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一与一
“我确实不是厮杀汉子出身。实话跟你们讲,我本来没想过要成为武人。”雷远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徐徐道:“若能活在太平年间,安安稳稳过一世才是最好的。每天都能吃饱饭,活的长久点,娶妻生子,赡养老人,亲眼看见家族兴旺、儿孙成群,死后还有香火世代供奉,多好?”
雷远的话语并不响亮,却顺着山风飘出很远。人群中还散布着一些人,低声复述着雷远的话,让更多人能够听到。
填饱肚子,安稳的生活,甚至可以娶个女人在家,生几个娃娃,还有死后的香火供奉?那就是太平的日子、神仙才有的日子,那多美啊!谁不喜欢呢?哪怕再怎么凶悍好战的将士,都无法反驳他的话。
眼前这些将士们中,许多人都有颠沛流离的经历,他们曾是流民,是败兵,是贼寇,是亡命,是彻彻底底的无路可走了,才逃亡到起伏连绵的灊山中,得到淮南豪右们的收容。然而,是什么让他们成为流民,成为败兵,成为贼寇,成为亡命呢?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百年了,世世代代地这样下去,不是很好吗?
如果那样的生活还在,谁会想要刀头舐血过日子呢?
他们中的有些人忽然回忆起,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曾经拥有过雷远说的那些东西,曾经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有家庭,有平静的生活。只不过,很多东西都被乱世剥夺了,再也回不来。于是,他们呜呜地哭了起来。
雷远的话语,还在夜风中传来。这话语激起了他们心中的痛苦,他们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下去:“真的,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上战场厮杀。这世上真有人会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特别喜欢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我不信!没有这种人!”
雷远叹了口气,语气渐渐低沉:“可我也没办法呀。我们都想过安生日子,可是有人不准。这些年来,附近地界的战乱从无停歇,兵灾无穷无尽,一支又一支军队在我们的家乡故土来去厮杀。他们所到之处,让人过不了安生日子,让人根本活不下去!”
慢慢的,近处、远处听到他说话的士卒们,都安静下来。他们放下手中的碗,听雷远娓娓道来。
兵灾是什么样子,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因为受够了饥荒、瘟疫、战乱和官吏压榨的折磨,才背井离乡,来到江淮之间。他们亲眼见识过军队在家乡肆虐,见识过那些如狼似虎的恶人们杀人、抢劫、侮辱女性、焚烧住宅。那种可怕的场景,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将他们惊醒。
原本是握锄头的手,为什么要握刀?还不是因为没有锄头可握了吗?
还不是因为除了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卫自己吗?
“所以大家才会来到灊山,因为只有在这里,大家能够喘口气,能够像个人一样地安稳过几天。对吗?可惜现在兵灾又来了。曹操带着他的大军来了,杀到了我们的家门口!”雷远忽然用足力气大喊,让声音能够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就在几天前,我在安丰、汝阴一带劝说百姓们撤离。而曹军也同时杀到,从大槐里、小槐里往东,在山阳亭、旬明亭附近的原本人烟繁茂之处,未能及时行动的居民,一夜之间就被曹军屠杀殆尽。那里的百姓,都是可怜人啊,他们这些年来所受的苦,和我们并无分别。可他们……”
雷远指着自己的眼睛大声咆哮:“我们且战且走的时候亲眼看见,他们的首级就被挂在了曹军斥候骑兵的战马之前……那不是几个人,而是几百人或者更多无辜丧命的人!”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曹军的凶恶,早就不是什么新闻,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说过。甚至有人亲身经历过那杀戮,是从尸体堆中捡回的自家性命,而雷远的话语,让他们再次想起了那些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残暴。
台地上寂静片刻,忽然有人问道:“小郎君!你说的山阳亭,是汝阴西面的那个山阳亭吗?不知附近的山阴亭怎么样了?”
这发问之人言语焦急,想是出身于彼处。庐江雷氏在江淮间根基极深,自然会有部下来自那一片。还有些人的亲眷就在周边地区,即便没有直面曹军兵锋,但犹豫担心的情绪并无二致。不少人想起曹军长期以来的凶暴杀戮,不禁低声咒骂,雷远尚未回答,他们心中已经凉得透了。
“山阴亭那边……”雷远想了想:”我去过,当地大族姓陈,乡老是个学过医的,会算术,名唤陈文,对吧?他们手头的车马不少,行动也很快,应当撤出来了。”
他拍了拍李贞的肩膀,继续道:“我身边这个小伙子,也是从那附近撤离出来的。他的祖父不能行动,自愿留在了村落里,但其他亲人乡党都已撤离……以后,我会帮他找到这些族人!”
人群中猛烈地躁动起来。
这个乱世已经把所有人都折磨的麻木。他们见识过了太多惨烈场景,死亡已经不太能让人恐惧。但如果说,还有生存的机会呢?如果自己的家人、亲眷,还好好活着呢?当初为什么握起刀?不就是想保护好最后这些值得保护的吗?
“各位,你们听好了!我,雷家的小郎君,雷远雷续之,在这里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们,曹兵来了,但我们不会抛弃百姓!凡是依附于灊山的百姓们,绝大部分已经陆续退入天柱山中,准备前往南方,他们的数量,有好几万人!你们身边,就有从天柱山中折返回来支援的同伴,你们可以问,你们可以确定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士兵们再度猛烈地躁动了,至少有半数的人,立即去询问与雷远同来的战友们。这些人是最早前出六安以抵御曹军的战士,他们身陷在最激烈的战斗前线已经好些天了,却不知道战局如何,不知道家人如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在作战。
现在他们知道了。
这时再没人去考虑雷远的资格或才能,几乎所有人都只想到,须得堵住曹军,不能让自家的亲人遭受凶残屠戮!那些亲人,是自己在这个乱世中最后的一点点牵绊了!
雷远站起身来,提高嗓音:“各位如果有家人、亲眷正在山中的,请站起身来,让我看一看!”
呼啦啦一声轰响,几乎六成以上的将士都昂然站起。这些士卒们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亲人究竟如何。但现在,雷远明确地告诉他们:足有数万百姓翻越群山往南方去,那自己的家人必然就在其中!
必须就在其中!
谁也休想质疑这一点!
有人情不自禁地大声道:“初平年间,老子在徐州的一家十五口,被曹贼的兵杀死了十二个!眼下曹军又来了,老婆娃儿都在山里……决不能让狗日的曹军碰他们一根指头!”
“正是!正是!手里拿着刀枪还保不住家人,那还算男人吗?”有人高声应和。
雷远看着这些情绪激动的将士们,大声吼道:“曹军确实凶横暴虐,所以我们的家人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南方求生。所幸我们手中有刀、有枪,胸中有胆略、有勇气!靠这个,我们就能够打退曹军!从现在开始,我们所有人就在一起战斗,保卫我们的父母兄弟、妻儿老小!”
话音刚落,雷远身周的将士们轰然响应,他们纵声呼啸,势如惊涛骇浪。而这惊涛骇浪很快就扩散到了稍远处,使得整个台地上的将士们都参与其中。在这一瞬间,上千名将士齐声呼喊着,他们的意愿完完全全地达成了一致,他们的战斗意志也由此而坚定凝聚。
鼓噪如沸的台地上,身处最中央的雷远已经听不清具体每个人说了什么。他只看到将士们一次又一次地高呼起来。他向呼声最高亢的方向望去,只看到许许多多的人高举起手臂,一处处火塘中跃动的光亮照亮了他们的身影,就像一堵堵巍然的高墙。
一阵又一阵的咆哮声顺着壁立的山崖传播,仿佛汹涌瀑布从高处呼啸而下,然后顺着谷地冲决激荡,最终传到了地势较低的曹军耳中。
张辽和他的部下们就在距离擂鼓尖隘口不远的岩崖后方休息。
此时,数量超过五千的战士鱼贯分布在漫长的山道上,而张辽的位置就在最前。
“这是怎么回事?”杨肃探出身子,竭力想听清混合在风声中的人声:“贼寇们害怕了,要逃跑吗?”
“不是。他们在鼓动士气,为明天的战斗做准备。”张辽随口答道。毕竟间隔的距离有些远,他也听不清具体喊了些什么,但这么多年来丰富的战场积累,让他能够仅从吼声的节奏里分析出更多东西:“这帮贼寇……不是一般的贼寇。他们不会逃的。明天,会有一场真正的恶战。”
原本停留在山下营地的朱盖,此前得到张辽急令,立刻带人运输包括粮秣、弩箭、弓弦、备用的刀枪等物资来到前线,这时候也在张辽身边。
眼看着张辽斗志勃发,朱盖想了想,劝道:“今日上午,于禁将军传来讯息,说孙权麾下大将韩当率军支援雷绪,臧宣高在逢龙一带邀击,使之寸步不能向前;后来又在夹石口再度击破韩当,杀伤数以万计。丞相因此大喜,厚赏了臧宣高及其属将。于禁将军说了,之后他会亲提兵马前来灊山,为我们安排好后继的粮秣配给。将军,既然雷绪等人现在已无外援,我们的追击就不必那么着急。”
张辽默然片刻,霍然起身,沿着狭窄的山道来回走了几遍。山风吹动篝火,拉长了张辽的影子,使他的身形显得格外高大。
眼前这些贼寇,让张辽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恶斗过的塞外马贼。他们坚忍而顽强,虽然正面对敌不是对手,却绝不认输,任何时候都绝不放弃反咬一口的机会。他们还有一个计算精密的首领,已经给己方造成了相当的损失,却又恰到好处地游走于自己容忍的底线之下,让自己未能下定决心发动不计代价的猛攻。
他明白,朱盖的考虑或者基于持重,也很有可能是发现了自己的犹豫,特意如此说来,想要给一个台阶。他说的没错,这样复杂的地形,会给作战带来太多难以预料的影响,如果能够徐徐图之,自然是很好的。
然而,张辽不愿,也不能这样做。
张辽是勇猛善战的军人,他深信沙场上的决死搏杀可以粉碎一切计谋韬略。但他也不缺乏与人相处的智慧,能够体会出于禁的言外之意:
此次曹公大军东来,无数大将、名将俱都随扈在旁。可是因为孙权跑得太快,众将都没有捞着大仗来打;唯独那个地方豪强出身,独立于体系之外的臧霸臧宣高立下赫赫战功。这情形引起了诸将的极大不满,因此于禁明着通报近期的军情,实则是在催促张辽尽快进兵。
众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张辽,看他慢慢地把长刀拔出一半,又唰地一声地将之插回鞘中。
他摇头道:“不是我要着急,贼寇的本队们正在翻越灊山,等他们越过去了,我们在这里又是做甚?归根到底,贼寇们就是想靠此地的险要阻击我们。此所谓一与一,勇者得前尔!明日便将全军分为三队,自清晨起轮番进攻,不计死伤,必破贼寇而后收兵!”
第六十一章 逼近(盟主加更)
(谢谢随心随风随性老爷的慷慨支持,以后如果有盟主,就都加更一章以示感谢吧。)
次日凌晨。
雷远很早就起身了。他略微跳跃几下,活动开身体。
台地上原有几处破旧的棚子,是旧时行商搭来避风雨的,梅乾将之作为库藏使用。晚上雷远就睡在棚子里,可惜棚子四面漏风,顶上的茅草也早就飘散了许多,睡在里头,未必比睡在外头更舒适。当他醒来的时候,半边身体都被寒风吹得僵了。
樊宏连忙取了水来。正在洗漱的时候,棚子以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雷远起身去看,来的是丁立手下那个叫郑高的什长。
“启禀小郎君,曹军行动了。”
雷远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慢慢将双手擦干:“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转出棚外,往前走百数十步,登上一处箭楼。
这箭楼距离台地入口处大概二三十丈,位置显然是经过仔细计算过的,弓箭手的射程可以覆盖第三道栅栏;而雷远立在上头探看,视野恰好越过台地边缘陡崖,及于下方的蜿蜒山道。
天色刚有些蒙蒙亮,高处的岩崖和若有若无的雾霭一起把光线遮住了,于是地势较低的山道仍然很是幽暗,看不太清楚。雷远竭力分辨,沿着山道进行的曹军队伍也只看得出黑黝黝的人影,因为受山道狭窄所限,只能两三人一排,队列拉得很长。
他们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战士,在行进中并不发出嘈杂的声响;只有脚步声和刀枪剑戟的碰击声,先是混合在无穷无尽的山风呼啸中,然后随着他们的不断迫近,慢慢地变得明显。
这时候,负责守卫台地入口处第一道防线的丁立所部,已经完全动员起来。
雷远可以看到军官们呼喝着,督促使用长枪的士卒们在木栅后方列队,而使用刀盾的士卒编为十人二十人的小队,在长枪手后方集中。丁立本人站在第二道栅栏的开口处,斜对着台地的入口,在他身边有数十名着甲的精兵作为预备队。
他部下的弓箭手们和陈夏所部的弓箭手合并编为一组,已经前出到栅栏以外,正在台地边缘往下探看;他们中大部分人还额外背着布囊,布囊里装着的是大大小小的石块。
从曹军出现的位置到擂鼓尖隘口下方,大概有三四里,全程都在台地守军的视线范围以内。弓箭手们看着曹军慢慢接近,有的便开始谩骂,也有人吐着唾沫、发出轻蔑的嘲笑声。
而曹军士卒们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反应,他们行进的速度也丝毫没有改变。他们只是低头看路,前进,然后越来越近。
这时候终于有一缕阳光从东面群山的缺口投射过来,透过雾霭,把低处的山道照亮了。于是曹军便不再只是黑色的剪影,阳光照射到他们的队列中红色、蓝色或黑色的飘扬旗帜,又在兵器和甲胄的金属表面反射,闪出星星点点的耀眼光芒。
雷远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队列最前方的那个高大身形。黑色的鱼鳞铁甲、黑色的兽面兜鍪,在兜鍪上,斜插着一支红色羽毛。
“张辽!”箭楼上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身为统领万军的曹军方面大将,就这样无遮无挡地冲锋在全军的最前方?此人竟然勇猛到了这种程度?若非早就听说过他善战的名头,雷远等人几乎要怀疑张辽是疯还是傻!
“让邓铜、贺松两曲各调三十名弓箭手给丁立!快去!”雷远厉声喝令。
樊宏三两步窜下箭楼,发足狂奔而去。
片刻之后,两队弓箭手从台地后方疾奔向前。为首的屯长与丁立言语了几句,把守栅栏出入口的士卒立即让开一条道路,让这些弓箭手们全数抵达栅栏以外,与本来前出的弓箭手们汇合到一处。
雷远看得出,丁立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应变的速度也很快。他也发现了张辽,并且和雷远一样想到:既然张辽本人就在队列最前,那跟随他的必定都是甲胄精良的壮士,这种甲士哪怕被扎得像刺猬一样都无碍行动。要对他们形成威胁,弓箭手的数量必须更多才行,这样才能有机会射中他们的面门或者甲胄缝隙。
当弓箭手们就位,曹军的队列恰好也抵达了下方之字型弯折的山道,于是,大蓬箭雨立刻就被抛洒下去,其中还夹杂着石块……那是丁立昨夜让弓箭手们提前准备的。
这段山道的地势,与昨日早晨雷脩率军阻击的地形颇为类似,当时雷脩这么做,是因为这种狭窄地形限制了兵力铺排,迫使敌我双方只能展开小规模的格斗,而雷脩凭借自身的超群勇力,敢于、也擅于这种格斗。然而雷脩已经战死了,雷远完全不打算在山道上与敌纠缠,他不认为还有别人能够与张辽匹敌,更不舍得拿极其有限的兵力与曹军拼消耗。
所以,在这段山道上,曹军能够接触到的只有密如雨下的箭矢和石块而已。
由于双方所处的高度相差甚远,即使是较轻的箭矢,从高处落下后也会变得强劲,很难光靠甲胄抵御。
但这批曹军将士的配备非常齐全,很多士卒立即取出身后背着的盾牌,双手将之高高擎起。箭矢射在木质蒙皮的盾牌表面,发出“噗噗”的闷响。大部分的箭簇被弹开或嵌入盾牌里,只有少许箭矢的力量足以扎透盾牌,有几个士卒运气不好,举着盾牌的手掌被箭矢刺中,顿时痛呼出声。
没有携带盾牌的士卒也具备丰富的应对经验。他们将身体尽量靠近山道内侧,利用岩崖上丛生的荆棘、藤萝来遮挡,很多箭矢打在密集的树枝上,发出唰唰的声音,然后就挂在枝条间不动了。
如果下来的只是箭矢,曹军士卒们应付起来并不艰难;但额外加上石块,就不那么好对付。
拳头大小的石块,每个都有两三斤重;也不用投掷,只要一松手,自然就顺着山崖弹跳飞落。什么荆棘灌木都阻不住石块下坠的势头,盾牌也挡不住。它们如果砸在盾牌上,至少也能砸出一个坑,有时候还会把盾牌打碎;如果砸在甲胄上,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人筋断骨折。甚至有几名曹兵遭石块撞击后失去了重心,趔趄了几步,随即惨叫着往山谷深处坠下去,撞击到地面,血肉横飞。
为了躲避这些石块,曹军士卒们不得不掀开遮挡视线盾牌,注意观察上方石块的来势,然后前后移动闪避。这一来,箭矢又有了发挥作用的机会,短时间内,多名曹兵中箭受创,还有人面门中箭,一声不吭就死了。
雷远可以确定,曹军在这段山道上折损的士兵已经超过五十,但更多的曹军士卒跨过战死或受伤的同伴,紧随着他们的主将,毫不迟疑地加快速度前进,就像是流血受伤的猛兽,变得比原来更凶悍!
这时候,身在箭楼上的雷远等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探身,目光全部投注在曹军的前锋队列、张辽所处的位置。
那支显眼的红色尾羽已经看不清了,张辽和簇拥在他身旁的偏裨将校、护卫们都高举着正面用金属兽纹加固的大盾,弯着腰疾步奔行。上方的弓箭手们注意到了这支勇猛突进的小队,互相招呼着,向他们猛烈射击或投掷。但是,好几块石头砸在大盾上,都被弹开了;这些人的身上又至少披了两层的重铠,偶尔被射中一箭,也浑若无事。
眼看被他们一鼓作气冲到接近平台的陡峭石梯之下,有几名弓箭手恼怒不已,从岩崖边探身出去,往下俯射。然而身体刚探出去,就遭下方的强弩命中,立时毙命。另一批弓箭手下意识地扑前意欲与之对射,可几乎每个人都是甫一探身,就遭强弩集中射击,眨眼功夫连续死伤多人。
“张辽的亲卫们都擅长使用强弩,昨日邓铜和我就吃过大亏。他们应该是集中了全军的强弩,提前上弦,直到迫近石梯下方才猝然发动,压制我们的弓箭手……我们无此精良器械,顶不住的,只能放他们上来了。”郭竟叹了口气。
这是朝廷经制之师与地方土豪间的装备差异,根本无法弥补。
按照此前的安排,丁立、陈夏两个曲长所部顶在最前方,贺松、邓铜两个曲长所部靠后休息,而郭竟所部负责扈卫主将。所以不久前他也登上箭楼,陪同雷远一起观看局势。雷远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但有个久历厮杀、经验丰富的军人在身边拾遗补缺,总是好的。
听得郭竟如此判断,雷远点了点头。果然,在前方指挥的丁立呼喝几声,弓箭手们迅速退了回来。但他随即又大声喝令,丁奉带着着甲的精兵们旋即越过了栅栏疾冲向前,与弓箭手们交错而过。
“好!”郭竟高声喝彩。
能够在过去数十年的大乱世中脱颖而出,进而带领数百人的,不会有谁是无能之辈,丁立这一进一退的时机便抓得恰到好处。
曹军最前方的勇士趁着弓箭手们退后的机会迅速攀上石梯。然而他们刚一冒头,就正撞上了丁奉所部!
