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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汉鼎余烟txt下载     汉鼎余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反击(下)

    曹军宛如一条饥渴的长蛇,沿着山道迅速迫近。或许是因为将士们的体力有高下,这条长蛇拉得越来越长,蛇头直逼雷远所在,蛇尾却还甩得很远。

    两里地转瞬即至。由于山道角度变化,处在最前方的几名曹兵,看见了倚靠在老树之侧从容凝望着的雷远。大概长时间的奔走使这些士卒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他们竟然大喜过望,喘着粗气彼此说:“看!那人显然就是贼首,我们斩其首级,可获头功!”

    眼前这个贼首竟然不逃,看来已经吓傻了,这个功劳似乎很容易拿到的样子嘛。曹兵们原本因为力竭而沉重的步伐,因为这个发现而猛地加快了。

    一名面上带着刀疤,身材异常壮硕的曹兵什长手持长刀冲在最前方,将其他人至少甩开丈许。此人显然是曹军中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的中坚,所谓百战劫余之士也。哪怕急速奔行时,他的脚步和上身动作仍然保持着便于攻守的特定架子,而双肩的肌肉更是明显贲起,毫无疑问,当他奔走到雷远身前的时候,必将发出威力巨大的斩击。

    王延肩膀一动,想要前出几步拦截。却被雷远毫不犹豫地制止:“不必,我来!”

    站在雷远身后的李贞本已搭箭上弦,听得雷远吩咐,便也退后半步。

    雷远站直身体,取出背负的长弓,搭上长箭,运足力气拉成满月形状,瞄准那敌人的胸膛一箭射了过去。箭矢破风,发出锐利的啸叫,箭簇的一点寒芒瞬息越过数十步的距离。

    可那曹军什长反应快极,稍侧身就闪过了一箭,脚步甚至不曾稍有停歇。这分明是打算在最短时间内接近,不给雷远仔细瞄准的时间。当他的视线和雷远的视线交汇时,那两眼中放射出的凶狠光芒,令雷远忽然生出在野外被猛兽注视的感觉。

    雷远探手又取出一支箭,神情平淡地再次瞄准。

    而曹军什长快步逼近,两人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从六十步,到五十步,到四十步。

    箭矢破风的厉啸再起!

    距离如此之近,常人几乎已经无法做出反应。

    但那曹军什长的身手之高强,竟然与某些横行沙场的大将都相去不远,他的战斗经验和决断更是敏锐到超乎想象。就在雷远手指将离未离弓弦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本能判断出了这一箭的指向。下个刹那,他双足奋力踏地前扑,雷远射出的长箭射穿了他的发髻,贯入他身后另一名曹兵的小腹。

    小腹中箭的曹兵大声惨呼,跪倒在地。其余曹兵们毫不犹豫地越过他,甚至踏过他淌血倒匍的躯体,继续向前冲刺。而那曹军什长顺着前扑的势头在山道上翻滚一圈,当他再度起身的时候,距离雷远已经不足二十步。

    这种距离,对于武技精熟的战士来说,已经是触手可及,足以白刃相搏的距离。更不消说两人之间全无阻碍。

    曹军什长连续跨步向前,他咧开嘴,深深吸气,双手握持刀柄,将之高举过头。过去数十场,甚至更多的沙场决死,给他带来了绝对的信心。他在心中大吼着,这一刀,就要把眼前的小贼砍成两段!

    雷远身边的亲卫们一齐惊呼。

    而雷远站在原地,半步不退。全神贯注的他甚至没有多眨一下眼。不知何时,他已经再度搭箭上弦,瞄准了越来越近的庞大躯体。下个刹那,弓弦从弯曲到崩直,发出清脆的弹响,一抹耀眼的银线随之划破空间,深深地贯入曹军什长的咽喉。

    细而尖锐的箭簇刺透肌肉,撕裂血管,击碎骨骼,夺走生命。曹军什长瞬间死亡,他的动作在空中变形,姿态变得僵硬。随着躯体重重撞击地面,大股怒血喷溅,四处挥洒。

    雷远低下头,看着浓稠的血液漫溢,在碎石和沙砾之间流淌着,几乎要触及他的靴子。往日里,雷远很不喜欢这种鲜血横流的场景,但此时此刻,他心里竟有些微微的兴奋。

    他锵然拔出长刀,踏着血,迈步向前。

    王延紧随在雷远的身边。对于这位征战半生的老兵来说,厮杀和死亡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但雷远的表现,仍然深深地震撼了他。

    并不是说雷远的箭术多么高明,百步穿杨的神射手王延也不是没有见过,雷远与彼辈相比,差得很远很远。可他极少见到在战场上如此从容不迫的人,更极少见到这种坚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淡然的态度。这种态度,通常都是那些真正吃透了兵法精髓的名将,经过无数次胜利才锤炼出来的!

    王延感觉到了,某件事、某些事的发生打开了雷远身上被长久封印着的阀门,释放出了某种深沉而强大的东西。

    王延打过无数的仗,仔细算来,其中败仗居多。许多次的失败,都是因为某位善战的首领身亡,然后部属们就哄堂大溃。无论官兵、贼寇、地方豪霸的部曲,都是这个德性,鲜有例外。他本以为,雷脩战死以后,雷氏部曲们也会崩溃,就像他过去无数次见过的那样。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因为小郎君出乎意料的表现,局面没有往那个方向发展,原本深陷败局中的部曲们,甚至还能发动一场伏击来争取胜利!

    真不愧是我的主君,不愧是宗主的儿子!虽然敌人的锋刃就在眼前,王延却感觉到骄傲由衷而发,充斥在自己的胸臆之中。下个瞬间,这名年老的武人拔刀出鞘,厉声喊道:“跟随小郎君!杀!”

    随着他的呼号,整条狭窄的山道上杀声大作。埋伏在各处的将士们蜂拥而出,与曹兵猛烈碰撞到了一起。

    天柱山奇崛险峻,山道斗折蛇行,二十余里路途中,虽然较开阔的台地唯有一处,其它裂隙、洞穴、深壑、小谷之类却数量极多,足以隐藏少量兵力。郭竟和邓铜,便各领数十名勇士潜伏于某处。战斗一旦开始,这两队就涌上山道,将形似长蛇的曹军队列猛地截作三段。

    战场太过狭小,所有人密密麻麻地挤作一团,直接进入到激烈的近身格斗阶段。双方都没法结阵或者退避,唯有第一时间把身边的对手杀死。

    在骇人的喊杀声中,无数刀枪戳刺着,挥砍着;有时命中目标,有时落空,有时剧烈碰撞甚至折断。握持武器的人们也顾不上施展什么特别的技巧,每个人身边,都是密集的枪林和刀影,都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金铁交鸣,这时候能够依靠的,只有更有力的斩杀、更快的斩杀。

    郭竟双手挥刀横劈,斩断一根枪杆,在身前曹兵的胸前划出道可见白骨的惨烈伤口。那曹兵痛呼着踉跄后退,没注意踏在山道的边缘,于是脚下打滑,猛地倒栽进深谷去了。

    这凶狠的一刀立刻引起了敌人的注意。郭竟还没有收回长刀,另一名曹兵揉身直进,手持长枪向郭竟直刺;还有一人从侧边掩来,用盾牌遮护着身形,舞刀威胁郭竟的下盘。

    郭竟冷笑一声,后退半步,随即左手扶着刀脊,用力向外拨打。刀枪碰撞,俱都一震,郭竟再次后退半步,而那长枪被震的高高甩起,几乎直立,持枪的曹兵双手高举,空门大露。郭竟的一名部下趁机冲了过来,一刀搠进了他的小腹,刀尖从背后直透出来。

    在郭竟退后的时候,恰逢持刀的曹兵贴地挥斩,这一刀来得猛烈,锐利的锋刃沿着郭竟的大腿前侧划过,割破了他的甲衣下摆,带出一溜血珠。

    郭竟只觉得裆下发凉,不禁惊怒交加地低吼一声,往那持刀曹兵猛扑过去。那曹兵挥刀来迎,双方的两把缳首刀攻守变幻,叮叮当当地快速碰撞了好几下,迸出连串火星。

    高强度的剧烈对抗后,双方都感觉气喘不过来;于是在下一次刀刃撞击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用力往外推挤,借这力量撤开了一段距离。

    两人恶狠狠地互相瞪视着,都不愿意接受这个平分秋色的结果。但他们的战场经验让他们知道,身边还有各种各样的厮杀旋起旋灭,这个环境不可能让他们专心致志地对抗下去。下个瞬间,郭竟便卷入到与另一名曹军士卒的战斗,而那持刀曹兵的身影闪了闪,也消失在密集的人群中了。

    郭竟、邓铜等人几乎个个都披着铁甲或皮甲,本身也是淮南群豪数万部曲徒附中精选出的好手;但具体到每一个普通的战士,他们的战斗经验和战斗意志,还是略微逊色于对面的曹军。这是地方豪霸与曹公的差距决定的,横行江淮的所谓勇士,终究不能与征战天下的雄师劲旅相比。

    好在郭竟和邓铜的部下们以逸待劳,突然袭击,最大程度地限制了曹军在个人武力方面的优势。

    战斗稍微延续,曹军士卒们就感觉到长途奔走引起的疲惫。而战斗越紧张,这种疲惫就越是影响他们的表现。山道上下,到处可以听到曹兵们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声;他们在发力动作时的吼声,也渐渐带上了力竭的意味。然而在这样的狭小战场里没办法游走拖延,他们只能继续坚持着,面对面的搏战。

    如果有人站在山道外侧的空中观看这场战斗,便可以发现,曹军所控制的山道一点点的被压缩。

    他们被截作三段的队列中,后队虽然拼命向前,却怎么也无法突破郭竟所部的阻击;前、中两段仍然在顽强抵抗,但已经聚拢成团状,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了。到了这时候,双方的将士开始频繁地倒地,战斗越来越激烈。

第四十六章 得失

    “这一场,我们胜了!”贺松握紧双拳,喃喃道。

    雷远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与王延一起冲锋没几步,雷远就被亲卫们簇拥到了较后方。他本人也知道自己绝非那种斩将搴旗的勇将,论白刃格斗的技能,只怕未必及得上身边这几名亲卫们,贸然深入到最前线,那和送死没啥区别。于是当亲卫们拥上来的时候,他呐喊了几声冲杀口号,便顺水推舟地避往某个山道边的岩崖凹陷处。

    当王延等人与曹军血腥搏杀的时候,他已经退回初时倚靠着的老树之侧,看着前方山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一起,像野兽般咆哮着、撕咬着,用爪牙粉碎敌人的身体,挥洒鲜血。

    雷远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场景。在他过去的人生中,原本少有这样的经历,但这些日子却已经几次身处战场了。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他今后的生活也将会与鲜血和杀戮密不可分。

    这也不错,雷远觉得自己越来越适应战场的环境了,这种紧张的气氛甚至让他承受着强大压力的内心深处,隐约生出一丝愉悦来。

    在这种愉悦心情的鼓励下,雷远慢慢地盘算着之后将要开展的行动。或许反复的权衡和猜测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使他渐渐有些头疼。他额角的血管微微跳动,额头有些发烫,心脏剧烈跳动着,以至于耳膜边竟然能听到“咚咚”的声响。

    这并非紧张,也不是慌乱,他将影响局势发展的每个细节拿出来一件件、一桩桩地揣摩,感觉到越来越多的困难,但这反而更加令他跃跃欲试。

    他非常清楚,眼前这场战斗会是一系列冒险的开始,从现在开始,每一步都不能踏错。

    这时候,负责在前方迎敌的是邓铜、郭竟和王延三人。

    邓铜依旧带着他自己的部下。他原本带来前线支援的百余名精锐,在此前的苦战中折损了将近半数,如邓壹、薛元、葛云等倚为臂膀的部下尽数战死。换做寻常的部队,可说是伤了元气,无法再坚持了。但邓铜很快就从悲痛中挣扎了出来,还激励部下们,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这样的表现使雷远非常满意。邓铜粗疏刚暴的性格固然是短处,却也易于驱使;至少,比起贺松要容易应付多了。

    相比于邓铜,郭竟和王延带领的人手多了不少。那是因为雷远在安排伏击之前,毫不犹豫地将另几支由较小宗族派出的、人数各约三五十的部队拆分予郭竟和王延管理。这个举动当然会引起有些人的不满,但雷远随即又令这两人带队承担最危险的任务,于是任谁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三人既然率部与曹军鏖战,丁立和贺松所部便成为预备队。这时候,丁立和贺松两人站在雷远的身边,同样注视着战场形势。他们是真正的老行伍了,对于战局优劣的判断,比雷远更加敏感。

    贺松重复道:“这一场我们已经胜了!”

    雷远依旧只是微微点头。

    贺松等了半晌,忍不住道:“小郎君,曹军已然败了,不妨令邓铜和郭、王两位稍退,让曹军向山道后方溃败,以免困兽犹斗。”

    雷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战场:“贺曲长不必着急,这一场,当要尽数歼灭曹军。便是将士们有些辛苦,也顾不得了。”

    贺松皱起了眉头,扭头看看丁立。来此的路上,丁立一直就走在雷远身边;但这时,他在稍远处双手抱肩而立,露出事不关己的神情。

    贺松不明白雷远为何要这样。他看得非常清楚,这场战斗的惨烈程度并不次于此前的几场恶战,就在这短短片刻间,己方将士的死伤就已经超过了三十人。如果战斗延续下去,到曹军被歼灭的时候,这个数字几乎将会翻倍……甚至可能更多!

    在这个世道,三十名、或是六十名将士的死亡不能算什么大事,但这些将士可不是普通部曲,他们是江淮豪帅们,尤其是雷氏宗族掏空了家底聚集起的真正精锐!这样的精锐,眼下还能作战的、在此处山道里统共三百人出头,眼前这位小郎君,在他主持的第一场战斗中,就打算让这些老底子毫无必要的去战死吗?

    这个认知使贺松焦躁起来:“小郎君,曹军非常坚韧,不是那么容易歼灭的!”

    “我明白的,贺曲长。”雷远终于把注意力转了回来:“眼下的优势并不是很明朗,迫使其败退会比较容易;想歼灭他们的话,就要经历苦战才行……我都明白。但这场战斗必须是一场彻底的全胜,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斩断张辽伸出的手臂,不,不……”

    雷远想了想:“两百名亲兵可算不上张辽的手臂。这么说吧,这一战,要让张辽感觉到痛。唯有如此,才能让张辽稍许产生多一点的戒备,让我们能有多一点的时间。”

    贺松两次目睹小将军与张辽对战不敌,心中隐约对张辽有些畏惧。而雷远的态度,却似乎将张辽视为可以被操纵于掌中的对象。于是他的态度落在贺松眼里,就分明过于轻佻了。

    贺松脸色一沉,低声道:“小郎君,我记得你说过,只要赢一场,就退回擂鼓尖台地与梅乾会合。现在既然已经赢了,何必还要继续?继续下去只会产生带难以承受的损失,这些都是人命!都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的话声并不响亮,压不过回荡在山间的厮杀搏斗之声,但语气却有些激烈。丁立被惊动了,向他们两人靠近了几步。

    雷远凝视着持续进行的惨烈战斗。他还不是那种心志坚如钢铁的武人,己方将士的死伤,会让他感觉到强烈的痛惜。但他控制住自己,转身看了看贺松:“贺曲长,我决不会虚掷将士们的性命,但有些付出是难以避免的。”

    “你!”贺松勉强控制住情绪:“小郎君,你什么意思?”

    雷远倒是很平静地反问道:“贺曲长,你有没有考虑过,曹军如此执拗地追击我们,为的是什么?”

    贺松一时愕然,对于见识局限于战场的武人来说,这未免超出了他的考虑范围。

    雷远不待他回答,又道:“江淮之间的广阔地域,向来是曹公的力量薄弱之处,纵然掌握寿春、合肥、皖城等锁钥重地,然无民众依附,则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曹公要完整地掌控此地,就要屯田、要征兵、要修筑城池、要疏浚河道……要做任何事,都需百姓支撑。唯有得人拥戴,曹公的军政官员才能真正扎根在此。既然如此,我们收拢数万部曲徒附,意图退往南方的举动,也就为曹公所不容了。因为曹公也需要这些民众。”

    就在雷远背后不远处,两方将士还在舍死忘生地搏杀,可他手扶老树侃侃而谈,似乎完全不将战斗放在眼里:“问题是,淮南数郡,数十万百姓居焉。我们所领的,终究只是个小数目;大部分的百姓人丁尚在。那么为了收取我们这数万人,曹公愿意承担多少损失?如张辽这样的前线将帅,又愿意承但多少损失?张辽所部,都是曹军中外诸军的翘楚之士。其中有跟着张辽南征北战的并州边郡悍卒,也有作为曹军主体的中原士家子弟。为了夺取额外的百姓户口,而使这些政权的支柱力量承受巨大损失,值得吗?”

    在一旁听着的丁立若有所思,而贺松瞠目结舌。

    雷远瞥了眼战场,继续道:“我觉得不值得。相信张辽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昨日他才会中了我的虚张声势之计,因为他一开始就不愿意承受损失。”

    他伸手指划着眼前的重重危岩峭壁:“张辽是当世名将,当知兵法。而兵法有云,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如果张辽发现,我们的力量足够给他造成重大损失,这损失甚至根本无法用战斗所获来弥补,他们会怎么样?”

    “退兵?”丁立不禁有几分雀跃。

    “那倒也不至于……毕竟他是奉曹公将令来此。”雷远摇头道:“但我想,他应该会犹豫迟疑吧?张辽如果陷入犹疑,我们就会有喘息的机会,还可以为宗主与吴侯或者刘豫州的谈判争取到更多时间。出于这个考虑,我觉得,眼前这场恶战是必须的,唯有如此,才能够显示我们的力量,迫使张辽有所顾忌。”

    贺松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雷远的判断有其道理。这反而使他有些尴尬,他迟疑了片刻,想要说几句转圜的话语,却听雷远徐徐道:

    “另外……贺曲长,我也很明白你的想法。毕竟宗主病重,我的兄长也战死了,庐江雷氏的未来颇有可疑。这时候,你希望保住宗族所能掌控的基本力量,不愿将之折损在必败的消耗战中。这是你对庐江雷氏的忠诚,我完全明白。我更明白你是曾与我兄长一同出生入死的勇士,绝不会因为畏惧强敌而退缩。你只是还不信任我……”雷远抬手止住了想要辩解的贺松。他苦笑起来:“但眼下这一仗,我有足够的理由,对么?”

