乃鼠目寸光之辈。陈兰厌恶地想。

    若按他往日的性子,早就拳脚伺候。但眼下正是呼朋引伴以壮声势的时候,于是他冷笑道:

    “各位想必还不知晓,此前辛彬与刘豫州的使者会谈,因为刘豫州允诺派遣数百人来山中助战,就使得辛彬大喜过望……我看,这老儿已经做好了打算,要把你们这些人都卖到荆州去!”

    “什么?”宗族首领们俱都悚动。

    陈兰心中大定。

    这便又是辛彬的愚蠢之处了。

    辛彬满脑子装的,都是数万人的安危,都是大题目,但却没有想明白豪族首领们要什么。

    淮南地方豪霸缺乏学问的传承、也没有被推举入仕的渠道,素来都是靠豢养的轻侠、勇士、剑客之类横行乡里,搏取利益,故而宗族部曲就是命根子,是家族能够兴旺发达的唯一凭籍。而吴侯允许军将世袭部曲、代代领兵,恰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所以,其实根本不存在吴侯和刘豫州两个选择,豪霸家族的首领们能够接受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吴侯罢了,谁敢在这上头动摇,谁就是死路一条!

    “明摆着,我们所要求的一切,只有从吴侯手中获得,跟着庐江雷氏走下去的人,最后屁也捞不到!那么……”陈兰站在几名宗族首领之间,庞大的身躯转了半圈:

    “瓜分庐江雷氏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和吴侯使者好好谈谈。吴侯若有任何封赠,我陈兰绝不私吞,必定与诸位分享。日后我们同为吴侯的部下,彼此守望相助,却绝无高下之分……怎么样?”

    “如此甚好!”俞宣轻轻击掌。

    蔡沣沉吟半晌:“吴侯使者那边,是不是应该预先联络一下,免得误会?”

    陈兰矜持地笑了起来:“自然已经安排妥当。这……你们就不要多问了。”

    蔡沣、俞宣彼此对视一眼,俱都颔首:“既然如此,我们干了!”

    另外数人也都点头:“干了干了!”

    “好!”陈兰一脚踏在案几上,使得倒戳其上的出鞘利刃微微晃动:“既然众人一心,我便发号施令,不再耽搁了……就在今夜,我们来个先发制人,不能坐等辛彬等人准备齐全!”

第八十三章 爆发

    雷远说要与赵云立即赶回山中的大营,可是种种安排终究还是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到最终出发,已经是深夜了。

    此时风雨呼啸而过,挟裹着重重叠叠的浓云从天际一直覆压到头顶,再与天柱山中连绵的黑色山体阴影相连,就像一顶硕大无朋的穹庐,笼罩了整片天地。前方的视野越来越模糊,走在前方的将士们纷纷点起松明火把,然后又陆续被风雨熄灭。他们只得用衣袍挡风,护着摇曳的火把,同时放缓前进的速度。

    雷远垂着头,身躯大幅度地左摇右晃。樊宏步行在他前面,手中替雷远牵着缰绳,时不时担心地回头看看,担心他如果真的睡着了,会从马上坠落下来,然后再滚落到悬崖中去。

    事实上,雷远确实已经迷糊过去了好几次,然而每次都会很快地醒过来。他有时候被战马越过溪涧的纵跳给震醒,有时候被前方将士提醒小心行路的呼喝声惊醒,甚至有一次,他居然被自己周身的血腥和汗臭气味熏醒。太难受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冷的时候,就像是置身于冰窟;而热的时候,浑身大汗淋漓,怎么都止不住。

    到天色浓黑,不见星月的时候,即便有火把,也看不清前路了。而山风却愈发的凛冽,大风卷过起伏的山峦和峡谷,发出鬼怪般的啸叫声,有时候又从附近某个峡口急冲下来,让人睁不开眼睛。

    一名传令兵从前头过来,向雷远禀道:“雷小郎君,我家将军传令,就在原地歇息。”

    雷远微微点了点头。

    负责指挥这一队人的是贺松,他当先下马,找了一处可以勉强避风的山坳处,招呼骑士们聚拢到这里。

    之前雷脩进驻六安的时候,纠合的各家豪强精锐部曲包括了数百名骑兵;后来虽然折损极多,但战马保存下来一些,提前送到擂鼓尖的台地了。此前贺松在台地上发起短距离的骑兵冲击,在战胜张辽的过程中立下大功。

    此时随同雷远折返的将士合计五百人,其中六十余人骑马,还额外分拨给了赵云所部一些。于是骑士们聚集到一处,然后把马匹用缰绳捆绑连系在外围挡风。有人立即取了皮袋子去寻找水源,还有人卸下由从马驼运着的干草料喂马。

    雷远下马找了个避风处,对贺松道:“这里已经是灊山的南麓,距离大营不远。你把手底下得力的人全都撒出去,连夜查清楚周边各处山坳和台地的位置、在其间宿营的部伍归属、道路的走向。行动越快越好,但不要透露我们的位置,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回报。”

    贺松领命而去。

    雷远转向樊宏:“让我休息一会儿。”

    顿了顿,他又喃喃地道:“明天就该有结果了,大家都要打起精神。”

    “什么?”樊宏没有听清,问了一声,却发现雷远已经睡着了。

    樊宏按着刀柄,守在雷远身边。

    郭竟从前队大踏步过来,探手试了试雷远的额头,只觉触手处的皮肤滚烫,不禁吃了一惊。

    邓铜一瘸一拐地走近,丁奉扶着邓铜,跟在边上。

    邓铜忧心忡忡地低声问道:“怎么样?”

    郭竟摇了摇头:“不太好。只能先休息着,明日再看情况。”

    丁奉暴躁地道:“小郎君何必这么辛苦?曹军都退了,哪还有什么急事?”

    “一定会有事。”郭竟叹了口气:“你忘了丁曲长说过的话?”

    三五日内,山中的某些人一定会闹起来吗?

    邓铜嘿嘿冷笑,用缳首刀支撑着地面,让自己慢慢坐下来。

    “总之,我们听小郎君的安排行事……”顿了顿,他道:“谁也别想乱来!谁敢乱来,我……”

    “都别说话了,歇一歇吧。”郭竟打断了邓铜的话。

    于是山坳安静下来。

    这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众人几乎赶了整夜的路,都太累了,几乎瞬间就陷入了熟睡。

    似乎沉沉地睡了许久,又像是没多久。

    有人摇晃着雷远,使他惊醒:“小郎君!小郎君”

    雷远睁开眼睛,只见风雨已经停歇,西边天空浓云依旧密布,深黑色的天际与起伏群山浑若一体;但东边的云层尽处,隐约透出了金色和白色的光,像是有个巨人挥动着臂膀,将用利刃慢慢地划开厚重天幕。

    “怎么了?”他有些睡糊了,莫名所以地问道。

    樊宏有些焦急地说:“小郎君,你听!你听啊!”

    雷远从草堆里支撑起身体,这才发现:从那些层峦叠嶂的山脉后方,那些分布在广阔山区的各处营地间,有厮杀声之声传来。

    这不是小规模的械斗,而是大规模的、在许多地方同时爆发的猛烈袭击,惨叫、嘶吼、兵器碰撞、马蹄飞驰的声音此起彼伏,随着山风在夜空中传播,就像是在黑夜下翻腾着的大海,即将卷起骇浪,将那些营地一一淹没。

    “跟我来!”雷远起身喝令。

    他很快找到山道侧面一处适合攀援的巨岩,手脚并用登了上去。在那里,他的视野开阔了许多,于是看到了一幅令人震惊的画面。火光漫卷之下,至少有十处以上的宿营地……在山峦之后还有更多……都卷入了混乱之中,武器碰撞、人喊马嘶,黑色的细小身影在火光中彼此冲击、格斗,就像是不同的蚁群在疯狂地对抗着。

    就在曹军压境,无数百姓困顿于深山的时候;就在忠勇将士们为了家人安危,舍死忘生地阻击强敌的时候,那些纠合着百姓、自称要带领百姓们逃离危难的人,却为私利发起了刀兵之争,将数以千万计的普通人卷入了厮杀旋涡之中。

    “奶奶的!奶奶的!”邓铜咒骂着,也不知道在骂谁。

    雷远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他冷静了下来。这样的情况,是雷远做梦都不想见到的,但是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得按捺住情绪,仔细分析,从而正确应对,进而在其中谋取自己应得的利益。

    他沉声道:“传令全军整备,随时准备作战。”

    一名扈从接令急奔下巨岩去了。

    他又问:“贺松在哪里?”

    “贺松在。”

    “我让你查清的情况,可曾办好?”