第六十二章 熊虎
石梯陡峭,曹军士卒们身着重铠,愈发攀登不易。他们大都把缳首刀衔在嘴里,腾出双手来抠住地面上凹凸不平的岩石缝隙,借力向上攀爬。将将爬到石梯顶部之时,丁奉带人赶到,刀枪齐落。
石梯太窄了,至多仅容两人并行,于是位于最前方的两名曹军士卒单手持刀竭力格挡。可丁奉所部身处的位置略微宽阔些,足够四五人挥刀猛砍,因为是平地的缘故,还有长枪从他们身后探出,劈头盖脸地乱刺。
两名曹兵立刻就要害中创,一人额头中刀,头盔崩飞了半个,脑壳也碎了,立刻栽倒毙命。另一人小腹被长枪刺了个口子,鲜血喷涌,还有肠子什么的都流淌了出来,形状极其惨烈。
可这些曹军也不愧是精锐,死者的位置立即就被后排跟进的人补上,依旧不管不顾地向前猛冲;那小腹豁开大口的,则纵声嘶吼前扑,身上连续中了一刀一枪之后,终于抱住对面一人滚倒在地。两人各用短刀在对方身上乱搠,几下之后就都没了声息。
丁奉所部试图趁机将曹军推回去,可是冲在最前方的几名勇士立刻就被曹军密集的箭雨成排射倒。丁奉呼喝着,指挥左右用箭矢和飞石还击,一时间,往来飞蝗几乎遮蔽了视线,把石梯尽处的活物俱都清空了。
惨烈的一波箭矢对射以后,曹军的动作终究快些。继之进入战场的,是两名身材极其高大的曹军勇士。他们都身披厚厚的鱼鳞铁铠,手持加重的长柄大斧。大概因为武器和甲胄太过沉重,他们没有携带盾牌,在山道上纯靠甲胄挡箭,此刻浑身上下插着十几支箭羽,随着他们的动作簌簌作响,就如同发狂的巨型豪猪一般。
这两人左右挥动长斧,轻而易举地砸断了抵近的刀枪,将三面围拢的敌人迫开,随即抢步向前,狂舞大斧狂劈乱砍。
丁奉手下有一名什长自恃力大,从侧面逼近其中一名敌人,双手持着圆盾硬接那大斧。结果斧刃下落的势头全不可挡,眨眼间只听噼里啪啦的连串暴响,不知多少骨骼崩碎,不止圆盾左右两分,连人都左右两分。大蓬鲜血以死者为中心向四周飞溅,仿佛平地炸开一朵硕大的血花。
恰巧有一股血液溅在那曹军勇士的脸上,令他眼前一阵模糊,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缓了缓。这是个机会!
丁奉抓住了这个机会。此前他借着战死同伴尸身的掩护迫近,曹军勇士动作一慢,丁奉一个箭步向前,掌中厚背阔刃的短刀照准对手顿项的缝隙猛刺下去。
这曹军勇士虽然脖颈中刀,只荷荷嘶吼几声,却不立即倒地,反而一斧砍向丁奉。丁奉不慌不忙地拔刀格挡。随着他拔刀的动作,一股血箭从那曹军勇士的脖颈处喷射出来。下个瞬间,两人刀斧撞击。只听当得一声响,丁奉站不住脚,连退了五六步,翻身闪回自家队列中去了。那曹军勇士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处,慢慢跪倒,不再动弹。
片刻之间,丁奉的部下战死两人,而三名曹军精锐士卒阵亡,未能突破设在石梯尽头的严密防御。而战斗还在持续,双方在石梯尽头的狭小空间内反复争夺撞击。
刀、剑、枪、矛、箭矢、飞石疯狂地攫取人命。死伤者的鲜血漫天喷溅,染红了地面,又沿着石梯一股一股地涌下去。所有人都知道石梯是最关键之处,可是没有人能在这里多坚持哪怕一个呼吸。
丁奉一次次地冲上最前方,带领部下们往石梯方向冲击。由于地形限制,真正能站在接触面上的,至多七八人,其他人都在外面推挤着,随时替换前方受伤的同伴。而地形对曹军的限制要大得多,他们只能两个两个的投入兵力,面对数量占优、又可以反复轮换掩护的对手,几与送死无异。但曹军将士前仆后继,前进的脚步丝毫不因战局艰难而稍有迟疑!
张辽就站在石梯的正下方督战,他紧靠着身后的岩壁,为鱼贯而前的将士们让出道路。抬头望去,可见石梯上好几名将士前后相继,奋力向上攀登,而再往上,视野就被台地边缘遮挡,看不见具体的厮杀场景了,只听得到喊杀声不断、武器的碰撞声始终就在头顶交击铮鸣。
随着时间推移,张辽心中越来越焦急:算上刚才上去的两个,已经有将近三十名极其精锐的勇士越过石梯,这些都是追随张辽无数次驰骋沙场、死不旋踵的豪杰之士,无论胆略和勇力都百里挑一,堪称是全军的腰膂……但战斗始终就在石梯的尽头发生,他们徒然赴死,竟然未能站住脚跟,更没法往前推进半步!
“继续放箭!”他向较后方不断张弓的部下们喊道。然而此处山道的上下高程终究差得有点远,弓箭手的体力消耗非常快,箭矢划着极大的弧线飞上去,却在半路就软弱无力了,又因为岩壁的阻碍,根本看不到目标,也无法判断射中了没有。
从亲眼看见石梯险峻的那一刻起,张辽就知道自己被贼寇耍了。在此前二十余里的山道上,在算上天柱山前的峡谷,他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摧毁贼寇们的抵抗,但贼寇们利用了他的轻视,利用了他对部下将士性命的爱惜,作出种种虚假情状混淆了他的判断,最后在他的放任下退到了这里。
现在,贼寇们仗着险要地形抖起来了!
这样的情形对张辽来说,简直近乎羞辱。他愈发清楚的认识到:这群贼寇,真不是寻常的贼寇,对待他们,必须用上全力!
张辽略垂首,翻腕提起身后背负着的七尺短枪,迈步站到山道正中。朱盖正在山道后方排布兵力,距离较远,这时候见张辽有所行动,连忙高声大喊:“将军!莫要冲动啊将军!不必亲自蹈险!”
张辽恍若不闻,看都没看朱盖一眼。他单手挥舞短枪作势,瞬间就吸引了山道前后将士们的注意力。
“诸位,我军受丞相所命剿灭叛贼,前后五日,折损兵力数以百计,却未获寸功!你们说,是因为我们的甲胄不如贼寇坚固吗?是因为我们的武器不如贼寇锋利吗?是因为我军骄纵怠惰了吗?是因为我军没有誓死拼杀的决心吗?我看都不是!”
张辽单手持枪,向着石梯尽头一指:“贼寇就是贼寇,自始至终他们所依仗的,都不过是地形之利罢了!现在,我将亲自冲锋陷阵,粉碎贼寇的地形之利,为诸位打开一条通路!你们愿意跟在我的身后,与我一同夺取胜利吗?”
张辽是何等人?他是转战天下的名将,是将士们心中胜利的象征。如果说那些精锐勇士们是军队的腰膂,那张辽本人,就是军队之胆、军队之魂魄!他只用几句话,就激得将士们热血沸腾。
无数人狂呼乱喊着答应:“愿意!愿意!跟随张将军!”
张辽转身向前,登上石梯。
石梯陡峭至极,几乎是垂直向上。所谓梯级,也不过是在岩壁上砸出的小小凹坑罢了。此时有鲜红的血从石梯最上方流淌下来,在每个凹坑都留下一汪半凝固的赭红浆液,脚踩上去,发出啪啪的轻响,有些粘滞之感。
张辽单手抓握石梯旁的嶙峋怪石稳住身躯,一步步向上攀援。抬眼看去,只见到前方将士的脚跟,略侧过头往旁看,深川巨壑仿佛硕大无朋的大嘴,将要把自己吞噬。看起来与雁门关的群山愈发相似了,张辽嘀咕了一句,他觉得有些晕眩,于是索性闭上眼睛,凭感觉跟在前方将士的身后,继续攀爬。
前方传来一声惨叫,随即有人沿着石梯方向摔落下山;张辽顾不得去查看,也不知是自己的部下,还是贼寇。再往上五六个阶梯,就到达贼寇占据的台地了。前方的将士大吼一声,挥动刀盾前冲,瞬间从视野中消失。张辽单手按住阶梯,双腿发力猛蹬,紧随着前方将士冲上台地。
眼前亮光一闪,有人挥刀砍在他的肩上,正中铁质的披膊,然后滑开了;强烈的撞击让张辽一阵剧痛。但他顾不得查看肩部的伤处,因为与此同时耳旁劲风大作,一杆长枪斜刺里直搠过来。
张辽略沉身,避过枪头,随即左手探出,握紧枪杆猛拉。他的膂力远远超过常人,一发力,便将牢牢攥着枪杆的敌人拖行数步。敌方士卒慌忙松手后退时,已被张辽的右手短枪扎透了胸口。
张辽夺得敌方的长枪在手,顺势向右前方飞掷。此前挥刀砍中张辽披膊的敌兵正待挥刀再进,被张辽掷出的长枪正中咽喉。那长枪贯入头颈,又从后颈刺穿,细长的枪刃几乎把脖颈整个切断了。
张辽身披的甲胄比常人更加精良,身手又如此凶悍绝伦。三面围攻的丁奉所领精兵纵使不认得他头盔上飘扬的红色尾羽,谁还不知道这必定是曹军阵中的勇将、大将亲自上阵?无须号令,便有多人各执刀枪,舍死忘生地飞扑向前,意图围攻张辽。
然而以张辽的武备和骁勇,哪里是普通将士所能对抗?他的身上铠甲瞬间多处中箭,却几乎完好无损。他手中的七尺短枪,以精铁作脊,两面皆有数寸长的锋刃,分量既重,威力也极其骇人。眼看敌方的刀枪将要及体,他沉肱发力,横摆短枪,旋即有寒光暴涨。下一个瞬间,断裂的武器四散飞扬,而飞溅的鲜血呈扇形向前飙射。原本生龙活虎的战士瞬间就失去了生命,躯体重重地坠落在地。
仅仅最简单不过的横向斩击,却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张辽全身的力量,是他数十年战斗经验与技巧的凝聚。身处白刃相搏的战场,张辽的精神高度亢奋,注意力高度集中,超过常人反应速度和判断力尽情发挥升,虽然面临着敌方多人挟击,他呼喝酣战,如虎入羊群,势不可挡!
这便是熊虎之将在战场上不可取代的作用了:凭借超群绝伦的勇猛,他们可以硬生生的粉碎一切谋算。没有通路,就强行杀出通路;局势不利,就强行扭转局势!
目睹此状,张辽部下的将士们无不狂呼乱喊,鼓勇向前。曹兵原本被挤压在石梯尽头的狭小控制区域眨眼间就向外扩张了一圈,两人,四人,六人,八人,依靠张辽奋击之威,越来越多的曹军将士从石梯后方冲了上来!
第六十三章 攻守
天光渐渐放亮,视野渐渐清晰。石梯尽头,两路强兵鏖战不休,奋死不退。二十余丈外,雷远、郭竟等人登临箭楼之上,细细观瞧局面。眼看张辽鼓勇向前,丁奉所部阵脚挫动,郭竟道:“拦不住了,恐怕还得继续退!”
随侍在稍后方的樊丰偷偷瞥了雷远一眼,只见雷远微微颔首,面色不变。
他又看看自己兄长。樊宏瞪了他一眼,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兄弟二人之中,樊宏的性格要沉稳些,樊丰早就习惯了以兄长马首是瞻。可现在的局面让樊丰焦躁不安,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樊丰记得清楚:此前雷远在天柱山中军议时,提出以精兵扼守擂鼓尖隘口,阻止曹军的追击。所谓擂鼓尖隘口,广义来说,包含了蜿蜒二十余里、愈来愈险的山道,及至山道末端可以屯兵的紧要台地。
当时雷远曾向包括雷绪、陈兰在内的江淮豪霸各大首领保证说,依托这段奇险的隘口,足可坚守五日或十日,以待辛彬联系南方孙、刘两家的援兵赶来相助。
然而,从昨日清晨与曹军正式接战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一天而已,己方付出了小将军雷脩阵亡,诸多将士折损的代价,却不得不放弃了绝大部分的山道,退守到靠后的台地处。
到了今日早晨,战斗才开始不久,最后这段山道也迅速丢失了,曹军直接攻上了台地!
那张辽骁勇到了如此程度,丁立手下那两百来人能顶住?如果丁立顶不住,然后是陈夏、贺松、邓铜……他们带领得也都是些七拼八凑出的乌合之众,能坚持多久?小郎君能扭转局势吗?
樊丰又想到,万一局势崩坏该怎么办?逃跑吗?越想,他越感觉紧张。他的双手越攥越紧,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雷远注意到了自己这个亲近护卫的异状。
他转身看看樊丰,打趣似地问道:“怎么,紧张了?”
“没有!再多的曹军也不是没见过,现在怎么会紧张!”樊丰一梗脖子,大声道。
“不紧张就好……本来也不用紧张,安心看着就好。”雷远笑了笑,继续专心观看战局。
樊丰是有些紧张的,雷远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自己也同样如此。此时张辽的勇悍表现落在他的眼里,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更加剧了这种情绪。
与樊丰不同的是,他的紧张不是出于对自身得失安危的担心,而是因为肩上担负的责任。
无论前世今生,雷远都没有从军征战的经历。即使在几天前领人冲击曹公的本队,那也不是作战,只是义愤填膺后的大胆冒险。虽然过程中险死还生,可需要承担危险的,毕竟只是他自己,再加上与他同行的二十余骑而已。
可现在,他突然成了一支军队的主帅,要直接对整场战役的成败、为上千名将士、甚至包括天柱山中数万百姓的性命负责了。他的每个决定,无论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都会直接体现在战场,体现在将士们的生死。
面对如此重大的责任,他难免有顾虑,不能不紧张。
他的心里甚至还有后悔:既然昨晚就已经抵达了擂鼓尖,本应该动用更多的人手修筑防御工事。梅乾没有亲眼见到过张辽之勇,所以只利用台地上原有的条件,修建了简单的箭楼和木栅,但雷远是见识过的!
已然明确知道张辽之勇不可力敌,为什么还要用人命去填?在前方的山道上阻击,是消耗战,那么在擂鼓尖的石梯尽头阻击就不是消耗战了吗?
如果能够修建工事直接封死擂鼓尖的石梯尽头,把地形之利发挥到极限,是不是就能就能够干脆阻绝曹军的进攻?
就算不能阻绝,哪怕拖延一天、两天,不也很好吗?
然而自己昨天忙于收拢兵力,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郭竟、丁立等人也都没有想到。归根到底,所有人都在败局中奔命,所有人都心乱如麻,不能像往常那样冷静思考了;归根到底,所有人面临着作战,却又并没有把注意力真正集中到作战;归根到底,此刻在台地上的所有人都是普通人,没有谁是英明神武的天之骄子。
雷远不禁苦笑。前世自己看书,常常嘲笑那些书中人物在危险关头丧魂落魄的表现,轮到自己,还不是一样?那些冷静自持的精明样子,毕竟都是装的。
好在这场攻防战才刚刚开始,还有机会弥补。
“郭竟!”他压抑住激动的情绪,沉声道:“你立刻派半数的人,到台地后头去搜集木石,击退这一波攻势之后,我们要在石梯尽头建立工事,要彻底堵死他们攀援的角度,决不能让他们再轻易上来了。”
“是!”郭竟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雷远知道,郭竟也想到了。可惜晚了点,眼下这个漏洞,就得拿人命去填。
因为始终以一个固定的身体姿势观看战况,他觉得自己的背脊有些僵硬,于是想要换个姿势。稍一抬手,却发觉掌心冰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双手掌心汗水涔涔,竟然在箭楼边缘的栏杆上留下了两个清晰明显的水印。
雷远吃了一惊,随即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按回原处,沉住气继续眺望。
他注意到丁奉叱咤开声,舞刀接战,搏杀两三个回合之后,又半边身体带着血踉跄退回本方队列。好在他虽然狼狈,却还喝骂跳跃不止,看起来绝非受重伤的样子。
“只要丁奉抵挡得住,丁立就有胆量;丁奉抵挡不住,丁立就马上退。我们这位丁曲长,可算是进退有度。”雷远看了看身后,郭竟已经往箭楼下方分派人手去了,只能苦笑着喃喃自语。
丁立虽然身为曲长,却很少亲自参与白刃搏杀,在这方面非常依赖自己胆勇超群的堂弟。这几日里,雷远已经知道贺松、邓铜等曲长往往以此嘲笑丁立。
丁立本人倒不在乎,他是地方官吏出身,骨子里是不大看得起寻常泥腿子武人的,即便现在只担任管理两百来人的曲长,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有点运筹帷幄的气概,更须保重自己的千金之躯。
雷远话音未落,前方丁立已经呼喝号令。原本围堵在台地入口处的己方士卒立即如潮水般退后。
在这些士卒身后不远处,就是梅乾紧急修建,昨日雷远又安排人手额外加固的栅栏。
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如果仿造灊山大营的格局,在此地修建城壕,那自然是万夫莫开。可惜梅乾撤退到此地的时间,不过比雷远等人早了两天而已,他也只来得及立下木栅:
自山中砍伐原木,上下削尖,紧密排列以后将一头扎进地面,再置以横木,用绳索捆扎牢固;最后,在后面每隔一段距离用一根斜放的木头抵住。
梅乾设了三道木栅,每两道间隔三五丈,横贯于入口往后逐渐宽阔的地面,一头顶着壁立的山峰,另一头延伸到悬崖。
昨晚雷远又令人挖掘木栅前方的土层,形成了三道浅浅的壕沟,挖出来的土堆到木栅后方,以发挥居高临下的作用。
三道木栅的开**错排列着,士卒们退入第一道木栅后,便将一面活动的栅栏压进地面,堵塞开口。
丁奉等人撤退的时候,张辽原打算紧追着突入栅栏的开口。但一来,丁奉等人的撤退毫无征兆,逃跑速度又过于快捷。二来,双方在石梯前的战斗极其激烈,除了张辽以外,其余将士登上平台之后坚持不了多久就或伤或死,直到敌人撤退的时候,与张辽并肩作战的也不过十人而已。
想要凭藉这十余人突入早就做好准备的栅栏防线,未免太难了。
张辽紧追着丁奉等人,甚至顾不上砍杀触手可及的目标,但当他接近栅栏的时候,无数长矛、长枪从栅栏的上方和间隙乱刺出来。
张辽身边的一名甲士闪避不及,胸腹多处要害受创,立时就一头栽进了壕沟。
张辽的反应要快许多,他猛刹住脚步,将短枪向左右横扫,把刺来的枪矛格开。但那些枪矛都是一丈四尺甚至更长的长兵器,纵然他竭力抵挡,许多锋刃还是从他的手臂划过,割裂了硬皮所制的护腕,留下了好几道血红的划伤。还有一柄长枪特别阴损地从栅栏下方的间隙搠来,直刺张辽的小腹,总算他及时反应过来,侧身避开,一脚将长枪的枪头踏入地面。那枪杆别在栅栏之间,啪地一声崩断了。
“奶奶的,退后!先退后!”张辽发了一身冷汗。
他高声呼喊,带着剩余的将士不断退后,又回到台地的入口处。
耳边“飕飕”的箭矢破风之声响起。那是敌人的弓箭手再度集结,从栅栏后面猛烈射击。张辽微微躬身,集中精力注意着箭矢射来的方向,随即挥动短枪,打落两支正对面门的来箭。更多的箭矢射中了他的头盔和铠甲,在这个距离上,很多箭矢的力量已非甲胄能完全抵挡的,偏偏他左肩的披膊损坏了,有一根箭矢扎进了肩头,猛地嵌进肌肉里。
张辽看也不看伤处,抬手拔去箭矢。他听到身后的闷哼声、惨叫声和躯体倒地的声音不断,但仍然有源源不断的将士沿着石梯攀登上来,还有人一叠连声呼叫着:“盾牌!快取盾牌!”