    雷远的直言不讳,使贺松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小郎君,我绝非有意与你为难……小将军无数次在战场上救过我的性命,我也对他竭尽忠诚,毫无保留地遵从他的号令。只要小将军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都愿意去闯。但是现在,小将军死了!我实在是……实在是乱了方寸!”

    “是啊。我的兄长,他死了……”雷远深深叹息。

    这个残酷的事实让两个人都失去了谈话的意愿。

    丁立摇摇晃晃地走近,一把揽住了贺松的肩膀:“好啦好啦,我们听小郎君的便是!多杀几个曹兵,难道不好么?”

    贺松毫不客气地挣开丁立。丁立的表现符合人们对他的一贯看法,这厮虽然是个领兵的武人,却像文人穷酸那样圆滑。贺松并不蠢,能够感觉到丁立和雷远之间,显然早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这两人一定还有某些其它的盘算!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贺松突然有些恼怒。

    就在三人谈论的时候,山道中的厮杀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

第四十七章 支援

    曹军已经将他们丰富的战斗经验发挥到了极致,但缺乏体力的影响终究越来越大。

    郭竟面前的曹兵只剩下了二十多人,这些都是曹兵中的精锐,稍次些的战士都已经死在刚才的战斗中了。郭竟觑得清楚,方才那个险些划破他大腿根的持刀曹兵也在其中。

    “跟上去!跟上去!贴住他们!”郭竟大声发令,当先向前冲刺。

    曹兵队列里,有人猛地挥动手臂,一根短矛被投掷出来,像巨型的箭矢一般刺入人体。

    跑在郭竟身侧的一名甲士被短矛刺中了,粗大而沉重的矛尖穿透了他的胸膛,扎进他身后的地面,于是他整个人向后仰,直到失去平衡;但身体还被矛杆支撑着,就这样一声声惨叫不停。

    “奶奶的!”郭竟怒骂了一声,继续前冲,他的同伴们也越过战死者的身躯拼命向前。在宽不过三四人并行的山道上,他们肩并着肩,堵死了一切腾挪空间。很快,双方的距离就贴近到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喷出的气息,枪矛之类长兵器全然无用了,他们依靠刀剑疯狂地砍杀。

    郭竟如愿以偿地与那个持刀曹兵对上了。

    看得出,这名对手身上已经多处负伤,大量失血使他的脚步开始踉跄,持刀的手臂也在隐约发抖了。郭竟立即加快了步伐,当最后一步踏出时,正好将之纳入了长刀的劈砍范围。

    下个瞬间,郭竟右手握住刀柄的前部,左手靠后,同时扭腰发力,将全身的冲劲完美融入这一下侧向的斩击中。匹练般的刀光击飞了对手的武器,又嵌入了对方的躯体。手上的感觉告诉郭竟,刀锋自肩胛而下,连续砍断了多处骨骼和皮肉,几乎深入到胸腔。温热的鲜血像溪流一样顺着刀身喷涌,甚至将郭竟的双手都染红了。

    那曹兵的两眼死死瞪着郭竟,却不再显得凶恶,反而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郭竟不由得想:此人作为一名普通士卒,竟能有如此的身手,想必也是在无数次你死我活的搏杀中锤炼出的;这过程中,也有许多惊心动魄的经历吧……现在都结束了。郭竟抽刀,刀身却被骨头挟住。于是郭竟抬腿,将那曹兵踹翻在地,顺势把长刀拔了出来。

    抬头看时,能够作战,或者说能够保留作战意志的曹兵已经没几个了。他们互相推挤着,慢慢向后退,脚步稍慢的,就眼睁睁地看着刀剑砍下,鲜血飞溅;而退后较快的,却又被另一个方向山道中的邓铜所部威逼,不得不回转来。有几人一不当心,就滚落到山谷里去,拖着长长的惨叫声坠落不见了。又有几人主动抓着灌木之类,疯狂地从崖边攀爬下去,可是没过多久就失去了平衡,身子翻滚向下去了。或许那深谷中能有活命的可能,谁知道呢。毕竟留在山道上,肯定是死路一条。

    “这就胜利了吗?”郭竟喘着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击退,而是一次完整的歼灭,似乎来得很顺利啊。他有些茫然地看看山道后方,只能看到邓铜正在大砍大杀,听到这厮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嚎叫;再远处,就被岩崖阻碍了视线。他隐约知道,小郎君盘算的不止这一场战斗,于是又有些担心:接下去的事情还会那么顺利吗?

    在郭竟视线投射的尽头,便是雷远等人身处的蜿蜒山道。曾经一度冲到雷远身前的曹军已经被击退到山崖对面去了,只在山道上留下横七竖八的尸体。此刻从雷远等人的位置,已经看不见发生战斗的具体地点。

    丁立正领着一名瘦削的宽袍汉子匆匆走近。隔着十几步就向雷远道:“小郎君,这位是梅乾校尉身边的亲信人梅成。梅校尉遣他来,探问前线的消息。”

    说话间,丁立还向雷远使了个隐秘的眼色,随即挥手示意,让各人的亲卫们都退开些。

    雷远心中微微一宽。梅乾驻扎的台地,距离战场很近,他遣人来探查,正是雷远期盼的;甚至可以说,之所以将战场放在这里,一半是因为此地确实适合作为战场,另一半,就是为了梅乾。

    梅乾在江淮豪霸中虽然实力不算最强,但他资历很深,名声很大;他的部下也都是扎根本地许多年的老资格。比如这个梅成,他是梅乾的侄子,经常以梅乾代理人的身份联络各方、处置相关事务的。丁立特意向雷远介绍,是担心雷远不知道梅成的身份,说错什么话。这倒是丁立想岔了,雷远只是不熟稔部曲武装上头的人员,寻常人等的往来并不隔绝,与梅成早有一面之缘。

    “梅兄!”雷远满面忧色地迎上前几步:“你听,前头还在厮杀之中,曹军的后继人马随时会到!”

    落在梅成的眼中,雷远依旧是平日里那个客气有礼的年轻人。他微微颔首向雷远示意,未等回应,便迈过雷远身边,站在较前方侧耳倾听……雷远的真实地位也就这般了,以梅成作为大首领亲信人的身份地位,这么做并无不妥。

    他没有注意到,这一步迈出的时候,身边数十人隐秘投来的不满目光。

    入耳的杀声虽已渐渐低落,却偶尔还会有惨烈的嘶吼在山谷中回荡不绝,其声凄厉,令人悚然流汗。

    梅成顿了顿,犹豫着向前。走两步,又见山道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尸身。尸身有曹兵的,也有己方的,无不都是缺胳膊少腿,抑或开膛剖腹,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尸臭味道。

    再看稍前方,几名士卒手忙脚乱地抱着一名重伤的同伴向后撤退。那具身体沿途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还时不时发出些呻吟。一名士卒弯着腰,贴近他的耳朵,连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才说了两句,那伤者猛地挣动了几下,便没了声息。士卒们愣了愣,直接松手将之丢弃在路边,陆续转身回去了。只有那发言安慰的士卒慢慢地坐倒在地,捶打着地面发出哀号。

    这样的场景顿时令梅成的脸色发白,原本向前的脚步也慢慢缓了下来。

    他问:“与我们交手的敌人便是张辽所部么?大概有多少人?”

    “正是张辽所部,我们与之苦斗了整个上午。眼前之敌的数量至少六百,全都是擅长翻山越岭的轻兵。”雷远道。想来梅成没有继续前行的胆量了,于是雷远面不改色地将敌人数量增加了两倍。

    “各位都辛苦了!”梅成感叹了一声,又问:“不知小将军现在何处?”

    雷远神情坦然:“兄长仍在前头作战……咳咳……”他向梅成靠近半步,低声道:“那张辽十分凶猛,屡次亲自带队冲击。兄长早前与之搏斗,吃了点小亏,因而此刻恼怒异常,不肯退下来休息。此前几个亲卫去劝说,都遭了责打,就连贺曲长也被痛骂一番。”

    谁都知晓雷脩刚勇自矜的性子,雷远所说的,正符合雷脩一贯以来的表现。顺着雷远的指示,梅成又看见了贺松持刀站在山道前方,他知道贺松是小将军亲卫首领出身,在战场上几乎形影不离的。连贺松都吃了苦头,梅成便不想去触这个霉头,毕竟雷脩的身份不同,万一自己被打了,可无处申诉去。

    “那我就不去搅扰小将军了!”梅成止住脚步,看看左右:“只是,此前丁曲长遣人传讯,说小将军有意……”

    雷远忽然离开了他,快步向贺松的方向走去,与贺松说起话来。梅成皱了皱眉,没有继续说下去。

    讲了几句以后,雷远又折返回来,向梅成解释道:“我让贺松去斩几颗曹军军官的首级,交给梅兄的扈从……就说吾兄来时正逢曹兵进攻,吾兄亲自上阵与曹兵厮杀,且有斩获……这样的话,在梅乾首领面前也有体面。”

    原来是为了这事……虽说几个曹军首级算不得什么像样的功劳,但能让叔父觉得自己往来辛劳,也是很有用的。这位小郎君实在是个体贴人,晓得突然来个意外之喜。梅成哈哈笑了两声,靠近雷远,继续道:“小郎君,之前小将军遣人通知我家首领,要急调援军若干,你知道这事么?”

    雷远像是完全忘了这事,经梅成提醒才想起来。他一拍额头,连声道:“对对对!兄长也和我说了,眼下我们兵力不足,所以请梅校尉那边赶紧调集人手过来支援。只是,现下兄长还在前头厮杀……”

    雷远与梅成谈话的时候,丁立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并无言语,这时候才插了句话:“小将军说了,这些事情都由远哥儿负责。”

    他抬手拍了拍贺松:“小将军下令的时候,我与老贺都在场。”

    贺松正从丁立身边经过,被丁立拍得抖了下:“啊,对。我也在。”

    梅成压根不在乎丁立的解释。虽说他并不将雷远放在眼里,但左右都是雷氏宗族私人,又不是朝廷经制之师,难道还要雷远像模像样拿出兵符来吗?他摆了摆手:“如此最好。支援人手马上就到。我自去复命了,小将军那边,对我家校尉可有什么吩咐么?”

    雷远沉默了会儿,慢慢地道:“请梅校尉尽量加固台地的防御设施,说不定很快就要用上了啊。”

    “这个只管放心!”梅成信心十足地道,随即向雷远行礼告辞。

    丁立陪着梅成离开。

    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后方山道上步声隆隆,他带了数百名士卒回来。这个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现有的将士数量之和。

    “本来还有些带伤不堪作战的,我没要,让梅成捎回去了。”丁立道:“这些人就是当初跟随小将军进驻六安的那批,里头有些是老贺和刘宇的部下,还有几拨人,是苏氏、蔡氏、俞氏几家的部曲。听他们说,他们溃退到擂鼓尖以后,有很多零散的小部队已经被梅乾收编入自家队伍了。”

    他冷笑了几声:“小郎君说的一点没错。要不是我们打着小将军的旗号发令,只怕这厮什么都不会给我们留下。”

    “贺松!”雷远点了点头,唤道。

    “在!”贺松已经远远看到了自己的老部下们,他连忙疾步向前。

    雷远道:“由你和丁曲长一起来整顿分配这些兵力,动作要快!”

    贺松愣了愣,随即躬身道:“遵命!”

第四十八章 整编

    前方山道中,厮杀战斗的声音猛然激烈。

    那是最后的曹兵在决死反击。

    而雷远反而不再注意这些。邓铜豪勇,郭竟剽悍,而王延用兵坚实,这三人各有其独特的才能,解决这些垂死挣扎的曹兵,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更关注的是梅乾派来的“援兵”。

    此前雷脩带去六安的部队,有雷氏宗族自家部曲一千余人,领兵的本是贺松和刘宇两名曲长,后来刘宇战死了。另外,陈兰、梅乾和各家豪族的部曲合计也有一千余。合计总数在三千出头。他们在连续的作战中遭受了剧烈减员,其中有战死的,也有许多逃散的。最后在雷脩掩护下,由梅乾带领着退至台地据守的人数,大约剩下其中半数。

    高强度的连续作战导致许多有力的军官战死了,失去军官的士卒很快就被打乱了编制。这时候,某个地位较高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拥戴,将他们收编为部下。这几日里,梅乾显然花了不少工夫在这件事上……或许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这个,他的精力并没有摆在与雷脩配合作战上。

    这种操作,其实算是当时豪族之间彼此争竞倾轧、竭力扩充自身力量的常态。此前雷远带领部众翻山越岭的时候,路途尚未过半,依附民众便被同行的豪族樊氏招揽去三成,他们甚至当着雷远都不忌讳。

    雷远预料到了这种情形,他清楚自己在梅乾这等大豪面前断然是没有分量的。所以他隐瞒了雷脩的死讯,让丁立派出一名精明的部下,以雷脩的名义要求梅乾派人支援。

    他和丁立已经想好了,一旦梅乾所部前来,就立即压制领兵的梅乾下属,必要时不惜杀人;然后,再拆分援兵,以之补充自家的实力。谁也没有想到,梅乾竟然如此敷衍。本人部下建制完整能打硬仗的兵力竟然一丁点都没有出动,派来的大部分都是建制崩散、乱成一团的溃兵。

    “你看,好在梅乾还不知道我兄长战死的消息。如果被他知道了,我们再怎么要求,都不可能从他嘴里掏出半点东西。“雷远淡淡地道。

    丁立冷笑不已:“好在小郎君想得周全,真要给梅乾知道了,岂止掏不出东西?恐怕我们都会有大麻烦了。”

    丁立真是个聪明人,雷远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两人都知道,随着雷脩的战死,很多人的立场都需要重新确定,在此之前,须得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们,用最谨慎的手段来测试他们。现在,梅乾没有通过测试。

    荒诞的是,正因为梅乾毫无责任感的举动,反而给雷远等人带来了巨大的便利。雷远所掌握的这支力量虽然因为连续苦战而遭削弱,但他们的编制是完整的、骨干是坚强有力的,所欠缺的只有基层的士卒数量罢了。他们能够像吸收水分的海绵那样轻而易举地收编这些溃卒们,进而将他们重新凝聚成坚硬如铁的整体,显著充实部队的战斗力。

    更重要的是,通过分配调拨这些战士的过程,将会进一步加强雷远对部队的控制,让他能够真正的拥有一支可用的武力。在这个世道,还有什么比掌握实力更重要的事呢?

    雷远沿着狭窄山道快步走去,与那些鱼贯前行的士卒相向而过。在雷远过去的生涯中,很少近距离地接近普通将士们,更不要说一一端详他们的相貌了。现在,当雷远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他看得清士卒们或年轻或衰老、却同样满面风霜的脸,看得清他们带着疲惫和麻木,却依然显得坚忍不拔的神情。有些士卒好奇地看看雷远,又把视线挪回去,继续前进。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雷远甚至觉得,士卒们手持刀枪、默然前进的姿态,具备某些特殊的力量,他们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倒更像是某种金属浇筑成的、能够托举起万钧重负的塑像。当然……这显然是雷远的臆想,这些人,只是遭受战争折磨的普通士卒而已,想要将他们组织成顽强善战的军队,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雷远向丁立喝道:“老丁,我们时间紧张。你别胡扯了,抓紧!”

    丁立正在和队列中某个熟悉的将士开着玩笑,这时候便大声答应着,脚步咚咚地跑了过来。而在队伍另一头,贺松已经神色严肃地与自己的旧部站在了一起,开始宣布小将军雷脩战死、雷远接替指挥的消息。

    这批士卒合计六百六十五人。其中百余人,原是贺松的属下。从六安城中撤离时,贺松本人带领骑兵紧随雷脩,让一名副手带领步卒先行撤离。结果这名副手在半道上坠崖,剩下的几名什长勉强维持着队伍,直到这时回到贺松的掌管。

    其他的五百人左右里,有两百人是陈兰部下曲长陈夏所部。此前陈兰答应派遣两百名精锐与雷远等人前往支援,但因为陈兰的部曲分布较远,调集不易,只得待次日取齐后自行出发。为此,邓铜在军议上还嘲讽了陈兰几句。陈兰倒也是个要体面的,次日派遣自家的好手前来,并不耽搁。梅乾在往前线调集人马的时候,令陈夏跟随着一起到达。

    再剩下的那些,有雷绪指派至雷脩所属的另一名曲长刘宇的部下,也有另外几家豪族的部曲。他们当中的中层军官大部分战死了,递补上来的头目水平良莠不齐,有的团队维持着一定的战斗力,有的团队根本杂乱无章。梅乾之所以尚未将他们收编,大概就是因为来援和统属都太复杂的关系。

    不过,雷远的手段显然比梅乾更强硬。大敌当前的时候,他也根本没心思去顾忌任何人的想法。除了令贺松重整自己的部属以外,他毫不犹豫地彻底拆散了那些人,将他们分别配属到丁立、邓铜、郭竟和王延的部下。

    这些将士们都是应雷绪的命令划归雷脩的,在六安城中就有在雷脩麾下作战的经历。现在雷脩既然战死,雷远以雷脩之弟的身份接替指挥,可以说理所应当。何况丁立、邓铜、郭竟、王延这几人,都是有经验的军人。他们立即就任命什长、伍长,自己也主动去认识新的部下们,与他们谈话聊天,互相介绍。

    丁立和邓铜本身都是雷绪部下有名声的重要部下,很容易获得士卒们的认可。而郭竟和王延这几日里也初步构建了自身的班底,包括郑晋、王北等扈从中的佼佼者,也担任了军官。更重要的是,这几人的过去数日里曹军酣战的经历,足以慑服他人;再加上一些恩威并施的手段,编成部伍的进度就非常快了。

    没过多久,山道中就响起了渐渐熟悉的士卒们彼此吹牛胡扯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口无遮拦地说起了荤话。对这些底层的战士来说,在谁的手底下作战不都得出生入死?当兵吃粮而已,他们认同的只有身边的同伴和顶头上司,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归属感或者认同感。

    当然,这样的大动作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这种情绪主要来源于一些屯长、什长之类的小头目,他们在军中有一定地位,也习惯了效忠于某一名豪霸。他们窃窃私语着,嘀嘀咕咕地抱怨,但这些不满的情绪,很快就被惊骇所取代了。小将军战死,曹军凶猛追击的消息立刻就打消了他们想要做些小动作的念头。

    只要不是白痴就该明白,当下形势恶劣超乎想象,所谓军法苛严,就是为此时而设。这种时候一切都为战事所需,谁敢生事的话,斩你首级又如何?瞪大眼睛看看,曹兵的首级正在被一个个斫砍下来,堆积在山道后方;里头便是多一个乱兵的脑袋,那也不显眼啊。

    跟着援兵一起过来的,还有两驼子烤饼之类的干粮和饮水,雷远便将之完全分给士卒们,让大家先吃饱。为了增强士卒们的联系,他亲自带着粮食,将之一一发放到各个什伍,前后花了小半个时辰,竟似乎比打仗还累。

    整编这些人以后,丁立、邓铜和贺松的下属兵力都有所恢复,而郭竟、王延二人也都充实了部下,俨然都是实力足备的曲长了。光看人数,较之雷脩从六安城退出时的直领兵力,反倒更强些。其中,丁立、邓铜、贺松各指挥一百五十人上下。贺松的老部下重新归队,雷远看得出,贺松很是高兴。郭竟也带着一百五十人,王延领着五十人作为雷远的亲卫。这二百人当中的重要职务,大半都由雷远原先的那批亲卫出任,可以说是被雷远紧紧抓牢的兵力。

    另外,还有陈夏所领的两百名精锐战士。陈夏本人是陈兰的族亲,也是陈兰麾下出名善战的豪杰之士,丁立、邓铜等人与他彼此认识。

    陈兰是江淮豪霸中地位仅次于雷绪的强人,雷远自然不能慢待他的亲族部下,于是客客气气地与之会谈。好在陈夏虽然生得凶恶,却好说话,他固然对于雷脩的战死十分惊骇,但既然丁立、贺松、邓铜这三名雷氏宗族中有力的军事指挥官都选择支持雷远,他便也认可雷远的指挥。

    又过了一会儿,各个曲长陆续完成了手头的事务,回来复命。王延往老树下搬了几块石头,早到的,便坐在石头上等待。待到几名军官聚齐,邓铜当先问道:“小郎君,仗已经打胜了。你说接下去该怎么办?”

