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行动
邓铜睨视陈兰一眼,突然低声道:“再怎么说,你陈兰居心叵测,我姓邓的不服!”
陈兰连声冷笑:“生死存亡的时候了,却还在想这种东西?你这蠢货服不服,很重要?”
邓铜勃然大怒,手掌猛地覆上了腰间的刀柄:“我想的是什么?你这厮想的又是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听听?”
辛彬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淮南豪强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他简直已经感觉到火山喷发之前的地面震动了,今天在军帐中的冲突,很有可能将会是大崩溃、大决裂的开始,偏偏宗主又是如此状况,没有人能够站出来阻止。
“各位,可否听我一言?”帐幕中另有一个声音响起。
众人一齐转头去看,却见雷远不知何时唤了一名亲卫进来,在帐幕侧面挂起了一幅巨大的舆图。
“怎么?老的不发声,靠小的出来撑场面吗?”陈兰怒气冲冲地讥讽了一句。
蔡沣与陈兰显然是多年的老搭档了,就连言辞也配合的很及时,随即冷笑道:“续之你太唐突了!眼下这场合,可容不得小儿辈妄言。”
雷远这样的家族闲人,往日里甚至没有参加军议的资格。此刻突然发言,以蔡沣身为大姓族长的身份,自然可以说几句。然而蔡沣说完之后才尴尬地发现,陈兰并没有继续这话题的意思,他被雷远所示舆图上精细绘制的场景吸引住了。
“这是?”陈兰情不自禁地起身,站到舆图之前:“这是合肥?这是寿春?这是江夏,这是灊山,这是皖县……”他越说越快,下意识地抬手指点,只觉得图上标识与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一一印证,竟无半点错漏:“这是六安,这是番山,这是小霍山,这是天柱山?嗯?这是河流,这是湖泊,这是峡谷,还有这些细线,是道路么?”
“丝毫不差!”雷远恭维了一句:“陈将军久历军旅,胸中自有丘壑,人所不及也。”
“这幅图是好图!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更好的!”陈兰点了点头。这种精密的舆图,通常都是深藏于帝王高官之家或朝廷有司,堪称重宝。陈兰过去数十载戎马生涯,都是靠着极简略粗糙的舆图,从不曾见过如此标识细密的。看着这样一幅舆图,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头脑也为之一醒,许多本来模糊的印象瞬间清晰了起来。他有些急躁地问:“这东西哪儿来的?”
“是我亲笔所绘。”雷远微微躬身。
“哦?哈哈……想不到,小儿辈还真有一手。”
辛彬轻咳一声,站到雷远身边:“续之,你想说什么?”
几句话的功夫,帐中各个首领和曲长已经纷纷围拢在舆图之前。
“我们现在的位置在此。军报上讲,兄长所领的断后兵力在此;计算行程,现在应该到了这里。”雷远取了笔墨,在图上依序画了三个墨点,又画了条较粗的黑线:“他们的行进路线,便如此前所安排的,是从六安至番山,到小霍山,再到天柱山。这条路线足以封死曹军大队的行进方向,确保本部的安全,以兄长的勇武善战,也绝不会放任曹军突破他的防御……但这不代表曹军之威完全不能及于我们。”
雷远持笔点点戳戳,在黑线之旁,又描绘出数条虚线:“据我所知,这几条山路,都是可以绕开兄长所领兵马,直抵我方本部的。虽然这些都是险峻难行的山路,但以曹军的兵多将广,调遣少量能够翻山越岭的精锐骑兵,根本不是问题。今日各队已有遭到曹军骑兵滋扰的,之后,这种情况只怕会更多。诸位,这就要求此刻在山中的各路、各队都必须保留足够的兵力以自保。”
他环视众人,继续道:“兄长那边急需接应没错,但如果为此动用所有的力量,那等于将各家宗族的部曲徒附和百姓们都直接暴露在曹军骑兵的威胁之下。各位,我实在以为不该如此。面对此等复杂多变的局势,各家宗族,都必须始终保有足够的兵力才行。”
话音刚落,蔡沣便情不自禁地点头:“是啊!是啊!”
身为蔡氏族长,他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要重视自家部曲徒附的安危。毕竟淮南豪右联盟本身,就是为了各家宗族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才纠合起来的团体,一切行动本该以此为首要目的。陈兰提出尽起各家宗族兵力的建议,只是为了与庐江雷氏争夺联盟中的军事指挥权;蔡沣虽然基于立场而支持,可一旦有人提出更有利于宗族的说法,他便毫不犹豫地横跳了过去。
这情形使得陈兰嘿嘿冷笑了几声。可他不想与蔡沣发生争执,一时便不知说什么好。
“可……可是……”辛彬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吐了一两个字,又无奈叹气。此前他一直在敷衍着陈兰的意见,不希望由陈兰带领全部兵力支援雷脩、与曹军决战。因为这样的操作,无疑是对庐江雷氏权威的削弱。可是,当雷远直截了当否定陈兰的建议,辛彬又突然想起:那么身陷危险的小郎君该怎么办?谁能去救他?怎么去救?辛彬明白,自己的方寸已然乱了,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军帐里的气氛,因为两边首领的犹豫而陷入了诡异的沉静中。
“可是……”丁立叹了口气:“小将军那边怎么办?还有梅乾那老家伙也在那里,难道看着他们厮杀到死,一个个送命?”
“什么?”邓铜霍然而立。
雷远立即道:“断然不可!”
他提高嗓音,继续道:“有兄长与梅将军领兵苦战断后,我们才能够安心撤退。他们稍有闪失,我们就要直面无穷无尽的曹军追兵,那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救援是必须的,但是……”
“救援是必须的,但是能够动用的兵力不多,小郎君,你是这个意思吗?”邓铜低声道。他是雷脩坚定不移的支持者,纵使此前遭到雷绪的惩处,却不会因此改变立场。这时候听得雷远的言语中似乎另有深意,他顿时咬紧牙关,瞪着雷远的眼神十分骇人。
“莫要急躁,我们能动用的兵力不多,但是可做的事情不少。你且听我说完。”雷远淡然道:“兄长所部此前所经的番山、小霍山等地,都算不得崖谷高峻,纵有险要之处,也不能倚之长期抗击曹军。所以,只能一路且战且退,与敌反复纠缠,必然损伤惨重。但计算路程,他们今日应该已到了天柱山中,所以,关键在这里!”
雷远提起笔,在代表雷脩所部行进路线的黑线上重重画了一道横杠:“这是天柱山中极重要的一处隘口,名唤擂鼓尖。此处山路蜿蜒二十余里,全程仅容两三骑并行,峡道中途唯有一处台地可以屯聚兵力,两侧都是千尺危崖,绝无遭敌军翻越之虞。适才所说的……”他指了指紧贴黑线的几道虚线:“那几条可容曹军骑兵穿行的小路,也在擂鼓尖隘口下经过。”
他看看身周凝神听说的各人,继续道:“这里,便是曹军大队人马想要追及我等的必经之路,也是我们丸泥以封,将他们死死钉住的地方。”
雷远倒转笔杆,重重戳在刚画下的横线上:“我带着三五百真正的精锐,前往接应兄长所部,随后不与曹军纠缠,火速后退至此处,用心扼守。凭借地形优势,曹军纵然肋插双翅也不得过。在那里守五天,甚至十天都有可能,然后,就得看本营各位的动作速度了……曹军追击我们,是为了夺取追随我们的徒附民众,只要民众们尽快到达安全的地域,曹军也就失去了目标,不会再与我们纠缠下去。”
“五天?十天?怎么保证能坚守五天、十天?”有人问。
“我没法保证,只能尽力而为。阁下若有其它良法,现在就可以说。”雷远摇头。
帐幕中再度陷入寂静。
丁立暗暗感慨:许多人都听说过这位雷家的小郎君极少理会庶务、酷爱游山玩水的名声,这便是过去数年间游山玩水的成果了吗?这不是什么能够克敌制胜的妙计,却是当前局势下,唯一可以被相关各方都接受的、能立即实施的方案。
他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这地方我去过,确实险要,可以试一试。”
“三五百人?”陈兰想了想。他何尝不看重自己宗族的利益?如果有办法以最小的代价堵住曹军,那是再好不过了。他倒并非真想亲自与曹军对抗,更未必非得在这时与庐江雷氏争个高低。他盯着雷远看了半晌,狭长的眼眶中,淡黄色的瞳孔一转:“要真正的精锐吗……我手中能有一百人,不过调集需要点时间。”
邓铜冷笑:“我也有一百人,现在就能行动!”
另几名宗族首领也纷纷道:“我这里可用的精锐有五十人……”
“我有甲士三十人!”
辛彬想了想,大声道:“如果大家觉得续之的方法可以一试,那就试一回……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都等等再说!另外,原已派人联络吴侯和刘豫州,请他们发兵救援。我会急遣信使,催促他们十万火急来助!”
数人先后发声,才想起尚未请示雷绪。急回头时,却听阴影中的雷绪并无声息。
辛彬连忙道:“宗主睡了,他适才点了头!”
“对对!宗主点头了,我看见了!”不少人都表示赞成。
“那么,我们立即整兵,立即行动!”雷远道。
第三十一章 苦战(上)
当淮南豪右们响应雷远扼守擂鼓尖隘口的提议,各自派遣精锐组成队伍的时候,雷脩已经与曹军追兵激烈搏杀了数日。
深秋时分,夜幕降临的早,这一晚上又浓云遮蔽星月,即使打着火把,也难以辨识前路。再加上雷脩和他的部属们不走大路,只往野地里行进;所以曹军骑兵追杀了一阵,不得不悻悻而回。
即使如此,击退这一波曹军的追击也非易事。经历连续几次你死我活的惨烈厮杀、终于得以喘息以后,雷脩环视四周,只见从骑们散坐在山野树丛之间,周身都是血污,个个疲惫不堪。
有人身上中了箭未及拔出,这时候用小刀一点一点地向外剔着箭簇,撕裂筋肉的剧痛使他发出低沉的、如同兽类喘息的声音,脏污的血水随着他的动作被挤压出来,流淌到脚下的土地中。
其他人也大半都带着伤,各自都趁这时候处理着自己的伤处,但没有人发出大声的呻吟或者呼叫。
他们都是经历过许多次战场厮杀的幸存者了,对痛苦的忍受能力,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
这批精锐骑士本来将近三百人,现在还能行动的,大概只有一百五六十的样子。数十名雷姓的亲兵已然死伤殆尽,曲长刘宇、于建和屯将曹可、曹猛、雷桓等人都战死了,雷脩特别得力的骑兵首领侯炽在战斗中受了重伤,为免落入敌手,主动自刃而亡。
还有很多重伤者,因为没法同行,都被弃之不顾。此刻领兵的曲长只剩下了贺松,他正和几名残存的队率穿行在士卒们中间,一个个探看他们的状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在雷脩等人的殊死掩护之下,梅乾带着步卒们已经退入了番山。这磅礴蜿蜒的群山中处处岩崖险峻,可以最大限度地削弱曹军的兵力优势。
明天一早,骑兵们也得进山,然后继续撤退。雷脩背靠着一株老树,心里反复盘算着。
按照雷远的计划,撤离的路线是从六安至番山,到小霍山,再到天柱山,共计一百七十里。雷脩本人也是谙熟周边地理形势之人,知道雷远说的没错,这条路线恰好堵死了曹军大队人马南下的道路,能够为诸多江淮豪右所在的本队提供足够的掩护。
也正因此,雷脩等人行进在这条路线上的每时每刻,都会面临着曹军的巨大压力。
何况,这次面临的不仅是寿春的曹军,还有汹涌而来的曹公亲率大军!前所未有的苦战,还在后头。
他突然想起灊山大营军议上的场景。当时,自己担心陈兰、梅乾等老资格的军头不愿配合行动,因而陷入犹豫;而一向文弱的二弟竟似有跃跃欲试的意思?雷脩不禁笑了笑,有趣的很,曾经内向而谨慎的小孩子,终于渐渐不一样了啊。
雷脩除了擅长作战厮杀以外,自认是个平凡的普通人;但他觉得雷远不是,在雷远看似文弱的身躯内,蕴藏着某种普通人不具备的特质。如果雷远在此,前几日里的周旋应当会更加稳妥些吧,或许这场仗,会有不一样的走向。
可是再怎么样,雷远在身为兄长的自己心中,始终还是个小孩子。接下去的战场厮杀,没小孩子什么事。那是刀剑和弓矢施展之所,只有依靠战士的勇猛无畏!
雷脩抬眼眺望,在南方,大别山脉从西南方向延伸过来,在这里与广阔的江淮平原汇在一处,形成无数起伏的丘陵。
这里的地势比北方的平原要高出不少,所以视野非常开阔。雷脩向北,可以看到六安城的城墙和城楼都化作了地平线上黑色的剪影,城中有血色的火光莫名冒起,灰色的浓烟随着火焰升腾到半空,很快被肃杀的秋风吹散了。秋风从北向南,继续吹拂,吹到他混合了血和汗、湿透了的衣甲上,带来浸入骨髓的寒意。
迷迷糊糊地休息了半晚,次日凌晨,雷脩便带领骑士们纵骑进入山地,走了约莫五里,重新与步卒们汇合。
因为不知道灊山大营的撤离进度如何,他们不敢奔逃,而是结成稳固的阵势,徐徐而退。这样的速度自然比较慢,但却能够堵住通路,尽量不使曹军轻易越过。
走了大概半天,曹军的小股骑兵逐渐追来。他们沿着步阵的正面、侧面跑马而过,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往复奔走着,张弓射杀步阵边缘的士卒。
他们来去迅猛,每次奔过,都会有长箭透过密集举起的枪矛,在步阵中留下几具尸体。
但江淮之间的这片土地上,数十年来经历了太多的血腥厮杀。在这个过程中挣扎出头的军事首领们,都是经历无数次残酷的考验才崛起于草莽的。他们依靠亲缘关系、乡土关系、人身依附关系和个人的威望,牢固掌握着他们的部曲,令其坚韧程度远超寻常军队。
所以步卒们且战且走,阵型始终没有乱;而雷脩带着从骑们,时不时地从步阵中冲出来驱逐曹军骑兵,甚至几次试图反将之包围歼灭。
山间的地势越来越高,道路也越来越险峻复杂。有的天然隘口地形局促不能展开更多部队,雷脩就在这里停留下来,组织坚守。
曹军骑兵聚集在隘口前面,彼此拥堵无法前进,反而遭到弓箭的射杀。在山道上留下好些新的尸体以后,曹军不得不稍许退后。而一旦他们退后,雷脩就会趁机撤往下一处险峻之处。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半天,一天,时间慢慢推延,双方反复纠缠厮杀,脱离,又一次纠缠厮杀,周而复始。
在某个间隙,雷脩把长枪斜置在鞍前,甩了甩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手。温热的血液淌过锋刃,沿着枪杆流淌下来,变得黏稠而湿滑;他不得不撕下战袍,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枪杆上。
他的武艺远远超过众人,虽然历经鏖战,却并未受什么重伤,只是紧张的时间太久了,身心都感到极度疲惫。
他看看左右,只剩下了亲卫扈从们和贺松部下的骑士。梅乾已经率先撤离了,带着所有的步卒。
“这个老滑头……”他不禁怒骂了一句。
“曹军的大部队就要来了,我闻得到他们的味道。”贺松在他身边恶狠狠地道。由于反复嘶喊和疲惫的影响,他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雷脩哈哈一笑:“你才闻到吗?我已经快被他们的臭味儿熏死了。”
他估计,此前几次里与己方鏖战的,已经不全是寿春的曹军。数量越来越多的,是用于野战的曹营中外诸军精锐;他们的装备、胆勇、韧劲和狠劲,都远远超过驻守地方的军队。
第三十二章 苦战(下)
“我们再坚持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他鼓舞众人几句,又向左右询问:“怎么样?还能厮杀吗?”
“能!”
“没问题!”
左右传来回答声。
雷脩的亲卫勇士霍庆举起刀挥舞两下,向雷脩示意。霍庆是淮南钟离人,精于枪矛刺击之技,作战非常勇猛。数日一来,他反复冲杀鏖战,身受多数刀枪之创,右侧腮帮被枪矛扎透了,下颚的整列牙齿也随之崩飞。狰狞的伤口随着他的每次呼吸,冒出一股股的血沫子。这个样子,说话是费劲了,但是厮杀绝无问题。
其余骑士们也陆续上马,向雷脩靠拢。
与此同时,数十骑曹军的战马突然跃出坡顶,飞驰而来。这一批来袭的曹军,数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多;而马上骑士们身着黑色兽面兜鍪、黑色鱼鳞铁甲,绝对都是曹军的精锐。他们以一名兜鍪上斜插红色羽毛、骑着黄骠马的骑士为首,布成冲锋阵型突击过来!
“来得好!”雷脩催马向前。
他的从骑们纵声咆哮着,一齐催马。
两个同样的阵型迅速接近,下个瞬间就深深楔入到了一处。
刹那间,马匹撞击、骑士惨叫、兵刃交错的声音同时响起,狠狠地灌入耳膜。处在队列最前端的雷脩,眼前全部的视野都被敌骑所充斥。
尖锐的破风之声响起,一支铁矛如毒蛇吐信般刺来。雷脩略沉肱,用长枪格在铁矛的前端,随即扭腰发力,试图将之推开。不料那铁矛竟然不为所动,矛尖只稍微一抖,就卸去了雷脩所施加的力量,依然向着雷脩直刺!
