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英武
转眼春来春去,到了五月初,汉家朝廷的各项部署完成,大军终于如承诺的那样出动了。 汉军不动则已,动则声势震天。在自西北至东南方向,长达数千里的国境线上,多支兵力同时出击: 光禄勋后将军李严与副将丁奉、雷澄所部,经蒲坂津渡河,攻向安邑、闻喜,汇合聚兵自保的张郃所部。 太子刘禅、丞相诸葛亮并陈到、傅肜、向宠、姜维等将,率部东出潼关,直取雒阳。 前将军关平与副将廖化、周仓、习珍等部,由襄阳起兵,攻向宛城,威胁许都。 而骠骑将军雷远率部自合肥北进,先破寿春,斩杀曹休,随即以寿春为中心分派兵力,横扫兖州各地。 五月中旬的时候,刘禅骑着一匹神骏但温顺的战马,内着铁铠,外罩一身寻常的戎服,随着大军,通过潼关。 潼关左右,山河雄壮奇绝,有大河如玉带穿行,有高山似天狱耸峙。山河之间,群鸟被大军惊起,盘旋飞舞于寥廓天空。 随在刘禅身边的董允、费祎,见如此雄阔景色,脸上都显几分激动。坠在稍后方的霍弋只稍看风景,随即喝令扈从们跟紧。 雷诺前前后后地跑了一阵,又带人直往河滩边去,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找到了匿藏在河曲芦苇荡里的几名渔夫。 过了会儿他催着小马兜转回来,手里提了个竹篮,得意洋洋地让刘禅往竹篮看:“看看,这么大的鱼!晚上我烤鱼给你们吃!这可是我家传的绝技,不好吃不要钱!” 刘禅已是青年人面貌,见雷诺胡闹,只呵呵笑了一阵,便让侍从接过竹篮。转过头他又对雷诺道:“前头或有军务,丞相一会儿就会叫我们。阿诺,你老实点。” 在刘禅身后四五里许,便是太子的卤簿仪仗,但刘禅平日里并不与仪仗队列同行,而是全程随着诸葛亮。 皇帝早有吩咐,此番出兵,是刘禅难得的机会,刘禅须得紧随在诸葛亮的身边,多听,多看,一切都听从诸葛亮的吩咐,但绝不要擅自出主意。刘禅的性子憨实,便扎扎实实地做到了,数日里全程跟着诸葛亮,寸步不离。 这般过了几日,诸葛亮索性给刘禅和亲随们换上侍从的袍服,对外只道是丞相的亲卫。实际上,但有任何军政事务的安排,他都会当着刘禅的面来作出,而事后又会慢慢地对刘禅解释。 今日这几桩事所为何来?又为什么要这样处理? 确定刘禅理解了,到了第二天,诸葛亮又会有相应的考教。 此时中军正经过潼关前头。 建安年间曹公用兵关中的时候,于稠桑原以北的河滩设了新的函谷关,又在函谷关以西、潼水之畔建造关城,命名为潼关。这两座关隘,都是阻遏东西的咽喉锁钥,而钟繇、曹丕驻长安之时,皆仰赖两关所驻雄兵。 然而这两座关隘,此时都已经没了驻军。汉军经郑县、华阴一路而来,前军轻易越过关隘,兵锋直向弘农,而沿途就只是行军而已,竟没有半点动刀兵的机会。 据前队回报,甚至雒阳方向的驻军也只保持最低限度的戒备,治安而已。负责领兵的两人也不是什么宿将,而是两个代表邺城紧急赶到雒阳的年轻人,一人乃是陈群之子陈泰,还有一人,则是原在邺城朝廷出任侍中的夏侯楙。 这两人既在雒阳,那雒阳城内外,必定都是聪明人无疑了。从昨晚开始,雒阳方向派往军中通报情况的使节一个接一个,殷勤得不像样子。 此时听得太子说起军务,雷诺“嘿”了一声,摆出沉吟姿态:“却不知会有什么军务?难道有仗可打么?” 董允瞥了雷诺一眼,懒得理会。 费祎待要答话,却听前头蹄声大响,军使手举小旗一溜烟奔过,沿途喊道:“诸军加速行军,前队今晚就到弘农!” 又过了会儿,马谡也从前头过来,向刘禅拜了一拜:“殿下,李正方将军处,发来紧急军情,并有军务上头的建议,丞相令我询问殿下的意见。” 刘禅打开军报看过,将之递给董允。 他看着马谡,眨了眨眼睛,习惯性地道:“丞相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马谡再拜,重复了适才的话:“丞相想听听殿下的意见。” “哦。”刘禅反应了过来,然后发现那军报上写得什么,自己记不清了。 他从董允手里拿回军报,又看了一遍,喃喃地道:“李严将军在河东与匈奴五部之众对峙,请求我军分出一路精兵,从侧面援助破敌?” “是。”马谡躬了躬身,低头不看刘禅全神贯注的思忖模样。 马谡的心里甚至有些迷惑:这样的具体军务,太子哪里能有判断?今天的考教,是不是太严格了些? 过了会儿,刘禅慢吞吞地道:“我听父亲说,正方将军是个能干的人,他不会被匈奴难住的。只不过,他总是想得太多,想得太周到……此番之所以如此,是想让我获得击败匈奴的功勋吧?请季常回复丞相,就说,这是正方将军的好意,我很感谢。我愿意渡河走一趟,但,须得宿将协助才行。” 顿了顿,他对马谡道:“我骑马骑得很好,我可以的。嗯,我也会小心,不乱出主意。” “殿下真是果断!”马谡吃了一惊,又问:“敢问殿下,需要何人协助?” 刘禅想了很久。 汉室的臣子们,大抵都知道太子刘禅不是什么天资出众之人。刘禅自己也很清楚,自己脑子太笨,想事情慢得吓人,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父亲那般策马横行天下,扫荡奸雄的能力。更没有丞相那种千事万端俱在心头的本事……那实在不可能,刘禅想想都出汗。 按照雷诺的说法,便是五十个刘禅捆在一起,再加十个雷诺,也没有丞相的脑子。刘禅自己倒觉得,这事情阿诺去尝试就够了,恐怕五十个阿斗捆在一起,未必对阿诺有什么帮助。 好在有些事,倒也未必需要脑子多快。有些事,刘禅近些年来被人提醒了许多遍,一次次地想了又想,总能慢慢地找到一点脉络,想得比寻常人明白些。 他更知道,有些事非得想明白;还有些事,根本无须操心。以自己的脑子,操心了反而是添乱。 于是他很快放弃了继续盘算,正色道:“丞相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章武五年五月中旬,后将军李严与匈奴呼厨泉单于对峙于河东,汉太子刘禅亲领虎贲营精兵三千,渡河抄袭匈奴侧翼,得左贤王刘豹之助,一战破敌。随即又疾驰折返弘农,统兵迫降雒阳,于是汉军之势如火燎原,而世人皆知刘禅英武。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牺牲
汉军四路大军出击,初时势如闪电,迅速攻略中原诸多要地。而一快之后,继之以一慢。李严所部夺取河东、上党等地之后,徐徐镇抚匈奴五部,并向东进入河内。而关平所部则兵不血刃地控制了南阳郡,并沿叶县、襄城、昆阳方向迫近许都。
待这两路兵力部署就位,便与横扫兖州诸郡国的雷远所部一起,对雒阳和许都形成四面围困之势。
六月上旬,雒阳开城。六月下旬,许都开城。
汉军主力遂于延津、白马等地扩建渡口、城池,预备北上。而雷远所部集兵于仓亭,震慑盘亘于冀州东部的孙权、臧霸之军。
汉家政权的庞大动员能力,到这时候才一点点地释放出来。在雍州、凉州、益州、荆州、交州、江州的广阔土地上,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将士、一排排装运军资粮秣的车辆沿着长龙般的道路不断向北,。
凭借武力的支撑,一群群身披官袍、腰悬长剑、骑乘健马的官吏也从后方抽调出来,成建制地填充入星罗棋布的城池和聚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地方秩序,重塑汉家政权。
许多想要乘机控制基层政权,夯实宗族在地方影响力的人物,大量被这些调入的官吏挤压或驱逐出来,一时间地方暴乱此起彼伏。但这些官吏许多都是武人出身,虽然未必谙熟律法制度,却多有刚健敢断的勇气,于是诸多暴乱旋起旋灭,反倒是不少豪族被抓住了由头,惨遭灭门。
汉军抓紧时间巩固大河以南的时候,孙权、臧霸两军本也想抓住时机,在曹魏的遗体上瓜分利益。
怎奈,六月正是河北多雨季节,此时暴雨频降,道路泥泞难行,在舆图上不起眼的小河,实际上竟会变成咆哮巨龙,仿佛天堑。
邺城的曹魏百官个个呆若木鸡,什么都没有做,而孙权臧霸两军偏偏进退不得。又因为汉军声势太大,将校们多乏士气,自上而下都深感前途渺茫。
到了七月上旬,汉军兵分六路,同时渡过黄河,深入河北。
臧霸部下猛将尹卢以精兵万人攻袭雷远所部。平南将军郭竟击破之,枭尹卢之首。随同雷远所部行动的陆议遂单骑前往臧霸营中,陈说局势,劝说臧霸罢兵。
臧霸深思数日,自领二子臧艾、臧舜拜见雷远。雷远与语大悦,多遣部兵,护送臧霸入长安,皇帝以臧霸为持金吾,咨以军机要务。
臧霸之军既散,孙权丧胆,遂提兵急走,只十五日便回襄平。雷远提兵徐徐在后,至幽州,护鲜卑校尉牵招举幽州诸郡而降。
在雷远进入幽州的同时,太子刘禅、丞相诸葛亮领兵进入邺城,方欲排布政事,北疆传来急报:阎行与泄归泥携手,攻杀了西部鲜卑单于步度根,勾结实力雄厚的中部鲜卑单于轲比能,以十数万众寇钞并州,杀略吏民,兵锋及于并州的西河、新兴、太原、雁门,冀州的中山、常山等郡国。
邺城内外震动,皆曰国家大事未定,不可轻敌,或以优抚为上。而诸葛亮对此恍若无闻,处置政务如常。
至九月,又有战报传来,报说鲜卑已遭击退。
原来就在中原各地汉军大举的同时,早有一支精锐人马提前出发。这一支兵,由庞德、马岱、魏延三人带领。三人都是汉军著名的猛将,而麾下一共只有万骑,全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凉州汉羌勇士,每人另携副马两匹,弓刀粮秣也都充足。
他们由长安直接向北行千余里,经上郡、朔方故地,穿越大漠,再转向东面,直入云中,迫近鲜卑王庭所在。一万铁骑沿途焚烧草场、杀戮散居的鲜卑牧民,在浩瀚苍茫天地之间肆意横行。
轲比能闻讯大惊,不顾阎行等人的劝阻,急领兵翻山越岭,三日三夜奔回草原。庞德等人于半途截击,两军在汉时的定襄城故地交战。鏖战两个时辰,魏延领敢死之士突击轲比能本阵,一箭射死轲比能女婿郁筑革建;庞德、马岱又于两翼猛攻,至午后便成摧枯拉朽之势。
轲比能原为小种鲜卑,因其勇健和断法平端,被各部推以为大人。此时战阵不利,鲜卑大人置鞬、落罗、日律、宴荔游引众先走,轲比能部下锁奴战死,仅以身免。
随后汉军各部持续向北,推进至北疆各处要隘。到了这一年年末,在并州辗转作战许久的庞德、马岱和魏延三人得到诏令,要他们自代郡入塞,去往幽州涿郡。
因为河北、中原已经安定,而皇帝也由长安出发,经雒阳、邺城,到了涿郡。
三人不敢怠慢,领着从骑数十人和俘虏的鲜卑酋长、渠帅数人,立即启程。到了涿县以西,出面迎接他们的有两人。
一人是骠骑将军雷远。另一人满面笑容,是原任曹魏抚军大将军、给事中,如今随侍皇帝身边,尚无正式职务的司马懿。
马岱是雷远的老部下了。两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说。魏延更是雷远在荆州时候的旧相识,两人认得的时候,魏延还是皇帝的部曲小将。两人为雷远引见了庞德,互道久仰。司马懿也是个言辞便利之人,与诸将谈笑,顺顺当当。
一行人谈笑过后,继续往涿县去。
马岱是个机敏的,却发现雷远的眉头隐有忧色。他低声问道:“续之,莫非有什么心事?”
“伯瞻应该知道,陛下此前另有诏书,使大将军和车骑将军并来涿县。”
马岱点了点头。大将军关羽和车骑将军张飞两位,都是威望高到无以复加的重将,此前诸军北伐,二将分别坐镇成都和关中,并不轻动。知道这时候天下大局完全底定,皇帝才召他们。
想到这里,马岱忽然又想到,此前荆襄战中,关羽强突敌阵,杀敌无数;但因战争中精力损耗太过剧烈,此后数年,身体始终虚弱。他瞬间吃了一惊:“难道说……”
雷远稍稍勒马,叹了口气:“大将军自成都启程,经长安,至河东,与家乡故旧相会以后,便一病不起。据说,现在已经无法承受车马颠簸啦!”