很快就有一面大盾被传了上来,然后接连又传上来几面。张辽把盾牌斜举,伏低身体,一名又一名将士同样斜举盾牌,伏在他身旁。然后他觉得眼前一暗,上方也得到了盾牌的掩护。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响,又有十几名甲士陆续扑上台地。
第六十四章 放血
大盾的掩护之下,张辽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毫无疑问,最有可能成功的第一次进攻,已经失败了。
当世战阵厮杀出的名将,每个人都有自己秘而不宣的胜利法门。比如张辽,他战胜攻取的秘诀,全在一个“早”字:在战斗刚开始的时候,就提早投入最强的力量;在任何人想到之前,就提早发动最激烈的猛攻。
昔日随飞将作战时如此,举曹公旌麾破乌桓时,依旧是如此。
一般来说,两军攻守,总会有彼此试探,慢慢提升烈度的过程。然而在敌人坐等战斗按部就班地一点点升级之时,张辽本人就已经杀入战场。在他直捣纵深的凶悍突击前,绝大多数的敌人都会崩溃。
眼前的贼寇们,显然也吃了这一技巧的亏。
贼寇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统领五千兵马的一军主将,居然会在两军白刃接战的一开始就亲身上阵,也确实未能阻止张辽的突击。
但是……偏偏他们并不崩溃,他们甚至没有乱,他们的防线也丝毫没有动摇。而张辽的攻势就这样被遏制住了。
张辽小心地蜷缩起身体,让足尖也收拢到大盾的掩护之下。
箭雨依旧抛洒不停,盾牌瞬间就被射成了刺猬一般。没过多久,又有石块像冰雹一样咚咚地猛砸在盾牌上,石块并不大,拳头大小,但巨大的冲击力震的张辽的手臂生疼。
这种环境下,箭矢能靠盾牌和甲胄来防御,石块却无法防御,其威力比箭矢更加可怖。就在张辽身后,有一枚石块从两块盾牌之间穿过,正中一名士卒的面庞;下个瞬间张辽的顿项缝隙处就被溅上了温热的黏稠液体。而那士卒的面庞整个陷进了头颅内部,他直接瘫倒,再不动了。
更多的石块在空中越过了张辽所在的小小盾阵,向着石梯直落。
较之于此前在山道上遭到箭雨和石块覆盖,此刻石梯上的局面更加惨烈数倍。
石梯两侧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掩护身形的东西,身在其上的曹军将士根本无法躲藏;他们要腾出手来攀附山壁,也根本没办法举盾来防御。于是几乎每一块石头下落,都会激起连声的惨叫,还有许多发出惨叫的来源似乎在往深崖下坠去,最终以扑哧一声闷响而结束。
随着时间推移,聚集在张辽身后的甲士数量略多了些,但增加的速度比张辽的预想要慢,慢很多!
太多人在这短短丈许的石梯上遭难了。
贼寇们远离台地边缘,又有木栅为凭,于是避过了曹军的弓弩手们在岩崖下方发动的强弩射击。但他们藏在木栅后方疯狂抛掷石头,却十有**能够正中石梯的范围!
张辽估算了下,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至少……至少已经死了二十多个人。也就是说,两个人登上石梯,只有一人能踏上台地,另一人死在了石梯上。这处隘口真是险要,以至于任何人站在上头,就会成为俎上的鱼肉。
而这些鱼和肉,都是张辽多年来积累的精锐部曲,是无数次战斗才培养出来的老卒,寻常士卒数十人,都及不上这等精锐一人的价值!
张辽甚至怀疑贼寇是存心让自己杀上台地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让后继的将士不顾一切地冲上来,然后在陡峭的石梯上一个个的死去!这是在给自家的军队放血!这是在缓慢地折损整支军队的命!
张辽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局面竟然是错进错出的结果。雷远和他的部下们依靠着梅乾所设置的防御体系作战;他们真的没想到张辽一开始就发动了最猛烈的进攻,也只是单纯地没能抵挡住张辽的勇力罢了。
而张辽因为自己想象中阴险到极度的敌人而目眦尽裂了。
这贼寇,用心如此恶毒!
“将军!”杨肃的声音就在他身后不远响起:“这样下去不行!”
杨肃是多次追随张辽突阵的军将,他最明了张辽的作战风格,也体会到了同样的困境。
“废话!废话!”张辽暴躁地叫喊着,没敢回头。他用双手抵住大盾,抬起下巴给杨肃指示方向:“你过来!看到那里了吗?”
杨肃从盾牌的间隙往外看:“哪里?”
“那里!那里!”张辽横过手臂顶住盾牌,腾出左手指示:“前面那个地方,看到了吗?靠近崖壁的角落,那里没有壕沟,地面都是石头,木桩打不深,栅栏也没有侧方的支撑,容易推倒。另外,贼寇的长枪手在那边铺排不开,箭矢也只能从一面过来。”
他语速极快地说了一长串,又道:“我往正面冲一冲,吸引贼寇的注意力,然后你带人从那里上去,想办法进到栅栏里面作战!”
张辽绝不是因为一时受挫而偃旗息鼓的懦夫。在这个乱世里,他经历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无数次惨烈厮杀,无论顺境或逆境,每一次他都是冲锋在前,凭借自身的强悍武艺和永不动摇的斗志争取胜利。
张辽更不是单纯凭藉血气之勇作战的莽夫。千百次身临奇险所锤炼出的精准判断,使得他就在刚才一进一退之间,已经大致看清了敌人的布置,并且做出了针对性的安排。
既然已经冲上了台地,这个机会不能放弃,还可以试一试!
“将军,我去正面冲!”杨肃大声道:“你去那里,把握更大!”
张辽看了看他:“也好!”
战场指挥通常就是瞬息间事,没什么好多讨论的。张辽旋即往身后看,可见上到台地的己方将士约莫三四十人。他们分散为三五个人一组,凭藉盾牌、重甲和矗立着的崖壁掩护身形。张辽看得到他们的眼睛,感觉得到他们集中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们都是跟随张辽纵横天下、能征惯战的勇士,只待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再次发起进攻!
这时候张辽顾不得区分哪一什哪一伍,他用力挥动手臂,做了个手掌下切的动作:“都看清了!左边的跟着杨肃,右边的跟着我!左边的先冲,右边的等着!”
随着张辽的号令,杨肃一跃而起,朝数十步外的栅栏呼啸狂奔,十余名甲士紧随在他身后。这些都是能够衣三属之甲、日中而趋百里的矫健之士,虽只十余人,全力冲击的气势却恍如千军万马。
这一波进攻立即吸引了敌人的注意。敌人向他们放箭,有些被盾牌挡住了,有些命中了目标,让中箭之人哀号倒地。而杨肃和其余的将士们很快就冲到了栅栏前面。
“持刀斧的上去!砍横木!砍横木!”张辽听到杨肃大声呼喝。
杨肃显然也费心思琢磨过这栅栏,他打算使用重武器砍断横排连接的木头,然后就可以单独推倒或拔起任何一根竖立的木头,从而打开栅栏的缺口。
但这一行动依旧遭到栅栏后密集枪矛的阻拦,早有准备的长枪手长矛手们疯狂戳刺,完全不给人留下任何格挡或闪避的间隙。
甚至哪怕能够凭借盾牌和甲胄顶住几次戳刺,也没有意义。因为栅栏前有壕沟,进攻方实际是身处一道小小的斜坡向上仰攻,居高临下的长枪哪怕不能穿透防御,只靠冲击力也可以把将士们推下斜坡。
很短的时间里,上前劈砍横木的几人就陆续死伤,只剩下杨肃还双手扶着一面铁盾上下遮挡,坚持不退。在他的身后,持有长兵器的将士竭力把枪矛向前、向上探出,隔着栅栏与敌人对刺,双方的枪矛都很快染成了鲜红色。
僵持的局面没有延续多久。等到更多的弓箭手开始集中注意力往杨肃等人泼洒箭雨的时候,曹军开始后退了。
眼看曹军这一波进攻将要无功而退,身处第二道栅栏的将士们都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唯独丁立忽然惊道:“不好!”
他锵然拔刀出鞘。
身边一名亲兵什长急忙挡在前头劝道:“曹兵凶狠,莫要上前!”
丁立推开那什长,向第二道栅栏的开口处狂奔。
数十名部下连忙跟上。
“小心!小心!”他一边跑,一边挥刀比划示意:“堵住左面!堵住左面!”
“丁立要做什么?”丁立的突然行动,也引起了身处较后方的陈夏注意。陈夏连忙呼喝着,让自己的部下们做好准备,随时前出支援。
丁立的发现不可谓不及时,但是终究晚了半拍。
就在此时,始终安静避在盾阵之后的张辽动了!
远远望去,他暴起冲刺的身姿,就像是在林间奔走掠食的豹子。虽然身披重甲,动作却依旧舒展,步幅极大而极有力。当他起身的时候,甲士们紧随着他起身,但当他奔行过一半距离时,甲士们已经被他甩开数步。
他全速奔跑着,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贴着壁立的陡崖直抵栅栏尽头。在那处,因为地势渐高又遍布巉岩的关系,栅栏的末段歪歪斜斜地架在石块间;而本该守卫在这段栅栏后的长枪手们,此前被杨肃的猛攻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地往栅栏中段聚拢。
对张辽来说,这点小小的时间空隙已经足够了。就在所有人注意到他的那刻,他纵声呼喝,飞身跃起,竟然直接越过了有些歪斜的栅栏!
他身上光算两重铁铠就有四十斤重,从高处落下的力量何其巨大,以至于落到地面时站不住脚,有些狼狈地滚倒在地。距离较近的弓弩手们连忙丢弃手上的长弓或石块,转而拔短刀应敌。但张辽的动作简直快如闪电,他单手撑地一个滚翻,便直接深入到人群中;再起身时,手中七尺铁枪如灵蛇吞吐,瞬间就刺死刺伤数人。
弓弩手的队列瞬间大乱。借着这点时间,又有数名曹军将士翻越栅栏,各持刀枪,站到张辽身旁。
张辽略回头,向更后方的同伴们厉声喝道:“别管栅栏了,全都随我厮杀!”
眼下的局势再明白不过,贼寇们仰赖的不过是地形之利;而他们赖以发挥地形之利的,不过是那些石头和箭矢。只要贼寇们的箭矢和石块无法发挥作用,就会有更多的己方将士通过擂鼓尖石梯,扭转台地上兵力不足的窘境……所以,只要杀散这些弓弩手就可以了!
杀散他们,就必然胜利!
一众部下齐声呼应。
第六十五章 胜败(大章求票)
“随我来!随我来!”张辽嗔目大呼。
这是最好的机会,杀散弓弩手,夺取胜利!
然而因为丁立喊叫示警的缘故,往栅栏中央去的手持长枪长矛的士卒们,已经狂奔回来。他们同样呼喝着,向张辽压去。
贼寇之中有聪明人!他们回来的太快了!
张辽心中怒骂着,但是他继续向前,绝不停步。已经杀到了栅栏之后,就不能再停步了,只有不断向前,粉碎眼前的所有敌人,用刀枪拼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手持长兵器的贼寇结成密集而坚固的队列,就绝非任何人一己之力所能对抗;但现在,因为短时间内两次调换奔走方向的缘故,他们的队列是完全松散的。
或许只要两三个呼吸的时间,他们就能站定脚步重整队列,但张辽不给他们时间!
张辽迎着枪矛上前,沿途左右横向摆动铁枪,连续奋力拨打开好几根枪杆……这是以短兵器对抗长兵战阵的必然之法,没什么出奇的,无非用的力气大些小些的区别。此前长枪手们隔着栅栏戳刺时,纵使枪杆被荡开,只要抽回来重新刺击,就能将张辽逼退。
但问题是,现在双方之间并无栅栏阻隔。于是下个瞬间,张辽猱身直进,一步就踏进人丛之中!
双方身形交错在极狭小的区域内,张辽也同样来不及施展枪法,索性双手握住短枪的后段,将之当做一柄铁棍劈头盖脸地左右乱砸。他手中的短枪以精铁为脊,分量不轻,一顿猛砸之后,身边倒下好几个人,莫不筋断骨折,形状惨烈至极。而四处飞溅的鲜血,将张辽周身铠甲都染红了。
然而他惊讶地发现,贼寇们竟然仍不稍退!
身后一名将士忽然大叫:“将军小心!”
张辽闻声侧闪,正看见一名身披铁甲的年轻武人挥刀直落,势若奔雷。张辽认得此人,也认得这柄厚背阔刃的短刀,就在片刻前石梯尽头的鏖战中,这手持短刀的敌人与自己周旋进退多个回合,即使最后负伤后撤,仍可算得是少见的劲敌。
瞬息之间,那短刀破空而来,距离自己的面门不过毫厘。而张辽眼神一凝,杀机大盛。任凭你是怎么样的好手,竟敢反复挑战,这是何等的狂妄?张辽张文远绝不会多给你机会!
距离张辽十余丈以外,站在箭楼上沉静观战的雷远忽然沉声喝道:“传令,让陈夏所部做好准备!”
樊宏接令,狂奔而去。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转身大踏步往箭楼下层走。
箭楼的形制很是粗劣,纯以粗大原木拼搭而成,上下楼的台阶则用新削的木板,高低厚薄不一,铆接得也不牢固。一行人的脚步重重踏着楼梯,发出咚咚的闷响,又伴随着木料扭曲变形的吱吱嘎嘎声。
响声中,雷远继续道:“传令,邓铜、贺松两曲立即来箭楼下方,全体集合。”
傅恩接令而去。
待到站在箭楼底下,视线被栅栏和将士们的身影所阻,台地最前方的纠缠恶斗便看不见了。
距离雷远数丈远处是第三道栅栏,原本排布在栅栏后的陈夏所部近三百人,这时候正如潮水般往栅栏开口处汇集,随时准备向前挺进。
“老郭,你身边还有多少人?”
郭竟跟在雷远身边,始终全神贯注,不敢稍有轻忽。此刻立即回道:“半数到后头搬运木石了,现在身边尚有一百二十人。”
“好。”
以张辽的勇猛,光是陈夏的力量还不够,得加上这些,加上所有人。
邓铜三百人不到,贺松三百人不到,郭竟一百二十人,再加上本部扈从数十人,合计八百人出头。这便是雷远现在能够调动的全部力量了,雷远打算将他们全部投入战场,来争取一个结果。
雷远原本极少参与军务,即使这数月来跟随兄长行动,也只是在雷脩问起时才提出意见。但身在庐江雷氏这种豪武家族,终究耳濡目染地见多了厮杀,再加上前世、此生都读过几本兵书;因而在战场局势的判断上,雷远竟似乎有些格外的把握。
就在张辽投身第一道栅栏以内大砍大杀,而所有人都以为防线即将动摇的时候,雷远的心里,却有一个无论如何压抑不住的目标,猛地浮现。
雷远忍不住呼吸有点急促,强烈的激动感像是海潮一样冲刷着他的心脏。这个目标,似乎有些太过美好,不像是真的;但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如果成功了,此战必胜!而曹军必退!
他低下头再想了想,觉得自己想清楚了,这个目标有机会实现,也值得努力一把!
那就试一试。
他抬起头,数百人已经集结整齐,在面前黑压压地列成了好几排。
“诸位,我们……”雷远并不耽搁时间,他向将士们挥手示意,一边向前,一边准备下达命令。
而就在此时,台地前方沉闷而密集的战斗嘶吼、连绵不断的金铁交集之声忽然高亢,入耳时令人心悸不已。双方本已经惨烈至极的白刃相搏,竟如火上浇油一般,忽然再度激烈了几分。
“是丁立!”留在箭楼上眺望的樊丰忽然大叫起来:“丁曲长往石梯的方向杀过去了!”
丁立想到了!本以为他是去救援丁奉的,原来他想到了吗?
可惜……他行动得略微早了些!
雷远微微吃惊,又有些失望。
下个瞬间,雷远锵然拔刀:“所有人跟我来!”
当丁立带人从第二道栅栏的开口处急奔出来时,正看到丁奉再度挑战张辽的场景。
丁立虽说文吏出身,但也久历战阵,不是没有见识的新手。这些年来见多了能征善战的猛士,可张辽的表现,简直让丁立遍体生寒。他非常清楚:此等熊虎之将天下罕有其匹,与之对战,只能以严密的队列谨守阵脚、徐徐消耗,绝不可直撄其锋芒!
丁立心中剧痛如绞。他几乎可以预见到丁奉的悲惨下场,他瞬间想到了童稚的丁奉随自己嬉戏的场景;想到丁奉的母亲,自己的七婶将儿子托付给自己的场景;想到了安丰丁氏与自己同辈的十余名兄弟姐妹,毫无办法地一一折损于乱世的场景。
然而身在死生决于顷刻的战场,这些想法都只是脑海中的浮光掠影而已,甚至不能占用丁立瞬息的时间。在战场上,脑海中只容得下最冷静的判断。
他厉声向左右喝令:“跟我来!往这边!”
靠山崖的那侧终究铺排不开兵力,张辽既已杀进第一道木栅,弓弩手的损伤就不可避免。因此对擂鼓尖石梯的覆盖射击,也不可能维持原来的密度。
这时候,纵使自己带人增援那个方向,也救不了丁奉,也缓急无法恢复弓弩手的队列,只能凭借兵力优势,一步步地压迫张辽。然而如果这样选择,石梯那边怎么办?从石梯不断攀援上来的曹兵怎么办?无法阻断石梯的话,曹兵的数量只会越斗越多,最终多到把己方完全压垮!
