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天谴
此等威力巨大的武器,绝非一拍脑袋信手而来。前后有许多人、许多部门彼此协作,持之以恒地投入大量资源,才得如此收获。 最早的起因,是张鲁在交州故态复萌,一边传教,一边炼丹。他搜集了各种雄黄、雌黄、硝石之类矿物,打算以此来延年益寿、成神登仙。这种荒唐无稽的做法,立即被雷远勒令禁绝,但张鲁炼丹的方子,被雷远郑重地收集了来,由自家匠户首领徐简加以研究。 后来丁奉在荆襄作战,就曾拿着几个徐简的试制品,投掷到敌船,爆炸焚烧。然而那些试制品的产量十分有限,运输起来又有许多禁忌,所以雷远领兵突袭曹操本队的时候,竟没有用上。 这种爆炸物,最主要的成分无非木炭、硫磺、硝石,雷远在前世就记得。三者的有效配比如何,也可以通过一次次的试验来确定。 之所以当时产量有限,主要是受制于硝土、硫磺搜集不易。 按照《神农本草经》的记载,硝石多半产自于猪圈、马厩、厕所附近的墙角,每逢秋高气爽的时候,会从土壤中析出。然而荆州、交州这些地方,大抵都多雨潮湿,雷远委派了专人搜罗,但收集的数量总是不够。 另一方面,含硝的土块,经过浸泡、过滤,再熬煮晒干,才能得到硝石结晶。这种处理方式,来自于张鲁献上的一本丹书,唤作《三十六水法》。可硝土的产量既然不足,硝石的产出也就更少,而具体的试验消耗,则始终巨大。 硝石数量极少,硫磺的供给相对充实,但也不算丰富。雷远在苍梧设了专门的火窑,通过焙烧涅石来获取。另外还与江东方面携手,往夷洲搜罗一些。 大体来说,前后两年的成果难称斐然,雷远对此也无可奈何。 好在他的荆州军、交州军本身力量强盛,并不急于靠这些神器来翻身。他继续按部就班地推动这方面的研究,又藉着中枢调丁奉、雷澄二将往成都充实后军的机会,将相应的试验记录和自己对火药武器的想法汇总起来,请丁奉将之转交给诸葛亮。 对于各种新技术,诸葛亮一向都有着超乎寻常的重视。早先雷远在峡江之间使用独轮车运输物资,这一产品被诸葛亮看中之后,如今已经广泛应用到了从陇上到南中的千山万壑之间。而各种型号的连弩和腰引弩更不用说了,汉军弓弩为天下之冠,绝非虚言。 对于交州军府在火药武器方面的探索,诸葛亮立即抓住了其中的关键所在。他是大汉朝廷的丞相,能够动用的资源,接触到的信息庞大无比,于是在很短时间内,丞相府的吏员就在汉中和梓潼等地,找到了相当规模的天然硝石矿,并着手建设硝洞、硝池。 这样一来,火药武器的发展速度就此加快。 在火药武器的具体选择上,诸葛亮放弃了点火装置始终不够可靠、威力也有限的投掷武器,转而根据雷远在书信中的几种设想之一,选择以中央打通的粗大竹管或巨木,在外包裹以坚固铁箍,用火药的力量发射子窠。 这东西,雷远给它起了个古怪名头,唤作“突火枪”。 作战的时候,先以丝绸包括一定重量的火药置于突火枪底部,再置入同样被丝绸扎紧的子窠。内部,则是数百枚小块的铁片、瓷片或者小石头。只消通过竹管后方的小孔引火,则火药猛然爆炸,伴随着巨响,将子窠中的巨量碎片发出,造成杀伤。 雷远在与诸葛亮的书信沟通中,还半开玩笑地提出,或可纯以铜、铁铸造枪身;则突火枪可以庞大到数千斤,装入重达百斤的子窠,来个一发糜烂数十里。诸葛亮在几次试验之后,始终无法解决金属冷却收缩的问题,最终只能把雷远的建议当做他的梦中呓语。 为了不断完善这种武器,发挥其前所未见的作用。诸葛亮扩建了成都附近的车官城,专门抽调了文武双全的柳隐负责,并从益州军中抽调了许多忠实可靠的士卒,会同蒲元等大匠共同参与。 整个过程中,诸葛亮数十次地去往车官城,与将士和工匠们一同研究分析,其用心良苦可见一斑。而这支自组建以来从未上过阵的军队,第一次作战,就出现在了最关键的时候,而且直接大规模的应用。 砰砰如雷的乱响过后,曹军铁骑一片大乱,哪怕再勇敢的将士,也用力拉扯缰绳,只求避开前方那吞噬人命的凶恶武器。 其实突火枪的威力并非极大,纵然数十辆大车上的突火枪同时开火,一次性造成的死伤未必比连弩密集攒射多出许多。 因为硬木所制、两片拼装的枪身不够牢固,装入火药的量非常有限。而哪怕秘密操练多次,将士们一下子身临如此激烈的战场,难免浑身僵硬、动作失误,适才一轮轰击之后,便有好几杆枪身直接绽裂或者爆开,从此没法使用。 如果曹军将士能够定下心神,稍稍分析局面,就可以发现操纵突火枪的汉军将士们已经近乎狂乱,他们竭尽全力地快速清理突火枪的内膛,并准备再度置入火药包和子窠。 这动作不够快。曹军骑兵只要鼓足勇气,一定能在汉军完成射击准备前撞过车阵,从而将突火枪的威胁消灭。 可曹军骑士们不敢。 曹军的前冲势头,已经被这声势骇人的一击打断了,打碎了,再也没法恢复。 任何一样武器,在第一次大规模应用的时候,必定能造成超乎想象的效果。皆因敌人对此全无了解,只能在他们的认知范围以内,自行展开种种骇人的想象。而突火枪发射时的剧烈轰鸣、弥散白烟、刺鼻气味和前所未见的面状杀伤,进一步激起了曹军的恐惧, 位置稍后方的骑士们,亲眼目睹自己的上司、或者军中出名的勇士成排成片地死伤,或鲜血狂喷,或骨骼断裂,甚至有人整个头颅被砸烂,稀豆腐般的脑子飞溅得到处都是。 这哪里是战场上应该见到的?便是噩梦里,也难想象到这样的天谴!是的,这一定是天谴!还是最可怕、最凶残的哪一种! 许多曹军骑兵们的斗志和意志,立刻就崩溃了。强烈的恐惧感像是飙风掠过,逼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有人发出难以置信的声声吼叫,宛若痴狂。 纵使少量骑士们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可从来没有听到过火药爆炸声响的战马,全都受到惊吓,那根本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安抚的。 至少上千匹战马不顾一切地停步,使马背上的骑士一个个倒栽葱扑落地面。而更多的战马则嘶鸣着、狂跳着转身,往更后方狂奔乱走,与后继的队伍彼此冲撞,使得局面愈发混乱。 偶尔有些堪称豪勇的虎豹骑将士们勉强控制马匹,冲向车阵方向大声叫骂。可在数千数万人攻守往来的战场上,既然失去了勇往直前,你死我活的决心,这几声叫骂,只徒然显示出己方的虚弱罢了。 虎豹骑不止受到了巨大杀伤,他们的队列已乱,军心也乱。他们的自信,他们的骄气和杀气,也都荡然无存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八阵
曹彰、阎行、张郃三将领兵齐攻。结果尚未正式接敌,前锋铁甲精锐就遭当头痛击,尸横满地,溃不成军。 曹彰向左右看,找不到张郃和阎行的身影,只看到残余的骑兵们失去了速度和冲击力,同时也失去了斗志和纪律,就像是丧魂落魄的羊群那样,失魂落魄地兜转来去。 透过前方将士茫然勒马矗立的间隙,曹彰也看不到敌军的动向,即便朔风吹拂,车阵沿线的浓烟也迟迟不散。他只看到车阵前方的地面,那连绵的地面已经被己方人马密集倒伏的尸体覆盖,扭曲的肢体之下,满目一片殷红色的血泥。 这个时候,恐慌和动摇正在骑队中不断蔓延,愈来愈多的骑兵们勒住缰绳,不敢再进。使得原本汹涌如潮的骑兵冲击势头,忽然间化作了黏滞的泥浆,流不动了,淌不动了,静止了。 整个战场上的厮杀声,到此忽然一静,唯有汉军本阵方向的隆隆鼓声不断。 曹彰只觉得,自己额头的血管咚咚地跳着,口腔里充满了血腥气。刚才敌方数十座奇异武器发出轰鸣的时候,曹彰正在高喊,结果被巨大响声吓得狠狠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咬出了一嘴的血。 强烈的羞耻感和紧张感,使他顾不上疼痛,而狂乱地盘算下一步的指挥。他也是宿将,不是凭着血勇作战的愣头青,而剧烈的疼痛,竟使他的头脑比平时更清晰些。 眼前这局面,自然是败局。 至少,这一次突击,已经败了。 可不管怎么说,我军四万多的铁骑,始终都来去自如,保有继续作战的可能。刚才某一瞬间,我注意到了,汉军的奇异武器,都固定在大车上,转向十分困难。这就决定了它们使用不便,不可能随意调度! 下一次进攻,我们只要注意窥间伺隙,避开车阵的正面就行了!继续加强侧翼!由侧翼进攻!撕开缺口后再两面抄截车阵,依然能够消灭眼前这些汉军!适才的恶当,我们上过一次,就不会上第二次! 那接下去首先要做的,是重整兵力!有数万大军在此,我没有失败的道理,只要我回到本方阵列,花些工夫激励起将士的士气,就还能继续作战! 想到这里,他厉声吩咐道:“吹角!收兵!不要在这里纠缠了,待我们整军再战!” 吩咐过了,他勒马就走。 可就在这时候,汉军的本阵方向,一阵急促的战鼓敲响。 这一阵鼓声,响得十分突兀。鼓声高遏行云,急于星火。 顿兵于车阵之前的大批曹军将士都听到了,有的茫然四顾,有的惊疑不定。曹彰连忙再看汉军本阵,恰好一阵大风吹过,吹散了如墙而列的硝烟。于是曹彰就看见了在汉军将旗两侧,又有两面红旗,迅速升起。 好几名曹军偏将狐疑问道:“这诸葛亮,又有什么鬼主意?” 而曹彰忽然大叫一声:“快走!快走!” 众将原本就心慌意乱,这时候见曹彰目眦俱裂的模样,吓得简直要腿软。刹那间,谁也顾不得询问曹彰何以如此,更顾不得此举或将更加动摇军心,一个个都快马加鞭,往后兜转。 就在这时候,原本静默散开成二十余个百人小阵的姜维所部,忽然动了。 此前曹彰引铁骑突击,根本懒得在汉军百人小阵上消耗时间,前队数千骑兵直接越过,后继部队也紧跟而前。可这时候,曹军骑兵的冲击停止,姜维部的二十余个百人小阵,却再度绽开!谷 曹彰连叫不好,急得挥鞭乱打周围的从骑,让他们赶紧传令,让后队骑兵不要缠斗,立即退出安全距离。 可现在传令哪里还来得及?成千上万的骑兵突击到此,前队遇阻以后,后队还层层叠叠地压上,这时候许多骑兵靠拢一处,你的马头抵着我的马尾,又都在人心惶惶的时候……就算曹彰下了令,一时半刻哪里挪得开? 此前曹军动而汉军静,则曹军犹如潮水漫过礁石。可如今,汉军动而曹军却一时动不起来,于是,汉军的步卒反而潮水般地漫过骑兵们,一下子就涌入了曹魏骑兵的阵中! 原本分头固守的百人小阵,这时再度绽作五个二十五人的微型方阵。每一个微型方阵,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将士们刀盾并举、枪弩齐备。 铁骑冲击的威力,自然巨大。但骑兵们如果放弃了速度优势,而与装备齐全、结阵而战的步卒近身纠缠,那便明显处于下风。 曹军骑兵们一时措手不及,汉军无数个小方阵却如同鸟群漫天飞舞盘旋,又如许多浑身钢铁尖刺的刺猬横冲直撞,一下子把曹军后队凝立不动的骑兵队列,搅和成了稀烂! 汉军的刀盾手扑入曹军队列中,埋着头只顾满地乱钻,见着马腿就砍。曹魏骑兵们连声喝骂,一面拽动缰绳,拉扯坐骑躲避,一面用长槊往下方乱戳。 可是在人堆里策马,哪里比得上步卒灵活?他们顾得了刀盾手的威胁,然后就被后面跟上的枪矛手乱抢刺死;抵得住枪矛手的戳刺,又被手持连弩的弩手迎面乱射。 曹军骑兵一时间人仰马翻,在整个宽大的正面上,就像是割草那样被不断放倒。 负责带领这一截骑兵队伍的,是当年曹仁的旧部裨将军郑甘。半刻之前他还耀武扬威而进,忽然间情况却又危急如此,郑甘身边的两名从骑连忙下马,挥动长槊为自家将军开路。却不料姜维带着一队人过来,忽然冲到了郑甘身侧。 觑得一个空隙,姜维一把揪住鞍桥,挥刀向上就刺。 郑甘猛地勒马,姜维的一刀就从他的大腿上划过,随即战马受惊狂跳,将郑甘颠下马来。姜维连忙又补了几刀……他的缳首刀自是精品,但厮杀了好一阵,有些钝了,砍了好几下,只见面门上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郑甘却还在哀嚎。 一名步卒连忙上来协助,挥着铁斧,斩下了郑甘的首级,递给姜维。 这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姜维顿时怒道:“那是你的了!” 须臾之间,曹军骑兵队列愈来愈被阻断,汉军的步卒们又露出了身形。曹军骑兵开始有反应过来的,呼喝着试图发起反冲。 汉军本阵处,诸葛亮轻轻一挥令旗。 鼓声再度变得平缓有力,而羽林营的将士们应声而动。 伴随着鼓声,原本分散在各处的羽林营士卒散而复聚,仿佛群燕归巢。如果从高处看去,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上百个微型方阵瞬间聚成二十五个百人上下的小阵,而小阵又集成五百人的方阵。 五个方阵交错周旋,仿佛行于上古时的井闾阡陌。区区两千五百人不到的队伍,以中央本阵为王田主导,前后左右四阵芟夷八面之敌,恍然生出了八阵的变化,生出了数千数万人的威风! 曹彰打马回奔了百余步,就不得不再度勒马停止。在他愕然至极的注视之下,羽林营轻描淡写地清空了整片开阔地,将曹军突击的铁骑切成了前后两截。 而曹彰所在的前头一截,便赫然被羽林、虎贲两营卷入了垓心。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奋身(上)