    邓铜似乎在适才的厮杀中发泄了过于旺盛的怒火,这会儿显得明白了许多。他这人固然粗猛,毕竟不是真的蠢货;哪怕有些事想得慢点,到现在也该想清楚了。

    对于在这个世道挣命的武人来说,做个手下没兵的光杆将军,那比死了还不如;手下有兵才有底气,才有命!这会儿既然各自都充实了部下,基本的安全有了保障,雷远从他们的眼神便可以看出,各人的心情好像安稳了许多,对自己的态度也渐渐恭敬了。

    这样很好,接下去的问题,让我来一个个解决。

第四十九章 道理

    接下去该怎么办?

    这不该是个问题,雷远此前向雷脩提出退回台地、据险而守,雷脩也认可这个方案。但雷远知道,邓铜问的并不是这个。

    在场的军官们中间,邓铜、丁立、贺松这三人,都曾无数次与雷脩共同出征作战,与雷脩关系密切。雷绪将部曲的指挥权交给长子,本来就有为他培植班底的意思,这些曲长们也早已明白自己将要效忠的对象。

    但雷脩的死改变了这一切。失去长子的雷绪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把他们三人视为导致宗族继承人战死的罪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自责、痛苦、忐忑、畏惧……直到雷远告诉他们,还有一条新的路。

    为了这条新路,他们遵从雷远的意见,与曹军恶战一场,又配合着蒙蔽了梅乾,从他手中迫出了兵力充实自身。然后呢?每个人都在等待雷远给出下一步的方案,只不过邓铜这没耐性的第一个跳出来而已。

    “接下去该怎么办吗?”雷远沉吟道:“虽然当面之敌已被消灭,但曹军很快就会调兵追来。我还是那个想法,须得退回台地去,据险而守。你们觉得如何?”

    邓铜点了点头,又看看贺松,再看看丁立。

    道理是没错,然则……是我嘴笨,还是小郎君有意拖延?你们俩倒是说说话啊!

    贺松瞥了丁立一眼。

    丁立轻咳一声:“小郎君说的不错,退回台地自然是必须的……只是……”

    “各位,我们不在此地继续作战了吗?”刚从台地赶来的陈夏莫名其妙地看看眼色乱飞的场景,忍不住开口问道。

    此前丁立派人到梅乾驻扎的台地,急报说曹军攻势猛烈、我军抵御艰难、亟需援兵云云。是以梅乾调集人手的时候,刚刚抵达台地的陈夏便主动请缨,他也鼓足了精神,决意与曹军厮杀到底。谁知来此以后,却发现局面与预料的完全不同。

    若说恶劣吧,眼前追击来的曹兵刚刚被尽数歼灭,自雷远以下的将士们作战英勇、组织有序,看不出败兵常有的颓丧神色……自己这些人的支援似乎并不是必须的。可要说局势良好?威名震慑江淮的小将军雷脩已经战死了,眼前这些将士们个个疲惫、身上带创的十有七八;谈到雷脩的死,他们的沉痛惊惶之情更是发自肺腑……但他们为什么要瞒着身处台地的梅乾等人呢?眼前这几个人究竟在想什么?他们想要做什么?我又搞错了什么?陈夏感觉脑子已经完全糊涂了。

    “老陈,这里的山道狭窄,兵力铺陈不开。真要是曹军发狠,非要以命换命,我们划不来的,所以,非得尽快退兵不可。”丁立向陈夏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好,好。”陈夏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他感觉自己问了多余的话,很显然,其他人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既然各位都同意,那么待将士们稍作休息,我们就启程往台地去。”却听雷远缓缓地道:“但在此之前,有几句话我必须说清楚。”

    众人纷纷道:“小郎君请说。”

    “我信不过梅乾。”雷远叹了口气,环视众人:“我不是说梅乾对宗主有贰心,他是纵横江淮数十年的豪杰,我素来都尊重他,也相信他对宗主的忠诚。但这次,他受宗主的指派辅佐我的兄长,结果一路上都怯战、避战,让我兄长及其部下们在最危险的地方流血牺牲。从六安到这里沿途上百里的拼杀血战,他可有参与半分?他只会躲在后方收拢兵力!”

    淮南群豪间的关系松散,只是诸多豪武家族的联盟罢了,并非上下统属;但公然指责一位声望与实力兼备的大首领,那也是极罕见的。偏偏雷远说的又不无道理。

    “没错!“贺松咬牙道。他是在这场战役中自始至终紧随着雷脩的亲密部下,所见所闻,比其他人更有说服力:“梅乾在六安城中就胆怯畏惧,推说自己受伤不能厮杀,成日里躲在安全所在。后来我们撤离六安,小将军亲领骑队断后,经历了无数次苦战恶战,从来没见到梅乾相助半分!”

    邓铜随即跳了起来:“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昨日我们经过台地时,请梅乾这厮调拨兵力相助,结果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他说……”

    “他说,他忙着在台地搭建防御设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丁立冷冷道。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邓铜握紧双拳,怪眼圆睁。

    贺松皱着眉头。

    丁立垂首不语。

    雷远关心地端详这三人的表情,并不言语。

    郭竟和王延一左一右站在雷远身后,肃然扶刀而立。

    陈夏的位置本就靠外侧些,于是他不露痕迹地起身,退后半步,仰头看着天空中一只孤鸿,慢悠悠地飞过去,飞过去。

    片刻之后,雷远徐徐道:“各位都看得很明白,若非梅乾怯敌避战、敷衍塞责,我的兄长何至于战死?那么多的袍泽弟兄,又何至于战死?他受宗主所命,担任我兄长的副职,可他的所作所为,哪里有半点副职该有的样子?沙场上的胜负本是常事,但出现这样的局面,梅乾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他原本踞坐在石块上,这时改成半蹲,略微伏下身子,也压低了声音:“我们要撤退到台地,是为了更好的与曹军继续作战。可是,到了那里以后,小将军的死讯就必定瞒不住人。小将军既然不在了,我们听谁的?听梅乾的吗?谁能保证他不会胡乱指挥、不给我们添乱呢?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拿小将军的战死大做文章呢?最重要的是,这个有罪之人何来号令我们的资格呢?”

    贺松情不自禁地离开坐着的石头。他也半蹲下来,向前凑近一步:“小郎君,你的意思是?”

    “我们现在手头有八百来人,其中的骨干都是靠得住的自家兄弟。而梅乾能动用的人手应该与我们差不多,其中有半数是临时收编纠集的败卒……我想,与他相比,我们的力量至少不弱,甚至可以说足够了。凭藉这个力量,我们可以和梅乾讲讲道理。”

    “讲道理?”

    雷远加重语气:“是的,讲道理。过去几日里小将军战死、这么多的将士身亡,究竟是因为什么?这其中的是非功过,难道不应该论个清楚明白么?如果不把这道理讲清楚,如何能让将士们上下一心,全力抗敌?”

    贺松看看雷远。

    雷远郑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他又看看丁立,看看邓铜。

    “我听小郎君的。”贺松用手掌拍击地面,下定了决心。

    “你们呢?”雷远又问。

    丁立轻松地道:“我自然是听小郎君的。”

    “讲道理好啊!”邓铜也狞笑道:“梅乾这厮……我饶不了他!”

    这是何等凶恶的盘算!陈夏简直听不下去了,他又退了半步。

    不是都说,雷绪的次子是个远离行伍的文质书生吗?还有人说他性格温和宽厚,甚至有点软弱……眼前这人,哪里有半点温和宽厚了?分明是个心机深沉的厉害人物!陈夏总算明白了,眼前这局面,显然是雷远要与梅乾争夺权利,甚至不惜发动火并。而眼下这几人谋划的事情,很可能就会变成淮南群豪中两家大族的对抗,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小小曲长,为什么会参与到里面?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陈夏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忽然间衣物就被汗水浸透了。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同时疯狂地动脑,想要找到一个让自己脱身的办法。可是,却始终没有办法。

    他往后撤步的动作反而引起了雷远的注意。

    雷远向他挥了挥手:“陈曲长,请到这里来,我正有事要问你。”

    陈夏的身躯猛然僵硬,随后才顶着郭竟仿佛要暴起杀人的眼光,慢慢坐回原处。他心中叫苦连连:看这架势,怕是要逼迫我参与其中啊。

    陈夏本是东平国章县人,自幼勇健善斗,在乡里为轻侠。黄巾乱起时他应募从军,曾转战冀州各地,归来却发现家乡毁于战火,族人大都星散。他和仅剩的十几个族人相约往江东避难,不料半路上族人染时疫滞留庐江,才被陈兰厚遇招揽,以族亲相待。然而哪怕数年过去了,陈夏在内心深处并不把自己当作江淮豪右的一份子,他所想的,只是对陈兰有所回报,然后就能找个机会去江东,过几年安生日子。

    对陈夏来说,战场厮杀是他早已习惯了的,不过是凭刀枪说话。可是上层的利害倾轧,那就太复杂了。陈夏昔年从军时不是没见过,自家人陷害自家人,比斗敌人还狠!

    倒不是对雷远有什么不满。雷远对他算得尊重。但想到接下去会发生的事,陈夏仿佛就见到无数同僚互相厮杀,血流遍地。这场景让他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即就逃离这个地方。可部属们都在远处,自己孤身一人在此,只怕逃不了几步,就被七手八脚地抓回来,唉,何必自取其辱呢?

    雷远又在挥手:“陈曲长!老陈!”

    陈夏紧走几步,干笑道:“小郎君,找我何事?”

    雷远客客气气地起身,拉着陈夏的胳膊,让他站到众人中央:“到了台地以后,我们还是要与曹军作战的,所以现在须得早做点准备,对不对?来时,我看到梅校尉在台地修筑了一些防御设施,那好得很。只可惜当时忙于赶路,知道个笼统,却未曾细看。陈曲长能否为我们说说,这些防御设施的细致情况?”

    陈夏的汗水已经像瀑布般流淌下来,他觉得头晕目眩,勉强挤出个笑容:“这个……这个……”

    就在他惶惑不安的时候,樊宏从山道后面疾奔而至:“小郎君!曹军!第二批曹军距此不远了!很多都是着甲的精锐!”

    “倒是很快啊。”雷远感叹了一声。他看看四周,只见军官们俱都惊动。

第五十章 迫停

    这一段山道沿着连绵岩壁展开,仿佛极蜿蜒的弧线,山道两端隔着深谷相望,直线距离并不很远。樊宏通报曹军到达的消息不久,雷远等人就看到了对面谷口处的曹军。道路边掉光树叶的林地树杈稀疏,遮挡不住曹军密密麻麻的黑色身影,他们越来越近了。

    这支部队与此前狂奔而来的轻兵不同,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身着铁甲,头戴兜鍪,手中持长刀大戟。虽然身披重甲,可他们行动矫健,在山道间自如前行,哪怕隔着山谷,都能感觉到他们气势慑人如将要扑食的成群猛兽。

    要知道士卒在作战的时候,光是随身携带的兵器、食物、饮水这几项,通常都要十来斤,这还不算皮甲等物。若是全身重甲的甲士,甲胄和兜鍪加起来,三四十斤都是常事。全部穿上以后,合计四五十斤的重量,寻常人别说跑了,走动都很不容易。

    通常来说,只有大将直属的极少数精锐,才能够在远远超过常人的食物供给和长期艰苦训练的作用下,形成全员着重甲的充沛体力。这样的精锐无不是大将赖以建功立业甚至保命的底牌。譬如张辽昔日在飞将麾下时的同僚高顺,就以七百人的陷阵营威震天下,“所攻击无不破者”。

    眼前这些曹军甲士能全副武装地翻山越岭,在蜿蜒山道中迅猛追击,毫无疑问,他们是曹军的精锐,是张辽麾下用来打硬仗的强兵。

    这样的场景,使得山谷对面刚刚整编完毕的将士们感到了惊恐。毕竟他们只是江淮豪霸们临时组织起的部队,本来就不能时刻做到严整肃然,更不消说大规模整编也带来不安。随着进入到视野的曹军渐多,将士们的队列肉眼可见的躁动起来。在恐慌的人群甚至包括了很多新被提拔的什长和伍长。刚才的战斗中,雷远正是依靠他们的勇猛拼杀才取得胜利。可是当曹军真正的精锐来临,几乎每个人都想到了小将军的死,想到了随后的那场溃逃。

    邓铜、贺松等,都是经验丰富的军人。他们很清楚,这样的躁动,几乎便是军队全面失控的前兆。而曹军如果趁机杀来,那就是一场惨不忍睹的大溃败。在他们数十年的军旅生涯中,都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敌军猛攻,己方的前队迅速瓦解,后队一哄溃逃。军官们想要阻止士卒溃退,却连他们自己也被崩溃的人流推拥着向后奔跑。溃退一发不可收拾,越不能组织起抵抗,越是死伤惨重;越死伤惨重,越是夺路逃命……最终势如山崩、互相践踏、一片惨叫、丢盔弃甲。

    想到这一幕,自邓铜、贺松以下诸人无不惊骇。

    但雷远却很镇定。

    曹军的主力比预想中来的更快些。当你面对着曹营首屈一指的名将时,本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对手的迟钝上。但这里毕竟是深山,无论敌人再凶猛、再勇敢,其用兵终究要受限于对地理条件的判断。越是名将,越是如此。在这样的环境中,即便勇猛如张辽,在发现前部轻兵被歼灭之后,也会犹豫,也会谨慎。而这种犹豫和谨慎,就是雷远下一个举措的基础。

    通过之前的战斗和部队整编,雷远已经在这场大溃败中纠合起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是山道前后皆敌的状态并没有改变,无论对张辽还是对梅乾,都还有很多事要一件件做。

    雷远深深吸口气,深深吐气。

    待要说话,只听贺松大声道:“小郎君,你立即走。只要动作够快,我们可以在曹军之前退到擂鼓尖台地!”

    不,这样狼狈的退回去是不行的。那只会让所有人成为梅乾的盘中餐、垫脚石。

    雷远瞥了贺松一眼:“不必着急,先整顿队伍。”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戎服上的灰尘,沿着山道,向队列后方悠然走去。

    郭竟和王延立即紧随着他。

    其他几名曲长莫明所以地互相看看,俱都茫然。

    贺松猛地跺了跺脚,也跟了上去。其他人连忙追着。

    雷远身着浅灰色的戎服,腕、肘等处用细绳收紧,外罩简单的皮甲,因为年纪尚轻,身材略有些单薄;他的面上虽然满是尘灰污渍,却掩不住清举容貌,肤色也显得白皙,与饱经风霜的武人大不相同。这样的形象,不像是一军的总帅,倒像是在山间行猎的贵胄风雅子弟。

    这个时候,他单手扶着腰间挎着的长刀,不疾不徐地沿着山道往后,踏着沿途尚未收拾的尸体,踏着因浸润鲜血而湿滑的地面,从一个个将士的身前走过。

    雷脩的老部下们,很多人都认识雷远,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小将军喜爱的弟弟。有些人立刻想起,不久前阻击张喜的胜利,几乎完全出于他的谋划。据说,小将军死后,雷远就是新的首领。看看邓铜、丁立那几个曲长都很服膺的样子,这显然是个挺好的选择。

    淮南群豪进入灊山后派出支援的精锐甲士们,也都认识雷远。在他们眼中,雷远是个精明强干的同伴,且已在军议上被推为负责救援的首领。那么,既然首领已经在这里,大伙儿安心等待命令就行了。

    还有些败兵们不认识他。不过,难道没看见曲长们都老老实实地跟在这年轻人后面吗,显然这是个大人物。看,他还冲我们笑了笑,好像很和善,而且还很有把握的样子嘛。

    雷远心平气和地从将士们的身前经过,有时候和熟人打个招呼,有时候给明显紧张的士卒开个玩笑,让他们放松些。他的话有点多,几乎称得上啰嗦。甚至有个士卒已经害怕到手脚发软了,雷远也不发怒,只是捏着肩膀,强迫这士卒站直站正,然后继续往山道后头走去。他的体格虽然瘦,手劲却很大,捏得那士卒肩膀生疼。

    更多时候,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每一个人,他的神情中并无威严,甚至可说太过轻松自在了。可在这时候,这样的神态却偏偏就能让人放心。

    在这个没有政工体系的年代,一支部队的状态可以说完全系于主将一身。主将的坚定或动摇、勇敢或怯弱,都会直接影响每一个士卒,再由士卒间的交流和共鸣十倍百倍的放大。于是随着他一路走过,原本躁动不安的队伍慢慢安静下来,队列也渐渐恢复整齐。到了队伍的后半段,许多将士们甚至主动地肃立,向着这位年轻的、被许多人寄予期待的首领行注目礼。

    没过多久,雷远就走到了队伍的末尾。

    从这个位置往西北方向去,山道经过连续两个陡折、一处下坡,然后走向掉了个头,再经过两里地就连接到山谷对面曹军所驻足的道路。如果是在平野之上,这个距离几乎已经可以视作同一片战场,阻止曹军立刻攻来的,几乎只是地形的复杂变化而已。隔开两支军队的深谷,也在这里到了尽处,如果站在山道边缘向下看,可以看到谷地的边缘有片野桂花树,稀稀拉拉地沿着陡坡向上方生长。也许是山中地气温暖的缘故,野桂花竟然在这时开了,金黄色或白色的花簇大团大团地蓬勃绽放,与深秋的阳光呼应,令人如入画中。

    雷远眸光微沉,赞叹地注视着这片挥洒着生命力的美景,一时仿佛忘记了身在杀戮战场。而当他抬眼的时候,发现了隔着野桂花林的山谷对面,身披黑色鱼鳞铁甲,头戴黑色兽面兜鍪的中年武士正在大队甲士的簇拥下昂然而立,冷冷地凝视着他。在那中年武士的兜鍪上,一根红色的羽毛格外醒目。

    那是张辽!