马岱与雷远并辔缓行,沉默半晌:“终究天下已定,汉室重兴,大将军的心愿得偿,一代人终将离开,以后又会有另一代人肩负起责任。”
雷远微微颔首。
想到关羽的病体,他有些沉痛,却没有遗憾。因为雷远的到来,岂止关羽,此世间无数人的命运,都已经与雷远所熟悉的那一世完全不同了。
雷远来到此世,最初所想的,只是在乱世中保全自家的性命而已;后来他的实力、眼界和自信都不断提升,于是越来越少考虑个人安危,而关注吾土吾民之安危,斯人斯邦之未来。
可令他遗憾的是,后世的经历终究不能让他变成一个政治上的伟人。这一路走来,“为有牺牲多壮志”是有的,“敢教日月换新天”却不敢说。他也终究没有勇气、没有信心去大刀阔斧地改变这个世界。
现在看来,成果便是如此了,
数十年战乱带给百姓的苦难,毫无疑问已经结束了。百年之后那更为可怕的年代,那神州陆沉、遍地腥膻的年代会不会来?雷远只能猜测:应当不会吧?多半是不会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旧日的英雄难免逝去,而以后的天下,自然有新时代的英雄人物来承担。雷远庆幸自己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还记得另一段历史上的很多事,于是,便能够做很多事情。
这时候,前头司马懿不知说了什么笑话,引得庞德和魏延一起大笑。不得不承认,这位司马仲达,真是一个极具才能和个人魅力的妙人;其翻覆的手段,也着实令人佩服。
雷远凝视着他的身影,深深吸了口气。他抬起手,按住了腰间的长剑。这是随他多年的长剑,不知诛杀了多少敌人。锋刃无需出鞘,便有森寒之气氤氲。而雷远的面色,也随之渐渐深沉。
“伯瞻。我有一件小事,想请你帮忙。”雷远轻声道。
马岱肃然应道:“续之请讲。”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安静
涿郡是边疆贫苦之地,涿县虽为郡治,也不见得多么繁华。数十年战乱之后,更是民生凋敝,纵谈不上十室九空,也差不多了。刘备一路行来,见到路边成群簇拥跪伏的人,竟然一个也不认识。
刘备仔细地看眼前院落,眼神有些茫然。
他此行所见,涿县各里坊皆破败异常。一些隐约还有印象的宅院俱都不存,只剩下沟渠石垒的遗迹,而在遗迹上新建的房屋,也多是土屋和篱笆墙。唯独眼前的这个院落,却青砖黛瓦,飞檐翘角,满眼的阔气,装饰的也很华丽。
任谁来看,都会以为是高门贵胄所居,主人至少也是本郡的殷实大户。不过,从墙头上夯土层叠的痕迹来看,这屋子又分明没落成多久,门槛都是崭新的,刷着光亮的油漆,看不到一点灰尘。
那是新建的,从动工到完工,也不知道用了一个月,还是十天?
这是何必?刘备忍不住皱了眉。
他不愿因此苛责地方官员,直接推门入院。
院中一道道的光影扶疏,空气中细小的纤尘在无数光柱中上下翻飞。刘备顺着光柱抬眼,便看到记忆中那株大桑树还在。
似乎没有印象中那般高大了,或许是因为快到冬季,树叶开始凋零的缘故。不过,那枝干还是原来的样子,最下头的一道横枝,还是五十年前我习武时悬挂重物,结果生生拽歪的。
涿县的秋冬,比下邳、新野、公安、成都那些地方要冷得多了,刘备从车驾下来没走多远,就觉得脖梗子里飕飕地发凉。不过,涿县的空气很干燥,只要不直接对着风就行。刘备在陌生的院落里走了半圈,找了处避风的廊下,扶着柱子,慢慢坐下来。
随他前来幽州的文武众臣,此时陪同的有不少,但谁也没有敢进院子里,也没人打扰刘备。只在院门处簇拥着,一个个地笑着。
刘备微微眯上眼。下午的阳光晒在他的身上,没带来多少暖意,但就是让人舒服。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除了外头的车马移动,偶尔有些响声,几乎没有其它半点声息。
天空是湛蓝的,云是洁白的,时不时有飞鸟掠过。
那天空、云和飞鸟,都是那么熟悉,和刘备少年时见过的一模一样。那些记忆已经很久远,远得刘备以为自己都忘记了,不过这时候,那些深藏在心里的记忆全都回来了。
父亲、母亲、爱抱怨的叔父刘子敬、慷慨大方的叔父刘元起、满嘴胡说八道的简宪和,还有那些陆陆续续依附自己的涿县少年豪侠们。刘备记得,有一天,他们全都聚在这个院落里,笑得很开心。
为了什么事呢?
好像是云长杀了人,携家带口地流亡到涿县。我见他英雄非凡,于是招待了他,为他安排下处,还请他喝酒。
那一天里,大家喝着酒谈天说地,特别愉快。可究竟谈了什么,真记不住了。那些细节,全都磨灭在了漫长的人生路上,被数十年的风刀霜剑削去了。刘备自己,都已经满头白发。
刘备陷入回忆中,过了许久许久。
恍惚间,他看见关羽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而在关羽身边的,还有士元、孝直、宪和、子仲、公祐……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人。他们簇拥在院落里,高高兴兴地喝着酒,宪和还在打着拍子唱歌。
刘备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想挽住这些人影,却什么也没抓到。
蓦然有人从院门大步入来,吓了他一跳。
刘备猛回神,定睛去看,原来是诸葛亮来了。
“孔明,我刚才大概是睡着了,做梦呢。”刘备自失一笑,撑着地面想站起身。但因为坐得久了,寒气沁入腿脚,一时间完全发不出力,关节处痛得像是针扎那样。
他猛一个踉跄,诸葛亮连忙抢前几步,扶住刘备:“陛下,出了桩事。”
刘备悚然一惊,立即挺直腰杆:“何事?”
诸葛亮轻声道:“今日早晨,续之邀请仲达,同去迎接庞德、马岱和魏延三将。与三将一起来到涿县的,还有被俘虏的鲜卑大酋日律推演等人……这些人,是预备带到雒阳献俘仪式上所用的。”
刘备点了点头:“这些人出了问题?”
“庞德等人翻山越岭而来,鲜卑人路上都还恭顺,故而庞德等人失了防备。就在午时一行人与续之、仲达相会的时候,那日律推演和几名同伴忽然暴起,意图劫持人质,趁机逃亡。”
刘备略提高嗓音:“人质是谁?”
“是仲达……”诸葛亮叹了口气:“仲达被劫持之后,续之和令明立即分遣人手四面包围。而马岱和魏延都意图去援救,仲达本人也连声喝嚷,声称我是汉家重臣,谁敢杀我。不料那些鲜卑人眼看没有机会脱身,竟……咳咳,竟真的杀死了仲达!”
“他们哪里来的刀剑武器?哪里来的动手的胆量?”刘备立即又问。
诸葛亮只能继续叹气:“鲜卑人实在凶悍异常,他们是用偷藏的碎石磨断绳索,然后大约是以为到了涿县将死,于是赤手空地拳绝望发难吧。仲达便是被那日律推演拧断了脖子,伯瞻将他抢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筋骨俱碎,早都没有呼吸了。”
“这……”
“庞德、马岱和魏延几个,都赶紧写了请罪的表文。”诸葛亮从袍袖里取出文书:“陛下要不要……”
这样的情形,难免让刘备不快。但他正想起那些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伙伴们,与他们相比,司马懿毕竟只是一个新进的外臣而已。刘备的感情是丰富了点,但还不至于多到施加在司马懿身上。
何况,邺城中还有那些隐隐约约的传闻呢?
这样的人物,才具虽然过人,却未必值得信赖。如果说早些年,刘备还需要一些人来装点门面,借重他们在政务、律法、教化等方面的能力,现在已经不那么需要了。
汉家自有法度,也自有拔擢人才的途径。
只是,仲达新投不久,却遭此横祸,说不定会引起人情恐慌,或者有人宣扬汉家皇帝有兔死狗烹之意。
刘备挥了挥手:“我不看了,这三位也料不到此等事,就罚俸入赎吧。具体怎么处置,劳烦孔明权衡一下。对于仲达,厚葬、追谥、赐爵,务必隆重些。”
说到这里,刘备完全没了怀旧的兴致。
他整了整袍服,对诸葛亮道:“孔明,你随我来……再遣人把续之也唤来。天下方定,千头万绪,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你们呢。”
他在诸葛亮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出门去。
侍从们小心翼翼地将院门阖拢,院落重又安静无声。
(全书完)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友人
建兴四年,冬至。
长安。
未央宫东阙以外,丞相府。
冬至的时候,百官绝事不听政,原本喧嚣热闹的长安城顿时显得有些冷清。各处官署门口值守的士卒还在,却少了往日川流不息的办事官吏。
唯独丞相府是个例外。哪怕丞相诸葛亮并不常驻在长安,也是一样。
这几年来,丞相诸葛亮往返于雒阳、长安两地处置公务。他在雒阳也有一座丞相府,作为处置政务的临时中枢。这是先帝在遗诏中专门明确的。
当年曹魏瓦解的速度实在太快,一年之内,汉军的旗帜虽然已经遍布疆域,可曹魏的庞大政务体系犹在,依附于曹魏的无数官员犹在,因为曹魏的纵容而愈发盘根错节的无数地方豪强大姓仍在。
由此一来,汉家的疆域虽然几乎恢复到了极盛时,可实际上,朝廷政令在关东数州上百郡国始终难以通畅。朝廷派出的大批吏员用尽手段,也难以彻底控制住辖区内的士族豪强,反而因此生出许多事端。
去年初,朝廷开始推进度田,尤其着重清查河北、中原等地的田亩、户口,搜检隐匿人丁,限制地方大姓控制依附农民的数量。此举不啻于挖掘各地强宗豪族的根基,度田政策施行之初,便引起了不少地方的躁动。
丞相立即召回负责度田的几名相关官员,告诫他们治政当以仁德柔抚,岂能妄作威刑镇压?
这件事发生在雒阳的丞相府,很快又被传到各地。于是无数人心中大喜,立即推波助澜。原本还勉强维持局面的地方都发生了骚动,原本骚动的地方,进而激化成了叛乱。
一时间,各地群盗蜂起,有的打着拥曹的旗号攻略郡县,有的自立名目聚啸山林,也有的纯为流寇,纵横劫掠。乱事瞬间波及兖、豫、青、徐、冀、并六州。
孰料这场叛乱扩散的虽然快,汉家朝廷平乱的速度更快。就在当月,镇守各地的汉军大举出动,只用了不到四十天,就如汤沃雪的剿平了叛乱。
而在叛乱被平定之后,大规模的清算毫不留情地到来。
寻常盗匪,大都罚为刑徒,遣往各地的铁官、工场处以劳役;而主导叛乱的首领人物不仅皆遭斩首,连带着与其有婚娅、亲属关系的地方豪族,大都被连根拔起,阖族迁徙到它郡,重新赋田受禀。
更有大批被认定为包庇、纵容判断的地方官吏被免官禁锢在家。虽说这批人日后迟早会有复叙的机会,但两三年里,对基层政务的影响力必定被压到最低了。
当然,所谓清算,乃是地方上无知之人的胡乱指称。大汉治政以公平,从来没有清算这种操作,只不过由丞相亲自负责,对六州的官吏进行完整而细密的考课、诛赏、选举、任用。
古语云,欲致鱼者先通水,欲致鸟者先树木,欲致良政而先整顿吏治,此乃自然之理也。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各地的叛乱都彻底剿平,地方上的政务也渐渐梳理通畅。原本在雒阳承令办事的许多丞相府僚属、尚书台官员陆陆续续都折返长安。冬至的几天,恰好被他们用来安顿。
官署免费供给的住处不一定让人满意,何况很多人还得额外安顿亲眷、族人、宾客。那就至少得租赁个像样的院落才行。
这事情不那么容易办,因为还有许多从成都陆续迁来长安的官员,也在这几天忙着租赁宅院。有时候一处宅院被两名官员同时看中了,难免就掀起价格战,虽令人长叹居大不易,倒也有趣。
早几个月前,长安城里的气氛要严肃些,官员们未必有这个心思。皆因某些嗅觉敏锐的官员,因为关东事平,反而生出些别的担心。
毕竟皇帝渐渐成年,他虽然性格宽厚,却不是完全没有主意。此前数年,丞相常驻雒阳全权负责关东政务,如今折返回长安……他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是否一如往常?宫中与府中的协调,会不会出问题?
好在冬至当日,朝廷举办贺冬仪式,皇帝与丞相谈笑甚欢,绝无隔阂。
到了冬至的第二天,皇帝还亲自去往丞相府拜访,在丞相面前表演了剑术,又陪着丞相钓鱼和下棋,直到晚间还流连忘返。
据说,侍中董允冷着脸劝了皇帝好几回,反而是丞相出面求情。看来这位相父不仅是严父,也是慈父。
听说了这情形后,所有人都喜笑颜开,完全放了心。有些聪明人原本稍稍减少了去往丞相府的频率,这会儿连忙继续凑过去奉承。
诸葛亮是闲不住的,在府中接待了皇帝以后,第二天便离开长安,启程去北地郡的泥阳、富平一带巡视军屯。但留府长史蒋琬和全套的班子一个不缺地留驻长安,中枢政务仍在此中运作。
丞相权倾朝野,其属吏也各掌职权,总有人会登门拜访。何况许多人既要办事,也想阿谀……就算见不到丞相,能在蒋公琰面前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不过,相府有相府的规矩,公务上的流程更从来都一丝不苟。有正经公务的倒也罢了,那些只是寻个理由来拜谒的人,通常都等不到蒋琬的接见,很多时候会在相府冰冷的门房悻悻坐上一日,再无奈而走。这时候,如果哪位访客竟能被府中官吏直接迎入,难免就让人嫉恨。
“那是谁?”有人低声问。
“是个结巴!话都说不清楚!”有人适才试图搭话,却没什么结果,格外不满。
也有人聪明的,立即止住他们的胡言乱语:“都住嘴吧!那是东府来人,辅军将军邓范!”