姜维所部重新结阵以后,本身便陷在了曹军骑队的两面挟击之下。故而其阵型贴着塬地边缘下陷约四五尺、宽约两三丈的沟壑布置,向东压制沟壑沿线的诸多斜坡,向西阻断曹彰的退路。 这时候,更后方的曹军骑兵并不知晓塬地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己方主将带领铁骑呼啸入阵,随即就传来可怕的轰鸣,然后汉军的步卒阵列又忽然重新聚合起来,像是可怕的巨兽吞噬一切。 他们惊恐,他们茫然。他们下意识地继续向前,但又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有好几支骑队乱哄哄地涌过沟壑,试图突破姜维所部的阻遏,也有骑士下马,嘴咬着长刀,手脚并用攀爬塬坡;更多的骑队转换方向,试图绕行侧翼的坡地。 将防线倚靠沟壑布设的汉军以连弩压制,如急雨扫过荷塘那样,发出噗噗的连响,顿时将曹军射倒了一大片,把将要靠近的敌人一次次压回沟壑的对面。 汉军的数量毕竟太少,严格来说,姜维所部的队列很是单薄。 这时候,如果曹彰所部能够全力一击,未必不能与本方将士汇合,突破布阵的横截……可曹彰下属的将士们已经彻底慌了神。 可怕的轰鸣、惨重的死伤、令人难以承受的死法、毫无征兆的屠戮、从未见过的武器、早有预谋的陷阱,所有的这些汇集在一起,瞬间剥离了他们的士气,使得被截断的两支曹军分明距离不远,却似遥不可及。 在虎贲营和羽林营之间的空地上,曹军骑士们七零八落,无数死尸横陈。无主的战马身上插着箭,或者带着血淋淋的伤口,在空地上胡乱奔跑。 在另一面,诸葛亮所在的本阵其实更稀松些,因为向宠带领着半数兵力,仍在与张辽所部缠斗着,所以矗立在将旗之下的,就只剩下了千余人和数十辆撞在着古怪武器的大车。可曹彰麾下足足两千余骑兵,竟然没人敢向那些大车靠近的。 他们甚至都不敢去看那片刚刚经历厮杀,烂泥翻腾的地面,更不敢看那些身上瞬间多出几处甚至十几处可怕伤口的同袍。而许多伤者的嘶嚎声,却像是按着他们的耳朵,拼命地往里灌。 “大王!大王!怎么办!”有几名曹军将士带着哭腔喊道。 曹彰想要痛骂他们的胆怯,可现在不是时候。 “跟我来!跟我来!”他暴躁地喊了两声,随即勒马转向。 汉军兵力所限,前后两阵并未合拢,而在侧翼,张辽仍在竭力厮杀。虽然不知道曹洪去了哪里,但只要先与张辽所部汇合,然后冲进来时的那条沟壑,总不见得汉军还能靠两条腿追上战马? 不摇慌!还有机会! 曹彰快马加鞭。 在他身边,被吓破胆的曹军将士们也纷纷调转马头。他们像野兽般哀号着,失魂落魄地催马狂奔,将满地的伤员丢下。 战局的变化太突然了,目睹如此情形,张辽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星来。 他愤怒地吼叫着,再度向眼前的汉军队列猛冲。这时候,他已经不指望能够击破眼前这支敌军了,他只想再纠缠住敌人一会儿,尽量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为曹彰的撤退争取时间。 他也并不指望曹彰退回本阵之后,就能重整兵力,为整场战役最后的胜负再努力一下。 从军数十年的敏锐嗅觉告诉张辽,大败已成定局。数万名骑兵,是靠着对胜利的渴盼,对己方战斗力的自信才聚合在一处,深入敌境千里。而眼前的惨败过后,数万人想的,就只剩下如何脱身了。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一点点的动摇都会导致失败,何况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无论独木是曹彰,还是张辽。 但张辽决心继续冲杀。 他的部下们遭连弩覆盖射击了好几轮,原本将近两千的精锐骑兵折损惨重。张辽的兄长张汎已经战死,长子张虎中箭重伤,被几名士卒抢到了后头。还保持着战斗力,能够簇拥在张辽身边一起冲杀的骑兵,只剩下了两百多。 有的骑兵身上扎满了箭矢,跟着大队跑着跑着,就趴伏在马颈上,再也不动了。也有的骑兵摔下战马,因为重铠在身而没能立时爬起来,结果被汉军游兵杀死。 张辽狂舞长槊,迎着汉军愈来愈密集的队列猛烈刺击,并竭力催马,趁着前面汉军士卒倒下的机会向前冲。他叱喝如雷,如同发狂的野兽一般,往虎贲营将士的行列猛凿,剩下的骑兵们就像是跟着头狼的狼群,紧紧跟随他,完全不考虑自身的伤亡。 他们所过之处,甲胄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鲜血沿途喷涌,断裂的武器或肢体,此起彼伏地飞起。 这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猛将发起的、完全不计生死的凶猛攻势。向宠所部再怎么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也难以抵御,硬生生被张辽杀出了血路,直抵向宠身前。 向宠身边的亲卫扈从,这时候也已经只剩下十数人,他亲自持刀与曹军对砍,生死只在转瞬之间。 严格来说,向宠不过是汉军中一名后起的中层将领。以他的名望,以他展现的军事才能,能够连续抵挡曹洪和张辽的突击,简直如同神话。两军纠缠到此时,就算向宠立刻败了,也当得上虽败犹荣的赞誉。 毕竟张辽身为出镇地方的平东大将军,足能指挥数万十数万的兵力,独自承担方面之任。正常情况下,向宠就根本不该在战场上撞见他! 早前张辽在合肥,独自担负着东面监视臧霸,南面压制江东的重任。他曾几次三番地上书朝廷,要兵力上的增援,要军械、战马、军船等各方面的投入,可朝廷什么都给不出。 张辽虽然身在边疆,却也曾听闻,皇帝为了安抚众多权臣、旧臣,不得不厚馈资财,分拨权位。由此使得朝廷的权威日趋动摇,而朝堂衮衮诸公各怀心思,彼此争权夺利。 张辽又听说,成都的汉家朝廷对邺城魏朝的局面大是不齿,据说那诸葛亮还有奏章,指摘大魏朝廷乃是什么“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此等言语,完全是羞辱了,但平心静气想一想,也未必全错。 曹刘两强对峙,刘氏一天天地愈发强盛,而曹氏却始终不能恢复元气。既如此,江山难保,天下将倾。这种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再以国家为念,他们所想的,唯有在覆巢之下,如何保证个人或家族的私利。 甚至张辽自己,说实话,其实自从上一次曹孙联合图谋江陵失败以后,张辽对曹魏的未来就差不多失去信心了。 当时一座半破的江陵城,竟能抗击数万吴军的进攻。汉军将士的坚韧善战、汉家军民百姓对刘备政权的支持程度,都给张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两家政权的高下之分,也早就在张辽心中有了评判。 此后数年,张辽依然愿意奋身而战,并非他有多么忠诚,只不过是为了回报当年曹公的厚待罢了。 吕布失败的那一天,张辽的性命就不再是他自己的。 当年曹公留着我的命,以图平定天下的大业;如今平定天下的大业俨然成了笑话,我张辽也只好把这条性命,再还给曹公。 “杀!”张辽终于冲到了向宠面前。他大喝一声,手中的大槊全力挥劈。不想他这柄大槊在先前的砍杀中已经受了伤损,而对面的向宠,头戴的兜鍪又是格外坚固的精品。被张辽击中的向宠固然在巨大冲击下翻身落马,张辽的大槊也咔嚓折作两段。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奋身(下)
槊杆约莫早就有裂纹了,断得干脆利落。张辽必杀的一击,竟没有落到实处,他自己反因为用力过猛,顿时脸色发青,闷哼一声。 张辽武艺绝伦,本来纵横沙场,发力必留余裕,招法随时变幻。可他毕竟年过五旬,又是久病之身,外人看来依旧虎虎生威,其实全靠一股精神支撑,将底力都倾尽而出。 尤其是此刻,张辽的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紧捏着,那手掌用力压出心脏里的血,挤榨出张辽最后的一点体力。可他事实上已经精疲力竭了,累得几乎都不想再呼吸。 此时偏又用力过了,张辽双臂的肩肘关节立刻就觉得痛入骨髓。他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再度发力,意图横挥半截槊杆,逼退前方的汉军士卒。可是猛地提了两口气,从腰到背竟然生不出力气。 那感觉,就像自家的身体成了一个装水的皮囊,而皮囊底部破了个口,精气神都倾泻而出,再没有存留。而捏着心脏的无形之手却还在用力,要把心脏拧得扭曲碎裂! 张辽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下意识地嘶吼一声,向前扑着马颈,勉强揪住马鬃,一面大口喘气,一面试图稳住自己不断蜷缩抽搐的身体。 而就在这时,因为向宠生死不知而狂怒的汉军士卒们,正猛扑过来!就这一瞬间,脆弱的进攻态势再也无法保持,汉军的势头压不住了! 张辽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勉强感觉到有刀光闪动,下意识地往另一侧避让。随即便觉右肩挨了沉重一击。好像是右侧的肩甲被重刀所击,整个破碎了,然后刀锋又沿着肩膀切落,造成了巨大的伤口。 张辽大喝一声,用左臂举起断裂的长槊在空中一盘,然后将槊尾的尖端向右侧下方猛捣。那持刀砍伤张辽右肩的汉军士卒身披铁甲,但张辽这一下刺击的力气忽然大到超乎想象。只听“喀喇喇”地连声脆响,槊尾刺穿了胸前甲胄,然后势如破竹地穿透了骨骼、内脏和背后的铠甲。长约七寸的尖锐槊尾一直透出他的后背,带着大蓬的鲜血显出在外。 还没等他抽回大槊,又一名敌兵冲到张辽身边,挥刀砍伤了张辽的大腿。张辽却几乎感觉不到格外的痛,厮杀至今,他身上多处带伤,而心脏的剧痛更已经攫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使他只能凭借本能,作下意识地反扑。 张辽猛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凭着身躯和甲胄的重量,将那名逼到近处的汉军士卒撞倒,又将他掀翻在地,一脚将他握刀的手踩在地上,然后半跪半压在他的身上,挥拳乱打。 张辽纵马厮杀的时候,耳中全是武器对撞、锋刃破甲的密集声响,像是身处在一片沸腾翻滚的铁水之海。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通过耳膜深深扎进他的体内,让他的心脏悸痛不已。这时候一旦落马,反倒觉得那些清晰可闻的巨响全都消失了。好像整个战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张辽奋力挥拳。每次挥拳,他都感觉右臂有大量的鲜血飙射出来,应当是被刚才的敌人伤到了大血管。而左臂的力气却也同时在减弱了,有一种特殊的刺痛感,像是有一股火焰从他的心脏不断地向外蔓延,把左侧的身体,肩膀、手臂都要烧成灰烬,烧成僵硬的石头。 他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能飞起来。 他停止挥拳,晃晃悠悠地直起上半身,看看四周。 身体挺直以后,杀声好像一下子恢复,而且愈来愈近。还有人就在他的身边疯狂厮杀着,也不知是哪一方的将士受伤,有温热的血溅得老高,然后落在张辽脸上。 这种局面算不得什么,张辽厮杀了一辈子,在白狼山破乌桓单于丘力居时、在灊山追击雷远时、在合肥城下突击孙权时,他见过远比这时更危险、更绝望的形势。 区别只在于,那时的张辽还年轻,还有用不完的力气和勇气,更有厮杀的动力。现在的他,老了,支持不住了。 他感觉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身边那些惶急冲来的从骑,还有那些满脸愤怒的敌人们,都变成了灰色。 天空中又开始有一蓬一蓬的箭雨飞过,就像是战场上常见的乌鸦,就是太多了点,不知会落到哪里,又收割哪一队袍泽的性命。好像还听到了轰响,是那种可怕又古怪的武器,有浓烟在战场上蔓延,烟也是灰色的。 他垂下头,看看自己身躯上染着的血,那些血也变成灰色的了。 正茫然的时候,他的肚子忽然一疼。 原来是原先被他压在身下痛打的那个汉军士卒,眼看张辽恍惚,便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猛地刺进张辽的肚子里。 张辽勉强抬起手,拍打几下那士卒的面庞。 那士卒满面风霜,年纪不小,因为此前遭到张辽的痛击,脸上血肉模糊,半个眼珠子都快滚出眼眶了。