    “哈哈……”雷远轻声笑了起来,挥了挥手。

    “小郎君!”随侍身边的众人无不惊骇。

    你在做什么?那可是张辽!那是就连勇武绝伦的小将军都无法抵敌的、可畏可怖的敌将!

    “别慌,别慌!我说过,我们要赢一场,要让张辽感觉到痛。这场胜利会迫使敌将做出权衡。我们表现出的力量越强,就越会迫使他犹疑不定。你们看,曹军已经止步了。”雷远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都不要慌,打起精神,给我站稳了!”

    这时候只要稍微露出怯意,曹军就会追杀而来吧。除了装腔作势地站着,貌似也没有其他的应对办法了。于是,所有人就矗立在雷远身后,一动不动。这群“贼寇”、这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丧家之犬和各种战争中的失败者,就这样与对面那威严的大将对峙起来……许多年后,这一刻或许将会他们人生中最值得夸耀的经历吧。

    “然后呢?”过了一会儿,邓铜忍不住问道:“这样子有点蠢。张辽可能会张弓搭箭,把我们一个个都射死。”

    “不会。张辽是智勇双全的战将,不是一勇之夫……他知道什么事值得去做,什么事不值得去做。”雷远继续站立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确定自己的判断,转身道:“走吧!他们暂时不会追来的!”

    一行人紧跟着雷远,沿着来时的山道折返。

    郭竟落在队伍末端,面对着张辽的方向慢慢退后,直到他觉得安全的区域。

    一行人就这么走了一遭,对面山道上的大队曹军虎视眈眈,却并无行动。这支曾经历无数厮杀血战、从来有进无退的曹军精锐,出现在众人视野后,很快就停止了前进。

    这是为什么?

    邓铜已经完全掩饰不住自己震骇的表情,他瞠目结舌地问道:“这怎么可能?这这……小郎君,你难道有什么神仙之术吗?

    邓铜这厮,哪怕想要表达忠诚的时候,说的话也是那么粗糙。雷远摇了摇头,不打算向邓铜作任何解释,有时候,保持一些神秘感,更有助于使这些桀骜的军人产生敬畏。

    他略微加快些脚步:“张辽不知道我们的底细,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吗?诸位,传令让所有将士们行动起来!我们立即往台地方向撤离,争取来的时间可不能被白费……接着怎么办,我们在路上安排!”

    “是!是!”军官们纷纷答应。

    雷远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十分客气地拉着陈夏的胳臂,让他走在自己身边:“老陈……刚才本要请教梅校尉在台地的布置,你可别忘了。就趁这会儿,给大家好好说说罢!”

    陈夏想要挣开雷远,可是山道前后都是雷远的部下,他们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客气样子,走动的姿态却分明随时将要暴起。刚才我们干了什么?接着又要干什么?陈夏感觉自己完全茫然了。他的手脚冰冷,瀑布似的汗水又一次从额头上淌下来。

第五十一章 目标

    当雷远等人沿着山道往后退走的时候,张辽双手抱肩不动,就站在原地凝视着。深秋时节,岩壁上的藤树大都枯死,露出灰色的嶙峋山岩。张辽可以清晰地看见山岩间穿行的道路,也看见了在道路上有条不紊地整理着队列、显然将要继续后撤的贼寇们。

    他甚至还可以看见那些曹军轻兵的尸体,它们散落在山道上和陡坡悬崖间,有些血肉模糊,有些身首异处。毕竟隔着山谷,张辽看不清他们的面庞,但他记得其中许多人的相貌。这些将士都曾是活生生的人,张辽知道他们的籍贯、知道他们家里有几口人、知道有人准备打赢这一场就回乡娶亲;可这些人受张辽所命追踪贼寇,须臾之间再会时,却已变成了遍地横尸。这样的损失是张辽难以承受的,使他感觉到强烈的怒意和警惕。

    他还看到了贼寇的尸体,数量也不少。很显然,轻兵们在这里与贼寇有过一场恶战。贼寇们依然保有着强大的反击能力。

    此前双方在山口恶战不休,山道被忽然倒伏的巨木阻挡,几乎令张辽本人吃了大亏。张辽立即令人砍伐树木开道,做好了不惜代价强行突进的准备,谁知后来发现,阻击的贼兵忽然之间就退走了。原本几番攻打不下的山道,变得如退潮后的沙滩那样干干净净,这情形让张辽和朱盖都一时愕然。

    好在贼寇们跑得太快,有几名行动不便的伤者被他们抛弃了。张辽立刻将之提来询问,一问才知:最近几日在前线与自己搏战的贼首雷脩,已经死了。

    这雷脩乃是淮南豪霸首领雷绪之子,久历战阵,素以雄武著称,是此次淮南豪霸联军与曹军对抗的实际指挥者。说来也是可笑,这个强悍贼首居然不是死于战场上刀枪并举的厮杀,而是倒在一支流矢之下。张辽下令弓箭手仰射上方山道的时候,本打算以此掩护己方砍伐倒树的士卒,却不曾想获得了如此重大的战果。

    在二十余年的戎马生涯里,张辽见过许多如雷脩这样颇具才能和威望的敌手。他们本该追随明主建功立业,无奈却走错了路,最后身死族灭,埋入这乱世中无人知晓的累累尸骨之中。而后,正因为他们的才能和威望,所以他们的死必然引起本方的崩溃。张辽每每会为他们毫无价值的死亡而感慨,随即用猛烈的作战,将他们生前所维护的东西彻底粉碎。

    可眼下的情形却让张辽难以索解。虽然失去了善战的首领,但这支贼寇并没有真正溃散。或者说,他们在溃退了一段距离以后,很快就重整旗鼓了,甚至还以一场漂亮的伏击,歼灭了追踪而来的曹军轻兵。

    贼寇的兵力也得到了补充,张辽在山谷的对面看得清楚,仅仅是在视线所及的山道上,就有千人左右。那应该是贼寇的本队中调来的兵力,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适才与自己隔着山谷对视的那几个人,就是贼寇的新首领了,却不知是何等人物?他们居然就这么坦然地与自己对峙着,竟然没有什么动摇的姿态,自从曹公芟夷群雄,渐渐奠定北方霸主的权威以后,张辽已经很少看到如此胆大的毛贼了。

    现在他们又开始撤退了,大摇大摆、一点都不着急……这是有恃无恐?还是某种诱敌的动作?

    身边年轻的军校杨肃跃跃欲试地道:“将军,让我去吧。只要两百人,保准杀穿他们的队伍!”

    张辽既然亲自率军深入天柱山中,作为副将的朱盖就停留在山口处,负责建立大营,并转运兵力和粮秣物资。这时候紧随在张辽身边的,是他本部的得力军校杨肃。

    杨肃字世明,兖州东郡人,是张辽军中特别好斗的几名军官之一。他是飞将吕布在兖州征募的勇士,原本是侯成的部下,后来归属张辽。此人不仅精通马上驰射,也擅长使用矛戟。曹公在黎阳与袁谭、袁尚的大军会战时,杨肃紧随主将张辽反复突阵,一日内斩获甲士首级二十七枚,并协助乐进击杀了袁军大将严敬,由此声名鹊起。

    张辽看着年轻的杨肃,就像看到年轻时剽悍勇猛、无所畏惧的自己。他对杨肃的勇武很有信心,也坚信眼前这帮贼寇再怎么竭力抵抗,终究不可能与自己麾下的精锐之士匹敌。然而,作为独当一面的全军主帅,张辽所考虑的要比杨肃周全很多。

    他笑了笑,问道:“世明,以你看来,贼寇是如何做到歼灭我们前队轻兵的?”

    因为贼寇们人数更多也更凶悍?杨肃几乎脱口而出,但他立刻就明白张辽不需要这种愚蠢回答。

    “嗯,依我看……”杨肃凝思苦想。他也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了,纵使急躁了点,但不缺乏基本的判断力:“贼寇们提早在那处山道设伏,然后当我们的轻兵赶到,他们就以逸待劳?”

    “世明,你想的和我一样。”张辽鼓励了他一句。在这段绵延二十余里别无分岔的山道上,贼寇们能够采取的策略本也有限。哪怕杨肃的猜测很粗略,以张辽的丰富经验,也足可以将之补全。他一边推算,一边说道:“贼寇的支援兵力,应该早就在那处山道设伏了。今日上午的战斗中,他们宁肯坐视雷脩战死,也不出动,这使我们误判了贼寇们的兵力,派遣少量轻兵穷追。而贼寇所处的位置,显然是轻兵们一路狂奔所能达到的极限……于是在那里,他们轻而易举地给了我们一个重击。很显然,雷脩战死以后,贼寇们更加难以对付了。”

    “既如此,我们更应该猛冲猛打,一口气将之消灭,绝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杨肃暴躁地道。

    张辽摇了摇头:“从贼寇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往后四五里,便是擂鼓尖隘口,隘口后方有一个可以屯驻兵力的台地。我问过贼寇的伤俘们,那里现由另一名有力的贼首梅乾驻守,大约有一千多人。你看,现在这些贼寇们正在向隘口撤退,而我们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抬起手臂,沿着前方的蜿蜒山道划了一个长长的弧线:“应该还有三里,或者四里。”

    杨肃茫然想了想,似乎毫无头绪,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张辽叹了口气:“如果我们现在发起追击,那么可以预料的是,当我们狂奔过七八里的山路到达隘口的时候,面对的将会是两千,或者三千的贼寇。而且他们不仅以逸待劳,还背靠着台地,可以从容调动兵力。这样的话,我们面临的局面,便和中伏的前队轻兵们并无不同。”

    归根到底,张辽所部乃是客军,即便临时招募了向导,可在作战时对地理环境的运用,怎么也赶不上这些生活在此多年的贼寇们。贼兵们自然而然就能作出最有利的选择,而张辽只能在事后,才能凭借经验一点点地推算出敌人的用意。

    想到这里,他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恼怒,猛地挥掌拍打在身边的岩壁上:“这可算得够精细啊!雷脩虽死,这帮贼寇却有了一个精于计算、而且冷酷无情的新首领!”

    “将军,那怎么办?”杨肃问道。

    张辽沉吟不语。在他内心深处,强烈的战斗意愿仍然像年轻时那样沸腾着,时时刻刻都在催促他奋不顾身地冲杀向前。但他压抑住这种渴望,他告诉自己,在这时候,曹公需要的是安然平稳的胜利,因而身为主将的自己,或许应当更加稳健些、周密些?

    毫无疑问,雷远对张辽的评价是正确的。这位荡寇将军的的确确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名将。但正因为他是名将,便难免想得较多,也习惯了将种种不合常理的情形加以串联解释。然而,当张辽分析局势的时候,他所见的并非完整的真实,而是雷远刻意展示给他的真实。于是,在此基础上的推算看似一桩一桩若合符节,实则堕入了雷远算中。

    而如果雷远听到了张辽对他的评价,应该会感到受宠若惊吧。

    雷脩战死以后,雷远就毫不耽搁地开始了他的谋划。那并非什么常人难以想象的奇谋妙计,只是切实分析每个人的立场和目标,随后以各种方式加以诱导,使之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慢慢倾斜。比如将士们设下埋伏的位置,这便是雷远反复推算的成果,张辽是经验丰富的宿将,雷远相信他一定能看出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如果雷远能将每个人都纳入筹算的话,那任何困难对他来说都不存在。可惜对于张辽,雷远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将这位曹营名将追击的脚步稍稍放缓,已经是足以令人赞叹的胜利。

    在暂时排除张辽的干扰以后,雷远就可以把精力投注在下一个目标。这个目标现在正位于雷远身后五里的擂鼓尖台地,领兵千人自守。

    在张辽看来,梅乾是贼寇们的首领之一,是令他深感忌惮的、眼前敌军的有力后援;但张辽显然高估了地方土豪们的向心力。在小将军雷脩战死以后,依靠雷绪、雷脩父子两代威望而凝聚的淮南豪霸联盟随时将要四分五裂,构成这个庞然大物的每一块基石都会坍塌。甚至就连贺松、邓铜这些本无自主地位的曲长们,都一度流露出了动摇的姿态……何况梅乾这个从来就私心自用之人呢?

    在雷远看来,梅乾绝非可以依靠的人,而是必欲取之的目标、是通往未来的垫脚石。

第五十二章 隘口

    梅成离开雷远等人的队伍以后,与几名扈从一起,折返回擂鼓尖隘口去。

    通往隘口的这一程山道,并不像前面的山道那样沿着几面陡峭的悬崖起伏蜿蜒,而是猛烈抬高,就在他眼前呈一个个之字形,不断地转折上升。往上看去,台地所依附的那面山峰将阳光都遮挡住了,黑沉沉的,仿佛要倒塌下来;往下看,只见深谷被几面的陡崖围拢,就像一口不见底的井。

    天柱山二十余里险径之中最为难走的一处,就是台地前方的所谓擂鼓尖隘口。那是一段几乎垂直往上延伸丈许的道路,简直不像是路,倒像条石梯。石梯只有三尺多宽,旁边就是悬崖。

    这时候山中的雾气已经完全散去,梅成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悬崖下方间隔数丈高度,有一条更狭小的山道穿过;再往下间隔数丈,还有一条。此前曹军有几支斥候骑兵就是通过这两条山道追及前方流民队伍,据说还造成了一定的损失。梅成想了想,打算向叔父进言,多派些人在这里盯着。曹军骑兵返程的时候,或者放箭、或者扔石头,怎么也能留下几条性命。

    听说雷家的小郎君雷远,就在几日前的军议上提出以精兵扼守此处,这想法倒是和自家叔父暗合。雷续之素日里只知道游山玩水,想不到关键时刻颇有几分见识。

    再往下看,就是谷底了,那里散落着许许多多的零碎,有些像是破碎朽烂的车身、有些像是粮食物资、还有一些是四分五裂的白骨。那些便是历年来在这里遇险坠崖的行旅。四天前,由江淮豪霸们阻止的撤离队伍陆续经过此地时,又给崖底增加了新的堆积物。

    甚至还有昨天的损失……梅成稍微挪动视线,就看到几处新增的惨剧现场。昨天晚上,雷脩退守山道前遣人将马匹送回,结果梅乾派出的接应人员不慎,生生在此地堕亡了好几匹矫健战马。雷脩本人骑乘的青骢马也在其中,现在已经变成一滩血肉模糊了。据说那匹马是雷脩前些日子阻击曹军时的缴获,很受他的喜爱。这位性格强悍的小将军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恐怕不闹上一场不会罢休。

    大概是往正下方注视的时间太久了,梅成感觉到头晕目眩。他猛地挺直了身体,向后退到山道的内侧。

    “走吧走吧!”他吆喝了一声,开始攀登石梯。

    小心翼翼地越过石梯,梅成觉得自己双膝酸软,几乎透不过气来。好在上面的路虽然还是陡,但并不陡得那么厉害了,他没有休息,而是在扈从们的帮助下一鼓作气往上方继续攀爬。

    将要到达台地时,上方有人探了手掌下来。

    “多谢!”梅成握紧那手掌,猛发力蹬地,终于跃上平地。

    见到搀扶之人时,梅成顾不得喘息,连忙深深地俯首下去:“叔父!”

    伸手来扶的,正是梅乾本人。

    外人通常以为,梅氏是足与雷氏相提并论的庐江本地豪霸家族,其实非也。梅姓出于汝南,虽然号称源流上朔可至商汤时的梅伯,但其实算不上大族。梅乾之父曾担任县里的主记室,因得罪了上官而遭诛杀,梅乾也畏罪与乡人食客十数人逃窜入山。此后数十年里,梅乾在江淮之间有时为官,有时为匪,依违于各大势力之间,同时慢慢地招揽势力,这才慢慢跻身强宗豪族之列。

    如梅成这样的部属,说是梅乾的本家侄儿,其实是梅乾这些年来收养的孤儿、乞儿,一律改姓为梅,以壮声势。这样出身的年轻人大约有数十个,梅成是其中最得梅乾信任、地位最高的,因为待人接物都很妥当,近年来常常代表梅乾奔走联络各方。

    台地上的风非常大,呜呜地掠过山崖,吹得两人的衣物猎猎飘动,话声都听不清楚。

    梅乾领着梅成,来到一处新建的箭楼里。

    此前梅乾对雷远等人说,自己忙于修建防御设施,没有多余的力量支援雷脩,这是真的。过去数日里,他组织人手在前后两处台地修筑了栅栏、箭楼、堡垒等诸多设施,这箭楼只是其中之一。

    两人落座,梅乾问道:“雷脩那边,情况如何?”