    贺松俯首道:“大致已经明白了,还有几处……估计突发战事,所以我的人陷在那里,一时赶不回来。”

    “没有关系。”雷远剁了剁脚下一块浮土:“你就在这里,将知道的情况画下来。”

    “是!”贺松连忙找人点起火把照亮,自己拿了片碎石伏地勾画。

    “续之!你在哪里?”岩石下又传来赵云的声音。

    “赵将军,我在这里。”雷远扬声道。

    赵云很快就攀上了巨岩,劈面问道:“续之,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是陈兰动手了。”雷远镇静地回答。

    “何以见得?”

    雷远道:“我庐江雷氏十数年来都是淮南豪右魁首,树大根深、势力雄厚,所以陈兰须得将整个营地彻底搅乱,他才好趁乱行事,浑水摸鱼。如果是庐江雷氏主动镇压叛逆,必定采用斩其首脑的方式,绝不会扩散动乱以至于此。”

    “那么,此等局面,我们可有办法应付?”赵云立即追问。

    雷远感觉到了,赵云略微有些焦躁。对赵云来说,更惨烈十倍的战场都曾经历过,便是曹军的虎豹骑精锐,也曾几番杀得透穿……所以他一定不是担心自家安全,而是担心如果局面失控,则数万淮南人众在灊山深处哄堂大散,刘豫州的谋划成空吧。

    在孙刘联盟抗曹的局面下,如果刘豫州徒然恶了吴侯,却未能获得实际收获,那一定是件非常尴尬的事。对于赵云来说,也会是一场令人不快的失败。

    雷远没有回答赵云的问题,转而道:“赵将军,昨晚我想到了一件事。”

    赵云微微愕然,随即道:“什么事?”

    “眼前在灊山中的百姓人丁,总数大概有四万余,其中淮南豪右们自领的部曲徒附,占据超过六成。在通过灊山的过程中,各家豪族又会不断地收拢吸纳流民。所以,这数万人就算安全抵达荆州,真正能够被刘豫州掌控的在籍户口,只怕为数甚少。刘豫州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吗?或者,刘豫州对此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赵云没有料到雷远会突然问起这毫不相干的问题。他想了想,谨慎地答道:“那是以后的事了,总能够想到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慢慢来,慢慢解决。”

    “天下局势如此汹涌,英雄并驾齐驱以夺大势,步步争先都怕来不及,怎么能慢慢来。”雷远摇了摇头。

    他转身直视着赵云,大声道:“我雷续之愿意为刘豫州解决这个问题,使得刘豫州至少能获得两万以上的、直接归属左将军府的在籍户口,但是……”

    雷远放慢语速,然而赵云深深看着雷远,并没有接话。于是雷远继续道:“但是,请玄德公对我庐江雷氏稍稍加以优容,如何?当然,不必如东吴那般宽纵,只要能效法曹公手下的李典、许褚之流,就足够了。”

    赵云摇了摇头,慎重地道:“这等重大事项,我不能代表主公做决定。”

    雷远轻笑几声:“淮南豪右们看重自家的部曲徒附,必然倒向吴侯,不会愿意投入刘豫州麾下的。刘豫州是想借助您的勇猛来赢得我们这些武人的认可,使得武人们体会到刘豫州的诚意,从而倒逼各家宗族。所以赵将军才会不辞辛劳来此,你才是刘豫州的使者,简宪和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这点小小的要求,想来赵将军有权力答应。”

    “我大概知道续之你想做什么,也深信你能做的成。”赵云微微敛眉:“只是,续之以为,竟能用这等儿戏手段来胁迫我吗?”

    “断非胁迫,不过是恳请罢了。”雷远失笑道:“无论如何,庐江雷氏都会追随赵将军前往荆州,绝不会食言。只是,我非圣贤,难以抛家舍业;所以此时此刻,恳请赵将军能够体谅些许。”

    赵云深深凝视着雷远,而雷远也坦然面对。刚才所说的,便是雷远的真实想法,也是他切实必须的诉求,便是面对玄德公本人,雷远也会这般说来,并没有什么好掩饰的。

    半晌之后,赵云笑了:“荆州又不是没有强宗大姓,续之,你的担忧毫无必要。把你该做的做好,其他的,玄德公自然会周全考虑,断不会委屈忠臣义士。”

    这就足够了。

    雷远不再多言,向赵云深深躬身下去。

    他旋即又转身面对等候自己下令的郭竟等人,微笑道:“陈兰既然打算靠武力说话,那我们就用武力来回应吧,这是最简单的了。”

第八十四章 向前(上)

    雷远竭力保持冷静的姿态,向赵云争取来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这是他必须要做的。

    但就在雷远与赵云对答的短短片刻时间里,似乎有更多的营地陷入了混乱,一处处新的火头被点起,将昏暗的天空映照得赤红如血。火光之下,可见无数百姓往来奔走,呼天抢地;又有人持刀横行,趁火打劫,耀武扬威。被淮南豪右挟裹至山中的数万人里,本来就良莠不齐,多有恶徒盗匪之流;如果没有人强力制止,这样的混乱局面毫无疑问会不断扩张,不断延续下去,最后必定会带来可怖的人员伤亡。

    那些死者,那些受害者,都是背井离乡,只求活命的普通百姓!他们因为信任庐江雷氏的号召,才追随豪族们来到这深山里。如今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情形使得雷远恼怒之极,说话时,两颊的肌肉都因为牙关紧咬而微微抽搐起来。

    “贺松!你的图好了没有!”他厉声问道。

    贺松手一抖,连声道:“好了!好了!”

    而面对着雷远的将士们瞬间肃然,全场噤若寒蝉。

    对陈兰这种人,能用武力来解决,确实是最简单的。

    雷远本来做了不少预案,打算先与近处营地的首领逐一沟通,待到集会前后再与各方决高下。这其中或者免不了武力威胁,但总归是以言辞交锋、权衡算计为先,不至于撕破脸面。但现在这种局面,反倒使得雷远无须顾忌那么多了,既然决定以暴制暴,那么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肆意妄为者,必遭诛灭!

    雷远觉得陈兰真是既恶毒,又愚蠢。

    他在掀起这场大乱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有想到擂鼓尖的战局吗?如果擂鼓尖战事顺利,他迟早要面对统合了各家精锐武力的自己。如果擂鼓尖战事不利,他又哪来的自信,在打成一片稀烂的基础上纠集力量对抗曹军?

    归根结底,此人只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匪徒、暴徒,缺乏对实力的冷静判断,也没有对局势的通盘考虑,更不具备长远眼光。

    在擂鼓尖阻击曹军的这支武力,已经不是陈兰所习惯的、所谓的淮南豪右精锐。这些人面对着最可怕的敌人、在最艰难的情况下坚持住了,并且取得了胜利。这场胜利以后,将士们就走向了另一条道路,他们变得更团结、更坚韧,也更顽强。

    他们每个人依旧是原来的战士,但当他们组织成一支军队的时候,就会化身成不同的、用另一种材料锻打成的牢不可破的整体。落在雷远眼中,他们距离真正的铁军当然还差得远,还有巨大的提升可能……但是,已足以应对眼前的局面了!

    雷远来到贺松画出的图形面前,眯着眼看看。

    几名士卒慌忙高举起火炬。

    贺松这厮大概是太过急躁,画的地形和写的字都是七歪八倒,但总算能勉强看明白大致的局面。

    半晌之后,雷远沉声道:“你们都看清楚,我们的路线是这样……”

    他持长刀在手,用刀尖在图上勾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我领本部为第一队,郭竟第二队,邓铜第三队,贺松第四队,丁奉第五队,听我号令,五队轮番向前。在这条线路上,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起的,尽量充实入军中;凡是烧杀掳掠的、凡是敢于抵抗的,全部格杀。”

    “最终,我们要到达这里……我要看到陈兰的脑袋!”他将长刀狠狠扎入地面,环视众人:“都记住了吗?”

    军官们齐声大吼应是。

    雷远转身往巨岩下方攀去。

    当周边各处营地火光熊熊的时候,五百余名将士已经都被惊动了。这些将士们刚刚在擂鼓尖击退了强敌,本以为家人的安全已经得到保障,却突然发现灊山中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有人在向百姓下手,在向着将士们的妻、子、家人下手!这情形,使他们惊骇,使他们失措,使他们狂怒不已,五内俱焚。

    无须号令,他们就已经顶盔掼甲,手持武器,聚拢到了雷远所在的巨岩之下。当雷远攀下巨岩的时候,就看到这些双眼仿佛喷火的汉子,等着小郎君给他们指出一个方向。

    雷远感觉得到他们的怒火,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一时间,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直到军官们各自就位,督促将士们排列成整齐的队列;直到一根根松明火把被点起,高举在将士们的手里,火光摇曳着,在他们的盔甲和兵器上反射出森寒的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神中的杀气腾腾。

    与此同时,雷远张开双臂,任凭樊宏、李贞等人迅速为他着甲。

    鱼鳞甲披挂整齐,丝绦系紧,兜鍪戴上,缳首刀佩于腰间。

    铁脊短枪入手,在地面轻轻一顿。

    “咚”地一声轻响,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雷远身上。

    雷远想要说些什么来激励众人,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于是他提枪前指,简短地命令:“随我杀贼!”