但他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剩下的一个眼睛里,带着执拗的杀意,一点也没有畏惧。 张辽俯身看看那柄短刀。他胸口的火热灼痛则继续蔓延,开始席卷全身。这时候肚子里凉飕飕的感觉,竟不那么痛苦。 这样挺好的。武人就该这样,死在锋镝之下,痛快! “哈哈!哈哈!”张辽放松地笑了两声:“你这厮,是个有运气的。我乃张辽是也!予汝战功!” 他慢慢地向后仰,当视线转向高远天空的时候,身体不动了。 有个汉士卒先喊叫了声什么,随即几名曹军骑士开始大叫,身边的厮杀忽然间停了下来。围在张辽尸身旁的将士们,接二连三地都住了手。 在他们的头上,数以千百计的弩矢依然如暴雨横飞。他们听到曹彰领着残兵奔到战团以外,正纵声喝问:“文远呢?让他与我俱退!” 曹军骑士们失魂落魄地下马来,看着张辽的尸体。有人跪倒痛哭,有人满脸木然。有汉军士卒满脸愤恨地冲过去,想要把这些行尸走肉般的敌人杀死,后头有己方的将士嚷道:“向将军还活着!他还在喘气哪!” 于是张辽身边的一圈汉军将士都兴高采烈地大喊:“告诉将军,我们杀死张辽了!” “张辽死了!” “向将军所部伍长,阵斩了张辽!” “大王,快走!快走!”曹彰的扈从首领从前头兜转回来,大声喊道。他的左侧肩胛骨下方有一道可怖的伤口,随着他的话语声,深深扎进血肉的弩矢晃动着,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漫过厚重的甲胄和戎袍。 因为有张辽的竭力牵制,汉军并没能阻断侧面的退路。此前曹洪和张辽两人率军突入的那条沟壑,始终通行无阻。 但曹彰等人向侧方撤离的过程中,再度遭到汉军突火枪和强弩的袭击,于是原本就零散的队列,再度被削去了一层。曹彰的扈从们舍死忘生地掩护主君,一次次地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当做盾牌使用,饶是如此,曹彰本人也险些受伤。 有一枚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铁片,贴着曹彰的兜鍪飞过,将盔沿用于装饰的兽面纹打得四分五裂。曹彰经此惊吓,黝黑的脸庞瞬间变得灰白。 听得自家扈从首领催促,曹彰有些茫然地反问:“然后呢?”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覆亡(上)
“什么然后?”扈从首领上来抢过曹彰的马缰,带着他继续疾走。 曹彰一手抓着鞍桥,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另一手提着长槊。长槊的尖端倒垂,原本用来标识铁骑进退的鲜艳小旗也在尘土间拖曳着。 “然后该怎么办啊?”他喃喃地道:“然后怎么办,我该想个主意啊?” 身边的将士们只觉得曹彰的表情有些恍惚,与他平日里刚强果断的神态大不相同。可人人忙着逃窜,谁有空来劝导? 扈从首领一边催马,一边搜肠刮肚想了几句,待要张口,只听身后破风之声大作,黑云般的成团弩矢再度袭来。 曹军铁骑人披铁甲,马有马铠,可马铠防御范围有限,主要集中在正面和侧面。这时候曹彰等人既然狂奔撤退,便将后背暴露在箭矢之下,好些将士登时落马,数十匹战马遭遇猛射,蹦跳嘶鸣乱作一团。 不少骑兵干脆跳下马,脱下甲胄狂奔。藉着塬地边缘一些灌木的遮蔽,似乎反比骑马安全些。 汉军的步卒正分出小股阵列,缓慢的从本队翻转过来,显然是意图沿着塬地边缘包抄,完全切断曹军逃走的道路,把他们陷进那可怕武器轰击的死亡区域。于是,不久前还是曹军头等精锐主力的将士们,如今丧魂失魄地全力奔逃,没有一个人肯落在后面。 曹彰的视线跟随着这些奔走的将士移动,嘴唇微微颤抖,只觉得胸中一股子压抑不住的郁气翻腾,几乎要喷出顶门,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那扈从首领乃是谯国曹氏旧人,侍奉曹氏宗族数代,对曹彰忠心耿耿。他眼看曹彰这等模样,厉声喝道:“大王,我军只不过是前锋小挫,后头还有数万铁骑丝毫未损,咱们退回本阵,整兵再战便是!” 见曹彰没什么反应,他又道:“大王不是说,那些奇怪武器固定在大车上,转向不便吗?我们以铁骑穿插,定能破之!” 此时一行人正通过曹洪、张辽等人突入塬地的南面斜坡,急速奔走。 那斜坡被太多战马践踏过了,土质松散,随着一行人通过,有大块小块的土坷垃哗哗地往下方滚落。 曹彰小心地控马,以免战马失蹄,直到战马踏足沟壑底部的坚实地面,才深深叹气道:“你不明白!前队如此大挫,后队的军心就已经乱了,谁还敢去穿插挑战?何况,就算士气能重振,又哪里还能找到张文远那样勇武绝伦的陷阵之士呢?” 正说到这里,一行骑队在蜿蜒沟壑中绕了个弯,便看见一群败兵围拢着某具尸体,正自哀哀哭泣。因为一圈圈簇拥的人多,竟把沟壑底部的通路都拦住了。 战局急如星火,哪里容得耽搁?扈从首领连忙向前,挥鞭就欲驱散败兵。 马鞭举到空中,忽然发现人堆里好些熟人,他连忙问道:“怎么回事?你们在哭什么人?” 不待他再问,曹彰已经催马过来,直接驰入人群里。那些败兵不敢阻拦,曹彰便一直奔到人堆中心,见到了曹洪身中数箭的尸体。 原来曹洪和张辽一样,都战死了。 曹仁战死于江陵,夏侯渊战死于汉中,夏侯惇兵败汝南后久病,一年前逝于邺城,如今曹洪再战死……当年随同父亲于乱世起兵的亲族兄弟数人,到这时已经全都凋零了! 曹洪和张辽竭尽全力地冲击汉军侧翼,才为本阵大军争取来了强突敌阵的机会,可结果呢?谷 这一仗打成这样,已经没有半点胜利的可能! 原来这一场,不是数万人长驱直捣敌人心腹,而是敌人当真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原来汉军五千人,真的就能正面硬撼上万铁骑!原来那诸葛孔明是能打仗的,只不过他打仗的手段,不同于我们这些披甲持锐的武人! 这一仗既然输了,接下去最好的可能,无非是带着剩余兵力退回。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数万精锐尚在,难道还能敌得过汉军了?汉军既然有了这样的力量,他们出关东进之日,力量一定会比此刻强出十倍……那就是曹氏的社稷覆亡之时! 既如此,我何以面对曹子廉?何以面对张文远?何以面对随我长驱敌境的将士们?何以面对邺城中那些充满战胜期盼的人?何以面对当年在淯水舟船上,反复叮嘱要耐心等待良机,以图再起的父亲? 曹彰呻吟了一声,用力勒马,使得战马踉跄后退着,离开曹洪的尸体。 他不敢再看,只全力催马,可胸中那股子淤积的郁气却愈来愈强烈,好像要把他憋死。他用力捶着胸口,拳头一下下地砸在铁甲上,发出咣咣的响声,握紧成拳的五指指节开始绽血。 周围的人连忙扑过来劝解,曹彰却提起长槊,连声喝道:“我不如死了的好!我要回去与诸葛亮拼了!” 众人吓一大跳,几名扈从不管不顾地上来扶住曹彰,半拉半拽地带他急走。 此时沟壑高处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一队汉军将士绕行塬地上方追击而来。其首领眼看曹彰盔甲异常精良,心知此人必是曹军重将,赶忙挥刀直指曹彰,大声指挥连弩手们向他集中射击。 几名扈从横身拦阻,纷纷中箭倒地。 曹彰本能地伏地身体,只觉得胯部一阵刺痛,也难免中了一箭。他这几年很少亲临战阵,受伤的时候也少,弩矢入体,痛不可遏的同时,竟然让他的恐惧情绪压过了愤怒。 他猛催战马狂奔。 几名胆大的汉军士卒手持刀盾,从斜坡滑入沟壑里,试图阻住曹彰的去路。只听到长槊盘旋飞舞之声一阵猛响,几名士卒鲜血溅如泉涌,纷纷倒地。 曹彰趁这个机会冲入沟壑前方的一条岔路,全力奔逃。 耳后只听得有汉军将士高喊:“曹彰、曹洪、张辽皆已授首!曹军余部解甲跪地,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从一个人喊叫,到百十人喊叫;从百十人喊叫,到数千人齐声欢呼,欢呼声飘荡在空旷的原野,使得愈来愈多的曹军将士躁动不安。曹彰骑着马狂奔,只见沟壑中零散的曹军士卒都开始解下盔甲,丢下兵器。 他忍不住想,己军的本阵会如何?主将不在,将士们能稳住吗?愈想愈是心焦如火,两眼几乎要淌下泪来。 距离塬地两里许,曹军本阵之前,原本应当和曹彰同步突入汉军队列的阎行和张郃两人,正在冷冷对视。 这两人,都是宿将,各自都有一批久历沙场、忠心而善战的部下。放在此时的曹魏,这两人的本部,都是不可忽视的力量。所以曹丕才专门调此二人参与突袭,而曹彰在决战决胜的时机,也令他二人随同陷阵杀敌。 可两人竟没有随同曹彰突入塬地。而两人下属的骑士们,本该并力对敌,这时候却彼此剑拔弩张,刀枪相对,仿佛旷野上冬天的寒冷空气就此凝结起来。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覆亡(中)
从曹军本队无数将士的角度看去,只见汉军阵型变幻,便如浪潮翻涌,将攻上塬地的曹军铁骑尽数吞没。而无数将士高呼,声称曹军重将皆死,更沉重打击了曹军的士气。 这时候,就连原先尚在攻打姜维所部的一批曹军骑兵,也惶惶然退了回去。而领兵的中级将校则折返本队,与剩余的十余名中级将校簇拥一处,争论后继该怎么应付。 让他们稍稍感到安心的是,张郃、阎行二将各领本部精锐,正横贯在本队前方。汉军士卒稍稍前出试探,二将所部仿佛巨大的礁石,纵然面对怒潮拍打,始终屹立不动。 二将本应该随同曹彰一齐陷阵的,但或许因为包抄侧翼的路途较远,二将尚未登上塬地,曹彰亲领的精锐就已经崩溃了。 按照军法,二将有失期的嫌疑,当斩。可现在主将曹彰生死不知,谁也没胆量,更没资格去追究张郃、阎行二人。不少人反倒觉得,有他两人在,将士们便有了主心骨,至少,接着能有人发号施令。 可两位将军彼此之间,那种敌对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这两位,一人常在荆襄作战,一人旧驻关中,没听说他两位有什么冲突啊? 眼前何等关键时候,这两位,怎么突然内讧起来了? 两位何必如此……战局如此,所有人是降是守是走,总得有人说一句话啊! 在诸多曹军将士迷惑而惊恐的眼光中,阎行忽然策马出阵,向张郃所在的方向走近几步。 阎行的穿着始终很醒目,身披鱼鳞铁铠,外罩素白披风,头盔也是亮银色的。这当属羌胡人的习俗,而如此装束的将领,一定对自己的身手极度自信,敢于在战场上以寡敌众的强悍武人。 张郃从没和阎行交过手,不知道他的身手究竟如何,但听说此人曾经几度与马超厮杀,吃过大亏,也占过上风。可见其人至少也是仅次于马超的猛将。无怪乎当年的韩遂、后来的大魏皇帝曹丕,都对阎行异常厚待。 阎行往张郃的方向走了几步,提气喝道:“儁乂将军,何妨当面谈一谈?” 张郃犹豫了一阵。 阎行又嚷:“儁乂将军,你我须同是大魏的臣子!如今大敌当前,你竟然不愿与我谈一谈对敌之策么?” 张郃不禁骂道:“这厮适才临阵怯战,把曹子文卖给了敌军……他竟然好意思说,与我同为大魏臣子!他怎么配!” 他虽奋然指责,身边的从骑们却没有接话的。所有人都想到,适才儁乂将军你领兵包抄汉军,动作似乎也较正常的战场调度要慢一些。曹子文撞上汉军那冒烟突火的古怪武器时,我们距离敌人还有三五百步……然后也未见多么用心支援,转而退了回来。 当时我部如果决死冲杀,战局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般? 如果阎行不配为大魏臣子,儁乂将军你又如何?我们这些作下属的,不好妄加揣度将军的想法,但要跟着你痛骂阎行,脸皮未免太厚。谷 当下从骑们默然无语。 张郃骂了好几句,眼看无人捧场,自己也觉得没趣,于是鼓勇策马出列。 “却不知,彦明想和我商议什么?” 阎行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摇头道:“儁乂将军,我真没有想到,你会临阵勒兵!其实,若足下所部能配合任城王从左翼突入,我们未必没有胜利的可能。” “彦明休得胡言乱语……”张郃冷笑:“我部如果投入战场,走的是曹子廉、张文远所向,正对着汉军虎贲中郎将向宠所部,总须得一场恶战才能突破。而彦明所部如果投入战场,倒能够直取汉军空虚无备的右翼……那里才是决胜的关键!却不知,彦明的动作为何如此迟缓?” 阎行仰天打了一个哈哈,没有就这个话题再纠结下去。 归根到底,曹魏之运将终,人心不属。这场看似同仇敌忾的决心突袭,其实也有怀抱不同意图的人掺杂在内。只不过,因为各方此前都深埋水面之下的缘故,此时忽然露出了真实的身份,反而有些不适应。 这种局面,在张郃、阎行而言是尴尬;而在两人原本共同效忠的曹魏来说,则未免太过悲凉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两人都非投降汉室。否则的话,此前倒戈一击,或现在纵声一呼,身后数万骑便走到末路了,根本就容不得两人再作谈判。 “此番领兵突袭的路上,我仔细想过。大魏终究还坐拥数州之地,百万之民,也有数十年的经营,乃至朝廷体制。纵然汉家复兴,两家也非三五年能分出胜负。纵使最后要输,曹氏多享受几年称王称帝的荣华富贵,难道不好么?何况,谁知道数年乃至十数年后,天下局势不会有出乎意料的变化呢?” 阎行微微冷笑:“皇帝作出如此决断,不似是坚忍不拔的雄杰,反倒像是输急了眼的赌徒……是谁在皇帝的耳边撺掇?又是谁明知此行艰险,却不发一言劝谏?儁乂将军,你和你身后的人,这么急着要让曹氏的精锐一朝丧尽么?” 张郃默然,过了会儿道:“在大局上,此是万般无奈,不得不尔。而在我的私心里,这是为求自保的一点小小手段。虽如此,我心中的沉痛,非汝能知。” 阎行以手指点了张郃两下,戏谑地道:“儁乂将军进军的速度,比我更慢,莫非因为儁乂将军的沉痛胜于我,所以才会如此?” 这般言语,未免过份。 你不也一样叛卖了主君么?同样的行径,难道就比我高尚一筹? 张郃脸色铁青,顿时就要喝骂回去。 就在这时,他灵光一闪,瞬间想通了阎行所作所为的缘由。 “终究曹氏乃是故主。背弃故主,非我本愿;人非草木,焉能无情?”他慢吞吞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似彦明这般,不仅背弃故主,还要背弃祖宗。彦明,汉魏两家都能给你荣华富贵,你不动心,却要去求诸于草原……难道鲜卑人给你的肉,竟比中原的食物更香甜些么?”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覆亡(下)