    “一路且战且退,损失不小。我到前方的时候,亲眼见到他们刚击退一次曹军追击,场景甚是可怖。小将军或许尚有余力,将士们都已疲惫了。我看,若叔父不遣人援助,他们今晚就得退回这里来。就算得了援助,只怕……只怕也坚持不了很久,一日,或者两日,至多了。”梅成答道。

    “数日来的厮杀如此惨烈,雷家猘儿居然还尚有余力?”梅乾摇头叹气。

    雷脩的勇猛强悍,淮南群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从身为袁术麾下大将的雷薄故去后,雷脩便是雷氏宗族赖以慑服四方的利刃。梅乾本以为,这柄利刃在对抗曹公的时候或将遭受挫折,却不知这位小将军竟然强悍到了如此地步。

    想了想,他又问:“你亲眼看见雷脩作战的?”

    梅成连忙答道:“山道斗折蛇行,视野受限,实不曾亲眼看见。只听到杀声震天,还有死伤将士络绎转运回来。听雷续之说,小将军今日早晨与张辽对战,吃了点亏,因此恼怒异常,在前方鏖战不退。贺松、邓铜等人连番劝说无用,反而遭了责骂。”

    梅乾深知雷脩性格刚猛,这确是他的行事风格。梅乾微微颔首,很快把注意力转向另一方面:“雷续之?是雷远么?”

    “正是雷远。”身为大首领梅乾的亲信部下,梅成本没有将雷远放在眼里,毕竟那不过是个不受雷绪重视的小孩子罢了。但去了前方山道一趟以后,梅成感觉到邓铜、丁立等有力的曲长对雷远颇为尊重,又听说雷脩将各种事务都托付给雷远,于是他的言语之中,也不禁客气了几分:“因为小将军在前方鏖战,后方大小事务,现在都交给了雷续之。依我看,他颇得众人拥戴,另外,行事也很客气妥当。”

    他向自己的扈从招手示意,让他们将几个装着曹军军官首级的布袋举起来:“叔父请看,雷续之还特意让贺松砍了几个曹军军官的首级给我。他说,这些算我亲身厮杀的斩获,带回来见了叔父,也有脸面。”

    梅乾哈哈大笑:“雷远这小娃娃倒也有趣,既然他是好意,这几个脑袋就算你的战功罢。”

    梅成惊喜地行礼:“谢过叔父。”

    梅乾不再理会梅成,往台地后方的营寨去。当他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无踪。甚至可以说,他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每一处表情,都被沮丧和失落撑满了。

    梅乾并不是那种擅于征战厮杀的贼寇首领,能够在群豪中占据仅次于雷绪和陈兰的高位,依靠的是他资历和人脉。多年以前,他甚至还是江淮豪霸主要的计划制定者,是事实上的智囊。包括雷绪、陈兰在内的首领们,一度对他言听计从……直到建安五年。

    建安五年时,江淮豪霸们在梅乾的建言之下,降伏于扬州刺史刘馥。

    当时,曹公新收降青徐两地的地方豪霸和贼寇首领臧霸、吴敦、尹礼、孙观、孙康等人,对之极尽礼遇优容,不仅亲自接见彼辈,还以臧霸为琅琊相、吴敦为利城太守、尹礼为东莞太守、孙观为北海太守、孙康为城阳太守。这几乎是割青徐二州、委之于臧霸等人了。而臧霸本人更在不久后升任徐州刺史、威虏将军、都亭侯,得曹公恩宠之深之厚,无以复加。在梅乾看来,江淮豪霸们的实力,绝不比青徐豪霸逊色,而曹公稳定扬州的急切程度,又超过对青徐二州,再加上扬州刺史刘馥单马造合肥,手下连一百个兵卒都拿不出来……这时候己方领数万百姓部曲来投,难道刘馥乃至曹公,不应该扫榻相迎、高官厚禄以待么?

    谁也没有料到,梅乾的期盼最终完全落空。或许因为扬州直面东吴的势力,而合肥左近更是扼守濡须水、施水、肥水北上航线的要冲;要在这周边保留如青徐豪霸那样的半独立势力,从来就不是曹公的选择。刘馥在扬州任上的数年间,修建城池、维护水利以及大规模屯田,莫不征调豪霸们的力量,却鲜少给予回报。甚至连州府中的官吏,也多以另外召集的士子担任,刻意避开江淮豪霸们的举荐。

    因此,对刘馥的降服,是豪霸们极不满意的决定。可他们面对治政手段超群的刘馥毫无还手之力,更没有胆量与威震中原的曹公对抗,于是只能把怨气发泄给提出建议的人。梅乾因此饱受攻击,从此失去了在群体中的主导地位。

    好在局面终究出现了转机。建安十三年,曹公的大军在赤壁被吴侯和刘豫州的联军击败,军事力量受到重创;而扬州刺史刘馥于同年病亡。年底的时候,吴侯趁机以大军威逼合肥。于是梅乾再度出面。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四处奔走,说服了各家豪霸在庐江起兵呼应吴侯,并竭力切断驻扎在南阳的曹军主力与合肥的联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此举不仅将是江淮豪霸们翻身的开始,更会是梅乾本人飞黄腾达的开始。

    可结果呢?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江淮豪霸们又一次失败。这次的失败比上次更加惨痛,以至于所有人都被曹军追赶着,成了丧家之犬。

    对素以擅长谋划的梅乾来说,第一次的选择错误,可以说是运气;第二次,就很难解释了。

    梅乾深深地叹气。

    他对自己说,不能再失败了。

第五十三章 梅乾

    叹气的动作可能扯动了梅乾在六安守城作战时产生的伤口,剧痛使他佝偻下身体,踉跄了几步。身边的护卫们慌忙要奔来搀扶。

    梅乾用双手支撑膝盖,向护卫们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过来照顾。他深信,身为一名首领,不该把虚弱、忧虑或畏惧之类的负面状态表现在将士们的面前。

    他慢慢挺直腰杆,让自己站得笔直。这个动作使得颈部暴露在山中凛冽的寒风中,那风呼啸着刮过干燥松弛的皮肤,就像刀割一样生疼。自从上了年纪,梅乾已经习惯了舒适安逸的生活,好几年没有遇到这么辛苦的日子了。往年这时候,他已经把自己裹得暖和,靠在火炉边打瞌睡,身边还有几个会疼人的小娘子陪着,偶尔暖杯热酒来饮。可现在,他只能穿着一身戎服,在戒备森严的山野间往来巡视。

    毕竟这次失败太惨重了,所有人都在狼狈万分地挣扎亡命,梅乾也难辞辛苦。

    梅乾非常明白,江淮豪霸的这次投机失败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因为各家豪霸家族之间只是联盟关系,没有实际统属,所以雷绪在灊山大营军议时,对梅乾并无指责。但他随即任命自家长子雷脩为断后部队的主将,而以梅乾为副,这就将他的态度表达得至为明显。

    这个任命,既是以梅乾宗族首领的身份来抬高雷脩,也是以雷脩作为雷绪之子的身份来压低梅乾。更重要的是,原本举凡机密无不参予的梅乾,就此被赶出了江淮豪霸的核心圈子。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只会是个在前线作战的军事指挥官,作用与贺松、丁立等曲长一般无二。这样的任命,不仅是惩罚,对自恃资历声望的梅乾来说,几乎也称得上是羞辱。

    只是,这种手段与雷绪素日里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恐怕不是出于雷绪本人,而来自于他的幕僚辛彬。说起来,随着雷绪的身体渐渐衰弱,辛彬的地位愈来愈高,眼看着都要凌驾于几位宗族首领之上了。

    想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梅乾不满地摇了摇头。

    好在,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可以结束。虽然被赶出中枢,但梅乾有足够的人脉来保证自己耳聪目明,据某个老朋友通报,江淮豪霸们派出的使节已经成功接触了吴侯,吴侯会立即派遣使者来接洽,同时再调动军队接应。待到豪霸们归属吴侯麾下之时,原本的联盟自然瓦解,各家豪族自凭本事在吴侯手下发展,梅乾可不觉得自己会输给旁人。

    梅乾听人说起过,在吴侯那边,士卒部曲都由家族世袭,身为武将者能直接领县,自征赋税,如果驻军的地点合适,还可以讨伐山越充实自身的力量。如此看来,吴侯真是个宽厚之主。既如此,梅乾格外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多的收揽实力,这样的话,在向吴侯请求授官的时候,也好多些份量。

    所以他从六安城撤离以后,并无意与曹军积极作战,而是竭力稳住阵脚,一路后退……这得感谢雷绪,若非雷绪把自己派来,哪来那么好的条件行事?现在他在台地聚拢的部下超过一千人,这些人虽然都是败兵,但本是各家豪族凑出的精锐,无不久经沙场,只消稍稍加以编练,就是一支善战的军队,再加上他保留在本队的五百人,这是他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强大实力。

    更重要的是,实现这一目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因为有雷脩那个好战的勇夫在前头顶着呢。按照梅成的判断,雷脩还能坚持一天或两天。这个时间足够梅乾彻彻底底把部队整合,然后,当雷脩终于坚持不住溃败回来的时候,梅乾将会拯救彼等,并且凭借着早就据守要隘的先见之明,赢得更多人的支持。

    再往后,就可以昂首重回淮南群豪们的核心圈子,先在天柱山中尽快重开军议;再说动与自己交好的宗族首领们,大举攻讦雷脩作战不利、损兵折将,从而一举恢复、甚至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

    当然,最终要和曹军斗上一场的,梅乾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为此,尽快加固防御措施是当务之急。梅乾转身过去,扫视着横贯在狭窄山道和台地之间的三道木栅,考虑是否来得及搬运土石,把木栅后的地面垫高。到时候将士们站在垫高的地面上,无论射箭和是砍杀,都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你!过来!”他随手指了一名正带领部下们搬运木料的什长。

    那什长满身大汗,一溜小跑着赶来,梅乾并不看他,而是指着木栅吩咐:“从这里,到这里,地面都要垫高,土石就从前方挖取,连着挖,挖成壕沟。你自己去叫五十个人来,马上就干,动作要快!另外……”

    正在盘算的当口,忽听得台地入口处的箭楼上有人大声叫嚷。数十名弓箭手连忙从后面的堡垒里奔出来,沿着木栅列开队伍。

    梅乾不再理会那什长。他紧走几步,从两名弓箭手当间挤出个空档,扶着木栅往下探看。

    昏暗的天色下,只见一支队伍在岩崖沟壑间穿行,沿着山道迅速接近台地。

    “梅成!”梅乾挥手唤来梅成:“你去问问!”

    梅成立即攀下山道,身影在石梯后方晃了晃,看不见了。

    梅乾往木栅的另一端紧走几步,才看见梅成快步下了石梯,沿着不断转折的山道向前小跑。梅乾眯缝着眼眺望,看到那队快速接近的队伍里有人发现了梅成,于是分出几个人快步向前,双方在山道的中段碰上了,交谈了几句。然后梅成又一溜小跑着折返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重新攀回台地,向梅乾禀道:“宗主,呼呼……来的是丁立、邓铜和他们的部下。他们今天损失很大,因此小将军让他们退回台地休整。”

    梅成回来的这段时间里,这支部队又靠近了许多,梅乾可以看见这队人的数量并不多,大概一百出头,大部分人都衣甲破碎、身上染血,有些人甚至空着手,没有拿武器。

    梅乾记得,邓铜和丁立二人是昨日午间随着小郎君雷远,经台地支援前方去的。当时这两人各自领了部下一百人,都是从自家属下精选出的善战锐卒。这才一天工夫,两百名精锐就只剩下了半数么?恐怕前方战况的惨烈程度,要超乎自己的想象,以雷脩的执拗性格是不会轻易言退的,可他越是坚持,折损越大。

    他又想到,邓铜和丁立两人素来都是雷脩的忠实支持者,也是雷氏部曲中的得力干将;他们两人实力折损严重,这对自己来说,反倒是个好事。如果趁着两人痛惜部下折损的时机以怀柔抚慰,或许还能有点意外之喜……就算不能动摇他们两人的立场,在他们心头埋个小小的钉子也不差。

    想到这里,他唤来一名扈从,令他带些士卒到台地后方去,尽快收拾块空地出来,再准备食物、饮水、柴禾等物,预备安排邓铜、丁立的部众到那里休息。

    又过了片刻,那百余人陆续登上台地。

    梅乾的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远远地加快脚步迎接。

    这时,最先上来的数十人,正靠着第一道栅栏喘息。

    梅乾绕过栅栏,亲切地道:“各位都辛苦了!且到后面去歇息罢,我已令人准备了食物!”

    那些士卒参差不齐地或站或坐,人数虽然不多,沿着木栅铺陈出老远。有几个比较靠近些的人看看梅乾,随即垂下头去,并不说话,也并不按照梅乾的呼唤往后面去歇息。

    这情形让梅乾有些不舒服。虽然这两年里地位下挫,可明面上,梅乾始终是淮南豪右联盟的大首领之一,所到之处,将士无不尊崇。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跟着雷脩打了几天仗,就真不把老前辈放在眼里了?

    梅乾心念电转,瞬间已经冒出了几个杀人立威的主意;但他既然是来安抚败兵的,总不见得当真拂袖而去,于是索性继续往前,想找个自己认识的军官出来好好聊聊。

    没走几步,忽然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甲士正在左顾右盼。这甲士肩宽背阔、手脚都很长大,掩藏在盔檐下的面容极瘦、颧骨高耸、眼神倒是锐利如电。略一思忖,梅乾便记起这个年轻人是丁立的左膀右臂兼同族的幼弟,现在担任都伯的,名叫丁奉,字承渊。丁立本人是读书人出身,虽然也能亲身搏战,但长处毕竟不在血肉横飞的厮杀战场上;因而素日里冲锋陷阵之事,都仰赖这个颇具勇力的幼弟。

    梅乾向丁奉挥了挥手,亲切地道:“所幸承渊安然无恙,很好,很好。你那兄长呢?”

    丁奉见到梅乾,脸上露出喜色。

    他向着梅乾走过,似乎漫不经心地答道:“兄长还在下面,你往前走就看到了。”

    “好,我去迎一迎。”梅乾笑着说道,从丁奉的身边经过。

第五十四章 擒贼

    又走了几步,梅乾突然感觉到强烈的不妥。

    他在这群撤退至此的败兵中穿行,近距离地看到这些士卒的神情和姿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过去许多年里,江淮豪霸们参加的战事极多,哪怕梅乾不以雄武著称,也算得上身经百战。当然,他们的兵力和训练程度都很寻常,参与进真正的大军对决之中,结果往往都不如意。正因为此,梅乾特别熟悉的便是各种各样的败兵。

    自古以来,兵以治胜。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也。与之相反的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军队,一旦在战斗中败退,就像是被打断了脊梁的恶犬,威风丧尽,行动也再没有规范可言。梅乾见过因为袍泽战死而嚎啕痛哭的败兵,见过为了发泄恐惧而嘶声喊叫的败兵,见过失去思维能力如同行尸走肉的败兵,见过无法在受伤的痛楚下坚持、一心求死的败兵……太多了,那些林林总总的惨状,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梅乾正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准备,来到败兵们中间的。

    可眼前这些人,他们的神态不是那个样子的!梅乾从他们或站或坐的姿态中看到了疲劳、紧张、戒备甚至是跃跃欲试,却唯独没有半点丧失斗志的样子!

    怎么回事?梅乾心念电转,突然冒出一个荒诞至极的念头:难道雷脩已经投降了曹军,准备引着敌人斩关追击,摧毁他亲爹数十年经营起的基业?这不可能!雷脩的性格明摆着……不,无关性格,雷脩就没有那样的头脑!那还能是什么情况?丁立叛变了?这有可能?这些读书人,从来就和我们不是一路!可是,他家人亲眷都还在雷氏宗族本队里呢,竟然有这么狠的吗?

    转瞬之间,梅乾的脑海中来来回回兜转了七八个念头,与这些念头疯狂生灭的速度相比,他的身体动作就慢很多了。他大声咆哮着,竭力扭腰转身,向来处狂奔。然后,两名空手的“溃兵”从左右两方扑上来,猛地抱住了梅乾的腿,将他掀翻在地。随即第三个、第四个人扑上来,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狠狠地压在地面,丝毫动弹不得。

    “混蛋!你们干什么!”梅乾狂吼了两声。

    背后立即有人用力按着他的发髻,将他的面庞整个压入了浮土,干燥而粗砺的尘灰掩进口鼻,几乎要把梅乾呛死。

    这一举动完全猝不及防,几乎让目睹情形的每个人都愣住了,只有几名随在梅乾身后的精悍护卫反应了过来。

    他们毫不迟疑地抽刀拔剑,向着梅乾被制的地方疾冲。

    拦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的,正是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甲士丁奉。

    “闪开!闪开!”一名护卫大声叫喊着。虽然事发仓促,可他们总算记得眼前这些都是本方同袍,并未急着猝下杀手。可丁奉牢牢站在原地,并没有半点让开道路的意思。

    护卫们不禁怒骂出声:“找死!”

    下个瞬间,五六把刀剑一起向着丁奉身上挥落。

    护卫们发足奔跑的冲力,再加上全身发劲挥动武器的力量,又是五六人从一个宽大的正面同时来袭,任凭身手再怎么超群绝伦,也得暂避锋芒。可丁奉依然站在原地不动。眼看护卫们就要将他砍为几段,忽然一道匹练般的耀眼刀光从丁奉的腰间飞出,在他身前飞舞一圈。叮叮当当的密集脆响声中,那些护卫的刀剑齐断!

    这时刀光一敛,重新化为紧握在丁奉手中一柄厚背阔刃短刀。这把刀,竟然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

    兵刃忽然断裂,使得护卫们的动作为之一滞。而丁奉反手收刀入鞘,大踏步向前,便如虎入羊群般挥拳踢腿,左右殴击。这些护卫们,本是梅乾从部曲中精选出的勇士,每个人都至少能够在厮杀格斗中以一敌五。怎奈丁奉手长脚长,动作又矫健迅猛异常,三五记拳脚之后,敢于对抗之人无不倒地呻吟。

    梅乾的护卫自然不止这几个,还有二三十人在稍后方候着。事发以后,他们本待向前护主,可梅乾和亲近的护卫们立刻被制服,他们投鼠忌器,便不敢再向前半步。待要后退,又被登上台地的败兵们四面围拢,刀剑加身的威胁之下,只能一个个战战兢兢地戳在原地。

    这时候,原本在栅栏后面戒备的弓弩手们从惊诧中挣脱了出来,他们纷纷张弓搭箭,指向了聚集在栅栏前的败兵们。

    “放开宗主!放开我家首领!”弓弩手的队长们大声叫嚷着:“否则我就放箭啦!”