    所有人轰然答应。

    顷刻之后,一队人马便如狰狞的火龙,顺着山道飞舞向前。

    巨岩之上,赵云带着几名部下,目送雷远出兵。

    这些部下们都是久经沙场、娴熟军机的武人,竟也一时为这支部队的气势所慑。直到他们渐渐远去,一名唤做张著的部曲将不禁叹道:“虽只五百人,却仿佛有数千人的气势,敢于平定五万人的乱局。这雷家小郎君敢在将军面前强项,倒确实有些勇猛果断。”

    赵云微微点头:“此君,诚我辈中人也,绝非池中之物。”

    雷远的第一个目标,是隔着一道山岗的某处营地。

    五百精兵顺着山道疾行,两三里的距离,须臾即至。

    雷远和自家亲卫扈从为第一队,刚绕出山坡,便有一名满身血污、面目可憎的贼寇将各种财物抱在怀里,得意洋洋地兜转过来,恰与樊宏撞个正着。

    樊宏并不停步,挥刀直落。

    雪亮的锋刃从那贼寇左侧颈部砍入,直将胸骨都剖成两段。

    那贼寇倒地惨呼,随即有数人连续从他身上踏过,顿时没了声息。再过得片刻,更多人从此处山坡后涌出,倒有一多半是从尸体上陆续踏过的。毕竟天色尚暗,纵然后头许多人觉得落脚处稀软湿滑,也懒得低头打量。

    这个营地中的火势已经将要熄灭,几名凶横贼寇正挥刀威吓,试图把大批百姓聚拢到一处。另有数十人,呈半圆形包围着百姓们。他们有人手中掂着搜刮出的几许金珠绫罗之属,仰天狂笑;有人衣衫不整,敞开胸怀,粗鲁地搂着哭泣的妇女;还有人翻捡着地面的尸体,试图从尸身上搜刮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雷远的扈从亲卫们咆哮着前冲,将这些人瞬间砍作了肉泥。

    而雷远脚步不停,就在刀光剑影中直接穿过营地,继续向前。

    处置此等货色简直轻而易举,雷远的扈从们连一个轻伤的都没有,继续处在全军最前。

    “不许停步,紧跟小郎君!”将士们彼此招呼着恢复队形,如滚滚洪流,涌向下一个目标。

    第二个目标位于东面四里以外的一块山间坡地。按照贺松所部侦查的结果,那是成德范氏的驻地。这个小宗族依附于庐江雷氏大约二十多年了,族中虽无拔群人物,但颇出过几个得力的田庄管事。

    然而距离坡地还有里许,雷远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味。

    再走百余步,他看到了营地的帐幕间横七竖八的尸体,有许多恶形恶状之辈毫无顾忌地在尸体间或坐或躺着休息;有的人与同伴们兴高采烈地挑拣着抢夺来的财物,互相比较着收获丰厚与否;有的人拿着刀剑反复比划,仿佛临时锻炼杀人劫掠的技巧;甚至还有人当众宣淫,**的身躯像是白色的虫子在蠕动,丑态百出。

    很显然,成德范氏不复存在了,数量超过百人的暴徒已经几乎覆灭了这个宗族,几乎杀尽了宗族的成员。只这个营地就有百余贼寇,粗略估计下,二三十处发生暴乱的营地,难道要有两三千的贼寇?陈兰这厮,究竟从哪里招引来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人渣?他想把庐江雷氏这么多年的努力成果全都摧毁吗?

    雷远脸色铁青,大步前冲。

    自山道到坡地,地势渐渐升高。因此贼寇们起初只看到了雷远和身边的几名扈从。因为杀戮**刚刚得到发泄,这些贼寇们大都很放松,完全没有半点警惕心,看到雷远等人疾步过来,还以为是其他营地来的同伙。

    一个敞着胸怀,露出浓密黑毛的家伙摇摇摆摆地迎上前来,随着他的叫嚷,油腻的嘴里喷出阵阵臭气:“我是陈校尉手下的杨飞象!你们哪里来的?有没有捞着什么好处,嗯?”

    雷远的右臂受了重伤,无法动作,左臂却还灵活。他掂了掂手中的短枪,隔着数步猛掷过去。这短枪以精铁为脊,比通常的矛、铩之类长兵器还要沉重些,而雷远这一下暴怒出手,更是用了十足的力气。

    短枪正正地从贼寇的胸膛透入,枪尖切断了脊骨,再从后背透出,支撑在身后的地面。那贼寇的手脚抽搐也似地挣了几下,挂在抢柄上不动了。

    “小郎君好身手!”樊宏和另一名扈从**连声称赞,却见雷远瞪视过来的眼神杀意骇人,于是慌忙住嘴,转而拔刀挺枪,杀向前方去了。

    在雷远身后,上百人齐声呐喊,冲进营地,与反应过来的贼寇们杀到一处。

    厮杀延续了不到半刻,贼寇们尽数身亡,将士们死伤少许。

    营地内有些残存的百姓,开始哭诉着收拾残局。

    李贞跑到那个叫杨飞象的贼寇尸身边上,双手握住铁脊短枪,抬脚猛跺几下尸身的胸骨,吱吱嘎嘎地把短枪拔了出来,擦了擦血,交还给雷远。

    雷远挥动短枪,向后方跟进的郭竟示意:“不要耽搁,继续向前!”

    郭竟便不纠缠,带着本部将士们横穿战场,向坡地另一头前进。

    才走了没多远,前方一群没头苍蝇般逃亡的男女老少顺着山道奔来。那些百姓们个个惊慌失措,许多人带着伤势,献血溅了满身,显然是某处厮杀中逃出的幸存者。他们看到郭竟等人手持枪戟而来,身后又是一队队将士仿佛无穷无尽,于是误以为撞到了贼寇大队,惊呼起来。有人返身再往回跑,也有人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瞑目待死。

    郭竟随手扯起一个看起来机敏些的:“我们是庐江雷氏部曲,来救你们的。前面什么情况?”

    那百姓听得郭竟自报家门,惊魂稍定地颤声道:“还在打着呢!将军,快去救援!”

第八十五章 向前(下)

    计算时辰,已经快要天亮了,然而四合的浓云遮蔽了天光,使得整个环境依旧陷入在昏暗之中。抬眼看去,只见到处处烈焰升腾,似乎把低垂的云层都染成了诡异的红色。

    任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周边的动静,来自四面八方的哭叫声、求饶声、厮杀声、躯体和兵器的碰撞声随即灌入他的耳中,让他有些晕眩。这片营地规模极大,屯驻的人数也较多,即使遭到了贼人的突袭,仍然能够坚持战斗不休。

    何况那些贼人……任晖摇了摇头,冷笑一声,那些贼人都是彻彻底底的乌合之众,真正能够上阵作战的很少,大部分都是被暴乱激发起兽心、进而被挟裹进贼寇队伍的人。这种人,杀一个少一个,都杀光,乱事也就平定了。

    他向后方看看,十余名形貌凄惶的男女老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但是当任晖视线所及,他们又普遍露出了畏惧的表情。任晖知道,那是被自己满身鲜血的狰狞样子给吓着了,毕竟自己素日里只是个贪杯好酒的寻常人,手里的刀枪都是拿来装样子的。此刻突然变得如杀神也似,这些人压根接受不了。

    “听我说。”任晖低声道:“你们都留在此地,除非看到我,一步也不要走动,也不要轻易出声。我去前方探路,如果安全,就回来带你们。”

    眼前这些人木然无语。

    “听清楚了没有?”任晖皱了皱眉。刚才这番话已经说得够长、够详细了,竟然还没听清楚?