“丞相,曹军尚有数万人,竟然不动!他们是怕了!我们要不要全军前压,以震慑他们?”说到这里,马谡拍了拍自家胸前甲胄,有些激动地道:“把突火枪推到他们面前,然后,我去劝降!” 这个动作使他臂膀上的伤处又开了口,血流不止。从骑连忙上来,把披风撕开一条,为他重新绑好。 适才曹彰猛冲猛杀,骑兵迎着汉军箭雨对射。连马谡这样的参谋也不免肩膀中箭,半截折断的箭杆和箭簇到这时候还在肉里没有取出。这个伤势让他疼痛不已,却又隐约有几分自傲,仿佛自己受过了伤,便成了真正的武人。 诸葛亮温和地笑了笑,摇头道:“不用着急,先等一等。” 于是他身后的小校吹起号角。雄浑的角声,散入四野,使得跃跃欲试的将士们折返回来,重新结成稳固如山的队列。 一面面将旗、军旗重新就位,一队队将士参差而立。那依然只是五千人,经历此前战斗以后,应当还有减员。可那种恍若冲天而起的士气和杀气,却远远超过尚余数万人的曹军。那种隐藏在汉军军阵中的、能轻易摧毁铁骑的强大力量,更使曹军上下尽皆胆寒。 愈是胆寒,愈是忍不住去想;愈想,愈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以至于不少将士窃窃私语,都开始涉及怪力乱神。 战场上本是血气充盈、不避生死之所,将士们如果都在盘算那些,本身的意志,也就被不断消磨了。 何况,曹军的将校里面,还有不少聪明人。 诸葛亮勒马于原处,平静地端详着曹军聚集的方向。 他注意到,两名甲胄鲜明的将军,正各领本部驻于阵前,但却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反倒彼此有些虎视眈眈的意思。 那很好。 这个样子,证明你们都在认真盘算了。 过去的数十年里,曹魏政权中的文武百官都习惯了自己身为强者的身份。但聪明人从现在开始,应当去学习如何站在弱者的角度考虑问题了。 弱者与强者对抗,格外艰难之处不在于力量的悬殊,而在于机会的多寡。强者能有无数次卷土重来的机会,而弱者站在悬崖尽头,只有一次机会,失败就代表着灭亡。 弱者的战略意图会被反复剖析;将领履历和特长早就被了然于胸;政治、经济、后勤各方面,全都被针对性地碾压。于是弱者所谓的争取主动,其实只是在强者的掌心狂舞罢了。 自古以来,在争夺天下的战场上,始终游走在悬崖尽头,一次次貌似将要灭亡,却又始终败而不倒,起而复战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如今的汉家皇帝。 在庸人眼中,只能看到他在下邳、在小沛、在汝南、在新野的一次次狼狈抛家舍业、狼狈逃窜,但眼光出众的英雄却能认定,这种经历体现了刘备超乎寻常的坚韧,体现了天下人对刘备所秉承的理念何等支持,更体现了刘备团体内在的、不可复制的独特凝聚力。 因此,才有了那句赫赫有名的言语:“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尔。” 因此,躬耕南阳的诸葛亮才会被玄德公的所打动,将这个兵不满千、将不过关张赵,并且寄人篱下多年的老兵当做平定天下的希望。 因此,曹魏政权的强,并不能彻底压倒刘备政权的弱。而刘备政权依托其内在的优势,能够通过战术上胜利的积累,渐渐扳回局面,营造出战略上的强弱转换。 而强弱一旦转换,曹魏政权内部、原本因其强盛而被遮掩的种种弱点,立刻就被无数人看在眼里,瞬间就暴露了出来。 那么,曹魏政权有能力在失败的边缘游走么?曹操和他的后继者们,有能力捏合部属,在长时间的对峙过程中,坚持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然后找到反败为胜的机会么? 曹操发现了强弱转换的势头,于是他竭力动员己方的庞大力量,试图用蛮力来阻断这个势头。他失败了。 曹丕的才能和气量远不如其父。从他屈服于张松的胁迫,不战而弃关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丧失信心了。他所能做的,只是抓住某个机会,然后拿出仅剩的家底去赌博。而曹彰、曹洪等人,想法也都是一样的。 曹氏宗族尚且如此,又怎能苛求依附于曹氏的势力或人呢? 曹魏政权中具有理想的人,或者变质腐朽,或者被已经被原先的同伴屠杀干净了。曹操活着的时候,尚能一手以强力的手段压制,一手以荣华富贵相诱,半强迫地驱赶着无数人为曹氏的大业抛头颅洒热血。 而曹操死后,曹魏政权看似庙堂犹存,华屋灿然,可实际上,那只是为了**裸的利益而勉强裱糊起来的。 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这种华屋看似宏丽,内部的松散却超乎想象,其在逆境中的崩溃,会比任何人想得更快。 或许在曹氏看来,这四万多的兵力都是愿意死战到底的精锐。可诸葛亮不是没有见过庞大政权轰然倒塌的情形,他深信,在大厦将倾的时候,最先坍塌的,多半都是原先的顶梁柱。 这些顶梁柱都亲眼看到了适才的战斗,亲眼看到了上万铁骑的突击,却在五千汉军步卒的阵列前溃败。聪明人立刻就会想到,汉军据有半壁江山,数年经营下来,拥有的兵力岂止十个、数十个五千?这样的军队,如何抵敌?这样的仗,打得还有什么意思? 此时己军如果乘胜而急取之,反倒会迫使彼辈作困兽之斗;不如引而不发,缓之以待其自乱。如果想得更深远些,许多藏在水面下的人,许多伪装成顶梁柱的朽烂之木,也该让他们尽快暴露出来,才好着手应付。 两军就这么默然对峙着,一时间,谁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相对而言,汉军将士们更加忙碌些。刀盾手和枪矛手们,一边重整阵列,一边调换破损的武器。弩手们分出一些人,往战场上捡拾弩矢,然后带回来往射空的矢匣里装填。还有些士卒临时在战场上起个灶,烧一些热水来饮用。 负责突火枪的柳隐则有些焦头烂额,皆因装在车上的突火枪有好几支直接炸膛了,伤了好些士卒,另外还有几支突火枪看似还能使用,其实木管外头的铁箍已经变形。好在他预先有所准备,带了一些备用的枪管,这会儿他和士卒们、随军工匠们一起,正把破损的卸下,换上可用的备件。 而曹军那边,数万骑依旧彷徨无措,好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倒是马谡眼利,忽然抬手指着一个方向:“丞相你看,那是曹彰的余部,从南面沟壑折返回去了!或许曹彰就在那一队里!” 说到这里,他有些沮丧:“曹彰一到,敌军就有了主心骨。我们如果早些压过去,或许更好些!” 诸葛亮依旧很平静:“没有用的。军心散了,曹子文也做不了什么。幼常,你且耐心看着。” 曹彰只带着少量从骑,从沟壑的岔路绕了很大一圈,这才摆脱了汉军追击,折返到本队。 天气明明寒冷,可他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粒,脑海里尽是惶惑之感。他已经完全明白,凭着对面汉军的力量,自家没有胜利的机会了。至于什么攻下长安城,拿下刘备和诸葛亮,那简直比小儿做梦的呓语还要可笑。 他开始感到绝望。 向来以勇士自诩的曹彰,凭借一人的勇名而独撑曹魏大局的曹彰,被父亲曹操喜爱地称为“黄须儿”,引为诸夏侯曹氏年轻人中翘楚的曹彰,有些绝望了。 想到这场突袭的结局,想到曹魏的下场,曹彰满心沮丧。以至于他纵马直奔到张郃和阎行身前,却没注意到这两人的脸色。他也完全顾不上去想,为什么说好了三路齐发,却只有自己领兵突前,而左右两翼都刻意地坠后不战。 “不能打了。”他竭力提起精神,对张郃、阎行两人吩咐:“今日战局凶险,弄不好此行全在汉军的预料之下……让泄归泥和刘豹的骑兵上来,我领他们在此地断后!你们两位莫要声张,先领本部退走吧!立即走,往龙门方向汇合曹子丹,过河回邺城去!” 张郃露出几分不忍神色,待要说什么,阎行已经颔首:“便依大王之令,我们退兵!”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迎面
曹彰立马于阵前,等着自己本部的溃兵一点点汇拢。 另外有些被姜维所部隔断在后的骑士们,原本都茫然失措,这会儿见到曹彰折返,于是也纷纷聚过来,有人开口便问:“你们在塬地上遇见了什么?那汉军莫非用了妖法,竟能让你们折损如此惨重?” 溃回的将士们想要说明,可指手画脚地比划一阵,只说有巨响、有烟、有密集飞射如雨的铁片杀伤,究竟那是什么,谁也讲不清楚。而愈是讲不清楚,愈使得将士们脸色发青。 曹彰不去理会将士们的攀谈,也没有说什么话来鼓舞士气。 他全副心神,都用在分析眼前的局面上。以他此刻的判断,那刘备奸滑至极,早就设下了圈套,等着曹军最后的精锐入彀;而那诸葛亮,也是个极擅用兵之人,己方强冲敌人坚阵,只能以失败告终。 适才突阵的,有张辽所部,有曹洪所部,还有我曹彰亲领的数千铁骑,加起来,足足八千多的精锐!结果遭逢敌军连弩和车上古怪武器的覆盖射击,现在能折返回来的还有多少? 前方的平原上,和侧面的沟壑间,此时还有零零星星的败兵,满身血污、魂不守舍地退回来。看来汉军只做了短促的追击,旋即收兵。这才使得杀戮告一段落。 退回来的人手,大约有一千? 或者两千? 这样的失败,对将士们的士气造成了摧毁性的打击。 当年在荆襄,己方以铁骑突击布阵,遭连弩所破,那还能有个解释……将士们相信这个解释,相信用更多的骑队、更坚固的甲胄、更勇猛的突击,便足以对抗连弩。可现在呢?自己撞见的,已不是战斗,而是屠杀!这是不在历代战阵厮杀记录上的,超乎寻常人想象的屠杀! 汉军那种能够突火放烟的古怪武器,摧破重甲就像撕碎破布那样轻而易举。于是特意准备的精良甲胄没有意义了。 汉军连弩的射击速度,较之以前更快,短时间内投放的箭矢恍如瓢泼大雨,足以覆盖巨大面积。于是骑兵的突袭速度没有意义了。 再加上汉军的军阵,有时坚固如山,有时变化万千。那样的军阵,能使十人作百人之用,百人作千人之用,而五千人列阵,竟比数万人的阵型更难以撼动。于是己方将士的勇猛没有意义了。 那还能怎么办?谁能告诉我们,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仗?这样的仗,又该怎么打? 将士们是人,不是傀儡,他们有自己的判断,有好生恶死的本能,哪怕是再勇猛的将士,也需要看见胜利的希望。勇于赴死的死士毕竟是少数,没有三四万人都是死士的道理。 这一仗,实实在在已经打不下去了。 曹彰此前曾想到过,只有分派兵力四面包抄,以连续几日几夜的滋扰来创造机会。可问题是,哪来的几日几夜可用呢? 预先的作战计划里,并没有几日几夜的余裕。长安城还没到,就在半途中耽搁数日,那已足够关中汉军作出反应,封闭各条东去路线,来个关门打狗了! 到那时候,己军突袭不成,回撤也难,身前有长安城难攻不落,身后有汉军衔尾追击。待到汉军主力四面围拢,轻松就能击败己方没有补给、没有士气、也没有力气的残兵。到那时候,全军覆没乃是必然。 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将士们全速退走,张郃和阎行都是宿将,只要他们能汇合驻守龙门的曹真,顺利回返邺城,再加上北疆的夏侯尚、江淮的曹休,那朝廷总还有点指望。 