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理会丁奉的死活,而以足够的兵力冲向石梯尽头。
那个位置,完全处于山道下方曹军上百名弩手的射击范围。在那里作战,死伤就会很惨重,但如果能够不惜代价、不计死伤地迫退彼处曹军,就等于掐断了曹军登上台地的唯一通道。
这样一来,除非张辽及时抽身折返,否则就会被包围在台地上!
没错,丁立瞬间再度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迫退石梯尽头的曹军,封堵住曹军后继增援的通道,那就能够将张辽围困在台地上。
为此,哪怕流再多的血,都是值得的。只要能把张辽围住……任凭此人勇猛,台地上一千多名将士齐上,只需一人一刀,就能把他剁成细细的肉糜!
杀死张辽,为小将军复仇!为所有人复仇!
丁立在心中咆哮着,与仓皇后撤的杨肃等人撞击到了一处。
与此同时,丁奉根本没有注意到周边的情形。
像他这样的年轻武人往往对自己的勇武抱有过高的信心,又有太多斩将杀敌力挽狂澜的梦想。虽然此前已在张辽手下吃亏受创,但强烈的斗志熊熊燃烧着,催促着这个年轻人,让他毫不犹豫地再度向前。
厚背阔刃的短刀如电光般落下。
张辽的侧闪看似并不快捷,动作幅度也很小,却恰好避过丁奉的全力一刀。当刀光擦着张辽的鼻尖掠过时,他单手翻腕,铁枪的锐利尖端带起一道银线,无声无息地刺向丁奉的咽喉。
丁奉在间不容发之际反应了过来,他大叫着推刀格挡,同时猛然撤步。
“叮”的一声轻响,两把武器交错而过。丁奉的右肩膀上现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血如泉涌。
张辽微微有些失望,这翻腕一枪他本是十拿九稳必取性命的,孰料对手的反应比自己预想的快出一线。不过,受了这样的伤,至少这条胳臂两三个月里别想抬起来了,想来这敌手只有败退一途……下个瞬间,他忍不住“咦?”地惊叹一声。
这年轻人着实勇悍。他竟然刀交左手,再次扑来!
丁奉舍生忘死、奋勇向前,他的部属们也嗷嗷喊叫着,一起蜂拥而上。
丁奉毕竟受创不轻,脚步稍有踉跄,已被数人越过。
一名什长急奔几步,挥舞长刀,跳起下劈;另一人持枪直刺。
张辽略压低身体,短枪的枪尖反而猛地抬起,戳中了那跳劈的什长;不待身躯落下,便已令其毙命。同时,张辽向右侧急闪,避过长枪的戳刺,这时他刚把铁枪拔出,随即反手发力,以铁枪另一头的锋刃疾刺过去。待到半尺长的枪尖完全没入对手胸膛,张辽又一脚飞踢,将之踢得凌空飞起。
连杀两人不过眨眼间事。
簇拥着张辽的曹军将士们齐声呼啸,士气愈发高涨。张辽冷笑一声,待要向前斩杀丁奉,再彻底摧毁这条栅栏沿线的防御……忽听身后的将士惊骇大喊:“将军,看后面!看后面!”
张辽心中一跳,急忙回头,却见大批贼寇突然翻越栅栏,狂呼乱喊向前,原本尚在鏖战的杨肃等人已经抵敌不住,连连退后。
贼寇们的胆量和韧劲都超过了张辽的预判,他们竟然反击了!他们完全不理会渐渐混乱的第一道栅栏防线,反而纠合力量,发起了反击!
杨肃很是勇猛,与他一同作战的也都是曹军中的健者。但归根到底,因为张辽把人手两分,每一路都只有十几、二十几人罢了,还每时每刻都在折损之中。而石梯又太过狭窄,纵使飞来的石块和箭矢大大减少,后继的兵力终究只能两个两个的攀登上来。
当敌人不顾一切地发起反击,杨肃支撑不了的。
杨肃败退以后呢?张辽立刻就明白了,贼寇在击溃杨肃等人以后,必定会将战线一口气推至石梯的尽头。那样的话,自己和自己带领的这些人,就将陷入贼寇的重重包围!
分明距离胜利只差一线,为什么突然会变得这般狼狈?张辽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同竭力挣扎的蚊蝇,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张天罗地网覆盖下来!
没有必要多想,没有时间犹豫。
既然如此,只能撤退,要立即撤退。稍有延误,只怕自家性命要丢在这片狗日的台地上!
张辽大声叫喊着,让将士们先翻过栅栏去,随即狠狠地瞪了丁奉一眼,转身撤退。
但张辽马上就后悔了。
这种你死我活的关头,自己凭借的只是以威势压人,怎么能退?哪里又能轻易地撤退?
他稍微一退,丁奉等人的气势随即大涨。
当丁奉带着浑身的鲜血挥刀前指,聚啸在深山大泽中不服王化的野人们纵声喊叫着,挺着枪矛刀剑步步紧逼。
这数十年来百姓死亡如蝼蚁的乱世,这数十年来残忍而绝无人性的压榨、摧残和侮辱,早已经把这些男子锤炼得如同钢铁。他们不会轻易退缩,不会轻易畏惧,虽然他们并没有像冀州、并州、青州、豫州的那些贫苦同伴那样一次次掀起反抗,但当所谓朝廷的兵马前来征讨时,他们每个人都能让敌人知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栅栏尽处位于起伏的山石间,进退本就不便。当敌人们舍生忘死的逼近,张辽眼前只剩下密集的武器,就像是一面横生荆棘的城墙般压了过来。
这时候,纵有千般万般手段也无从施展,纵有泼天的勇力也没有发挥的余地,在他身后数步就是栅栏,可张辽甚至连跳过栅栏的空间都没有了!
第六十六章 生离
因为临时制作不便的关系,栅栏其实并不高,至多五六尺,大约到普通人胸口的样子。但要纵跃过去的话,非得助跑几步才行,偏偏此刻敌人熙熙攘攘地逼近,断没有助跑的距离;要爬过去呢,因为朝上的原木都被削成了尖头,着实不易……再怎么样,必然要面向栅栏,双手支撑发力吧?可是当敌人近在眼前,转身过去攀援,就等于把背心奉于刀枪之下,那就是送死!
几名已经越过栅栏的将士折返回来,厉声喊道:“将军,靠近!靠近!我们把你拉过来!”
可是立刻有手持长枪的敌人迫近过去,以长枪不断攅刺,迫得他们不得不分神去拼命格挡。一名士卒竭力探手去拉扯张辽,不及防备,当即肋下中了一枪,大声惨叫倒地。
身为朝廷大将,统领千军万马奉王命以讨不臣,结果竟然被逼到这种地步!张辽惊怒交加,目眦尽裂。
在这个瞬间,张辽忽然想到:此前自己亲身履险的时候,曹公曾经特意下书责备说:“此非大将法也。”当时张辽心中颇不以为然,现在却觉得,曹公所说实在很有道理。动不动亲自突阵,真的会出问题,这真的不是大将所当为!
眼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
张辽左右挥动短枪,狂躁地想着。
忽然,他想到了自己在石梯尽处大盾掩护下的观察结果,他想到了,自己在发起这次进攻前,曾对杨肃说:这个靠近崖壁的角落,地面都是石头,木桩打不下去,而栅栏也没有侧方的支撑,松散而容易推倒……
有办法!还有最后的机会!
张辽毫不犹豫地将短枪抬过肩膀向后猛刺,把枪头扎进了栅栏的缝隙间。下个瞬间,他纵声大吼,以肩膀受力,双臂全力撬动短枪。
在这个时刻,他从每一处肌肉、每一根筋腱、每一条骨骼中压榨出了超乎极限的力量。枪头随着他的动作霍然抬起,以百炼精铁为脊的七尺短枪,硬生生地承受住了足足两百斤重的栅栏。在张辽的狂呼声当中,被捆扎得方方正正的整面栅栏……包括纵向的六根原木和横向的两根原木,外带用以固定的无数藤蔓和绳索……一齐腾空而起,从张辽的头顶越过,然后轰然砸进了丁奉等人的队列里!
张辽此前注意到的一点都没错。栏在这里的木栅只有一面,且并未与其他木栅捆绑,只是卡在几块岩石之间,靠岩石支撑住。在张辽浑身力量爆发之下,这面栅栏当即飞起。
如此巨大而沉重的物件,根本不是长短兵器能阻止的。栅栏撞进队列里,瞬间把前排队列砸塌了一半。被正面撞到的士卒们无不倒地,有人被下坠的原木砸断了多根骨骼。
原本迫近张辽的队伍,刹那间崩散了,靠后些的士卒想要上前把空档补上,可栅栏抖落的尘土遮蔽住了他们视线,一时难以寸进。
张辽顾不得观看战果。这一挥真是用尽了他的体力,此刻整个人都感觉被抽空了那般,脚底发软,双手握不住铁枪,不得不将之抛掷在地。周身上下更是热气蒸腾,透过两层铠甲往外冒。他快要没有力气了,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感觉自己喉咙口有股腥甜之气要涌出来。
但是还好,还可以跑一跑。这里距离擂鼓尖隘口的石梯,本来也没多远,几步就到了!
张辽不顾一切地向着台地的入口狂奔。有几名亲卫奋勇止步,停留在远处为张辽断后,很快就发出惨叫,张辽知道他们被追击的贼寇杀死了。
“将军!你先下去!下去!”
眼看张辽回来,杨肃才算松了口气。他带着少量甲士死守在隘口前方的一小段距离,身上受了五六处轻重伤势仍在坚持。但再过一会儿,他应该也坚持不住了。
张辽顾不得答应杨肃,他毫不迟疑地攀着石梯向下方山道去。随后杨肃呼喝连声,前后随张辽一同冲进台地的曹军将士也翻翻滚滚地退走。
不过,上得台地的,前后共有五六十人,此刻退下去的却只有十余人了,数十具曹军精锐甲士弃尸于地,鲜血染红了整片地面。
曹军既退,原本退守栅栏以后的将士们立即趋前。丁奉踉踉跄跄地往前,一直走到距离石梯丈许,死死地盯了半晌。那里并没有新的曹军将士出现,他们应该确实是撤退了。只有几支弩箭飕飕地飞上来,丁奉略退后几步,避到安全的区域。
他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到周身上下无处不痛,一时摇摇欲坠。就在短暂的战斗中,这年轻的勇士左腿、右肩先后受了重伤,两处伤口都未及包扎,破碎的衣甲与血污混杂在一处,让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池子里爬出来的鬼怪。
更可怖处在他的脸上,适才张辽奋力撬起栅栏撞击,丁奉虽然侥幸没有被原木击中,却遭一条崩断的皮索抽中了面颊。这一下可不止皮开肉绽那么简单:右侧下眼睑的皮肉都被扯碎了,白森森的颧骨露了出来;牙齿也掉落两个,其余的莫不松动。
他勉强坚持着站定,忽听见身后密集的脚步声起,转头看去,原来是雷远带了若干人匆匆前来。
负责守卫台地上的第一道防线,却未能阻止张辽,甚至被这厮手格十数人、来去自如……这让自恃勇猛的丁奉感到十分羞愧。
他连忙还刀入鞘,想要在向雷远汇报时表现得庄重些。但因为右侧肩膀受伤,这会儿是左手持刀,刀鞘也挂在身体左侧,试了几次都不顺利。
正有些尴尬,却见雷远面色铁青地吩咐:“陈夏,接着由你领弓箭手,先给我看住了下面山道!”
“是!”陈夏躬身施礼,自去带人布置。
“你随我来!”雷远转向丁奉,沉声道。
丁奉愣了愣,顾不得再和刀鞘较劲,连忙提刀跟在雷远身边。
雷远看了看他,劈手拿过他的短刀,替他收刀入鞘,又拉着他的左臂,略微加快步伐。
丁奉不明所以地紧走几步,忽然意识到了某件极其可怕的事,想到了将会看到什么。
“小郎君,等一等,什么事?什么事?”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嘟嘟囔囔地问着,下意识地想要止住脚步,却被雷远用力拖动,不得不向前。
就在距离台地入口不远处的一块巉岩侧面,十余人或蹲或站地围成一个小圈。
有人看见雷远和丁奉二人,连忙道:“来了!来了!”
人们闪开一个缺口,让两人走进圈内。
然后丁奉就看见了自家兄长。
丁立在江淮豪右的队伍中一直是个异类,虽是武人,却并不以雄武知名,他擅长的是判断局势、坐镇指挥,因此多次在战斗中担任小将军雷脩的参谋。这个身份的差异、再加上他朝廷官吏的出身,使丁立更加重视自家的姿容,任何时候,他的衣着都要比他人更干净些,发髻更整齐些,胡须也梳理得更顺滑些。但现在,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丁奉看到的,只是一个脸色灰败的伤者、一个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
丁奉的泪水夺眶而出。
而雷远也有几分伤感。
雷脩战死以后,丁立是最早支持雷远的有力曲长。这支持是如此及时、如此坚定,以至雷远甚至考虑过丁立是否可信的问题。毕竟相比贺松、邓铜两人,丁立似乎太过“聪明”了。
但是丁立发挥的重要作用,又让雷远不仅满意,甚至有些仰赖。别的不提,只看他在众人慌乱逃窜的那段时间里,独一个人带队回去,替雷远护住了雷脩的尸身,这就避免了多少麻烦?甚至可以说,这是天大的情分,雷远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虽然雷远并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此事,但他知道,丁立在乱世中立足,靠的是他的“聪明”。既然大家彼此都是聪明人,有些事自有默契,有些话也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然而这位极少上阵厮杀的聪明人,偏偏就要死于战阵之上了。
刚才,丁立亲自带人冲向了台地入口处的石梯。当雷远带领大队压到前方的时候,丁立等人已与曹军数次纠缠恶斗,死伤惨重。
丁立本人不慎陷入与敌人对面格斗的情形,几乎立刻就身受重伤,但他坚持指挥作战,继续催动部下进攻,直到曹军全部退下石梯,他才不支倒地。
而这处伤,将会要他的命。
雷远和丁奉快步走到丁立的身旁,蹲下来。
在丁立的胸腹间有道狭长的割裂伤口,透过肌肉和骨骼的断裂处,隐约可以见到脏器。随着他的低沉呼吸,有鲜血从伤口溢出,顺着惨白的皮肤流淌。有两名亲兵低声哭泣着,试图用衣袍去擦拭,可是衣袍早就被鲜血浸透了,擦了两下,就已不知道淌下来的究竟是哪里的血,反而把场面弄得更加难看。
这伤势不是立刻致命的那种,但眼下没有条件治疗,丁立早晚会死的。
丁立看看雷远,咧嘴露出个难看的笑容:“小郎君,我活不了啦!”
“当时我已带人来援,你本不必如此拼杀……”雷远说了半句就止住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片刻以后,他点了点头:“丁曲长,我不会忘记你的帮助。你的亲眷、族人,我都会尽力看顾。”
“好,好!”丁立继续笑,看起来像是面庞在抽搐。
这时候郭竟从后头赶来,眼看丁立重伤,他也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然而军务紧急,终究无暇沉浸在伤感情绪里,郭竟大声问道:“小郎君,木石之类,已经准备了很多,是否立即去封堵擂鼓尖石梯?”
这是战斗初始的时候,雷远和郭竟都同意的,他们俩都意识到,如果能够在石梯尽头设置一道工事,就有可能完全堵塞曹军进攻的路线,进而将这场防御战拖延得时间长些。
雷远立即道:“尽快去办!”
“不行!”丁立忽然急呼道:“不能封堵石梯!不可以!”
“老郭你等等。”雷远唤回郭竟,向丁立道:“好,我们不堵石梯。”
郭竟也机敏地附和道:“对,对,我们不堵石梯。”
丁立的神情已经开始虚弱了,呼吸的时候,还从嘴里溢出了血沫子。这时候,无论他有什么想法,雷远都会同意的。
丁立沉重地喘息了两口,骂道:“你们别把我当傻子。”
他看了看围拢在周边的人,低声道:“你们都闪开,我有几句话要对小郎君说。”
众人互相看了看,又张望了下雷远的神色。雷远微微颔首,于是众人无奈地远远退开。
第六十七章 间歇
人们略微走远了些,只有雷远、郭竟和丁奉三人在旁。
丁立道:“宗主大概快要死了,或者神志不清了,对不对?”
雷远微微一惊,随即坦然道:“没错,家父经常神志不清,而且在急速恶化之中……已经不能正常理事了。”
“我猜也是……否则,小郎君你断没这么大的胆子,也断不至于行事如此激烈。”丁立呵呵冷笑,喉咙里却发出呼哧呼哧的古怪响声。
丁奉抢上半步,想要为丁立拍打后背。丁立摇了摇头:“不要动!你退开!”
他凝视着雷远,继续道:”宗主的情况,没能瞒过我;正如小将军的情况,也不可能瞒过灊山中某些人的。小郎君你该明白,值此非常之时,不知多少人关注着擂鼓尖的战况呢……淮南豪右之中,居心叵测之人太多了,瞒不过的……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小将军战死的消息。”
丁立喘息着道:“然后他们想到重病的宗主……再然后……三五日内,灊山中的那些人一定会闹起来,到时候,宗主没法出面,你不在那里,庐江雷氏就会有大麻烦!”
“所以呢?”雷远微微颔首,干脆地问道。
他看得出来,丁立的时间不多了,不能耽搁。
“所以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啊……什么死守五日,十日,都是为他人拼命,没有意义。小郎君,你若有雄心壮志,就不要想什么死守擂鼓尖,你得打赢张辽!尽快打赢张辽,立刻回去收拾灊山中的局面!否则……”
说到这里,丁立的脸色已经变成了土那样的白,嘴唇蠕动了两下,却发不出声音来。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声,低声道:“所以啊,不能堵住石梯……堵住石梯有什么用?两边对峙着,五天,十天,然后呢?有屁用?你得打赢张辽啊!你得打赢!你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
丁奉屈膝跪伏在地,把耳朵凑近些,想要再听他说几句。
丁立像是忽然注意到了自己形貌狼狈的族弟,他咧着嘴,用细弱的声音喃喃道:“承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这张脸……是被狗啃了吗?”