马上交锋,从来没有什么花哨套路可言,生死就在电光石火之间。雷脩没有想到竟然会遇见这样的好手,一时间目眦尽裂,眼看那近尺许的锋刃将要及身,他大吼一声,全力摆动枪杆向外拨打。这一下真的爆出了十成力量,总算迫得铁矛擦身而过,森寒的锋刃高速掠过,锵然大响间,切断了雷脩胸前锁甲上的两枚铁环。
此时两马已然错身,雷脩不甘罢手,反手持枪向侧面猛刺。这时双方夹马的小腿几乎要撞在一处,距离极其接近,这一刺几乎是必中的绝杀。谁知那持长矛的骑士单手在马背上一按,竟然腾身而起,分明身披重甲,却轻若鸿毛般地避让到了战马的右侧。
躲过雷脩这一枪后,这人又重新翻身上马,正好迎面撞上紧随在雷脩身后的霍庆与两名从骑。却见铁矛挥动之间血光暴现,三人几乎同时惨呼落马。如霍庆这等久经征战的豪杰,居然不是此人一合之敌。
雷脩这时才看清,此人兜鍪上缀着红色的羽毛,骑着黄骠马,正是这队曹军骑兵的首领。此人是谁?这样的身手,真是雷脩平生所仅见!
然而雷脩顾不得惊骇了,转回头来,眼前数名曹军骑兵急冲过来。他猛地伏低身体,闪过刀枪,同时持枪正面刺中一人,两马聚合时的冲击力加持之下,顿时搠透了此人胸膛,更将之向后撞飞。雷脩也觉得虎口剧痛,几乎拿不住长枪,于是他松手任凭长枪坠地,随即拔出腰间长刀继续砍杀。
几个呼吸之后,雷脩面前的人影忽然消失,原来已经撞破了曹军骑队,冲上了此前曹军骑队所在的缓坡。他看看左右,骑士们还跟着他的不足一半,个个都负伤累累,许多人连人带马都浸透了鲜血,变成了赤红色。
再看与之对撞的曹军骑队,折损也是不小。彼辈却似乎没有鏖战的意思,数十人几乎同时勒马脱离了厮杀。两支骑队彼此交换了位置,各自稍作喘息。
这时候,只听有人沉声发令,眼前突然一片光亮,数十枚火把同时被高高举起,在耀眼的光芒映照下,数量数倍于前的曹军出现在雷脩眼前。
另一支数百人的曹军步队不知何时竟已追了上来!
他们无声无息地迫到近处,在此刻突然出现,瞬间将局势完全改变了。
站在雷脩视线所及最前方的,是一排排手持巨大兽面橹盾的刀盾手。橹盾用厚木板制成,外面罩以绷紧的牛皮,高度超过五尺,底部的锐角可以扎进地面借力。这样的盾手结阵聚集起来,便是凭空生出的一面城墙,即使重甲骑兵也难以冲破。夹杂在刀盾之间的,是一面面铁制的钩镶,这种形如小盾的武器既有盾的推挡作用,又能利用两头的弯钩锁拿兵刃,常为精锐步兵所备。在刀盾、钩镶掩护之下的,是无数高举的枪矛。盾阵只能用以防御,但枪矛夹杂其间,就如同周身带着武器的刺猬,敌人一旦接近,就必被刺成肉串。雷脩毫不怀疑,与枪矛手混编的,还会有大量的弓弩手,一旦万箭齐发……
“停步!停步!”雷脩大声传令。曹军的主力既然到达,那形势便大不一样;以现下这点兵力,继续冲上去,完全就是鸡蛋碰石头。
事实上,还未等他发令,部下们就已纷纷勒马。
曹军骑队依然在他们身后排成横列。步队的刀盾手往左右一分,更多骑兵沿着让开的通路来到阵前,再从雷脩等人的两侧兜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弧形包围圈。
那名兜鍪上斜插红色羽毛的骑士立马于骑队的中央,左手提着缰绳,右手将铁矛轻轻抛给亲卫,沉重的铁矛在他手里,似乎与灯草并无区别。他的举手投足都很随意,简直看不出刚刚经历了惨烈厮杀,却自有一种威严肃然的气概;忽明忽暗的火炬映照之下,在他的盔檐深处的一对眼眸,闪动着跃动的光。显然,这是一名习惯了悬命于锋镝之间的强悍武人。
“嘿嘿,一群江淮野人,还真是不太好对付……”那人指了指雷脩:“能在我的长矛之下逃得性命的,绝非凡庸之辈。小子,报上名来罢!”
雷脩不动声色地握紧长刀,口中冷笑道:“我乃庐江雷脩雷行之是也。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倒不生气,反而哈哈笑了起来:“我吗?我是张辽。”
第三十三章 大义
雷脩揽着缰绳的手臂猛然一紧,勒得战马仰首嘶鸣。
这人乃是张辽!
江淮豪右们绝非闭目塞听之辈,早就对曹公麾下文武多有了解。以雷脩所知,曹公既拥百万之众,横扫中原河北,其麾下诸将自然俱非俗流。得人拥戴如夏侯惇、所向无前如夏侯渊、坚忍不拔如曹仁、严谨厚重如于禁……又有曹洪、曹纯、张郃、乐进、李典、徐晃等,都是声威震动天下的名将、大将。这些人物各有所长,都有赫赫战绩,但如果说起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他们都远不如荡寇将军张辽。
据说,这张辽的家族本姓聂,乃聂壹之后,世居边疆。他少年时便以勇武闻名并州,被并州刺史丁原召为从事,后为飞将吕布麾下骑都尉。吕布败死之后,张辽归降于曹公,转战南北诸州,屡破强敌,曾在辽西白狼山持曹公麾盖冲阵,一战摧破乌桓单于蹋顿的数万铁骑,降俘二十余万众。
雷脩虽然也常以勇武自矜,但稍微有点理性的人就该明白,称雄于乡里和扬名于天下,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何况,刚才两人在战阵之上已经交手一合,险死还生的经历足以让雷脩感觉出,自己与这位天下骁将之间的巨大差距。或许干渴、饥饿和疲惫影响了自己的状态,但雷脩很清楚,哪怕是身心俱在巅峰的时候,自己也绝非张辽的对手。
但雷脩随即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成为强大的武人,挫败对手,在战场上建立威名,这是雷脩选择的道路。在这个道路上有再多的艰难,他也要昂首挺胸地走下去,怎能因为遇见强敌而畏怯呢?
张辽保持着单手控缰的轻松姿态,看着雷脩从惊讶到镇定。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雷脩,雷行之,我知道你的名声。你是雷绪的长子,在群盗之中素以善战著称……本以为,这是无知贼寇自高自大的吹捧,今日一见,倒也颇有几分真本事。然而,如今我大军已至,你没有机会了。立即弃甲投降,我保你性命无忧,否则,便只有战死一途。”
他的声音并不特别浑厚,简直不像是武人的口吻。而遣辞用句,甚至可以说是客气,显然与雷脩所部骑士的交手,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张辽其人,固然以敢战著称,却并非一意嗜杀。他同时也是曹营大将之中少有的文武双全之人,昔日曾亲自深入东海,以话术说降巨寇昌豨。此番,他受曹公所命,领军追击淮南群豪,本以为以经制之师摧破贼寇,当如泰山压卵;却发现草莽之中也有英雄豪杰,于是便陡然生出爱才之念。
只听他继续道:“你们已经身陷绝境,投降吧。你年纪轻轻,不应该死在这种地方。你的部下们也都是勇敢的战士,倘若毫无价值地战死于此,我会感到可惜。”
张辽说的没错,随着曹军步卒大队的到来,雷脩面临的局势很危险了,说是身陷绝境,并不为过。
双方厮杀之处,是天柱山前的一片峡谷,谷地大致是东西向延伸,中间地势略高,东西两面各有一处峡口,南北最宽处大概半里。山谷的两边,是高低错落的岩崖,抬头看去,那些突兀的巉岩在黯沉的夜空中交错着,仿佛某种巨大而弯曲的利爪。在这种狭促的环境中,曹军的步卒军阵赫赫铺陈,密布于整个正面,雷脩所部骑士毫无寻瑕伺隙的可能;曹军的骑兵则包围了侧翼和后方,他们数量既多,又有当世一流的骁将带领,轻易就能够包抄堵截,不使雷脩所部撤离。
雷脩和他的从骑们,偏又与梅乾所在的本队距离太远了。这时候,已没有人能为他们提供掩护,更没有人能够为他们打开退路。
张辽不愧为当世名将,其用兵之术已瑧化境,只是一个最简单的骑兵冲击,步卒掩进,就给雷脩制造了天大的麻烦。然而雷脩并无惧色。在这时候,他只想着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也根本无暇恐惧。
听得张辽得言语,雷脩笑着看看左右:“他让我们投降?老贺,你怎么说?”
“呸!”贺松直接吐了口唾沫。
数十年来,江淮之间诸侯征战不休,生民死伤惨重,被迫流离四方。雷绪、陈兰、梅乾等乡土豪霸,正是依靠着他们收拢来的流民溃兵之属,力量得以逐渐膨胀;而这些流民溃兵中的许多人,都有着和曹公不死不休的仇恨。当淮南群豪降伏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隐忍着;然而当战事再起之时,他们是战斗意志最坚定的人。
贺松便是这样的人。
他凝视着对面的曹军,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贺某少年时应募从征,为平息黄巾之乱东征西讨,身经百数十战,自以为可以上报国家,下安黎庶,谁知道归乡之日,却发现蒙阴贺氏阖族上下一百二十九口,从七旬老妇到冲龄稚子,全都死于曹军的屠刀之下!我与曹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是绝不会投降的。今日的局面无非你死我活,大家在刀枪上见高低便是,又何必假惺惺地作态!”
雷脩没有再问别人,贺松的回答就已经足够。
张辽沉默了半晌,慢慢地道:“我听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曹公持干戚以济世,这是大行;那些林林总总的小节,便顾不得那么多了。如果有人因此不满,确也只有厮杀一场了事。”
他抬手作势,部下们便拔刀擎枪。这些将士们的动作如此整齐划一,以至于甲片碰撞的轻响汇在一处,发出沉闷的轰鸣。在轰鸣声中,张辽的话语依旧清晰可辨:“说到底,我们是国家,我们是朝廷,我们有大义在手。你等再怎么逞口舌之利,也都是自甘堕落的贼!”
“放你娘的臭狗屁!”雷脩勃然大怒。
张辽眼中厉色一闪。
他毕竟是天下闻名的大将,岂能忍受乡野贼寇的辱骂?他抬起的右手慢慢握紧,即将发出进攻的讯号。
就在此时,忽然有话音在连绵的山谷中滚滚激荡,引起轰然回响,犹如雷声从苍穹深处下降,震碎了层层叠叠的密云:“张辽将军,你说我们是贼寇……可是,如今这世道,谁能代表朝廷,谁又是贼寇,哪里能说得清楚呢?”
张辽眼神如电扫过四周,却看不到说话之人。他神色不变,沉声喝问:“什么人?”
那人不见身形,话语却似电闪雷行,从四面八方的夜空中直压了下来:“你说我们是贼,可是我们在乱世之中苦苦维持局面、保境安民,东起琅琊,西至颍川的千里范围内,百姓在我们的收容下侥幸得活的,何止千人、万人?你说你们是朝廷……却不知取虑、睢陵、夏丘等地的累累尸骨作如何想?却不知雍丘、下邳、彭城等地枉死的冤魂如何想?却不知闻曹军将至,追随刘豫州弃家逃亡的十余万荆州百姓如何想?却不知悬首于虎豹骑战马之前的那些无辜流民如何想?张辽将军,我真不知你说的大义究竟是什么?或许你们拥戴的,竟是一个以屠戮百姓为大义的朝廷?”
“混账东西!”
“大胆!”
张辽身后将校们鼓噪怒骂。
张辽一摆手,骑队便鸦雀无声。
他向崖谷的上方扫视:“这位能说会道的来客,何不报上名来?”
当他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山路毕竟崎岖难行,此前追击雷脩所部,消耗的时间比他预想的更长,适才那场战斗也是。如今视线所及,可以看见漆黑如墨的夜空,两侧山崖顶端的黑色巉岩高耸,恍然与夜色相连。
随着张辽的话声,巉岩的最高处,慕然显出一点星火,随后是两点,四点,八点,更多。那是火炬被一个一个的点起,很快就难以计数。与之呼应的是,对面的岩崖间也同样有人举起火炬呼应。只见这些火炬不断延展,犹如两条盘踞在峡谷两侧亘古不动的火龙,终于被人类的战争所惊动。火龙徐徐伸展着颀长的身躯,照亮了陡峭的石壁,也照亮了石壁上方成排成列、影影绰绰的许多战士。他们手中的刀剑反射着火光,所持的数十面旗帜猎猎翻卷,无形中增添了肃杀的气氛。
在火炬密集之处,一人微微躬身:“江淮山野之人雷远雷续之,特来迎接我家兄长。一时有感才妄言几句,张辽将军,请勿怪罪。此际天色已晚,两家想来都已尽兴,何不各自收兵,明日再战?”
雷脩哈地一声,笑了起来。
粗略估算,两侧岩崖上至少有数百名士卒严阵以待,这些人居高临下,用弓弩也好,用投枪也好,甚至随便捡起石块投掷也好,都足以给谷底密集的曹军带来惨重的损失。谁也不知道这支部队是怎么攀上险峻山崖的,但局面很清楚,雷脩固然身在重围之中,张辽所部也有了大麻烦。
张辽的面容被盔檐和护颈所遮挡,看不出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恼怒还是戒备。他不言不动,曹军步骑便也不言不动,百千人肃立如前,竟无一人因身处险境而动摇。对这些身经百战的战士来说,只消将军有令,便是刀山火海也敢闯一闯,何况眼前这点小场面呢。但张辽终究不是那种无视袍泽性命而追求自家功勋的将领,他很清楚:如果不能速战速决,战斗就很有可能发展为一场在夜晚和复杂地形中的混战和乱战;这太危险了,同时也是没有必要的。冒着这种风险,只求搏杀区区一名江淮匪寇的首领,并不划算。
片刻之后,张辽沉声道:“那便明日再战。”
错落分布在步阵之间的弓弩手们率先后退。接着,原被平端着的密集枪矛层层收起,重新扛回到士卒们的肩膀上。刀盾手们随即撤步,与枪矛手互相掩护,各队抽叠而退,井然有序地慢慢返入山谷东侧的幽深峡道中去了。
步卒们远去,随即张辽带着骑兵们撤离。
当张辽接近的时候,雷脩很识相地没有多事,直接与部下们闪到一边,给他们让开道路。
张辽并不客气,而是大摇大摆地沿着道路中央经过。他的部下们或许有些剑拔弩张的戒备姿态,张辽却轻摆缰绳,上半身自如地晃动着,姿态轻松的很,甚至都不曾往从骑手中取回长矛。
第三十四章 会师
峡谷之中突然恢复了安静,只留下横七竖八的尸体铺了一地。山风从深邃的谷底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怪响,耳畔还有某种唰唰的细微声音,那应该是有人刚受了致命伤,于是鲜血从伤口急速喷涌出来,溅到碎石地的缝隙中。
雷脩凝视着张辽的身影渐渐远去,随即毫不耽搁地回身,带领残部向西南面的峡口前进。那里有一处名叫擂鼓尖的要隘,梅乾说,他会在那里紧急修建工事,以作为次日交战的凭藉。
厮杀整日以后,所有人都已经疲劳到了极限,然而这时候夜色已然深沉,哪怕在较平坦的谷地行军,也渐渐不那么容易。为了避开各种沟壑,一行人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牵马步行。有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同伴们惊呼去救,才发现不是重伤垂死,而是睡着了。
贺松定神看看左右,发现队列比今日早晨又稀疏了很多。侥幸逃生的喜悦和丧失同伴的哀痛交织在一处,使他得胸臆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叹了口气,对雷脩道:“好在小郎君带人来援,否则,今天只怕有大麻烦。”
“屁话。”雷脩回了句。
他身边的战马突然颠仆着,跳跃起来。连续不断的厮杀,使得熟悉战场的战马也变得敏感而暴躁。雷脩用力勒住缰绳,慢慢安抚下暴跳的马匹,低声道:“曹军的数量太多,兼且善战,我们敌不过的。那个张辽张文远……真是名不虚传,我在他手中,只怕走不过十个回合。不怕你笑话,老贺,我刚才很害怕,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贺松没有答话,他是追随雷脩久经沙场的武将,深知这位小将军素日里是多么刚勇自矜,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缘于情绪极度紧张而又骤然放松后的失控。这时候,怎么答话都不合适;甚至听着,也不合适。
而雷脩并没有指望贺松回答,他闷声牵马前行,过了半晌又道:“要不是续之来援,我们全都死定了。”
他们在昏暗的谷底走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变得全黑。两侧的山崖渐渐向中间合拢,将星月之光都阻拦在外头。而寒凉的山风顺着山谷的走向吹拂,掠过起伏的岩石,仿佛发出竦然呜咽,让谷底的温度越来越冷。有几名骑兵从腰间的布袋中取出燧石等物,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停下来取火,又有人捡拾了许多枯枝败叶之属过来。然而谷底的湿气太重了,怎么也点不着。
在这浓重的黑暗环境中,他们忽然发现岩壁上有巨大的光影闪动,对侧的山崖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细碎的石块顺着斜坡哗啦啦地滚落。
前方的骑士厉声喝问:“什么人?”