    待要重复一遍,忽然有人应道:“明白了,就在此地等候,除非任先生你回来,我们一步都不要走动。”

    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是个年轻妇人。声音虽有微颤,却竭力保持着平静。

    任晖瞥了眼,那妇人用锅底灰涂黑了脸,往身上裹了好几件破布衣服。但任晖认得出,那是前前任的家主数年前纳的小妾,长得倒是美貌。可惜以现在的状况,这种美貌女子只要运气稍差点,半天都活不了。

    任晖点了点头,猫着腰,沿着两排帐篷的间隔慢慢摸向前方去了。

    他的体格高大粗壮,腰带十围,就如同一头黑熊也似;但是此刻蜷缩身体行进,整个人似乎瞬间小了一圈;落脚时更是恍如枯叶落地,悄无声息。

    两名贼寇正在前方的道路上闲聊,不是发出嘿嘿的怪笑。任晖从后方慢慢接近这两人,忽然左右挥臂,两道森寒刀光抹过,贼寇立仆。

    任晖一手一个,提起贼寇的尸体,将之拖回到帐篷的间隔处,又折回原处,探头看看道路两旁。这条道路位于营地的偏僻角落,并无他人经过。于是任晖疾步返到那些百姓们等候的地方,抬手向前指:“一直走,穿过道路,到前面的树林里,就安全了。”

    百姓们慌忙向前,经过那两名贼寇的尸身时,不少人脸色都变了。皆因任晖挥刀既快又猛,这两人的后脖颈几乎整个被砍断了,只剩下前部咽喉处一层薄薄的皮肉相连,污血喷得满地,便如一个血水塘般,腥气扑鼻。

    唯独那美貌妇人提起裙角,一边踏着贼寇的尸身越过血水塘,一边还低声向任晖道:“多谢将军相救……”

    “不要啰嗦,快走!”任晖猛挥手。

    目送这批人急匆匆地奔进林地里,任晖以营地边缘一处木栅为掩护,小心翼翼地绕了半个大圈,与自己的部属们汇合。

    这处营地是属于庐江姚氏的。姚氏乃是人丁兴旺的大族,在周边二十里内至少设立了四个营地安置自家徒附百姓,又在每处营地安排了五十名持械的宾客维护秩序。

    任晖便是五十名宾客之一。只不过,因为宾客首领一开始就遭到突袭阵亡,原本毫不起眼的落魄剑客任晖,这时候反倒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怎么样?”任晖沉声问道。

    宾客们互相看了看,纷纷禀道:“百姓们能带出来的,都带出来了。家主和许多人被困在营地东面的大帐附近,围绕着攻打的贼寇甚多,我们没法靠近……另外,我们自家的弟兄又死了三个,现在能动的,只剩下我们这点人。”

    “好。”任晖从一名带伤的同伴手中取过另一把缳首刀,仔细佩在腰带右侧:“你们去南面的林子等候,其他贼寇,都交给我。”

    说话间,他又提起杆粗重长矛,手腕微微一晃,那矛杆便如活过来一般猛烈抖动。

    围攻大帐的贼寇约有百人左右,全都是凶残横暴的恶徒,弓刀齐备。任晖竟打算凭一人之人与之抗衡吗?宾客们俱都惊骇,但是看任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理所应当的样子,令人油然而生敬佩。

    一名宾客忽然咬牙道:“景叔兄,我随你同去。”

    “还有我!”

    “我也去!”

    刹那间宾客之中站出十余人,无不斗志昂扬。

    任晖凝视这些人,片刻之后抬手指点:“你,你,你,你,你们有伤,不能作战,都去躲着。其他人跟我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

    任晖已看清了地形,所以才会让宾客们在此集中。由他身处的位置抵达围攻大帐附近的贼寇背后,有一处沟壑可以隐藏身形,任晖毫不犹豫地踏入沟壑,沟壑中脏污的积水顿时漫到他的膝盖以上。

    “不要出声,慢一点。”他低声发令,淌水向前。

    沟壑很深,很狭窄。进入沟壑以后,外界的恸哭声、喊杀声、往来奔走之声仿佛瞬间就被屏蔽了,回荡在耳边的,只有哗哗的水声轻响。

    约莫走了十五丈左右距离,任晖止步。

    这个位置就在某个贼寇首领的身侧不远处。任晖记得清楚,那首领身边大概有七八人随侍,都用短刀;还有两个带弓箭的,在更靠前些。

    “我先上去,待我将贼寇的队形扰乱,你们再跟着冲杀。”

    下个瞬间,任晖纵身跃出沟壑,挺矛便刺。随着年龄增长和数年来颓废生活的影响,他的体力衰退了,但任晖有十成十的把握,纵使自己不如当年,斩杀几个蟊贼绝不是问题!

    叱喝声中,长矛如毒蛇出洞,直刺眼前一名甲士。

    那人惊讶地低喝,挥动长矛格挡。

    两柄长矛猛然相撞,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双方的力量赫然相差无几,各退半步。

    如此猝然袭击都无法建功,只怕……任晖心头顿时一凉。但他彪悍执拗的性子发作起来,低吼声中,再度抢前猛攻。于是密集的“砰砰”之声连响,两杆长矛连番碰撞,眨眼功夫交锋数合,谁也没有占到上风。

    任晖忽然感觉到奇怪,自己与对手交战的时候,竟然没有其他贼寇抢上来夹攻。而眼前之人的枪法,更与自己极其相似,显然都是在汉家军营中正规训练出来的套路,绝不同于山野强徒自己摸索出来的粗糙手段。

    正在犹豫的当口,忽听那对手惊呼一声:“任晖,是你?”

    任晖大声道:“正是乃公!你是谁?”

    那人并不答话,却咬牙切齿道:“任景叔!任景叔!竟然连你也成了杀戮百姓的贼!”

    我怎么就成了贼?

    这是什么扯淡言语!

    任晖奋力将眼前刺来的矛尖格挡开,竭力去看四周情况。眼神一瞥,却见此前自己关注到的数十名贼寇已经尸横遍地,数百名甲械精良的将士正呐喊着从营地正前方潮涌般杀进来,酣畅淋漓地将每一个试图反抗的贼寇砍倒;头顶上还有箭矢破空的厉啸声起,眼看着较远处的几名贼寇被芟草也似地射翻。

    这是有大军出动镇压,贼寇们的末路已经到了!

    任晖瞬间浑身大汗淋漓。他猛地抛开了长矛,厉声狂喊:“我不是贼!我不是贼!他娘的搞错了!”

    对手的铁矛在任晖胸前半尺处猝然停住。

    任晖眯着眼睛,竭力想看清这人被盔檐阴影遮掩的面目,口中不停地继续狂喊道:“我是庐江姚氏宾客,是来杀贼的!我他娘的不是贼!这营地里都认识我!后面沟壑里还有我的同伴,也都是姚氏宾客,同来杀贼的!”

    狂喊声中,却有一名披挂甲胄、单手抱着兜鍪的高瘦年轻人在数十名甲士簇拥下横向挤过来,占据了此前贼寇首领所处的、那个视野开阔的位置。

    年轻人有些不耐烦地向着任晖喝道:“不要吵!”

    任晖立即住嘴。

    之前与他搏战的甲士向前半步,一把揪住任晖的胳膊,将他拖到队列后方。

    “姚氏族长呢?”年轻人继续道:“去找一找,如果还活着,带他出来。”

    几名将士躬身接令便去,转眼间带了一个面目呆怔的老者出来。

    年轻人踏前几步:“我是庐江雷氏的雷远雷续之,你该认得我吧?”

    那老者被甲士们的威严所慑,连连点头,却说不出话。

    “很好,我要征发此处营地的全部车、马,另外,配齐会赶车牵马的人。现在就要,立刻去办。”

    甲士们扶着那老者下去。

    雷远指了指任晖:“此君倒是好身手。郭竟,他是你的熟人吗?”

    与任晖搏战的甲士闪身出列:“启禀小郎君,此人名唤任晖,字景叔,昔日与我同在陈王帐下为骑督,久历征战,颇具勇名。我与他……十年没见了。”

    原来适才与自己相斗之人是郭竟?任晖忽然认出了这张熟悉的面庞。他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昔日陈王部下的同僚,更没有想到,原来郭竟已经成了雷家小郎君麾下的得力干将。想想那时景象,真的已经十年过去了。再回想这十年里的家破人亡、蹉跎狼狈,任晖不禁满怀感慨。

    而适才的这场厮杀让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血还是热的,能够做些什么,能够把握住改变命运的机会!

    “任景叔,你还能作战吗?”雷远扬声发问。

    任晖踏步出列,向着雷远拜倒:“在下能战!另外,尚有同伴若干,也愿为小郎君杀贼效命。”

    “很好,你有多少人?”

    “十……不,三十人!三十人!都是能厮杀的勇士!”

    “你们跟着郭竟一起行动。”雷远向他点了点头,朗声道:“邓铜!”

    邓铜出列躬身:“邓铜在!”

    “接下去由你这队人提到最前,加急行军!”

    邓铜领命便去。

    “其他人轮流利用车马休息。行军速度不得稍缓,不得懈怠!”