大部分人立即噤口不言。
近年来,先帝遗留的老臣陆续凋零。而章武年间得赐宝剑的七位重臣,如今已经只剩下丞相诸葛亮和骠骑大将军雷远。
建兴初年,因为先帝病逝而引起的动荡,较之于这两年关东豪强的叛乱也不差了。但顷刻间,丞相控制住了中原、河北,而骠骑大将军稳住了益州局势。于是官吏们私底下盛传,枢府与东府素有默契,早就定下了瓜分皇帝权柄的计划。
当年骠骑将军驻在江陵,位于成都之东而权柄极大,故而文武官员暗地里都称雷远的骠骑大将军府为“东府”,将之与成都的“枢府”并称。
这几年里,雷远长期忙于边疆军政,很少参与中枢事务,他的驻地几经调整,也并不总在长安之东。不过,这个“东府”的名头一直沿用了下来,甚至有些官方文书也随手这么落笔了。
东府既然来人,便是个寻常小卒,也比在座这些官员加起来还重要些,更别说来的是骠骑大将军的得力部属邓范了。
当然,总会有人故作清高以邀名。门房里当即有人昂首冷笑道:“东府?我怎么不知大汉朝廷中有个东府?”
邓范虽然口吃,听力没有问题。他起身往相府内走的时候,这句话恰好落在耳朵里。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还与引路吏员攀谈几句:“蒋,蒋长史不在么?”
引路的官吏忙道:“长史今日有要事去了宫中,驸马都尉听闻将军来访,已经赶来相迎。”
“这如何敢当?”邓范稍稍加快了脚步。
绕过前后两进正堂,果然见到驸马都尉诸葛乔满面春风地出来。
两人携手而行,绕过百官朝会的殿堂,经一处圆洞门,直入相府后院,宾主登堂落座。
邓范代表雷远拜访丞相府不止一次两次了,诸葛乔接待过好几回,两人彼此有些交情。此时既然蒋琬不在场,两人便不谈正事,先叙私谊。
邓范端详着诸葛乔的面容,觉得气色尚好,只是双颊微微有些凹陷。他问道:“年初时我听,听说,伯松你在汉中转运粮秣,过于劳累以致重病。现在看来,似,似乎是痊愈了?”
“尚有些虚弱,不过已无大碍,无非吃些好的,补益元气。”诸葛乔微笑道:“这得多谢你邓大将军在朔方、上郡一带战胜攻取。否则战事迁延,益州的供给一天都不能停,我在那片穷山深谷里还不知要辗转多久,还不知要吃多大的苦头!”
邓范连连摇头:“哪里来的邓,邓大将军……”
正说到这里,堂外有个小童迈着短腿跑了过来,一迭连声地向着诸葛乔道:“兄长,鱼塘又结冰啦!我要抓鱼,你快帮我砸冰!”
小童身后原跟着几名仆妇,却不防他跑得这么快。这时候连忙上来,向诸葛乔告罪。
诸葛乔连道:“无妨,无妨。”
他挽着小童,柔声道:“此时兄长有客人,劳烦阿瞻稍等片刻,可好?”
小童想了想,一本正经地施礼答道:“兄长公事要紧,我可以等的。”
邓范不禁笑了起来。
“这,这便是丞相的幺儿么?实在可爱。”
“正是诸葛瞻。”诸葛乔将小童转过来,面对着邓范:“这位乃是为兄的友人,辅军将军邓士则。阿瞻,你且见过。”
诸葛瞻两个眼珠骨碌碌转着,看看邓范,行了一礼。
邓范看他像个小大人一般,于是端正地回礼。刚直起腰,诸葛瞻箭步跳到他跟前,吐气开声,挥拳打在他的膝盖上。
“我见过好几个将军啦!昨天我还见了费将军,这就是他教我的!你看这一手怎么样?”
诸葛乔大笑着将诸葛瞻拉了回来:“阿瞻不要失礼!”
邓范也笑。过了会儿才问:“费将军是哪位?
“是费文伟。”诸葛乔抱着诸葛瞻,苦笑道:“阿瞻的性子有点活泼。昨日带他见了费文伟,以示武人也须有雍容修养。”
费文伟便是费祎了。此君一向是文职,素称雅性谦素,但去年因为关东叛乱的关系,专门被诸葛亮调任中护军偏将军、丞相府参军,协助平叛过程中许多精细操作。诸葛乔让诸葛瞻见识这么一位“武人”,实在颇费心思。
于是邓范正色对诸葛瞻道:“费将军乃是名,名将。他教你的手段,自,自然十分厉害。”
诸葛乔实在听不下去,将诸葛瞻交给仆妇们,让她们先把孩儿带出去玩耍。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家人
又候了一阵,前院的吏员始终没说蒋琬回来,眼看天色都快暗了。
蒋琬初出仕时,乃是左将军府的普通僚属。在雷远领宗族投奔荆州的时候,被任命为乐乡县丞,是雷远在政务上的主要助手。雷远分遣年老或受伤退伍的士卒担任社、里两级吏员,再以授田军人为地方骨干的策略,便是在蒋琬手中完善,进而渐渐被广泛应用的。
后来蒋琬历任乐乡长、夷道令,在玄德公称王的时候,被调入中枢担任尚书郎,后来又出任尚书。可他在任上醉酒误事,导致先帝大怒,诸葛亮专门为蒋琬求情,称蒋琬是社稷之器,这才仅免官而已。
好在蒋琬从此改过,数年后做到了丞相府留府长史,并于去年就任抚军将军。
他和费祎两人,都在平叛过程中颇建功勋,故而官位虽不甚高,却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皇帝时常有事务咨询。
皇帝是个慢性子,问话悠然,想事情也慢;而蒋琬与丞相一般,都是有耐心的,愿意细细剖析解释。所以在宫中耽搁些时间,乃是常事。
诸葛乔和邓范继续闲聊,可诸葛瞻等不及了,连着跑来两次问:“兄长,我们能去砸冰了么?”
邓范看这孩子有趣,索性对诸葛乔道:“伯松,你我不必在,在此枯坐。一起去,去砸冰吧!”
诸葛乔哈哈大笑,让诸葛瞻谢过邓范,又牵着孩子的手出来。刚踏出房门,便有仆妇们簇拥过来,给诸葛瞻加上一件厚厚的小袍子。
诸葛乔的小院里有个池塘,角落里还有秋千、木马之类小孩儿的玩物,看来诸葛瞻是常来的。一行人站到池塘边上,邓范凑趣,从仆妇手里拈过一个木锤,蹲在铺着白沙的池塘边上,用力敲打冰面。敲了几下,水声哗哗大响,冰面碎裂,露出个窟窿来。
“多谢邓将军啦!”诸葛瞻先行礼如仪,然后才挥着手里的小网兜,往窟窿里探。一边探着,一边小声道:“小鱼快来!来吧!”
此时诸葛乔不放心,紧紧揪着孩子背心的衣物,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嘴里则连声道:“当心!当心脚下!”
邓范笑眯眯地蹲在在一旁,见二人兄弟情深,神情中渐渐有些感慨。
诸葛乔不愿冷落了邓范,哈哈笑了两声,解释道:“父亲是年过四旬得一幼子的老夫,我则是年长许多的兄长……家中对阿瞻难免宠爱些。”
过了好一会儿,邓范道:“伯,伯松,你来。有件事不妨提前告,告诉你。”
“何事?”
诸葛乔看邓范郑重,不敢怠慢。他将幼弟托给仆妇,转身从池塘边缘的斜坡上来:“士则请讲。”
邓范领着诸葛乔,走到稍稍远处,在一处廊下落座:“我这次来,来长安,随行之人里,有孙权遣,遣来面圣的使者。”
诸葛乔吃了一惊:“孙权的使者?”
数年前孙权夺取辽东,随即以辽东为基业,向高句骊、扶余、三韩等地扩张。早前朝中曾有提议,因为孙权占据了汉家的辽东、乐浪诸郡,又接纳朝廷收复幽州时逃亡的曹魏余孽,似乎意图不轨,应当遣使责问,并作征讨的准备。因为大汉复兴不久,内部事务千头万绪,此议遂被搁置。
之后数年,骠骑大将军雷远巡视各地边疆,全权负责边郡攻守战备。他在幽州时,督令诸将几次主动出击鲜卑。凭借迅猛的行动,汉军先后俘获鲜卑部众数以万计,战马十万匹,牛羊不计其数,使一度声势浩大的鲜卑种落离散,互相侵伐。
辽东孙氏政权本与鲜卑守望相助,此时不敢当雷远的虎威,主动退出大半个昌黎郡,将边境设置在医巫闾山以东。考虑到孙刘之间或敌或友的复杂关系,雷远也不为己甚。
之后两年朝廷忙着收拾河北、中原等地人心,更无暇顾忌这个边疆政权,朝堂上甚至很少有人提起。
却不曾想到,大汉没顾上孙氏政权,孙氏却主动遣人来了?
他们随着骠骑大将军的得力部属邓范同来,显然与雷远已作沟通,将有重要的信息报之朝廷。或许,是孙权决心降伏了?那倒是一桩大好事!那样一来,伯父诸葛瑾等人,也就重为汉朝臣子了,一家人便有团圆的可能!
诸葛乔想到这里,又问:“却不知使者是谁?”
“正使是孙,孙邵。副使有两人,一为辽西鲜卑大,大酋慕容木延;一为伯松你的兄长,诸葛恪。”
诸葛乔猛地起身,满脸喜色:“我的兄长来长安了?”
“是。”
此时池塘边的诸葛瞻约莫捕到了一条小鱼,格格地笑着。诸葛乔转过头去,看看自家幼弟。恍惚间,他想到了自己在阿瞻这个年纪的时候,兄长也是这般前前后后地陪伴照应,每天变着花样让幼弟高兴。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离开江东的家,离开兄长,也已经十多年。期间虽曾多次书信联系,可毕竟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诸葛乔忍不住抬起双手,揉了揉脸。
回过身来,他笑着向邓范恭敬行礼:“士则,多谢你。”
“不敢当。”邓范稍退开半步,然后道:“伯松,孙氏使者此,此来,确有要务。诸,诸事底定之前,不便与长安群臣私下往来。”
“我明白,我明白。”诸葛乔连连点头。
过了会儿,他忍不住又问:“使者们都安置在哪里?”
“本该安置在鸿胪寺的下,下属馆舍,但孙氏是藩属、是诸侯还,还是宾客,朝中始终未有定论。一行人摆,摆在鸿胪寺那边,恐怕多生事端。所以我将他们都安置在长,长乐宫北,北面的军营里。那里也有专门的驿置,会好好招待。”
诸葛乔自己便是禁军军官,对长安城里熟悉之极。立刻就知道邓范说的是哪一处驿置。他继续点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待再说什么,月洞门外有吏员匆匆来报:“蒋长史从宫中回来了。”
邓范便向诸葛乔告辞。
诸葛乔知道邓范公务繁忙,并不挽留,只是挽着邓范的胳膊,领他抄近道绕过诸曹吏舍。一直将他送到正厅侧面的长史办公之处,两人这才分手。
回到自家院落,诸葛瞻站在池塘边,撅着嘴,有些不高兴。
诸葛乔紧走几步,蹲在诸葛瞻的身旁,和气问道:“阿瞻何事不快?”
“刚才我抓住一条很好看的小鱼,想给兄长看,可你却走开了。没有兄长陪伴,我高兴不起来。”诸葛瞻一本正经地道。
诸葛乔的眼角有些湿润。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我在呢,怎么会走开?阿瞻抓的鱼在哪里?让我看看,高兴一下!”
“兄长分明是走开了,而且你不高兴!”诸葛瞻走到诸葛乔身边,仰着脸道:“那个邓将军是坏人吧?刚才他说话的时候,你就哭了!你现在还哭!”
诸葛乔把诸葛瞻抱了起来,嗓音有些发颤:“阿瞻,我没有不高兴。我的兄长来长安啦,我很高兴,所以才会如此。”
诸葛瞻用袖子擦擦兄长的眼角:“那,兄长的兄长也可以陪我玩吗?”
“当然啦。我的兄长可厉害了,他会做很多新鲜的玩意儿,你见到了就知道。”诸葛乔用鼻尖碰碰阿瞻的额头,将阿瞻抱得高些。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丞相府的东北方向,有火光在黄昏时深黯的天空乍隐乍现。
诸葛乔皱了皱眉头,唤过一名扈从:“去看看是哪里起火,出了什么事!”
那扈从立即奔出去了。
天寒多用火烛,容易失察起火,今年以来就有两三次了。长安城里十六都亭都配备专门负责灭火的人员,并及水缸、沙土等物,各部禁军也有参与灭火的责任。故而只要处置应对够快,并不至于酿成大灾。
可诸葛乔等了一会儿,却眼看星星点点的火光变得愈来愈强盛,还有浓密的黑烟如狰狞猛兽般升腾起来。诸葛乔凝视着起火的方向,忽然有种强烈的紧张,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没有头绪。
他让仆妇把诸葛瞻带回屋去,又令家中仆役们也都做好灭火的准备,然后拔足往外走。
走了没几步,撞见此前遣出的扈从。
“都尉,都尉!”那扈从狂奔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道:“听说,是长乐宫北面,军营里的驿置忽然失火!火势极大!蔓延极快!”