“是我!是雷远!”山崖高处传来喜悦的呼唤,伴随着有数人连声道:“小郎君,小心!小心脚下!”
雷脩抬头去看,只见黑沉沉的崖顶上,好几人举着火把照明。火光下方,一人手足并用,不断拉扯着沿途树木枝条借力,顺着崖边一处生有草木的陡坡踉跄而下,有时经过难以攀援之处时,那人索性就背靠着岩层滑下来,带起更多的碎石哗哗翻滚。早有骑士举着火把迎上前去,看那人面容,不是雷远是谁?
雷脩瞬间就把所有的情绪都抛在了脑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奔跑着迎上前去:“续之!续之!”
雷远也看见了兄长奔来。他清晰地看见雷脩满脸胡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瘦得脱了形;他看见雷脩的铠甲到处破碎,已经辨不清原来的样子;他看见随在雷脩身后的将士们,他们用武器支撑着几乎油尽灯枯的躯体,几乎个个都已经是血人!
兄弟俩分开才几天时间!这几天里,兄长究竟承担了什么?他到底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啊!雷远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流在胸中涌动,这热流让他的视线突然模糊,双手也颤抖起来。他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兄长!这是待我最亲的家人!他猛地扑上前去,将兄长紧紧地抱住了。
“哈哈哈哈……续之,松手松手,太不像样了!哈哈哈!”雷脩大声笑着,粗鲁地将雷远推开:“小子,你刚才不是很威风吗,现在何以如此?”
雷远微笑道:“得见兄长无恙,一时难以自已。”
“无恙个屁!”雷脩骂了句:“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所有人都要大恙特恙、於乎哀哉啦!”
“不会的,不会的。”雷远连连摇头,眼角隐约有些湿润。
此前雷远虽然担心战局,却深信以兄长的骁勇善战,纵使不敌也可全身而退,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他也不曾想到,竟有张辽这样的曹营大将亲自追击到深山之中!强烈的余悸袭击了他,让他喘不过气,让他愈加清楚地认识到这场战争的残酷。
说话间,又有不少人沿着陡坡下来。另一面的崖上,也有火把闪动,人影快步疾行。
雷绪看了看他们,忽然皱眉:“续之,你这次带了多少人来?似乎……不是很多?”
“确实不多,此刻两边山上合计两百余人。另外,还有旗帜若干、火把一百具、临时搭成人形的柴禾捆两百个。”雷远坦然道。
雷脩猛然止步,额头突然冒出冷汗:“你是说……”
“呃……是这样的,兄长,这几日里,有不少曹军骑兵绕行山间小路,追击我方本部,造成的损失不小。本部各队都要留下足够的兵马阻止防御,我带来的支援甚是有限。因此,适才在山崖上,只能做了些假人虚张声势,好在……”
侍立在旁的贺松觉得有点头晕。他勉强干笑了一声:“原来还有很多假人吗?”
所有人的性命,竟然因为雷远近乎儿戏的伎俩而保存下来,这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假人怎么了?”有人在贺松的身后大声道。
贺松返身回去,眼前只觉一黑,他退开半步,才晓得有个身形雄壮如山的大汉站在眼前,把视野挡住了。抬头去看,原来是老熟人邓铜也来了。邓铜摊开两只巨掌,上面满是被枝条划出鲜血淋漓的伤痕:“做这些容易吗?不能发出声音,唯恐惊动了曹军,动作还得快,做出来的东西还得像个人……我许久没有这么精细过啦!”
贺松愣了愣,一拳打在邓铜的胸口,随即轻声笑了起来。
而雷脩恼怒地揪着雷远的肩膀,将他摇来摇去:“奶奶的!亏你讲起话来一套一套,口气大得撑破天……我还以为你带了近千人!只有这点人你也敢在张辽面前抖威风?万一被识破,老子就死了!”
雷远笑着去掰兄长的手臂:“松手松手,你是我兄长,不是老子!”
两人此际相逢,竟恍然有隔世之感,狠狠地闹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你从后头来,梅乾没有分派些人手给你?”雷脩忽然问道。
雷远摇了摇头:“梅校尉说,他忙着在台地搭建防御设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兄长若是不敌,便尽快撤退,莫要与曹军纠缠。”
“这老鬼……私心太重!”雷脩冷笑一声:“你放心,回头我来收拾他!”
雷远微笑道:“那就多谢兄长了。”
雷脩忽然低声道:“续之,该我多谢你才是。”
“兄长不必客气。”雷远立即道。
雷脩瞥了眼正得意洋洋向人吹嘘的邓铜,想了想又问:“邓铜这厮,没给你惹麻烦吧?”
“怎么会?”雷远摇了摇头。显然雷脩并不知道那日在灊山大营里发生的事,雷远也无意多说半个字。
雷脩点点头,拍了拍雷远的肩膀:“你不容易,我明白的。”
他自己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深知生死一线时的决断有多么艰难。适才张辽所部兵马已成天罗地网之势,雷远纵使带数百人杀进战场,将自己救出的机会也很渺茫。但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一定只是奋战而已,能够如雷远这般另辟蹊径的,少之又少。在那种局势下,能够保持冷静的状态去应对,从安排潜伏,组织相关的准备,到选择适当的时机突然发动以形成巨大的震慑,最后迫得张辽后退……这是极高难度的操作。或许邓铜、贺松等人想不到那么深,雷脩却能够体会得到,当时雷远承担了多么巨大的压力,又需要压服多少人的反对意见。
山崖上的人们还在一个个攀援下来,不少人与雷脩身边的骑士们认识,他们互相寒暄、彼此鼓励着,山谷中突然热闹了起来。前来支援的兵力确实很少,可是,同伴们的到来,让抱定决死之志的勇士们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抛弃,这已经足以鼓舞大家的士气。一个又一个火把被点燃,道路被照亮了,骑士们重新打起了精神,他们向并肩而立的兄弟俩挥着手,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雷脩问道:“接下去呢?你还有什么花招吗?”
雷远苦笑道:“这些都只能随机应变,事先哪里想得清楚。接下去就凭借险要扼守吧,坚持到本部那边到达安全之处,再做打算。”
第三十五章 山道
次日凌晨。
张辽扶着山道边缘粗糙的横生树木,向天柱山的深处眺望。在那里,黑色的深山绵延成片,与苍茫天色融为一体,仿佛无穷无尽。山道两旁都是悬崖峭壁,猛烈的秋风从深处涌出,吹得林木唰唰作响,再汇成波涛般的轰鸣。夹杂在风中的,隐约还有人声,但是相隔太远了,听不真切。亲卫们擎起的火炬在大风中起伏明灭,映得张辽的面容也忽明忽暗。
昨日,他在大占上风的形势下遭到贼寇威胁,不得不临阵退兵。次日领兵再来,却发现贼寇并未在山谷中驻守,而是仓惶退去了。
张辽立即挥军追击,因而他所处的位置,较昨日向前推进了数里,已经是峡谷西侧最后一片较平整的土地,大概能容纳千余人马。再往前去,谷地就收束成越来越狭窄的山道,方向也折向南方。据向导所说,沿着山道往南,左右都是陡峭的岩壁,地势越来越高,道路也越来越蜿蜒险峻;直到数十里以后,又有名为擂鼓尖的险要隘口。
张辽的身侧,年约四十许,身材高瘦的副将朱盖将一柄大刀提在手中,跃跃欲试道:“将军?”
“不必着急,先让轻兵们掩上去试探。”
“是。”
朱盖挥了挥手,身后即有令旗招展,负责传令的兵卒疾奔出去。
军令既出,视线所及的山石和林木间,许多身影一齐出现。
这些是仅着轻甲、配备适合复杂地形作战的武器、以什伍为单位混编的战士。兵法云:林战之法,率吾矛戟相与为伍,是也。他们互相掩护着,沿着山道缓慢前进,许多人背负着装土的布袋,沿途填平崎岖之处,为后继部队清理障碍。
山道的上方随即滚下大块的木石,猛烈撞击到队列之中,还有弓箭手藏身在两侧岩崖之后嗖嗖放箭。有一些轻兵开弓还射,可他们位置靠下,身边也没有什么遮掩,因而并不能压制对手,短时间内就有数人中箭,在袍泽们的掩护下撤了下来。但其他的士卒们并未停止前进的步伐,凭借数量的优势,他们如同黑灰色的浪潮一样,沿着山路倒卷上去,越过了几处临时挖出来的壕沟,又漫过两侧较低矮的几段岩崖。数十名贼寇立即从岩崖后方奔出来,在更高处同伴们的接应下快速撤离。
“贼寇的人数比预料的要少啊。”张辽喃喃道。
朱盖道:“可以让轻兵们继续冲一冲,除非贼寇们的抵抗突然加强,否则我们至少可以冲到第一个平台,最多死伤数十或者百余人。”
说完,他看看张辽,却见张辽沉思不语。
“将军?”朱盖问道。
张辽微微点头,又道:“是可以冲一冲,但两百人肯定不够……再上两百人!”
朱盖立即发令,他身后催促进军的鼓声随即急促响起。更多的轻兵遵照命令加入到前方作战的行列,汇成更加浓重的、灰黑色的潮水。
山道越往后,越是陡峭。直着往上三五百步后就是一个折角,再往上三五百步又是一个折角,前一段道路和后一段道路之间,直线距离并不远,却隔着陡坡岩崖,难以攀越。
曹军轻兵们沿着山道疾冲,但向上的斜坡使他们的体力迅速被消耗,不得不每隔一段都稍许停顿。才奔走到半程,上方的山道边缘忽然现出上百名弓弩手乱箭攒射,冲在最前的轻兵应弦而倒,发出惨叫。但曹军不愧为多年南征北战塑造出的强兵,纵然遭到袭击,将士们却丝毫不见慌乱。他们之中,有的一边奔跑,一边张弓向上方乱射;有的将刀斧之类咬在嘴里,腾出双手直接攀援岩壁……然而这些断崖陡坡十分险峻,就连生活在山里的猎户们都难以攀爬,他们爬到半程,不得不又陆续回到山道上;更多人大声呼叫着,聚在高举盾牌的袍泽身边,加快脚步奔行。
就在他们到达折角处的那一刻,一批身着甲胄,手持利刃的武士斜刺里猛撞入队列,数十把刀锋闪耀着光芒,在密集的人群中大砍大杀。这些人毫无疑问是贼寇中精选出的豪勇之士。轻兵们全神贯注躲避上方射下来的箭矢,本身又在奔跑之中,难以立即结阵防御,因而几乎是在瞬息间,就被杀得死伤惨重。只见长刀挥斩之下,一颗颗被斩落的首级沿着更下方的陡坡滚落,喷洒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可怖的红色弧线。
处在较后方的曹军士卒们连声怒吼,一些手持戈矛等长兵的将士从后面向前挤,却被前方混乱的队伍堵塞住了。这时候上方山道处又抛出滚木、石块等等,将队列进一步打乱,使他们无法展布起适合的阵型。
持刀的甲士们轻松地粉碎了位于折角处的曹军,进而将与山道宽度相当的接触线往下方推移。在极狭小的空间内,大量的战士挤挨在一处,数十件武器连绵不断地猛烈对击着,发出骇人的噪音,在起伏的群山间回荡不休。
张辽情不自禁地踏前几步,仔细观察这刀枪狂舞、血肉横飞的混乱局面。他看见甲士之中有一名身材特别高大雄壮,仿佛钢铁所制浮屠的汉子,手持特别加长的战刀,迎着曹军轻兵乱舞的刀矛奋勇突进。此人双手持刀挥砍,每出一刀,刀下必有死伤,汉子正前方的士兵立刻就被砍倒了,那汉子趁这机会挺身向前,嵌入到了曹军密集的队列中。
之后的情形就无法看清了,张辽只能勉强看到轻兵们的队列渐渐松散,越来越多的士卒站不住脚,不得不向后退,一直退到这段山道的底部,得到第二批上阵的两百人支援,才堪堪维持住阵线。
而当轻兵们试图反攻的时候,贼寇们并不恋战,立即抽身脱离。上方的山道处适时飞出密集的箭矢,掩护他们后退回山道的折角后,隐没不见了。
“这帮贼寇,还挺难缠!”朱盖冷笑着骂了句。眺望着群山深处越来越狭窄陡峻的通路,他略微有些焦躁:“这样打法,要打到什么时候去!”
“你发现了没有?”张辽忽然道:“他们的人数很少。”
朱盖想了想:“没错。弓弩手的数量大概在百余;持刀甲士数十人,就算他们以两队轮番替换,总数也不过百余。不知道他们在之后的山道中还放了多少人,估计多不到哪里去……嗯?您的意思是……”
朱盖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张辽,露出震惊的表情。
张辽颔首道:“这帮贼寇根本就没多少人。昨日晚间,他们装出来数以千计的样子,把我唬了。当时如果狠下心继续厮杀,嘿嘿,或者今日这仗就不用再打。”
朱盖也是战场经验丰富的武人了,既然仔细思忖,如何想不出昨日那名唤雷远之人拿腔拿调,委实大有可疑之处?他再细细回忆昨日的经历,发现那分明是一举消灭贼寇的重要首领,进而粉碎阻击的绝好机会……他已经明白贼寇中的骁将唯雷脩一人而已,只要杀死此人,则贼寇必溃,进而夺回被贼寇掳掠的诸多户口,简直易如反掌……然而,当时谁也没有预料到胜利如此接近,于是这个机会就被轻轻放过了!
“竟然如此狡诈……混蛋!混蛋!“朱盖身为副将,总不见得责怪张辽的疏忽,于是只能连声怒骂贼寇。
第三十六章 出击
或许是因为眼前战局不利的影响,朱盖越想昨日被贼寇所欺之事,越觉得气塞胸臆,同时还生出些紧张不安的情绪。
曹丞相此次出兵江淮,是为了驱逐孙权,堵死江东北上中原的通路,确保江淮之间的稳定。为此,动用的兵力规模十分巨大,不仅有直属于霸府的中军精锐,也有来自河北等地的新募士卒和乌桓胡骑,还召来了徐州刺史、威虏将军臧霸的青徐地方军队。在此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之下,诸夏侯曹氏亲族将领和于禁、张辽、乐进、朱灵等大将,难免会有彼此争竞的心思。而与此同时,他们又都面临着对待下属越来越峻刻的曹公。
此前曹纯曹子和督帅虎豹骑为全军先导,只因为不慎漏过了一次极小规模的敌骑滋扰,就导致曹公勃然大怒,遣夏侯妙才出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捕杀了曹纯信任重用的军司马。曹纯乃是亲旧肺腑之臣,身份贵重于时,何尝受过如此屈辱?此举使他又羞又气,领兵抵达合肥之后,立刻就告病休养,怎么说也不愿再参与此后的军事行动。
那支坑害了曹子和的骑队随即纵骑奔逃,曹公命令于禁分拨人马兜截。于禁其人,素来把曹公的命令看得比天还大,领命之后兴师动众,调动两万余的兵力,在方圆数十里内架起天罗地网,结果却硬生生被那队敌骑斩杀多人,突出重围。
难得以毅重有能著称的于禁也吃了亏。众将正待看他的笑话,谁知于禁这厮真不讲情面,回来就在曹公面前指摘大军右翼某部未能及时响应军令,以至于敌骑逃脱。带领那一支兵马的大将乃是朱灵,他是在袁曹联盟时就投效曹公麾下的大将,在军中名望甚高,部众却自成一体,外人有些水泼不进的意思。这种做派素来为曹公所不喜,于是顺水推舟地给了个“治军不严、号令不谨”的罪名。这罪名不轻了,朱灵立即被褫夺兵权,他本人还近乎羞辱地被任命为于禁的部下督。
以上两件事情发生以后,军中各部都为之震动;此后曹军分遣诸将行军作战时,将领们莫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免办事不利被曹公怪罪。
根据曹公的命令,张辽和朱盖主要的任务是清理以雷绪等人为首、依违与曹孙两家之间的淮南豪霸。由于曹公有意在合肥以西三十里处依山川之险另筑新城,淮南豪霸在这片广阔地域中拥有的数万人丁,都将会成为筑城的奴工。
但这个任务执行得并不顺利,淮南豪霸们的行动出奇地井然有序,他们一边收拢依附百姓,退入深山,一边以疑兵前出至六安,迟滞了寿春曹军的行动;待到张辽和朱盖赶到,他们又以少量精锐断后,硬生生打退了多次追击。昨日张辽亲自领兵出击,眼看着就要擒杀敌方勇将,却被贼寇们虚张声势所惑。这样下去,贼寇们所处的位置越来越险峻,越来越难以擒捉,眼看他们就要在朝廷方面大将的眼皮底下逃往南方了!
这样下去,只怕自己的任务就要失败,之后怎么去向丞相交代?而昨天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张辽和自己只怕都会成为同僚的笑柄。作为久历戎机的将领,这里那里吃点小亏本来并不是大事,然而,此事会不会引起曹公的恼怒?朱盖实在猜不透,也不敢想下去。
更令朱盖深深畏惧的是,朱盖本人与朱灵都是冀州清河人,两人出于同族。朱灵已经遭到严厉的贬斥,如果自己再遭曹公怪罪,只怕整个宗族都要面临难以承担的后果!