    “是!”包括任晖在内的所有人一齐躬身领命。

    这个时候,如果能从极高处向下看,就可以发现在灊山深处的广袤山区中,虽然大规模的动荡和暴行仍在延续,可是却有一个方向上的多处营地,被一一平定,迅速恢复了秩序。

    在这个方向上,所有的反抗都被粉碎,所有的贼寇……无论是数人,数十人甚至上百人,都被毫不留情地处死,没有任何例外。而愿意与贼寇作战的人,渐渐地汇聚到了一起,汇聚成一支越来越庞大的队伍,向着淮南豪右们彼此激战的核心区域急速前进。

第八十六章 背叛

    数万百姓分成无数小股深入灊山,但因为淮南豪右属下多的是深通地理形势的向导,因此虽然分散却不混乱,各部的前进路线自有其规律在。通常来说,带队首领与宗主雷绪的人身关系较近的,队伍便距离本队近些。比如谢沐、刘灵、雷澈、雷定这四名曲长的部队,一般都围绕着宗主的本队行进或扎营,轮番承担警卫的职责。

    这一宿,晚间负责警卫的,乃是刘灵和雷澈两队,两队在一处坡地前后间隔五里驻扎,刚好将本队护翼于中央。然而到了三更时分,刘灵忽然紧急号令,带着本部三百人连夜向北行军。他们刚抵达一处隘口,随即四面八方火光冲天而起,喊杀之声轰响。

    将士下意识地轻微躁动起来。发生了什么?难道曹军追来了?还是营地内部果真有心怀不轨之人作乱?很多人又瞬间想到了这几天营地里隐约传说的一个消息,都说,庐江雷氏即将和某个实力强盛的大首领全面对抗了……这就开始了吗?

    这支精锐出发时,刘灵发布的命令是为防有人作乱,须得扼守南方路口,以保大营安全,果然现在骚乱爆发。所有人注视着他们的曲长、淮南豪霸大首领雷绪最信任的扈从首领之一,等待着他尽快发布下一个命令。

    是立即折返大营,亦或是前出各处营地?都没有问题。这三百名精锐战士本来就已配备精良的武器,做好了万全的作战准备,他们无论投入到哪个方向,都会是足以扭转局势的力量。

    然而刘灵只沉吟不语,迟迟没有发出号令。

    这名身材强健、肤色黝黑、方面圆眼的宿将是雷绪的侧近出身,多年以来带领雷绪的扈从人马,也曾接受袁术的军职,资历比谢沐等人更深。他所带领的三百人,都是他历年来笼络恩养的亲信部下,不仅勇猛敢战,更对他忠诚不二。哪怕刘灵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将士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可是……为什么没有号令?等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将士们的躁动越来越明显,几名军官连连呵斥也止不住。

    刘灵将这些骚动声都听在耳中,却依旧沉默。

    他就这么手按刀柄,站在视野稍许开阔处,看着各处的火焰越腾越高,跃动的火光透过昏暗,把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山崖上,忽而很长,忽而又变得很短。他想:昨日傍晚时刚下过雨,能烧成这个样子,看来陈兰还准备了不少薪柴膏油之属啊,算得处心积虑了。

    过了许久,刘灵才向他的副手兼族弟刘敏问道:“你觉得,眼下这局面,是谁干的?”

    “我估计,十有**是陈兰。别人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实力。”刘敏想了想,慢慢地道:“此刻各处营地都有暴动,想必还有很多贼寇、暴民混杂在里头趁乱胡为……这种以放纵烧杀抢掠来鼓动人心的本事,也是陈兰的特长。”

    站在刘敏身旁的骑将李笃忍不住插言道:“陈兰能动用的本部力量未见得很多,否则大营里不可能抵抗到现在。我们立刻启程杀回去,一口气就能把陈兰等人全都宰了。”

    李笃是刘灵的妹婿,素以胆大勇猛著称。

    刘灵却并不理会他,继续问刘敏:“那么,你觉得陈兰为什么要这样做?”

    刘敏道:“宗主病成这个样子,我们很难像以前那样稳稳地震慑各家豪族了。而陈兰素来野心勃勃,早就想要趁着宗主重病占便宜,所以辛先生这些日子才让我们提高警惕吧……但陈兰为什么在这时候向我们动手,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如果小将军带人回来,难道陈兰敌得过?”

    李笃冷笑一声,继续插言:“陈兰这厮近年来养尊处优,肚子比以前肥了三圈,如果两人阵前对战,小郎君一只手就能活撕了他。”

    刘灵依旧不理会他,只向刘敏摇了摇头。

    刘敏迟疑了一下:“兄长?”

    “小将军不会回来了。”刘灵深深地叹了口气:“昨日早晨,小将军带人阻击曹军,不慎中了流矢,当场身亡。”

    “什么!”刘敏和李笃一齐惊呼。

    刘灵道:“小将军战死以后,小郎君雷远出面重整部伍,继续与曹军鏖战,已经退至此前说的擂鼓尖隘口。这是雷远的从骑王延连夜带回的消息。所以,不会有假。”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李笃有些气急败坏。雷脩凭借勇猛善战的作风和超群的身手,在淮南豪霸下属的年轻部曲之中颇得拥戴,李笃也是雷脩的支持者之一,听说雷脩战死,李笃实在是吃惊不小。

    “原来如此……”刘敏倒是冷静的多,他来回走了两圈,皱眉思忖着道:“这样的消息本来瞒不住人,正因为陈兰也知道了小将军战死的消息,所以他才决心先下手为强。可是……”

    刘敏猛抬头瞪着刘灵,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今晚驻守大营前方的本该是我们,可我们忽然离开了自己的位置!陈兰……陈兰这厮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

    “这不是运气……”刘灵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站到刘敏身前,沉声道:“我是特意领兵到此的,这就是为了配合陈兰,给他让出直取大营的道路。”

    李笃咚地一声坐倒在地。

    刘敏大退一步,脸色惨白地望着刘灵:“兄长,你什么意思?你……你背叛了宗主吗?”

    刘灵默然半晌,慢慢地道:“宗主的病比你们知道的更重,他没多久好活了。他勇猛善战的长子刚刚战死,大部分的得力部下又在前线与曹军纠缠。这种时候……陈兰迟早会做点什么,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天,我只不过顺势而为罢了。那些豪右们展开权柄争夺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不流血的。可这与我们何干?我们又何必牵涉其中?”

    李笃坐在地上大叫:“怎么会与我们无干?我们……我们是宗主的扈从啊!”

    “宗主快要死了!宗主的儿子也死了!我们马上就不是了!”刘灵突然狂躁地大叫起来。在这个瞬间,刘灵根本就不考虑宗主还有其他的子嗣。在淮南群豪的内部,从来都只有强者才能继承前一位强者的权柄,除了小将军雷脩以外,他不觉得别人有这个资格……或许雷远近来颇有些表现,但在刘灵眼中,那还远远不够。

    李笃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灵,猛地挥拳重重砸着地面,一下又一下。

    刘敏又退了一步。他嘴唇颤动着,几乎说不出话,许久才颓然道:“请兄长恕我愚钝,我……我实在想不到那么多……这是背叛啊!”

    “小将军既然身死,庐江雷氏没有前途了!现在,他们就是这灊山之中最大的一块肥肉,只等着他人下嘴撕咬。我不想陪着他们一起死,也不想让你们死!老实告诉你,就现在这局面,不知道多少宗族都坐等着这场战斗的结果,坐等着天明之后瓜分庐江雷氏的徒附、资财……大势已去了!”刘灵大喝道:“所以,我们就等在这里!这是为了我们所有人好!”

    他大步向前,呼吸几乎喷在刘敏的脸上。他手扶着刀柄,眼神凶恶地道:“我和你,我们所有人,就等在这里!行不行?”

    刘敏凝视着自己信赖的兄长,忽然觉得这张脸有点陌生。

    可积威之下,刘敏又不敢反抗。他微微翕张嘴唇,软弱地低声问:“就只是等在这里?对不对,只要等着?”

    刘灵环视己方身处的位置。

    这是几座无名山头围拢的一条山谷,山谷伴随潺潺溪水、蜿蜒前伸。越往北方,地势越平坦,溪水的水流越开阔,千万年来从深山中挟带的碎石、淤泥就在这里慢慢沉积,最后形成一片遍布荆棘杂草的碎石滩。碎石滩的更北面,是几条从不同方向汇集过来的山道,经过那些道路来的人,想要抵达大营,都必须经过己方控扼的谷地。

    “如果没人来打扰,我们就等着。”刘灵转回身,一字一顿道:“如果,有人打算通过这里去救援大营,我们要把他们击退。”

    说到底,是要和同伴们作战了。

    刘敏低着头,不说话,仿佛想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而刘灵就这么看着刘敏,耐心地等待着。

    兄弟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围绕在两人身边的军官们、在更远处的士卒们也没有说话,山谷里沉寂得像是死绝了人。不知过了多久,覆压天地的黑暗之中,开始慢慢出现了微弱的白色。

    各处仍有厮杀哭喊的声音,火光仍在闪动,骚乱仍未停歇,而宗主本队的方向……宗主本队的宿营地距离这个山谷并不算很远,因此那里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弓弦弹动声和箭矢飞射破空之声,也随着山谷间呼啸的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众人的耳膜。那声响激烈依旧,却渐渐有些低微的势头。

    负隅顽抗。刘敏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四个字。

    看来,本队那边终究是抵敌不过的。

    他对自己说:局势已然如此,只能先图自保了,其他的……且搁在一边吧。

    他抬起头,用干涩的嗓音对刘灵说道:“那我们就在这里布阵。”