至于我曹子文,留在此地断后,就得和汉军再斗一场,其凶险当然犹如刀山火海。不过,总算还能调动那些胡骑……带着那些鲜卑人和匈奴人过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承担伤亡的么?总不见得,曹军将士们沿途打硬仗,而让他们捞好处? 曹彰想到这里,决心已下。 他转而目视聚拢过来的将校们,心中有些感慨。此番跟随着他突袭长安的,全都是曹军的骨干精锐,曹彰认得他们每一个人,知道他们有的胆色过人,有的武艺出众,有的精通骑术,都是数十万曹军中的杰出入人才。 适才那一场,这些人才已经有许多人丧命,接着断后之战,恐怕死伤只会更多。他此生多年征战,凶险的大战见过许多,而象今天这样让他充满沮丧的,大概也就只有三年前的淯水上了。 他全力稳住心神,压住绝望的情绪,向众人令道:“待鲜卑人和匈奴人过来,催促他们出击,一直压上猛冲。我们先看一看局势,真到了万一的时候,我曹子文绝不贪生怕死,必定……” 正说到这里,一名小校满脸惊讶地道:“大王,你看!” 曹彰猛地扭头回看。 张郃所部、阎行所部、还有那些本来策骑游走在左右两翼的鲜卑人、匈奴人,所有的人,数万骑士,就像是忽然间形成了默契,翻翻滚滚地都在撤退了。 无数人像是草原上的牛羊群落那样乱糟糟地退走,只留下被马蹄翻起的泥土,和不便携带而直接抛弃在地面的旗帜和器仗。如此突然的调度,甚至连战马都感觉不习惯,于是很多战马就在人群里嘶鸣狂奔起来,愈发带起了尘埃滚滚,人声喧腾。 所有人都在跑,再也没有谁回头看一看曹彰等人。 曹彰恨不得破口大骂,却不知道该骂些什么。他想再派人传令,却又想到,这时候自己的命令已没有用处。 可这等乱军,就算回到邺城,还有什么用?大魏的未来,能靠他们? 我竟然要为他们断后?我又图的什么? 曹彰忽然想起了,此前自己勒令三路齐发的情形。当时就是张郃和阎行二人不敢死战!彼辈……彼辈安敢如此!不……不止彼辈,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已经…… 军心散了!人心散了! 他只觉得胸口的血气也如军阵散乱翻滚,喉头猛然一甜,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身边众将校齐声惊呼,一齐上来搀扶。 曹彰伏在马背上喘息了几下,过了好半晌才支撑起身体,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 扈从首领再度策马过来,已然满脸都是泪水:“大王,你快走吧!” 曹彰大声狂吼,猛地推开扈从首领。 他提起长槊,猛踢了一下马腹,驱使着战马向停驻在塬地边缘的汉军阵列冲去。 这个举动太过仓猝了,他身边的扈从们,竟没能反应过来。 几名汉军士卒正在分享盛在头盔里的一份热粥,忽然注意到有一名甲胄鲜明的大将忽然冲来,在旷野上激起一溜烟尘。 虽然不明白此人为何忽然作死,不过既是敌人无误,便没什么要客气的。姜维所部适才战损不少,所有人都在杀气腾腾的时候。几名士卒大声示警,有好些弩手立即奔到塬地边缘,举起连弩,试图等他撞到近处,来个万箭穿心。 姜维探手止住将士们的动作。他道:“这必是曹军大将,兵败而一心求死。此等忠臣义士,不宜折辱……我来敌他!” 话声中,他牵过一匹战马,策马奔下塬地。 汉军将士们大声鼓噪,为姜维助威。两骑迎面对冲。 距离五十步处,姜维已经搭上了穿甲重箭,全力勾弦拉弓如满月。 两骑接近到三十步了,姜维低喝一声,右手松开弓弦,对准敌人的胸膛一箭射去。 他是汉军年轻一代中射术最出众的好手,这时候全神贯注以对,箭矢便如一道黑色的光芒,当胸贯入。 敌将的身体好似晃了晃,却又继续催马向前。 下个瞬间,他猛地将右手长槊向姜维投去。这一下投得又快又猛,长槊破空,发出呜呜的厉啸,可飞到半途,就如强弩之末,忽然下坠,一头扎在姜维的战马面前。一丈四尺的槊杆乱颤,吓得战马耸身而起,两只前蹄连连蹬踏。 姜维安抚住战马,再看对面敌将。 那人骑着马不动,只慢慢垂首。有鲜血从他的身上流淌下来,淌到战马的背上。他的战马或许知道了什么,放缓脚步,打了个响鼻,也站定不动了。 姜维吐了口气,抬头眺望。只见塬地高处,上百名羽林营的将士正为自家年轻的主将欢呼雀跃。这时候正是夕阳斜照,暮色余晖从西面落下,映照着将士们高举的手臂,挥舞的拳头,将他们挺拔的身姿照射成深邃的剪影。 此战之前,有人如姜维一样疑惑,有人心中暗藏不安;而此战之后,所有人都满怀信心。他们知道,曹军再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天下统一的道路已经开启,将士们随时将要启程。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正旦
长安。 去年和前年的朝廷正旦之礼,都是在成都办的。整个仪式前后几日,朝廷上下既忙碌,又喜气洋洋。 新生的汉室,在朝廷体制和诸多政令上头,与桓灵之汉多有不同,更格外注重拨乱反正,以追前汉盛世的形象。故而,在礼仪上头,也召集包括来敏、孟光、许慈等精通典章制度的儒生,竭力复原前汉时的诸多要求,不依当代。 这样一来,诸多流程难免就繁琐些。诸如傩戏、大朝会拜贺、文始五行之舞、群臣酒宴、百戏表演、天郊夕牲等一套套的上来,大约要延续五六日才能结束。 这一回的正旦礼仪,因为首次放在真正意义上的大汉国都,还有大批外国使节参与,故而来敏等人提前许久就开始下功夫。为了一些琐碎的小节,孟光和许慈好几次彼此攻讦,闹得不可开交,说到底,都想给自己争取叔孙通乃至董仲舒的地位吧。 只可惜真到了正旦之时,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仪式上了。当日听闻曹军突起精骑数万,一路斩关落锁直取长安城,城中瞬间扰乱。 乱世中的兵灾何等可怕,关中人约莫是最清楚的。当年董卓挟裹皇帝入长安,然后吕布刺董,李傕郭汜傕等放兵掳掠长安老少,杀之悉尽,死者狼籍。 尸体遍布各地,引得野狗、鹫鸟成群盘旋,啄食腐烂内脏,恶臭数十日不消,掩藏在院落、枯井中白森森的骨骼,至今还时不时被发现。 许多长安百姓,始终都记得那些浑身散发血腥气的士兵,他们穿着官军的戎服,可做出来的事情,却像是最可怕的野兽。 他们抢劫、凌虐、屠杀、纵火,他们贪婪而恶毒的眼神,毫无人性的所作所为,直到多年以后还是许多人最可怕的噩梦,是许多家庭妻离子散、日日哀恸追思的可怕源头。 那场兵灾之后,整个关中百万军民存者不足十一。而许多人在此后的数十年里经历的苦难,又胜似当年的长安。 这一回杀往长安的,固非当年李傕郭汜之流,可兵灾哪里会与人讲道理!这几年长安城中元气稍复,百姓的日子也渐渐好过一些,家里能有些积蓄,有几件新衣裳,可如狼似虎的敌人一到…… 经历过、承受过苦难的人们,最是珍惜天下太平的曙光,也最害怕乱世再延续,最害怕那些可怕的野兽再度来临。 尽管有司立即颁下教令,敦促百姓们不必慌乱,百姓们还是竭力与左邻右舍相互打听。他们最想知道的,是朝廷会如何应对,长安城可有失陷的危险。 好在很快又有命令传达下来,说曹军虽众,不足为惧,丞相诸葛亮领兵出战,足以破之。而朝廷岁首庆贺的一系列流程如旧,并额外向城中的耄耋、孺子分发了粮食赏赐。于是百姓们重又安定下来,只偶尔往官署聚集的所在走一走,确定官员们都还好好地待在城里。 反倒是官员们知道的消息更多,忧心忡忡的人也更多。 比如光禄勋、后将军李严。 以职权而论,李严应当是中都护、镇军大将军赵云的副手。但他毕竟远不似赵云那般在军中威望绝伦,本身又是政务官员起家,非是行伍出身,所以具体的军务处置上,常有被诸军将校们忽视之感。 而在后军的诸多事务上头,又因为后军的两名副将丁奉、雷澄都是骠骑将军雷远下属宿将,李严并不能如臂使指地指挥。二人早年在荆州时,与黄忠、甘宁也有渊源,故而诸多军务定夺都很顺畅,反倒是向后将军的禀报有些流于形式。 李严对此当然是有些不满的,但他又不愿表现得与部下重将处不来。于是近来慢慢把日常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光禄勋的职务上,以求在皇帝面前,展现自家的才能。 毕竟他还年轻,而朝中地位比他高的重臣们……关羽、张飞、赵云都年迈了,而诸葛孔明只谙文事、雷续之不在中枢。这样看来,唯独李正方兼资文武而又任皇帝的近臣,前途必然一片光明。说不定某年某月,能与诸葛亮、雷远鼎足而三,亦未可知也。 李严坚信自己等得起,只需平流缓进,迟早会攀登到与自家才干相符合的位置上去。 可李严万万没想到,此番曹军突袭长安,皇帝竟然完全不考虑光禄勋、后将军在此,直接让诸葛亮领兵出征! 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荒唐安排? 过去两日里,李严辗转反侧,吃不好,睡不着,有时候担心前线的战局,有时候却又控制不住倍感失落,乃至愤恨的情绪。谷 诸葛亮身为丞相,统领天下政务,凭着皇帝的信任,简直将丞相府、尚书台经营得水泼不进。那也是理所当然,毕竟皇帝亲口说过,“如鱼得水”嘛,只要皇帝在一日,天下间没人能触碰诸葛亮的权柄。 可我李严也是堂堂而光禄勋、后将军!此时此刻的长安城里,谁比我更有资格领兵作战?这分明是我李正方的权柄所在,诸葛亮哪怕身为丞相,也不该随意触碰! 可皇帝竟然如此…… 他对诸葛亮的信任就到了这种程度? 皇帝竟然觉得,诸葛亮拥有执掌天下政务的权限还不够,还要让他插手军务,拥有领兵上阵的资历?皇帝竟然相信,一个绝少涉及军务的书生,能够以寡击众,打败曹军的数万精锐铁骑?我李严都没这个信心! 这是何等昏聩! 皇帝年迈,开始糊涂了! 直到岁首当日的宴会上,李严满脑子盘旋的,都是这些。他甚至还仔仔细细地想过,万一前线军事失利,自己须得如何纠合长安城中的守军,或者死守,或者弃长安而走,在这个过程中,又要怎样才能建立自己在中枢的权威。 或许因为这些事占用了太多精力,他连着两日都有些恍惚。 不过,神情恍惚、满心忧虑的朝臣不止李严一个。 这会儿已是深夜时分,酒宴快要接近尾声。负责百戏的俳优们很努力,将高絙、吞刀、履火、寻橦等少见的表演一一呈上,样样都变化莫测,惊险刺激。而群臣们大都静默,皇帝虽然面带微笑,其强撑精神的姿态,也瞒不过人。 预估敌情,今日便是丞相与敌接战的时候了,究竟战况如何?能不能胜?又或者,就算不胜,丞相可能全身而退?长安城可否坚守?宏大殿堂上,大概每个人都在想着这些,以至于群臣们的情绪,与喜悦的九宾彻乐之曲截然不同。 正在这时,宫殿之外忽然有连声通报传来,随即一名传骑快步入内。群臣的目光一下子集聚到了此人身上。 早有内侍向前,从那那传骑手中接过军报,呈送到皇帝面前。皇帝接过书信,打开观看。刚看了两行,脸色就沉郁了下来。 皇帝的脸色一变,开阔的殿堂中便似有一股寒风飕飕刮过。群臣们交头接耳,而那些来自西域的异国君主,更是彼此问询,话语胜仿佛啾啾鬼鸣。 要不是用人有误,何至于此?败坏局势的,便是诸葛亮这个书生!李严只觉心中一股邪火完全无法控制,如同沸腾岩浆般冒起。他瞬间下了决心,猛地起身,大步迈至阶前,厉声道:“陛下,臣李严,有一事不明,冒死敢言于阶前!” 皇帝却没急着理会李严。 他继续看了两眼军报,深深地叹了口气:“曹子文眼见兵败,竟单骑向我军挑战,被姜伯约射杀了……唉,这又是何苦?” “呃……”李严猛咽了口唾沫:“陛下,你说什么?” “我军大胜,曹军溃逃,丞相正在领兵追击。孟德之子黄须儿曹彰,眼看局势难以挽回,遂单骑冲阵而死。”皇帝向李严解释了两句,忍不住又感慨:“不愧是孟德之子,竟然如此刚烈!” 说到这里,皇帝把军报递给内侍,令之转交群臣传阅。 军报所到之处,群臣无不眉开眼笑,殿堂上的气氛瞬间就热烈了十倍不止。 回过头来,皇帝又关切地问道:“适才,正方似有要事启奏?……什么事,竟至于冒死的程度?卿且说来。” “咳咳……臣,臣……”大冷的天里,李严满头大汗淋漓。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同心