朱盖不禁苦笑起来:“昨日真不该退兵的,此事若是被丞相知道了,真不知道我们会受怎样的责罚……”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后悔。身为副将,不该如此指摘主将的判断。
“不必太过忧虑。”张辽看了看他,摇头道:“那是我的判断失误,与他人无关;如果丞相问起来,我会说清楚的。”
“文远,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朱盖连忙解释。
张辽向他笑了笑,缓步向前,眺望着蜿蜒曲折的山道:“昨日没有把他们除掉,实在可惜。现在他们占据山险,也确实难以拿下。不过,我们还有时间……从其它小路偷越过去的斥候们回报说,贼寇挟裹百姓,行军缓慢。至少这两天里,他们是翻不过灊山的。只要我们能够杀透此处隘口,贼寇们断然逃不掉!”
朱盖咬牙道:”将军,贼寇们以精锐断后,我们也必须用精锐来对抗。不妨让我的亲兵上阵,不,哪怕我亲自上阵都可以!”
张辽看看朱盖,笑道:“你说的没错。山道如此狭窄,我方的兵力优势无从发挥,持续僵持下去,徒然折损将士的性命而已。然而恕我直言,纵使你亲自上阵,恐也不足突破敌人的防御。此时唯有真正的奋勇之士临阵决死,才能一口气压倒对手。”
他指了指自己:“这……只有靠我才行啊!”
曹公麾下的将领之中,绝大部分都是乱世中应募从军的豪杰之类,但张辽与他们不同。他出身边郡,是在成年累月与异族厮杀中成长起来的职业军人;他所统领的部下们,则是真正保存着强汉之风的、整建制的正规边军。在过去的中原乱战之中,张辽和他的勇悍部下们,曾经随着飞将吕布摧破百万黑山军,也曾经与高顺的陷阵营并肩作战,几度将曹公逼得狼狈不堪……不提率领大军战胜攻取的本事,单以临阵搏战而论,张辽张文远确确实实地是曹营诸将中的翘楚,他有足够的底气。
过去数年间,举凡有大战、苦战,张辽常常凭借个人的勇武、以小股精锐猛烈突击来为全军打开局面。朱盖作为副将,已经习惯这种情形。
但朱盖又想到:在这种地形下作战,曹军兵力优势被最大限度地压制了,而贼寇们用来威胁己方将士性命的手段又太多,那些手段可不是纯靠个人武勇能应付的。因为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而激得全军主将亲自上阵,如果后继有什么损伤,朱盖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
“我自然远不及将军骁勇,只是这山道上的地形复杂,面临的状况与大军野战不同。先让我带人去冲杀一场吧,如果我果然无法建功,再请文远出击。”朱盖沉声道:“文远,你是一军主将,身份不同寻常啊!”
张辽不再回答,直接张开双臂,示意左右亲卫们为他披甲。
亲卫们早有准备,立即肃然围拢。他们先为张辽除去外袍,再贴身穿上多层的丝绵劲服为内衬,又捧着兜鍪、盘领、护臂、鱼鳞铠和系联甲片的皮绦等物,为张辽一一结束停当。两名披甲大汉单膝跪地,奉上长刀、铁矛、弓矢等张辽惯用的武器。张辽右手持握刀柄,左手将铁矛轻轻一抖,丈许矛杆便如活的一般颤动起来,矛尖锋刃割裂空气,发出锐利的响声。
与此同时,他的亲卫们也各自整束甲胄,握紧手中的武器。一道道黑色的身影默然无声地立于张辽背后,便自有杀气升腾而起。
张辽举步向前:“昨天晚上,我与贼寇们约定了明日再战,难道可以失信吗?既然贼寇们如此期望与我作战,那我就赐给他们战死的荣耀!”
第三十七章 进退(大章求票)
雷脩所部在此前的战斗中损失惨重;得到雷远的接应以后,他们也不耽搁,一路后撤到山道深处。适才负责在山道前方阻敌的,是邓铜和他的亲信部曲们。
邓铜是雷绪部下几名切实领有较强兵力的曲长之一。既然军议决定以少量精锐支援雷脩,他便立即在五百名部下中选出百名雄健善战之辈,再调集铠甲和精良的武器为之配备。这一百余人中,有将近半数出自于他自己的亲族,堪称是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本钱。能把自己的老底子尽数投入在这个战场上,足显邓铜对雷绪、雷脩父子的忠诚。
曹营的轻步兵发起第一次进攻时,邓铜与数十名勇士身披甲持刀,趴伏在山道的转角处,发起了突然袭击。为了便于登山,这一拨曹军士卒都未着甲,因此邓铜凭借巨大的膂力挥动长刀,所经处不是断头就是断肢,一连杀死数人,打破了曹军正面的阵线。
连杀数人以后,邓铜的部下们也都跟上来,聚成紧密的队形,把曹军士卒往山道的下方赶去。一直到第二批的士卒填充进曹军队列里,他害怕被纠缠住,才下令撤离。
偏偏这时候他的长刀砍进一名敌人的身躯,被骨骼卡住了,曹军士卒趁机刀枪齐落,好在邓铜穿着精良的铁铠,刀枪都难以伤及他的要害,他立即松手放开长刀,在几名部下的遮护下,踉跄往山道上方倒退过去。
一行人狂奔退回转角以后,都觉得体力耗竭,透不过气来。邓铜仰面倒在泥地上,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刺痛,一时连起身都做不到,勉强抬手摸了摸,发现自己身周多处受创,好在伤势不重;然而兜鍪和护颈上都被长枪刺出了豁口,胸前札甲的甲片也被砍断了两条。
刚才这一场厮杀虽然占了上风,其实生死系于一线。他的部下们也有战死和受伤的,邓铜非常倚重的勇士薛元在掩护邓铜退回的过程中,被利刃刺透了肺脏。虽然伤口看似没有流很多血,可他渐渐地透不过气来,难受得双手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喉咙,面部皮肤变得像土那样毫无血色。过了一会儿,他两眼翻白,痛苦地死去了。
由于退得仓促,邓铜所部原本完整的阵列出现了混乱,第二批的曹军轻兵趁机逼迫上来,邓铜连连挥手,急召作为替换的另一队甲士顶上前沿。
带领另一队甲士的,是邓铜的从弟邓壹。他的勇猛逊色于邓铜,而面对的曹军作足了准备,也不像初次遇袭时那样慌乱,于是两队人接触到一起之后,甲士们并未占到上风。
曹军以长枪长矛当先,再以戈戟之类施加啄击,迫得甲士们忙于防御;偶有前排士卒死伤倒下,身后的人立即顶上去填补留下的空档。
山道上方的弓弩手们试图放箭打散曹军的队列,大部分箭矢却被盾牌拦下了;他们又推下原木和石块之类,这些重量巨大的物体沿着斜坡翻滚下去,有的撞击在曹兵的身上,将他们砸进更下方的山谷;有的停留在山道中央,形成阻碍;但曹军不顾阻碍、不顾伤亡,除了少数人站在原地开弓仰射还击,其余人继续向上方冲杀。
随着种种武器与甲胄密集地碰撞砍击,呐喊声、嘶吼声接连不断,短暂的僵持之后,甲士们不得不步步后退。邓壹的位置在最前方,左右一旦退后,便将他暴露出来。
曹兵从三面向他进攻,锋刃密如雨点攒刺而来。邓壹挥动长刀左右格挡,接连砍断了几根枪矛的长杆,但长刀也被崩出了豁口。他顺手丢了长刀,猛力抓住一根捅过来的矛杆猛力回拉。手持长矛的曹兵踉跄着跟出来,被他一把拽住挡在身前。
敌方的数根枪矛毫不留情地继续刺过来,顿时在那曹兵身上开了几个血洞。那曹兵大声惨叫,手脚乱动,邓壹借着这个时机连连后退,重新回到后面己方的队列中。
曹兵一鼓作气将阵线逼近转角处,继续向上进攻。
顶在前方的什长葛云口中呼喝着,用加重的铁矛左右横扫,迫使曹军止步。但铁矛太过长大,挥舞到一个方向后难以及时收回。曹军后排随即有身手矫健的刀盾手弯腰扑前,挥刀斩他的腿脚。葛云急忙丢弃长矛撤步后退,却撞到后方的同伴身上,动作慢了半拍。血光暴溅之中,他的整个小腿几乎被齐根砍断,露出了断裂的骨茬。
葛云大声惨呼倒地,那刀盾手合身扑上,又挥刀向他的头脸猛砍。第一刀砍在铁兜鍪上,把兜鍪打歪,第二下就正中他的面部,刀锋深深地嵌进了葛云的面门。拔刀的时候,浓稠的血液像是喷泉那样涌出,把森白的碎裂骨骼和软沓沓的面庞皮肉都向两边冲开了。
曹军士卒继续向前冲击,两方的队列在此交错到了一处,转角处的局面顿时陷入混乱。将士们急促地进退纠缠,互相冲撞厮杀,就像是沸腾的岩浆汹涌翻卷着,没有停歇的时候。
在两个转角以后、更高处的山道上,换过一身铠甲的雷脩双手抱肩,注视着下方舍死忘生的鏖战。在他身边,簇拥着雷远、丁立等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人。此前随他血战的骑士折损甚多,大部在跟后方休整,但以贺松为首的数人仍然随侍在列。
在他们身边,还有若干士卒来回奔忙着,搬运来用于投掷的石料和原木堆在路边。这些东西消耗很快,须得随时补充才行。
“邓铜不够稳健啊,不该给曹军机会的。”雷脩低声自语几句,又道:“葛云可惜了。我记得这厮本是汝南黄巾贼首何曼的部下,十二岁就敢上阵杀人,打过许多恶仗,是个好手……本来打算今年里提拔他做个屯长。”
雷远点点头,他此前极少接触军务,因此不熟悉雷氏部曲子弟,但这个葛云,他倒是见过。前几日里邓铜在灊山大营的议事厅外拦截自己,跟在邓铜身后威吓的便有此人。不曾想时隔数日再见,便是亲眼看着他命丧沙场了。雷远不禁生出几分恻隐,却见身周数人均无悲戚之色。他顿时有些感慨,论及心志的坚韧顽强,只怕自己终究不如此等被乱世锤炼到心如铁石的武人。
“如葛云这样的勇猛之士,邓铜手底下没几个能相比的。死一个,便少一分战力。接下去只怕会更艰难。”丁立沉吟道:“张辽所部阵列森严,进退有度,果然都是精兵。不好对付!”
雷远问道:“邓铜只怕坚持不了多久。要不要让他们退后一段?”
“不能退!”丁立道。他顿了顿,向雷远解释说:“正因为敌人势头很猛,这时候绝不能退。我们一退,他们必定尾随追击。到那时敌我裹在一处,只怕直到你我跟前都扎不住阵脚。”
他转向雷脩,询问道:“小将军,不如让我派人去顶一顶吧,试试看能不能把曹兵打下去。先遏住这股势头,之后再想办法。”
雷脩睨视他一眼。他知道丁立本人着实不以武勇见长,倒是部下有个叫丁奉的年轻队率极具勇力,凡是冲锋陷阵的事,丁立往往推给这个部下。但眼下的局面……雷脩想了想,决然道:“老邓既然吃不住,你的部下们也管不了什么用啊!还得我上!”
“不可!”丁立、贺松等人先是一齐发喊,随即脸色都沉了下来。退守山道之后,双方的攻防便成了纯粹武力与勇气的比拼,生死决于须臾之间,没有半点腾挪余地。雷脩的骁勇远远超过在场诸人,他是应对这种局面最适合的人选。但这对于雷氏宗族事实上的继承人来说,太危险了。这位年轻的武将已经为所有人的安危鏖战了几个日夜,没有人希望他再去承担这样可怕的风险。
雷远举手示意,有些啰嗦地道:“我们可以试试看调动更多的弓手……另外,在这里的战斗,到最后只是消耗人命罢了,对我们殊为不利。用箭矢迫退敌军,然后我们还是尽快退到擂鼓尖台地去吧;到了台地以后,曹军的兵马调动、后继补给都会出现问题……”
“没用的。”雷脩摇头,刻意无视了雷远的后面许多句话。被雷远救援一次就够了,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匍匐在幼弟的羽翼中作战:“如果正面投入的力量不足,只靠放箭没法迫退他们。何况,后面向上仰射的那些曹兵弓手,使用的步弓都是精品,射术也十分出众……这上头,我们占不了便宜。”
雷远还想说几句,雷脩断然道:“不必再讨论了!”在这个时候,他的斗志仿佛永不熄灭的活火山那样熊熊燃烧,让众人几乎不敢直视。
他召集众人,伸手指示着一处只有从上方才能分辨的隐蔽斜坡:“看见这里吗?我带二十人,从这里滑下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你们往后面投掷柴禾火把,阻住后方曹军支援。等我把邓铜等人接应回来,大家再逐次抵抗!”
众人一起躬身道:“遵命!”
“老贺,你跟着我!”雷脩捶了贺松一拳。
贺松咧嘴笑了起来:“是!”
包括贺松在内的二十名甲士在最快时间内准备完毕,他们跟着雷脩,往斜向的山道下方走去。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往下两三百步就是个弯道。通过弯道后,再下数百步便是邓铜所部与曹军拼死纠缠着的折角。山道的下方,隔着陡坡便是密集的曹军,时不时有一阵箭矢带着飕飕的风声从下方抛射而来,原本蹲在陡坡上沿的数十名弓箭手连忙退后到另一侧的崖底树丛中躲避。
雷脩巍然不动,只抬手护住面门,一支箭矢打在他的精铁护臂上,发出锵然的声响,弹开了。他伏下身,半蹲着来到事先看好的那处斜坡边,向其余甲士们挥手示意,随即背靠斜坡,慢慢滑下。
斜坡蜿蜒向下,两侧有嶙峋的岩石和灌木遮蔽身形,雷脩用双肘支撑身体,渐渐向下滑落,斜坡的角度越来越陡,他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而下方砍杀的声音、兵刃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响,就像洪流灌入他的耳里。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他便挟带着被甲胄刮下的碎裂土块,冲进了曹军的队列中。
一名曹军弓手的脚脖子正好被雷脩踹中了,他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雷脩拉住他的腿,一把拖近,短刀一抹咽喉,轻描淡写地取了他的性命。
其余弓手们哗然大惊。雷脩挺身而起,短刀掷出,正中另一人的咽喉。弓手们纷纷丢弃长弓,取腰刀杀来,雷脩翻手拔出斜插背在身后的两把铁戟,劈头盖脸地轮番砍去。他身高臂长,膂力也远过常人,这一轮劈砍,每一下都用足了全身之力,铁戟卜型的头部噼噼啪啪地砸碎了刀身,砸碎了坚硬的骨骼,带起大蓬的血光。
有个武艺精熟的刀盾手混在弓手之中,趁着雷脩不备,从侧面杀来,举刀探臂来刺。雷脩听风辨音,急侧身避开刀锋,右手短戟磕开盾牌,左手短戟反撩上去,在对手的小腹至前胸,开了个又深又长的血口。细长黏滑的肠子和污血混作一团球状物,随着他的短戟飞舞被甩出老高。那刀盾手惨呼而倒,雷脩飞起一脚,将他踢飞数丈,撞翻了稍远处的另一排曹军兵卒。
山道狭窄,宽度大概只容五六人并行,雷脩一通厮杀之后,曹军队列便被隔断。其余甲士们趁机从陡坡一一滑下,排列成坚固的阵型。
“小将军,你往上冲,下面的人交给我!”贺松大声喊道。
与此同时,雷远等人将着火的树枝、木柴等物大量抛下。虽已是深秋时节,但山间多雨湿润,并不干燥,那些木柴燃烧时散发出浓密的烟雾和呛人的气息,瞬间弥散在整条山道中。更后方的曹军一时不敢向前,而雷脩大声呼喝着,趁机领人往山道上方冲击。于是烟雾之中,杀声轰然而起。
第三十八章 迫近
山道中浓烟弥漫。虽时有山风呼啸而来,险险将之吹散,但上方的雷远等人不断地投下更多毕剥燃烧着的柴禾,尽量维持着烟雾翻卷蒸腾的局面。烟雾的弥散又带来刺激性的气味,叫人呼吸维艰,许多曹军士兵用枪杆挑开成捆的柴禾,心急的人甚至直接蹲下身捡取柴禾,转身往山谷中扔。这便更加搅乱了原本的阵列,一时间,就连往上方山道仰射的箭矢都稀疏了许多。反倒是上方的箭矢愈发猛烈,引起声声惨呼。
雷远伏在一处岩石底部的旮旯,从上方往下看。
丁立背靠着岩石以为遮蔽,扭头问道:“怎么样?”
“曹军的队伍已经乱了,兄长甩开了他们,开始往上方进攻。你的部下们继续扔树枝柴禾,一刻也不要停……郭竟!”雷远扬声喝道。
“在!”郭竟甲胄铿锵来到眼前,半躬身行礼。
“你带人下去,尽快歼灭弯道处的曹军,接应兄长和邓曲长他们撤离。”
“是!”