    三百人略微向后退了退,在碎石滩后方的谷地出口,排开了阵势。阵型两翼与两侧山坡连接,完整地堵住了南下的通道。

第八十七章 下场

    雷远所部四更出发,在极短的时间内奔走了二十余里山道,清扫了超过七处营地,斩杀了贼寇将近四百人。通过沿途吸纳可战之士,他们的兵力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扩张到了将近千人。其迅猛的势头正如兵法所说,侵略如火。

    直到黎明将至,因为深夜中连续长途奔袭,纵使调动了若干车马代步,但将士们都有些疲倦了。所以在迫近核心区域之前,雷远让所有人休息片刻,待到体力恢复之后,再行大举。

    之前从某处营地里征用了一些干粮食物,有扈从取了来,问雷远要不要吃些。他没有什么食欲,只咕咚咕咚灌了半肚子水,清凉的水顺着食道流淌,便让他精神一振。

    雷远全程和将士们一起作战,还几次亲自上阵杀敌,但并没有生出什么疲惫虚弱的感觉,反而精神愈加健旺。在他冷静的外表下,奔涌着对胜利的渴望,奔涌着旺盛的斗志,就像一座将会引起天翻地覆的火山。在他内心深处,很清楚这一场行动的意义,他所要面对的不只是陈兰之流,他所期待的,是一场彻彻底底压服淮南豪右联盟所有人的胜利。

    这并不是雷远刻意谋划的结果,而是时势推移,自然而然。

    为了胜利的前景,雷远已经竭尽所能,做了一切该做的事。

    山道上的鸟雀开始叽叽喳喳,清脆的叫唤的声音和扑棱棱拍翅的声音把将士们陆续唤醒了。

    扈从们奔到身前,跪伏待命。

    雷远抬眼四顾,目光如电:“出发!”

    千名虎士,随令轰然起行。

    整晚的辛苦作战,固然使得他们稍有疲惫,却极大地增强了他们的信心,每个人都由此认识到了己方的强势,确认了敌方的不堪一击。

    朝霞渐亮,光芒透过周围重重叠叠的山岭,落在将士们的身上。雷远看到前方和后方都有矛戟如林,各色旗帜矗立其间,随风起伏招展。沉重而有规律的脚步声犹如闷雷震动,压过了林木被北风吹过的呼啸,也压过了远处山巅上猿猴或者其它兽类的鸣叫声。

    长长的队列穿过一道山谷,再绕着一处怪石嶙峋的缓坡转了半个弯,地势有时候下降,有时候又抬高。大约走了五里的路程,一名斥候由前方赶回来禀报:前方谷地有敌军拦截,乃是刘灵所部。

    而雷远只嗯了一声,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下。

    原来刘灵叛变了,怪不得陈兰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可是,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威势,区区刘灵,能算什么呢?这样一个临阵背主之徒,他和他的部下们,又能具备多少战斗意志呢?

    不过土鸡瓦犬尔。

    全军继续向前,直接越过碎石滩,迫近刘灵所部。在行进过程中,贺松、丁奉带领部下向两翼延展,使得整个阵型渐渐像一只飞扑啄食的巨鹰。三百步,两百步,逐渐进入敌方弓箭射程,正常作战,到这时候就应该止步整队了。但雷远没有停步,于是所有人都没有停步,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沉默着向前。

    在步卒阵中,任晖心摇神驰,他感觉到了这支部队的威势,他感觉到了这支部队的军心士气凝聚如山。

    他看见对方的阵列中,士卒们本来正利用战斗的间隙休息,忽然看到大队敌军出现,瞬间呆滞,然后又惊慌失措;他看到有人慌张地举起弓箭,却又不敢射击;他看到甚至有人偷偷丢弃了武器,想要离开自己的战斗位置。

    ……

    刘灵所部已经拒守在此一个时辰,期间发生了不下四次战斗。

    那些忠于雷氏的部曲想要通过山谷支援大营,而刘灵不允许,那么双方的立场无法调和,只能靠厮杀来解决。

    作为刘灵部下悍将的李笃剧烈反对过刘灵的决定,但他又无法背叛刘灵;于是,最终不得不站上了阵线前端,向着那些熟悉的袍泽兄弟挥刀。

    此刻,在他身前已经横下了不少死尸,身后则是己方的士卒们用灌木、荆棘之类临时堆积起的障碍。这些东西似乎建立了一条勉强的防线;可站在这些防线后的士卒们越来越动摇了。

    这些将士们本身是宗主雷绪直属的精锐,当刘灵突然参与叛变的时候,他们没有哄堂大散,已经要归功于刘灵收揽人心有方。可是半个夜晚过去了,宗主大营那边仍然在坚持,大营坚持的每一分每一刻,都仿佛在拷打着将士们的良心。

    而当雄壮有力的隆隆步声在碎石滩对面的山道中迸发,当那支威武的军队步步迫近的时候,将士们彻底慌乱了。他们很清楚,这当然不会是前来支援刘灵的部队,如果有这样的支援力量,刘灵早就说了,这必定是敌人,是强大的、根本无法抵抗的敌人,是庐江雷氏真正的力量所在。

    慌乱的情绪就像浪潮一样,瞬间席卷了整支队伍。

    李笃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并肩作战的同伴了,他就像是潮水退去后的礁石那样被暴露了出来。奇怪的是,对面的敌人们并没有趁机进攻,他们也站住了脚步,甚至还后退了些。

    李笃看着对面原本紧密的队形向两旁分开,露出了几个熟人的身影。有高大强壮的邓铜、还有精悍的贺松;这两位,都是地位与刘灵不相上下的有力曲长,而他们都是追随着小将军雷脩为数万百姓断后鏖战的英雄,李笃曾经很羡慕他们能够与强敌对抗。

    还有丁奉,那是与李笃年龄相仿的朋友,他身为丁立的左膀右臂,地位也与李笃相仿,因此两人素来都很熟稔;几天不见,丁奉的面色很是疲惫,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自信,甚至还有清晰可辨的、对李笃的鄙夷。

    李笃涩声笑了起来,他回头看看不知所措的部下们,向丁奉扬声发问:“承渊,我们被骗了吗?小将军没有事?”

    丁奉啐了一口,骂道:“关你屁事!小将军有没有事,你们都是乱贼!”

    李笃羞愧难当,他踉跄了半步,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漏水的皮囊那样,周身的气力和斗志突然就从破口淌了出去,消失了。

    贺松向李笃走来,他的双手没有按在刀柄上,而是轻松随意地甩着,好像两方并没有作战那样。即便如此,李笃这边也没有任何人向贺松射箭或挥刀,就这么坐视着他慢慢地站到李笃身边。

    贺松拍拍李笃的后背,和气地说:“差不多就得了,让弟兄们把刀放下吧。本来都是自家人,何必呢?”

    贺松是雷氏部曲中地位最高的几名曲长之一,又素来坚韧勇悍,在将士们中间颇具威望。他这番话语并没有逼迫的意思,反倒像是长辈在和晚辈闲谈叙话。

    李笃突然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顺着面颊汹涌流淌,打湿了衣襟。他转过身去,向着自己的部下们连连挥手:“不打了!不打了!”

    士卒们或许等待李笃的命令已经很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手中的刀枪,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也有人看着身边脚边满地的死者,惊疑不定地回望着李笃。

    李笃看看他们,咧嘴笑了笑,他知道,总得有人承担责任,于是倒转掌中的环首刀,用刀刃猛地刺进了自己的咽喉。这个场景使得许多正在收刀入鞘的将士齐声惊呼。在队列的中央,更多将士们下意识地去望向刘灵和刘敏。

    刘敏猛地拔刀向四周做威吓之状,愤怒地吼道:“你们看什么?”

    而刘灵这时候的反应倒是快些,立即向护卫亲兵们发令:“我们走!快走!”

    十几名亲兵慌忙簇拥着刘灵,向后退去。

    刘灵一动,周边所有的士卒发一声喊,哄堂而散,反而把后方的道路拥堵了。

    亲兵队长推开挡路的士卒,试图加快脚步,却忽然痛叫一声,背心处正中一箭,刹那间就倒地不动。

    刘灵被倒地的尸体绊了一跤,膝盖正磕在某处凸起的岩石上,钻心般痛。他顾不得呼痛,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撑了两下,却没能动弹。想要呼唤护卫们,却发现他们已经大多身死。

    原来敢于顽抗的所有人,都已被杀死了,包括刘敏在内。竟然这么快。

    距离刘灵不远处,一个庞大的身影慢慢逼近。

    这个身影再熟悉不过了,老朋友,老伙伴啦!刘灵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他沉重的呼吸声。

    刘灵拔刀在手,惨笑着问:“邓铜?”