长乐宫北面,军营里的驿置!
诸葛乔只觉得脑海中嗡地一声大响,浑身仿佛坠入冰窟般冷。他顾不上再听那扈从禀报,只厉声喝道:“备马!备马!”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失踪
诸葛乔不管不顾地策马疾驰,沿着章台街向北。沿途街道上,无论行人还是车马都纷纷避让。
待到诸葛乔经过武库,转入横贯驰道向东的时候,一队持金吾下属的巡街士卒已在道路上排开拒马隔断。有好些奔来打探之人,都被拒马拦在了外头。有几人自报身份,意图越过,都被毫不客气地驱赶出去。
只有被附近街亭吏员召集来的人能够陆续入内。那些都是负责消防灭火的人手,随身带着准备盛水的木桶、皮袋、装土的布袋等物,一队队地进入拒马之后。
在他们的身后,长安营驻地方向的火焰依旧升腾。那可真是一场大火!
大概是因为有人取水灭火的缘故,黑烟比刚才更加浓烈,带着焦末味道的烟尘随风漂浮,使得方圆里许都弥漫着呛人的气息。
这种火烧火燎的气息贯入诸葛乔的肺部,愈发使他焦躁不安。他迫切地关注自家兄长的安危,想要不顾一切地进入火场去探看。
但他此刻并不当值。因为来得急了,也没带驸马都尉的腰牌符信,若强闯关卡,就算成功了,也难免给外人留下仗势欺人的印象,日后被父亲晓得了,必遭痛责。
正踟躇间,后头有羽林营服色的一队骑士催马而来,领头一人乃是汉阳人刘樾。此君乃是姜维的同乡,原先诸葛乔任羽林监时的旧部。诸葛乔立即策马过去,拱了拱手。
一起上过战场的同袍自有默契,他还没有说话,刘樾便明白了。当即向旁勒马,使诸葛乔与自己并辔而行。
守在拒马后头的军官喝问:“来者何人?”
骑士首领举起符信:“羽林营刘樾,奉命探查火势,回报建章宫中。”
那军官是个精细的,转而又看身着便服的诸葛乔:“这又是……?”
诸葛乔微微欠身:“驸马都尉诸葛乔,同行探查火势。”
军官令人将拒马搬开一截,骑士们纷纷挥鞭,快速通过。
先帝逝世以后,一方面按照先帝遗诏,军政权柄集中于丞相府,另一方面皇帝本身也要保有基本的权柄。因此,汉家中枢的军事制度经过多次变动和细化。
在眼下,独立于丞相府外的卫将军、光禄勋、执金吾等重臣,都有军权。而各人的权柄,又多有交叉重叠。
大体上,卫将军、司隶校尉黄权总领宫殿门户宿卫,下属有公车司马和各处值殿卫士;光禄勋、后将军李严带领羽林、虎贲两营,负责管理谒者、郎官;执金吾、前将军关平统领五校五营,兼管长安城的日常警戒和水火灾应对。
这三位重臣和中都护赵云,同时也是当年先帝向丞相、骠骑将军、车骑将军托孤时的见证。
后来张车骑病故,中都护赵云年纪老迈渐不理事。丞相在内,骠骑在外的军政格局下,这三位重臣的地位便日趋提升。
不过这三位重臣彼此并不亲密,而且黄权和关平各有兼职,所以平时在皇帝跟前走动较频繁的,乃是李严。
都城既有火警,宫中派出光禄勋下属羽林营的将士询问,再配以日常随同皇帝的驸马都尉,也是理所当然。
诸葛乔和刘樾沿着宽阔的驰道直行。愈往前,愈觉烟雾弥漫,灰白色或黑色的碎屑被火势带到空中,再飘散下来,以至于周边的坊墙、街道还有树木都看不清楚。
这样的烟雾,人走在里头,不停的咳嗽,马匹也都不安起来。一行人将马匹交托给维持现场的吏员,步行继续向前,穿过浓烟,才见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半个军营。
凑近了看,火势不再是单独的火柱,倒像是一道蜿蜒绵亘的火墙,慢慢地往四周推散。
火墙的墙体呈现出像血一样的红色,从下方照亮了空中的烟云,而烟云的反光,又照亮了许许多多像蚂蚁一样奔忙在火场周围,忙着救火的人。
较外围的一批人,正忙着把军营边缘近火的房屋全都推倒,防止火势蔓延。有些士卒一面抱怨着,一面房屋里搬出尽量多的随身什物。
往火场核心处去,则数条队列从明渠方向延伸到军营。每条队列都由百余人组成,每人间隔数尺站着,把一桶桶从明渠里打起的水接力传入火场。
刘樾要带人探看周边救火的人手安排情况,便向诸葛乔拱手告辞。
诸葛乔一个人沿着队列继续走,一直走到没法再往前。在他止步之处,倒塌的建筑阻遏了道路,而火焰在前方和左右两方同时翻卷着,燎得他满脸生痛,皮肤几欲起泡皲裂。
十几名用水浇湿衣袍吏员就在诸葛乔身边,正大声吼叫用力,把后方传来的水挥泼进吞吐火舌的建筑里。
诸葛乔看看这些人,想找到具体负责救火事宜的官员询问,可一时间谁理会他?好几人从他身边匆匆跑过,谁也不响应他的问话,诸葛乔也不敢拦阻。
总算看到一名地位较高的年轻官员骂骂咧咧退回来,用力擦着脸上的黑灰。诸葛乔奔过去待要询问,那人随手接过一桶水,不管不顾地往诸葛乔身上浇了个透心凉。
“身上不浇水就来,不知死活的吗?”那年轻官员喝骂着,把诸葛乔推进传递水桶的队列里:“别东张西望的了,快往前头递水!”
诸葛乔刚一愣神,后头就有装水的大木桶传过来,而更前头的人已经在催促。诸葛乔顾不得说什么,一咬牙,接过水桶,往前传去。
可能是因为少年时在益州水土不服的缘故,诸葛乔的身体不是很好。之前在羽林监任上,就因为训练严苛的关系生过一次重病,但他不愿使父亲的名誉有损,坚持到了章武五年那场大战之后,才提出转任文职。
今年初他在汉中督运粮秣时,再度生病,一度卧床不起。最近数月,他顶着驸马都尉的名头,其实一直在家里休养,并没有实际就任。
这会儿忽然被推进了救火的队伍,他竭尽全力地跟着其他人的节奏,可没过多久,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骨头愈来愈酸,两条臂膀和腰背更像是被千万根针扎过,痛得难以承受。
他勉力又坚持了一阵,又因为火场周边憋闷异常,忽然间头晕目眩,一下子瘫倒在地。
那名从火场深处出来的年轻官员刚喘过一口气,这时赶紧上来,揪着诸葛乔的领子,将他拉扯到距离火场稍远处,透点凉气。
一边扯着诸葛乔,他一边叫嚷着,指挥其他人填补空缺。这会儿后头调度来的物资充裕,有十四五辆装满水囊的大车推到近前。数十人一齐奋力,把水囊密集投进火里。
此举果然有用,这一片的火势瞬间就被压下去,一口气退回了数十步。
“好!好!”年轻官员和身边许多人同声喝彩,立刻叫人往后头去,催促更多的大车来装运水囊。
忙了好一阵子,总算见到了压住火势的可能,他这才缓过口气,低下头看看从几乎晕厥状态稍稍恢复的诸葛乔。
“嗯?伯松?怎么是你?你来此做甚?”他吃了一惊。
诸葛乔也呼呼地喘着气,仰着脸往上,看不清楚。
他按住地面,勉强起身,这才认出年轻官员是谁。长安城里的年轻人们,大抵都是彼此认识的,比如眼前这人,也是诸葛乔的熟人,只不过适才两人俱都忙乱,谁也没注意。
此人乃是黄权的重要下属,长乐卫尉李丰李永兴。而李丰之父便是光禄勋李严。
看样子,因为此处驿置和军营接近长乐宫的缘故,起火的时候,李丰最早作出反应,所以直接在火场最前沿接过了指挥权。
他这个长乐卫尉秩只千石,却是直接维护宫禁安全的清要之职,地位甚高。有他在场,其余人等自然遵循他的命令。
诸葛乔问道:“永兴,火势如何?火场中情形如何?”
李丰叹了口气,盘算着道:“这场火起得猛烈。最初起火的馆驿已经被烧成了白地,旁边军营被烧了一半。好在军营靠近明渠,灭火容易。而且冬至前正逢将士们十二更下,留在营里的士卒数量不多,绝大部分都逃散出来了……”
李丰后面的话,诸葛乔完全没有注意,他猛地抓住李丰的手臂,喘息着问:“馆驿被烧成了白地?那馆驿里的人呢?”
“馆驿里的人?”李丰反问了一句,不经意地摇了摇头:“这处馆驿是军中所用,我不知道里头有谁。或许其中有人逃离吧?适才我已经下令,将火场中逃出之人姑且安置在建阳里……”
诸葛乔顾不得与李丰再说,拔脚就走。
周身湿透的衣袍这会儿被冷风一吹,就像一个冰壳罩在身体上。但他也顾不得这些,只一溜小跑地绕过成片被拆毁的建筑,奔到火场西北面的建阳里。
正要入内搜索自家兄长,却见蒋琬和邓范两人就站在里坊一侧。
诸葛乔心脏仿佛不受控制地大跳,他踉跄着过去,揪着蒋琬的胸口嘶声问道:“公琰,我兄长怎么样了?”
“仔细搜过了,逃出来的人里,没有孙权所遣使者。”蒋琬慢慢地道。
也就是说,使者一行人,包括兄长诸葛恪在内,很可能已经被烧死在这场大火中了。
诸葛乔眼前发黑,连忙扶住坊墙,勉强站定脚跟。
蒋琬和邓范对视一眼,俱都默然不语,像是在等待什么消息。过了会儿,一名黑袍吏员匆匆赶到两人面前,沉声道:“蒋长史,邓将军,已经仔细查问过了。”
“结果如何?”
“起火的时候,孙登也在馆舍里……他也不见踪影。”
蒋琬这几年在养气上头颇下工夫,平日里城府甚深,喜怒不形于颜色。可此时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额头上的青筋不住跳动,显然已经惊怒交加。而邓范脸色发黑,手掌用力按着腰间刀柄,好像恨不得砍些什么,以发泄心头的怒气。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操纵
孙登是孙权的长子。多年前孙曹合流的时候,孙权将这个长子安置在邺城当做人质。后来四海一统,孙登被迁往长安居住,虽然身边照旧有人监察,但因为是孙太后族人,颇受优待。
孙登有爱人好善之称,又长于文章鉴识,得朝中文武赏识,与许多官员亲近。近年还曾出任六百石、千石的职位,所在皆有治绩。
时人都觉得,孙登继业之日,便是辽东重归大汉版藉之时。
可藉着这一场火,孙登竟然失踪了?连带着孙氏派来长安的使者们,也都不见踪迹?
难道说,江东使者来到长安,就是为了接应孙登脱身,从而解除朝廷中枢对孙氏的牵制?而孙权这厮,又生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图谋?
过去这些年,孙氏政权在荆州、江淮、辽东各地惯用诡诈手段,屡次得手。而眼前这场火、乃至孙登等人在火场中的下落不明,落在有心人眼里,也像极了孙氏的一贯作风,难免蒋琬生出疑心。
本来辽东只是边鄙之地,孙权虽然以此为基业,在三韩、扶余、沃沮、高句骊等地闹出不小声势;可无论如何,实力都无法与大汉相比。何况朝廷在幽州屯驻精兵强将,去年以来,更得骠骑将军雷远本人常驻蓟城,万无一失。
问题是,从去年初开始,绵延河北、中原六州的乱局毕竟刚刚结束,天知道还有多少心怀怨恨之人,只是迫于朝廷威势,不得不屈服;更不知道还有多少被打散的豪强宾客散在山林水泽之间。
大汉重兴以来,治国以宽简,与民休息;而关乎安置民屯、兴修水利、修建道路城池等方面的开销又少不得,故而朝廷时常入不敷出。此前丞相诸葛亮亲驻雒阳应付乱局,务求诸事精细缜密,以至于夙兴夜寐,实在也是朝廷家底单薄,容不得大手大脚的缘故。
一旦幽州生乱,必然会被河北中原的不轨之徒视为可趁之机,说不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生连绵动荡。而以朝廷捉襟见肘的财政情况,只怕未必能如上一次那般安稳压制了。
诸多念头在蒋琬心中一闪而过,他心中焦躁,却立即打起精神,传令召集各个衙门派到火场行事的、有足够权限的军官、大吏。
这些人分散在火场周围,闻听蒋琬急召,纷纷策马赶到。
蒋琬也不客套,直接将眼前情况坦然说了,随即分派任务:“京兆尹下属的诸位,再加派人手,每个亭部都要出人,十万火急灭火,敢有怠惰不进者严惩。”
“是。”
“执金吾、光禄勋下属士卒全都撤出前方,转至外围清场。从现在起,火场周围每一处道路都要有人看守,每一段坊墙都要有人巡逻。没有我的同意,不许任何人进出。火场中若有生者,全都集中到此地来。至于城门校尉,给我盯紧了十二门,其它诸事都不用管!”
“遵命。”
“另外,招募敢死勇士进入火场,我要立即知道火场里、驿置里的情况!务必尽快确定营地里将士们的安危!确定孙氏使者和孙登究竟在不在里面,死生如何!”