    两端箭楼上的哨兵们也注意到了这突发事件。他们在高处大声呼喊着,于是更多士卒被他们的喊声惊动,从台地后方的堡垒处涌出来。那些士卒们惊怒交加地喝骂着,人群还未到来,种种威吓之声和污言秽语就汇集成了声浪,仿佛要将百余名败兵吞没。

    在这巨大声浪的鼓励下,弓弩手们也开始躁动不安了。眼前这些都是敌人吧?你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肯定是敌人了!怎么对敌人,那不是很简单吗,弓已拉开,箭已上弦,只要对准栅栏后面那个人的心脏,松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丁立从石梯后面狂奔上来。他没有披甲,也没有带武器,因为跑得太急,发髻也散了,头发随风乱舞。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着,直奔到木栅前方,挥手向三面包围过来的士卒们高喊:“都……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动手!有话好说!小将军……小将军马上就到!”

    “不要动手!有话好说!小将军马上就到!”丁奉立刻跟着长兄大喊。

    其他人也大喊起来:“不要动手!小将军马上就到!”

    对面嘈杂的呼叫声慢慢低落下来。

    弓箭手们放下了弓,后退了几步。奔跑过来的士卒们也渐渐放缓了脚步。

    “小将军马上就到么?”有人茫然地问道。

    “小将军如果来了,那就听小将军吧!”有人回答。

    另一人反驳道:“不是说梅校尉被抓了?我们不管吗?”

    说话的人立刻被推了个趔趄:“你是不是傻?那都是大人物的事,和你我没关系……”

    江淮豪霸的联盟内部,上层首领之间难免有斗争倾轧,但这些与普通的部曲徒附无关。更不消说眼前这些将士们,都是从六安一路历经血战撤退到天柱山中的;这些日子里,他们亲眼目睹了小将军雷脩一次又一次地冲杀在前,挽救败局。在他们的心里,身先士卒的小将军,远比位高权重、却只会撤退的某位宗族首领更可亲可敬。

    与之相对应的,沿着山道上来的将士们越来越多,他们显然对这个局面早有准备,手持着武器,却低垂不用,只是靠身体坚决地向前推挤,很快越过了第一道栅栏,又越过第二道。

    当梅乾被擒捉的时候,梅成吓得腿软坐倒。背脊撞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使他一阵剧痛。他勉强侧身,避开硌着身体的石块。由于他所处的位置就在台地边缘,这个动作使他的视线正好投向下方的山道。在犬牙交错的碎石山坡尽头,更多的士卒们从远方岩崖后出现,排成紧密的队形快速向台地前进。很显然,片刻之前出现的百余人只是伪装罢,更多士卒们早就隐藏在己方视线范围以外,只待时机一至,他们便立即发动了。

    这是早有准备的阴谋!雷脩这厮丧心病狂,竟然想要陷害宗主!梅成气塞胸臆,怒发如狂。他想要跳起来怒斥这种无耻的行为,想要用言语做刀,将这些肆意妄为的混蛋一一砍翻。正待有所行动,伸出的左脚被一名经过的士卒无意间猛踩了下。这一下踩得好重,恐怕骨头都要断几根,梅成闷哼一声,看看全副武装的士卒们,决定不与之计较。想了想,他把身体挪到台地更边缘处,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有人来到梅成身前,停步。

    梅成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见个熟人。这不是雷远么?雷脩的弟弟,挺谦恭和气的年轻人。

    “续之啊……”梅成连忙挤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看着他,别让他跑了。”雷远唤来两名士卒,随即转身离去。

    在很短时间内,一千多名士卒就聚集在平台中央的空地。因为人潮涌动,有几处栅栏被推翻了,伴随着大响倒在地上。开始的时候,两队人还泾渭分明,双方间隔着一段距离,偶尔还有人谩骂威胁几句;可是没过多久,士卒们发现,对面站着的都是熟悉的同袍,很多人曾经并肩作战过,或者平日里就有交情。而簇拥着某个年轻人站在垓心位置的,也是贺松、丁立、邓铜这些经常见到的曲长。于是,他们渐渐地冷静下来。

    “闪开!闪开!”另一批梅乾的部下们从另几处匆匆赶到。

    为了保存自家的实力,梅乾在前往六安时,将梅氏宗族的大部分部曲徒附都留在本队,身边只有百余名护卫跟随。但这时候,真正忠心可靠的部下太少,就成了个大问题。这批护卫推搡着,从士卒们中间挤过来,有个军官模样的人隔着很远大吼:“放开我家首领!”

    而更多的士卒不愿意让开道路,他们下意识地向中间挤去,想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雷远登上一个新垒起的土台,大声向那些士卒喊道:“兄弟们让一让!让一让!请那几位近前来!”

    那军官跌跌撞撞地越众而出,部下们却还在人群中挣扎不出。

    他想要往梅乾被制住的方向去,却被丁奉毫不客气地抬手逼退了:“退下,不然就不客气了!”

    能够兵不血刃地拿下梅乾,丁奉无疑身居首功。这数日来,雷远对下属各部的军官都深相结纳,像丁奉这样疑似历史名人的,他自然不会错过。此刻丁奉眼里,除了自家的曲长丁立,便是小郎君的言语最为管用,其他人全都得一边去。

    军官面色铁青地倒退几步。

    在丁奉身后,梅乾已经彻底被制住了,几名士卒扳头的扳头,压颈的压颈,还有人抽出绳子,往梅乾身上一圈又一圈的套去。梅乾竭力发出呜呜地声响,大概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谁也听不出他在叫唤什么。

    军官手扶着腰间的刀柄,大踏步来到雷远等人身前。他看看雷远,总算还记得昨日便是这位小郎君带队经过台地,这位再怎么说,也是大首领雷绪之子,可不能恶言相对。

    他又看看紧随在雷远身后的贺松、邓铜和丁立,勉强压住怒气,冷笑道:“你们几个想要做甚?何不让小将军出来说话!”

第五十五章 攻心

    丁立向前半步,为雷远轻声介绍:“小郎君,此人是梅乾的护卫首领梅毅。”

    这个动作却引起了梅毅的嘲笑:“何以如此谦卑客气?丁立,你另投新主了吗?”

    丁立脸色一变。

    雷远略抬手,丁立便退回原处。

    “梅毅……你想让小将军出来说话么?”雷远问道。

    梅毅厉声道:“雷家的小郎君,我料你也没胆量向我家宗主动手。雷脩呢!叫雷脩出来!”

    雷远点点头,转向围拢在他身前数丈的众多士卒们:“你们呢?你们几个,对,说的就是你们……你们也想见小将军吗?”

    士卒们互相看了看,队列里躁动了一阵,最后有名老卒被几名同伴推举出来。老卒不认识雷远,但也明白这个年轻人必定地位甚高,于是未免有些瑟缩。他弯了弯腰,心情紧张地道:“这位小郎君,我们都是粗人,什么都不懂的,首领们的事更加不懂。我们只知道,大家都听小将军的;小将军不在的话,就得听梅校尉的。其他的……咳咳……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这样子……总之我觉得,如果小将军在就太好了!小将军说啥就是啥!”

    听着这番颠三倒四的话,雷远尚未回答,在他身后却突然传来某名士卒的痛哭声,紧跟着,另一名士卒也哭了起来。这嘶哑的哭声瞬间传遍了台地。

    那些数日来紧随雷脩作战的将士们,情绪刚刚舒缓些,被这哀声狠狠地打中了;这哀恸的哭声就像一下又一下的重拳打在他们的心肺,让他们感觉痛楚,感觉憎恨,感觉五内俱焚,几乎随时会喷出带着毒火的血。

    这样的情绪由数人蔓延到数十人,再蔓延到上百人。梅毅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感觉到,站在雷远身后人们的眼神中,突然多了某种令人生畏的东西,让他不敢直视。

    雷远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他竭力保持着温和的姿态,向更后方挥了挥手:“把我兄长……把小将军抬过来罢。”

    他身后的将士们沉默着往左右分开,让出了一条通路。

    几名士卒抬着一个用树枝编结成的简单担架,来到雷远的身前,将之稳稳地放下。担架上,安置着一具尸体。

    靠近这座担架的士卒们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凉气,有人下意识地向前几步,又被雷远身边的护卫们挡了回去。

    其实根本无须靠近细看,尸体的面庞被几件袍服遮盖着,看不清面容,可是那高大的身形和那件甲胄都在告诉在场的每个人:他们所信赖的、所期待的小将军雷脩已经死了,他的尸身就在这里。

    贺松和邓铜满脸都是泪水,而站立在尸身附近的几名将士终于放声大哭。

    雷远慢慢地走近担架,伸手略微提起用作遮蔽的袍服,转向梅毅道:“你要见见小将军吗?你来。”

    梅毅慌乱地摇头:“小郎君,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过来看看!”雷远加重语气。他的脸色是平静的,可梅毅在他双眼注视之下,心头莫名地透出一股寒气,仿佛有人剥开他的后脖颈,提一桶冰水沿着脊椎骨倾泻下去,冰水所经之处,把他的筋骨血液全都冻成了冰碴子。

    梅毅慌乱地向四周看看,只见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好像在催促。

    他鼓起勇气向前几步,将遮蔽在尸身面庞上的袍服揭开。

    略微瞥了一眼,他便忍不住松手,任凭袍服飘落。

    “看清了?”雷远问。

    岂止梅毅看清了,更多人惊呼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台地上凭空刮过了一阵怪风。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将军……小将军怎么会……”梅毅踉跄后退,口中语无伦次。

    “这是怎么回事?”雷远冷笑着重复着梅乾的话。他指着梅毅,向着与他一同登上台地的将士们厉声喝道:“这厮现在居然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好的很,既然你问,我就来告诉你!”在身后将士们暴怒的鼓噪声中,雷远的话音依旧清晰可闻:

    “从五天前撤离六安的那一刻起,小将军亲自领兵为全军断后,历经激战四十二场,亲手格毙的曹军不下百人!从昨日下午起,曹军大将张辽带领精锐追击,小将军身当锋镝与张辽搏战,前后三次击退曹军攻势,杀得曹军人头滚滚!今天早晨,小将军依然在战斗,他身先士卒、所向披靡,直到遭流矢所害!”

    “你现在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小将军战死了!他是为了掩护你们而战死!他是为了全军将士的安危而战死!”

    因为过于激动,雷远的嗓子很快就变得沙哑,几次都差点破了音,但他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他指着梅毅,大声道:“我倒是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他又向围拢在四面的将士们挥手示意:“这个问题,大家都来听一听!”

    梅毅脸色惨白,勉力道:“小郎君,我只是个护卫首领,我……我……”

    雷远完全不理会梅毅在说什么,他尽力提高嗓音,大声喝问:

    “当小将军在六安城下厮杀的时候,你的族长梅乾在哪里?当小将军在番山反复冲阵的时候,梅乾在哪里?当小将军在小霍山中横截曹军的时候,梅乾在哪里?当小将军就在前方十余里的地方与曹军血战拼命的时候,梅乾在哪里?”

    “说啊!你说啊!”雷远身后的将士们猛烈鼓噪起来。在淮南群豪所拥有的部曲徒附中间,雷脩素来广受颂扬和爱戴。许多将士们的情绪与贺松、邓铜是一样的,他们不能接受雷脩的战死,某种角度来说,雷脩的死动摇了他们对江淮豪右所属武力的信心,也动摇了他们与曹军对抗的决心,使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焦虑。

    但雷远提出的问题却使他们突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小将军的死,并不缘于战场上的失败,更不缘于他们这些为人下属的没有奋力作战!

    小将军始终是那个英勇善战的首领,他的死是因为寡不敌众,是因为没有得到该有的支持,是因为有奸人作祟!

    如果一定要有某个人为此担负责任的话,那这个人就是梅乾!

    这个不言而喻的答案瞬间激起了许多人心中的愤懑,让他们压抑着的情绪得以宣泄,让他们同仇敌忾、义愤填膺,让他们深信自己是理直气壮的、正义的一方。

    雷远高举双手,反复下压,示意暴躁的将士们稍稍安静。他转过身,继续向着原本就在台地的将士们高喊:“在场的各位,都是追随我的兄长雷脩,在六安城中力拒曹兵的英雄好汉。你们是我兄长的袍泽兄弟,也是我雷远雷续之的袍泽兄弟。现在我站在这里,请各位兄弟为我的兄长说句公道话!我只求一句公道话!从六安城撤离以后,我的兄长始终在前线拼杀搏战,抵御十倍以上的曹军追击,你们说,对不对?”

    这些将士们此前在六安城突围以后,便跟随梅乾退回到擂鼓尖台地,近几天里,他们中的不少骨干甚至还得到过梅乾的慰勉和承诺。但雷远此刻只提小将军雷脩的事迹,只求他们一句公道话,这就让人无法拒绝了。

    小将军就在大家面前,尸骨未寒啊……这时候昧着良心说话的,还是人吗?

    队列中一阵骚动,陆续有人道:“对啊!对啊!”

    “是小将军雷脩在断后啊,是他在为我们抵御曹军啊!”

    “那么,请各位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梅乾和他的亲信们,有参与过一次半次的战斗吗?有主动派遣过一兵一卒的援兵吗?”雷远继续大喊。

    “没……没有吧?”士卒们彼此面面相觑。

    “好像真没有,一直跑,跑到这里。”

    “都是小将军在打仗。”

    虽然这些将士们在过去几天里陆续归入梅乾的指挥,但雷脩战死的消息突然被揭开,强烈地冲击了他们的头脑,让他们惊慌而愤怒,让他们本能地选择了与曾经并肩作战的小将军站在一起。

    当雷远一条条、一句句的指责入耳,朴素的是非观使他们对梅乾等人的怀疑一发不可收拾,进而渐渐转变为了敌视。

    “雷远是在胡扯!你们别信他的!”梅毅慌乱地向士卒们呐喊:“雷脩这厮是个莽夫,跟着他是找死啊!我家族长早就看出了不能与曹军正面争锋,所以才提前退到这里坚守!要不是族长英明决断,你们早就死了!这些人就是要陷害族长!你们,你们跟我上啊,救回族长!”

    “放屁!你当我们是傻子吗?”雷远厉声打断了梅毅的胡言乱语。

    他从土台上跳下来,直接站到那些将士们中间:“瞪大眼睛看看,看看在你面前的这些人,这些都是跟随小将军一次又一次打败了曹军的好男儿!你骗不了他们,他们都是真正的好汉,不是你这种阴险小人!”

    他稍稍侧身喝令:“邓铜!”

    “在!”

    “拿下这个满嘴胡柴的混蛋,拿下梅乾的同党!”

    “遵命!”

    邓铜锵然拔刀,带领部下们大步迫进。

    梅毅猛抬起手中的刀,指着邓铜尖叫道:“你们敢!我看你们怎么向雷将军交待!”

    邓铜挥动长刀,在身前挽了个漂亮的刀花。他狞笑道:“怎么向雷将军交待,那是小郎君的事。你乖乖的受缚吧,不识相的话,当场就要掉脑袋啦!”

    梅毅往后退,再往后退。

    “兄弟们,跟我来,我们和他们拼了!”他似乎是在号召别人,可声音低弱得就像是喃喃自语。

    也没有任何人响应他。

    甚至就连梅毅的部下们,都茫然地站在原地。

    有几名将士觉得不妥,犹豫着是不是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们又看到雷远如此坦然地站在将士们中间。于是他们有些茫然地想到:梅乾已经被抓了,他是陷害小将军的元凶,他完了。现在小郎君和我们站在一起,他是宗主的次子,是贺松、邓铜、丁立这些人都认可的首领……那不就好了吗?这一切都没有问题,还要多什么事?

    邓铜不耐烦地奔跑几步,一脚将梅毅踹翻在地。

    “兄弟们,你们都看着干什么?找几根绳子,把这些家伙都捆起来!”雷远挥着手,向本来面带惶惑神色的兵卒们大声呼喝。

    “对对,绳子!”

    “去拿绳子来!”

    小郎君如此理所当然地发布命令,混乱中的士卒们便下意识地听从。兵卒们彼此嚷嚷着,有人便奔跑到台地后方正在搭建的防御设施处,取来绳索等物;不待邓铜多加吩咐,他们又近乎狂热地一拥而上,把梅毅和他的部下全都捆了。

    邓铜看着身边为数上千的、狂躁的士卒们。他们的眼神突然令邓铜感到害怕。

    好像这些平日里只会唯喏奉命的汉子,忽然都变成了择人而噬的猛兽。他们每个人的眼光都只是亢奋而已,可汇聚在一起,却充满了凶狠而古怪的力量。他连忙从人群中退出来,重新站回到雷远身侧,才觉得安全。

    “各位兄弟!今日你们站出来为小将军主持公道,这份情谊,我雷远会永远记得!我相信,小将军在泉下也会感激!你们都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请受我雷远一拜!”雷远重新回到土台上,高举双手示意,又深深地躬身下去,依序向四个方向端端正正地行礼。

    而将士们乱糟糟地回礼,乱糟糟地嚷着:“小郎君不必客气!”

    “现在,只剩下梅乾了!只剩下这个畏敌怯战的无耻之徒!把梅乾带上来!”

    丁奉单手提着被牢牢捆住的梅乾,从后方越众而出。他看了看雷远,将之扔在靠近将士们的地面上,转身回去。

    雷远大声喝问:“你们说,该怎么处置他?”