    邓铜闷声不响。他凶暴的目光,盯着刘灵,仿佛将要噬人。

    邓铜步步逼近,挥刀就砍。

    刘灵试图持刀格挡,他半坐在地,却如何抵得住邓铜的力气?顿时长刀脱手飞出。

    邓铜一步踏前,屈膝压住刘灵的胳臂,挥刀直破胸骨。刘灵感觉到无法忍受的剧痛,他张开嘴,开始嚎叫,并且竭力扭动着身躯,在地面上翻滚,鲜血混合着内脏的碎片,像喷泉般从他的伤口,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不一会儿,就把他变成了一个血人。

    刘灵眼前发黑,只吊着一口气,他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慢慢接近。

    似乎有人在上方看了看垂死的他。

    恍惚间,一个年轻而有力的声音说:“不要耽搁了,全军继续向前!”

    无数人齐声应道:“遵命!”

第八十八章 底定(上)

    雷绪本队所在。

    因为刘灵的背叛,陈兰带领死士直接攻入大营,见人就杀。

    这座营地当中,泰半都是管事、文书、仆役、医者、力夫、厨子之流,能提刀作战的部曲只有三百出头。

    虽然这三百人都是卫护雷氏宗主的精悍战士,但是事起仓促,又是深夜不备的时候,战士们一时间来不及着甲,甚至有人裸着身子挺刀作战。偏偏陈兰所部来的如狼似虎,所有人坚持了没多久,阵脚虽然还稳着,但步步后退,越来越靠近雷绪所在的大帐了。

    没过多久,赶来支援的雷澈、雷定所部先后被击溃,两名雷氏宗族重将的脑袋被砍下,血淋淋地扔回来示威。

    辛彬初时还在前方呼喝喊杀,眼看局势似乎不利,身边己方甲士渐少而往来冲突的敌人渐多,不禁浑身冒汗,嗓音都变了:“来人!来几个人!你们跟我来,须得护住宗主啊!宗主不能有事!”

    辛彬带着几个仆役从一道栅栏后方绕出去,往大帐方向急奔。火光掩映之中,侧面不远处陈兰所部有人看到了辛彬,立刻张弓搭箭来射。

    一箭从他身后掠过,放翻一名仆役;又一箭贴着头皮擦过,带走他一溜灰白鬓发。再回头看时,两名敌方武士挥刀大喊着,猛追了过来。

    “抓住他!”两人大喊大叫:“这厮就是辛彬!”

    辛彬身为雷绪的得力幕僚,平时出头露脸的机会很多,淮南群豪联盟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鲜有不识得他的。往日里倒也罢了,这时候,反而成了要命的大麻烦。

    辛彬叫得一声苦也,拔腿疾走,怎奈却跑得不够快,两把环首刀呼呼地挥着,只在他的背心弄影。

    正在慌神的时候,辛彬身边一副帐幕被长刀划开,随即王延合身扑出,大呼挥刀便斩。原来王延被雷远遣来送信以后,因为这消息过于重大,辛彬不敢让他出外,便留他随同本营。

    他恰在此刻杀出,救了辛彬的性命。

    两名武士猝不及防,先被王延砍翻了一个,另一人正在失措,雷澄从侧面带着几名全副武装的甲士赶到,立即将之斩杀。

    在后方的敌人畏惧这队甲士凶猛,不得不略微后退些,继续张弓搭箭来射。

    王延等人护着辛彬夺路狂奔,一路上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乱响,那是箭矢射在铠甲和兜鍪上的声音。

    辛彬虽是个书生,这时候倒不曾腿软。他与王延顶着箭雨,不管不顾地奔进大帐,刚说了句多谢,却见帐内雷绪的几名贴身扈从和医者们正在七手八脚地为雷绪裹上袍服,又有人抬了编舆入来。

    辛彬怒骂一声,喝道:“你们不要慌!援兵到来之前,全都据守此处,谁也不许乱动!”

    辛彬想得明白,此际身在深山大壑,外界又是山风凛冽,以雷绪的身体状况,逃出去以后天晓得能不能活,反不如在这里守着,以待己方人马来援……这时候,只有赌一赌灊山中倾向雷氏的宗族究竟有多少了。

    掀开帐幕往外看看,发现谢沐领了一批甲士赶到,横身守卫在大帐之前,辛彬知道这一队甲士也是雷绪本人亲自由宗亲、乡党之中选拔而出,其中雷姓的亲族占了半数,俱都雄健善斗,足可以一当十。

    他稍微镇定了一点,随手指了几名扈从:“你!你!你!你们几个,都出去对敌,不要躲在这里!”

    战事越来越激烈。

    陈兰派出包抄后方的队伍还没能抵达战场,有些人在侧面山头张弓射击,但是距离太远了,并没有什么威胁。

    于是两方的战士就聚集在大帐前方的狭小区域内,反复攻守进退。

    双方都毫不退缩,拼尽全力地作战,形成了巨大的死伤。尸体遍地都是,以至于无法落脚,从战死者身上流淌出的鲜血地面上肆意流淌着,又被往来交错的步伐踏入翻腾的烂泥,慢慢地渗透下去。

    随着时间推移,陈兰麾下的得力勇士陈咸、胡广都战死了,而庐江雷氏这方的折损更大,先是谢沐本人战死,随即都伯雷沈、龚允、雷汜等人战死,全靠着代替谢沐指挥作战的副手雷澄鏖战不退,勉强维持局面。

    战斗越来越激烈,丝毫都没有停止的迹象。双方的队列拥挤到了一起,彼此抵近作战。而在他们的头顶上,无数箭矢飕飕地落在大帐附近;有些是火箭,点燃了厚重的帐幕,几名仆役扑上去拍火,反被射得如刺猬一般。

    好在这时候,陈兰所部的后方山道,忽然乱了。

    数千人、上百骑队汹涌向前,他们践踏地面的轰鸣回荡在群山之中,伴随着渐渐明亮的天光,隐隐约约地为刘灵的部下们所见、所闻。

    雷远终于领兵抵达。

    陈兰本身能动用的部众其实并不甚多。各处营地之所以闹成这样,乃是他动用了丰厚的财货,诱引混杂在徒附百姓中的各种山贼、盗匪和无赖之徒。而攻打雷绪本营的,除了他的本部以外,还有许多是属于俞氏、蔡氏等盟友的宗族部曲。

    能在极短时间将他们动员并部署到位,陈兰向这些各据实力之辈作出了相当丰厚的承诺,可以说为了这次行动下了血本。但这些人,又怎能抵挡真正的善战之师呢?

    他们听到后方山道的轰然脚步时,才慌忙转身布置防御,然而雷远的部属们如滚滚铁流般向前,根本无法阻截、也根本无法组织有效抵抗。转瞬之间,先是上百骑兵冲进山道,冲散了他们的阵型,随即大队步卒涌入,将之切割得七零八落。

    负责这一波攻势的乃是郭竟。

    他是正规汉军出身的军官,在整编部伍方面极有一套,因此虽然他的部下数量猛增,却依旧井然有序。而在作战时,他一面冲锋陷阵,一面还能在混乱的厮杀现场及时调动部众,不断分割敌人、摧毁敌人的抵抗。

    仅仅半晌工夫,郭竟的部下就捆了两人,将之迫跪在雷远身前。

    雷远端详了一番,认出两人正是与陈兰共同进退的宗族首领俞宣和蔡沣。俞宣凶悍、蔡沣狡诈,同为陈兰依仗的重要盟友。此刻陈兰起兵作乱,这两位果然也随同行动了。

    雷远平静地问道:“俞公、蔡公,两位一向可好?”

    两名首领颤颤巍巍抬头,适才被擒的时候他们反抗得太猛,结果头破血流,鲜血洒得戎服上到处都是;俞宣的挣扎更积极,于是半边脸都被打得扭曲变形,皮肉肿得看不到眼睛,掉落的牙齿一颗颗从嘴里滚出来,实在是狼狈不堪。

    “雷远?”俞宣勉强看清了眼前是谁,忽然骂了起来:“你这黄口小儿敢如此对我?老子当年和你爹一起打仗的时候,你这厮还趴在娘们怀里吃奶呢……”

    樊宏和李贞猛冲了过来。樊宏一脚把俞宣踢倒,随即将他按住,李贞动作稍慢些,跟上来踢了一脚。

    樊宏瞪了李贞一眼:“刀子!”

    李贞嘡啷拔刀出鞘,比在俞宣的侧颈。

    “小郎君,要宰了他吗?”樊宏问道。

    “雷远小儿!你敢!”俞宣惊怒交加地竭力挣扎。他虽然受伤,但体格素来强健,樊宏眼看要按不住了。李贞握紧刀柄大喊道:“你不要乱动,我可真刺了!”