诸葛乔振声道:“我可以去!”
邓范咬牙:“我,我也去!”
蒋琬瞥了诸葛乔一眼,再向邓范摇摇头:“伯松和士则就在这里等着!从现在开始,火场中出来的每一个人,每一具尸体,你两人都要看过。如果孙登或者孙氏的使者、随从在里面,你们要认出来!”
邓范陪着孙氏使者从幽州一路而来,上上下下都很熟悉。诸葛乔和孙登见过好几次,反倒是与自家兄长多年不见,相貌如何的记忆都模糊了。但蒋琬如此严肃要求,两人也只得应是。
蒋琬继续分派诸多任务,待到许多官吏离去,还在场的,只剩下了刚从火场里头退出来的长乐卫尉李丰。
“至于长乐卫尉……”蒋琬凝视了他一会儿:“你也不必忙着救火了,立即回长乐宫去,盯紧了宫禁内外!我会让费祎带人来帮你!”
饶是满脸烟尘灰土遮掩,李丰的脸色也是一变,过了会儿才沉声道:“我立即去!”
李丰急步离开,蒋琬回身,便见诸葛乔满脸惊骇模样。他紧走几步,站到诸葛乔的身边,略压低些声音:“不得不防!”、
诸葛乔长叹一声。
他既焦心,又疲惫,脑海里同样也是无数念头飞快盘旋,却一时不想说话。左右看看,见有一驾轮毂损坏的大车停在里坊边,于是他索性在那里坐下。
邓范站在诸葛乔身边,待蒋琬继续去指挥忙碌,这才问道:“长,长乐宫?”
“长乐宫是太后的居所。”
诸葛乔简单解释了一句,邓范眼神一凛,微微颔首,便不再多言。
长安城周会六十余里,城内虽然号称八街九陌一百六十巷里,但大部分空间都被建章、长乐、未央等多座宫殿和一系列的附属宫殿群占据。再扣除高官贵胄居住的北阙高第一带,实际用于军队驻扎、百姓居住的区域并不很大,大体集中在长乐宫以北。
待到数十年乱世,城中邑居散逸、诸多宫室夷漫涤荡。近几年来朝廷财政稍稍富裕,京兆尹着手修缮这片荒废区域,重新建设里坊。不过工程进行的很慢,唯独靠近长乐宫的黄棘、宣明两个里坊,因为预定作为新设的长安营驻地,早早就修复完毕并且启用。
而这处军营南面,隔着明渠,就是长乐宫。
火势突起之后,是长乐卫尉李丰最早发现,也是他通过明渠上的桥梁最早赶到军营,成了在前方指挥灭火的大员。按照常理,这自是功绩。
但问题在于,这件事情的发生,很可能与孙权有关。
而长乐宫是太后的居所,太后是孙权之妹。
太后与孙权不睦,兄妹两人绝少往来,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可长乐宫距离火场如此之近。就算太后本人无意,焉知她的身边人会否牵扯其中?
谨慎起见,火起时负责长乐宫门禁守卫的李丰,都难免嫌疑。所以蒋琬毫不迟疑地要求,由费祎出面,协助李丰盯禁宫禁内外。
而如果再想的多些,孙氏在大汉朝廷内部潜藏的力量未免太深,党羽也未免太多了。而他们的图谋必定更大,朝廷须得全力应对,不能有半点亲忽。
邓范和诸葛乔两人并肩坐在大车的车缘,看着前方火势渐渐熄灭,诸多人等依然四出奔忙。
诸葛乔浑身衣物湿透,坐了片刻便觉彻骨的寒意透进他的肌肤之内,浑身皮肤上乍起了无数个鸡皮疙瘩,脸色渐渐发青。
邓范劝了他几次,诸葛乔满心忧虑兄长,断然不肯离开现场。邓范只得作罢,另去寻了一件毡袍,又叫人拿火盆来取暖。
从火场里救出的人,此时按照蒋琬的要求,一一来到诸葛乔和邓范面前,让他两人辨认。两人瞪大了眼睛仔细看过,见到有脱身的士卒、有驿站里的仆役。两人仔仔细细挨个询问,可是说起驿站中那队旅人情形,说起驿站中的火势如何而起,竟谁也闹不明白。
再过片刻,蒋琬匆匆折返,脸色愈发难看。
诸葛乔快步迎上去:“如何?”
“火势起得很快,但在火场里烧死的只有三五人,未见孙氏使者折损在内。”
诸葛乔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想到,这便证实了兄长一行人确有图谋,于是心情更加微妙。
邓范抢上半步问道:“长,长,长安营驻军为,为何……”
他也有一肚子的问题,可这会儿心中焦躁,张嘴就舌头打结,竟说不清楚。
蒋琬知道他想问些什么,当下直接答道:“火起的时候,虎牙都尉张嶷带领士卒前往武库,领取当月的配给物资,这是正常流程,并无可疑。起火后他赶回营里,全力扑火救人,自家身受多处伤势,这会儿正在急救。”
邓范点了点头:“那么,外围设,设卡清场的将士可有收获?”
“火场外围东、西、北三面六个里坊全都封闭,一坊一坊地仔细搜过了,一无所获。设卡清场的将士严查十四处路口,明渠东西两端,沿水道搜监,也不曾见任何可疑情形。过去半个时辰里,离开此地的只有羽林营的刘樾一行……他们是受皇帝旨意,前来探看火势的。”
邓范“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诸葛乔也皱起了眉头。
这么说来,长乐宫便愈发可疑了。
“我现在就去求见执金吾关平,请他动用城中精干人手,暗中监控长乐宫;另外,也会连夜行文,促请丞相尽快回返。”蒋琬深深地叹了口气:“火场周边的搜检不会停,但那都是琐碎事……你们两位若无要务,且回去歇息吧!”
眼前的局面很清楚了,孙氏必有图谋,且有可能牵扯到当朝太后,而幽州边疆乃至河北、中原的局面都有可能因此丕变。
丞相将会立即回返长安,至迟明日,朝廷中枢就会作出相应的决断。但那不是东府的辅军将军和皇帝跟前的驸马都尉所能参予,两人留在这里,已然无用。
蒋琬已然忙到焦头烂额。他既这般说,邓范和诸葛乔唯有告辞离去。
两人都有心事,短短了数里路,走了许久。待到章台街,诸葛乔勒马往南面丞相府,而邓范则将沿着横贯驰道一直向西,去往位于北阙的骠骑大将军府。
邓范忽然勒马,唤了诸葛乔一声:“伯松!”
“何事?”
“不瞒伯松,孙权此番遣使,本是为了向中枢禀,禀报他的下一步安排,预备求得朝廷的册封。”
“册封?”
“从去年开始,孙氏的力量便已深入三韩,并打算继续渡,渡海东征,统合海中洲岛上的倭人百国。为此,他们提前兴建足以渡海的巨舟大,大船数百艘,并筹,筹备通译、向导、粮秣物资,这都是实实在在的投入,做不得假。我家将军在辽东、三韩也有耳目,一直以来都探查得清,清清楚楚。”
诸葛乔拨转马头:“也就是说……”
“孙权是个聪明人,当年曹刘尚,尚在对峙,他已经看出了汉家勃兴之势不可阻挡,故而弃了江东本据,直取辽东。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放弃了统一天下的大志,所求的,只,只是异域海外的王业。这是孙氏政权自上而下早,早就确定无疑的大政,根本不可能改变。”
邓范脸色严肃,而口气十分坚决,顿时让诸葛乔心头一震。
过去半个时辰,诸葛乔始终都在纠结,不明白自家兄长何必为了孙氏政权做到这种程度。
听得邓范这般说来,他立即顺着邓范的思路去想:“孙登在长安当着千石的郎官,有自家职务,并没有被拘押在牢里,朝廷也并不把他当做质子看待。孙氏若想要孙登回返,有明里暗里的手段可用,完全没必要派一队使者来掩护……”
“正,正是如此。”邓范连连点头。
诸葛乔身上一阵阵发冷,头脑却愈来愈清楚:“就算用得到这些使者……使者们安然回返,而孙登暗中潜藏于使者队伍,这才叫掩护。如今使者和孙登一起失踪,这是什么做法?本该力求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却办得这般声势惊人,唯恐朝廷不警惕,不戒备么?继续再想,就算孙氏有预先的万全布置,安排一个人与安排一队人的难度,岂可同日而语?这不是凭空给自家出难题么?”
这样想来,整桩事愈来愈古怪了。
邓范压低声音道:“所以,此事未必出于孙氏策,策动。背,背后,可能另有操纵之人?”
诸葛乔一迭连声问道:“是谁在操纵?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兄长……还有孙登和孙氏使者们,会在哪里?”
邓范瞠目结舌,摇了摇头。
诸葛乔自失一笑。邓范是常在边疆的武人,他对孙氏自然是了解的,可要他推断长安城里的情况,简直是问道于盲。而诸葛乔自己,又完全没有半点线索,根本无法继续推想。
此时天色已晚,夜空一片昏沉晦涩,像是一面巨大的铁幕,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两人立马道旁,脸色比天色更黑,头脑里一片混乱。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放火
再过片刻,有阵阵鼓声从来路传出,那是执金吾调派了更多将士,开始全面接管城中的搜查。纵横交错的道路上一片喧哗,精锐骑兵往来飞驰,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行人们。
行人们也都感觉到了有远比火灾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他们加快了脚步,但每过一个路口,都要被仔细盘查了。看来封锁的范围已经越过了军营周边六坊,而扩张到了大半个长安城,其引起的动荡,实为近年罕见。
孙登和孙氏使者一行的失踪如此突兀,必定事前下了极大的工夫来准备。此时搜捕的声势再大,也未必能有多少结果。
但蒋琬又不傻,持金吾关平更是稳健之人。他们如此做,皆因只有确认周边诸坊和十二城门校尉皆无所获,丞相长史才可以促请卫将军黄权出面,名正言顺地命令长乐卫尉李丰,调查长乐宫的人员进出。
或许除了邓范和诸葛乔,也有人会怀疑此事未必出于孙氏策动,可实际办事之人,谁能因此而放松搜捕?长乐宫确实就是当前最可疑的一个方向,无论如何都不能轻忽。
邓范叹了口气:“我,我要回去啦,护送孙氏使者的任务办,办成这样,实在有损骠骑将军的威名。接着有司必定盘问,说不定还有责罚……我得想,想,想想清楚该怎么回答。”
诸葛乔满心牵挂自家兄长,可晚间寒风飕飕,他浑身湿透,越来越冷,脑子也快转不动了。听得邓范这般说,他哆嗦着,也叹气道:“无论接下去的情形会如何,你我傻站在路边无用。而朝堂大政若因此而有变动,又非我们所能置喙,罢了,罢了,散了吧。”
当下两人行礼散去。
邓范往骠骑将军府的方向慢慢去,半路上给各处军营调出的搜捕士卒让了四次路,本人又被拦住盘查了两次。直到经过北宫和武库间的时候,才撞上了从骠骑将军府出来打探的自家部属。
“将军!”一名小校激动地赶到:“我听说……”
邓范抬手止住他的言语,往他身后看了看。
在小校后头,另外有一小队骑兵跟着,火光掩映中,邓范见到骑兵首领的面貌,吃了一惊,连忙策马迎上几步:“赵司马,你,你怎么来了?”
这骑兵首领年约五旬,须发有些斑白了。他是赵云的部曲将赵律,后来归入雷远麾下,长期尊奉主母号令,负责雷远家宅之人。
赵律策马上来,向邓范颔首:“邓将军,出了这样的事,今夜城中必有喧扰。主母以为,邓将军或许也会忙碌,故而使我等跟随邓将军行事,并携来夜行所用的符信。”
邓范从骑士手中接过符信,郑重收起。
“如,如此最好。赵司马,我们抓,抓紧时间,去见一个人。”
“何人?”
“中军师杨仪。”邓范冷笑道:“是这厮建议,将孙氏使者安置在长安营驻地的!”
一行骑队卷地而去。
当年先帝即位,以六名重臣分领军政,其中权力和地位最高的,乃是丞相诸葛亮和大将军关羽。然而在朝廷平定河北、中原的前夕,关羽病逝于河东,其大将军的职权便分散于其余重臣。
后来先帝病重,托孤于丞相和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但车骑将军张飞因哀恸过度,不久便随皇帝而去。朝中政局经过一段时间的波诡云谲,最终确立为丞相总领军政,而骠骑将军全权负责边地郡国事务和对外征伐。
因为丞相并无意效法历代权臣,以相府取代朝廷的缘故,当年大将军关羽直领的军务体系至今仍在,职权也照旧,只是需要与相府密切协调配合。
比如负责长安及周边驻军将士轮更和军用物资调、储、发放的,始终都是原本关羽的得力部下,现任中军师、绥军将军杨仪。
邓范来到杨仪的家外,挥了挥手,让部下上前敲门。
不多久,院门打开,一名黑帻短衣的仆役探出头来看看门外之人,露出吃惊的表情:“邓将军?”
早年关羽在荆州时,杨仪是他的长史,而在出任关羽的长史之前,杨仪又与骠骑将军雷远有些交情。当关羽和雷远并在江陵,雷远麾下的将士们也与杨仪往来很密切。连带着这仆役,也是认识邓范的。
“正是。我,我有事寻你家主人。”
那仆役点了点头,张嘴却道:“我家主人不在。”
“怎么可,可能?我今日早,早晨在清明门见他,不是说公干方回么?”