先前曹军与邓铜所部纠缠,正面白刃相交的人数虽少,后面用来递补的部队却源源不断;因而纵使增援过去,也难免会被拖进消耗战的节奏中。但此刻后继的曹军队伍被阻滞,便可以行动了。
郭竟也知时机稍纵即逝,立即如猛虎般沿着山道扑下去。跟随他的,是雷远部下的亲卫傅恩、宋景等人和雷远从本部部曲中精选出的壮士若干。
山道的折角处,双方士卒们仍在抵近厮杀,或一人对一人,或数人对数人,彼此的队列完全不复存在。距离这群人还有十余步的时候,郭竟在奔跑中张弓搭箭,箭矢擦着邓壹的鼻尖掠过,一个正与邓壹撕扯的曹军士卒应弦而倒。他收起弯弓,拔刀继续向前,瞬间越过邓壹,又和另一名曹军斗在一处。山道折角处有个小小的缓坡,恰好提供了厮杀的空间,这二三十名武艺精熟而又骁勇的生力军一旦加入,立刻将局面扭转。
丁立伸长脖子看看折角处的战局,又看看雷远,有些感慨地道:“远哥儿……哦不……小郎君属下这些人,都是罕见的虎狼之士。能得到这些猛士效死,恐怕不是一夕之功啊。”
这话可就带着几分言外之意,像是试探。雷远估计,自己这些日子的表现终于影响到了某些人,如丁立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只是时间问题。只是,眼下并非能够分心的场合,于是雷远摇了摇头:“都是意气相投的伙伴而已……”
下方山道传来的厮杀喊叫之声猛然增强,雷远扑回到岩石底部探看,喜道:“兄长杀上去了!”
雷脩大踏步向前,迅速脱离了烟雾笼罩的区域,看到了前方的曹军。数十个士卒往山道拐角处闷头疾行,他们全神贯注于前方即将投入的厮杀,竟不知身后杀星已到。
雷脩更不犹豫,揉身扑入曹军的队列之中。左右两把短戟一分,大砍大杀起来。在这种狭窄的道路上作战,敌人又是如此密集,他简直不用分辨,但凡锋刃所向之处,必定有鲜血飞溅,瞬间砍倒砍伤多人。
随着他的大步迫近,强烈的杀气和斗志仿佛化成实质,压迫得对面的曹军士卒几乎喘不过气来。其余曹兵惊恐大呼着,有人往山道上方去躲避,却挤到密集的人堆里,反而无处退让,也有人回身反击,与雷脩杀在一处。雷脩仗着铠甲精良,顶着敌人继续冲杀,只偶尔闪过几处危及性命的重击,而其余的刀枪落在他甲胄的弧形表面,发出连续不断的铿然之响。绝大多数锋刃都滑开了,只有几杆枪矛砸在他身上,让他的身形晃动。雷脩的脖颈上、额头上青筋绽起,他咬牙低吼着,推搡开几根在面前晃动的枪杆,同时沉肱一撞,将侧面的一名曹兵撞得立不住脚,长声惨呼着,往山道边的峡谷中滚落下去。
雷脩所带领的甲士也跟随着他猛烈向前厮杀,双方激烈格斗,密集交错着的锋刃和此起彼伏飙射的鲜血很快汇聚成了铁和血的漩涡,漩涡不断扩大,将越来越多的人命吞噬了。雷脩身前的这部分曹军中,除了往前方去投入战斗的,还有从前方替换回来休息的,包括一些不能继续作战的伤员。伤员们很多都躺在山道边上,等着战事告一段落后往后方转运;这时候他们被许多人践踏着,开始还发出痛呼,后来便渐渐没有了声息。
雷脩踏着被鲜血浸没的砂土再向上几步,便看到了聚集在拐角处的曹军,以及和曹军猛烈厮杀的邓铜所部。
他纵声大喝,加速向前奔走。
两名曹兵被他的吼声惊动,翻身来迎。
雷脩双臂探前,用短戟左右格挡劈来的长刀,足不停步继续向前,瞬间切入到右侧曹兵的身前,用右手短戟的尾端猛砸下去。这一下用力极大,短戟的尾端喀拉拉砸碎骨骼,整个没入胸腔。那曹兵连呼叫的机会都没有,立即气绝。
雷脩来不及拔出短戟,直接松手,任凭短戟和连在一起的尸体软倒在地,随即转身双手握持左手戟刺击。左侧的曹兵正双手举刀将要下劈,身前破绽大露,被雷脩一戟正中下腹,登时两眼暴凸,怪叫着倒地。雷脩跨步赶上,再一戟割断咽喉。
眨眼工夫,他连杀两人,从后方楔入到弯道中的人群里。遭到前后夹击,又被打散队列以后,不披甲胄的曹军轻兵完全无法对抗全副武装的甲士,很快就被砍杀殆尽。
战斗迅速接近尾声。
邓铜骂骂咧咧地将嵌入曹兵骨骼的缳首刀拔出来。邓壹用短枪支地,一瘸一拐地跳着,笑得倒是很欢。
雷脩眼利,又在甲士们之中发现了郭竟的身影。他对这名勇敢的战士印象很深,立刻想到,这是雷远担忧自己的兵力不足,难以迅速消灭转角处的曹军,所以派出了亲卫相助。他摇了摇头,笑了一声:“多事的小子。”
正在他稍微轻松些的时候,忽然听到山道的上方,同伴们慌乱地大声鼓噪起来。
“他们在喊什么?”雷脩皱眉。
抬眼看去,只见山道上方,原本努力投掷树枝柴禾等引火之物的士卒们,不知何时已被突然密集的抛射箭矢压得抬不起头来。雷远和丁立等几人借着岩石的阻隔,稍稍安全些;雷远冒着危险探头出去察看,随即向自己疯狂地挥着手,指着下方山道大喊大叫。
雷脩急扭头,向来处的山道看去。
烟雾终究不敌山风的吹拂,渐渐散去。雷脩一路杀来,所经过的山道尸横遍地;烟雾笼罩下,原本各种呻吟声、惊惶的嘶叫声此起彼伏。但这时候,这些声音都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短促有力的号令声和无数甲片彼此撞击,最后汇成的连绵金铁之声,还有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之声……那是强弩的金属弩机被扳动了!
雷脩感觉到一股颤竦不可遏制地流动在全身。那种感觉,既是面对强敌跃跃欲试的兴奋,也是畏惧。
雷脩用尽全力大声喊道:“趴下!趴下!”
下个瞬间,强弩发射的崩弦之声贯穿耳膜,上百道银线撕裂了空间,覆盖了整片拐角处的缓坡。
雷脩动作极快,在倒地的同时,顺手抓起一具尸体挡在身前,刹那间尸体连连颤动,已被几支弩箭射中了。转头回看,只见他和邓铜的部下们虽有甲胄护身,也在箭雨中死伤惨重。邓铜倒在地上,抬起的小腿被一箭掠过,让他又痛又怒地喝骂个不停。邓壹身上中了几箭,满身是血;他看看雷脩,却没有说话,显然已经不治了。
没来得及遵照雷脩命令伏倒的甲士,大概有半数;这半数之中,又有半数中箭死伤。这些淮南群豪倾力挑选出的精锐,几乎立即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和意志。
雷脩知道,能够集中使用如此大量的强弩的,不会是此前的轻兵。曹军中真正用以攻坚克难的主力部队,已经上来了!他们竟然来得这么快!
“邓铜,带上受伤的!赶紧走!”雷脩喊道:“我来断后!”
适才雷脩辛苦鏖战,是为了迫退敌人,为邓铜等人争取撤退的机会;可惜曹军主力既至,他全部的努力便都白费了。这使得雷脩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沮丧,但他立即打起精神,他提醒自己,战斗还在继续!这时候如果所有人一起撤退,必然遭到衔尾追击,以致于覆灭,必须留下善战之士,依靠个人勇力阻敌。这个人,舍我其谁呢?
弩机上弦不便,临阵不过一波而已,接下去必然是敌军大举攻杀。雷脩用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掀翻,摸摸四周,发现适才慌乱之下,短戟不知抛哪里去了,于是捡了一把缳首刀,一把短枪,然后猫着腰,快步避到折角靠山崖的那一侧。
贺松居然没有受伤,他带着十余名甲士跟在雷脩身侧:“小将军,我们留下!”
“还有我等!”郭竟肩膀中了一箭,但是箭簇被肩甲卸去了力道,没有伤着骨骼,行动并无大碍。他的部下也在弩箭下折了五六人,这都是雷远好不容易攒起的家底。惨重的损失显然让他恼怒之极,以致脸色变得铁青。
雷脩嗤笑一声:“老郭,你还是先回去。你们几个都是续之的宝贝,若再有损失,续之怕不得吐血?”
郭竟想要争辩,雷脩却连连挥手:“快走!这是军令!”
郭竟略迟疑,终于向雷脩躬身行礼,随即带人往上方退去。
“论打硬仗,还得数我们。”贺松笑道:“今日说不定能砍一个曹营大将的脑袋呢。”
雷脩骂道:“屁话!先保住我们的脑袋吧!砍什么曹营大将的脑袋,你想太多了!”
他们的讨论很快终止了。
下方的山道处,踏步声由远而近。
点燃的木柴被迅速清理,弥漫的烟雾也在山风吹拂下完全散去,露出了曹军步步迫近的密集身影。他们都头戴铁盔,身着铁甲,许多人在甲胄之外还裹着皮袍;大部分人手持长枪长矛、腰带上悬着缳首刀或铁斧、铁椎之类近战武器,也有持钩镶和短兵的混杂其间。虽然一身装备沉重,但他们脚步坚定而轻捷,数百人的步履汇成独特的韵律,仿佛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们停止。由于山中湿冷,他们呵出的白气汇成了一排排不断飘散的白雾,却无一人随意言语,显示出这些士卒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战斗经验丰富的杀戮武器。
在曹军甲士最前方大步向前的,是一名身披黑色鱼鳞铁甲,头戴黑色兽面兜鍪的武人。他的兜鍪上,斜插着一根红色的羽毛,在起伏的黑色海洋中显得格外醒目。
张辽来了!
第三十九章 不敌
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雷脩经常用这句话来激励身边的人,而现在,他开始喃喃自语,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了。
身边的人都以为他天生豪勇,从来不知道何为畏惧。但他自己清楚,这只是因为自己武勇过人,没有遇见过值得畏惧的对手。而眼下,值得畏惧的对手已经出现了,那个张辽,就在自己面前步步紧逼。
可雷脩自己的状态却远远不在最佳。过去几日的厮杀,给雷脩带来了轻重不一的多处伤势。他的右臂有一处刀伤,本来不算严重,但因为他持续发力,伤处反复绽裂,现在已经影响到了手臂的挥动。右侧腰处则是刚才被枪矛凿击,整片甲页被巨大的力量击打得嵌入肌体,极有可能挫伤了肋骨。其它多处皮肉伤势就不提了,零零碎碎地不下十几处,只说失血就不是少量。
再加上过去几日里,他从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一觉,也从没有踏踏实实地吃过一顿饭。他的体力越来越衰弱,就在适才的那一场战斗中,他已经感觉自己的精力有衰竭之感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或许适才应该及时抽身,留下贺松等人断后就行,不够的话,再加上郭竟,这两人都是好手,应该足够阻一阻敌人?
不,不够的。眼前的敌人可是张辽……贺松和郭竟这样的人再来十个,也未必是对手。所以,还得靠我坚持啊。
好在只需要阻一阻就够了,只要阻他一阻!
希望雷远不要浪费我争取来的时间,督促众人尽快安排好后面的防御措施。
雷脩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弟弟雷远。雷脩很喜欢这个弟弟,当知道雷远领人来援的时候,他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虽然这小子不太像是雷脩见惯的那些武人,但他却有种独特的、与众不同的地方……雷脩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真切地相信,雷远不会辜负他的努力。
在山道的高处,雷远将局势的变化俱都看在眼里。
对于如何扼守这二十里险峻山道,雷远在心中反复推算,模拟了各种情形。但眼下这种是他所预料到最坏,也是最危险的情形之一:己方首领和对方的大将,都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勇士,结果,他们在战斗开始不久,就要正面对上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以致于血液在血管里奔腾着,几乎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竭力稳住情绪,可是手脚却隐约有些发抖。
雷远非常清楚自己兄长的勇猛剽悍,过去数年间,雷脩是庐江雷氏赖以压服淮南群豪的一柄利刃,无论攻、守、骑战、步战,都未逢对手,这位小将军已经习惯了靠个人的凶猛作战来扭转战局。但雷远更了解张辽,甚至比同时代的所有人都更了解……就算他记不清张辽南征北战的许多具体战绩,还记不得孙十万的名头和逍遥津吗?毋庸置疑,张辽乃是纵横天下的勇将、骁将,绝非易与之辈!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他把脖子往后仰,直到后脑碰到潮湿而寒冷的岩壁,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头脑变得清醒。
“丁立!让你的人往下放箭,把曹军压住!”他突然用手掌拍打着地面,大声道:“全都到这里来,靠近了放箭,敢后退者斩!”
“好!”丁立看了雷远一眼,翻身从岩石的侧面闪了出去,自去组织人手。
“樊宏!”雷远又唤。
樊宏顶着一面轻盾,窜到雷远身边。就在这几步的距离,盾面上笃笃钉上了两支箭矢。
雷远指了指山道对面,那里有一道紧贴山道的沟壑,此前丁立召唤的弓箭手们便是在那里躲避曹军的箭矢。沟壑之外的地形陡然升高,有片林地紧靠在山崖间隙的狭窄区域,林中都是些数十数百年生出的森然老树。此前原有一批将士在那边砍伐原木,然后将之顺着陡坡滚下去碾压曹军。随着曹军迫近,他们都撤退了,留下十几棵底部被砍断大半截的巨树,很凄惨的样子。雷远喝道:“你去后面领些人,带着刀斧过来,继续砍树。”
“砍树?”樊宏张望了下。
“没错,多叫些人,砍那些快倒的。快!越快越好!伐到差不多了,就整棵推往山道中阻敌!”
“是!”樊宏转身将去,雷远又一把拽住他:“还有,看见那小子吗?”
樊宏顺着他的指示去看,看到了远处倚在一株老树旁探头探脑的李贞。
“这小子什么时候跟过来的?”雷远恼怒地道:“这里是小孩子能来的地方吗?让他快滚!”
樊宏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丁立大声叱喝着,开始催促部下们从林木和岩石的掩护中起身,开始与下方的曹军弓弩手激烈对射;后方山道处,较早来到擂鼓尖驻守的士卒们跟着樊宏奔下来数十人,各自手持刀斧,彼此帮扶着往崖间的老树方向攀援上去。
雷远环视身边,只剩下王延带着若干甲士待命。甲士们中间,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只有几个稍微眼生的。一名瘦削汉子与雷远的眼神相对,连忙点头示意,露出谄媚的笑容。那是前日里被征调入救援队伍的何忠。十数步外,邓铜气喘吁吁地撤离至此,在他身边,疲惫的同伴们七歪八倒躺了一地,而邓铜转头死盯着前方战局,露出明显的焦急神色。
雷远沉吟半晌,待要说什么,只听王延大声吼道:“小郎君你看!他们杀到一处了!”
雷远屏住了呼吸,猛地起身向山道折角处探看。
此前曹军精锐以强弩施射,令折角缓坡处的甲士们猝不及防。好在雷脩立即收缩队伍,退回到更上层的山道中,可战之士的数量虽然减少,阵型却因为收缩而不显散乱。待曹军登上缓坡,双方立即就剧烈厮杀起来。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的阶段。双方的士卒都是悍不畏死的精锐,即使面对锋刃及身也不会后退半步,于是他们跳过了试探和威吓的阶段,直接彼此迫近,开始凶猛地格斗。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上,士卒们来不及分辨对方的来势,只能用自己习惯的方式,机械地挥动刀枪,凭借身体的本能反应来作战。他们也来不及判断刀枪探出后的战果,反正刀枪与盾牌、甲胄或人的躯体密集地撞击着,或者落空、或者被格挡、或者命中,没有其它的可能;他们所要做的,只是迅速收回武器,用足力气再次挥动。他们的耳中被灌满了连绵不断的、清脆和沉闷混杂的轰鸣声,已经听不清号令了,那也没什么,如果不能杀死眼前的敌人,任何号令都没有意义。
厮杀持续不断,曹军步步向前,而雷脩等人半主动,半被动地往后方山道中不断退却。两支队伍接触的战线,就像是水面变幻不定的波纹,有时候出现,有时候又消失,有时候被拉长成弯曲的弧度,有时候又被截成几段。那是因为士卒们一边厮杀,一边判断身边同伴的位置,竭力与同伴们协同作战;这种判断经常会失准,于是,或者某人过于向前,脱离了同伴的掩护,被两面、三面的敌人迅速杀死;又或者某人退避得太快了,将同伴暴露到敌人的挟击之下。
在这个过程中,武艺特别出众的战士就成为战线的支点,他的进退,可以引领或掩护同伴的进退,进而维持着整条战线的稳定。堪为支点的,在曹军这边是张辽,与之对应的则是雷脩。战线固然变幻不定,这两人却如怒海狂涛中对峙的两座礁石,保持着自身的稳定。
虽在密集的军阵之中,张辽手中的铁矛依旧使得大开大阖。或者戳刺,或者横扫,或者迎头拍打,看似来来回回就这几个简单的动作,若仔细分辨其攻击的力度和距离,却能发现有一种掌控自如的节奏隐含其中。
雷脩且战且退,初时尚能勉强与之对抗,但数次兵刃交击之后,他的额头冷汗涔涔冒出,渐渐难以应付。他能够感觉到,不仅是自己体力不足的原因,包括力量、技巧、反应、判断、经验在内的各方面,张辽对自己形成了全面的压制。
这种压制,几乎预示着这场战斗的结局。
劲风呼啸中,铁矛又一次轰然下落。
雷脩双手分持刀枪,全力格挡。
“咣”地一声大响,雷脩虽然格住了铁矛,整个人却向后踉跄退了两步。在他身后是空的,并没有等待递补的战士,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越来越少,整个阵列越来越单薄了。巨大的冲击力使他右臂的伤处彻底迸裂,献血狂涌而出,瞬间透过戎服,染红了半片铠甲。剧烈的失血让雷脩感到晕眩,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而张辽毫不停歇,下落的铁矛在他强大腕力的拨动下,犹如怪蟒翻身般改变方向,追着雷脩直刺,攻势凌厉至极!