丁奉干笑了两声,再俯身下去的时候,丁立已经停止了呼吸。
雷远觉得心头说不出的烦闷。
他站起身,把丁立身边的位置让给他悲恸的族弟和其他亲兵们。
战斗告一段落,然而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在忙碌。
雷远环顾四方,只见陈夏带着一批人,正在向对面的山道投石射箭。
擂鼓尖隘口前,是一座被几面陡崖围拢的深谷,就像一口不见底的井,而山道,就围绕着这口深井半圈,再转入到某道岩壁之后。当曹军们身在石梯、身在石梯下方之字形反折的山道撤退时,陈夏所部将箭矢和石块如雨点般泼洒下去,给本就损失惨重的曹军带来了再一拨伤亡。
但曹军撤退得太快了,他们几乎是冒着坠崖的风险,在山道上飞奔。于是很快就远离了擂鼓尖隘口,绕到了间隔着深谷的对面。
在这个距离上,箭矢和石头都很难发挥作用。箭矢会被强烈的山风吹偏,同时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力气把大小不一的石块投出五六丈以外,就算有这把力气,在精准程度上也没法要求了。
陈夏连连跺脚怒喝,他显然有些沮丧,或许此前曾经想过能用飞石把张辽击毙在山道上吧。如果真给他成功了,那雷远说不得要将他当做大恩人,可惜没有。
贺松正指挥着部属们,把散布在平台上的己方阵亡者尸体收拢到平台靠后处,一个个并排放置。至于曹军留下的尸体或是重伤员,则一律补刀,再剥下甲胄衣袍以后扔进沟壑中去。
台地下方的峡谷非常之深,躯体坠落下去以后,间隔一个呼吸的时间才发出闷响。雷远能够想象得出那种血肉横飞的惨烈,这种操作本来就是对曹军的挑衅和震慑。
适才这场战斗时间既短,规模也小:即便加上曹军强行在箭矢覆盖下通过山道的时间,统共半个时辰不到;因为地形限制的缘故,同一时间进行战斗的人数也很难超过一百。
但是丁立这一曲的将士竟然已经折损将近半数,战斗之激烈,由此可见一斑。
弃尸于台地的曹军不过数十;毕竟曹军有坚甲利刃为凭,面对面的拼杀,丁立所部完全占不了便宜。但如果考虑到曹军为了增援张辽,而在石梯遭到箭矢飞石的猛烈袭击,那死者可能会超过两百,甚至更多。
雷远可以确认,那些都是曹军阵中摧锋挫敌的精锐,是张辽麾下真正的核心力量,是这位荡寇将军在曹操麾下立足的基础。这些人的死伤,对张辽来说必定惨痛到无以言表。
这样的折损,雷远自问承受不了几次,而张辽能够承受几次?他愿意承受几次?
雷远再向前行,直到站到台地边缘眺望。
曹军在进退过程中,将石梯的每一级台阶都沾满了血,血塘边缘有断裂的肢体、有碎裂的骨肉、有扭曲变形的甲片,场面血腥的吓人;而与之对应的,己方的弓箭手在向下泼洒箭矢和飞石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遭到曹军强弩的射击,于是也在台地边缘留下了许多倒伏的尸体。
不过,双方的对射已经结束了。
此刻曹军已完全离开了箭矢的覆盖范围,因而终于能够稍许放缓脚步。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坚韧战士,他们的队列已经不见慌乱,甚至收拾了沿途死者的武器甲胄等物,还带上了伤者一同后退。
曹军的第一次进攻失败了,他们的第二次进攻应当会稍微间隔一段时间。即便张辽有意立即发动攻势,两支部队在山道的前后位置交替也不是容易的操作。
雷远有些恶意地想到,由于山道一线,并无岔路或分支,所以前一支部队的伤员和死者,都会络绎从后一支部队的眼前经过,而目睹了这一幕幕凄惨景象的后一支部队究竟能保留多少士气,是个很有趣的问题。而张辽该怎么鼓舞他们的士气,又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曹军完全撤到了深谷对面岩崖的后方,视野范围内的山道恢复了空无一人的状态,唯见此前惊飞的野雀盘旋下落,而群山无言,依旧苍茫。阵阵秋风呼啸而过,将浓烈的血腥气慢慢吹散。
许久凝视着远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身。
“小郎君?”郭竟连忙上前半步。
雷远摇了摇头:“再等等,让我再想想。”
丁立会给出这样的建议,雷远完全没有想到。
但仔细想来,又确有道理在其中。
此前雷远的规划,建立在父亲雷绪的重病、小将军雷脩的战死这两件事绝不泄露的基础上。只要这两个消息始终处于严密封锁之下,那么在灊山深处的淮南群豪本队,就不会有任何变化,庐江雷氏的实力震慑之下,所有人都会老老实实地撤退,同时寄希望于擂鼓尖的阻击战能够成功。
但如果这两个消息泄露呢?或者,哪怕没有泄露,但有心人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端倪呢?有没有这个可能?
很有可能,雷远对自己说。
丁立又不是什么具备鬼神之智的奇人,他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
淮南豪右联盟从来都不是牢不可破的联盟,这是一群失败者、一群野心勃勃的贼寇、一群随时会彼此撕咬的野兽组成的联盟。庐江雷氏只是压制着他们,却并没有将他们捏合成一个整体。
在这个联盟中,关注同伴甚至比关注敌人更重要,因为同伴距离更近,更危险,当然,如果啃食同伴的尸体,也会更鲜美。此前在灊山中的军议时,仅仅因为雷绪重病,陈兰就已经明显表现出了争夺主导地位的意图,这样的人,难道会不关注擂鼓尖的战况?难道会忠诚而简单地什么都不做,直到雷远领兵折返?
不只是陈兰,这两个消息泄露到任何一名淮南豪霸首领的耳中,这人就一定会在灊山中掀起风浪。不必指望这些人有任何道义可言,也不要指望他们能够在危机中捐弃前嫌齐心对敌。
江淮豪右屹立多年,靠的是不断的欺骗、背叛和吞并,包括雷绪在内的所有首领们本来就并无道义。当雷氏宗族的力量衰弱,曾经的盟友绝不会放弃这个削弱、甚至瓜分的机会。或许就在这时候,已经有人磨刀霍霍,已经将有血雨腥风?
与此同时……如果自己在擂鼓尖隘口拒守五天或十天,诚如丁立所说,有屁用?如果这几天里灊山大营中果然有变,一旦出现了新的大首领,庐江雷氏的小郎君及其部下们,就会成为“前朝余孽”。前朝余孽一定会死得很惨。
自从雷脩战死,雷远就陷入了极度危险的局面之中。他曾经告诫自己,旧的敌人,依旧是敌人;而原先的战友、伙伴,随时可能变成新的敌人。
他确实想到过这方面,但是在全神贯注应对战场上的强敌时,他又有些疏忽了这方面。直到丁立想到了这一点,丁立真是一个罕见的聪明人。
可惜。
雷远喃喃地骂了一声。
有两名士卒抬着一具战死者的尸体,从雷远身边经过。尸体还没有僵硬,手臂下垂着,摇摇晃晃地摆动,撞了下雷远的腰侧,使他踉跄了一步。
两名士卒露出歉意的眼神,想要赔罪,但四只手都抬着尸体,没法动。雷远不经意地瞥了眼,却发现那死者自己曾见过的,便是昨晚拿了自己的酱瓿,回报以一串紫色浆果的年轻士卒。他的额头正中一箭,大概当场就死了,神情倒还安详。
“没事,没事。”雷远向两名士卒挥手道:“唉……你们忙去吧!”
他唤来樊氏兄弟。
“看见那边在收拾将士尸身吗?”他抬手指给樊宏看。
樊宏点头。
“你马上带几个机灵的、认字的同伴过去,挨个认一认,仔细记录战死者的姓名、籍贯,再问清楚现在家在何处?家中是否还有亲人?亲人姓甚名谁?问到的信息,都给我好生记下来,告诉所有将士,日后我会负责抚恤或祭祀死者,也会照顾好他们的家人亲族。嗯……先抓紧把丁立这一曲的战死将士情况查清楚,然后,昨日、前日里凡有战死的袍泽兄弟,也都照此办理,不得轻忽。”
樊宏领命而去。雷远又叫樊丰:“召贺松、邓铜、陈夏、还有丁奉……让这四人立即来此议事。”
樊丰领命奔走。
雷远转回身,垂眼看着岩崖下方的山道。
再过一阵,曹军又会攻过来吧。要战胜他们,可比阻止他们难得太多,战斗的强度将会继续提升,需要流的血也会更多。毕竟,对面敌将可是张辽啊!
这和自己先前的安排完全是两回事,局面终究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往愈来愈残酷的方向滑落了。
究竟要不要搏一下?还是把希望寄托在那两个消息不会泄露,身在灊山之中的豪霸们都安安稳稳呢?
雷远叹了口气:“老郭,你说……我们能赢吗?”
郭竟面色不变。应丁立的要求,雷远终止了搬运木石堵塞石梯的命令,到现在也没有下令继续搬运。郭竟已经知道雷远的选择了。
但他没办法回答雷远的问题,只能沉声道:“唯有死战而已。”
第六十八章 准备
雷远传令召集四名曲长和丁奉议事。
先到的是丁奉。他浑身水淋淋的,应该是刚打井水冲洗过身上的血污。深秋时分,山里头已经很凉,井水更是冰寒彻骨。他这副样子,旁人看了都起鸡皮疙瘩,他自己倒是浑不在意。雷远忽然想起,不久前见到丁立的时候,他也是刚打完一仗,就忙着跳进溪水中沐浴。看来,这大概是安丰丁氏族人的习惯:特别亲水,还气血旺盛,不怕冷。
丁奉周身淌着水,甩着左臂大踏步走近。一名亲兵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用干净的布条帮他包扎伤处,最后把右臂牢牢地捆在身上,权作固定。
“承渊,小心些。”雷远迎了几步,随即问道:“你部损失如何?”
丁立既然战死,原本身为他左右手的丁奉便理所当然地带领余部。适才丁奉直接向剩余部众发号施令时,雷远就在稍远处安静旁观,已知他威望足备,过程中并无任何碍难。
“六个都伯,战死了两个。三十个什长,战死五个,重伤四个。士卒算上轻伤的,尚有一百九十五人可战。我已经重整建制,将之编为二十个什。”丁奉熟练地一一报出数字。顿了顿,他咬牙道:“小郎君放心,虽然将士死伤惨重,士气却未衰,我们可以继续杀敌!”
说话间,丁奉走到近处,雷远才见他双眼血红;又兼周身伤势不轻,看来十分骇人。雷远在灊山中带领百姓时,曾隔着一道峡谷观看丁奉镇定自若地指挥民众逼退曹军的斥候骑兵,当时就对丁奉印象甚好。现在看来,这年轻人的才干确实不止于战场上的拼杀。只是他的杀性未免重了些,斗志也太过旺盛,丁立的战死已经让雷远如失臂膀,雷远可不愿意丁奉也步兄长的后尘。
听得丁奉求战,雷远只微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无须勉强,且给其他几位曲长留些事做。”
丁奉躬身道:“是!”
两人对答间,贺松、邓铜、陈夏三人都至。
“有件事须得和诸位说清楚。”雷远劈头便道:“灊山中的本队或有不稳,我们必须尽快结束这里的战斗,赶回去收拾局面。”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战斗既然已经开始,作为骨干的几名曲长,有权力了解局势的变化和战斗目标的调整。
果然,这句话既出,军官们俱都吃惊。
贺松立即问:“本队出了什么事?”
“丁曲长临去之前和我说,小将军战死的消息,恐怕不可能长久地隐瞒,一旦被灊山本队中的某些人知晓,只怕要生出事端。”雷远慢吞吞地答道,随即问陈夏:“陈曲长以为呢?”
陈夏的脸色有点阴沉,身为陈兰部下的骁勇曲长,陈夏对自家首领的勃勃野心早就心知肚明,他很清楚雷远所说“某些人”是谁,更清楚如果自己的回答不慎,之后的情形就会大大不妥。
好在自从昨日知晓小将军战死以后,陈夏就一直在考虑自己的立场,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想明白了:既然首领将自己派到前线支援,那就做沙场武人该做的事,其他的那些,本就不是自己能接触的。
于是陈夏回答得并无犹豫:“此际大敌当前,灊山那边的事,我没想过,也不去想。”
“很好。”雷远赞赏地点头,再看看贺松和邓铜:“你们两位呢?”
“适才不是差点就宰了张辽吗?”邓铜狞笑道:“加把劲,干了张辽再说。”
邓铜显然是有点血性上头了。
雷远以为贺松性子谨慎,会再多问几句,甚至会有质疑。但贺松只环抱双臂,皱眉看看台地上的布置:“如果要尽快分胜负,那这里的布置就要调整。”
“哦?怎么调整?但请说来。”
“头一件事,台地后头那些房舍马厩什么的,立即拆掉,把木料都拿来修补栅栏,石头堆到台地边缘去。第二件事,栅栏的开口留的太少,影响反击时的兵力调动,我看,第一道栅栏要留两处,第二第三道栅栏至少留出四处以上开口。第三件事,台地后方还有二十多匹战马藏着做什么用?全部给我。台地上虽然狭窄,足够骑兵冲一冲了,到时候,由我领骑队从台地边缘包抄……”
贺松老实不客气地提了数条建议,随后郭竟又补充了几条;邓铜表示自家部曲中有不少胡人,骑术要比贺松所部强得多,应该由他来策骑包抄,这想法立刻被贺松驳回了,两人争论了几句,才勉强达成一致。
这个过程中,雷远反倒保持着安静。
虽然实际掌握着千余人的军队,但雷远清楚那是权谋手段的运用结果,他并未就此成为优秀的军官。而这几名曲长都是久历锋镝、百死余一的战士,在具体的作战细节布置上,雷远信得过他们,自己乐得藏拙。
再者,他也实在没有精力去参与这些琐碎细微的安排。从此前从军截击张喜那天算起,雷远已经有将近十天没有好好休息了,而且责任越来越重,压力越来越大,紧张的情绪越崩越紧。雷远在冲击曹公本队时受的腿伤也一直没有得到将养,昨日上午反而重又撕裂渗血,痛了一晚上。刚才观战时站立得久了些,这会儿竟然有些乏力。
他看了看忙于仔细核对一个个细节的曲长们,慢慢后退几步,将手臂搁在栅栏上,稍微歇歇。
“小郎君!小郎君!”过了没多久,郭竟唤了两声。
“来了!”雷远走过去,发现曲长们已经讨论得差不多,甚至还在泥地上用树枝划拉出了一副草图来表示具体部署。
新的部属仍然将重兵后置,陈夏所部顶上前方,负责第一第二道栅栏;邓铜所部负责第三道栅栏;贺松、郭竟、丁奉所部和雷远的本部作为预备队。一旦张辽攻来,首先依靠箭矢、飞石之类在山道上杀伤之;然后凭借隘口和栅栏层层阻截后退,诱敌深入。
由于曹军后队受限于隘口石梯狭窄、不能及时跟进,因此他们的攻势必定会在某一个时间点由盛转衰,只要把握住这个时机,预备队就可以大举杀出。反击时,由贺松带领骑队直抵石梯尽头,再回过身来,配合其他各部,尽数歼灭台地上的曹军。
这个设想,与上一次战斗的过程是完全一致的。只不过,上一场是局势自然发展的结果,而这一次,想必将会执行得更加坚决些。
雷远看着草图,略微沉吟片刻。
他其实有些失望,本以为几名曲长一起想办法,能够有些更具针对性的奇策……结果并没有。也许这才是战场上的常态,能够考虑到的只是兵力布置、时机把握这些,更多的,那就只能归于变数了。
战争中的变数,永远是那么难以预测。哪怕最好的将帅,也不可能保证影响战局发展的每个因素都在自己预判之中,需要不断刷新认知、继而不断的改变原有部署。愿意承认变化、主动迎接变化、顺应变化之人,才能够跟紧局势,一步步地逼近胜利。
当然,也有人排斥变化,用种种精神激励来蒙蔽自己,坚定不移地按照既定方针继续指挥作战,并勒令下属也蒙蔽双眼。在雷远的印象里,前世有一位枭雄便是这般,后来他投身于运输行业,并且以日记出名。
“就这么办了。”雷远拍板:“尽快安排下去,曹军下一波进攻随时会开始,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是。”曲长们一起躬身。
雷远不再多话,转而往此前自己登临观战的箭楼走去。
他真的需要休息一下。
极度的疲惫让雷远头痛欲裂、焦躁不安,丁立的牺牲更让他沮丧。然而局势如此危险,他又必须在所有人面前摆出神采奕奕和胸有成竹的姿态;必须让所有人坚信,他足以取代自己的兄长,带领所有人走向胜利。
想赢得胜利,绝不容易。适才一战之中,张辽所部的损失固然巨大,但雷远的部下也有一个曲长战死,五分之一的部队遭受重创,暂时失去了战斗力。接下来,张辽还能发起几次进攻?第几次的时候,他才会承认失败?
雷远踏上箭楼二层,靠着柱子坐下来,恍惚间,箭楼以外部队调动呼喝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箭楼是临时赶工制作的,背对隘口的一面没有挡板,是空的,雷远可以望见台地后方,那里依旧是连绵无垠的群山,因为是深秋的缘故,岩壁呈现出青黄斑驳之色,山体遮掩日光,在山间投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
所谓为将之道,当先治心,雷远明白自己还差得太多。便如此刻,眼前的重中之重分明是打败张辽,可他却又情不自禁地想到:王延与处在灊山中的本队汇合了吗?父亲雷绪的近况如何?在知晓了王延带去的消息以后,辛彬能够做出正确的应对吗?
经过此前的连番苦战,原本直属庐江雷氏的精锐,至少已经有三成折损,而三成聚集在擂鼓尖台地,辛彬所能掌控的兵力已经不多了……如果……如果他再遣人支援前线的话,陈兰之流一旦发难,他能应付得了吗?
雷远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太紧张了些,其实不该急于让王延回去求援。
既然战斗的目标已经变成不惜代价、尽快击退张辽,那么援军来不来,什么时候来,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想要期待吴侯或者刘豫州的援兵,本就不太现实,而辛彬如果竭力抽调本部人手支援的话,反而会导致庐江雷氏在本队的力量虚弱,徒然给有心人留下可趁之机。
雷远对辛彬始终抱持着尊重的态度。这位辛先生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始终都是雷绪身后最可靠的助手,甚至堪称是庐江雷氏的支柱之一。
他也是实际在安抚照顾数万百姓的人,雷远能够想象得出,面临如此危急局面的时候,辛彬有多么艰难。
第六十九章 决断
自从雷远带领数百精锐疾驰支援前线,辛彬便催促着所领的民众百姓加快行进速度。这个时候,数万民众都已经深入到了灊山深处,所处的地势越来越高,越来越陡峭。
从王延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群山层叠如障,雾霭翻卷如涛。远处有几座恍如插天利刃般的高峻山峰直入云层深处,山峰高处原有瀑布,因在秋冬枯水时节干涸了,只留下森白如玉的崖壁点缀其间。
平日里,这样的风景落在眼中,必会让人心旷神怡;但现在王延没有半点观赏美景的心思,他紧握双拳盯着辛彬,大口喘着气,竟然已经怒火冲头。
“现在是真正生死存亡的时候!辛先生,你就给句明白话,什么时候才能有援军?”王延厉声喝问。
这段山道虽非绝险,但也不宽敞,仅容行车而已。两人站在路边的谈话时,刚好一队百姓从他们的身边涌过,人数大约七八十,赶着几头牛羊,推着两部独轮车。王延凶神恶煞的吼声把推车之人吓了一跳,手一抖,车轮差点侧翻,其余人赶紧涌过去帮忙。
辛彬向那些百姓们挥手示意,随即略微提起衣袍下摆,往山道侧面的斜坡紧走几步:“我们且上来谈,莫要阻了他人行路。”
王延虽是雷远的护卫首领,地位毕竟与辛彬这种被大首领倚为左膀右臂的幕僚差得远。他也知道像刚才那般大吼大叫,颇为无礼。只是,分明已将擂鼓尖隘口的现状原原本本解释了数回,辛彬却迟迟没有答复,这实在令他焦急万分。
王延紧紧跟着辛彬,继续道:“辛先生,小郎君此刻抵挡曹军十分吃力,擂鼓尖隘口那边如果支持不住……”
“我明白,我明白!先不要提擂鼓尖隘口那边,你听我说完!”眼看山道后方有一支维持秩序的小队伍逶迤行来,辛彬赶紧再往斜坡上方去几步,一直到藤萝灌木横生的边缘处才停下,免得要紧话语落入别人耳中。
“昨日晚间,负责探路的前队飞骑来报,吴侯和刘豫州都派遣了使者进入灊山。计算脚程,今日午时前后就能与我们相遇。我将代表宗主与之会谈,并恳请吴侯和刘豫州立即发兵相助。但就算使者答应了我们的请求,也得返程调兵……考虑到吴侯与刘豫州的兵马所处距离,我想,援兵绝无可能按照小郎君的要求,在三天内到达。”
辛彬这番话令得王延再次急怒,他手扶刀柄厉声道:“辛先生,你……这是何意?你明知道局势如此,却还要坐视着小郎君和上千将士陷入危难吗?本队还有兵马,为什么不派出去支援小郎君?”