“我,我……这我却不知道了。”
“既然此刻不在,他去,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
邓范默然半晌。那仆役缩了缩头,待要阖上大门,邓范用力挥了挥手。
下个瞬间,赵律等人催马向前,轰然涌进了门里。骑士们连人带马的冲击力何等厉害,顿时将门后数人撞得满地乱滚。
声称不在家中的杨仪,赫然正站在厅堂一角,脸色煞白地脱口骂道:“邓士则!你安敢如此!”
邓范拱了拱手:“主人有,有意避而不见,何必怪我为恶客呢?”
杨仪叹气道:“士则,城里出了这样的事,明日朝堂不定会有什么样的乱子,我就想早些休息,免得明日精力不济!”
邓范骑在马上凝视着杨仪,过了好一会儿,他用很慢的语速道:“今天早晨,我领着孙氏使者进入长安,并未惊动他人,当时还想,想着,将使者们引入鸿胪寺的馆舍安置。在城门处,我见到了足下,听足下说起长安营已经修建完毕,内有军人守把的专用馆舍,而长安营的主官张嶷张伯岐是雷澄将军的旧部,也是骠骑长史马忠的同乡,是个格外可靠之人……对么?”
杨仪皱眉道:“士则,长安营起火,孙登和孙氏使者失踪,想来你很是恼火。可是,把使者等人安置在长安营,是你的决定,不是我的。如果足下要因为几句闲聊而归咎于他人,那未免太不厚道了!”
“真是闲聊么?”邓范反问。
他抖了抖缰绳,催马向前几步,一直逼进到杨仪身前:“威公,你在城门前遇,遇见我,真是巧合么?”
他俯下身子,压低声音:“威公,你这位中军师,深悉军戎节度,诸事了然于胸。你想必早就记得,今日正逢长安营将士更,更替和军用物资整备领取,午后的军营十分空虚,对么?”
杨仪的眉毛轻微地挑动了一下,脸色不变:“士则,我实在不知道你的意思。天晚了,我很疲倦,士则你不累么?”
邓范直起身体,往四周看看。
杨仪的家中仆役,这时候陆陆续续聚拢来不少。他们猥集在几处院门,恼怒地瞪着眼前的不速之客。见此情形,赵律冷笑了几声,单手按在了腰间缳首刀柄。
邓范向赵律摇了摇头,转而向杨仪道:“威公既然疲,疲倦,就请好好休息。明日有司若有询问,我还会提起此事。”
杨仪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
邓范拨马离开。
走在路上,赵律催马上来问:“邓将军,接着去哪里?”
邓范想了想:“去丞相府,有些事,有伯松出面更好些。”
这时候,诸葛乔已回到了自家小院,换了身新衣烤火。随着体温渐渐恢复,他的脸上重新有了血色,脑子也渐渐活络,对兄长下落的强烈焦虑,使他根本没法安心休息,坐了没多久,就站起身来,绕着火盆走来走去。
听说邓范又来,诸葛乔快步迎出去:“士则,何事?”
“我要见费祎和李丰,查看长乐宫人员进出的记录。”邓范顿了顿,沉声道:“非,非常重要!”
诸葛乔犹豫半晌。
贸然插手长安城里的事,非边地武人所宜。邓范提出这样的要求,又明摆着是要诸葛乔用丞相之子的身份为他制造便利,这又必定会引起丞相的不满。
但邓范是骠骑将军雷远倚重的部下,诸葛乔信得过他的判断。诸葛乔本人也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兄长的下落。
他问道:“此时城中戒严,恐怕往来不便?”
“我有骠骑将军府出具的符信。”
诸葛乔下定了决心:“那就出发!”
一行骑队奔到长乐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在戟士虎视眈眈的目光下,邓范和诸葛乔呈上符信,报上姓名求见。
没过多久,费祎面带倦色地从宫阙后头出来,没见李丰的身影。
费祎叹气道:“公琰让我协助永兴盯着宫禁内外,明摆着是不信任永兴。他恼怒得很,这会儿不想见任何人。”
诸葛乔问道:“却不知长乐宫各门出入的记录……”
费祎截断问话:“我都已经仔细查看过了,没有可疑的记录,没有涂改的痕迹,每一条记录都有多人证实。伯松,明日我会按照记录再查一遍,禀报给蒋公琰,并等待丞相作出后继的指示。”
诸葛乔咳了几声,看看邓范。
邓范向前一步,郑重地行礼:“费参军,我只有一,一个问题。”
“请讲。”
“我听说,是李永兴最先发现长安营驻地起火,并立即奔赴火场救火,全程很是危险,以至于部下有好几人折损在火场。请问费参军,在记录簿,簿册上,李永兴率部离开永安宫的时间是?”
“今日……”费祎抬头看看天色,改口道:“昨日申时三刻,就在火起的同时。”
邓范颔首:“可以了。费参军,我们告辞。”
诸葛乔懵懵懂懂地被邓范拉出来,重新回到明渠旁的横贯驰道。
“士则,怎么说?”
邓范狞笑一声:“我有,有个猜测,伯松想听么?”
“只管讲来!”
“这场火,牵,牵扯的人可不少。我以为,是中军师杨仪促,促使我把江东使者安置在长安营驻地,又撤空了驻地的守军。到了申时三刻,则是长乐卫尉李丰率部突入长安营中馆舍,先抓住了孙登和令兄等人,随即放火。”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牵线
诸葛乔被这个大胆的设想吓了一跳,连带着胯下战马都希律律地连声嘶鸣。远处路口一排看守哨卡的士卒立即投眼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看到诸葛乔这一行人衣袍鲜明,非富即贵,这才转回身去。
诸葛乔一边勒紧缰绳,安抚马匹,一边干笑着对邓范道:“士则别,别开玩笑了。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怎,怎么就成了玩笑?”邓范正色反问。
诸葛乔本就畏寒,晚上受了一番折腾,只觉呼吸急促。这会儿再被邓范一吓,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威公等人都,都是朝廷忠臣,是随着先帝筚路蓝缕以取天下的旧人!你这么胡乱猜测……万一传了出去,是,是要闹出大乱子的!我们还,还是以找人为先,不要去纠结那些……那些……”
诸葛乔一时不知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谁还,还不是个朝廷忠臣了?”邓范嘿嘿冷笑。笑了半晌,他眯缝着眼睛看看诸葛乔:“伯松倒是个难得的忠厚人。”
诸葛乔脸色一变:“士则,你想说什么?”
“这场大火的背后,一定另有操,操纵之人,一定有能从这场大火中获得利利,益之人,对么?”
“没错。”
“伯松你想,这场大火之后,孙权的嫡长子失,失踪,他遣来的使者失踪,而朝议汹汹,都在怀疑孙权将**谋。这,这种情况下,孙氏和朝廷之间难免重起波澜。而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骠骑将军将不得不持续停留在幽州,应对必将往来翻覆的北疆局势……”
说到这里,邓范略压低些声音:“伯松你说,这其中,谁会得益?”
诸葛乔倒抽了一口冷气:“士则是说,朝中有人不乐见骠骑将军回朝?是谁?”
“伯松以为呢?”
诸葛乔皱眉想了片刻。
自从击败曹魏,统一天下,朝廷为示宽宏,引入了大批曾经仕于曹魏的臣子,这些人与追随玄德公多年的旧臣并非一路,但根基深厚、潜力也足,近年来在朝堂上颇争权位,俨然形成几个派系,有暗流汹涌的架势。
邓范提起这一茬,诸葛乔第一反应,便是那些人物又在作妖。
但他思来想去,实不明白谁能从阻断骠骑将军入朝中获得好处,更想不明白,那些人物又怎能和中军师杨仪、长乐卫尉李丰等人牵扯到一处。
莫非……
诸葛乔的眉头越皱越紧,一时间全无头绪。
邓范在旁等了片刻,见诸葛乔久不回答,哈哈一笑:“伯松,你跟我再去个地方,大,大概就能明白了。”
“哪里?”
“快一点,迟恐有变。”邓范只道。
他带过马首,轻挥一鞭,领着赵律等人便走。
深夜中一行人点起火把,叱骑驰骋,卷行远去,身影顷刻间就要消失于长街尽头。诸葛乔咬了咬牙,催马跟上。
这队人倒没有去什么新的地方,而是折返到了火场西北面,原本被蒋琬当做指挥中心的建阳里。之前两人就在建阳里的门口坐着休息,并等待火场中搜寻的消息。
蒋琬这时候已经不在此地了,停留在这里,负责对火场周边持续监察搜捕的,换成了持金吾的下属兵卒。
持金吾是本朝权柄极重的职务,担负长安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等责,执掌北军,非亲信重臣不能出任。近数年来,担任持金吾、直接掌控北军五校的,一直是前将军关平。
长安营火起之后,驻在城北的持金吾下属,到达火场的时间只稍慢于长乐卫尉李丰所部。他们立即接管了周边诸里坊和十二城门,严密搜索城中一切可疑之人。
不过,关平位高权重,并不直接到场,这时候停留在建阳里,具体负责指挥的,是关平麾下一名资深的裨将。
听得邓范、诸葛乔等人来到,那裨将迎了出来。
两方见过,邓范也不客气,立即道:“我要查看火场周围所,所有的人员出入记录。”
邓范领着孙氏使者来长安,当天就出了这样的事,他职责所在,连夜查问,乃是理所当然。
那裨将先是点头,随即面露难色:“邓将军,各处哨卡的出入记录,这时候正陆续汇总过来。这会儿五校之众大索城中,留在建阳里的文书只有两个,所以至今尚未誊写清楚……若将军允可,不妨等到明早记录完整,我亲自呈请观看?”
“事关紧急,何,何必坐等誊写?请取来各处哨卡最初记载的文牍,我现在就看。”
裨将默然片刻。
“莫非有,有什么难处?”
“并无难处,只是,五校有五校的规矩。”裨将面无表情地道:“请邓将军等明早再看吧!”
邓范“嘿”了一声,脸上怒气一闪。
诸葛乔连忙上前两步,替邓范求恳。他是丞相之子,本人又是日常随同皇帝的驸马都尉,在长安城中认识的人多,情面也广,这会儿说起火场中失踪的人,有诸葛丞相的侄子、诸葛乔的兄长,言辞更是恳切。
但那裨将的脾气竟是又臭又硬,诸葛乔好话说尽,他只是不允许。
两人纠缠了好一会儿,邓范没了耐心,快步出外,向赵律使了个眼色。
赵律领着部下甲士如狼似虎地排众而入,那裨将正待怒喝,只见赵律从身边取出两件东西,森然举到裨将眼前。
右手中的,是一面铜制错银的符信。裨将一看就大惊起立,原来那是早前中都护、镇军大将军赵云常用的符信之一。
赵云以镇军大将军职位统领禁军,位在执金吾、光禄勋等人之上。虽然他老人家如今年迈,已很少插手军务,但中都护和镇军大将军的职位始终都在,理论上能够越过执金吾关平,指挥到长安城里每一兵一卒。
再看赵律左手中的,乃是一柄长剑。这长剑也没什么特殊的,只是剑身形制高古,乃是先帝赐予重臣的章武剑。
那符信代表了赵云,而章武剑,显然则代表了骠骑大将军雷远。邓范等人有符信、长剑在手,便等若是赵云和雷远二人直接为邓范撑腰。
在这两名重臣的权威面前,莫说五校的规矩,便是执金吾、前将军关平本人在此,也不好使。
那裨将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颓然闪身。
诸葛乔随手点了一名比较熟悉的小校领路,一行人横冲直撞往建阳里里头去,绕过几个弯,就到收拢哨卡记录的一处房舍。
果然如那裨将所说,各处哨卡的出入记录,这时候正陆续汇总过来。而留在建阳里的文书只有两个,整理誊写很慢。但邓范并不看那些整理后的内容,直接取过原始的文牍观看。
那些文牍很多都在慌乱中写就,字迹很潦草,不过格式都按着朝廷的规矩,有出入时间、人员姓名职位、出入的目的、随行马匹车驾等情况,写得很完整。
赵律带着甲士围拢在这间房舍周围,邓范和诸葛乔两人点起灯烛,就在屋里一件件地细看。一应记录,全都由他们看过之后,再转交给文书。
按说此举终究对持金吾关平有些不敬,诸葛乔一面翻看文牍,一面担心关平赶到指责,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可一直到次日天明,两人将全部文牍,乃至后来又送来的一些也都看过,始终都没人打扰。
两人熬了一整夜,诸葛乔到了凌晨时,摇摇晃晃地连打瞌睡。他勉强坚持着继续翻查,却始终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内容,精神已经完全支持不住了。
邓范两眼血红,精神却很高亢。外间清晨亮色透入房内的时候,他把几份帛书凑到眼前,最后再仔细地看了一边,终于冷笑两声,将之丢在了案上。
“士则,有什么发现?”诸葛乔单手撑着案几,挣扎着问。
“我知道令,令兄和孙登等人,是如何离开火场了。”邓范慢吞吞地道。
诸葛乔猛然站起,又因为双腿发麻,趔趄两步,几乎摔倒。
“快快讲来!”
“火起之后,长安驻军在外围清场、巡逻、看守,布设下了天,天罗地网。哪怕是救火之人出入,也都记录完整,绝无明显疏漏,足见北军五校训练有素,不愧是中枢的精锐。”
邓范低头思忖片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如果我们来得稍,稍晚一些,其中某项内容,大概还会被删改调,调整,以免其他人看,看出破绽吧。好在我们来得及,及时……”
诸葛乔奔到邓范身边:“士则,你说的究竟是什么?”