雷脩的斗志还旺盛如熊熊烈火,体力却已耗竭了。他没有再闪避,只大喝一声,将左手的缳首刀投掷过去。
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这已是追求两败俱伤的狠手。
谁知张辽的应对快极,他一手脱开铁矛,在空中猛然挥打,便将雷脩投出的长刀拍飞出去;另一手单臂提着铁矛,继续直刺!
眼看雷脩难以避过这一击,张辽身边忽然有人纵声狂吼。那是雷脩部下的一名甲士护主心切,直接放弃了眼前的敌人,转身从侧面撞了过来。张辽迫不得已收回铁矛,只轻描淡写地一击,便将那甲士格倒在地。与甲士对敌的曹兵立即跟上,挥刀取了他的性命。
再回头时,却见雷脩竟然并不逃跑,而是双手持着短枪,摆出了死战的架势。甚至就连簇拥在他身旁的士卒们,也没有一人逃跑。
“好!”张辽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
对手的颓势已经非常明显。在这战局危殆的时刻,最是考验韧劲。固然稍有经验的战士就知道,在逆境中逃跑,只会把后背暴露在敌人的刀下;可绝大多数人仍然会选择逃跑。他们的意志会瓦解,队列会崩散,曾经奋勇作战的人,瞬间会变成疯狂逃窜的胆小鬼……这种场景,张辽见过太多次了。然而,眼前的贼寇们居然还能坚持,张辽接触过的绝大多数敌人都无法与之相比。
可惜了。这些都是优秀的战士,可惜今天都要战死在这里。
张辽单手持矛平举,即将发起决定胜利的攻击。
就在这个瞬间,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黑。
哗啦啦的巨大响声中,山道一侧的陡坡上,十数棵巨树轰然倒塌。这些高达数丈、粗如腰身的大树,连带着形如伞盖般密不透风的茂密枝叶、连带着附着其上的虬结枯藤向下倾倒;仿佛一排撑天的巨人同时挥动着狰狞巨手,重重地拍击在山道,要将密集排列在山道上的曹军将士们覆压成肉泥!
第四十章 安静
此前樊宏受雷远的命令,带了许多人狂奔到山道的侧面伐木,而他所做的,远比雷远预期的更好。他没有一棵棵陆续地砍倒树木,而是精确地掌控着进度,当雷脩退后到一定范围的时候,他厉声叱喝指挥着将士们,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将十余棵大树同时放倒了!
山道如此狭窄,简直无处趋退闪避,张辽只能下意识地侧身仆地。
刹那之后,无数枝叶噼噼啪啪地打在他的身上,有几根柔韧的枝条扫过没有甲胄保护的肢体,就像皮鞭抽打那样立即带出一道道血痕。一根粗如儿臂的横枝斜向拍击到他的兜鍪,擦着脸掠过,将铁质甲片连辍成的顿项打得粉碎。
吃痛之下,张辽一个挺身半蹲而起,与此同时,半截折断的枯枝和整棵树干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侧,地面仿佛都为之震动,让他站不住脚,再度跌倒在地。
山道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张辽发现他自己赫然也在惊怒地呐喊着,那喊声太过陌生,简直不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他用手掌猛拍几下面颊,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住嘴,镇定。他发现惯用的铁矛就在边上,伸手去取,却没能拿起来,原来被一道粗大的树枝整个压住了。树枝的对面,还有人细弱地呻吟着,滚烫的鲜血从树枝下方流淌出来,把黑色的矛杆染作了红色。
他骂了一声,抽出腰间的短刀,奋力站起。
倒伏下的树木枝叶交错着,仍有一人多高。树木撞击地面的震动,激起了漫天的尘土,遮挡着视线。张辽挥刀砍断数根细枝,隐约看到后方的己方将士们一片狼藉,陷入了完全的混乱之中。他喝了几嗓子,竟没有人顾得上响应。他皱了皱眉,不再理会惊惶的下属们,而是转过身,跨过适才砸落的树干,沿途拨开枝叶向前进。走了没几步,便看见了雷脩等人。
往雷脩和他的同伴们所在之处倒伏的树木似乎少些,想来这些树木的倒伏是受人控制的;但没人能够精确操控树木的倒伏方位,所以他们也同样遭到了树木枝干的痛击。张辽看见有一人被压在树桠下,大口吐着血,几名甲士正努力将他的身躯拖拉出来。而雷脩持刀在手,灰头土脸地立在一旁警戒。
张辽慢慢地躬下身子,将身躯潜藏到枝干的遮蔽之下。他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让力量重新回到身体里。从军数十年,再怎么样艰难的环境都经历过,但他一往无前的作战风格从来不曾改变。屈膝,沉肩、举短刀齐肘,他就像是即将扑食的豹子,有条不紊地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
“兄长!兄长!”
就在这时,山道上方传来一个焦急的呼喊声。
与这喊声几乎同时,数十名甲士横冲直撞地排开枯枝乱叶,簇拥到雷脩身边。甲士们虎视眈眈地排出了一个小而紧密的圆阵,将雷脩等人护在垓心。那伤员也被迅速扶起,七手八脚地抬到后方去了。
一名身着浅灰色戎服,外罩披甲的青年快步来到雷脩身前,两人交谈了几句。
也不知那青年说了什么,雷脩笑了起来,旋即挺身直立,视线横扫。
张辽悄无声息地退后半步,将身形更深地隐藏进巨树的阴影中。他是勇猛绝伦不假,但如果自以为身处狭小的空间内,还可孤身与数十甲士格斗……那便不是勇猛,而是愚蠢了。
“莫要耽搁,走!走!”青年人挥手示意。
张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枝叶掩映之下,他才转过身往后。
沉重的甲胄到底对行动有些影响,他有些艰难地跨过横贯过山路的一道道枝干,尽量快速地折返回弯道处的缓坡。沿途所见,巨木造成本方士卒的死伤数量着实不在少数。许多伤者都遭粗大树干砸中身体,以致肉眼可见明显的凹陷。这种情况,就算当场不死,只怕也坚持不了许久了。
这样惨烈的情形让张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踞坐在缓坡边缘的一块岩石上,不言不语地瞑目休息。他的几名亲卫首领陆续从树木枝干间撤了出来,互相递着眼色,却无人敢打扰。
好在没过多久,张辽就睁开双眼。一名亲卫忙问:“将军,是否返回山下,稍作休息?”
张辽睨视他一眼,神情凶狠得仿佛将要噬人。那亲卫悚然退后,不敢再言。
张辽厉声道:“传令,让朱盖急调绳索、斧斤,立即带人上来拖走这些拦路之物!”
“遵令!”一名传令兵躬身接令急走。
他想了想,又道:“传令,再调两百……不,把全部的弓弩手调过来,往山道以上放箭,掩护将士们清理山道。不要吝惜箭矢,我不喊停,箭矢便不能停!”
“遵令!”另一名传令兵奔行而出。
张辽环视身周,越来越多的亲卫甲士从上方退下来,有人带伤,有人甲胄碎裂,更多的人并无大碍,却流露出惊魂未定的神情。这些人都是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勇士,素日里锋刃及身而目不瞬的,但这会儿,显然需要有人给他们鼓鼓劲了。有几名甲士注意到了张辽的目光,不禁垂下头,为自己的狼狈羞愧无地。
张辽抬手扯下碎裂的顿项,将自己整张脸露出来,随即大声笑道:“贼人也只能摆弄些小伎俩了,何足为惧?大家安心休息片刻,待到山道清理完毕,我们继续前进便是。”
一名甲士单膝跪地,咬牙道:“将军放心,我们必定斩杀贼首,献于阶前!”
“当然……”张辽拉着他的臂膊,让他站起来:“我们必定会胜利,我知道。”
他抬头眺望山道的高处,眼神锐利如刀。
而在山道较高处,雷脩与雷远等人聚拢在适才雷远藏身的巉岩之下,躲避着曹军毫不停歇的箭矢袭击。
雷脩轻轻推开搀扶着他的雷远,双手支撑着膝盖,大口喘息。他感觉到全身各处像是被针扎一样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也说不出的难受。他张开嘴,荷荷两声,却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倒是脑袋愈发晕眩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头颅重有千钧,而颈脖无法支撑的样子。
“兄长?”雷远看出他的状态很差,不安地唤了他一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须得尽快后撤。”
雷脩没抬头,他猜测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可怕,下意识地不希望被别人看到:“奶奶的,刚才差点就死了。这个张辽真是……真是……唉,世上竟有如此善战之人!”
“如张辽这样的熊虎之将,曹军百万之众里也找不出几个。兄长能与他斗得平分秋色,足可夸耀了!”雷远应声说道,又来搀扶雷脩。雷远并没有告诉兄长,当他和张辽接战不利的时候,自己有多么担忧紧张。他知道,雷脩现在需要的只是鼓励和信任。
这一次雷脩没有推开他。在一众甲士的簇拥下,两人向山道上方走去。
“邓铜怎么样?还有贺松他们呢?”雷脩问道。
“两位都无大碍,就在兄长身后呢。”
雷脩回身看看,只见两人面如土色地踉跄而行,邓铜有点瘸,贺松搀扶着他。他点了点头,又问:“上头那段山道,安排了何人守卫?还是丁立吗?”
“丁曲长适才与率部与曹军弓弩手对射,部属损失不小,他自己的肩膀也中了一箭。我已令他带人直接撤退。”
“那么……”
雷远坦然道:“兄长,曹军以虎将为先锋,勇锐着实难当。我们不宜在此地与之硬撼,大家都退回台地去,借助天险而守,应该会更好些。”
雷脩停下脚步,看了看雷远。
擂鼓尖的二十余里山道中,只有一处台地可以安置兵力,而台地前后,都是陡直的高崖。众人早就预料将以台地为支撑,抵御曹军。只是在原本推算中,曹军攻到台地至少也要耗费两三天;却不曾想,才过了半日就支撑不住了。雷脩有些恼怒,又有几分沮丧,他犹豫了会儿,决定相信自己兄弟的判断力。
“也好。”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怕是得好好歇歇才能缓过劲。只靠你们,本来也抵挡不住。”
“确如兄长所言。除了兄长,谁能是张辽的对手?”雷远叹了口气,搀扶雷脩的手臂加了把劲:“曹军只怕不会给我们多少时间,须得再快些。”
巉岩下方,大队曹军调动的号令声清晰可闻,沉重的脚步声在山间回响着,隆隆不断,显示出一批又一批曹军正在不断补充入蜿蜒山道。更远处,在黯沉山峡间的曹军本营所在,背负认旗的传令兵往来奔驰,细如蚁聚的敌人随之调动起来。没人指望那几棵倒伏的树木能将他们拦阻多久,在张辽这样勇悍的主将率领之下,新的一波攻势随时可能展开。
“那就走吧。”雷脩加快脚步:“接着的事,你且担待,让将士们都抓紧了!”
“兄长放心。”雷远轻舒了一口气。既然兄长不再执拗于此,那么仗还有得好打,他立刻开始盘算后继的安排。
在听到雷脩同意后撤的时候,甚至有好几名将士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那批突然倒伏的树木暂时阻断了曹军的攻势,但掩盖不了一个明显的事实:以张辽为首的曹军本队精锐不可以力敌,与曹军在较开阔地形硬扛,也不可能持续下去。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每个人都暂时沉浸在了苦战余生的喜悦里。
然而无数箭矢划破空气的厉啸声忽然响起,曹军不知何时在山道下方聚起了极大规模的弓手队伍,开始猛烈地放箭。
“小心!小心!”
“快闪开!”
在山道上勉力蹒跚行走的将士们惊恐呼叫着,扑向道路两旁躲避。
雷远有点发怔,于是被雷脩猛拖了一把,踉踉跄跄地避到一处凸起的岩石旁。
雷脩探出头张望了一下,而后继的箭雨仍在噼噼啪啪地落下来,大部分都漫无目的地扎在地面上,或者打在岩石上弹开了。雷脩晃了晃雷远,厉声道:“续之,曹军这么做是为了阻断我们的滋扰,他们马上就会清理山道,然后继续追击。我们不能耽搁……”
就在这个瞬间,有一支来势劲疾的箭矢恰好越过了巉岩,以极大的弧度下落。
雷脩在最后一刻感觉到了上方空气被破开时的震动,但他毕竟太过疲惫,也太过虚弱了,虽然有了警觉,却未能如往常那样及时躲避。
于是,那支箭矢从他的盔甲缝隙里刺入,锐利的箭簇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后颈。
雷脩并没感觉到痛。他只觉得有股透彻心扉的寒气突然涌入体内,使他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渐渐凝固。太冷了,太冷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斜斜地坐倒在地上;然后整个身体扑向了地面。
雷远惊恐的喊叫在耳边响起,然后还有邓铜的声音、贺松的声音,还有其它的人,都在叫嚷着。
有些吵,他想。他想起雷远小时候,即便受了再多的委屈,也总是很安静,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闹腾,怎么长大了以后会那么闹腾啊。邓铜又在闹什么呢?这厮最近擅作主张插手兄弟间事,惹得父亲不满,当我不知道吗?
真是累,我要休息下。他有些烦躁,于是努力偏了偏头,把脸深深地埋在潮湿的泥土里。黑暗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接着,一切都远去了,一切都安静了。
他死了。
第四十一章 未来
雷远看着雷脩倒在自己的面前。
雷远大叫着,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去,翻过雷脩的身体,将之倚靠在自己的双臂之间。这位勇猛强悍的战士面容一如生前,身体还带着热度,但一根又尖又长的箭头从后颈贯入,切断了气管和血管,几乎透出前侧的皮肉。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死了?他死了?在这一瞬间,雷远只觉得荒唐,觉得这根本不现实。像雷脩这样英勇豪迈的战士,就算死,也该死得轰轰烈烈,怎么可能死于一支莫名其妙的流箭,死得这样憋屈?死得这样毫无价值?
可是这就是真的,这是事实。他弯下腰,发出了不知所措的哀鸣。
雷远用尽全力把雷脩的身躯抱在怀里,伸手去摸他后颈处的箭矢,可随着他的动作,大股大股的鲜血从细小的伤口处喷射出来,染红了雷远的手,染红了大片的地面。雷远狂乱的收回自己的手,可是手已被鲜血染红了,又该放在哪里?雷远的手抖得厉害,他害怕那些血。
无法形容的悲恸像是汹涌的海潮那样狂涌而来,淹没了雷远,让他透不过气。
在这一刻,过去多年的所经所见,就像一副画卷,一幕幕地在眼前展开。雷远从来都不受父亲雷绪的喜爱,而雷脩作为兄长,却时时刻刻地维护他。他记得兄长带自己学习骑马的场景;他记得兄长与自己对练刀剑攻防的场景;他记得兄长不知从哪里搞来几本残缺的兵书与自己分享的场景;他记得当自己试着招募部属时,兄长在父亲面前为自己担保的场景。在这个世道,雷脩是为数极少的,让他感受到安全和温暖的人。
在这样一个可怕的乱世,雷远不是没有见过尸骨遍野的情形,他深深了解每个人都随时面临最残酷的死亡,并且也发自内心的畏惧死亡。但他好像从没有真正担心过,因为他习惯了雷脩的存在,仿佛英武绝伦的兄长会永远挡在前方,为他劈波斩浪,排除所有的危难险阻。
现在,雷脩死了。
当死亡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雷远感觉有千万把刀在自己的胸膛里搅动,把自己的心一块块地割碎;又有千万只手,把心脏的碎片越攥越紧,直到攥得血肉成泥。
恍惚间,有人驾着他的双臂,把他往后拖动。他双腿蹬踏着地面,想要止住,却离得渐渐远了。他看见邓铜像是一条受伤的熊,哀嚎着,在地上打着滚,用脑袋咚咚地撞着起伏不平的岩壁,直到满脸是血;他看见沉默无语的贺松一手紧紧地抱着雷脩的尸体,另一手握着拳,反复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直到厚重的甲片慢慢凹陷下去。他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甚至也模糊了他的神智。
好像只过了瞬间,又好像过了许久,忽然听到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喊:“小郎君!你这样不行啊小郎君!你要冷静点啊!”
雷远茫然抬眼,看到郭竟焦急的面容。
他突然暴怒起来,猛地甩开拉拽,对着郭竟纵声大吼:“我让你去接应的!我让你去接应的对不对?你为什么先回来了?你说啊!你为什么先回来了!”