    话音未落,俞宣一个鲤鱼打挺,脖子恰对着刀刃撞来,李贞全没来得及避开。锐利的锋刃毫无阻碍地切入了俞宣的血管,血液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从绽开的皮肉间向外溅射,把李贞喷得通身血红。

    “含章,你倒是愈发凶狠了啊。”樊宏有些惊讶地看看木然的李贞,又抬头看看雷远:“小郎君,这个……”

    雷远打断了樊宏的话:“都杀了吧。”

    樊宏和李贞一齐去看蔡沣。

    蔡沣屁滚尿流,连连磕头,他的脑袋撞着地面,咚咚作响:“小郎君饶命!小郎君饶命!小人知罪了!小人猪油蒙了心,跟着陈兰这个杀千刀的叛贼作乱!小人绝非有意,纯属一时糊涂啊!”

第八十九章 底定(下)

    如蔡沣这样的人,素来是凭借看风色、搏运气的本事立足。因为宗族实力有限,难免被大势挟裹;又心存贪婪之念,想要借机攫取利益,于是便只能不断地投靠强者。

    此番随同陈兰起兵,也是因为庐江雷氏多年积累的人财物力丰厚,令他利令智昏。然而,眼看雷远带领强大军力来此,他如何还不知道陈兰必定失败?

    这种时候,磕几个头不算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活下去,怎样都行。

    可惜,雷远没打算让他活下去。

    这几天来,本不该死却死去的人太多了,有自己的兄长雷脩、丁立、数以百计的袍泽弟兄们、甚至还有刘敏、李笃这些被迫挟裹其中的可悲之人。

    既然如此,该死的人也不妨死一些。

    何况雷远答应过赵云的,要好好地说服所有的豪族首领,要让这些人一个个都“深明大义”。

    怎么说服?自然是用刀剑来说,特别干脆利落。

    刀光一闪,蔡沣毙命。

    与此同时,前方本已消停的战场也开始惨叫连连,那是邓铜带着些人,开始在整个战场上搜索俞、蔡两族的核心人物,逐一补刀。

    赵云的行动稍慢些,这时刚与雷远所部汇合。他策马经过连绵的血泊,叹了口气。这一路行来,他真没有想到,雷远的说服手段竟然暴烈到这种程度,沿途对于直接参与乱事的宗族,几乎没有留下过活口。

    难怪这小子敢说,这世上没有讲不通的道理,没有说不服的人啊……

    而雷远毫不停留,继续向前,绕过一处数丈高的丘岗后,眼前霍然开朗。这里,就是雷绪本队的大营。

    这时候大概已是隅中时分,北风慢慢地放缓了节奏,天上的浓云渐散,开始有阳光洒落下来。在山道后方传来厮杀声以后,本营里的战斗反倒停歇了,战场上的血腥气随风飘荡,却始终未能没法完全消散。

    陈兰所部的将士们大多都疲惫地坐在地上,只有少量精锐还虎视眈眈地威逼着营地正中的牛皮大帐,有人喝骂挑衅着,还有人点起火箭一支一支地射过去,试图将帐篷引燃。与陈兰所部对峙着的士卒数量只有大约百人,他们依托着大帐和周围一圈竹木栅栏摆出死守的样子,其中绝大部分都带着伤,甲胄、武器也都破碎不堪。

    雷远抬眼望去,许多较熟悉的扈从都不见了身影,此刻负责指挥的是谢沐手下一个名叫雷澄的年轻军官,持刀护在他身边的居然是王延。

    雷澄也看见了从丘岗后面策马而来的雷远。他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连忙猛力拍打着王延的脊背,指着那处方向叫道:“你看那里!小郎君来了!啊啊啊啊!”

    最后那几声并非欢呼,而是惨叫。原来王延肩背处的甲胄缝隙里,夹带着几枚折断的箭簇,雷澄正拍在箭簇上,自家手掌上破了老大口子。

    王延也痛呼一声,踉跄了几步,他随即看见雷远身后不断涌入大营的兵马,于是狂喜地大声叫嚷了起来:“小郎君来了!小郎君来救我们了!”

    王延的呼声惊动了许多人,紧闭的大帐帷幕被猛地掀开,辛彬从里面箭步窜了出来。他立即看到了雷远,看到了雷远身后层层叠叠排开的骑兵和步兵。他自然也看到了与雷远并辔而立的那名中年武将。

    那一定是赵云。辛彬忽然想起了简雍的话,他瞬间就明白了更多。

    对于刘豫州而言,灊山的距离太远了,他能投放于此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更不可能像吴侯那样,动辄以数万人马张扬声威。刘豫州想要赢得数万百姓的投奔,就必须把有限的力量投放到最关键的地方,影响最关键的人。

    辛彬本以为,在宗主雷绪不能理事之后,自己实际掌控着庐江雷氏宗族事务,乃至淮南豪霸联盟的运行,是毫无疑问的关键人物。他甚至想过,能不能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谋取一些……但现在辛彬知道了,自己不是。

    不是就不是吧,多想什么呢。

    辛彬深深地吐气,那些长期以来迫得他举步维艰的沉重压力,仿佛随着这口气一起流泄而去。他扶着栅栏,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宗主啊!宗主啊!小郎君来了!我们有救了!”

    “奶奶的……”陈兰同样看到了雷远所部大举进入的情形。

    他看到自己的老相识,庐江雷氏的有力曲长邓铜和贺松正带着大规模的兵力出现。粗略估算,这支部队合计将近两千,而自家部曲还能作战的不会超过五百。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陈兰不明白。但他至少知道,大势已去了。

    “奶奶的……”他再度唾骂,却不知道骂的是谁。他松开紧握在手的刀柄,颓然坐倒在地面。这处扎营的平地是个草坪,但经过数百人的反复践踏,如今已变成了烂泥地。污血和泥浆混合在一处漫溢着,陈兰坐下去的时候,便将血泥溅得四面飞起。

    在这时候,他满脑子都在疯狂地想着:自己中了雷绪的陷阱吗?雷绪没事?生病是装的?或者雷脩没事?战死是假的?又或者,陈四五这个废物被收买了,或者被骗了?他们费这么大精神,就为了坑死我?再或者,庐江雷氏投降了曹公?不不,这个不太可能,他们应该是……各种想法很快就将他本不够精细的脑海搅乱成了一锅粥。

    他不得不颓然叹气,总之是输了,还想什么呢。

    脑子不好使,想什么都没用。老子认输,接下去的事情,和老子没有半点关系了。

    陈兰低下头,看看自己在多年战争生涯中失去两根手指的粗糙手掌,手掌上满是血、汗和泥浆,有点颤抖。那不是害怕,只是累了。好在从今以后,就可以休息啦。他对自己说。

    身前马蹄踏地的声音响起,有一队战马来到陈兰身前,为首的一匹骏马因为主人勒缰而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来者是谁?架子不小嘛。陈兰懒得抬头去看,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有好几个人从两侧过来,动作粗鲁地按着陈兰的肩膀,把他的身躯仰面放倒,往后拖。

    陈兰没有反抗,他只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于是把眼睛闭了起来。

    ……

    与此同时,站立在小谷出口处的冯熙叹了口气。一场夤夜发动的奇袭最终延续到天光大亮还无法底定,待到分散在各处的雷氏部曲和盟友们作出反应,这这场奇袭就要失败了。他看看了站在不远处的几名持戟哨兵,往袍袖里掏了掏,拿出个看上去沉甸甸的绣囊来。

    自己进入灊山以后,这几名哨兵就一直跟着,自己居住的小谷也是由他们在外围守把。如此操作并无不妥,这既是为了保证安全,也为了隔断信息传递;毕竟谈判重要,谁都想避免人多口杂的局面。

    偏偏昨日夜间,陈兰偷偷进入到小谷,而此行居然并未被哨兵们拦截……这些哨兵们必然内通陈兰,此刻也必然人心惶惶。

    “几位!”他扬声唤道:“对,唤的就是你们。”

    一名哨兵首领模样的人看看其他几人,往冯熙的方向走了几步。彼辈脸色虽不好看,礼数还在:“使者有何吩咐。”

    冯熙保持着雍容风度,客客气气地将绣囊交给那卫士首领:“整夜无事,我睡得很好。劳烦几位辛苦守护一夜,小小心意,请不要客气。”

    另一名哨兵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迭连声地笑道:“整夜无事就好,就好啊。”

    首领瞪了同伴一眼,收下绣囊,向冯熙躬身致谢。

    冯熙转回到小谷深处,待到莽林掩映住哨兵们的视线,他自家的扈从侧面闪身出来:“冯君?”

    “我特地告诉他们,整夜无事,我睡得很好。如果是聪明人,就该明白意思了。”冯熙道。

    “那个陈兰的下属,已经被我们塞住嘴,捆上了……接着怎么处置?”

    这还用问?冯熙瞪了扈从一眼:“挖个坑,埋得深些,赶紧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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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介绍:
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