邓范将几份帛书平平整整地铺在案几上,推向诸葛乔:“伯松请看。”
诸葛乔用力揉了揉眼,看那帛书,只见第一张上,有处被勾出的地方写着:“戌时二刻,横贯驰道丙字二哨,羽林右监刘樾,驸马都尉诸葛乔,并羽林郎十五人,乘马十七。”
当时诸葛乔心急火燎,没带符传就出外,半路被哨卡拦截,后来靠着羽林营刘樾出面,才得以通过。这便是通过哨卡的记录。那时候火势正旺,周边的兵卒也少,诸葛乔直入火场,只撞着这一个哨卡。
诸葛乔翻到下一页。
第二页的帛书上,被勾出的两行字是:“亥时二刻,横贯驰道丙字一哨,羽林右监刘樾,并羽林郎二十五人,乘马二十五,车四。”
“二十五人?四辆车?这是……”诸葛乔喃喃地念叨着,再看下一页。
之后连续四五页,乃是刘樾等人沿着横贯驰道自东向西,越过哨卡的记录。从丙字第一哨直到丙字第五哨皆有相关记录,而靠近直城门的丙字第六哨则无。也就是说,刘樾等人在第五、第六哨之间的某处消失了。
这倒也正常,诸葛乔记得清楚,当时刘樾说了,是奉皇帝的命令,前来探查火场情形。他这一行人的路线,显然是在五六两哨之间转而向南,进入了建章宫的北门。
问题是,他们探查火场,足足用了整一个时辰。而且来时包括刘樾本人,共计十六骑,去时,却有二十五骑和四辆车。
诸葛乔猛抬头看邓范,因为抬头太猛,颈椎的几根骨头都发出了格格声,引起一阵酸痛。
他哑着声音,难以置信地道:“是刘禹章干的?他,他……他把我的兄长等人,都藏在了建章宫里?”
邓范微微颔首:“不止刘樾……”
围绕着这场火,如果有一件两件怪事,或许还能推给巧合。但三件四件齐来,每一件都那么可堪玩味,就不是巧合所能解释的了。如果非要用一根线,把这些事,这些人全都牵起来的话……
诸葛乔霍然起身,厉声道:“中军师杨仪推动使者等人去往长安营;长乐卫尉李丰放的火、办的事;羽林右监刘樾将人偷偷带出;然后,然后,执金吾关平意图为他们遮掩行迹?”
这番话出口,他自己被吓得不轻,不待邓范回答,便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他委实不敢相信。
这几位,全都是长安城中地位关键的人物,是朝廷和皇帝最信得过的一批人,他们怎可能偷偷做下这样的事?这怎么可能?他们图什么?。
适才邓范说,朝中有一批人不乐见骠骑将军回朝。可怎么也不会是他们啊?
关平与骠骑将军雷远乃是并肩作战的同僚,彼此关系何等友善?
杨仪也是老相识了。
至于李丰、刘樾两个反倒罢了。地位不到那程度,骠骑将军如何,都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无论如何,这其中必定有绝大的缘故,诸葛乔顾不得再多想,一把抓起眼前的帛书,对邓范道:“我们立即走,先回丞相府,然后……”
就在这时候,房舍外头传来甲胄铿锵声响。
邓范和诸葛乔的军旅经验都很丰富,立即便听出了,乃是赵律等甲士见到了什么人,然后齐刷刷地行了军礼。
两人连忙往外抢出,没走几步,便听到有个苍老却威势十足的声音叹气道:“两个小娃娃,拿着我的符信,胡乱使用!”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喝阻
这时候天已破晓,这处偏院外头除了赵律带人守卫,还有持金吾下属的卫兵、有仍在汇总各处哨卡传来消息的吏员,有不断设置调整哨卡、同时分配拒马、旗帜等物的官员,有从城北军营中调来,即将投入搜捕的士卒。
百数十人在院落外头的正厅、正院往来,咣咣当当地挪动物事,脚步沉重的走动,各种口音往来呼喝的声音隔着高墙传入,让邓范和诸葛乔听得心烦意乱。
然而随着这个说话的老人迈步而来,院落中再也没人吵吵嚷嚷,只有从远而近不断地施礼拜伏,恭声问候:“赵老将军!拜见老将军!”
中都护、镇军大将军赵云来了!
赵云是如今朝中资历最深、威望最高的大将,也是得到前后两代皇帝信赖的亲信重臣。自先帝奠定基业以来,赵云就负责统领禁军、肩负朝廷本据安危重任数十载。虽然近年来渐少参予朝政,但谁也不敢因此稍有轻慢。
既然赵云来了,以他的眼光和手段,这长安城里,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我兄长的下落,就要指望赵老将军了。
不过,听赵云的口气,还另有一桩当务之急……他老人是冲着符信来的!
昨夜邓范强行接管持金吾汇总出入数据的偏厅,靠的乃是赵云的符信。
诸葛乔知道,那是因为赵云二子皆在外任,日常由女儿替他当家,而这位女儿,又正是骠骑将军的夫人。邓范身为骠骑将军的得力臂膀,想必是用什么话术,从赵氏夫人手中借来了赵云的符信。
这事情若往小里说,无非是赵氏夫人给丈夫的下属一点便利,但要上纲上线往大里说,那可就有大麻烦,何况正主已经找到眼前?
诸葛乔不愿让邓范担这责任,连忙打起精神迎到门前,深深作揖:“老将军安好!咳咳,昨夜惊闻兄长诸葛恪下落不明,忧虑之下擅作主张,咳咳,此事皆诸葛乔之罪也!”
他是诸葛亮从江东过继来的儿子,与此番来到长安的孙氏使者诸葛恪是亲兄弟,这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但先把这话说在前头,便给邓范找了个理由。
正在弯腰,他被一支有力的手臂托住。
诸葛乔抬头看去,只见赵云微微一笑。这老将须发皆白,脸上的皱纹也不少,可笑容之下,却依旧双眼炯炯有神,神情悠然自若:“伯松不必忧虑了。”
诸葛乔心头猛地跳了两下:“什么?”
“令兄诸葛恪一行人,现在已经安排到了鸿胪寺,大鸿胪赵昂亲自陪着,孙子高也在。他们稍稍受了些惊吓,不过,人无伤损。”
诸葛乔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他扶住门框,连声问道:“老将军,我兄长没,没,没事么?”
“我刚从鸿胪寺来,亲眼看过。伯松,你若担心,现在也可以去见一见他们。不过,陛下和朝臣们,一会儿也会接见,伯松须得抓紧。”赵云和气地说着。
“没事就好!”诸葛乔喜得手舞足蹈。瞬息间,他只觉得这一晚上的苦没有白受,一晚上的奔波终于迎来了好结果,喜悦的情绪如浪潮般涌上心头,眼中不可遏制地淌下泪来。
“士则,我兄长没事!没事!哈哈,我,我要去鸿胪寺见一见他!现在就去!”他转身奔回偏厅里,向邓范喊了一嗓子,随即又提着袍袖奔出来,上马一溜烟就走,甚至都忘了向赵云告辞。
赵云站在院门处,看着诸葛乔迫不及待的样子,笑了笑,往偏院里走。
邓范沉稳地站在阶下,听闻使者等人被找出来了,这一晚上的喧闹终于有了结果,可他倒没什么喜色。
待赵云走近,邓范双手捧起错银铜符,奉到赵云面前:“还请老将军收回。”
赵云没好气地一把夺过符信,收回袍袖中:“士则啊,士则!你……唉!伯松是个忠厚人,你何必这么折腾他?”
邓范只垂首不语,过了会儿,又深深做了个揖。终究这是顶头上司的岳父,他再怎么毕恭毕敬,都不为过。
当下赵云迈步进入偏厅,邓范落后半步跟着。
赵云一边走,一边轻笑:“真要如你猜测,是孔明暗中策动此事,试图将续之留在边疆的话……孔明有千万般的精细手段能用,哪里会做得这么粗糙?退一万步来讲,若孔明造出了这场大火,你莫说带着伯松,便是将孔明全家老小全都拘在身边,在这长安城里,也寸步难行,更休想打探出半点消息!”
邓范若有所思,默然不语。
赵云径直入座,眼神一凝,便看到了在面前案上平铺着的帛书。那正是邓范花费了一整夜,从千百份原始记录中抽检出的关键信息。
赵云将之仔细看过,点了点头。
“赵,赵将军,我以为能影响到这许多人的……”
邓范待要言语,赵云将帛书拢起,投入到了案几旁边的火盆里。邓范大惊起身,探手去抓,却哪里来得及?炭火噼啪明灭一阵,几份帛书瞬间就化作飞灰。
“士则!”赵云沉声喝道。
邓范猛一激灵,连忙俯首:“我在!”
赵云徐徐道:“你记住了,昨夜长安营起火,与你无关,与孙氏的使节们也无关。你昨夜在骠骑将军府里好好地休息了整晚,而使节们昨夜都在鸿胪寺,与孙子高相谈甚欢。今日皇帝将会召见孙邵、诸葛恪等人,士则你代表续之领他们入长安,原该陪同在侧……所以,赶紧回府去休息休息,等候召见吧,不要耽误了正事!”
然而邓范却保持着俯首的动作,过了好半晌都不起身。
赵云微微皱眉:“士则,你这是何必?”
邓范抬起头来,满脸恭敬,嘴角却带着一丝冷笑:“赵老将军,续之将军有匡朝宁国之功,为先帝托孤之臣,自受命以来,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以骠骑之重,而威摄外荒。如今边疆将定,我们这些作下属的,都以为续之将军将会回返中枢,与诸葛丞相并辅大政;朝中却有人不乐见此?”
邓范从少年起就有口吃之病,到现在数十年都没有好转,讲话一直磕磕绊绊,但这番话却说得流畅无比,显然他心底里已经盘算过无数次了。
说到这里,他难抑怒色,提高了嗓门:“赵老将军可知,我家续之将军在幽州时,一直在盘算什么?”
赵云摇了摇头。
“我家将军时常盘算着,待到幽州事了,或者去西域,或者去南海,继续为大汉开疆拓土!”邓范厉声喝道:“堂堂的骠骑大将军,竟至数,数载不回长安,而满心盘算着万里绝域之外……这都是因为朝,朝廷里有奸臣!我邓士则虽然无能,却想为骠骑将军查探清楚,这奸臣是,是谁!为这奸臣掩饰的,又,又有谁!”
这话可越说越不客气了,最后一句,简直是指着赵云的鼻子,说他为奸臣遮掩。
昨夜这场大火惊动赵云以后,这老将也忙碌了一夜,直到凌晨才算搞清楚其中关窍,接出了孙登和孙氏使者一行人。整桩事情之中,实在牵扯到了许多麻烦,偏偏其中的关键之处,又万万不宜被常人知晓。
赵云素来性格温和,可毕竟年纪大了,一旦劳累,气性也跟着稍微大些。听得邓范无礼,他忍不住拍案道:“住口!”
邓范不敢再说,却满脸都是不服的神色。
终究此人也是带兵的辅军将军,又得雷远重用;出了这桩事,他要问个明白也无可厚非,连赵云也不好随意喝阻。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厅堂里安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有鼓号声传来,那是设卡的将士们开始收队。
片刻之后,赵云喟然叹气:“朝廷里没有奸臣,也没有人阻碍续之回长安!续之那边,我会亲自去信与他分说,请他不要误会……至于士则,你若非要纠结昨夜的事,那还是不要去见皇帝了,免得生出事端!你要回骠骑将军府也好,折返幽州去见续之也好,都行!我现在就给你路引!”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华夏
建兴四年十一月末,皇帝在未央宫接见孙氏使者一行。
丞相诸葛亮亲致慰勉,询以路途是否安定?入京以后,生活是否习惯?使者言辞恭顺,一一作答,并深谢朝廷相待之诚,而皇帝则追述孙氏于赤壁振启戎行、藩翼时难之功,拜孙权为北海公,位与诸侯王同。又以孙权有意平靖倭国的缘故,授征夷大将军之号,赐斧钺、金鼓以示专征。
建兴五年初,孙权起扶余、三韩、高句骊之众渡海征倭。初战不利,孙权用吕岱之计,与倭岛大国邪马台联姻,孙权亲自出马,纳女王卑弥呼为夫人,待之恩爱异常,又以倭人难升米、都市牛利等人为将军。得邪马台国之助,孙氏所部终得稳住阵脚,陆续攻破支惟、巴利、鬼奴、仔古都等国,在海岛上立下足以建国的基业。
与此同时,骠骑大将军雷远、建威将军任晖、辅军将军邓范、护鲜卑校尉牵招等兵分数路,协同鲜卑慕容部、段部和乌桓单于王扶留等,自右北平、代郡两路长驱,掩袭鲜卑轲比能部。雷远亲逾山岭,指麾邀击,任晖等将奋勇为士卒先,遂大破鲜卑,斩杀轲比能以下名王十余人,虏获杂虏三十万余口、牛马等畜百万头。
至此,北疆悉平。
建兴五年十一月,骠骑大将军雷远陆续遣散边郡诸军,只领叱李宁塔等亲信扈从十余人,启程回朝。
对这位隐约能与丞相诸葛亮分庭抗礼、一手掌握边疆军权的托孤重臣,皇帝自然待之尊崇,先使沿途郡国隆礼厚待。雷远于冬至当日抵达长安城外,皇帝又使宗正刘基、侍中宗预、前将军关平代天子郊迎。
雷远刚入长安城不久,黄门侍郎梁绪又到,当场宣皇帝口谕道:骠骑将军历战劳苦,不必急入省中,可径归宅邸休息,择日面圣不迟。
此等恩遇,确可谓隆重之极了,礼数上完全与丞相回朝一般。
一时间,众人都看雷远,不知他会否逊谢。而雷远只微微颔首,笑了笑:“也好。”
众人簇拥着雷远,一直将他送到骠骑将军府。
赵襄带着二子一女迎接丈夫。
当年乱世生民流离,不知道多少夫妻被生生拆散,从此再不想见。直到这几年天下渐安,此等生离情形渐少。唯独雷远却比往日更忙于戎马,夫妻两人足有将近三年没见了。
雷远已经年过四旬,年轻时所受的沙场砥磨,到了这年纪难免一点点地压制不住,慢慢体现在身体健康上。而过去数载的北方边塞风霜侵袭,更使他的鬓角出现了几许斑白,面庞也比早前更清瘦些,整个人锋芒内敛,不似原来那般英气逼人。
他又提前在家书中写到,自己曾在北疆受寒,左膝盖常年疼痛,以至于难以屈伸,走路有点瘸了……
赵襄看着雷远下马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她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哭,最后勉力控住情绪,只悻悻地道:“明明让阎宇带了药膏小心伺候的,回来却成了个瘸子……我,我明天要打断阎宇的腿!两根都打断!”