这样的指责,未免过于严重。辛彬一挥袍袖,脸色变了。自从雷绪抱恙以来,整个淮南豪强联盟的种种运作,主要是在辛彬的推动下进行,除了不参与军事行动以外,这位辛先生无所不预。他的身份地位,着实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的宗族首领,此前吴侯合作时,淮南豪强提出请求授予官职的人物名单里,他也是最靠前的几位之一。这样的人物,岂能容王延胡言污蔑?
“现在的局势如何,以后的局势又会如何发展,我在心中推演过不下百遍、千遍。原本我想过,如果擂鼓尖那边吃紧的话,从本营中尽力抽调,还能凑出三百部曲和一千丁壮折返回去支援……数量不多,但也足能缓解局势了。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永明,你会跑来告诉我,小将军在前线战死!”
说到这里,辛彬的花白长须颤抖起来,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那神情竟然叫人有些害怕:“昔日我落难流离,是宗主出面救拔于颠沛之间,数十年来,外托主从,实有兄弟亲人的情谊。自从宗主病重以来,我……我……我已经日夜辗转,五内俱焚!本以为,幸有小将军足以继承宗主的事业……你来了,告诉我小将军战死?我该怎么向宗主交代?你以为这样的局势,只关系到擂鼓尖前线,只关系到你的小郎君吗!”
说到这里,辛彬赫然已经暴怒如狂。
王延反倒尴尬。他也知道,辛彬只是个竭力维持局面的老人,所面临的难处超乎想象。
“辛先生,是小人失言。请恕罪……”王延咬了咬牙,把堵在嗓子眼的“但是”二字咽了回去。
“唉……罢了,罢了。”辛彬觉得自己也有些失态,他挥了挥手,轻咳两声,收拾下仪容。适才情不自禁之际,他将话音抬得极高,这会儿却又压得极低,以至于王延靠近了才能听清:“既然小郎君对你说的透彻,我也不妨多说几句……近来宗主身体不豫,这两日里越发沉重,已然不能理事。我们一边维持局面,一边还要暗中整兵戒备……你该知道我们戒备的是谁吧?”
王延想了想,点了下头。
“小将军战死的消息如果为彼辈所知,某些人必然胆气大盛,局势很可能进一步失衡,我们就更加需要严加防范,这时候别说调动人马支援,我连一兵一卒都不敢妄动!所以你问我何时能有援军,我实在是不知道……”这名一直以恂恂书生形象示人的雷氏宗族大管事,眼神中忽然闪出凶狠的神色:“除非……”
王延抽了口凉气,他渐渐明白辛彬的意思了。
所谓的淮南群豪联盟,诚为乌合之众也。长期以来,不过是靠着雷绪、陈兰、梅乾三位大首领的威望和个人交情维系在一起。但这种薄弱的维系,在局势艰难的时候随时可能断裂……前次灊山军议中,陈兰咄咄逼人的态度就已经深具意味,那些规模较小的宗族首领也与陈兰愈发亲密了。他们所顾忌的不过两项:宗主的余威和小将军的勇猛;即便如此,局面也只维持着勉强的平衡。
在天柱山中,当雷氏宗族的利刃、威震淮南的勇将雷脩战死后,雷远毫不犹豫地除掉了梅乾,绝不给他任何异动的机会;此刻辛彬也知道了雷脩战死的消息,辛彬必定清楚,在雷绪无力掌控局面的情况下,这个讯息一旦传开将会带来什么后果。那么对辛彬来说,当务之急反倒不是派遣援兵了……唯有先剪除肘腋之患,才谈得上支援身在擂鼓尖要隘的雷远!
他向辛彬郑重行礼:“辛先生,我来时,小郎君曾专门说道,无论辛先生有怎样的决断,他都支持,只是尽量要快。”
辛彬有些疲倦地挥手:“你且去休息,一切有我。”
王延退了两步,辛彬又道:“不要回小郎君那队,免得漏了行迹,你暂且就跟着本队行动,等我安排吧!”
“是。”
辛彬向四周张望了下,伸手指了指一名甲士:“向明,你来!”
那甲士正呼喝着帮人抬起陷入泥坑的独轮车,完全没有听到辛彬的呼唤。亏得身边的同伴提醒,才反应过来,连忙几个箭步往坡上窜来。
此人虽然身披铁甲,但是行动敏捷,不见半点笨拙之感。走到近处,他摘下头上铁胄,露出面容,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武人。
“向明,这是小郎君雷远的扈从首领王延王永明,来此通报前线战况的,这几日他就跟着你们。”
王延拱手施礼:“麻烦雷都伯了。”
王延对雷氏部曲中的人物倒是很熟悉,他知道,这个被唤作“向明”的年轻人,便是雷氏宗族中颇受重视的年轻武人雷澄雷向明,现在谢沐部下担任都伯。
“不必客气,请随我来。”雷澄伸手虚引,带着王延下坡去了。
辛彬注视着他们慢慢地沿着山道向前,才灰着脸,坐倒在山坡上。
他素来是讲究些养气功夫的,但这时候局势变幻如此剧烈,难免让他心浮气躁、不可遏制。毕竟他与王延不同,王延只是雷远的扈从首领,需要考虑的只是雷远的安危,但在辛彬的位置上,他必须对大首领雷绪负责,对庐江雷氏负责,需要计算权衡的东西、需要承担的东西都更多。
身后不远处的帐幕掀开,有几人的脚步声传来。
都是多年的老伙伴了,辛彬不用抬头,就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
那是此刻负责庐江雷氏全部武力的四名曲长,谢沐、刘灵、雷澈、雷定。
“王延的话,诸位都听见了吧,你们觉得该当如何呢?”辛彬低着头,看着地面的枯草。
“辛公,您说了算。”刘灵的声音有点发颤。
“愿遵辛公之令。”雷定也沉声道。
辛彬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却忍不住恨恨地想到:小将军雷脩怎么会战死?如果雷脩未曾战死,一切都会好办的多,很多麻烦根本就不会出现。他忽然又想:曹军深入山区作战,物资和粮秣的补给很困难,或许他们发现擂鼓尖隘口易守难攻以后,就会主动退走?
可惜小将军无疑是战死了,而曹军……曹军就是饿狼,没有达到目的,绝不会轻易的放弃。再想想日渐昏沉的宗主,想想故作粗猛姿态的陈兰和那些各怀鬼胎的宗族首领们,唉,局势终究如此艰难,晚一刻做决定,就多一分危险。罢了,罢了,此乃决机之时也,瞻前顾后像什么样子?
“一会儿孙刘两家的使者俱至,我会邀约陈兰共同接待,以示一切如常。诸位各自整顿兵力,待到晚间……”辛彬瘦得吓人的脸上,肌肉隐约抽搐着,透着几分狰狞:“待到晚间就突袭陈兰的营地,先杀了这个包藏祸心之徒!用陈兰的脑袋震慑所有人!”
在确认了宗主雷绪病重以后,这个行动已经筹划了好些日子。这五人每天都会将细节重新调整,只待适当的机会突然发难。
“辛公……”谢沐有些艰苦地问:“然后呢……”
“然后根据与两家使者会谈的结果,确定向哪个方向撤离,再之后就继续翻山越岭。”辛彬冷冷地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做?”
“小郎君那边呢?”谢沐惊道:“不是应该派遣援军吗?”
“如果我们能够顺利处置陈兰,压服各家豪族,而兵力尚有余裕,那自然是应该全力去支援的。”辛彬深深叹气:“否则的话,淮南豪右联盟在这里就要崩溃了,哪里还顾得上擂鼓尖隘口?小郎君须得凭他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或者自保……如果他做不到,宗主还有两个儿子!”
第七十章 使者(上)
辛彬既如此说,在场诸人一时静默。
或许这话实在太过冷酷,可面临着眼前的局势,一时间又没人能指责他说的不对。
而辛彬不再理会这些曲长们,他唤来一个机敏的从者:“你绕过东面那个山头,去找陈兰陈校尉,就说,孙刘两家的使者将至,这是大事,宗主请他一同会谈。”
从者领命,飞奔而去。
越到灊山深处,道路越是崎岖难行,跟随淮南群豪撤离的数万名部曲徒附根本不可能归集在一处行进,他们分成少至百余人、多至四五百人的数十支队伍,在极其广阔的范围内同时前进,因为山道的走向变化和通行条件不同,数十支队伍有时分散、有时聚拢,有的队伍停滞,有的队伍却加速。也就是他们这些人深通地理形势,换了其他人来,早就失去了对队伍的控制。
即便如此,队伍与队伍之间想要联络也很麻烦。被派去通知陈兰的那个从者,按照辛彬的吩咐绕过东面的山头,却没见到陈兰所部。好在有几名引路的小卒经过,拦下来问了,才知道陈兰所部已经远远赶到前头。从者又一路急追,待到赶上陈兰麾下的部曲队伍,已经到了午时。
陈兰本人还不在队列里,他到更前方的深林中踏勘去了。于是从者再度紧赶慢赶,总算见到陈兰时,这一程狂奔几乎将他累垮。
“哦?是雷将军让你来告知此事的么?”陈兰有几分自得地问道。
从者是个乖觉的,喘着大气恭敬道:“是辛先生的安排。辛先生说了,孙刘两家的使者来到,这是大事。陈校尉须得在场,才好谈些实事。”
最后这句并非辛彬所说,是这从者自行添加的,但很符合眼下的情势。
陈兰颔首答应了。他先让从者退下,再招来左右,一语惊人:“雷绪那老家伙,怕是要死!”
左右忙问:“何以见得?”
陈兰粗豪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狡狯笑容:“这几日翻山越岭何其辛苦,我们这些壮健男儿尚且疲惫,何况那病秧子?他能承受得了才怪!你们注意到了吗,近几日来大营但有号令,都是辛彬口述,有谁见过雷绪露面?”
一名属下连连点头道:“确实有数日不见雷将军亲自发号施令……”
陈兰又道:“你们再想,往日里与孙刘两家使者的往来,都是雷绪和辛彬二人亲力亲为,防我们这些人,犹如防贼也似。梅乾那厮就因为私下与吴侯的使者往来,结果被雷绪寻个由头,搁到了六安去。今日怎么却突然要我参与?”
另一名属下绞尽脑汁:“因为雷绪本人病重难以支撑会谈,小将军又不在身边。够资历、够名望、够实力与使者商议的,便非我家校尉莫属?”
众人齐道:“想是如此了。”
“不仅如此。雷绪这厮成天算计,却有两件事情没算清楚。”陈兰仰天打了个哈哈,伸出两根粗大的手指:“第一件事情,他把长子派出去掌握实力,结果被曹军牵扯住了,等到自家病重将死的时候,身边反而无人可用。第二件事情,各家豪右本来并无统属,吴侯和刘豫州又不是傻子,为何要认雷绪这个大首领?相关计议,使者终究得和各家首领一一谈过才行。所以,眼下明着是辛彬来请,当也出于孙刘两家使者的意思。”
说到这里,陈兰按着长刀起身,志得意满:“这样,我先去会会使者。你们各领部众,不要懈怠。另外,再派几个精细人,邀请俞、蔡、张、刘、白、左这几家首领今夜来我营中议事。”
部属们各自散去,陈兰向自家扈从首领道:“你去点起五十人,都要器械甲胄齐全,随我同去……哼哼,还是带一百人吧,免得孤身在外,让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一百精锐甲士整理齐备,抄了条翻越山岭的小路去与辛彬等人汇合。
山路到底难走,一行人到达约定的地点时,已近日央了。
预定安置使者的地方位于一处山间洼地,出入的山道只有一条。陈兰等人方才走近,便有哨兵拦截,验明身份。陈兰问了才知,原来孙刘两家的使者已经到达,辛彬出面相迎,将他们分别接入前方小谷中去了。
小谷?陈兰张望了一番,只见那谷口两旁峭壁绝崖夹峙,顶上还有林木横生,势若遮天蔽日。
陈兰有些犹豫,这几日里,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如辛彬等人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股诡诈气息。陈兰看似粗豪,那不过是表象罢了,其实在这种乱世中几番闯荡出局面的人物,哪有蠢的?个顶个的都心细如发,绝不容自己身处险地。
“你去通报辛先生,请他出来接我。我是粗人,这么冲进去,岂不是要冲撞了贵客?”陈兰拍了拍哨兵的肩膀,呵呵笑道。
哨兵自然不会多想,就算多转几个念头,也只会觉得陈兰自恃身份,强迫辛彬出来迎接,这倒很符合陈兰向来的风格。
没过多久,辛彬从山谷里头疾步走出,有些疲惫的脸上堆起笑容:“总算把陈校尉等来了。”
两家虽然暗中抵牾,面上毕竟还是一伙。眼看辛彬客气,陈兰也笑道:“劳烦辛先生相迎。实在是山路难行,不是我有意要耽搁呀。”
陈兰令大队护卫们于谷口等待,自己带了十余人,有意无意将辛彬簇拥在垓心处,才慢慢往山谷里去。走了数十步,才觉眼前霍然开阔,出现在面前的是片方圆百数十步的平坦草地,草地中央还有一汪清泉汩汩流淌,数顶宽大的牛皮帐篷围绕着清泉错落矗立。
陈兰作势望了望那些帐幕,低声问道:“使者们都安置在此?现在是雷将军陪着么?”
辛彬摇头:“两家的使者是分开来到的。我将东吴使者和他的亲近随从安置在此,刘豫州的使者安置在边上另一座小谷。另外,实不相瞒,宗主今日困倦难支,并未到场。”
陈兰狭而深长的眼眶中,灰色的眼珠一转,旋即转过身来,露出关怀的表情:“怎么?将军有什么不适?”
他猛地上前一步,握住辛彬的手恳切道:“将军于我,实如长兄之于幼弟。这些日子看他缠绵病榻,我真是……唉,恨不得以身相代。辛先生,如果将军不适,我……我……我也无心去见什么使者了,我要立即去探望兄长!”
辛彬只觉自己右手被一对熊掌抓握住了,骨头都在格格作响。他面带笑容地挣了两下,把手收回来:“宗主毕竟久病,时常精神不济,并无大碍,应当会在明日正式会见吴侯和刘豫州的使者。只是在此之前,还须淮南豪帅中久副盛名者……”他指了指陈兰,继续道:“出面慰问使者辛劳,以显我们的尊重与诚意。”
“这也是应有之意。”陈兰重重点头,随着往帐篷的方向走了几步:“嗯……这里头的使者,该怎么称呼?”
“这位使者乃讨虏将军府中掾属、颍川士人冯熙冯子柔。”
“士人,还是颍川的……怕是不好应付。”陈兰本人终究只是行伍中的豪帅出身,对于高高在上的士人门第,下意识地有些敬畏。他咧了咧嘴,眼看辛彬已经当前引路,只得跟上。
好在这位冯熙冯子柔是个长袖善舞的。两人进了帐篷,辛彬刚为他介绍了陈兰,他便连声道:“久闻将军大名,也早就知道将军坐镇江淮、威惠并著的种种事迹,今日一见,嚯,果然是一位雄武异常的将军!”
这人年纪很轻,但是相貌堂堂,语调也柔和,话语文雅却自然带着一股亲切的劲儿,确实是个担任使者的人才。
辛彬之前听说,为了及时赶到山中,冯熙纵骑连夜赶路,两股的皮肤都磨破了。但此刻看他谈吐,竟然风度丝毫不减,光以这份坚韧,就非寻常文人所能及。
再看他身为吴侯的使者,却丝毫没有因为淮南豪右们窘困来投而仗势凌人,让人如沐春风;无论与辛彬这样的读书人,还是与陈兰这样的粗猛武人,全都谈得入港。明明三人翻来覆去只是些“天气呵呵呵”之类无聊言语,到后来竟似乎有些宾主尽欢的意思了。
估摸着时间过了半晌,辛彬便提出告辞,又道:大首领雷绪实在不克分身,只好在明日设宴招待,先请冯熙好生歇息。
冯熙连声称谢,送两人出帐。
直到两人将要辞别,冯熙突然问道:“两位,之后是要去见刘豫州的使者么?”
“是啊是啊……”陈兰随口答道。
这岂是可以拿上台面来说的?辛彬脸色一黑,连忙打岔:“我们不敢耽搁子柔先生休息,先告退,先告退。”
冯熙笑道:“辛先生无须在意。雷宗主想见一见两家的使者,本是理所应当;在来此的山道上,刘豫州的使者便与我等前后相继,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只不过,我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请辛先生带给雷宗主,也请陈将军听听,判断一下有没有道理。”
辛彬知道这时候才是关键,敛容施礼道:“敢请子柔先生赐教。”
第七十一章 使者(下)
“两位想必都清楚,当今天下群雄,实力最强的,唯数曹公。去岁,曹公举百万雄师饮马江汉。当是时也,刘琮束手请降,刘璋遣使进贡,马腾、韩遂甘受驱使,仿佛走狗。曹公又治水军,横槊赋诗于大江之上,以为天下不足定也。然而赤壁一战,大军溃败,折损雄兵数以十万计,元气至今难复,群雄趁势再起。两位以为,为何会如此呢?”