李严深深俯首,稍稍用眼角余光投射同僚,试图看一看有谁会出来歌颂胜利,以转移皇帝的注意力,解除当前的尴尬局面。可群臣竟都在传阅军报,还有人去向那些西域诸国国君讲述此战的经过,一时没谁插到皇帝与李严当中来。 这可如何是好?只怕场面就要不可收拾…… 皇帝的问题,我怎么回答? 要不,谈一谈南中军务?那不成,那里有李德昂坐镇,哪有什么需要我冒死的?或者西域……更不成,那是车骑将军张飞建功立业之所,我一个后将军,没得理由去和张翼德打对台。 实在不行的话,只好谈谈江东了?就说江东虎狼之性不可轻纵,须得,须得……须得怎么样,都是雷续之的方略,又与我何干? 可恨啊可恨,我为什么要说“冒死“二字呢?得多大的事,才值得光禄勋、后将军冒死? 李正方啊李正方,你好糊涂!你这不是把自己拱在炉火上烤么? 这话该怎么圆?现在我该说什么? 好在李严确是部分如流、趋舍罔滞的干才,急智非同小可。他调动起平生智慧,快速转动着脑子,终于有了个主意。 他瞬间将满脸的尴尬化于无形,正色道:“不瞒陛下,适才陛下观看军文,神色沉痛……臣误以为前线军情不利,所以,所以……当时我想,胜败乃兵家常事,断不能以一场胜败而责罚股肱之臣,更唯恐陛下对丞相有什么不满,所以慌忙出来拦阻!” 皇帝一时愕然:“有孔明亲往,前线军情怎可能不利?我又怎会对孔明不满?” 李严满脸羞惭,连声道:“是,是。陛下,原是我误会了。” 皇帝又转而问左右内侍:“适才阅读军文时,我的脸色果然很沉痛么?” 内侍们都道:“陛下心念故人之后,足显宽仁厚惠。” 皇帝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说起当年旧事,我早年栖身许都的时候,是见过子桓、子文兄弟的。当时孟德待我不薄,出则同舆,坐则同席,还引我登堂入室以见家人,谁知道数十年后,曹子文竟宁死也不愿来见一见我呢?我与孟德的敌对,是为天下大事,为万民的未来,而非出于个人的恩怨,若有一日,孟德的子孙辈托庇于我,难道我还会苛待他们么?” 内侍们觉得,皇帝大约是走了神。有人略微靠近些,低声道:“陛下?”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拿嘴往下首李严的方向努了努。 李严脸色阵青阵白。 “想多了,想多了。”皇帝自嘲地笑了几声,收拢心思,他转而向李严招手:“正方,你近前说话。” 李严慌忙小步趋前。 “我知道正方一向以来,与孔明并无私交瓜葛。但在这时候却能越众而出,为孔明周旋。哈哈,虽说是场误会,然而正方你正身率道,崇公忘私之举,真可谓有古大臣之风!我很是欣慰!” 自从玄德公登基为帝,与群臣往来不似往日那般密切,因为君无戏言的严肃性,他轻易也不特别夸赞臣属。但这时候却格外郑重地称赞,顿时使得殿上群臣侧目。 这几句话,更差点教李严落下泪来。 他心里一下子放松,表现在外的,便是宛若虚脱的神情,仿佛感动到了极处,一时不知道怎么对答。 却听皇帝又道:“有件事,我这两日一直想要与人商议,却不知谁人适合。卿既然能持正若此,快近前来!当可为我谋划!” 值此正旦赐宴的场合,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何等荣耀!而在群臣的视线之中,君臣两人私密对谈,有是多么证明我李正方所得的宠信!谷 李严只觉得自家心脏咚咚大跳。 他再度拜伏,旋即起身道:“臣李严,虽然卤钝,亦愿为陛下献绵薄之力。” “好,好。”皇帝招手让李严再上前来:“宣帝曾说,有功不赏,有罪不课,虽唐虞犹不能化天下。孔明不以功名利禄为念,可他此番立下军功,展现军略,我以为,应当封侯。正方以为如何?” 李严心中大骂,垂首道:“陛下之言是也!” “那么,当封以县侯?乡侯?正方以为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难道我还能说,适合封以亭侯? 李严一边思忖,一边道:“臣尚未阅览军报,不知此战情形如何。以常理而论,此番丞相一战而败敌军数万精锐,诛杀任城王曹彰,那确实……” “正方,这一战里,除了曹彰以外,战果另有平东大将军张辽、卫将军曹洪两人……” 李严倒撮一口冷气,勉强把心一横,沉声道:“此等大胜,当封县侯!” “哈哈,哈哈,正方之意,正与吾相合。”皇帝连连颔首,又道:“孔明是琅琊人,我觉得,不妨就在琅琊国内择一县,使孔明遥领。这样,也正好向天下宣示我大汉必将统一的决心。正方以为如何?” 李严心念急转。他也真不愧是当代的干吏,立即就道:“琅琊国下属诸县择一么?临沂?即丘?阳都?东安?西海?抑或开阳?东武?” “不好。”皇帝摇头:“我朝既然追溯前汉之政,也该用前汉的县名。” “陛下的意思是?” “武乡侯,如何?” “武乡侯?”李严想到了,原来这是前汉时琅琊国下的县名,而不存于中兴以后。皇帝须不是引经据典的儒生,连这都想好了,一定是早有盘算。 当下他哪里还能说别的?只连声道:“臣以为,武乡侯甚好!” 皇帝满意地点头。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被传阅的军报交还了回来。 皇帝把军报递给李严:“正方,你也看一看吧。” 李严接过,一目十行。 顾不得惊叹其间的起伏,连忙递还给内侍,却听皇帝意味深长地道:“孔明在军报中说,那曹彰原本未必没有再战之力,可他麾下的将校们早就没了斗志,只见同僚稍有挫败,便四分五裂,纷纷而走。诚如古人云,此等以利合者,势穷则相弃,我军以正讨逆,岂有不胜之理?” “陛下?”也不知为何,李严的额头又开始出汗。 皇帝微笑道:“我朝肇建于乱世,承两汉之政,当使君臣久固而恤众养民。彼以利合,吾以天属;彼人相弃,吾人相收。诸君戮力同心,以治天下,才能创建百世不易的良政,使我们都能名垂青史,为后人赞颂,对么?” 皇帝原来都明白。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敏锐,而又确实仁厚异常! 李严再度下拜,心悦诚服地道:“陛下所言极是。”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访客
江陵。 当日陆议劝说雷远不成,被雷远客客气气地送了出来。他倒也是好气量,并未羞愧而走,而是继续留在江陵过了元旦,次日又乘坐快船,专门往乐乡大市走了一趟。 说来也真是有趣,汉军和江东军尚在柴桑、南昌一线对峙,可两家的私下往来,简直全不受影响。 大江之上,来自荆州、益州的商船帆影前后相继,而在海上,以交州南海郡为起点的海船,也照常停泊在京口,甚至还有人往建业去走门路,试图搭上某位孙氏重臣,打通与辽东的海上联络。 至于江东人在荆州、交州等地的暗线经营,早几年雷远对此格外防备,指派李贞带着一批人手,专门对此痛惩不贷。可在近几年,雷远也开始不在乎了。 毕竟局势如此,东府的下属和诸州官员们,得有多想不开,才冒着巨大危险去和江东勾结?江东人能拿出来的,无非钱财罢了。而贪图钱财的,则无非是一些基层小吏。 江东人当中,确有很多聪明人在。他们必定能够从基层小吏口中得到零散情报,进而汇拢分析,以探东府之虚实。可一旦双方的实力差距到了一定程度,了解的越多,他们就会越绝望。 此时陆议往乐乡一行,并不曾遮掩身份,于是沿途得见许多江东豪商。他被簇拥着赶了几场宴会,又代表吴郡四姓与交州方面达成了好几项商业上的合作,好像谁也没有特别在意他身上还挂着曹魏所授镇东将军的名头。 陆议和江东人都明白,从孙氏的力量投降辽东的那一刻起,围绕在江东人身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了,江东成了事实上的无主之地。江东世族们凭借本身的力量,虽不到待价而沽的境地,却有择善而从的自由。 正因为这个道理,雷远并不把频繁往来于荆州的陆议当做敌人,也始终没有表露出对江东的格外敌意。在这方面,他的想法与陆议是一样的。 只不过,陆议以为这天下的归属尚有变数,江东人或许还有攀附强者的可能;而雷远认为汉室胜算在握,而江东的选择只有一个。 由于牵挂关中战事的结果,陆议在乐乡盘桓数日,便乘坐船只,绕过乐乡北面的百里洲,折返回江津港。 元旦前后两天,江津港内外才稍许冷清一点。这会儿还在新年里头,港口里便已经回复了热闹。粗略一眼看过,樯桅如林,船帆如云,少说有上百条大小船舶停在港湾里。因为港口内的栈桥数量有限,好些船只打横停船靠在一处,船上搭了宽大木板,以便往来。 船只之间,有轻裘缓带的商贾在呼喝指挥,也有力伕大呼小叫、脚步飞快。那些力伕当中,有许多都是脸上带着纹面的蛮夷,还有些明显是来自扬州的山越,陆议几次来此,看得出他们当中会说汉话的越来越多,气色似乎也始终不错。 陆议沿着木板走上岸边,早有江东陆氏在江陵的人手准备了车驾来接。待要上车的时候,忽听得港口高处的望楼上有人挥舞旗帜,吹动号角,各艘船上负责引水的吏员听得讯号,立即喝令船主腾挪出主航道来,先让江心处的一艘船只入港。没过多久,还有专门的先导快船迎上前去。 陆议从辎车里探出身体,眼看那船只倒也寻常,船上更无标识身份的旗帜之类,下意识地问道:“是何人来此,竟得江陵方面这般隆重相待?” 话音未落,辎车一旁有人回答:“是文聘将军来向我家将军道贺。” 陆议急转身,便见黑袍长剑的李贞带着几名从者不知何时出现,隐然堵住了辎车的去路。 陆议和李贞也算熟人了,倒也不至于非得剑拔弩张,当下两人彼此行礼。陆议随即笑道:“文仲业这厮,不过是占据安陆等数县的俎上鱼肉,续之将军待他何厚,而待我何其薄也。我来江陵的时候,为何从没有人这般相迎?” “文聘将军此来,是因为知道了关中战事的结果,自身将有决断,我家将军自然欢迎、厚待。足下若有所决断,我家将军也一定是欢迎的。” 文聘是何等机灵的人物?从建安十四年起,他就是江夏北部的地头蛇,是能够两面甚至三面讨好而屹立不摇的人物。而曹魏方面,更是一次次地夸赞他的忠心,提拔他的职位,俨然将之视为荆州雄镇,兖州豫州的南大门。 什么样的消息,能让文聘赶在节庆的时候,巴巴地赶到江陵来?他想明白了什么,忽然就不愿再作曹魏的忠臣了? 陆议心头大跳了几下,知道自己身在船上的时候,一定错过了什么。他沉默了会儿,再度行了一礼:“我也想去见一见续之将军,听听关中战局,不知可否?” “自然是欢迎的。我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等候伯言将军,请。”李贞探手虚引。 当下车驾起行。 走了一段,陆议才发现车辆并不往江陵去,而是直接绕城往北,去往子胥渎旁的纪南城。 “含章,我们这是去哪里?”陆议问道。 “我家将军就在纪南城中等待,今日约好了,要请文聘将军看一样东西。我家将军说,若伯言将军回到江陵,正好一起看看。” 江陵城早在数百年前,就是经济繁荣、人文蔚盛的大都市,在汉末才遭战乱荒废。后来玄德公和关羽修建江陵新城,主要基于军事考虑,新城位于旧城之中,虽然坚固异常,却不庞大。 近数年来,由于襄阳、樊城易手,江陵便非前线,于是集中的人丁愈来愈多,而包括骠骑将军的军府在内诸多机构驻扎在此,也有力促进了江陵周边经济的发达,使城区范围不断扩张。 在城东,江津港、南市和江陵城已经联接到了一起,在城北,原本孤立于外的麋城也被括入城市范围。 原来布设在城中的军营、武库、军械制造的场所,因此陆续搬迁到了城外,以纪南城为中心,重新建立了连绵军堡。 一行人路上无语,直到纪南城外。 尚未入城,便听得城内如海啸般的喊杀声。陆议乃是行家,听得出那是两支至少千人规模的队伍在演示攻守,斗得很是激烈。 待到城门口,寒风飒飒,门外和望楼间轮值的军卒冻得脸红,腰杆却挺得笔直,手中枪戈、弓弩却高举不懈,戒备森严。李贞催马靠近,出示腰牌、符信,才引陆议入内。 之后走动的方向,却不在将士攻守演练之处。两人绕过数个永久性的军堡,随即步入一片高墙围拢的开阔场地。雷远带着一批吏员,正在场地一头,指着一遛横向排开的车辆谈说不已。 陆议深深吸了口气,加快脚步向前,没走几步,便见空场上有名士卒挥动红黑两色的小旗示意,雷远等人旋即快步分散,有人抬起双手捂住耳朵。 下个瞬间,一连串地砰然巨响从那些车辆中传出。仿佛有一股耀眼的白光忽然闪过,随即有白色的烟雾翻滚而来。 饶是陆议见多识广,何曾碰到过这样的场面?他猝然踉跄止步,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待到恢复过来,不禁脸上变色:“这是何物?” 雷远回身看了看,也不客套:“伯言竟然先到了。你可以去看那一头。” 陆议更不浪费时间,他小跑着去往空场的另一侧,与车辆相对的方向;随即看到了排着许多木制人形靶子。那些靶子上面,几乎全都深深嵌入了滚烫的铁片,堪称千疮百孔;而最前排的数十个靶子,只剩下底部的碎木片,得用尸骨无存来形容了。 李贞憋了一路,这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容:“这便是我军在关中与曹军作战使,使用的武器。伯言将军请看,此物颇精利否?”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保全