    士卒们聚集而成的巨大半圆先是被惊散的蜂群那样,先向外退开了半步,又慢慢地重新围拢。

    在他们的眼中,梅乾的情况已经没法更狼狈。他满脸都是土,嘴角流着污血,双眼暴凸着,左右摆动脑袋,瞪着人。可他的身体和四肢都被捆着,嘴里也被破布塞满了。于是扭动的身体就像一条硕大的虫子在地面蠕动,本该阴鸷的眼神也显得滑稽可笑起来。

    “妈的,他还敢瞪我。”有人抱怨道。

    曾经高高在上的大首领梅乾,现在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这情形使得原本卑微低下的士卒们感到某种近似于快乐的感受,有一股残忍而危险的力量在他们内心深处慢慢地萌发出来。他们看看身边的人,密密麻麻的人数让他们的胆量渐渐鼓舞。

    雷远慢慢地退后几步。

    那种激动而亢奋的情绪瞬间就从他脸上消失了,他低声对身边的人说:“我们不要参与。我们的手上不要沾这种血。”

第五十六章 必死

    前方人群已经沸腾了起来,就像是火山口中央滚滚冒泡的岩浆。当人群中传来第一声惨呼的时候,雷远重新退回到本方将士们的重重掩护之下。

    他侧过身,扫视着跟在身后的几名曲长。

    他的面容依然是文质彬彬的,眼神也很温和安闲。可迎着他的眼光时,曲长们却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发冷。强烈到不现实的敬畏感充斥在他们的胸臆,让他们简直不敢正视雷远的双眼。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意志坚韧如钢的战士,哪怕是面对着江淮豪霸大首领雷绪,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邓铜、贺松!”雷远忽然道。

    “在!”两名曲长躬身行礼。

    “你们两人带领本队,分头包抄过去。等前面的事情了结以后……”

    说到这里,雷远略微加重语气。他相信这两个人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即便像邓铜这样不够聪明的人,也该学着聪明起来了:“你们就立即弹压局面。如非必要,不要杀人,但动作要快,要狠!要让所有人知道,现在是谁说了算!”

    “遵命!”

    两人立即依令而行,行动快捷迅猛,绝无半点犹豫。

    这两人统属下的数百将士随之向前,就像是两条有力的巨大臂膀,快而寂静地探出,将眼前无暇他顾的躁乱人群包围在垓心处。

    “郭竟!”

    “在!”

    “你的部下们做好准备,邓铜、贺松他们控制住局势以后,你就带人穿越台地,控制住后方的那些建筑,尤其是库藏、马厩之类,另外也要守把道路,如遇梅乾的同党妄图脱逃,一概拿下。”

    “是!”

    郭竟自去准备。

    “丁立!陈夏!”

    丁立应声道:“在!”

    陈夏有些慌乱地看看四周:“呃……陈夏在。”

    “烦请两位辛苦下,立即沿着此处的三道木栅布防。具体怎么做,两位商量着办吧。曹军很快要来了,苦战还在后头。”雷远客气地道。

    “是!”

    陈夏明显松了口气,随着丁立转身离去。

    士卒们迅速调动的脚步声,将前方的喧闹声、嘶吼声掩盖。雷远张开双臂,松了松筋骨,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差不多成了。”

    王延适时递上盛水的革囊:“小郎君,你嗓子哑了,喝点水。”

    雷远接过革囊。他的喉咙和肺部都已经火烧火燎,但他却并不急着饮水。自从今天早晨兄长雷脩战死以后,雷远就处在近乎狂乱的状态里,他外表看来冷静自持,其实内心的强烈情绪就如惊涛骇浪,几乎无法遏制。

    强烈情绪和极度紧张的环境共同作用,迫使他迸发出了所有的潜力,展开了一场大胆的行动。

    就在这半天的时间里,他以猛烈的叱责慑服了邓铜,以对局势的判断赢得了贺松的支持,以对未来的期许拉拢了丁立,以软硬兼施的手段压制了陈夏,以故弄玄虚的用兵暂时迟滞了张辽,还打着雷脩的旗号欺骗了梅乾。

    就在刚才,他又煽动起狂躁的士卒,让这些头脑简单的士卒们成为了谋杀大首领梅乾的凶手,从而不得不选边站队。

    这一步步的谋划,每一步都环环相扣,每一步算错,都会带来身死族灭的惨烈下场。

    到现在,大部分的谋划都告一段落,雷远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得如此顺利。

    雷远已经掌握了过去做梦都无法想象的力量。从二十余名扈从,到现在的上千精锐士卒,不过差了几天工夫而已。

    他情不自禁地想,或许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自己都太过谨慎了,早该拿出激进的手段来面对?

    而现在这力量,就够了吗?当然不够,这可是乱世!

    那么,怎样做才能获得更多?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抑不住,像是跃动在广袤荒原上的星星之火,总是要蔓延,要抓住更多。

    恍惚间,雷远甚至觉得胸膛中的焦渴之感就像是火焰在灼烧……他希望让那火焰继续燃烧,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难,都一直燃烧下去。

    雷远陷入了沉思。

    而王延在一旁静静等待,过了好一会儿,才提醒道:“还是喝几口水吧!”

    “好……”雷远提起革囊,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满足地叹了口气。

    王延接过革囊,重新将之悬挂在腰间。

    “小郎君,我仔细想了想,适才这个行动,还是太危险了。梅乾主动来迎接,这才被我们直接擒捉。若非如此,之后的冲突很可能会演化为两队人马的大举厮杀,徒然折损自家将士们的性命。”

    “这个嘛,延叔,实在是迫于无奈……今后绝不会轻易行险,请放心。”雷远向王延笑了笑。

    在雷远心里,早就把一切都想得清楚:如果梅乾对丁立所部伪装成的败兵刻意提防,那就证明了他心中有鬼,这样的梅乾必定是敌人,雷远不惜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之消灭在天柱山中。而实际上,梅乾主动来迎接,反倒说明了他其实并未对雷氏宗族怀有恶意,至多只是私心太重罢了。

    可惜,没有恶意的梅乾也必须要死。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阻拦在雷远前进步伐上的绊脚石。

    两人问答的短短时间里,前方沸腾的人群似乎慢慢安静下来。

    有些人跌跌撞撞地从内圈退出来,特别暴戾的情绪被释放以后,留下来的只有茫然不知所措。还有些人仍在厮打着,动作却逐渐迟钝。

    人圈的垓心处,那个像是发自梅乾的嘶吼声,也渐渐低落……那显然不是因为拳脚放轻的缘故,而是因为梅乾快要死了。

    王延似乎不忍,他又问道:“小郎君,梅乾一定要死?”

    “延叔是在为梅乾求情?难道和他有交情么?”雷远半开玩笑地反问了一句。在雷远的扈从之中,年近半百的王延凭借超过普通人的见识和阅历,拥有特殊的地位。他既然发问,雷远便不好置之不理。

    “小郎君说哪里话……”王延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如果他死了,梅氏亲族部曲在将军那里闹起来,只怕会生出波折。就算能把责任推给士卒们,但终归是瞒不过明眼人的。”

    雷远立刻就明白,王延所谓“波折”是什么。雷绪的三子、四子都还年幼,因此小将军战死以后,作为次子的雷远很有机会成为庐江雷氏的继承者。但雷绪本人的意见毕竟是最重要的。雷远本就不受雷绪的喜爱,在这时候如果触怒雷绪,很可能会导致雷绪越过雷远,以三子或四子为嗣。

    这可能性很低,但不是不可能。

    雷远默然片刻,才轻声说道:“延叔,你还记得么,在灊山大营待着的最后那晚,宗主曾让谢沐召我觐见。我去了很久,深夜方回。但回来后,我一直没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王延想了想,神色渐渐严肃:“我记得。那天是樊宏樊丰兄弟跟着你,但他们也从未再提起当天的事情。”

    雷远颔首道:“此事干系重大,樊家兄弟知道轻重,故而不敢提起……那天晚上我去见了宗主,发现宗主病入膏肓,他的神智已经昏沉。”

    王延神情骤变:“小郎君……”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没有抱怨或者辱骂。我说的就是真实的情况。”雷远向王延摆了摆手,一字一顿地道:

    “延叔,你听清楚我的话。庐江雷氏的宗主、江淮豪霸联盟的盟主、我的父亲雷绪,他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会陷入昏沉,很快就要失去掌控局势的能力了。”

    王延走近一步,低声问:“此事还有谁知道?”

    “目前为止,除了贴身伺候的医者、仆婢以外,只有幕僚首领辛彬、护卫首领刘灵、谢沐,还有我和樊家兄弟知道这件事。我们本以为,只要把这个消息压几天,等到兄长领兵回去,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没想到……”雷远苦笑道:“兄长竟然战死,他走得比父亲更早。”

    “原来如此。”王延终于了解了前因后果,随即也了解了雷远这么做的缘由:“所以,梅乾这样的人,就会是个大麻烦。”

    “正是。眼下的局势已经恶劣至极,父亲病重,兄长战死,庐江雷氏在江淮豪霸联盟中的地位随时可能遭人颠覆。如果不想看到宗族倾覆、数十载积累的家业变成他人口中的肥肉,就只有抢先一步,将可能觊觎庐江雷氏的一切敌人尽数铲除。所以,梅乾必须死。”

    王延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人群散开,露出梅乾形状惨烈的尸体。

    一度暴躁的人群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当散布在群体中的狂热情绪渐渐褪去,鼓励他们释放内心凶残的群体便不在了,每个人都突然失去了凭依。只剩下他们自己,孤独而茫然地站在同样孤独而茫然的许多同伴当中。

    有人抬起双手,看到自己手上污浊的血,便惊骇莫名地坐倒在地,试图用地面上的泥土去擦拭。

    “坐下!小郎君有令,所有人都坐下!”在他们的周围,不知何时已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将士们四面站定,他们齐声呼号,发出严厉的命令。

    那整齐的队列、如山不摇的气势,都与包围圈中混乱不堪的人们恰成反比。而闪亮的刀枪提醒着失魂落魄的人们,狂乱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刚才发生的事就像一场莫名所以的梦,军法依旧森严,只不过站在高处发号施令的人换了一个。那么,乖乖听令就可以了,其它的事情不要多问,不要多想。

    于是他们驯顺地挨个坐下,然后任凭邓铜和贺松麾下的士卒们叱喝着,将他们分割开来,重新划分成完全不同的什伍。

    偶尔有头角峥嵘之辈敢于抗拒,立刻被拖到队列以外皮鞭伺候,而其他人依旧坐在原地,流露出特别听话的老实表情。

第五十七章 求援

    “小郎君,接着怎么办?”王延有些期待地问。

    “打仗,就只有打仗了。”雷远看看王延:“延叔你不会以为,我还能有什么迫退张辽的奇计吧?这里是战场,一切谋划到最后,终归要体现在战场争衡,以厮杀决胜负的。”

    王延自嘲地笑了两声,颔首道:“小郎君放心,说到厮杀搏战,是我们的本分。我们必定会守住擂鼓尖隘口,击退曹军。”

    想要击退曹军,现在看来有点难,要拼的是韧劲。雷远在心里想。

    说起来,雷远完全取回前世的记忆,大概就只有一年时间。此前的将近二十年里,那些来自前世的东西,只是时常闪现的、匪夷所思的零碎梦境罢了。或许正是这些零碎梦境的影响,雷远从小就文弱而缺乏安全感,因为他仿佛知道身处的世道是何等可怕,却无法改变,也无法脱离。

    直到一年前的某天,他忽然醒觉。于是那些从梦境中残存下来的记忆忽然间清晰可辨,成了确定无疑的真实;而此前十余年身为庐江雷氏小郎君的人生,反倒变得模糊了起来,像是场梦。

    雷远依然是雷远,但他觉得自己突然就积极了很多。面对这个乱世,他心中依然有畏惧,好在这畏惧并未让他软弱,反而迫使他有所作为,甚至使他跃跃欲试。

    这一天里,战局溃败,兄长战死,强大的敌军步步紧逼。如果将形势比喻成棋局,那雷远这个新棋手刚刚坐定,面对的开局就是一副残局。但棋手就是棋手,只要坐在棋枰之前,就有机会争取胜利,有机会改变棋子们的命运。

    雷远在土台边缘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下。不间断的长途赶路和作战消耗了他太多体力,此前冲击曹军本阵时遭受的几处伤患,也没有得到真正良好的治疗。今天以来先是情绪波动,再是精神高度紧张地全力谋算,这更加透支了他的精力。

    直到确认梅乾身死的那一刻,雷远才稍许放松,但这放松反而使得原本被压抑住的虚弱感阵阵袭来。他觉得头很疼,负伤的地方也疼,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胳膊和腿都发软。

    但他的思维并未受到影响,身体上的痛苦,反而让他的想法更敏捷,考虑问题更加周全。

    “延叔,接下去的战斗,必定是前所未有的苦战、恶战。”他略微压低了声音,同时挥手,令扈从们稍许散开些:“本来,依靠兄长的贲育之勇、再加上擂鼓尖的险要,纵使曹军精锐,我们也能与之稍许抗衡……所以我在此前军议时,敢于夸口说能据守五天,十天。但现在的情形已与当时所想大不相同了。兄长既然离世,之后的战斗只怕就得用将士们的性命来填!”

    王延皱起眉头盘算片刻,又起身看看台地前方的地势:“毕竟我们还有千多人,都是各家豪族精选出的好汉子,怎么也能……”

    雷远摆手,打断了王延的话:“延叔,你现在带几个人走,兼程追上本队去找辛彬,向他如实禀报我这里的情形。我记得他说过,曾联系吴侯和刘豫州,请求援兵十万火急相助;所以你告诉他,眼下我只能死守三到五天,现在就是十万火急的时候了,让他看着办。”

    王延瞬间想道:此前小郎君冲击曹公本阵的时候,自己不在;现在小郎君将要死守擂鼓尖隘口,同样千难万险的时候,难道自己又要脱离于外么?这算是运气?还是倒霉?

    王延下意识地想要反对,然而对雷远的信任又迫使他遵循命令。

    他深深地俯身行礼:“小郎君放心,我必然带着援兵回来。”

    雷远点了点头:“郭竟要带兵;樊氏兄弟太年轻了,只怕辛彬信不过他们。所以,只有麻烦延叔了。嗯……”

    他盯着王延的眼睛,沉声道:“此行事涉机密,记得要避过陈兰。”

    “我明白。”王延起身,点了几个骑术出众的同伴。

    将要出发时,雷远又将他唤回。

    片刻之后,雷远徐徐道:“你记得和辛先生说,无论怎样的决断,我都支持,只是务必要快。”

    “遵命。”

    台地后方有个简单的马厩,梅乾将战马都囤积在那里。如果这几人都配备双马,再不惜马力的狂奔,大概次日早晨就能赶上雷绪、辛彬等人所在的本队。当然,在崇山峻岭中夤夜纵马,必定惊险万分,但这时候谁也顾不得了。

    注视着王延的身影消失在台地后方,雷远坐在原处陷入了沉思。

    旧的敌人被消灭,新的敌人就会接踵而来,而他们会更加凶恶,更加难以对付。这其中,或许一部分敌人可以倚靠狡诈多变的谋略来取胜,但另一部分敌人,终究得凭藉坚韧、顽强和胆略来进行正面对抗。这些是属于战士的特质,我有么?雷远反复问自己,却一时没有答案。

    雷远觉得背脊有些酸痛,于是后仰倚靠着土台,发现天空渐渐地黯沉。这漫长的一日,眼看就快要过去了。

    他看到夕阳慢慢地潜伏到西面连绵的群山之后,天空中一阵阵飞鸟盘旋,渐渐往低处,投入峡谷底下的林地中。因为暮色苍茫的关系,涧谷中暗影浓重,黑沉沉的,辨不出哪里是草木,哪里是岩石,而一团团的晚烟就从这些峡谷中升腾起来,无声无息地迫近了台地,笼罩了台地,旋即又被猛烈的山风搅碎。

    他向左侧看去,发现邓铜、贺松和郭竟三人正在全力整顿部伍。时不时可以听见邓铜大声号令,不知他嚷了什么,将士们跟着大声呼喝起来;而郭竟在台地的另一头收拢了数百人,他站在一处土台上说话;比起这两人,贺松的旧部数量最多,因此部伍的扩充也很容易,这时候已经到了什长这一层级熟悉部下的时候。

    在右侧,也就是台地与擂鼓尖隘口相连之处,陈夏和丁立两人已划分好了防区。第一第二道木栅接近山道,最先承受敌人的攻击,但是地形狭窄,利于守御,这两道现在由丁立的部下们负责。比较靠近雷远第三道木栅,所处地形开阔些,木栅的正面很宽,由陈夏所部负责。

    此刻将士们不知从那里取了镐、铲之类的工具,沿着木栅前方挖掘壕沟,然后把土石掀到木栅后方,将之垫高。陈夏本人脱了个光膀子,正和几名士兵一起搬运土石,此人身为陈兰麾下的得力干将,果然有其独特的优点。

    至于丁立,他正和堂弟丁奉站在悬崖边眺望。

    雷远觉得很有趣,这兄弟两人,有时候看上去像是父子。丁立逮着机会总想传授些心得给丁奉,而丁奉呢,很尊重自己的兄长,但性格毕竟大不一样,也不晓得能听进去多少。眼前这局面,显然又是丁立想要传道授业了。

    丁立果然正在给自己的堂弟小班授课。

    “曹军应该就在那片岩壁后面,我们来时,也是潜伏在那里,记得么?”丁立指点着山道尽处:“估计他们今天不会有什么动作了,想要厮杀,那得等明天。”

    丁奉在战斗时的姿态很是强悍,此刻却有些拘谨地站在丁立身后,并不答话。

    丁立继续指点吩咐,他也是从军多年的老手了,布置起这些琐碎事务来,简直熟极而流:“但就算如此,也不能放松警惕。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要安排可靠的人手轮班值守,另外,第二道栅栏的两侧都有箭楼,每座箭楼都留十个人小心放哨。其他的弟兄们分作两班,一班先去岩崖边上的避风处吃点喝点,另一班靠着栅栏休息,武器不能离手。”

    丁奉点了点头,往悬崖外侧踏出半步,指了指某个高处凸起的巉岩:“我们最好找几个身手敏捷的兄弟爬到那里去。曹军所有调动,在那里可以一览无余。兄长以为如何?”

    “那你快去安排吧,就按我们刚才说的这些。”丁立挥手道:“我歇会儿。毕竟老了,往年在战场上不知道什么是累,现在稍许奔忙,就腰背疼痛!”

    丁奉匆匆离去,没过多久又匆匆回来,手里端着一个装满了羹汤的大碗。

    丁立接过大碗,直接伸手从碗里捞出固体食物来大吃。不管他情愿不情愿,多年戎马生涯使这个昔日颇具学识的小官吏越来越粗放不羁了。待到用半熟的小米和泡软的胡饼勉强填饱了肚子,他才再次抬头。

    这时候,他看到台地前端已经有多处点燃了松明火把照亮,而预定负责值守放哨的部下们也陆陆续续就位。在后方的两处木栅之间,还有士卒们肩负着长枪,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几处堡垒和箭楼之间巡逻。

    丁立双眼来回扫视了几遍,发现种种安排并无疏漏,他不禁赞赏地拍拍丁奉的臂膀:“承渊啊,干得很好,你也算年少有为啦!”