冯熙将两手重重拍击在一处:“以我愚见,盖因孙、刘联盟之故。孙将军领江东之众,慨然虎步于江表,而刘豫州拥历年纠合之精锐为孙将军辅弼。如此,则孙与刘名为两家,实为一家;孙刘携手并力,曹公虽强,势难敌也。”
“确是如此。”辛彬重重点头。
赤壁之战是决定天下走向的大战,谁人不知?当时刘豫州自新野而至江陵,自江陵而至夏口,既无落脚之地,也乏兵马,所幸吴侯起江东六郡之兵相助,两家合力,这才战胜曹公大军。战后,孙刘两家又合兵攻打南郡。据说,周郎攻曹仁、徐晃于江陵,关羽绝北道于当阳,两家配合无间,确实令曹公应对艰难,几有天下两分之势。
“正因为孙、刘是亲密无间的一家,所以两位要去见刘豫州的使者,或者哪位首领想和刘豫州的使者谈谈,我完全不介意;甚至淮南豪右当中有谁想要改弦更张,投效刘豫州,我依然完全不介意。何以如此?并非我冯熙心胸坦荡,更不是因为吴侯不期待各位的帮助,皆因形势使然。”
冯熙面带微笑,侃侃而谈:“两位,如今吴侯跨有荆扬二州,全据长江之险,又有周郎和刘豫州这等命世之杰为左膀右臂,此乃王霸之势也。刘豫州本人也是吴侯的帐下客将,正为吾主攻伐荆州。是以,投效刘豫州实与投效吴侯并无不同。无论诸位如何选择,最终,我们所有人都是为吴侯效力。”
冯熙诚挚地看着陈兰、辛彬二人:“只不过,我见陈将军刚毅威严、辛先生剖断如流,已然心折……想必雷将军更是雄姿杰出。各位的才能更早就得到吴侯的关注,我来之前,吴侯曾亲口对我嘱咐,希望能有幸得到江淮间的诸位豪杰的支持。以各位的雄才,日后自能博取开基定鼎的功勋,获得朱轮华毂的荣耀。既然如此,何必弃鸿鹄高翔而就燕雀小志,委身于刘豫州的军府之中呢?”
陈兰屏息凝神,情不自禁地道:“子柔先生言之有理。”
辛彬看了陈兰一眼,向冯熙再度行礼道:“子柔先生对事理的剖析,我已完全明了;吴侯的诚意,我也会不折不扣地转达给雷将军。现下还请先生暂且安心歇息,我想,晚间再会时,定能宾主俱欢。”
“我也期待如此。”冯熙微笑相送,双方就此拜别。
陈兰、辛彬二人并肩步行。
走了片刻,辛彬道:“陈校尉,接着,我们再去见见刘豫州的使者吧。”
陈兰道:“好,应该的。”
他心不在焉地答应着,难得地极少言语。
两人走出小谷,辛彬带头,陈兰所领的甲士们继续将两人簇拥在一处。
这个举动让辛彬不由自主地眼皮乱跳。过去他作为雷绪下属的大管事与陈兰同行,曾经见过更大的场面,但这几日实在与往日不同了,辛彬总觉得陈兰的戒备似乎太过严密。
陈兰知道了什么?陈兰在准备什么?
辛彬的额头渗出薄薄一层汗,可为了保持自如的姿态,哪怕汗水在眉间凝成大滴,他也不敢抬手去擦。
眼前的甲士大概有百人,这个数量不少了,而如果陈兰全力动员他本族的部曲,再加上依附于他的俞、蔡、张、刘等家族,可战之士的总数,应当能超过一千五百人,壮丁不下五千。这个力量,庐江雷氏当前已经压不住。
所以如果向陈兰下手,只能放在夜晚。夜晚的时候大家都调动不灵,庐江雷氏才有可能形成我专敌分之势,一举摧敌首脑。不能再拖了,必须就在今晚。失去了宗主的掌控力和小将军的武勇之后,陈兰的实力根本无人可制,一旦让他发现了可趁之机,那对庐江雷氏来说,就必然是宗族倾覆的大祸!
冯熙适才所讲的话,极显吴侯的声势,语气也很铿锵,换到任何时候,都能够引起辛彬的仔细权衡,可是此时此刻,辛彬竟然没有半点心思在这番话上。
而陈兰的心里,也有种种念头此起彼伏:那吴侯使者虽有夸大其辞的地方,但吴侯的势力确实比刘豫州高出不止一筹。只是,为什么冯熙说我是刚毅威严,而雷绪则是雄姿杰出?雄姿杰出听起来好像更加威武霸气些?难道在使者眼中,雷绪比我高出一筹吗?难道使者以为,我是雷绪的下属?
简直是笑话,雷绪只是个垂死之人!而我陈兰,乃是曾经统兵数万横行淮上的大将,乃是历经无数风浪屹立不摇的豪杰!我怎么会屈居雷绪之下?此前与孙刘使者的交接,雷绪力主由辛彬一人操办,天知道辛彬这厮是怎么描述淮南豪右联盟的内部形势,恐怕这使者被骗了吧!
或者,应该寻这位使者私下聊聊,以使吴侯明了我陈兰的心意?
到了这时候,雷绪绝难压得住我,所以在这方面是该下点功夫了,吴侯对领兵大将确实宽厚大度,想必承诺了许多好处……我得问个明白,总之不能让雷绪等人占了便宜。
说来也是奇怪,今天总觉得辛彬这厮的表现与往日不同,莫非他还隐藏了什么关键,意欲让我吃亏?
陈兰没想到辛彬究竟为何才会表现不同,若他知道了原因,只怕会立即跳起拔刀,将辛彬砍作七八截。
两人就这么保持着静默,沿着山道往另一处小谷慢慢步行。
刘豫州的使者被辛彬安置在靠里面的一个小谷。
两处小谷之间虽有道路相通,但那都是数十年来不曾修缮的古道,路面早就被践踏得坑坑洼洼,偶尔有几块垫脚的石板,也密密覆盖着青苔,大都坍塌得不像样子了。陈兰与辛彬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道路行进,后面的甲士们排成长列跟着。偶尔惊扰了林间的猴群,于是十几只猴子厉声叫嚷着,在树木间跳跃呼喝,向队列作出种种凶恶形状,半晌方停。
陈兰越走,越是心事重重。而往日里擅于谈笑周旋的辛彬,今天似乎也没有兴趣起个话头,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
眼看着道路至此弯折,小谷的入口就在侧面,陈兰才想起发问:“刘豫州的使者,又是谁人?”
“乃是刘豫州的涿郡同乡,简雍简宪和。”
“这人……倒是听说过,乃是刘豫州的亲信。”陈兰点头道。
“正是。”
说话间两人已越过谷口的狭道,辛彬探手虚引:“陈校尉先请。”
陈兰照例让大部分甲士们在外等候,随即跟着辛彬入内。
这处谷地较诸安置吴侯使者的谷地要窄小些,谷地四周有茂林修竹遮蔽阳光,以至于几处帐幕都掩藏在阴暗中,只有正中一片平地晒得到阳光。这倒不是辛彬有意区别对待,实在是山中适合安置贵人的所在并不多,吴侯使者又万万慢待不得。
这时候在阳光洒落的那片平地上,铺着一面草席;有个文士打扮的人,正在草席上四仰八叉着,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这场景就很尴尬了。陈兰和辛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有个僮仆正站在稍远处伺候,连忙跑去摇晃那文士:“先生,别睡啦,快醒醒!”
那文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陈兰和辛彬走来,露出呆愣的表情。下个瞬间,他忽然清醒过来,连忙起身;慌乱间又一脚踩着自己的袍服下摆,差点往前栽倒。
辛彬一溜小跑抢着扶住,连声道:“宪和先生于路辛苦,应该好好歇息。是我们冒昧打扰了!”
那睡得迷糊的文士,便是刘豫州所遣来的使者简雍了。听得辛彬这般客气,简雍先擦擦沾在胡须上的口水,展开袍袖抖了抖。辛彬以为他待要恭谨相对言语,却不料他一屁股坐回草席,还把双腿盘了起了来。
“哈哈,我确实是累得很了,既然辛公宽宥,就容我放肆一回。”简雍大大咧咧地道,转而又向那僮仆喊道:“取两块草席来,请客人坐!再倒两碗水!”
陈兰和辛彬都不曾想到,刘豫州的使者竟然是个如此粗疏放纵之人,两人不便拒绝,只得各自在一块草席上落座。
辛彬向简雍介绍了陈兰的身份,三人寒暄了几句。
眼看差不多了,辛彬便向简雍解释说,因为大首领雷绪实在繁忙,不克分身来会,明日会设一宴席,到时候与宪和先生细细商议后继的安排。
听得辛彬这般说,简雍笑了起来:“我明白,我明白。雷将军此刻必然是繁忙的。哈哈,我是胡言乱语,两位不要怪罪……此刻曹军的追兵,应当已经大举进入灊山之中了吧?却不知前线的战局……还顺利否?”
第七十二章 不利
辛彬没有想到简雍如此直率地进入正题。此刻简雍发问,辛彬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如果说战事顺利,他很担心刘豫州的援军因此而放缓脚步,进而影响到所有人的安危;如果说战事不顺利,他更担心简雍细问下去,某些真实情况难以遮掩,进而被陈兰所探知。
一时间,辛彬竟然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
事实上,这个问题即使身在擂鼓尖隘口的人们也很难回答。
可以说战局顺利,因为曹军果然如此前所想的那样,继续发动攻势;因为地形的限制,他们动用的兵力数量与上次并无多少区别,并且再一次在山道和石梯上遭到箭矢飞石袭击,蒙受了惨烈的损失。
但也可以说,战局不那么顺利。因为曹军这一次进攻,形成的威胁数倍于前。
此次曹军有备而来,参与进攻的部队,与前次不同。这支部队大都穿皮甲、戴皮盔,行动非常敏捷,应当是张辽麾下负责追亡逐北的轻骑兵弃马入山。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是优秀的射手,在山道上奔走时,用角弓、重箭往台地上猛烈射击;而登上平台后则以刀盾作战。
由山道越过石梯,最终突至栅栏前的过程,曹军依旧是以骁勇之将亲身冲杀在前,凭借武力击破抵抗。但这次张辽并没有出现,始终冲杀在前的是上次战斗中坚守石梯尽头、接应张辽的那名军校。陈夏看得明白,丁立便是死于此人的刀下。
由于此次的作战方针乃是层层阻截后退、诱敌深入,因而陈夏并无意在栅栏前与此人强硬对抗,眼看曹军来势汹汹,他先号令部属们退入第一道栅栏,自己领着一队亲卫且战且走,觑了一个空档,往台地侧面靠近岩壁处退去了。
数十名曹兵涌到栅栏之前的时候,无数长枪和长矛依旧如同森林般探出来,向他们疯狂戳刺。但这次曹兵站立的位置略微靠后些,他们稳住队列,用手中武器竭力荡开枪矛。随即有几名始终处于他们掩护下的、携带铁钩长绳的甲士则将铁钩扔出去,勾到栅栏上。
此次曹军登上台地,大量携带了铁钩、绳索,专用于对付栅栏。
铁钩、绳索,本是军中设立营寨、拖曳木料重物时常备之物。张辽领兵深入天柱山以前,就命令朱盖在大营里集中各类物资送到最前方。故而他们在第一次进攻失败后,很快就准备好针对性的器械。
栅栏后面的防御队列中,有些将士挥刀去砍铁钩,徒然啪啪溅出几个火星。
陈夏这时候带着残余的亲卫,正想从岩壁下方翻越栅栏,眼看这情况,连声喝骂道:“都是傻子吗?砍绳子!砍绳子!”
后一批从石梯上攀登上来的曹兵注意到了陈夏的吼声。陈夏话音未落,便有十数支长箭破空飞来,其中一支正中他的大腿。
这批曹军使用的箭矢与寻常弓箭手不同,箭簇要重得多,锋刃也更宽阔,非常适合在较短距离内造成目标的严重伤害。陈夏中箭之后,鲜红的血从箭簇割裂的伤口中喷溅出来,就像无数鲜红色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到亲卫们的身上和甲胄上。与此同时,亲卫们也被射倒了好几个,剩余的人连忙把陈夏拖到更加侧面的位置,躲藏在崖边凸起的岩石后避箭。
目睹了这一幕,栅栏后的长枪手们愈发紧张失措,虽然有几人按照陈夏的吩咐去砍绳子,却已经来不及了。位于中央部位的两面栅栏分别被两个和三个铁钩勾住,随即十余名曹兵拉扯着绳子,向后猛拽。
栅栏毕竟是仓促搭建的,因为缺乏必要的工具,建造时就很凑合,不算牢固。伴随着绳子崩断和木头啪啪断裂的声音,两面栅栏四分五裂。
位于栅栏两侧位置的的长枪手们连忙聚拢来,不断加厚栅栏破碎处的力量,有些人双手举着长枪,从前方同袍的肩膀上方探出去戳刺;还有人半蹲着向腿脚的高度下手。同时后方弓手们也完全不节约箭矢了,疯狂地搭弓向曹军乱射。
然而,曹军士卒毫不犹豫,也毫不顾忌死伤。栅栏一旦破碎,他们立即冲锋。
一名都伯模样的曹军军官不顾自己身上多处受伤,左右挥舞着环首刀杀入栅栏后方。虽然立时就被四把长枪同时刺中,却奋力将刀锋狠狠劈入身前一个长枪手的面门,然后才倒地咽气。
凭借此人冲开的空间,又有几名曹军士卒冲进了栅栏以内展开厮杀。他们面对着长枪没能坚持多久,可是用身躯撞出的间隙,使得另一名曹军军官挥动双刀猛冲,带领更多的曹军涌了进来。
他们将陈夏所部的长枪手们反推了回去;还有些人用力摇晃着缺口两旁的栅栏,试图扩大缺口面积,让后继的曹军将士更容易突破。在他们的后方,越来越多的曹兵通过石梯攀登上来。突破栅栏的场景让他们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于是奋勇向前,斗志愈发高昂。
而守军们忽然发现,陈夏再也没有发布号令,整条战线都像是在被动挨打……陈夏死了?还是怎么样了?缺乏指挥的将士们渐渐乱了阵脚。第二道栅栏处,有人开始向后方张望,意图抢先后退。
这不是应该出现的情形。层层阻截后退,并非不战而退,更不能崩溃。在依托栅栏的每一道防线上,都应当给曹军施加足够的压力,保持着战斗的强度,一步步地诱使曹军如飞蛾扑火般不断深入台地。
而整建制的兵力崩溃,会对防御方的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一旦出现连锁反应,全军就此溃散,那就一切全完了!还谈什么诱敌深入,还拿什么来反击歼灭台地上的曹军?
好在此刻身处台地上的曲长们,都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手,他们战场判断和指挥能力均非寻常人可比。虽然陈夏意外中箭,导致部属动摇,但是负责第三道栅栏的邓铜,立即策动部属向前,同时亲自带领一批刀盾手,向曹军突入的缺口发起反击。
通常来说,大家都公认邓铜是雷绪麾下最擅战的曲长;他的部下也是雷氏宗族部曲中最擅打硬仗的强兵,部队的披甲率很高,武器也比其他部曲更精良。当他进入到第一道栅栏后方时,立即分出两队甲士,让他们代替弓手去支撑住缺口两侧摇摇欲坠的栅栏。
这队弓手的箭矢早就用完了,好在每人都背负着布带,随身带着大小石头数块,一旦腾出手来,连忙掏出石头猛烈投掷。
邓铜从他们身后奔过,口中大骂:“奶奶的,都扔准点!连声曹军的惨叫都听不到,你们有鸟用!鸟用!”
这批弓手是由几个曲长的部下里统一抽调出来的,带领弓手的都伯乃是邓铜在河东招揽的部下,匈奴人刘七。见邓铜暴跳如雷,刘七不敢还嘴。其实他也是无奈,开战至今,弓手们射光了箭矢,手臂累得抬不起来,眼下还要扔这么沉重的石块……但既然邓铜喝骂,刘七能说什么?
“都给我用力扔啊!你们这群鸟人!”他大吼着激励部下。这种激励方式显然是从邓铜那里学来的,于是飞舞的石块似乎密集了些。
邓铜骂骂咧咧地从弓手背后经过。
前方十步,就是曹军在第一道栅栏上拽出的缺口。数十名曹军已经楔入这个开口,与尚在坚持抵抗的陈夏所部在狭小区域中殊死搏斗。一眼望去,只见血肉横飞,残肢遍布,鲜血四处喷溅,仿佛把空气都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稳住!稳住!乃公来啦!”邓铜纵声吼叫,随即沿着栅栏的方向横向突击,猛地撞进了曹军凸出部的后方。
曹军竭力与正面的敌人对抗,不防侧翼受到强袭,队伍顿时被切成了内外两段。栅栏内部的那一批于是四面受敌,瞬间陷入绝境。
在如此狭小紧密的作战环境下,一旦被包围,立刻就是万仞攒身而下。在上次进攻中,随张辽冲锋的战士都身着铁质甲胄,哪怕落入这种场合也能稍许坚持。但这一次登上台地的曹兵绝大多数都只有皮质的轻甲,被包围之后,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抵挡的机会。
闯入栅栏后作战的曹兵很快就死伤殆尽。那名双手各持长刀的军官知道自己身陷重围,他疯狂挥舞长刀,大声呼喝着,只想再多砍死一个敌人。可是邓铜等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他的长刀能碰到的,只有敌人密密麻麻的武器而已。
邓铜觑个空隙,从军官背后迫近,挥动大刀直劈在他的后脑。沉重的刀刃被军官的皮盔和坚固的头盖骨挡住了,未能深入;虽然血水像瀑布一样沿着头颅和脖颈流淌下来,可那军官只嘶喊了一声,依旧在徒劳地乱舞着双刀。邓铜骂了句,双手横向挥刀,这下正正地切过后颈,割断了他的颈椎。于是那军官瞬间颓然栽倒,扑在污泥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当栅栏后的曹军被围攻时,跟随着邓铜分割敌阵的刀盾手们,则面临后继曹军的猛烈攻击。曹军盯着栅栏的缺口猛冲,就像是泛滥的洪水,不断冲击着堤坝破损处那样。
负责支撑栅栏的甲士连续出现死伤,负责掩护邓铜背后的刀盾手很快就抵挡不住了。眼看身后的队伍动摇,邓铜反身又往栅栏的缺口处冲去,沿途格挡了几支箭矢,随即就像暴怒的猛兽般站在缺口处大声咆哮厮杀。
眼看邓铜如此勇猛,稍后方的雷远不禁赞叹一声。
郭竟也颔首道:“邓曲长确实凶悍。”
贺松看了眼雷远,向郭竟道:“郭曲长有所不知,老邓看起来只是粗猛之人,其实作战经验极其丰富,是真正的好手。你想,他在冲杀之前的短时间里,就已经对甲士、弓手作出了有效的部署;他自己带人突进的方向,也是曹军的薄弱之处。换了别人在场,未必能做到这程度。”
郭竟眯眼看了看战场,又想了想:“果然如此。”
雷远也在盯着战场。论起战场经验,他较之于宿将或者尚有欠缺,但至少能看得明白,随着邓铜加入战斗,第一道栅栏的局势略微稳定了片刻。借着这点时间,一队队的将士们在箭矢和飞石的掩护之下有序后退,在第二道栅栏处重整了队列。
第七十三章 败北
邓铜拼死作战,因为他抱着赎罪的念头,某种程度上,根本是在求死。
长期以来,邓铜都是小将军雷脩最坚定,也是最激烈的支持者,昨天雷脩的战死,对他的打击超过其他人。邓铜只觉得,若不是自己在面对曹军的时候作战失利,小将军本不必亲自厮杀,也就不会被莫名其妙的流矢所害。强烈的负疚感折磨着他,使他无颜面对他人,更无颜面对自己。
抱着这样的念头,邓铜几近癫狂地厮杀搏斗,完全不考虑自身安危。他和他的部下们与曹兵剧烈的进退攻防,有时候,他们彼此抱团护持着与曹兵对抗;有时候,他们又与曹兵互相冲击,导致队伍重新割裂。
曹兵们舍死忘生地冲进栅栏之内,每次冲击或者造成邓铜所部的死伤,或者就自己战死。而每一次,邓铜等人又用更加凶猛的反击,把曹兵重新驱回栅栏以外。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他们的脑海中不再有畏惧和犹豫,而只剩下烈火熊熊般的杀意。两军疯狂绞杀在一起,起初,穿着草鞋或者皮靴的脚还密集地踏在被鲜血濡湿的地面上;不久之后,他们就不得不踏着同袍或敌人新死的躯体战斗了。
邓铜本人骁勇,他的部下们也坚韧敢战,随着战斗的延续,曹军仿佛就像上一次进攻那样,渐渐的后力不继了,他们投入到栅栏缺口处的兵力慢慢的减少。
雷远听得到站在身后的樊丰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好了,好了,你放心,别怕,我们能赢。”
旋即他又听到李贞有些恼怒的话声:“不用你说,你住嘴!”