走在扈从队列里的阎宇脸色顿时惨白。李贞在旁苦笑不已,向阎宇连连挥手,让他放缓脚步,站到夫人看不到的角落去。
武人出征在外,以天为幕,以地为席,难免碰上恶劣气候,引发出种种病痛,有再多的秘制药膏也是无用。莫说雷远,就连叱李宁塔这个形同猛兽之人,这两年也隐约有点老伤旧病,不似早年那般腾跃。然而赵襄非得迁怒阎宇的话,恐怕雷远也只能委屈他一阵。
毕竟旅途辛劳,雷远在府邸门口翻身下马,勉强打起精神送走关平等人,立刻就露出疲惫神色。仆役们早有准备,连忙取来辇舆,请雷远舒适躺坐在上,抬他入府。
近几年,随着天下重获安定,长安的人口逐渐增多,官民士庶的生活也开始丰富起来。不少新起的勋贵家中,富贵奢靡之风也有了抬头之势,有些官员的府邸开始峻宇雕墙,装饰华丽,蓄养的奴仆也渐渐多了。
雷远坐在辇舆上,一进进地越过巷道、院落和门扉,过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确认,自家的骠骑大将军府始终保持着一贯的宏阔拙朴风格,没有被带歪。
赵襄跟在辇舆旁边,抬手捏一捏雷远的左侧膝盖。
她是练武不懈之人,手劲太大,雷远连忙叫道:“轻一点,疼!疼!”
赵襄没好气地道:“先吃饭,吃完饭陪孩子们说说话,然后让我好好看看膝盖!”
雷远沉吟半晌:“倒也不急,你安排一下,我且沐浴更衣。”
赵襄的脸红了,她用力地拍了下雷远的膝盖:“先吃饭,先陪孩子!”
“咳咳……”雷远攀着辇舆侧面的扶手,沉稳地道:“陛下如此待我,足见诚意了,他显然是有事要私下会谈。我估计,下午或者晚间,陛下必定来访,须得作些准备。你替我传出话去,这几日府中闭门肃客,暂且不见外人,另外,也让仆役们都有点眼色,以免冲撞。”
赵襄猛然止步。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咬了咬牙道:“……陛下愿意来谈一谈,也好。去年那桩事情,总该有个……”
“放心,我有分寸。我们也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应对,对么?”
雷远按了按赵襄的手背,赵襄立即缄口不语。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相信自己的丈夫。
雷远一点都没有料错,申时未过,皇帝轻车简从来访,从府邸侧门而入。
雷远换过一身舒适的便服,又小睡了一会儿,精神恢复了些。听得通传,他连忙出面迎着,又摈退无关人等,亲自领着皇帝缓缓往府邸内一处偏院去。
那偏院是赵襄平日里用来训练自家部曲的,这会儿空无一人。院落中有树,有几个箭靶,有几个武器架子,有几处错落的小小花圃。两人在花圃之间漫步,鞋底踩在粗砺的砂石路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皇帝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似少年时那样肥胖,但身量比雷远还魁梧些。在朝堂上,他是一名威严而举措有度的君王,是大汉的天子,代表了大汉不可动摇的地位。哪怕他即位以来都垂拱而治,极少插手政务,可皇帝始终都是皇帝。自丞相诸葛亮以下的亿万人,都要对他恭谨俯首,从不敢有半点逾礼。
唯独在骠骑大将军面前,天子的尊严似乎并不太受重视。
雷远并不似常人一般,恭敬垂手在后侍立,而是身姿自如地走在前头。他领着皇帝慢慢踱步,仿佛并非臣子面对驾临家中的皇帝,而是长辈抽空陪伴前来谒见的子侄。
骠骑大将军从来都是这样。
皇帝甚至都没有机会在他面前说一句不必拘礼,他就这么自在了!
老实说,皇帝从骠骑大将军的眼神中,始终找不到臣子对君主该有的忠诚。他所关注的,从来都是他的事业,或者大汉朝的事业……那也不能说有错,可那对皇帝来说,远远不够。
这种姿态,并非缘于当年先帝的纵容,也并非缘于雷远的巨大实力和威望,更无关于雷远建立的无数耀眼功勋,乃至他在军队和地方上培植的无数党羽。皇帝觉得,骠骑大将军大概只会服膺于他认为值得服膺的人吧,比如先帝,而现在的皇帝陛下,并不够格。
这种姿态,使得皇帝很不舒服。他常想,当年大将军霍光从宣帝骖乘,而宣帝的感觉,大概就如自己见到骠骑大将军雷远一般。
皇帝对此当然不满意,甚至隐约有些恼怒。好在他在皇位上坐了几年,是有些长进的,于是他很好地控制了情绪,始终保持着憨厚的笑容,亦步亦趋地跟在骠骑大将军的身后。
“我还以为,陛下会忽然拔剑一挥呢!”雷远轻声笑道。
这是什么话!
骠骑大将军是什么意思?
他是要……要图穷匕见了吗?
这是为何?难道我做的不好?难道他对大汉朝的现状不满意?不该啊?丞相还在哪!
皇帝额头的汗滴开始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他连忙把习惯性按在剑柄上的手松开,稍稍弯了弯腰:“大将军说笑了。当年我之所以学剑,便是因为仰慕大将军的英姿……如今又怎敢在大将军面前献丑呢?”
“哈哈,哈哈……陛下如此紧张,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意思。”雷远转过身,看看皇帝的神色,微笑着摆了摆手:“看来,君臣之间,会引起误会的话不能乱说;会引起误会的事,也不能随便去做。”
“大将军说的是。”
“那么,去年冬至的那件事,一定也是误会吧?”
皇帝端详着雷远的面庞,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一点端倪,随即沉默了好一会儿。
看来,骠骑大将军并没有撕破脸的意思,这句话,便是给皇帝的台阶。只要顺着这个台阶走,那君臣之间,就会继续维持基本的和睦,而大汉朝的朝堂上,也不会产生任何动荡。
可皇帝毕竟是个年轻人,年轻人总有点一点火气的。
皇帝吭哧吭哧了好一会儿,猛然抬头道:“那不是误会!”
“嗯?”雷远骤闻此言,忍不住笑起来:“不是误会?”
“真不是误会。”
皇帝用力叹了口气:“大将军,那件事情,确实是我推动的。是我假作无意地告诉孙登,孙氏使者将会抵达长安;是我在召见杨仪的时候,随口提起长安营的驻地很适合用来安置孙氏的使者;也是我遣人暴起发难,试图拘押使者一行。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希望孙氏与我方继续对峙,而大将军便能在北疆多停留几年,容我慢慢梳理长安城中的文武群臣。”
“长安城有孔明在,陛下所能做的事已经没多少了。如果我再回到长安,陛下便如神龛上的泥塑木胎无异……而我还不像孔明那样恭顺,对么?”
“大将军在朝堂上从不失礼,但我知道,大将军和丞相是不一样的。丞相忠于汉室,也忠于皇帝;而大将军你……”皇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好在雷远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将注意力转回了去年冬至。
“陛下在长安营行事的时候,被长乐卫尉李丰发现了端倪。李丰为了避免其他人的关注,不惜在长安营中放火。而陛下随即遣了羽林郎刘樾等人,带出了被控制的孙氏使者。与此同时,隐约猜出其中奥秘的前将军关平,配合李丰、刘樾等人行事,并打算销毁刘樾等人的行踪记录……然而这一切被邓范撞破了。”
雷远说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
“邓范这小子,认为这是孔明不欲我回朝分权而玩弄的手段,所以他特地整夜带着诸葛乔在身边,让诸葛乔作他的护身符……可怜伯松本来体弱,被士则折腾一晚之后,将养了两个多月才得康复,哈哈,哈哈哈!”
皇帝尴尬地站在雷远身边,几年皇帝做下来,他练出了一点气度,可这会儿却觉得,自己像是鼓足勇气吐露自己闯的祸,反遭长辈无视的孩子。他本来就心思不敏捷,这会儿愈发糊涂了。
过了一阵,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似乎并不恼怒?”
雷远摇了摇头。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直接把孙登等人尽数杀死在长安营驿置中。如此一来,哪怕有人看出些许蛛丝马迹,也终究不敢责问皇帝。陛下,你把很简单的一桩事情做到了这么复杂,实在是太过……太过轻躁莽撞,非人君所宜。”
皇帝面露苦色,连连点头。
只听雷远继续道:“不过,陛下你是个忠厚人。不滥杀,不肆意滥用皇权,这很好,就像先帝那样。”
皇帝一喜。
自他成为储君以来,身边的人始终都在要求他,管束他,却很少有人夸赞他。而雷远竟然说,他的忠厚就像先帝那样?皇帝有些激动,只觉得血管里咚咚地响,脸也变得通红:“大将军过,过奖了!”
雷远止步回身,脸色有些严肃:“陛下。”
皇帝肃然应道:“大将军?”
“其实,陛下不必太关注我,更无需顾忌太多……我很快就会离开长安了。”
“大将军是说?”
“这几年里,吾儿雷诺一直在督促拓展海上航路,虽说洋流和季风的方向不利,但先遣人手现已在万里海途外一座大岛上立足,攻占了一个叫已程不国的地方。据说,还联络上了大秦的商人。明年,我会带着家人、族人回去交州,然后亲自发起一次足具规模的,堪与这条伟大航路相匹配的远征!”
说到这里,雷远拍了拍皇帝的肩膀,踌躇满志地道:“已程不国只是个起点,更远处还有数万里的天地。这世界如此广阔,我要去看看!大汉天下既已平定,趁着自己还没老,我要去建个自己的国!”
皇帝满脸迷惑地看看雷远的神色。
皇帝少年时的好友雷诺,总是喜欢谈说那些万里之外的不着边际之事,因此被皇帝身边伴读的古板人责罚过好几回。原来,这竟不是雷诺一人的毛病,而是雷氏父子二人共同的毛病么?他老人家,还要建个国?
这是何其大胆!何其狂妄!又是何其……何其豪迈!
这对皇帝和朝廷来说,也是好事。此等权臣的力量,终究太过庞大了。他在长安一日,皇帝便难免觉得芒刺在背。他愿意离开中枢,愿意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海外异事,无论对朝廷还是对身为皇帝的自己,都是一桩大好事啊!
朝堂上不需要再来一位霍光,可多出一个徐福、张骞或者班超,对大汉有何妨碍呢?
皇帝想到这里,连连点头:“那……我就预祝大将军一路顺风!”
雷远一笑:“陛下回宫去吧。不必想太多,凡事多听孔明的,安心做个好皇帝。”
皇帝诚恳地躬了躬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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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世界大战,简称“一战”,是20世纪初资本主义国家向其终极阶段,即帝国主义过渡时产生的广泛的、不可调和的矛盾爆发;是在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基本上被列强瓜分完毕、新旧殖民主义矛盾激化、各帝国主义经济发展不平衡、秩序划分不对等的背景下,为重新瓜分世界和争夺全球霸权而爆发的一场世界级帝国主义战争。
战争过程主要是亚洲同盟国和欧洲协约国之间的战斗。位于亚洲的中华帝国、倭王国和位于欧亚之间的华夏帝国属于亚洲同盟国阵营;位于欧洲的大英帝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德意志帝国、俄罗斯帝国、奥匈帝国、意大利王国和位于美洲的美利坚合众国则属于欧洲协约国阵营。这场战争是世界历史上破坏性最强的战争之一。参战国先后动员了超过一亿人参战,将近两千万人丧生,战争造成了严重的经济损失。
一战严重削弱了帝国主义的力量,摧毁了俄罗斯帝国、德意志帝国、奥匈帝国、倭王国等古老的封建帝国,美利坚合众国和中华帝国这两个新兴的帝国主义国家也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弱。
地跨欧亚非三洲的华夏帝国失去了其战前领土的13%,而其殖民地则遭到多国瓜分,这给后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种下了祸根。当华夏帝国的经济恢复到一定规模,国内矛盾不可调和时,全民对外的思潮涌起,而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也就不可避免。
(番外尽情胡扯。到此全书完,真的完了,完了)
新书已发,书名《扼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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