    丁奉咧嘴笑了起来:“我算得什么,小郎君才是年少有为。”

    丁立颔首道:“小将军刚死的时候,人心惶惶,全军溃散,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孰料才过了几个时辰,所有人的心气便重新凝聚,和曹军居然还能斗一斗……那时我主动向小郎君示好,你还不明所以,现在该知道其中的原因了吧。”

    在最初与雷远认识时,丁立一口一个“远哥儿”,言语中颇有几分倨傲。但他现在说来,仿佛很早之前就慧眼识人,比谁都要英明些。

    丁奉有点不习惯丁立这样的姿态,感觉正如梅毅所质问的,丁立这么快就另投新主,身份的转变也太过顺滑了……

    可他对自己的兄长很是尊重,也确实服膺雷远的手段,于是连连点头道:“现在知道了。小郎君受命仓猝,却能够重整队伍,稳住阵脚,确实很厉害。”

第五十八章 父子

    “你还是太嫩……”丁立叹了口气。

    自家的兄弟自家知道。丁奉这小子是个天生的战士,但说起看人的眼光和对细枝末节的把握,还有许多需要自己慢慢教导的地方:“你说小郎君受命仓猝……我问你,他是受谁的命?难道宗主告诉过我们这几个曲长,如果长子战死,由次子接替指挥吗?”

    丁奉全没有想到过这事,一时愕然。

    “没有的,什么都没有。小郎君只是带着自己的几十名护卫,和我们一齐去支援小将军而已。说破天去,他只有参谋赞议的职责,并非小将军的副手。小将军突然战死,是他的大麻烦,而不是机会。”

    丁立看了看身后,确定没人接近,才继续道:“你想想,谁都知道宗主在长子次子之间的偏向。可次子带兵帮忙的第二天,兄长就在他眼前死了……这种事情,嗯?若是落在有心人的嘴里,一人一口唾沫,也够他受的了,何况此后或有宗主的追究?”

    丁立压低了嗓音,慢慢说道:“可是小郎君在我们几个曲长面前,只说我们的麻烦,绝口不提他自己的麻烦,把我们蒙到同一条船上,随即反手又把罪名抛给了梅乾。现在你看,梅乾这个罪人,在上千人众目睽睽之下,被激于义愤的士卒们打死了!梅乾是谁?他是江淮间仅次于宗主和陈兰的大首领!他的死必须有正当名目,否则谁都担不起责任……于是,我们这些曲长无论如何都必须支持小郎君的说法!”

    “现在你想想,只要这次能守住擂鼓尖要隘,待小郎君领兵折返的时候,就连宗主都不能对他稍有轻忽了。老实说,淮南豪霸们行事粗猛,那几家大族继承权位或者更换宗主、家主之时,杀得你死我活也不止一次了,如今宗主病重、小将军战死……我们这位小郎君,已经做好准备啦!”

    “什么准备?”丁奉骇然反问。

    丁立满脸杀气,比划了个抽刀的动作。

    丁立确实是淮南豪右部曲中少有的精细人,特长不在于作战,而在于左右逢源的局势把握。可惜这回他轻估了宗主雷绪的病况,所推算的出发点就错了,于是原本绝境求生的一系列操作,都像是雷远处心积虑的阴谋。小郎君的形象瞬间凶恶了十分、阴险了百倍。

    反正是自家兄弟闲聊,说点出挑的也不算什么。丁立满意地看着丁奉目愣口呆的神情,感觉这小子已经彻底服膺于兄长的精明推算。

    近年来,随着丁奉的体格渐渐长成、领兵的经验渐渐丰富,丁立的肚子里能用来吓唬小弟的货色已经越来越少了。今天可算是找到了好机会,丁立精神振奋,准备好好施展一回。

    丁立对自家兄弟的了解倒是深刻,对丁奉这年轻的武人来说,那些水面以下的谋划都太过离奇。原以为梅乾是导致小将军战死的罪魁祸首,原来他只是拦了小郎君前路的倒霉鬼么?原以为小郎君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对抗曹军,原来背后还有那种……啊啊,简直叫人不敢想……的图谋吗?

    丁奉真的被惊住了。

    “我有点不明白,小郎君为什么会不受宗主的喜爱呢?”他竭力盘算了半晌,越想越觉得头痛,忍不住问道:“宗主早把这个儿子当儿子用,哪来这些麻烦事?”

    这个问题倒是关键。

    大姓强宗的族人之间,靠着宗法和恩纪双重关联,彼此比异姓更亲近,也更可信。丁立就看得很明白,在庐江雷氏的部曲体系中,掌握兵力的异性曲长如邓铜、贺松、刘宇和自己等人,虽然也算受到重用,地位终不如守护本队的雷澈、雷定等宗亲曲长。那几人掌握的,才是庐江雷氏真正的老底子。

    宗族亲眷尚且受到特别重视,何况自家的亲生儿子?偏偏这位雷远小郎君,却自始至终都全无职司,始终游离于宗族事务以外。大概是雷脩刚强勇烈的性格太过烁烁生辉,此前很多人都习惯了这个场景,就好像雷远太过文弱,所以理所应当被闲置不用。

    但丁立知道,雷氏宗族中许多地位较高的人也知道,其实并非如此。

    丁立有点犹豫。

    如果要解答丁奉的疑问,难免就得挖掘主君的阴私,不太妥当。可他随即又想到,宗主毕竟尚在,纵然小郎君得到部众拥戴,之后难免还要经过他父亲这一关。在这个过程里,谁知道会生出怎样的波折?丁奉是自己有力的臂助,如想在其间有所表现,知道一些秘辛,也是好事。

    他再次回身看了看台地各处,注意到小郎君已经离开了此前休息的土台,往更深处靠近岩崖的地方去了,这才轻声道:

    “此事说来话长。昔年董卓乱政,遂使关东群雄并起。陈王刘宠屯兵阳夏,是各路诸侯争取的对象;袁公路也一度遣人结好陈王。当时庐江雷氏家主雷薄是袁术麾下大将,适逢其弟雷绪丧妻,于是为之迎娶了陈王的同族小娘,育得一子,便是小郎君了。不料数年以后,袁公路又与陈王交恶,遣刺客暗杀了陈王。”

    丁奉恍然大悟:“这一来,那位刘氏夫人难免有些郁闷。”

    “岂止郁闷,刘氏夫人为此与丈夫颇多抵牾。后来事情闹大了,连带小郎君也受牵连,母子二人都被勒令遣出。刘氏夫人不久病故。可笑的是,刘氏夫人刚病逝,眼看袁公路势力衰微,庐江雷氏为首的豪族联盟又和袁公路闹翻了,双方在江淮连番恶战,死伤无数。”

    丁立想了想,继续道:“这段时间里,小郎君在山间结庐守孝,据说其间久病,发病时整日里喃喃自语,情形有些古怪,显然是伤情过甚的关系。父子两人重新见面,已经时隔数年。因为此前的冲突,恐怕父亲没把儿子当儿子,做儿子的,也未必把父亲放在眼里……”

    “真是复杂。”丁奉叹道。

    “归根到底,庐江雷氏也不过是地方土豪罢了,只能被真正的世家高门摆弄。而袁术其人行事乖谬悖理,以部下小将与陈王族女联姻,这难道不是对汉室的羞辱?怎么可能有什么好结果?”丁立摇了摇头,再往深处讨论,便非他一个曲长所能知晓了:“好在,眼下我们只要认准小郎君,其它与我们无关。”

    “是。身为武人,只要用好手中的刀剑。勾心斗角的事,我们就不费这脑子了。“丁奉重重点头。

    丁立诧异地看看丁奉。他想教这小子懂得一点选边站队的秘诀,没想到丁奉的理解竟然南辕北辙。正想骂几句,却见丁奉皱起了眉头,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

    “想什么呢?”丁立啪地拍了他一下。

    丁奉有些担心地往身旁瞥了两眼,小声道:“在这乱世存身,归根到底,还是得靠手中的刀剑啊。小郎君的谋划再怎么厉害,如果我们此番敌不过曹军,还不是万事皆休?”

    听得此言,丁立的心头一紧,忽然感觉天色也骤然黯淡了。这两年来,丁立在军务上已经越来越依赖这个从弟的判断,他很清楚,丁奉对征战搏杀确有特殊的天赋。

    他向丁奉靠近些,郑重地问道:“怎么说?你觉得……哪怕据守如此险要的擂鼓尖台地,也敌不过曹军?”

    “兄长,此刻我们虽有一千余众,可大部分都是奔逃至此的败卒。他们当日殊死作战,是因为有小将军身先士卒激励士气。现在小将军不在了,他们还剩下几成斗志?再者,短短几日工夫里,他们还先后被梅乾和小郎君两度拆分整顿,以至于什伍之内的同袍都难称熟悉。上阵的时候,他们能够同进退共生死吗?现在小郎君看似权柄大张,可并无扎实的根基。我担心,能够为他决死拼搏的,始终只是最初随他支援的两三百人!”

    丁奉举手比划着示意:“如今这两三百人还大都被提拔成了什长伍长,散布到了千余人之中,再也没法集中使用。”

    丁立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而且,哪怕这两三百人尚在……今日早晨我们也没能抵住曹军啊。”

    兄弟两人随即想到了张辽的骁勇无匹。他们还记得早晨的战况,即便是小将军与之对抗,其实也应付得非常艰难。当这样的猛士率领如狼似虎的曹军冲杀向前,轻而易举收割将士们的性命和士气时,眼下这临时纠合起的一千多人,真的能前仆后继地坚持到底吗?

    丁立有些难以压抑心中的畏惧,他看看身旁的丁奉,就连这勇敢好斗的年轻人,神情中也流露出一丝茫然。

    小将军不在了,只能指望小郎君。可是小郎君真的有办法吗?真的靠得住吗?

    就在两人犹疑的当口,身后的台地忽然暴出震天的喊叫,那是数十数百人在齐声呼啸,声浪在岩壁间仿佛折射,激起轰隆隆的回响。苍茫群山之中,无数禽鸟被这怒吼所惊动,振翅而起,久久不敢下落。

    两人被这巨响所慑,连忙扭头回望,动作猛得连颈椎骨都格格响了起来。

    天色已经变得浓黑了,两人竭力探看,只见台地深处燃起了几处赤红的篝火,那火焰跃动着,映照出士卒们激愤的神情。也不知听到了什么言语,士卒中的许多人忽然跳了起来,奋臂攘袖地再次高呼。随即,有更多人响应了他们,黑压压的人群像大海波涛那样起伏着,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怒潮般汹涌的吼声,声势几乎震天动地!

    毫无疑问,这是军心已然凝聚的表现!这是所有将士们愿意、甚至期待着决死而战的表现!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丁立凝视着这场面,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九章 夜宴

    雷脩带队从六安城中撤离的时候,随身只携带了少量干粮。倒是梅乾在这上头更加注意些,一直都保有足够的储备。当他退至擂鼓尖台地以后,又从经过此地的流民队伍手中强制征用了相当数量的粮秣,存放在台地后方几个临时营建的库房里。

    邓铜、贺松等人整顿部伍告一段落以后,雷远便令郭竟打开库房,给所有将士们加一餐。倒不是说要靠加一顿饭来收买人心,实在是因为曹军步步迫近,明日必然将要苦战,只怕将士们难有安心吃饭的机会。

    丁立和陈夏的部属们要防备曹军,他们自行组织分批开伙。其他的将士们便聚在台地中央,由各自的曲长、都伯自上而下划分区域,每什各自起灶。自古以来,军中都是每十人使用一灶,什长要管理本什用来煮粥的陶制锅罐器具,安排起灶、生火、烹煮食物,进而还要负责分餐……这是军队中最基层、也是最重要的权力之一,什长的权威也往往由此而来。什长起灶的时候,每个什还要另外派出几个人,往山道后方去汲水和捡拾柴禾。

    吃的东西其实很是简陋,不外乎小米、麦屑、杂豆之类混在一起,煮成半干不湿的一锅。郭竟还找出几袋桑葚干来,几个曲长们将之分了分,每什分到一捧,倒进锅里一并煮了,权当调味。

    士卒们有的拿出盘子,有的拿出切开的葫芦,有人用装水的皮袋,也有人用头盔各自盛了,呼噜噜地大吃。

    雷远和樊宏、樊丰、傅恩、李贞等人背靠着一座箭楼围坐在一起。由于侧面有片斜出的岩崖遮蔽住了山风,他们很容易就点起了火,傅恩负责煮了一大锅粥。这种时候,即便是首领也没什么特殊待遇可言,雷远享用的粥比其他士卒们浓稠些,仅此而已。

    粥里混了很多沙子,而豆子又很难煮透,嚼起来满嘴的沙沙作响。雷远并非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然而说句实话,难以下咽。

    眼看雷远面露难色,樊丰邀功也似地从背后取出个黑色小瓮来:“小郎君,尝尝这个。”

    雷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酱瓿。

    瓿里传出的气味……像是沤烂的草根再混合腐肉一起搅拌腌制的结果,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雷远下意识地一把按住瓿口,举得稍微远些:“这里头是什么?”

    “是酱啊!”樊丰满脸得意:“从库藏里搜出的好东西!就只有这一瓿!”

    “肉酱……是鼋肉,或者狗肉酱吧?”樊宏看看自己弟弟,问了句。

    傅恩凑过来闻了闻:“应该还加了芥子。”

    这对于樊氏兄弟来说,这种口味浓烈的酱便算很少见的美味佳肴,毕竟他们平日里能食用的只是咸豉而已。若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连咸豉都算奢侈品了。雷远想了想,提着酱瓿起身,向其他人做了个手掌下压的姿势:“你们继续吃吧,不用跟着。我去去就来。”

    李贞看了看樊氏兄弟,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他顺手提起刀,把长弓背在背上。这几日里,少年人愈发沉默寡言,但依然紧紧跟着雷远,几乎寸步不离。

    雷远走几步到另一个灶边,唤什长拿个碗,从瓿里倒了一点出来:“尝尝这个,肉酱。”

    那什长连声谢了。

    雷远又往下一个灶去。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分发。走了没多久,瓿里空了大半,许多士兵都知道了雷远正在分发美味的肉酱。有个高大的士卒看他没有什么架子,于是隔着段距离就开始嚷嚷:“小郎君,这里!这里!”

    “没有多少啦!”雷远举起酱瓿,将它倾斜过来向众人示意,转而去问那士卒:“只剩下最后一些,我觉得,应该留给真正的勇士享用。你是吗?”

    那士卒在其他人的起哄声中站起来,大声道:“小郎君,我叫邓乐,是邓曲长部下的老兵,前前后后打过的仗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多;亲手杀死的敌人有十几个。今天上午,我在山道上杀死曹军追兵两人……算得上勇士吗?”

    “邓铜!邓铜!”雷远叫嚷道:“这是你的部下吗?他说的没错吧?”

    坐在较远处的邓铜连忙应了声:“没错!”

    雷远笑着迈步过去,往邓乐的木碗里倒了点肉酱。

    此举使得更多士兵闹腾起来。此时的风气本就崇尚刚强勇烈,耻为人后,见邓乐得意洋洋,许多人立时跃起,各自夸耀战果。虽然在曹军眼中,这些地方豪霸的部曲们降叛不定,都是令人头痛的贼寇,但他们自己并不自以为是贼。在这些将士们的眼中,他们都是保境安民的壮士,并不缺乏自豪感。

    眼下将士们纷纷扰扰,雷远也不慌乱。借着昏黄的夕阳,他端详着那些站起的将士,一个个指点:“你,你,还有你,坐下!已经是什长伍长了,本就该比别人强!至于和士卒比较武勇吗?居然还有屯长?郑晋你也给我坐下,坐下!还有几个?你们,近前来说话!”

    在更多将士起哄的声音围绕下,十几个士卒挤挤挨挨地站到雷远跟前。雷远给他们每人分了点肉酱,一个个询问他们的姓名,再勉励几句。酱瓿本来不大,十几人分享,每人能尝到的只有一口两口而已,但这种在千百人面前得到贵人赏赐的荣耀感,还是令他们心满意足。

    待到这十余名悍卒散去,雷远待要转回自家的灶台,先把空空如也的酱瓿随手抛给身边的某个年轻士卒。对于普通士卒来说,陶器也是很珍贵的物资。那士卒接过酱瓿,露出喜悦的神色,见雷远将要离去,连忙唤了一声:“小郎君,给你这个!”

    雷远低头看了看,捧在那士卒双手中的是一串紫色的野果。许是刚用山泉洗过,野果带着清冽的湿气,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雷远捻了一颗尝尝,微酸微甜,刹是可口。

    “此物甚好!”雷远赞了一句,顺势在那士卒身边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又捻下一颗来吃。

    有个士卒就坐在这灶台边,眼看雷远动作文雅,又觉得他并没有架子,忍不住说了句:“比起小将军来,小郎君你可秀气多啦。不像个厮杀汉子……小郎君,你会打仗吗?你能带我们打赢曹军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住了。眼前这人,可是淮南群豪大首领雷绪之子,眼下这千余将士的指挥官,是一个地位卑下的小卒能随便评价的吗?惹得雷远稍微不快,砍头也不为过!

    这一什的什长坐在间隔两人的位置上,听得这狂悖之语,连忙猛扑上来,把这胡言乱语的士卒一拳打翻。

    “小郎君莫怪,这厮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什长收回生疼的拳头,对着雷远俯首笑道。

    雷远也笑了:“无妨的。”

    那士卒不会说话,但他说的并没有错。

    在眼前这些士卒们的印象里,雄武善战的雷脩是他们长久以来的倚靠,是他们发自内心信服的勇士,绝不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

    他们推翻了梅乾,是因为听说小将军战死,激于义愤;他们之所以服从,是因为雷远拥有小将军之弟的身份。但在他们心里,雷远的身份只是小将军之弟;少有人能想起,雷远实际指挥了歼灭张喜所部骑兵的那场阻击战,恐怕也鲜有人相信,雷远能拥有不逊色于兄长的才干。

    这样的信任是很有限的,很难经得住残酷战争的考验。

    在曹军大举来袭之前,雷远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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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介绍:
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读者群:298286432汉鼎余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鼎余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鼎余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