郭竟如受重击地倒退两步,脸色变得惨白。
“小郎君你说什么呢!是小将军下令让老郭回来的。后来的事和老郭没有干系啊!”王延抱着雷远另一只胳膊,大声喊着。他又对郭竟厉声喝道:“你愣着做什么?小郎君说胡话呢,你不知道吗?快过来,带他走啊!”
于是郭竟再次扑了上来。
雷远竭力挣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挣扎,只是下意识地、狂乱地扭动着,仿佛这样才能把胸中的毒火释放出来,否则就会烧死自己,烧毁身边的一切。而部属们死死地抱着他,一个人不够,就两个,三个,四个。他们连拖带拽地将雷远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尽量远离随时可能追击上来的曹军。
当他们退到再上一层山道的时候,同时也把混乱和惊吓带到了应当据守在那里的士卒们中间;雷脩的死讯给所有人带来了极大的震动,使他们失魂落魄。于是,大规模的动摇就不可避免了。还没有等到命令,几乎所有人就开始撤退。有组织的撤退很快又变成了无序的奔逃。这时候,没有人想到该怎么应对后继的战事,他们都丧失了作战的信念,只是下意识地狂奔而已。
一口气奔走了数里,越过了一道山梁,直到山体遮蔽了他们的视线,完全看不见曹军将士身影的时候,这些人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跃出了浓云,然而阳光并不让人感觉温暖,反而蒸腾起地面的湿气,引起憋闷心悸之感。这一段路所经的山势略为平缓,道路也好走些;可是从清晨到现在,他们先是战斗,然后又不停歇地在险峻山路上攀爬奔走,加之悲恸的情绪也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每个人都觉得力竭了,脚步越来越沉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缓。
“放我下来。”雷远突然说话。
郭竟和王延试探地看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雷远侧过脸,重复道:“放我下来吧,阳光太刺眼了。”
“是!是!”部属们将雷远扶到路边,让他背靠着一株老树,慢慢坐稳。其他人围着雷远所在的位置,也陆陆续续地瘫坐下来。老树上几只野鸟被人群所惊,拍打着翅膀,发出粗噶的叫声,飞远了。
郭竟习惯性地为雷远整理翻卷起的皮甲,手伸到一半,又有些犹豫。
“老郭,刚才我是昏了头。”雷远握住他的手,叹了口气:“那些胡言乱语,唉……你千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郭竟红了眼眶。他单膝跪地道:“小郎君,我都明白。”
王延取了盛水的革囊过来,递给雷远。
雷远一手接过,咕咚咕咚地灌下半口袋。他感觉到冰冷的水漫过干裂起皱的嘴唇,透进枯焦的五脏六腑,顺着每一个撕裂的伤口流淌,将那团沸腾的火焰慢慢地压了下去。
他深深地吐了口气,看看身周众人。即使经过了这场心慌意乱的奔逃,数十名甲士依然紧跟着,他们适才只有半数随郭竟参与作战,死伤若干,总体损失并不大。熟悉的亲卫里,少了宋景,他应当是在曹军第一波强弩射击时就死了。其余俱在。再看看周边环境和自己所处的位置,依然是在山道上,距离梅乾占据的台地,大概还有十里。
或许他目光散乱四处观瞧的样子太过不堪,王延忍不住拍打了一下他的面颊。
啪地一声,很痛。
“小郎君……”王延叹气道:“这样下去,会有大麻烦。你得做点什么。”
雷远点了点头。
“邓铜呢?贺松呢?还有……我兄长呢?”
“应该就在后面不远,隔着山坡。他们再走几步,我们就看见了。小将军……被他们好好携着呢。”郭竟答道。
雷远顺着郭竟指示的方向去看,只见到沿着地势蜿蜒的山路,还有密布道路两旁的、半人高的萋萋荒草。
“还得稍等片刻。”郭竟连忙解释。
“嗯。”雷远稍许沉吟,又问:“丁立和他的手下们,到了哪里?”
“丁曲长带人折返回去了,陪着邓铜他们一起。”郭竟道。
“怎么回事?”雷远皱起了眉。
郭竟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低声道:“丁立临去前交待我说,前途多舛,只盼小郎君能够应付得当。为防别有用心之人刻意碍难,他先出面看住……看住小将军的遗体。”
丁立真是个聪明人。
雷脩已经战死,除了雷远以外,雷绪虽然另有二子,却都没有成年。而雷绪的身体状况,恐怕也很难坚持到幼子成年了。如果庐江雷氏的宗族不散,雷远几乎是必然的继承人。但问题在于,雷绪年迈,雷氏家族用于慑服淮南群豪的威望本已摇摇欲坠;如今雷脩战死,他们又失去了与曹军抗衡的凭藉。
雷远此次带人救援,最首要的目的就是救援雷脩。然而战局崩溃了,雷脩战死了,雷远的任务也失败了。如果向前追溯的话,正是雷远出兵六安的建议使得雷脩置身险境,于是这些失败,可以说从头至尾都和雷远脱不了干系。所以,当务之急是控制住雷脩的遗体,从而尽量减少这一话题对雷远的影响。
这件事情,丁立已经去办了。
但还有更多的难题需要一一解决。对雷远本人而言,这场惨痛的失败会毁掉雷绪对他的信任,毁掉过去这段时间里他努力赢得的一切;对大局来说,这场失败会毁掉庐江雷氏勉力维持的局面,进而使得灊山中的数万民众濒临绝境。这是毫无疑问的、毁灭性的打击。雷远感觉寒冷刺骨,好像自己被埋进了冰层,而且还会有重重的冰山会倾泻在自己的头上,最后把自己淹没、碾碎。
几乎可以确认,无论对内对外,惨烈的未来都才刚刚开始。今后数日里,雷远所面临的将不仅是曹军,还有因为畏惧而动摇的软弱者,和不顾一切攫取自身利益的野心家。旧的敌人,依旧是敌人;而原先的战友、伙伴,随时可能变成新的敌人;所有这些,都会像噬人的猛兽,张牙舞爪地扑向这位年轻的,缺乏准备的雷家小郎君,争先恐后地将他摧毁。这时候,雷远稍有应对失当,就必然迎来粉身碎骨的结局。
怎么应付?雷远还没有想清楚。能够挺过去吗?雷远没有把握。
但丁立却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他比其他人更早地做出了选择,成为了雷远获得的第一个有力支持者。或许雷远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但他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雷远从来都厌恶水面下的争斗,在过去的数年中,他甚至有意识地规避这些,却不曾想到,最终竟然是自己兄长的身亡,迫使这些东西浮到了水面以上。
“前途多舛啊……”雷远默然片刻,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伴随着吐出这口浊气,他把悲痛、动摇和惶惑也驱逐了出去。他握紧双拳,一点一点地挺直身躯,挺起胸膛。
兄长已经死了,从今以后,没有人再能够成为雷远的依靠,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噬人的乱世中挣扎着活下去。进而,还要带着身边的人活下去;带着愿意相信自己、支持自己的人,一起活下去。这样的未来必然充斥着千难万险,但他忽然间不再觉得畏惧,反倒是充满了迫切。他迫切地希望面对所有困难,并且将它们一一粉碎。
“丁立、邓铜、贺松他们,都在后头。那么,还有任何人在我们前头吗?”他又问。
郭竟等人尴尬地对视一眼。
“没有了……我们是行动最快的。”王延道。
很好,也就是逃跑得最快的。雷远点点头。
王延问道:“擂鼓尖台地是梅乾带人在驻守。他们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否要派个人,先去通知他们?”
“不必!”雷远注视着王延等人,加重语气道:“我们不要派人。如果有其他人试图越过我们通知梅乾,也一律拦下来!”
第四十二章 再战(上)
王延待要说什么,忽听得山道后面脚步噔噔。
郭竟起身向前几步,手按刀柄,却见来的是丁立手下一个叫郑高的什长。
郑高带着一溜烟尘,狂奔到雷远身前,想要张口说话,却呼哧呼哧地猛烈喘息着,半天挤不出一个字,身体也摇摇晃晃,像是要倒下来。郭竟见他脸色都快发紫,连忙上前扶着。
郑高缓过一口气,才勉强道:“小郎君,曹军已经打通道路了!他们……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这么快?”郭竟吃了一惊:“小郎君,我们快走!”
雷远面无表情地低声道:“不要急。”
“可是……”郭竟还想再说。他并不畏惧敌人,只是担心雷远的安危。
然而雷远厉声叱道:“听我的,不要急!”
雷远的声音并不洪亮。可是伴随着这句喝令,他暴睁双眼,仿佛锐利的光芒随之绽射而出,令人生畏。
郭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那个紧随在雷远身后,冲向曹军万众之中的夜晚,再次感觉到了在雷远的话语中蕴含的强大意志。而那种意志瞬间就赋予了他继续坚持的勇气,他对自己说,相信小郎君,只要相信小郎君就可以了!
雷远取过一个水囊,递给郑高:“喝几口水,慢慢说。”
郑高抢也似地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半袋子水下肚:“启禀小郎君,丁曲长在撤退时,留了人原地观察动向,一旦曹军越过阻碍就燃起狼烟示警。你看!”
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果然见到之前据守山崖的方向,一缕细弱的烟尘袅袅升起,旋即被山风吹散了。
雷远又问:“这道狼烟,升起有多久了?”
“怕是有一刻左右。”
“一刻左右。”
若是在平坦的道路上,这一刻时间,便足够曹军杀到跟前;但此刻山道险阻,曹军实际行军速度必定有大幅的减缓。雷远笑了笑,道:“告诉所有人,尽快收拾甲胄武器。”
王延皱起了眉,上前一步低声道:“小郎君,只要我们动作快些,足够在曹军赶上之前到达平台,何必……”
郭竟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小郎君自有分寸!”
“确实有些想法。”雷远向王延微微颔首:“不过,你们不必急躁。先等后队赶上来,再作商议。我只要你们做好准备。”
郭竟王延齐声应道:“遵命!”
他们转身冲向其他人:“都听到了没有?起来!起来!拿起你们的刀枪!”
将士们立即起身,有些人互相帮忙束紧铠甲,有人包扎伤口,也有人顶着他人鄙视的眼光,拿新到手的刀枪挥舞一下,试试轻重。刚才短暂的逃亡过程中,这几人丢弃了手上的武器,不得不向携带副手武器的同伴求助。好在多余的兵器还足够分配,倒也没人赤手空拳。雷远目光扫过,便知道自己最信任的亲卫们虽有折损,此刻尚余十数人在列。这十数人没有辜负自己一直以来付出的心血,明显比其他人更加镇定,甚至有人迎着雷远的目光,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笑容。
当邓铜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从山坡后面兜转过来之时,看到的已是一支整齐有序的军队。他们沿着山道的外侧一字排开,虽然规模甚小,可气势威严肃然,并不能看出刚刚遭受过失败的样子。
这情形使得邓铜错愕了一刹那,但他遭到悲痛折磨的头脑来不及细想,嘴皮子动得却很快:“小郎君跑得真够快啊……可曹军也不慢,估计很快又会赶上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说话的时候,他密布血丝的怪眼往上翻着,充满轻蔑和挑衅的意味。
这匹夫安敢如此无礼?郭竟王延等人顿时色变,数十人同时踏前一步,身上的甲胄与武器锵然作响。
雷远立即抬手示意,郭竟等人又一齐退回。
雷远不在乎邓铜此时的无礼。他能够理解,因为雷脩的死,邓铜现在显然处在缺乏理智的状态;他更知道,自己与雷脩的血缘关系,并不能保证自己理所当然地获得雷脩部下们的拥戴。尤其是在这危急时刻,选择一个错误的首领,就等于选择了死路。这些经验丰富的战士们有他们自己的判断标准,谁也不会把性命随意托付给别人。
“邓曲长和兄弟们,先歇一歇吧。”雷远淡淡地道:“曹军总归还没到,你们可别先累倒了。待丁曲长他们跟上来,大家再定个章程。”
“歇一歇?胡扯什么呢?”邓铜吃惊地瞪大双眼:“郑高那厮没有告诉你,曹军快要追来了吗?”
雷远道:“他说了,我知道。”
邓铜一瘸一拐的脚步丝毫不停,从雷远的身前粗鲁挤过:“那还不快走?先去平台那里和梅乾汇合,别在这里摆甚么架子!”
雷远并不恼怒,他甚至配合地退后半步,给邓铜让出前进的空间来。直到邓铜走出数步以后,他才轻声问道:“邓铜,你这么怕死么?”
这轻轻一句,随着呜呜作响的山风,恰好飘入邓铜耳中。
“混账!你……你说什么?”邓铜暴怒转身。
他的虬髯根根竖起,使得原本巨硕的身躯仿佛大了一圈,整个人就像一条人立而起的灰熊那样,气势骇人地迫近雷远。不可遏制的怒火使他双拳握紧,微微颤抖着,雷远甚至还能听到他紧咬牙关发出的格格声。
“我说……”雷远徐徐道:“你这么急着逃命,是因为怕死么?”
“我没有逃!我也不怕死!”邓铜大喝。
雷远感觉自己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他用戎服的袖子擦了擦脸,仰面向邓铜说道:“邓铜,你是我兄长最仰仗的得力部下。近几年来,你披坚执锐,无役不从;我兄长也视你为左膀右臂。然而现在,我兄长方才战死,你就丧失斗志,带着败兵,带着我兄长的遗体亡命而逃吗?平台那里,还有大约两千人据守,你是希望这两千人都看到你畏怯懦弱的姿态吗?如果我是那两千人中的任何一人,当场就会问你,小将军战死的时候你在何处?你为什么没有奋战到底?你怎么有脸活着回来?”
“我没有逃!我只是……只是……”邓铜只觉得熊熊怒火冲头,几乎要把自己的脑浆都煮沸,把自己烧成灰。他大嚷着想要为自己分辩,可他本就不是头脑灵活的人,这时气极怒极,竟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只是什么?说啊。”雷远问道。此时丁立一行人山道后面赶来,队伍中有几人抬着一付用枪矛捆扎成的卧具,雷远知道,自己的兄长就在那里。于是他平静地指了指那个方向:“你有什么辩解?如果不愿意对我说,那么,或许可以对我的兄长说说?”
邓铜瞬间大恸不止。
雷脩的死,早已使邓铜的内心充满自责。在邓铜想来:若不是因为自己作战不利,小将军原本无需亲自上阵;若不是为了掩护自己撤离,雷脩也不必与张辽艰苦鏖战;若不是因为战斗消耗了雷脩太多的精力,他又怎么会避不开一支抛射的箭矢?当雷脩战死以后,邓铜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了。所以他崩溃了,他只想离开这里,于是丧魂落魄的奔逃。
当雷远尖锐地指出这一点时,强烈的羞耻感冲刷着邓铜,使他不由自主地扪心自问:我真的不是逃跑么?真的不是胆怯么?真的能够面对其他人么?真的对得起小将军吗?这些问题太难回答,又再度引起他的哀痛。胡乱喊了几声之后,邓铜瘫坐在地,他的眼泪哗地流淌下来,与脸上的血污和灰土混作了一团。
第四十三章 再战(下)
“小郎君,邓曲长并没有要逃亡。”贺松排开几名士卒,站到邓铜的身边。他拍了拍瘫坐在地的邓铜,又向雷远躬身行礼:“咳咳……这里并无贪生怕死之人,也没有任何人想要逃亡。我们只是以为,曹军来势凶猛,须得汇合梅乾等人,才能与之抗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郎君,这本也是你的想法,你亲口对小将军说过的。”
只不过隔着奔走数里山道的时间,贺松已经憔悴得不像样子了。这名相貌威严的军人好像突然瘦了一圈,胡须也乱糟糟的,不复平日里严整的姿态。
雷远对贺松保持着足够的尊重,他略侧过身,以示不敢受贺松的拜礼,也不再纠结于对邓铜的责问:“贺曲长,如果兄长尚在,我们应尽快退至平台占据险要。但现在兄长离世,那么直接退至平台这个举动,对你,对我,对我们所有人,都太危险了。”
丁立也匆匆从后面赶上。他的肩膀中箭之处被胡乱裹着,于是只能摆着另一只手走路,看起来摇摇晃晃。此前他正指挥着士卒们将雷脩的尸身抬过来,安置在一个较稳妥的山崖凹处。这时正听到雷远言语,他连忙问道:“小郎君,您的意思是?”
雷远刻意让自己不去关注雷脩的尸身,而是集中精力在眼前的谈话。他苦笑道:“两位怎么会不明白呢?这些日子兄长率军断后,纵使战局不利,也从未有性命之忧。然而我们几个带人来援,才一天的工夫,兄长就命殒疆场。这算是什么事?两位有没有想过……你我等辈怎么去向他人解释?你我等辈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当这消息传到家父耳中,他的雷霆之怒,会落到谁的身上?谁能承受得住??”
雷远踏前半步,看看脸色惨白的贺松,再看看起初较轻松,渐渐越来越严肃的丁立。他略微压低嗓音:“平台那边,现在有来自各部的混编士卒将近两千人,人多口杂。如果他们猝然见到我们溃退而还,再听到兄长战死的消息,必定群情汹涌,甚至有可能哄堂大散。这对之后的战事有什么影响,暂且不提。问题是那两千张嘴!他们奔回大营去以后,会怎么传这件事?谁知道宗主那边,会听到什么样的风声?到那时候,你们指望会有在宗主面前申辩的机会吗?”