李含章这厮,甚是可恶。 陆议不理会他,探手拍了拍木板。 虽然不是特别牢固,但也不错了,寻常披着皮甲的将士,未必比这木板更结实些。至于身着铁甲的精锐……陆议看到有几块标靶上覆盖着铁甲,此时铁甲上多了好几个小洞,洞里还隐约往外冒着烟气。 “是火药,对么?”陆议问道:“汉家朝廷能够大规模的制作火药了?” 李贞倒没料到陆议的反应这么快,稍稍一愣。 陆议转身远离那些标靶,叹了口气,慢慢地道:“去年和前年,我江东的船队在临海郡以东的海面,都曾与贵方的船只有过数次摩擦。当时贵方先后使用了令壮健士卒投掷发火的陶罐、用长杆和绳索悬挂于头桅,烧断悬索后坠落爆响的霹雳弹,使得我方的船员死伤无数,船只被掳。海上之事渺然无迹,我们也并不敢因此而向贵方开战,但有些东西,总会有些痕迹的。” 陆议慢吞吞地说着,往空场边缘留出的走道去。 在他身后,那些装在大车上的古怪武器发出第二次轰鸣,更多的标靶被打碎了。 在将士们装填火药、子窠的时候,雷远并没有避开很远,在他看来,这种规模的火药武器,威力还不如他前世熟悉的节日烟花礼炮,射程更是短得可笑。 在战场上使用的时候,突火枪更适合填塞连弩和刀枪之间的杀伤距离,或者配合车阵,形成步骑协同大战的依托。目前来看,还远不能单独支撑一支军队。 但这已经够了,这样的武器出现在这里,说明汉军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点也没有闲着。这个新生的强大政权,正将其充足的财力、物力保障和充分的决心,持续投入到军事上,把本来已经武装到牙齿的军队进一步提升。 谁愿意站在这支军队的对立面? 过去数年的一次次战役证明了,孙权不行,曹公也不行。 这会儿文聘心急火燎地赶到江陵,证明了新任的大魏皇帝和他的夏侯曹氏亲信们,也一样不行。 进而考虑,江东世族们跟随在孙权麾下的时候,都不肯打一场硬仗。他们会愿意与汉军对抗么? 以文聘为触角,隐约向南试探的中原、河北大族们,宁愿逼得大魏的皇帝把最后一点精锐拿出来赌博。他们会愿意与汉军对抗么? 文聘不知何时站到了空场边缘。他大踏步走向前去,站到装着突火枪的车辆旁边。有士卒立即上前拦阻,雷远摇了摇头,士卒们又退了回去。 陆议连忙快步跟上。于是两人就看到了突火枪的枪口内侧,那些专门削制的大竹或者圆木被烟熏火燎得焦黑,枪身虽然有不下十几道铜箍和铁箍保护着,也有了一些细小的裂纹或者凸起。 文聘抬手摸了摸铁箍,被烫得叫了一声。 “大体来说,择坚固的上等木料精心打造枪管,可以一次性承受十次以上的射击。而竹子的可靠性就差些,大约承受六次到七次。但竹子的加工又比木料要便捷许多,所以眼下两种材料并用。” 雷远站到了两人身边,轻松地道:“成都和江陵两地,都有工匠在尝试纯以铜铁制造枪管,并制作更加精良的火药。不过,许多技术难题始终无法解决,看来并非一日之功。而且……那也未免费而不惠。” 陆议和文聘都明白,雷远所说的费而不惠是什么意思。只现在这般,曹军便抵敌不住了,何必急着再提升杀伤力呢。 “有竹子和木头,有眼下这般的力量,就已经足够了。”文聘苦笑。 “是啊,那已经够了。”陆议也苦笑。 天下事到了现在,对许多人来说,比的就只是谁动作快些、办事更漂亮些了。无论江东、江夏,还是中原、河北,都是一样的。谷 在陆议和文聘相视苦笑的时候,邺城听政殿里则乱成一团。 黄门侍郎卢毓快步走到外间,连声吩咐:“快,快找医官来!” 嚷了两声,忽然觉得身后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只见皇帝曹丕已经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歪倒在榻上不省人事了。 卢毓赶忙奔回来,与几名内侍一同扶起皇帝。搀扶的时候,他的手指仿佛无意间往皇帝的鼻下一探,只觉得呼吸急促。他连忙去看一名亲近的内侍。 那内侍略懂几份医理,所以近来常随皇帝身边。卢毓去探鼻息的时候,他择扶着皇帝的右手腕,卢毓的视线与他一触,他脸色沉痛地摇了摇头。 卢毓知道皇帝自从早年战阵受伤以后,一直就身体虚弱,近来国势渐蹙,他在外不显,其实内心无一日不被焦虑折磨。听闻大军溃败而回的消息,他一下子惊怒哀伤过度,病痛大发作起来,诸般交攻侵体,恐怕难以遏制。 回到寝殿,早有太医一窝蜂地簇拥上来,替皇帝诊治。 待到太医出来,抚军大将军加给事中司马懿、中领军朱铄、廷尉高柔、尚书令陈群、尚书陈矫等身在宫禁的重臣赶忙围拢,低声询问。太医满脸苦笑,却不敢多说,只道皇帝晕厥不醒,而且也没有催促其醒来的手段。 场中数人都是精细人,哪里还不晓得太医的言外之意? 只一瞬间,人人脸上沉痛万分,场中一片寂静,无人言语。 “须得立即请平原王来!”朱铄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是曹丕身为五官中郎将时的幕僚,素有智囊之称,这时候立即想到了关键。平原王曹叡乃是甄妃之子,甄妃死后,被过继给皇后郭氏,素来被视为嫡长子。 司马懿随即颔首:“中领军所言极是!此等风雨飘摇之刻,正是我等同心协力,保全大魏之时,依我看来,陛下一时恐难苏醒,这会儿千万不能外传消息,导致人心动摇。便由我和在场诸位留在寝殿中处置诸般事宜,同时中领军负责请来储君,以防万一,诸位以为如何?” “仲达所言甚是!” “我附议!” “我也附议!” 众人连声应道。 朱铄想了想,也觉得甚妥,于是向其余重臣深深一拜,快步离开寝殿。 高柔和陈矫来得稍晚些,这时候还有些茫然。高柔向司马懿拱了拱手,低声问道:“仲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陛下怎会突然发病?” 司马懿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文惠,你看!” 高柔看过之后,脸色惨白:“我军败了?还是这样的惨败?” 按照文书的说法,曹彰所领大军在关中与区区五千汉军遭遇,一战溃败。曹彰、曹洪、张辽等尽数战死。残兵数万人狂奔逃窜,在龙门渡口被汉军追及,再遭一场惨败。 这一仗后,阎行和鲜卑人泄归泥等人,挟裹了上万的人马不再返回邺城,而是直接往鲜卑大酋步度根所部盘踞的太原、雁门两郡去了。而张郃则裹了据守龙门的曹真,停步于河东,只说将士们军心离散,再动一步都会哗变。 这数万人,乃是数年整顿军务,一点一滴积攒起的家当。这数万人一乱,邺城内外,实实在在地空虚了。占据河北、中原数州之地的曹魏政权,实实在在地抽不出一丁点的机动兵力了。 高柔将军报递给陈矫,脑海中只盘旋一个念头:“大魏的气数,尽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立场
不知何时,天空有层云密布,阴暗晦涩。天色好像很快就要黑下来似的。司马懿的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寒风袭来,忍不住要瑟瑟发抖。卢毓探手向空中抓了两下,似乎有冰冷的东西落在手心,也不知道是雨,还是雪。 陈群提议道:“诸位,还请速往寝殿内去。” 听政殿后方,是皇帝曹丕日常起居之所。有三座宫殿一次排开,自西向东分别是琨华殿、金华殿和晖华殿。近来皇帝常在铜雀园中枯坐,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从园中回来就独自宿在琨华殿。 这已是宫禁深处,就连侍中尚书令陈群也甚少涉足。而此时此刻,当司马懿等重臣沿着一百六十步长的复道往琨华殿去,好些内官、宫人都从两旁的廊室出来,于复道之侧俯首行礼。所有人的脸色都很沉重,或许他们早都隐约觉得,将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了吧。 司马懿稍稍放缓脚步,有些感慨。 所谓大势已去,气数已尽,大概就是这个模样了。 自桓灵以来,先有群阉毒流于四海,继而黄巾海沸于九州,数十年间,天下兵戈交征,致使尊卑靡纪,上下弗形。曾经安安稳稳依托于大汉的高门世胄,不知有多少被打落尘土,受尽了屈辱;又不知道费了多大的精力,才逐步于河北、中原恢复秩序。 直到当今皇帝登基的时候,藉着大势推动,终于得以渐斥邪佞,重建缙绅之清律、人伦之明镜,恢复朝中众正盈朝的盛况。可谁能想到,这盛况稍纵即逝,堂堂的大魏,竟抵不过某个打着汉室旗号的边地老卒?。 司马懿是皇帝真正的心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为了大魏的延续下了多少功夫,作出了多少努力。他不惜与自己一向提防的兄弟曹彰握手言和,并授予骑兵权,以图扭转乾坤;他不惜让渡原属于朝廷的诸多利益和权柄,只求豪强大族们的拥护;他即位数年,殚精竭虑,断没有一日放松! 然而最可怕的就在这里。曹子桓尽力了,可依然敌不过。 此番孤注一掷地调度数万人突袭,又有诸多名将参与,看战况,也切切实实地击中了成都汉廷的软肋,迫使他们只派出区区五千人迎敌,领兵的还是诸葛亮那书生……结果呢? 曹子文也尽力了,他死在了战场上。 大魏怎么就孱弱如此?汉军难道都是神人? 司马懿在军报中看不明白,他也想象不出,军报所述的可怕武器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他相信军中宿将的判断。 在大军启程前,司马懿专门会见了张郃。在勉励张郃建功立业、作出诸多承诺的同时,他也私下恳请张郃,要张郃一旦发现事不可为,绝不要追随曹彰浪掷将士们的性命,而及时抽身,为邺城朝廷中人保留一些底气。 看军报所述的战局发展,显然张郃确定己方绝无机会,才会如此。而那阎行,不愧是凉州粗鄙之人,行事更无顾忌。 现在皇帝晕厥,恐怕日后有更多的重任会落在我司马懿的身上。那么,我该如何选择呢?对此局面,我又能有何作为呢? 是继续秉承着曹刘死斗的立场?还是…… 司马懿脚步稳健,心念电转。 他忽然注意到,陈群稍稍加快脚步跟上,似乎在观察着自己的面容,司马懿斜眼一觑,陈群却转移开了目光。 陈长文是什么意思?他有话要说? 不同于声望囿于河内一郡的司马氏,陈群所在的颍川陈氏乃是近代以来真正的名门望族。陈群之祖,乃是大名士陈寔,其父陈纪曾任大鸿胪。陈氏与荀氏、韩氏、钟氏等大族彼此结为姻党,形成了强大的政治势力,是魏室崛起于乱世的重要助力之一。 在这个时候,陈群的意见便代表了在他身后数以千百计的高门大吏,份量或许比司马懿更重些。 而值得注意的是,陈群之父陈纪,早年在平原相的任上,曾是汉家皇帝刘备的上司,并曾向刘备授以治乱之道。陈群本人,则曾得刘备征辟为别驾,在当时来说,堪为颍川名门向刘备作出的小小试探。 某种程度上说,如果曹刘之间确确实实到了要投戈退让、自求多福的境地,陈群陈长文,一定能在其中获得最多的利益! 那么,接下去是要对陈群加以提防呢?还是…… 一行人入得琨华殿,又穿过好几重殿阁,没到寝居,便闻到浓烈的药味。众人连忙放轻脚步,早有内侍挑起门帘,屋中蒸腾的热气传出来,瞬间烤得众人额头上多了一层汗珠。 皇帝脸色枯黄,躺在锦榻上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几名宫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司马懿等人便侍立在锦榻两侧,一言不发。这数人,都是亲近的重臣,许多人都和曹丕有十数年的交情,眼看此时悲凉情形,有人忍不住恻然情绪,轻声哭泣起来。 而司马懿和陈群,依然彼此以眼光探究,谁也不说话,却又同样抱着特殊的紧张情绪。寝殿内的气氛越来越诡异,陈矫感觉到了这种气氛,他动了动嘴唇,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而高柔盯着司马懿看了半晌,再盯着陈群看了半晌,最后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直到卢毓轻咳一声:“平原王和中领军,应该快到了。” “仲达?”陈群问道。 司马懿迟疑半晌,踏前半步,站到了皇帝躺卧的锦榻之前。面对着几名同僚的眼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可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微弱的话语声:“仲达?” 在场数人瞬间脸色惨白。 皇帝竟然醒了! 不是说,他短期内根本没有醒来的可能吗?他怎么就醒了? 陈群等人下意识地敛衽下跪,深深俯首下去。 司马懿的反应更快些,他箭步向前,跪在锦榻边缘,又对服侍的宫人道:“陛下有大政吩咐,你们全都出去!” 宫人们连忙鱼贯退出。 曹丕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丁点的血色,任谁都明白,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崩溃了,死亡就在眼前。他费力地抬起手,搭在司马懿的手背上,司马懿只觉得手背冰凉。 而曹丕的话语,则让司马懿的心里也慢慢凉了下来。 “立即拟旨,让曹真、曹休、夏侯尚都回来!回邺城统领军政!再由仲达、长文、彦才三位辅佐平原王,全力与刘备死战到底!” 曹丕的语声低沉急促,每说一句话,都带着嘶嘶的喘息:“雒阳和许都、宛城,都不要了。将这几处的兵力全都调到河北!然后,仲达你亲自去并州,无论用什么条件,拉拢住鲜卑和匈奴人,并全力经营河东,屏护龙门、蒲坂!” 这些安排,曹丕应该仔细想过,说得又急又快。说到这时候,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呼吸都很费劲,他用力喘了几下,这时候才看到了司马懿身后的数人,却因为视线模糊,认不清都是谁。 “平原王呢?”曹丕问了句,放低语声道:“快让他来!另外,再召夏侯楙来!” 寝殿里静得可怕,没有人应承,只有曹丕的低声絮语在慢慢回荡。 高柔依旧跪伏,视线死死地盯着膝盖前方数寸,好像地板上有花纹似的。 卢毓有样学样。 陈矫猛然站起,将寝殿的门扉推开寸许,悄悄往外头探看两眼。宫人们确都退开了,殿前广场上,只有树影,没有人影。 伴随着陈矫的动作,外界的寒风一下子吹进来,殿堂间层层的低垂幔帐被吹得横摆,露出了帘幕背后的幽暗。 陈群铁青着面庞,站起身来,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可殿堂里的人都听见了,他说的是:“仲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司马懿浑身都在颤抖,泪水簌簌地从眼眶往外狂涌。 下个瞬间,他伸手拿过一具软枕,用力压在了皇帝的面庞上。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大魏