樊丰的年纪比李贞要大五岁,但这小子总有些跳脱轻躁,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李贞这几日里却越来越稳重了,成天跟着雷远,却绝少言语。
“这样不行……是不是该让邓铜略微后撤一点?”雷远微微皱眉。
邓铜并非不得力,甚至可以说,他太得力了一点。分明此番的作战计划是层层阻截,诱敌深入……如果邓铜直接把曹军逼退,那便没什么诱敌深入了。曹军一旦退走,下一波进攻又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所有人被牵制在这台地上坐视时间流逝,这不是雷远需要的结果。
然而,在两军猛烈对抗的时候,后退与失败只有一线之差,而失败和崩溃又只有一线之差,想在敌前后撤哪有那么容易?
“不用……邓铜马上就要顶不住了!”贺松忽然厉声道:“所有人戒备!”
郭竟几乎瞬间反应了过来,他的脸色变得铁青:“钩索!他们用钩索!”
曹军队列中有不少人手持铁钩、身负长索。曹军正是用这些钩索将第一道栅栏拉倒了两面,从而打开了进攻通路。
但是,拉倒两面栅栏使用了几具钩索?四具?五具?还是六具?曹军携带的绝对不止这些!既然还有更多的钩索,又未曾使用在战场上,他们究竟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用处?
天柱山中有二十余里蜿蜒斗折的山道,但真正紧要之处,是擂鼓尖隘口,也就是台地前这道陡峭狭窄、仅容两人并肩攀援的石梯。攻方一旦进入台地之后,再怎么勇猛作战,后继兵力终究无法迅速跟进,于是便难免再而衰、三而竭,最终被反推下台地。
曹军此番携带的大量钩索,真正作用在此。当最前方的将士奋勇作战时,许多携带钩索的士卒则集中在石梯沿线,他们用大锤、重斧等武器,将铁钩一一钉入石梯侧面的岩缝中,再将长索垂下,崩紧以后捆绑在下方的铁钩上。如此,便在石梯旁架设了一道护栏,使得攀登在石梯上的曹兵有辅助借力之处,与此前只能靠双手抓握岩石的状态大不相同。这一来,他们通过石梯的速度较之先前加快了何止两倍?
但曹军并未因此而改变前期的作战方式,直到在栅栏上打开缺口,曹军投入的数量始终是数十人接近百人,与此前并无不同。而后继部队就像上一次进攻那样,聚集在石梯尽处,用盾牌搭起一个小小的鹤翼阵型。
由于盾牌的遮蔽,包括雷远在内的每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曹军此番聚集起的数量远超此前,直到贺松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盾阵后密集的曹军数量,已经不是盾牌能遮蔽住的了!
所有人都明白,当这些集中在盾牌掩护后的曹军投入战斗时,那必将是一次势如雷霆霹雳的猛攻。
“所有人起身!检查兵器,准备作战!“雷远立即大声呼喝。
随着雷远的喝声,原本散坐着的将士们站起来。他们有的人拔刀在手,向前虚劈两下;有的人持枪向上刺,最后熟悉下长枪的重量和长度;也有人彼此窃窃私语。那是因为这些紧急整编到一起的将士,需要抓紧时间熟悉下彼此的作战习惯,确定配合的方式。
就在这时候,台地下方,视野以外的山道之后,忽然有雄浑的鼓声响彻群山,远处的林鸟都被大群惊飞而起,雷远等人甚至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都随着鼓声的轰鸣而阵阵颤抖。
郭竟、贺松、丁奉一齐色变:“要来了!”
在隆隆的鼓声中,盾阵掩护下的曹军将士们安静地注视着张辽。半蹲着的张辽也望着这些熟悉的部下。
半个时辰前的那次爆发奔命,给张辽造成了太大的消耗了。直到现在,他的双眼都密布着骇人的血丝,在甲胄遮蔽下的双臂和前胸后背,也密布着因为细微血管迸裂而引发的无数血点。这种损耗几乎是伤及性命的,哪怕长时间休养,也很难完全恢复。
更不要提左侧肩膀和锁骨连接处了,那里的关节已经错位,手臂略微晃动都会带来剧痛。
然而张辽放任手臂自然悬垂着,仿佛丝毫都没有感觉。
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胜利。张辽起身站立,在飞石和箭矢的覆盖之下,高擎起一柄长约四尺有余的沉重环首大刀。
于是,盾阵轰然打开。超过两百名兵甲坚利的曹军精锐纵声呼号,发起冲击!
原本拥挤在栅栏缺口处的曹军士卒见他们冲来,纷纷朝两侧退开,给他们让出冲锋的空间。
此前为了切断曹军的进攻队列,邓铜带领刀盾手沿着栅栏方向横向楔入其间,刀盾利于陷阵格斗,果然迅速歼灭了栅栏内部的曹军。但这也导致,当身披重甲的曹军勇士冲锋时,刀盾手完全无法将之逼退。
剧烈的碰撞声和嘶吼声中,双方的队列毫无迟滞地撞在了一起。
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用盾牌就可以互相殴击;而长刀刺入人体之后,几乎来不及收回,新的敌手又会凶猛扑来。于是持刀之人不得不松手,拔出腰间的短刀来互相戳刺。
曹军咆哮着冲撞,甚至干脆强行挤过邓铜所部的队列缝隙,然后继续向后方猛冲;原本泾渭分明的相持正面瞬间就破碎了,就像是堤坝被洪流冲垮。虽然邓铜抵死不退,就在原地背靠背的结阵鏖战,但他们无法阻止曹军的突击。曹军分散为若干小队,继续深入下去,进行犬牙交错的缠斗;没过多久,排列在后方的长矛手们也坚持不住了。
邓铜和几名部下倚靠着第二道栅栏,向缺口的右侧且战且退。在刚才那段剧烈的交锋中,原本的队列全都被打散了,因而这几名部下并不是他的亲卫扈从,而是几个陌生的士卒。现在邓铜抬眼看,只见到四周闪耀着甲胄和兵器的反光,根本找不到他的扈从在哪里。有时候,还会有鲜红的血液淌下来遮挡住视线,那是因为他的额角被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液沿着他浓密的鬓发流淌,把甲胄都染红了。
淮南群豪的部队并非经制之师,将士们的甲胄、衣着都很随意,甚至可以说是混乱无序。因此好些曹兵就从邓铜他们的面前冲过去,却并未注意到这几个慢慢后退的敌手之中,就有重要的前线指挥者在。
但这样的运气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甲胄铿锵声响,一队头戴黑色兽面兜鍪、身披黑色鱼鳞铁甲的曹军精锐横冲直撞地涌入第一道栅栏的内部,而兜鍪上斜插着红色羽毛的曹军将领忽然驻足,他注意到了竭力呼喊号令着的邓铜。
邓铜就像是被猎人注意到的猎物那样,发出低沉的咆哮。他很清楚这名曹军将领是便是荡寇将军张辽,也知道自己绝非张辽的对手。
强烈的恐惧感使邓铜庞大的身躯像是被电流涌过那样颤抖,但又有一种强烈的喜悦感从他的内心深处狂涌而出,让他感觉到平添了无穷无尽的力气。在一瞬间,邓铜想到了自己自幼混迹于贼寇中,因而殊少城府,即便是宗主雷绪,通常也只把他当做一条粗卤蠢汉;唯有小将军雷脩将自己视为臂膀甚至朋友。
既然小将军已经离去,那还有什么比战死更能报答小将军的恩情呢?还有什么比战死更能洗刷自己耻辱呢?何况是死于天下名将之手,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我乃邓铜是也!张辽,可敢一战吗!”邓铜纵声狂吼,大步向前。
“你算什么东西?”张辽将刀尖驻在地面,看着这条大汉癫狂也似地扑来,微微冷笑。
就在两人将要交手的时候,他们身侧不远处忽然传出大响,又有两扇栅栏轰然倒地,激起一片烟尘。那是曹军将士们继续以铁钩和长索发力,在第二道栅栏中央打开了一道缺口!
这个情形立刻吸引了张辽的全部注意力,他毫不在意地撇下了邓铜,顺着暴跳翻卷的汹涌人流,向第二道栅栏之内冲锋。
随着栅栏倒下,曹军们发出震天的呼喊,而邓铜所部、陈夏所部全都士气大沮。他们终究只是地方豪霸的部曲徒附,终究只是数日里连续遭受攻打而连连退后的败兵,当局面占优甚至平手的时候,他们可以在首领们的激励下奋勇厮杀。但当局面渐渐不利,有些人开始掉头奔逃,甚至互相挤挤挨挨地溃散开去。
而原本还在第一道和第二道栅栏之间战斗的人,包括邓铜本人在内,很快就像海边的沙砾堆那样,被洪流冲垮、淹没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死,只有少数人或许可以逃到侧面巉岩林立的陡坡间苟延残喘。
第七十四章 孙刘
“前线战局吗……”
简雍直率发问,而陈兰也在一旁盯着,辛彬终究绕不过这个问题。
辛彬很清楚,就在自己与孙刘两家使者谈笑会面的时间里,小郎君雷远正带着千余名的残兵败将在擂鼓尖死战。自己说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时间里,都有战士在牺牲流血。紧迫到无以复加的前线,和如履薄冰般维持局面的大营,两头都使自己焦虑,偏偏这种焦虑,又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半点。
他最终决定如实阐述,只隐瞒有关小将军雷脩的部分:“不满宪和先生,据说尾随而来的曹军大将乃是张辽,我军将士与之苦战,颇有折损。三五日内或者尚能坚持,时日再长,恐怕会很艰难。”
简雍沉默片刻:“所以,真的要尽快决定了啊。”
“决定什么?”陈兰立即问。
“决定撤离的线路啊?”简雍答道:“我来时沿途估算民众们此刻所在的位置……究竟应该往西,还是往南,今日,至迟明日就该决定了吧。否则,数万人迁延顿挫于山中,难道坐等曹军追及吗?”
简雍的姿态较之于冯熙,明显粗鲁很多,言辞也显得莽撞。辛彬不禁暗想,都说此人出身贫贱,这一身习气,果然真是穷苦黔首那般。
他正色问道:“那么宪和先生所说的往南如何?往西又如何?”
“往南自然最是省事,由此往南,直抵松兹,再经松兹至寻阳渡江。寻阳的对岸就是柴桑,吴侯在柴桑设有大营,屯驻精兵,再以水军艨艟扼守大江上下,仿佛金城汤池。各位到了那里,自然就安全无忧了。至于往西的那条路线,就远了些,而且途中需要绕过弋阳等地。虽然可以至江夏……嗯,江夏现有孙将军麾下大将程普驻军……也算个去处,但那里太靠近与曹军的作战前沿了,着实不如柴桑安定。”
简雍翻起眼看着天,仿佛虚空中挂着一幅舆图,说到兴起,还伸手指指点点,加重语气。
“南面的柴桑?西面的江夏?”辛彬有几分愕然地问道:“然则……”
简雍理所应当地继续道:“是啊……哦对了,辛公,我得和你说件事。来此之前,我听到消息说,曹军已经击败了孙将军麾下大将韩当的兵马,近日里将会增兵皖城。到那时,他们便可从东、北两面挟击雷将军的部众了……所以接下去的路程准备怎么走,诸位确要快些决定,一丁点都耽搁不起了。”
“韩当的军队也败了?这是真的?”陈兰吃了一惊。
简雍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只不过各位近数日里囿于深山,所以才不知道罢了。韩当是被徐州刺史、威虏将军臧霸领兵击败,折损兵力甚是惨重。后来吴主亲自提兵往攻,这才稳住阵脚,双方正在对峙。”
早知道吴侯的军队如此不济,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他们起兵,梅乾这蛊惑人心之辈,活该被杀!怪不得冯熙适才的言语中徒然吹嘘吴侯势力,却并没有半点实际的内容……他们连遭失败,恐怕已经拿不出足够力量支援我们!
辛彬觉得大事不妙:“这个消息十分重要,多谢宪和先生提醒,我定会尽快报知宗主。”
他犹豫片刻,又绕回原来的问题:“柴桑、江夏两地的情形我们大概也知道些,宪和先生解说以后,我们就更加清楚了。只是……除了柴桑和江夏以外,夏口又如何呢?”
“夏口?”简雍露出愕然的样子:“夏口此时尚在我主玄德公的掌控之下,诸位既然意欲投效孙将军,往夏口去作甚?”
“你不是刘豫州的使者吗?为何这般说话?”
简雍此言一出,陈兰不禁叫了起来。
他恼怒地瞪了辛彬一眼,心中怒骂:你这厮号称自己与刘豫州接洽往来数月,早以达成种种默契,刘豫州急切欢迎之心与吴侯一般无二……原来刘豫州的使者全无此意?你过去数月里都在忙什么?
辛彬也有些慌了手脚。
陈兰是个武人,不明白这些折冲樽俎的道理,辛彬却是明白的。
简雍是刘豫州的使者,来都来了,难道会不知道己方有投效的意愿吗?如此作态,显然是对淮南群豪们重视吴侯而轻视刘豫州的想法有所不满。
毕竟吴侯乃是近邻,双方多年来都有往来,更兼其北上的兵锋直抵合肥,怎么看,都似乎是更加适合于淮南豪右的选择。所以,此前雷绪、辛彬二人在两边下的功夫确有轻重之分。可再怎么说,刘豫州也是雄踞荆南的一方雄主,万万得罪不得。
他苦笑道:“陈校尉性子直率,宪和先生莫要怪罪。也请您不要开玩笑吓唬我们这些乡野之人。我们此前确实尊奉吴侯号令,但如今穷迫局势之下,同样有投效刘豫州的想法。若非如此,断不至于前后数次遣人求救于刘豫州,更断不敢枉屈先生辛苦跋涉来这深山。”
简雍看看辛彬,又看看陈兰,眼神有些玩味:“前后数次遣人求救这事,我倒是知道,玄德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不过……咳咳……辛公,那时你只是拿我们作为在孙将军面前讨价还价的借口罢了,何尝真有投效我主的诚意?至于现在,辛公只不过一时被吴军失败的消息吓住了而已,等到缓过神来,大概还是会觉得孙将军更可亲些?”
辛彬老脸通红:“宪和先生,何必如此。”
陈兰垂下厚重的眼睑,仿佛坐在这里的只是个泥塑木胎,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简雍叹了口气:“来此之前,吾主特地交代我几句话,请我转告给淮南的各位豪杰。”
“宪和先生请讲。”
“吾主有言道:孙刘两家联盟,是为了扫灭凶逆、安定社稷,非图一人、一家、一姓之私利也。因此,虽为两家联盟,然勠力同心,好恶齐之,实如一家。孙将军继父兄余烈,跨有荆、扬,而我只有荆南四郡栖身,这是孙将军领地胜于我;孙将军麾下集众十万,蒙冲斗舰乃以千数,而我唯有精兵四万,这是孙将军兵力胜于我。故而,兴复汉室的大业,必定有许多借重孙将军的地方,孙将军得到淮南各位豪杰的投效,实力必将更加强盛,更能与曹贼抗衡。我只会欢欣鼓舞,绝不会因此对各位心怀不满。只盼日后天下重归太平盛世,我等都能建功立业,名书史册。”
这番言语当真是宽容大度到了极处,漂亮到了极处。辛彬连忙识趣地赞叹:“刘豫州真是仁厚之主,名不虚传。”
陈兰松了口气,频频以目光投注辛彬,意思是差不多可以告辞了。
辛彬却端坐不动,皆因这种漂亮话之后跟着的,才是真正有价值的言语。
果然,简雍轻轻一笑,继续道:“吾主固然宽仁,但我简宪和为人部属,却想额外说几句公道话。论及领地广阔、兵力众多,孙将军确实远在玄德公之上。但玄德公却也有几项远远超迈孙将军的优势,两位不可不查也。”
“敢请宪和先生讲来。”辛彬连忙道。
陈兰起身到一半,讪笑两声,再度坐回草席。
简雍伸出一根手指:“吾主帝室之胄,英才盖世,遂与曹操并争天下,当世之人,皆知吾主为英雄也。孙将军虽也年少英迈,毕竟继承父兄基业。故而,以声威,才能而论,吾主胜过孙将军远矣。”
陈兰、辛彬一齐点头。哪怕他们这样的山野之人也知道,天下间常以曹刘并称为英雄,至于孙将军,终究在名望上逊色一筹。至于才能……刘豫州这等纵横天下数十年的人物,想来会比孙将军老到些吧。
简雍伸出第二根手指:“吾主兵众虽少,却精锐善战,麾下关张二将军,皆万人敌也。去年以来,吾主屡败曹军,于博望破夏侯惇,于乌林败曹公,关将军又于当阳败徐晃、乐进、文聘等辈,横绝北道,曹军莫敢当者。而此时孙将军受挫于合肥,周郎受挫于江陵。故而,以兵精而论,吾主胜过孙将军远矣。”
这倒也不算吹嘘,甚至可称得上持平之论。想到吴侯在合肥城下闻风而逃的表现,想到数万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后果,再想到适才简雍说起,韩当的兵马又被臧霸所败……简雍再怎么贬低吴军,辛彬都觉得有道理。
简雍伸出第三根手指,略微压低了声音:“吾主宽厚好士,求贤若渴,虽比岁以来,荆楚士人归之如百川归海,而吾主犹设高位虚席以待贤士。至于孙将军……父兄所遗二张、周郎、鲁肃等满布厅堂,尚有江东冠族络绎来投。公等若投孙将军,欲为肱股乎?欲为爪牙乎?欲为走卒乎?故而,以用士而论,吾主胜过孙将军远矣。”
这番话就更加实在了:刘备虽然在荆南获得立足之地,但麾下文武官员的数量毕竟单薄,可用之人尚少。所以,以辛彬、陈兰等人之才,必有高位相待,这其中或许还会有千金买马骨的宣传需要,淮南豪右们绝无可忧心之处。与之相对的是,孙权的幕府中早已布满了父兄两代的旧臣,这些年又忙于拉拢江东的地方高门。此刻固然能够空口白牙许以好处,可是真到了淮南群豪投入麾下以后,能得多少,只怕大有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