虽在萧瑟山风吹拂之下,丁立和贺松二人却都额头冒汗。
静了半晌,贺松忽然反应了过来:“不对!”
他挺起胸膛,双手抱肩,站直了身体:“小郎君莫要欺我。”
雷远面色不变:“贺曲长,我并无此意。”
贺松连连冷笑。他讥诮的眼神盯着雷远,像是要把雷远撕扯成碎片:“小郎君,当时曹军压境,宗主有意带领民众转移。向宗主提出,以少量兵力前据六安,籍此威吓曹军,拖延时日的,是谁?”
“是我。”
贺松又问:“此前数日,小将军抵抗曹军大众,且战且退的时候,宗主再次召集军议。陈兰提出,必须聚集重兵驰援,唯独有人反对说,重兵无用,只需要精锐若干,足够救援,这个人是谁?”
“也是我。”
贺松忽然暴怒:“那么,害了小将军的人不正是你吗?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就算宗主降罪,也该先要你的脑袋!”
雷远深深叹气:“贺曲长,你说的那些,我当你是气急胡言。局势如此,我们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去应对了,至于最终的成败结果,谁能逆睹呢?何况,你说的这些有什么用?你便是恼我到了天际,我终究是宗主的骨肉血脉之亲……宗主就算要追究我的责任,也先砍你们几个人的狗头,为兄长陪葬!有麻烦的是你们,不是我!”
“你!”贺松目眦尽裂。
丁立慌忙将他抱住:“老贺,莫要如此。消消气消消气,且听小郎君说完……”
他们都知道,雷远说的没错。宗主身为江淮间诸多豪帅的首领,靠的可不是宽厚仁慈。过去那么多年头里,因为种种原因犯在宗主手里,最后死无葬身之地的人,绝不在少数。如今小将军雷脩战死,这是天塌下来也似的罪责,宗主绝不可能宽容,甚至祸及家人亦未可知。
“当日宗主调遣兵力断后的时候,令我和刘宇为副手,现在小将军和刘宇都战死了,只有我活着。本来也没脸再见宗主……”贺松忽然泄了气。他拔刀出鞘,把刀尖往下,深深扎进地里,惨声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快撤吧,我留在此处断后……将来宗主若是降罪,你们就说我护主不力,羞愤战死,我不介意的。”
“放你娘的狗屁!”这种沮丧的姿态使雷远突然恼怒起来,他一把揪住贺松的衣襟,用力如此之大,以至于这条顶盔贯甲的汉子几乎站不住脚:“你是武人,武人要有武人的样子!不要满脑子的死。你死了,对局势有半点好处吗?你给我听好了。我有办法!我有办法!你听我的,我们打赢曹军,行不行?”
一向文质彬彬的雷远突然展现出极其暴烈凶悍的一面,这使得贺松猛地怔住了。他恍惚觉得小将军并没有死,依旧还像从前那样,粗鲁地喝骂着,却能让身边的将士们安心。
雷远冷静了一点,手上的力气稍微减弱:“要么做个罪人,回去死在宗主的刀下;要么做个蠢货,毫无价值地死在曹军的刀下;要么提起精神,和我一起打退曹军,为所有人找出条生路来。曹军将至,我没有时间和你纠缠下去,这三种选择,你选哪一种,现在就告诉我。”
竟然还有可能打退曹军吗?打退曹军之后,就有生路?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竟似是真的?贺松下意识地回答:“那,那就打退曹军?”
雷远松开手,任凭贺松踉跄后退几步,差点滑落到山谷中去。
他环顾四周,大声道:“兄长在战死之前,亲口将后继战事的指挥权移交给我。那么现在,就由我来发号施令!我会代替兄长来阻击曹军,赢得胜利……愿意听从我的,就按我说的去做;我带你们打退敌人,像个英雄一样,昂首挺胸地回去见你们的家人!不愿意听从我的,现在可以滚蛋。我倒要看看,日后在九泉之下,小将军愿不愿意见你们这群懦夫!”
周围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丁立道:“既然如此,小郎君,便请发令。”
贺松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请小郎君号令。”
雷远凝视着颓然坐在一旁的邓铜:“你呢?”
邓铜单手撑地,慢慢地站起身:“总之我不会再逃了。小郎君,你不妨说说,要我怎么做?”
第四十四章 反击(上)
雷远站在原处,环视四周。
将士们零零散散地或坐或站,散开在广大的区域里。
雷远知道自己算不得什么演说家,适才的威吓或鼓励,其实并没有打动太多人,还有一些人虽然听到了,却依然神情疲惫地待在原地,没有什么呼应的意思。
这些将士都是从淮南豪右各部中挑选出的精锐,都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战士。在他们中大多数人的视野范围内,不存在太多精密的判断,也不存在对未来的理想,只知道跟随着首领,这就是淮南豪右眼中的精锐了。
其实此世的军队大多都是如此。基层的每一个将士,都只是杀人机器上的零件而,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犹豫,也就不会被影响,不会被动摇……这就是最好的。
然而真的如此吗?雷远在心中轻叹,这样的军队,将士们的凝聚力和毅力,都仅仅维系于自上而下的严苛军法和首领解衣推食之类的手段,包括雷远本人的扈从也是一样。这样的军队,归根到底仍然只是乌合之众罢了。
但这也有好处。这样的军队,自上而下的每个层级都是牵线木偶,只要抓住眼前几个人,就能够层层向下,稳住数百人……而眼前这几人,他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在原先付出忠诚的首领战死之后,他们需要保障自己的安全和利益,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用谈。
雷远非常清楚,该怎么抓住眼前这些人。刚才雷远表达的很明白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维系在两个前提之下,其一曰打退曹军;其二曰尊奉雷远的指挥权。
不需要什么拐弯抹角的暗示,也不需要怀柔的手段,这些人都是聪明人,哪怕邓铜这个粗猛之人,在考虑到自己的时候,也一样会展现出狡狯之处。
眼下的局面就很好,这些人愿意携手维持局面,也愿意再和曹军打一打。雷远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丁立、邓铜、贺松等首领,在最短时间内确定了将要施行的计划。
他唤来樊宏、樊丰两兄弟:“你们俩,去选几名轻捷擅走的弟兄,现在就折返回去。我要你们在曹军追兵做出种种狼狈奔逃之状,让他们误以为我们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诱引他们毫不停歇地全速追赶。”
樊氏兄弟躬身领命。雷远一挥手:“去吧,越快越好!”
邓铜看了看贺松,贺松眼神一闪,并未阻止。
樊氏兄弟去后,雷远随手折下根荆条,在地面上画出了一根蜿蜒绵长的曲线。
“这便是我们所处的整段山道,曹军自北向南追赶,我们在这里,梅乾领人据守的台地在擂鼓尖之后,就是这个点。”雷远以荆条点点划划,继续道:“我的计划很简单,接下去,我们正常速度行军,直到此处稍作休整,等待曹军追来。曹军的前队必定还是轻兵,数量不会很多。越靠近擂鼓尖,山道越险峻难行,所以他们狂奔至此,体力会降到低谷;山道的狭窄起伏,又阻止了他们列队而战。这时候,我们以逸待劳,将之一举击败……我们先拿一场胜利,然后退回台地去,依托擂鼓尖的险要拒守!”
丁立露出沉思的表情:“唔……无论如何,先赢一场吗?”
此前的作战中,邓铜所部在与曹军前队轻兵对抗时,并没有吃太大的亏。最终作战失礼只因兵力薄弱而已。丁立迅速估算了一下雷远的计划,重重地点头:“如果我们全力以赴,吃掉一股曹军轻兵……可以做到!”
其余几名曲长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如果能获取一场胜利,哪怕是再小的胜利,都会让他们几人面临的责难减少许多。尤其是在小将军战死的情况下,部属们经过互有胜负的苦战撤退,听起来可比一窝蜂的溃败要强不少。这其中的区别落在宗主的眼中,或许就能差一条命!
“先赢一场,然后再去应付梅乾。”雷远轻声提示了一句:“我们一步步来。”
梅乾是雷绪指派给小将军雷脩的副手。只是这位副手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脱离了前线,带领大队人马退到了山道中最险峻的隘口以后,其动向,怎么看都觉得不正常。如果让梅乾知道小将军战死,他会如何行动?谁也想不透。
考虑到梅乾乃是淮南豪右中地位与雷绪、陈兰接近的三位大豪强之一,雷远觉得,自己也没必要说的太细。
“对对,还要应付梅乾。”邓铜点了点头。他想到了,梅乾那厮,是个真正的老狐狸。淮南豪右中稍有实力者,都知道此人擅长巧取豪夺的算计,如果自己等人溃不成军地回去,一定会被梅乾那老儿剥皮拆骨。所以,在退回擂鼓尖之前,一定要重整队伍,抓牢每一个将士。
“若那张辽追来,谁能敌他?”贺松突然问道。昨夜和今晨,他两次见到了张辽临阵突击的威猛强悍。既然还要和曹军打下去,那么这个问题,现在已是他关注的唯一要点。
邓铜瞥了他一眼,觉得贺松胆怯;但他想到张辽的勇猛,又不禁微微沮丧。沙场上的高下做不得假,小将军以外,绝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张辽,这是事实。
雷远徐徐道:“张辽是曹营大将,非一勇之夫。我非常确信,他纵使急于求胜,也不会反复鲁莽蹈险。所以最早追来的,一定是曹军的轻兵。我们此战,只需击溃曹军的前队轻兵,就立即退后占据险要。贺曲长,我向你保证,除非站稳脚跟,否则我们绝对不与张辽正面对抗!”
贺松微微点头。
雷远丢弃荆条,环视身周数人:“无论如何,我们总需要一场胜利,给自己,也给别人看看!”
“时间紧张,差不多就行了,我们走吧!”丁立第一个迈步。
众人歇息过片刻,大都已经缓过气来,便陆续出发。
随着他们渐渐深入山区,地势越来越高。放眼四望,所见林木渐少,深秋的萧疏荒芜之景渐多。较远处,高耸的奇峰陡崖连绵成片,渐渐地形成恍如城墙的巨大绝壁。顺着绝壁向上看,青黑崖顶与黯沉的天空相连,仿佛即将倒卷回来,覆压到所有人的身上,叫人头晕目眩。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雷远预定迎击来敌的地点。这里是一处紧贴悬崖的险峻所在,山道由木制的栈道和依托悬崖内侧凹陷开凿的石径组成,宽窄不一,绕行于悬崖与悬崖之间。在崖间,有些隐蔽的窄小山坳,先到达的将士们便簇拥在山坳之中简单吃些东西,再略微休息片刻。
后面的队伍还在陆陆续续赶至。千百年来,此地都人迹罕至,唯有极少数的药农和行商才会经过这条道路,穿行于深山之中。
由于道路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常有碎石绊脚,行于其上,往往得左右闪避。有时路边还会有巨岩凸出,迫使行人侧身闪过。
雷脩的尸身安放在用枪杆编结的简易木架上,由两名士卒前后抬着,前行便渐渐艰难。落脚处的碎石偶尔滚入道旁弥漫雾气的深崖中,立即就看不见了,也听不到回声。
雷远一手攀着山道旁的枯树,一手托着木架,让抬着木架的士卒稍许轻松些,使木架尽量平稳地越过窄道。木架从眼前经过时,雷脩栩栩如生的面容就在雷远眼前,使得雷远眼中一酸,几乎又要掉下泪来。
但他并没有时间沉浸在痛苦之中,在队列后方忽有人叫起来:“小郎君,你看!樊家兄弟过来了!”
雷远扭过头便看见了他们。樊氏兄弟正从大家的来处狂奔而来。这时双方隔着一道深谷,绕行距离还很远,但能看得清楚,他们的人数比出发时少了几个,剩下的也都很狼狈。就听他们大声叫嚷着:“快跑!快跑啊!曹军追来啦!”
即使明知是他们作态,那嘶哑的声音随风回荡着,也叫人心生凛然。
木架子猛地大抖一下,几乎导致雷脩的遗体往山谷倾倒。两名士卒惊呼一声,看看雷远,吓得脸色惨白。
“不要慌。”雷远用力把斜出的木架推回去:“继续走,往前二十步,给你们留了隐蔽的地方。”
他转身回去,借着枯树的掩护凝视后方的山道,右手比了一个手势。
在他身边的王延从腰间拔出一杆红色小旗左右挥舞。这是早就约定的信号,所有的将士们立即往山崖间的阴影退缩进去,隐藏起了身形。而预计将要投入作战的甲士们开始作最后的准备。
果如樊氏兄弟所说,过了没多久,曹军就出现在了雷远的视野中,先是影影绰绰的队伍,然后逐渐清晰。
这支曹军排成了极长的队列,沿着狭窄山道行进,粗略估计,大约有两百人。他们全数都是不着甲胄的轻兵,因而奔行时步履轻捷,几乎没有扬起尘土。但雷远看得出,他们的步伐散乱不齐,缺乏军队行进所特有的节奏感,人与人的间隔也或长或短。他们已经非常疲惫了。
这是必然的。曹军需要排除横栏在山道上的巨木,所以出发的时间比雷远等人要晚许多。能够这么快地赶到这里,证明他们根本没有休息,完全是凭着对胜利的渴望倍道疾驰。或许在曹军看来,贼寇们既然主动撤退,那就必已丧胆;而樊氏兄弟的诱敌也起到了明显的作用。
很好。当敌人最后再狂奔两里山道,来到眼前的时候,就是将之击溃的最佳时机。沿途的两处隐蔽所在,各已布置了数十名身披重甲的战士,他们将会把曹军切成三段,令之首尾难顾,进退两难;然后与返身杀回的本队配合,用最凶猛的白刃格斗予曹军以沉重的杀伤!
雷远深深吸气,手掌覆上了刀柄,慢慢握紧。
然而曹军的脚步忽然停止。
就在距离雷远等人不到一里的地方,他们停止了前进。
雷远缩回枯树之后,满头的热汗忽然流淌下来。他的心脏狂跳不已,像是快要承担不了骤然增加的忧虑:为什么?为什么曹军会停止前进?他们发现我们的部署了吗?
不可能,不可能。雷远向前,向后张望。绵延的山道一如平常般寂静,所有的将士都隐蔽得非常好,没有任何纰漏。往高处看,甚至还有山间的鸟类盘旋着,将要慢慢降落下来。显然,寂静的山道已经使得鸟类消除了戒心,准备回巢了。
可是……可是……连鸟都不担心,人为什么突然如此谨慎?雷远在心中大骂。从枝干的缝隙间向后方望去,他甚至看到曹军的军官伸手挥舞着,将原本散乱的队列慢慢收拢。他突然想到,如果曹军不上当,那该怎么办?全队继续潜藏是不成的,曹军还会有大队人马跟进,自己这几百人留在原地,无异于等死。那现在撤退吗?撤退,然后在曹军的追击下退进台地,以败兵的身份托庇于后方的那些居心叵测的“战友”?
雷远突然发觉,自己的计划甚至尚未展开就要胎死腹中了,而面临的局势将会更加恶劣。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他思前想后,却怎么都不得其解。由于太过紧张,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角的血管猛烈的搏动起来,发出咚咚的声响。这声响几乎压过了山风的呼啸,就像鼓点那样响个不停。
王延忽然急问左右:“樊宏樊丰他们几个呢?”
身边人都是一愣:“没注意,估计是在哪里找了个犄角旮旯,躲起来了?”
“混蛋!”雷远也明白了过来,他低声骂道:“一直逃亡在前方不远处的杂兵突然消失无踪了,整条山道上鸦雀无声,换作你是敌方的将校,难道不会怀疑吗!这两个混蛋,作戏不作全套!做事不动脑子!”
他看看身边,这时候王延是重要的参谋,不能动的,好在傅恩等人俱在。于是他压低了嗓音唤道:“傅恩!”
“在!”
“你去通知丁立,让他立即带几个人往山道后方急走,务必要吸引曹军注意;若曹军追击,则小心折回出发之处。去吧!”
“是!”傅恩接令便走。
片刻之后,后方山道中一阵嘈杂之声大作,数十人惊呼乱喊着,疯狂奔走亡命,甚至沿途丢盔弃甲,丑态百出。雷远甚至看到丁立也在其中蹦跳,还把一柄寰首刀扔到山谷中去了,再细看几眼,发现他就连惊恐失措的表情都学了个十足十。
“这也太像了。丁曲长实在是……”王延忍不住扶着额头,苦笑起来。
“实在是个罕见的聪明人。”雷远赞了句,回身再往曹军方向眺望。只见曹军士卒立刻就发现了前方逃窜的人们,他们中有人指划着方向,大声叫嚷着;也更多人立即起步,再次追逐向前。原本静止的队列,就像是闻到血腥气的狼群那样,猛然躁动起来,瞬间就恢复了全速追击的状态!
山谷中的风,刮得越来越猛了,吹动雷远的额角鬓发,就像冰冷的刀锋贴面而过,生出渗人的凉意。雷远长长舒了一口气,再度握紧了刀柄。所有人寄予厚望的这场伏击,几乎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而失败,今后,这会成为雷远长久牢记的教训。所幸,这个疏忽得到了及时弥补,眼前这支曹军终究难逃败亡的命运。
这支曹军有长途奔袭的体魄,有锲而不舍的韧劲,还有谨慎小心的观察力,无疑是真正的精锐。这很好,今日就取他们的脑袋,来为兄长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