陈群心中盘算的,是向皇帝摊出群臣所想,以诸多高门的力量来迫使皇帝作出正确选择。他真没有想到司马懿竟会如此干脆,如此暴烈! 眼看着司马懿的动作,陈群吓得双腿发软,顿时又跪倒在地。 而卢毓、高柔、陈矫等人几乎都要惊呼出声,然后下意识地举起手,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枕头底下,传出曹丕呜呜的哀鸣。他的脚在竭力地蹬踏,手在乱抓,他的指甲在司马懿的手背上抠出一道道的血痕,甚至掀起皮肉。 司马懿的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一点都不觉得疼。可他的泪水还在不断地流淌,漫过他瘦削的脸,洒落在牢牢按住的软枕上。 在这时候,他想起了早年间投效曹公的时候,曹公不可逼视的豪迈之气;他想起了自己与曹丕为友,谈文论武的时候,年轻的五官中郎将是多么的真诚而又跳脱滑稽;他想起这几年来,曹丕与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推演天下大局,试图找到那个能够破局的关键点,偶尔有所得,却又随即哀叹,如摧肺肝。 司马懿觉得自己心痛如绞,双手却一丁点都没有动摇过。他的心中有哀戚,有悲痛,更有恶狠狠的杀机和滚烫的血,简直要冲出脑门。 一人、一家乃至一宗族的经营,便如赤手空拳地攀登千仞绝壁,争竞向上的时候锐气十足,再难也觉得容易。可退回的时候,心气散乱,再易也会觉得艰难。 更不消说,而退回之后保持一身的精气神不损,随时准备投入下一场的争竞,这就更难了。 如曹氏这般,又比其它宗族更难,皆因他们攀登到了绝壁的尽头,才发现那里并非真正的巅峰,而前头只有一条死路。 曹氏自然难免狂怒,自然会想着,要竭尽曹氏和追随者的力量,来个轰轰烈烈、万众瞩目。可司马氏并不愿意。这邺城朝堂上,陈氏、卢氏、荀氏等无数的名门大族都不愿意。 这些宗族,都只攀登到半途,都还保有着往后安然而退的能力。至不济,不过养精蓄锐,总结这一趟的经验教训罢了。 就算没有了大魏,大汉依然要用人。大汉要稳定河北、中原,也始终都少不了与诸多高门的合作。这样一来,无数宗族便有攀登另一道高峰的可能。 陈氏从寒素而至名门,历经三代、百载。而司马氏因为祖上起于武勋,转为儒学名门更加困难,前后历经五代,到司马懿这一辈,才算兄弟并称八达,初现曙光。眼前纵有起伏,何必因此而放弃未来呢? 就算另一条路会艰难许多,但那至少不是死路。便迎难而上,又有何疑?一代代人各有其肩负的责任,继续一代代人去努力便是。 站在死路上的,终究只有曹氏罢了。 其实那都未必是死路,可子桓啊子桓!你又何必刚烈如此? 唉……就请子桓去死吧! 司马懿继续按着软枕,沉声喝道:“子家!” 卢毓连滚带爬地赶到前头,带着哭腔道:“仲达,我在!” “今日领兵值守邺城宫禁的,是中坚将军郭伯济。你现在去见他,把这里的情形如实相告,他会知道该做什么!……路上小心,从直接从广德门出去,绕到铜雀台,千万莫要被平原王等人撞上了!” 卢毓抹了把泪,起身道:“遵命!” 他奔到外头,将殿门稍稍推开一点,侧身闪出去了。 “季弼!文惠!” 陈矫和高柔满头大汗地往前走几步,却怎也不敢靠近。 司马懿不为己甚,直接吩咐道:“长文虽为侍中,却哀痛不能提笔,陛下的遗诏,只能委托两位来记录了!两位都是忠清之士,想必能体会皇帝的意图,并兼因循情理,对么?” 皇帝被你压在枕头下手脚乱动呢,哪来的遗诏? 高柔还在发愣,陈矫猛地拉了他一把,连声道:“是!是!” 司马懿补了一句:“事关重大,两位确定明白皇帝的意图了?” 陈矫咬了咬牙:“皇帝圣慈惠和,早知比岁征行,百姓疲弊,既不能翦除强敌以救危难,又怎容元元兆庶长遭涂炭呢?” “去吧!”司马懿颔首:“就这么如实记录!” 两人脚步踉跄地奔到殿堂后头去寻笔墨,然后又奔回来,就在锦榻旁起笔。 司马懿最后把目光投向陈群。 “长文!” 陈群还瘫倒在地。他眼前不足尺许处,就正对着皇帝疯狂抓挠的手,眼看着皇帝枯瘦的手上,一根根青筋暴起,然后慢慢无力,不似挣扎而似抽搐了。 他浑身僵硬地坐着,木然看着,听到司马懿地召唤,才恍恍惚惚地捉住攀住司马懿的小腿,想要借力起身。可他的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反而抖得犹如筛糠一般。 他挣挫了好几下,终于没办法起身,只能仰脸,哭着说:“仲达!你……你……” 司马懿双手按着软枕,沉声道:“长文,我快没有力气了,你来助我。” “什么?” “我已力竭,长文快帮我一把!”司马懿提声断喝,随即略微松开两手。 仲达你好歹也在军中厮混了许久,哪里会少这点力气! 司马懿的真实意思,陈群如何不知道?可他也只能凄惨无比地哭叫一声。哭声中,他扑了上去,与司马懿一同按住软枕。 两人的面庞相对,俱都垂泪。而四条手臂压着软枕,过了许久都不放开。 殿堂外头,传来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司马懿立即松手,陈群拿着软枕愣愣地想了想,才将之一下子扔到了锦榻的另一头。 随即殿门被轰然推开,中领军朱铄领着郭后和平原王,神色仓皇地快步奔入。 奔了两步,他们便看到司马懿和陈群失魂落魄地跪着,满脸涕泪横流,而陈矫和高柔围着旁边一个临时架设的案几,看着案几上一张墨汁淋漓的绢帛发愣。 郭后和平原王立时哭泣起来。 朱铄箭步向前,看了看皇帝有些狰狞的面容,只觉得这屋中仿佛弥漫着一股鬼气,让人心悸。 他退返两步,用力扶起了平原王,厉声道:“储君既然在此,可速正大魏皇帝之位,以免……” 他才说到一半,司马懿深深叹了口气:“彦才,没有大魏了,也不再有大魏皇帝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忠臣
章武五年的初春,曹魏的国都邺城发生了一桩令人震惊的大事。 曹魏皇帝曹丕忽然病逝,病逝之前口述遗诏。据遗诏的说法,曹魏任城王曹彰性若豺狼,先有毒噬汉室皇帝之举,后又勒逼兄长曹丕篡位登基。其毒流四海,人神含愤,遂遭天诛。曹丕感怀汉室之兴,而羞愤于自己被迫与逆贼同流合污的过往,又得忠顺之士的劝导,遂召集辅政重臣,公开宣布退位,并向汉室奉还当年魏王曹操所控制的广大领地。 这份遗诏的内容倒是详尽,写得也文采斐然,催人泪下。可遗诏传出的当日,在邺城内外引发了轩然大波。驻在城中的一部武卫当即暴动,诸多夏侯、曹氏的中级军官挟裹着谯、沛出身的勋臣宿将,意图攻入宫禁,面见平原王曹叡。 叛乱将士并分兵横行城中,指抚军大将军司马懿、侍中尚书令陈群等人恐有挟裹皇帝、假传圣意之嫌。 然而因为中领军朱铄在曹丕病逝的当日哀恸过度而亡,武卫的行动声势虽然便如没头苍蝇,全无威胁。中坚将军郭淮正领本部值守邺城内外,立时调集人马平定。 当日邺城中厮杀不断,而城外五校诸营居然按兵不动,仿佛天下太平。 待到次日凌晨,曹丕之妻郭氏、嗣子曹叡登临司马门,向在场数以百计的官员证实遗诏确为真实,而皇帝,或者说曾经的大魏皇帝也确实病逝。至于如今负责军政的司马懿和陈群,不仅忠于曹丕的遗愿,也忠于天下,其至诚动于苍穹,诸君勿疑也! 于是混乱便如来时那般,迅速地退去。邺城周边恢复了平静状态。 抚军大将军司马懿、侍中尚书令陈群两人遂秉承遗诏,按部就班地加以执行。 之后的时间里,郭氏、曹叡及邺城中夏侯、曹氏的无数亲贵,都不再出面,连带着太宰贾诩、太傅华歆、太保王朗等旧臣纷纷闭门不出。 此时遗诏的内容向兖、豫、青、徐、冀、并各州扩散。各地的地方官、镇守军马,乃至豪强、奸滑等辈无不竞相觊觎,纷纷耸动。 此辈数十年来首鼠两端,常常把忠诚二字刻在脸上给人看,其实在心底里,却是一点忠诚也不见的。既知有这样一份遗诏,他们中胆小的或坐视观望,或虎伺一方;胆大的或东奔西走,或厉兵秣马。 这其中,还有自恃英略过人之辈,施展强势手段,以为河北、中原已是无主之地,正好容自家乘势而起,席卷以取天下的。 一时间群魔乱舞,种种怪状奇形层出不穷。 而在边境地区,更是混乱异常。统领扬州、淮南兵马的大将军、扬州牧曹休第一时间就聚集东部州郡的兵马,宣布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当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之恶,匡扶大魏天下。 然而其兵力收缩到寿春、合肥一线的同时,正逢春夏季大江涨水。骠骑将军雷远起江陵、南昌两地精兵,以艨艟巨舰数百艘载四万余众沿江而下,直至东关。 此时江东陆议拱手而让东关,汉军水师遂入濡须水、巢湖、施水,直抵合肥城下,如入无人之境。汉军大将吴班、王平以巨舟为城,投霹雳弹如雨而入合肥,数日之内,城中楼堞皆碎,将士惊恐万状。 三昼夜后,守军中曹休亲将十余人皆死,而东中郎将蒋济举城而降。 此时在寿春的曹休如坐针毡,情急之下,竟然向青徐豪霸之首臧霸告急救援,以至于一日之间遣出使者十数之多,道路相属。 而臧霸的精力并不在江淮。 就在雷远进入合肥的时候,冀州北部和幽州各地,陷入了大乱。平北将军夏侯尚闻听邺城变乱,立即前往拜见于禁,陈述魏室天命不在,当为汉室稳固边境,只求自保性命的道理。 于禁甚是赞同,遂与夏侯尚一同置酒宴召集诸将,讲述当前局势、陈布方略。席间诸将对此纷纷扰扰,有赞同改弦更张的,也有以身受曹氏厚恩,欲起兵南下,再续魏室的。 正谈论得热络,夏侯尚关闭院门,两侧廊下数百刀斧手杀出,登时便将意图投降汉室之人杀得干干净净。掩杀诸将之后,夏侯尚浑身浴血,持刀询问于禁:“太尉意欲如何?” 于禁慨然道:“吾乃魏室忠臣也。” 数日后夏侯尚举幽州兵马数万,沿河间、渤海一线南下。 不料行至半途,孙权领辽东之众自北面来,臧霸领青徐之众从南面来,两方挟击夏侯尚所部。这两方,都是乱世中周旋而出的枭雄,哪里是夏侯尚这等贵胄公子能抵敌的? 只数日鏖战,夏侯尚所部即显不支。偏偏此时于禁引兵退却,夏侯尚当即遭徐盛斩杀,余众溃散。 在冀州东部陷入乱局的同时,驻在河东的张郃所部,也遇到了曹氏旧属作乱的情形。张郃倒是干脆利落,当晚勒令本部各守本营,敢妄动者斩,同时则斩下了曹真的首级,挂在辕门以内的长杆上示众。 次日清晨少量支持曹氏的将佐发现曹真已死,无不大哭而散。 这一系列的乱事,就发生在短短数月之内。河北、中原的数州宛若沸腾,简直无一地安宁,司马懿、陈群等人秉承遗诏,数次遣使前往长安,敦请汉家朝廷承天意人心,速定方略,安天下,若一时难以出动大军,或可授权司马懿等人,代理大局。 然而长安朝廷上下只是不理。 邺城的使者来了几拨人,直到原任黄门侍郎的卢毓赶到长安。 卢毓之父乃是卢植,当年曾是大汉皇帝刘备的师长,这份情谊非同小可。于是皇帝终于接见,并且告知卢毓,出兵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 卢毓欢欣鼓舞,舞蹈拜伏。 皇帝继续道:自己年前得病,身体始终虚弱,难以处置军务,而平定中原、河北之任,又非寻常将帅所宜。故而,已十万火急遣人去往成都,召太子刘禅赶来。平定中原、河北的军事部属,将以太子为首,而由丞相诸葛亮具体负责,骠骑将军雷远领偏师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